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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队里的那些马车

(2008-12-18 01:27:05) 下一个

        (纪实)

  如今在中国用马车做运输工具也应该算落后了。我猜测过不了多少年干活的马(除了赛马)恐怕都得绝迹。可你知道在1960年代末我在黑龙江一个农场“上山下乡”时,马车可是很时髦的。那时“全国学习解放军”,所以农场下面的各个生产队都称为“连队”。我所在连队革委会主任是个近五十岁的军队转业干部。他在我们这些北京青年刚到农场的欢迎会上眉飞色舞地说:“……再过些年,青年们都在这里安了家,我们的红砖房要盖二十栋。咱们连就不是现在的十五台牛车,而是二十台马车,五十台牛车……”

  那时连队里养了七、八十匹小马。两年后,马都长大了,骒马(也就是母马)都被农场的畜牧连赶走了。剩下三十七匹儿马蛋子(也就是公马)准备套车干活。让这些自由自在野跑惯了的马乖乖地拉套可不是件容易事,就是把它们一个个拴在槽头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这些马套上笼头就差点儿没把人气死。瞧它们这个不高兴。在马圈里又踢又咬,不断地竖起来,嘶叫着乱冲乱撞。我们这些大车班的小伙子们和老柳、“皮皮”等几个农工(这个农场原来是劳改农场,“农工”就是刑满就业在农场的人员),为了把它们一个个捉出来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捉马的场面真可谓“骇人听闻”。先用套马杆套住马头,套住了好几个人死命地揪着杆,别的人一拥而上,往拨拨楞楞的马头上套笼头,真得奋不顾身。马拼命跳,小伙子们被摔得东倒西歪,马上又爬起来往上扑,英勇得只能用前赴后继来形容。套上笼头后,就把“俘虏”拖到马舍的槽头上拴起来。儿马蛋子们累得满嘴吐沫、大汗淋漓、屁尿直流,拴在槽头气得真翻眼睛,根本不肯好好站着,依立歪斜,仍想抗拒。人们也累得满脸油汗,猛喘粗气,浑身发软。每个人都是臭哄哄,满身的泥水、马粪尿,幸而没有人被踢伤。

  连队里决定先套六挂马车。赶车的老板子都是农工,其中有老柳和“皮皮”。每个车老板再配个跟车的,可以算是车老板的副手吧。我被分配跟了老柳的车。另外五个大车班的青年也都跟车。儿马蛋子都拴好后,第二天上午六个车老板都来到槽子前挑自己车上的辕马、里套和外套。六个人合计了又合计,极其认真,从这三十七匹马中挑出二十四匹。

  我对挑马不怎么感兴趣,只是问老柳,“它们能拉车吗?”看这些儿马蛋子毛毛愣愣样子吧。

  “行,到时候就行了。”老柳说得极其简单。

  挑好了马,六个车老板和跟车的先牵着各自的马在外边遛两天,等马不太怕人了就开始上套,真正的驯马开始。老柳和我硬是把辕马塞到车辕子里去,前边三个拉车的马都套上套,你说它们肯服从吗?儿马蛋子们都很恼怒,不停地嘶叫,用蹄子刨地,或乾脆尥蹶子。让前边三个马并排站好就不知费了多少劲。我真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忽然一匹拉套的马一调屁股,我知道它要尥蹶子,下意识地一低头,马蹄子带着风踢了过去,擦着了头皮,顿时脑袋上起了长长的一个包。多悬呀!我捂着脑袋直发愣。

  “怕什么?马怕你!”老柳手持小鞭子,瞪着我,牵着辕马大声道。“别不敢靠前。你不能怕马。你越不敢靠前,马就越怕。”这人,也不问问踢着了没有?

