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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有张破碎的脸 by 楼兰若雪

(2007-12-01 21:36:18) 下一个



(一)

终于能够坐下来,写些东西。我就像个陀螺,被命运的鞭子狠狠地抽打,没有意识没有目的的旋转,旋转。我一度以为,我会在这种生活中麻木,坠落,直至消亡。我的周围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上帝原谅我的无知,在我还未曾弃文从医前,我一直弄不清这种让人沮丧的气味叫作什么,对于与我的内心无关的事物,我有一种决绝的冷漠。死亡和哭泣充斥了我的生活,我冷眼旁观,绝不为不相识的人浪费一滴眼泪。有句话怎么说,眼泪是珍珠。

每天,我坐在取药室的玻璃橱窗前,用懒懒的声音叫五花八门的名字:周玉华,李苹,杨先毅……他们表情各异,手中拿着处方笺,朝我谦卑地笑。我躲开他们的眼神,避免和他们有任何情感的交流,拿了药,从那个陕窄的小窗口递出去,然后拿起话筒叫下一个名字。生活就是这样乏善可陈,即使每天面对不同的面孔,依然一点点地厌倦下去。我知道这是必然的,无论在哪里,在何时,细水长流的日子,重复雷动的面目,厌倦总是在所难免。有时候,我会遇到特别有趣的名字,张西西,我念着自已先兀自笑起来,当时她父母取名时怎么想的呀,在国语尚不普及的这个小城,一叫就是脏兮兮。还有个人,叫别行善,想是他父母早已深谙善心无好报,先知先觉地为他的人生规划了接人待物的章程,再看他一脸的温驯,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我的工作,如此机械,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代替。如果再不从平寂的日子里找点乐子,那岂不是更加了无生趣。

我是一个药剂师。在此之前,我在一所规模了得的民办大学负责校刊的编辑。那时,我叫陈四喜。后来,我如上个世纪一个伟大的作者一样,幡然醒悟,毅然投笔做了一家三流医院的代班药剂师。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的前半生会从笔尖缓缓淌出,它摒弃了诸多主观的思虑,完全不带个人情感偏向地再现生活的真实。不删不简,不取不舍,如此如此,保留所有的痛与快乐。我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嘴角上扬,眼神清晰,像我这般冷淡的人,如果置身事外的拿自已的人生说事,那些曾予我苦痛的人,我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的可能。我真替他们担心。

我曾是一个相当激烈的人。这么说,我毫无愧色。就如我大言不惭地说我的前半生一样的从容自若。我迷恋碰撞,喜欢听玻璃碎裂的声音。我爱着一切利器,爱听它们划破手腕时凄厉的叫声。我执拗地选择血液色泽的服饰,强硬无比,绝不妥协,即使睡着时也是咬牙切齿。我有着海藻一般蓬乱的长发,垂至腰际。我爱穿男人的白衬衣,化浓艳的妆,带宽大的银色的手镯,穿天蓝色的牛仔短裤,光着脚丫趿着凉拖招摇过市。那时候,我的青春有足够的底气。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很多时候,我被文字牵引,无法自主。它就如一个鬼魅般狡黠地笑,不动声色地穿针引线,带我进入另一个自已。不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温顺的女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朝九晚五。我不喝酒不抽烟不留恋夜生活。我的头发清水挂面似的垂至腰际,素面朝天,穿公主裙和淑女屋的衣服,惟一的饰物是一条铂金手链。我的青春薄凉。

我总会不自觉地沉浸到自已的另一个形象中去,不羁,落拓,眼神迷离,心冷如雪。对一切遇见一切离去不以为意,宠辱不惊,对所有人都漫不经心。蓬乱的头发遮住额角,清晰的眼睛熠熠生辉,左手食指与中指间优雅地夹一支摩尔,熟练地吐出烟圈,轻蔑地对身边的男人说:玩得起,继续;玩不起,出局。

我希望自已是这样的。人都会如此,对自已完全陌生的人和生活,总是充满了可耻的向往。生活在别处,那个捷克人如是说。

多年前,我有一个名字,叫作陈四喜。我喜欢的男人叫尔东晨,他唤我小四。

尔东晨,男,年龄不详,职业不详,喜好不详,特征不详。时至今日,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居然成了一尊面目不清的雕塑,是记忆的刻意筛选,还是,爱,本来就是一种人走茶凉的行为?

