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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来的表姐

(2008-03-13 12:41:30) 下一个

 

            玉表姐要回国了,临行之前要来看我,他们夫妇是我在美国最亲的亲戚了,得知这一消息,让我兴奋了将近一个月,告诉所有我认识的人,我的同事,我的邻居:我的表姐要来和我一起过圣诞节。

 

            11年前和他们在广州话别的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那时候,他们两个刚刚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表姐是广州一家大的妇幼保健医院的妇科主任医师,表姐夫则是一家区医院内科主治医生,双双迈入55岁,正是当医生最好的的年纪。凡是中国人都知道医生越老越是宝,以表姐的临床经验,在那时的妇科里面,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两位这个时候移民到美国,说实在话,我多少觉得他们很可惜。表姐夫妇移民的英文表格还是我去帮他们填写的,当时我就问他们,这把年纪出国,又不懂英语,图个什么?表姐叹口气说:为了儿子,儿子现在一直没有个正经职业,在国内找工作不容易,他们两口子去美国后,希望能把儿子也办出国,这样,或许对儿子的将来有好处。他们还告诉我,曾经很认真地和儿子谈过,告诉他父母作出如此的牺牲,都是为了他的将来,反复问他是否下了决心要去美国,儿子说是, 于是,两个人年龄加起来超过110岁的一对夫妇,背井离乡到了纽约,一切从头来,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外公有两个老婆,总共给他生了11个子女,第一个至第五个孩子和第七以及第九个孩子都是大老婆所生,我母亲排行第七,玉表姐的母亲与我母亲同父同母,是我的大姨妈,也是11个孩子年纪最大的。那时候的女孩子都结婚早,她十几岁就结婚生子,最早出生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由外公取名如金似玉,这一对女儿也果然如外公所期望的那样,长得如花似玉。她们两个很早就离家,如金49年的时候就由我的五舅舅带出来参加了解放军,曾经和我我母亲一起在韶关军分区共事,后来一直就留在了韶关。玉表姐医学院毕业后,在60年代的时候被分配到了那时候还是很荒蛮的海南岛,一直到70年代末,才由我父亲帮忙调回广州。

 

大姨妈的第一个丈夫很年轻就病死了,她后来再嫁给一个在广州开柴栏的小商人,又生了4个孩子,曾经过了几年好日子,广州解放后,柴栏被公私合营了,她丈夫不知道为什么惹上了牢狱之灾坐了几年牢出来后,才发现他交给大姨妈的一箱子银元和首饰全部没了,不识字的大姨妈被别人把这些东西都骗走了,一家的生活从此无着落,不久大姨妈的第二个丈夫也病死了,他们一家子六七口人,搬到万福路的一间只有10平方米大没有窗户的小阁楼里面蜗居下来。冬天一家子挤在一起,还可以说暖和,夏天,巴掌大的地方就和蒸笼一样。大姨妈在一家街道小工厂工作,微薄工资不够养家糊口,不时要靠两个大女儿和亲戚们接济。记得小时候,我母亲带我去看他们,每次都悄悄把节省下来的钱和粮票塞给他们, 但是,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亲戚们的能力都有限,艰辛的生活,让大姨妈早早就一头白发,她留给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满头的白发, 不过白发下白皙的皮肤和一双大双眼皮的眼睛,依然透出年轻时的美貌。 

 

珍表姐是大姨妈和第二个丈夫生的,也遗传了她我母亲的美貌,是个水灵灵的大美人,高中毕业后第一批被插队落户到了东莞,那时的东莞,可没有如今富裕,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熬了六七年,终于耐不住农村的艰苦,和几个知青一起,游水偷渡到香港,同伴有些被水冲走了,阿珍命大,游到岸边,被别人救起来的时候还剩下几口气撑着,几年后,她转到了美国。

 

80年代的中期大姨妈由珍表姐申请到了美国,带着儿子阿威和小女儿阿慧来到纽约,和阿珍夫妇一起生活, 那时,阿珍从香港到美国不久,很快,他们添了一双儿女,一家子在一起,生活虽然不富裕,也还平安。阿珍是个聪明的女人,勤俭持家,不久,就买下了两栋相连的Townhouse, 一栋房子出租,另一栋留下来自己住, 一家子虽然挤一些, 倒也相安无事,大姨妈和阿威阿慧住在底层,阿慧不久就嫁人,阿威也成家搬出去自己过日子了。珍表姐前后花了将近10年的功夫,才把玉表姐夫妇申请到了美国,这时候大姨妈已经中风住进了老人院, 珍表姐因为丈夫有了外遇,和他分居了。