  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憷,又硬着胆子凑上去和马较劲。套好车,我们一个牵着辕马,一个牵着里套在田间道上走。四匹马总是要撒开蹄子狂奔的样子,老柳还不断地打着响鞭,说是让它们习惯、习惯。瞧马被他吓得一惊一咋,让人提心吊胆。车上连个闸也没有,马要是惊了怎么办?老柳有话:“牲口就是牲口,马毛(惊)了你就松手。让它们野跑去。你揪不住。”看他好像挺满不在乎。

  “为什么不在大车上安个闸?”我挺纳闷。

  老柳沉吟片刻。“不知道……用不着吧?这儿的人赶车从来不安闸。”听他那话,好像车有闸是个大笑话似的。

  太让人紧张啦,一天下来比干一天重活都累。

  几天后老柳开始用大鞭子赶车。他坐在车的左前方,吆吆喝喝地喊着口令,甩着响鞭。“越纡”就是往左拐,“喔”是往右,“吁”就停,“驾”就往前走。他不怎么抽马,用响鞭作为威慑手段,迫使马就范,听口令。再过几天儿马蛋子们正式“服役”,开始给连队里拉盖房子用的石头和沙子。看来真是“到时候就行了”。可老柳总是叮嘱:“牲口就是牲口,到时候(马)毛了就让它们野跑去。你拦不住。”

  那天“皮皮”那挂车又毛了。这挂车总毛。他赶的车在最前边,忽然几匹马止喝不住狂奔起来。“皮皮”和跟他车的赵平叽里咕噜地从车上掉下来,车上的石头撒了一路。别的老板子和跟车的都慌忙把住自己车上牲口的笼头。“皮皮”和赵平呆呆地看着毛了的马车很快跑得不见了踪影。他俩沿着马车毛了的方向走下去,把掉在地上的石头往道边扔。他们的马车跑到了马舍才停下来。车挂到树上,车板都撞坏,套绳也断了好几根。看这马有多大劲!照我的意思,把车装得重重的,把马累个半死算。老柳笑笑:“那有的马就不拉了。”沉吟了一下,他又说:“马的性子也都不一样。懒的马怎么驯也不拉车。拉车的马不用打也往死了拉。”

  不是有“鞭打快牛”这个词嘛。我信这话。

  每挂马车都毛过,谁也别笑话谁。十月初的时候,几挂马车都到大豆地里“归场”。大豆用人工割倒后,再用大车把割好的一蔟蔟的豆棵用四齿叉子挑到大车上,最后送到地中间某个地段垛成大垛。这叫“归场”。大车的车板要加宽,用木杆衬在车板下绑好,俗称“跨杆”。这种加宽了的大车可以装摆更多的豆棵。老板子站在车上用四尺叉子摆,跟车的人在车下不断地往上挑,能装成四四方方的一大车。老柳、“皮皮”和老赵赶的三挂马车“归场”,一连一个星期都没事。过个星期日,星期一再干活时,老柳的车首先毛了。

  一只野鸡突然从马车边上的一堆豆棵中飞了起来,老柳赶的四匹马耳朵一竖,尾巴一撅,撒开蹄子就跑。我和另一大田队的青年正在车下边挑豆棵,老柳大喊一声:“小心!看着!”跟着从车上码好的两尺多高的豆棵上向后一滚,跌落在地上。四匹狂奔的马拽着马车在一排排垅上横着狂奔,“哒哒哒哒”!车轮在垅台、垄沟上下乱颠,听起来象打机关枪。半车豆棵被颠得上下飞舞,散落了一地。老赵的车马上也毛起来,横着垅狂奔,又一挺“机关枪”。

  老柳没去追他赶的马车,却向前猛跑,冲着前边已装好一大车豆棵的“皮皮”和赵平喊:“快下来!下来!”那俩位都坐在装满豆棵的车上,准备到地中间的场院上卸车。

  晚了,“皮皮”赶的四匹马听见老柳车上的马惊了,它们也跟着毛起来,顺着垅狂奔,跑得比卡车都快。“皮皮”让赵平先从车后面跳下去,赵平却让“皮皮”先跳。没等二人决定好,马车已冲进场院。横冲直撞的四匹马拉着车猛地冲向垛了一半的豆棵垛。马都冲过去,大车却猛地竖起来,把车上的豆棵和“皮皮”、赵平都“卸”了下来。四匹马拉着空车在场院上绕了半圈后,朝着连队的方向猛冲下去,很快跑得无影无踪。俩人躺在那车豆棵上前仰后合地笑。