我在幽蓝色的电脑荧屏前掩住脸,试图找到些微痕迹,却在过期的挣扎中明白了自已的徒劳无力。东晨,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你,我把我的爱人丢了。

(二)

张瑞故意将汽车喇叭摁得山响,我伏在东晨背上,能清晰感受张瑞车灯的刺目,我厌恶地闭上眼。东晨将摩托车停在校门口,张瑞的车在后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东晨眯着眼扫过去,问,他是谁?

不认识。

东晨骑上他的本田,绝尘而去,张瑞不失时机地打开车门,跳下来,凑到我身边,不怀好意地说,婷婷,你那么漂亮,男友好像不太潇洒啊!你们怕是不能长久!

我气结。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客气地回敬,你这么潇洒,将来也未必能有漂亮女友与你长相厮守。

他被激怒了。气咻咻地说,我将来一定找个比你漂亮的!

那,我拭目以待。

他拂袖而去。在他的背影后,我得意地笑。

这个情节,多年以后,我时常忆起。我们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不留余地地设计对方的爱情,不曾想过,生活的伏笔就此埋下。可是当时,我们又如何能先知先觉地感应到,不经心地孩子似的诅咒,会一一应验,无人能得到宽宥。

那时,我是陈四喜,尔东晨的小四。

我坐在东晨的本田后,用手搂住他的腰,任长发在风中竦竦作响。我们一起吃遍了A城所有的小食,走遍了A城所有的街巷,我们牵着手,走过长长的QR大桥,我们长长地爱了两年。

没有想过要永远。此时便是永远。我天真地想。

后来。

另一个女孩开始叫陈四喜。

东晨失踪了。他不接我的电话,短信不再回覆。我去找他的朋友,所有人都对我茫然的摇头,我到他家楼下,大声叫:东晨,东晨。没有人回应。在我声嘶力竭后,终于疲累地瘫在他家门口直不起身。夜色四沉,所有过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我低着头,拼命咬着嘴唇。

这时,我看到,我的冬晨搂着他的小四走了过来。他目光温存,低低细语。我冲过去,一把推开他们,一耳光掌掴在那个女人脸上。面目狰狞地冲着他叫: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缪西婷,你干什么?他一巴掌甩过来,理直气壮地冲我吼。

我的泪流了下来,缓缓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哀求道:东晨,我哪里不好?我改!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他的语气渐渐缓和,西婷,是我不好。真的,你那么优秀,我不配你。他轻轻从我手心坚定地抽出自已的手。

所有拒绝的言辞只有这种老套的格式最让人没有脾气,又再也找不到如何推翻的理由。我怔怔地立在原地。他挽住那个一脸无辜的女孩,转身欲走。

我掏出美工刀,搁在手腕上,斜睨着他们,冷冷地说道:尔东晨,你如果和她走,我死给你看。

缪西婷,你疯了!他厌恶地看着我,脚步没有停留。

“砰”的一声,大门紧闭。意味着,从今以后,我缪西婷和尔东晨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今以后,我第一次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惨痛的词语。

那扇门嘲讽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我吃吃笑着,拿着美工刀朝手腕一刀刀割下去,血轻轻渗出,像我流不出的眼泪。

不是这样的。我又开始臆想。我没有掌掴谁,也没有吃谁的耳光。我依然戴着铂金手链,没有疤痕需要我用粗大的的银手镯来欲盖弥彰。我的东晨可以不爱我,他可以管别人叫小四,我却无法如此激烈地不顾一切。

意识深处,一直希望,可以为了一个男人痛哭,割腕,可以低声下气地哀求,可以为他被所有人孤立,可以为他放弃所有。真爱很珍贵,小心别浪费。可往往,我们爱的,都是让我们哭的人,不让我们流泪的人,我们又不要。

应该是这样的。

我穿着白色的纱裙,及过脚踝。坐在东晨家的台阶上等他。那是夏季,蚊子在四周轻轻哼唱。夜色很美,我的爱情快散场。

我的东晨搂着他的小四走了过来。他目光温存,低低细语。我坐在台阶上,来不及躲闪,就撞到了他们的幸福。我想跑走,站起身,已被他叫住:西婷。

我不敢回头,死死抓住背包,忍不住颤抖。

你有事找我吗?