 

            玉表姐两口子到了美国之后,起初也和珍表姐一家住在一起,大姨妈看见表姐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她还可以点头,表示认得他们,不久,老人就去世了。半年以后的一天,珍表姐离家的丈夫突然打电话来,两个人在电话里争吵起来,当天夜里,珍表姐的11岁大的儿子起床上厕所,发现我母亲吊在厕所的房梁上,等玉表姐夫妇赶来解救时,珍表姐已经断气了, 撇下了一双年幼的儿女。两口子刚到美国,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呆了,玉表姐后来和我说,那一刻,她抱着妹妹的渐渐冰冷的尸体,仰天狂叫,几乎疯了。

 

            珍表姐死后,她那负心的丈夫又搬回来,名义上是照顾一双年幼的儿女,实际对一双儿女不管不问,还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鬼混。11岁的儿子没了我母亲,成绩直线下降,小女儿日夜地哭要我母亲。表姐夫妇和他们住在一起,时时睹物思人,勾起他们对妹妹的回忆,他们也快承受不住了,便搬出去另外租了一间房子分开过,时不时去看看一对可怜的外甥,悄悄塞一些零花钱给他们买饭吃, 偷偷帮他们垫交书本费。

 

            他们不懂英文,不可能再当医生,有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带出来的积蓄一天天在减少,表姐夫天天关在小小的地下室里,面对四壁,思念留在广州的一对儿女,几乎患了神经分裂症,他们曾经设想过来美国后的艰难, 但绝对没有想到初到纽约,会是这样的局面。他曾经到一家中药店去应聘,干了两天,人家嫌他年纪大,手脚慢,客客气气地请他走人了,也曾经到一家制衣厂去试过,年纪不饶人,沉重的体力活,也让他吃不消。 幸好, 天无绝人之路,不久,又一家中药店在唐人街开张,老板看重表姐夫是个老实人,请他帮助在店里面照料前前后后,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总算又工作了,表姐夫从此跟着这个老板,一干就是11年。表姐也找到了一份在老人院里照顾老人的工作,两口子这才安顿了下来,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够过日子了。

 

            熬了十一年,他们到了美国法定的退休年龄,可以享受退休待遇了,可是辛苦了11年后, 他们的儿子几经成家,不想再来美国。 玉表姐两口子来美国的初衷已经事随境迁了,这也难怪他,中国的经济成长世界瞩目,儿子不来美国也有他的道理。于是,两人决定落叶归根,回国, 临行前,靠美国的西海岸来走走看看,11年来,他们除了做工就是回家,从来没有机会到这边来。

 

            去接他们那一天,我挺激动,来美国四年,第一次有亲戚来, 于是,早早就和丈夫出门开车到机场, 提早一个小时就在机场等候。 一路上我告诉老公他们两口子来美国后的遭遇,老公听了, 一路叹息。

 

            飞机抵达或,我远远地看见了个子高高的表姐夫,他还是那个样,文质彬彬,虽然老了一些,基本上没有变,天啊,走在他身边个子小小的那个老太太,竟是我的表姐,11 年艰辛,在她的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剩下的稀稀拉拉的也几乎全白了。年轻的时候,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中年的时候,她是个神态优雅的医生,11年后,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面上满是老人斑小老太太,我印象中那个一头自来卷发的雍容漂亮的表姐不见了。

 

            11年后再相见,三个人都很兴奋,回家的路上我们不停地说话,完全听不懂中文的老公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有些不乐意了,大声抗议,让我给他做翻译。旅美十一年后,他们两个多少都会一些简单的英文,也明白老公的意思,和我说,老公的英文没有什么怪口音,他们大都可以听得懂。我不禁佩服他们俩,退休之后才来美国,也他们的年龄,没有一定的毅力,是很难从头学一门外语的。

 

            我没有问他们在纽约住在那里,不过,每个地方的房价都是免不了的话题,他们两口子自然也问起了我们的居住情况。 自从去年搬进新居以后,我时常和老公说起两个人住在一栋2千多英尺的房子里,有些太那个,记得刚刚搬进去的头几天,两口子觉得诺大的一个房子,只有我们两加上一条狗,空落落的,老公曾经说,不如让你表姐他们退休后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多些人气,也热闹些。我笑着把这话和他们两个说起,他们都笑了。我还预先和他们打一下预防针,和他们说房子对于我们来说是太大,进家门的时候要有思想准备。