  老柳、老赵它们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见没出什么事,松口气。这时老柳和“皮皮”赶的两挂马车都先后横着冲进地边的防风林带,挂在树趟子里不动了。马浑身哆嗦着拼命喘着粗气。算了,上午是干不成活了。老柳喊一嗓子,“吃豆子了!”扯过一大把豆棵来到空场上用打火机点着。他在地上慢慢地拖着燃烧着的豆棵,大豆在火中烧烤着,半生不熟地随着炸开的豆夹散落在地上。人们都蹲在两边用手捡豆子吃,或乾脆跪在地上用嘴直接叼咬地上的豆子,跟牲口拱槽子差不多。

  “好啦!各自拾捣自己的车去吧!”老柳站起来伸伸懒腰。“发昏当不了死!”

  老柳和我把车凑合著赶回连队,先把马从破车烂套上卸下来,遛马、饮水,当然还得让它们打滚好好的舒服、舒服。在马舍里拴好了马,老柳让我回宿舍,他一个人修车、叉套。我没出声,帮着老柳干点什么。

  “老柳!你喜欢赶马车这活?”我问。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不是为了活着嘛!”

  我想了想。“你们刚来农场时是怎么干活的?他们告诉我‘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每月十八斤粮根本不够吃……”他指望着老柳能和他说点儿他们的当年生活。

  老柳看了我一眼。“谁说的?”半晌又道:“想活就能活下去!”这家伙根本不肯说。

  我跟着老柳学会了不少大车上的活,叉套,修理鞭子,编笼头等等。老柳总是不停地专心致志地干。我在边上也不做声,暗暗的揣测,他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他也没有认真想,活着本身就不自觉地成了目的。生活的乐趣?总会有的,有吃有喝也该是目的。他在连队里有家。两个女儿已出嫁,老伴儿在连队里当着临时工。日复一日该会有些各种各样的朦蒙胧胧的期盼,默默地等待……

  十一月初连下几场雪,那时马车正在从山上往下拉杨木杆。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大都是落叶松。森林的外围是杂木林,以柞树、桦树和杨树为主。再外边是草甸子,山脚下是大片、大片的榛柴林。连队离杂木林约二十多里路。七十年代初,杂木林又多又密,杨树林、白桦林、黑桦林和柞树林一大片一大片,互相连接在一起。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有路。赶着车上山,选好杨木林先把马拴在树上,然后把随车带来的草料倒在马面前让它们慢慢吃。车老板和跟车的每人一把大斧子进林子,选择粗细合适的杨木砍倒,去掉树梢。这些杨木都是准备做工具把的。砍好就将杨木杆拖出林子装车。干完活已是中午,大家聚在一起点上篝火烤乾粮吃。一般都是糖饼。二两一张的糖饼我能吃七、八个。象赵平这样的大个子一口气吃十张不成问题。人和马吃饱了都感到渴,于是马和人都一起吃雪。挺艰苦吧?没想过。出一身大汗很痛快。还能忘掉不少烦恼。大家聚在一起相互开些极下流的、汉子们才说的笑话很过瘾。

  吃饭休息一个多钟头,大车队便吆吆喝喝地赶着满载的大车下山。在这来来回回的路上,赶车的人们都要不停地用小锤子敲打马蹄子上的雪坨子。挂了掌的马蹄子很容易积上冰雪,最后成了个冰坨坨,马便走不动道,更不用说拉车。当我抱着马蹄子敲上面的冰时,感觉是很亲切的。

  每到大下坡时,六挂马车都站在坡上。一挂大车一挂大车的往下“放”。坡陡路滑,每个人都捏把汗。车老板牵着辕马吆喝着,让它死死地“坐住”,也不能让前边三匹马拉套。跟车的则把一个大长方木杠插在车板下面,压住车轮当“闸”。人就整个压在木杠上。坡上都是光溜溜的冰雪,辕马几乎都要“坐”在地上,满载的大车还是很快地往下滑。马要是在坡上毛了可怎么办?老板子们对跟车的都一句话:“(马)要是毛了,你就赶紧下来往边上躲,别管我!”跟车的跳下当“闸”的木杆,车还能控制吗?前边牵马的老板子的命运如何可想而知。可惜他们是农工,不然还不得是“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好榜样?