他问得轻描淡写,仿佛从来不曾叫我小四,仿佛他从不曾用相同的眼神看我,从不曾对我喁喁低语。

我,只是路过。

哦。

大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在那个夏季的晚上,我的眼睛开始出汗。我仰起头,看满天的灿烂,竟然想起了很久不曾听过的一首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夏末的晚上,夜风清凉,我的眼睛生病了,不停地出汗。我仰起脸,想让汗倒回去,它们滑过我的眼角,渗入我的发际,流到脖子里。在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的眼睛生病了,无法痊愈。

(三)

我的文字在尘埃中渐渐失去了方向,它零碎而涣散,拼不成我想要的模样。从陈四喜到缪西婷没有起承转合,一气呵成,我的朋友开始责怪我的不负责任。她想观望四喜和冬晨的幸福,她让我一定要细细地描述,这个淡白如水的女孩,她一直期待着逃出本命年这个古老的诅咒,却还是在二十四岁这年体验了爱情落荒而逃的无力抵挡。我知道,她知道,爱情的面目都是大同小异,开始痴缠投入,最终郁郁淡出。我已经丧失了描述幸福的能力,我所有的文字都是华丽开场不事铺陈便直达结局,就如我的另一个朋友说的:急躁而年轻。他说,你的心没有超过二十岁。我回答:是的,从爱情离去的那个晚上开始,我的心就停止了生长,它永远地滞留在了那一个破碎的时刻。

我已经忘了幸福的滋味,我不懂如何描述,我的文字因此千篇一律,充满了离别的感伤和无法救赎的绝望。我像一个遭了重创的病人,对别人的健康和美丽充满了不可告人的诅咒与向往。很多时候,我心安理得地认为可以对他人残忍一些,因为他们那我今生都无法企及的幸福,我嫉妒。幸福,因此罪孽深重。

原谅我的龌龊。天使的翅膀后也会有巨大的阴影覆过。我很担忧,我会不会像那只酸溜溜的狐狸,终其一生都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爱情的坏话,就因为它如云高挂,我绞尽脑汁,机关算尽,也不曾芳泽一近。末了,还成了求而不得因而成恨的反面蓝本,生生世世被同类反复说唱嗤之以鼻。或者像祥林嫂,逢人便兜售自已的伤痛,熟稔地垂下头,不分场合地絮絮叨叨:我真傻,我怎么那么傻。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因为失去一个男人而忌讳爱情,对一切都无所谓。总是沉浸和缅怀,把自已包裹在时光的巢里,怯怯地不敢向前看。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既念着故人的恶,又抱着他的好,不愿放手,整日恹恹欲睡,以泪洗面。一段花事终了,就该重振旗鼓另开张,以更饱满地热情去迎接下一次交集,然后经历四季,拥抱分离,如此往复,人生已矣。是谁说过,爱情就是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后的一场记忆。这一场场记忆,是我们的最终剩余。如此,便先将它腌制,风干,等老了,下酒。

我便不得不修补记忆,粉饰爱情。爱情需要我们这种人——心存幻想每每受挫仍负隅顽抗的人来精心地修饰。它充满着伤害和谎言,从头至尾响彻着碎裂的声音,每个人陷落其中时都是装腔作势,极尽虚伪,撒手时原形毕露,面目可怖。每个人的爱情,都不过是旁人眼中一件根本不存在的皇帝的新衣,洋洋自得的背影后是无法掩藏的虚空。