           

尽管如此,进门的时候,看到两层楼高的中空式客厅,他们还是吓了一跳,表姐说:你们俩怎么买那么大的房子?老公和他们解释,我们打算到退休的时候把大房子卖掉,然后换一套小一点的房子,希望到那时房价能涨起来,这样我们退休就有一笔钱买一套小房子。很多美国人都是这样打算的,房价这段时间不景气,但是回顾美国几十年的历史,房价总的趋势是向上走的。

 

我们小区的后面是大片的农场和果园,虽然近来开发成了新的住宅区,但是,依然有大片空旷的田野,小区的后面还有片放牛的牧场,走在田野的小径上,可以闻到微风中飘过来的青草很牛粪混杂的奇怪的气味,两口子在田野里转了一圈回来,很喜欢这里的自然环境,唯一的遗憾就是,这里离商业区太远,附近没有唐人街,买东西不方便。他们在纽约住的地方去唐人街很方便,在唐人街上就可以找到所有的日用生活用品,所有第一代华人移民都有个共同的特点,生活习惯依然是中国的,吃用离不开唐人街。刚刚来的时候,我也觉得唐人街是必不可少的,每两个星期一定要去唐人的菜市场采购, 可是,几年后,每两个月才会到唐人菜市场一次,每次去,都比上次买的东西少。 也许我比他们年轻,更较容易适应,这几年,生活习惯也改变了不少,唐人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必不可缺的了。

 

人的习惯,是可以改变的,要不然怎么会说“随遇而安 ”呢?

 

接下来几天,我都陪他们去三藩市和奥克兰的唐人街,去会他们的老朋友。表姐夫以前在医院有很多同事这些年移民到了美国,在奥克兰就有六七位过去在国内的中医和西医, 他们来美国的时候,有的和表姐他们一样,是退了休才来的,有的没有退休,但来的时候已经是人过中年,到美国后从头开始,都面临语言关,几位不得已,只能奥克兰的唐人街里谋生,一位原来的院长,在唐人街上的老人院工作,妻子在唐人街的中文学校教中文;另一位原来就是中医的退休医生,来美国住了三个月就想打道回府,后来觉得这样回去显得自己太没用,于是留下来,在一家中药铺里的一个小小的诊室里坐诊;还有一位,来了几个月后,在美国玩了一圈,飞回了广州,准备再回原来的医院工作,可是亲戚们都说他,人家花几十万想买一个美国绿卡都买不到,你放弃了这个不用钱的机会很可惜,于是,他又跑了回来,租用了一个不到3平方米的小房间,开了一个很寒酸的小诊室,由原来西医内科医生改行当起了推拿师,悄悄给一些病人开中药, 反正来看病的人也是小病,一般的常用中药吃不出毛病。几位医生坐在一起,谈起到美国后的经历,都不胜唏嘘,共同的感叹就是,都一把年纪了,来美真的不知道图什么!院长的太太态度坚决地说,等到他们到了美国法定的退休年龄,他们也回中国去。

 

回来的路上,表姐夫和我说,他的这些老同事,过去在国内都是医院的骨干,穿着白大褂,有宽敞的诊室;来美国初衷,不外是为了孩子有个好的将来,可是到了这里,才发现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美国不如他们想象中的美好。不过,他感叹地说,到美国来,只要放下身段,努力工作,就不会饿死, 他在中药店里什么都要干,厕所也要扫,在这里,没有人计较你是干什么的, 没有什么身份高低之分。

 

他们还见到了二三十年没有见过面的以前在万福路的邻居,他们都是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移民到美国的,年纪大些的在三藩市的唐人街开店,年轻些的在三藩市南部的小镇里工作和居住。坐下来聊天的共同话题就是美国的养老和退休。和医生们不同的是, 他们觉得美国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比国内好,加州这边的气候和空气得天独厚,纷纷劝说表姐他们搬到加州来养老。

 

我知道他们俩这次回国,是不打算再回来的了。 在美国这个陌生的土地上辛苦了11年,人老了, 落叶归根,回到生活习惯的故土,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个好的选择。但是,表姐和我说,丈夫不喜欢儿媳妇,儿子太老实,没有本事买房子,回去后要和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谁知道呢?我倒真的有点儿替他们担心了, 送他们上飞机的时候,老公很认真地和他们说,什么时候想回来美国,都可以,反正我们有一间空房子, 空着也是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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