  每当我压在充当“闸”的木杠上时只有祷告。我一直没想好马要是真的毛了,自己是跳还是不跳。

  “放”下去的大车都在坡下不远的地方等着。待六挂车都下来再一起走。下午三点钟便回到了连队。干活也就累一阵子。天气冷点儿,但还不到真正冷的时候。最能让我惬意的是林边的景致。田野虽已披上银装,然而山林仍遍布色彩。一片片榛柴林是土红色的,白桦树镶嵌其间格外醒目。

  远景是成片的白桦林、黑桦林。杨木林是青灰色的,长得又密又挺拔。时常能看见远处林边上惊起的狍子,它们跳跃腾空得又高又远。野鸡很多,飞起来“咕咕”叫着。榛柴林有着不少野兔子跑出来的光溜溜的兔子道,不过白天很少看见它们。夜晚这里是野兔和狐狸和狼的天地。

  蓝天、白雪、白桦林,心旷神怡。

  到了冰天雪地的十二月份,连队为了节省柴油,决定让马车上山拉烧柴。到更远的山里拉烧柴可没那么舒服。路跑得远,来回要六十多里路,其中一小半是山路。天气冷是个大问题,早上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马都冻得受不了。早起五点赶车上山的人们就爬起来,天还黑着。赶早不赶晚,清早虽然冷,但马吃了半夜草料正有劲呢,走得快,下午天不黑就能回到家。再晚了,马跑的路远,荒郊野外的吃不好草料,回来路上马肚子一饿就拉不动车了。

  我往往准时醒,揉揉眼睛把赵平、魏常壮、孙建达等几个跟车的青年都揪起来。绒衣、绒裤、棉衣、棉裤都穿上,毡袜子套上,棉胶鞋里垫上两层毡垫,续上些乌拉草、苞米叶子什么的,再精心地穿好鞋。脚的保暖最重要。然后再打绑腿,一直打到膝盖,山里雪大。腰里系上绳子,头上先戴线帽,再戴大皮帽,系上围脖,戴上皮手套,最后披上大皮袄。这些行头儿“打扮”起来得好一阵,穿好了像活土匪。

  跟车的青年们来到食堂吃饭。免费!上山拉烧柴劳苦功高,应该的。六个车老板已在等候。十二个人吃烤馒头,喝油糊糊的洋白菜汤。食堂直径一米的大锅里的汤是连队青年早饭喝的,上面浮着一层豆油。我们尽量撇油吃。这么冷的天,肚子里没点儿油水怎么御寒?

  饭吃好,所有的人都开始卷烟。青年们也都学会了吸关东烟。每人拿出个小布口袋,用报纸条卷上一“炮”自己先吸上,然后又卷好几“炮”放在上衣口袋里预备路上吸。现在不卷好,路上手一冻僵就卷不起来了。一时间,食堂里烟雾缭绕,呛得做饭的女青年不住地咳。“臭死了!呛死了!”她越是嚷,这帮人就越吸得凶。

  儿马蛋子们从相对暖和的马舍里牵出来就被寒气逼得打哆嗦,身上立刻结了霜,挤在一起嘶叫着,抱怨着被强行塞进车辕子,套在套上。马背上都绑上空麻袋,天气的确很冷,麻袋好歹也能挡寒。六点半,车队开始出发。天仍然黑着,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几声鞭响划破沉睡的连队的宁静。

  进山的路不同于十一月份拉杨木杆的路线。这回是先向北走二十里公路,穿过部队后勤农场后进山。在山里林场给连队设的“清林”区域内,连队已搭个巨大的棉帐篷,并派十几个人长期住在帐篷里。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砍树,然后把砍好的树集中到各个地方堆放好,等马车上山拉走。这么砍树还了得?没关系,农场的人们早和林场搞好了“关系”。这是“以物易物”。农场的人们进贡给林场酒、豆油、粉条、白面、新鲜蔬菜等等,拉回烧柴。

  进山的路极其寒冷,六挂马车顺着公路慢跑着。老板子和跟车的先是坐在大车上,渐渐的,寒气透过皮袄,所有的人都跳下车来跟着马车一起跑。呼出的白气在皮帽子上,胡须上,眉毛上结了霜。一群“圣诞老人”?这个世界点缀不上神奇。跑着的儿马蛋子们也呼出一团团的白气,个个身上都结满冰霜。没风,牲口和人呼出的白气竟在跑过的地方上边形成依稀可见的雾。人们跑得暖和一点了就跳上车休息一会儿,等又感到冷了再跳下来跑。终于要跑不动了,那就揪着马车后面拴的绳子头,让马车拽着自己跑。这是一场和严寒的真正战斗。

  早上七点是一天最冷的时刻。天是青色的,雪是蓝色的。简易公路上每隔几十米就矗立着根电话线杆子,杆子上的电话线没风的时候也在“嗡嗡”响。电杆子孤零零的,一个个顺着公路排到山里。有气无力的太阳终于露出了脑袋。然而它似乎只是吸尽了寒彻大地上最后一点热量才发出光来。东方染成橙色,冰雪大地晃得人睁不开眼。大夥儿都跳下来拼命跑,一个个嘴里叼着“大炮”相互鼓励着,“进山就好了!进山就好了!”龇牙裂嘴,手指、脚趾已开始冻得生疼,脸也麻木了。人人都望着山口,估计着还有多久能进山。

  山口是一道白虎岭,风水先生们认为最不吉利的地方。一道山梁,顺着脉络不断地伸沿着,忽然齐刷刷地断掉。一面断崖,下面成了一马平川。这便是白虎岭。可进山的大车队盼着看到它,因为只要进了山,气温就会高几度,同时离“清林点儿”--清林的人们住的那个大棉帐篷只剩十里。

  这白虎岭的断崖是一面几乎笔直的、寸草不生的绿颜色的大石板,好几十米高。白虎岭上也都是犬牙交错的绿色巨石。我们管这叫“满山军大氅”。马车队穿过最冷的一段草甸子地带,白虎岭便出现在眼前。

  “满山军大氅!”“满山军大氅!”小伙子们发疯似的大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儿马蛋子们也都嘶叫起来,只想尥蹶子跑。它们好像也知道进山就暖和。

  真是这样,进山的感觉大不一样,空气似乎不再冰冷坚硬,马车小道两边的林子隐隐散发着热量。其实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气温已从最低点回升。不过林子里暖和是大家的共同感觉。

  清林点儿的人们也在盼着马车队的到来。见过清林的人们住的棉帐篷吗?盖的时候先在平地刨下去小一米深,棉帐篷支在上面。烂泥把帐篷四周的缝糊上。帐篷里搭上两排矮铺,铺上乾草,上边铺行李。帐篷中间扣个大铁锅修个取暖灶,烧木头拌子从不断火。帐篷里冷不着,就是暗得很。有两个马灯挂在帐篷里也管不了多大用。

  一般在帐篷里的人们吃早饭时,马车队也赶到。于是大家伙儿挤在一起吃喝,热闹非凡,个个喜笑颜开。大车队的人们拴好马便赶到帐篷里取暖。第一件事是脱鞋。棉胶鞋脱下来就把取暖灶上的碎砖头放进鞋里。这是清林点儿的人们早就预备好了的。烤得很热的砖头放进鞋里可以吸潮。在高寒地区与寒冷作斗争,最重要的是保持衣物的乾燥。鞋总是穿得紧紧的,保温相对差,里边热外边冷,最易受潮、上霜。脚要是出汗就更糟。鞋子一潮,脚很容易冻伤。有御寒经验的人们最注意鞋子的防潮。再者,帐篷里热,如果不迅速把鞋脱下来,鞋里的寒气和帐篷里的热气马上在鞋里产生水蒸气,那鞋还能不潮?

  大早儿不是已经吃了一顿了吗?再吃呀!半斤一个的大白馒头烤的外皮焦黄,掰开里面一股热气,滚烫!一口下去暖到心窝。一坛酱豆腐随便吃。吃饱了热水管够。太舒服啦!“大炮”要连吸好几颗。

  吃饱、喝足、聊好,人们都出门干活。清林的人们分成小组去砍树,赶车的人们去装木头。探好路,把车赶进山洼子里,从山坡上把一堆堆的木头扛下来。木头很粗很长,得两人扛,重到不是很重,就是坡陡雪滑。这就有点费劲了,总不能从坡上一路摔下来吧?这会儿得出一身大汗。皮袄、棉袄、皮帽子都甩了,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每个人还要戴个线帽。干活干得满头冒蒸气,可气温还是零下二十多度,光着脑袋很容易把耳朵冻伤,戴个线帽子可以保护耳朵。

  忙活两个钟头把木头装好,牢牢地捆住,大车队便到路口集合。都到齐了,六挂车就往回返。从山里出来也会有几个很险的大坡。象在十一月份拉杨木杆时一样。六挂马车都集中在坡上,一挂挂往下“放”。这几个大坡更陡,有的下坡路就在山腰上,路的左边是大沟,沟坡上的树挡住视线,让你觉得沟深不见底;右边是五十度角的大坡,看着眼晕。空车来的时候,谁也不会在意这些,马拉着车一口气就跑了上来。回去就成了“上山容易,下山难”。

  “放”坡时,跟车的还是要当“闸”。插在车板下压车轮子的方木杠只能在马车靠深沟的一边。我全身趴在杠子上面,往下一看就是深沟。如果马这时毛了。不知该是个什么命?马车前边牵马的车老板就更惨了。怕吗?老柳有话:“怕不怕也得干!”不后怕吗?“事情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可后怕的?”

  大概大车队的人都是上辈子积德,从没见过这时马车毛了。每个辕马都极努力,听到老板子的口令,两条后腿一动不动,蹄子在坡面滑动着,死死地“坐”住身后满载木柴的大车,从坡顶一直到坡下。

  “皮皮”从坡顶一牵着马就念叨:“老实听话。下辈子你们都托生变人。”

  “变成人不更受罪吗?”老赵笑道。

  “变成个大官。”

  “是人就得受罪。因为人想的太多。”老柳来了一句。

  一出山口上了公路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事,下午三点便赶回连队。一路上老板子们吆吆喝喝,坐在车上赶着马;跟车的在木头上昏昏欲睡。气温以升到一天的最高点,也就零下二十度。太阳虽然半死不活,可每个人的脸都比夏天还黑。白雪反射的紫外线比夏天的阳光还强烈。

  “一天又过去了!”每个人都打着哈哈。

  可有一次我跟的马车翻个底朝天。那次是孙建达赶翻的。老柳得了重感冒,管大车班的曹连长问我能不能赶?边上孙建达自告奋勇说他行。于是那天孙建达和我赶一挂马车,另找个跟车的替孙建达。

  那次下午回来的时候变了天,刮上了“大烟泡”,天昏地暗,狂风卷着满天坚硬、细小的雪粒子,抽打在人脸上生疼,能见度很低,风卷着雪在田野上、公路上画着龙,路面变得更滑。每个车老板都小心翼翼。

  山里那段险路没出什么岔子,上了公路大家便放了心。我缩在大车上的木柴空儿里,不断地计算着还得多长时间能到连队。挺在“大烟泡”里真难熬。装木头那阵身上出了不少汗,贴身的衣服都潮了,现在冷风夹着雪粒直往领口里钻。鞋和手套也是潮的,脚尖、手指开始冻得隐隐作痛。以往拉木柴的下午,天气都还不错,没什么风,气温相对高。今天不对劲了,应该下车跑跑,活动一下身子,可“大烟泡”的天气跑起来该多难受?再说身子乏,一身棉袄、棉裤,加个大皮袄真跑不动,而况马车也是一路小跑。我紧紧身上的皮袄,耐心的忍着。他听见车前边坐着的孙建达一路打着响鞭,喊着口令,心想:这家伙还行!虽然马不太听他的。刚这么一想便出了事。

  马车队经过一段穿过低洼草甸子的公路时要过一座小桥。孙建达赶的马车过小桥时,前边拉套的三匹马撒开了欢儿。孙建达“吁-吁”的止喝不住,一时性起,照“里套”的马头就是一鞭子。更糟!“里套”梗梗着脖子跳了起来。辕马也“坐”不住,发起脾气来。立刻四匹马四蹄腾空,马车毛了。

  我在车上的柴禾上躺着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先是觉得车“飘”了起来,跟着听见孙建达失声大叫:“你快跳!马毛了!”我起身一看吃一惊,四匹马箭一样的往前冲,路前边还有两挂马车。这挂马车在一个最不该“毛”的地方出了事,眼看就要撞在前边的车上啦!修在低洼地里的公路很窄,且两边都是深沟。

  “孙建达!你他妈的还不跳!”我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句,四匹马已斜刺里冲下了沟。马车立刻翻过来砸在沟底,溅起一大片积雪好像炸弹爆炸。“轰!”

  赵平坐在另一挂马车上看得一清二楚。孙建达赶的马车狂奔过来他毫无办法。眼瞅着马车被带下了沟翻掉。赵平第一个念头就是:完蛋了!他连滚带爬地跳下马车,一时竟不敢过去看看。他觉得孙建达和我或许已经成了死人。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毛骨悚然。前边两挂马车差一点也毛起来,“皮皮”揪着辕马大喊赵平去揪“里套”。赵平只是愣愣地朝马车翻了的地方一步步走过去。

  我在车翻的一刹那顺着惯性飞了出去,狠狠地一头扎在地上,一下子晕了过去!孙建达被卷在了车下边。赵平冲下沟最先看见的是孙建达的一张划破了的,流血的大脸。孙建达也处于昏迷状态,嘴半张,眼半睁,看不见黑眼珠。

  “怎么办呀?”赵平失声,伸手去摸孙建达的脸。大脸忽然一下子扭动起来,并发出声音,“哎哟,哎哟!快让我出去。我压在下边了。我的一只胳膊动不了!”孙建达醒过来便乱喊乱叫。赵平再定睛一看,孙建达只是小半个身子被压在车下,确切地说,仅仅一个胳膊被挤住。孙建达摔下去的位置很巧,一车木头并没有真正砸到他,脸是被树枝划破的。倒是我摔得有些瘟头瘟脑。赵平过来时,我跪在地上直说:“这是哪儿呀?”

  大车队的人们带住自己车上的马后,纷纷跑了过来,先用两根大木头做橇杠把车橇起来,拖出了孙建达。大家看看两人没什么事,都松口气。下一步是收拾翻了的车。说来也怪,现在四匹马都一动不动。前边三匹低头站着,后边的辕马四脚朝天也是静静地躺着。是不是知道自己闯祸不小?

  老板子们处理翻车很干练,先用刀子割断了马肚带,把仰面朝天的辕马带了出来,然后大夥喊着号子把大车翻过来,最后把四匹马重新套好,空车赶上了公路。

  “不要紧吧?”老赵问问。我和孙建达都说没事。“没事就好!咱们上路!今天刮‘大烟泡’,咱们得加小心啦!”

  大车队继续前进,鞭子甩得震响。那几个老农工越发地显得威风凛凛,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头。风雪中个个坐得笔直,挺着鞭子。孙建达和我坐在空车上,无精打采地跟在车队的最后面。按阶级斗争的说法,这回“阶级敌人”占了上风。要不他们怎么好像很得意?咳!谁尽琢磨这个呀?不过车老板子们确实在显示:我们什么没见过?

  ……

  呵,这些赶马车的往事一晃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一切、一切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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