可是,我知道我依旧相信爱情,就如小男生执拗地相信这世上会有宇宙超人奥特曼来拯救苍生般地坚定,我迷恋它的残缺,我爱它予人最大的愉悦后又毫不留情掠走一切的毒绝。那一地的伤痕,就如秋日纷飞翻卷的黄叶,带着回光返照的美丽,没有人能拒绝。我们感觉疼痛,是因为要得太多,太久。它只能给你一些,你却想要一切。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无能为力地发现,原来,爱情的反义词,居然是永远。对此,我无限惘然。对很多事,我都无限惘然。

我无法一下子成为缪西婷,因为,我曾经是那么幸福的陈四喜。

(四)

我在M大做文字编辑时,还是学生,学医。我学了十四年的民族舞,尔后却走进了一所医学院,我一度从学校逃跑,在父母面前哭得泣不成声。我宁愿睡在天桥底下行乞也不愿看那些血脉纵横的人体图。后来,我换了专业,开始到文学社做编辑。那时,我经常和以前的姐妹一起到一个叫青鸟的歌舞厅伴舞,挣些零用钱。在暧昧幽暗的灯光下,人们窃窃私语,我和小枫在中场休息时会各握一杯橙汁,轻轻抿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拿面前的男孩打趣。

有一天,舞厅里中场时惯常放的曲子换成了现场演奏。那个吹萨克斯的,叫尔东晨。

有时候,我会天真地想,如果那天我请假或者文学社有活动,我去不了青鸟,我们就此错过,一切便可以改写了吧。可是,命运里,平平仄仄起起伏伏地潜藏着多少暗礁,我们如何能未卜先知地明了,然后巧妙地躲闪,把那些伤痛和悲哀掐灭于未燃。命运的安排丝丝入扣,密不透风,我们又怎能轻易逃脱。

如果知道结局我们还会相爱吗?

那时候,我们很穷.东晨在各个歌舞厅之间辗转,他没经过专业的训练,仅凭着爱好和梦想走到了今天,想更上层楼非常难。每次看到他被那些肥头大耳的土包子奚落,我都为他感到深深的难过,他晨昏颠倒,为了生计更得皱紧眉头,他抽烟很凶,一包接着一包,他的面孔在烟雾中沧桑而模糊。收工后他会和伙伴们一起去喝酒,大声骂人,然后回家倒头就睡,白天他除了睡觉便是上网玩球,他玩那种桌球,球技一流。

我白天上课,晚上会到舞厅门口等他下班,我已经很久不去伴舞了,东晨说那种地方不适合我。

我在寒冷的冬夜,倚在东晨的本田上,静静地等他,风刮过,我的脸通红,嘴唇瑟瑟发抖。他心疼地捂住我的脸,温存地用他厚大的手掌轻轻地摩挲。他说:小四,冷吗?

不冷。我呵呵笑着,用手掠去东晨头发上的尘屑。

东晨张起他的大衣,将我搂进去,他将安全头盔扣到我头上,细致地为我系上带子。夜风中,他呼出的热气从我眼前飘过,通红的鼻子抽着冷气,我抱住他的腰,用大衣将他也裹住。我们彼此依靠,彼此取暖。

他开始戒烟。每天他会像孩子一样跑来报告战果:我今天只抽了两支!因为我们说过,要陪对方活到很老很老,他一定要活很久很久,他一定要陪我直到我死去,我会比他先离去,死别的伤痛由他来承受。我们说,只死别,不生离。

在我面前,他不说粗话。他知道我不喜欢。

我不用上课的时候,会在网上看他打球,静静地一言不发。我不懂玩球的规则,只是能看到他的恣意与快乐,就很满足。

我不明白,从来我们爱的,都不是拿模板去设计好了的人,就是那个于合适的时间地点遇到的粗糙的不假雕饰的人。我们爱,本不是因为契合。可是,为什么我们都愿意磨圆了自已委屈了自已去迎合,都愿意为对方改变,直到迷失自已。爱,或者原本就是目盲心聋的一场华丽邂逅。

我们很穷,在东晨租来的一房一厅里,我们用简单的炊具炖大白菜,整个屋子因此烟雾缭绕,氤氲着果蔬的气味。他每天赶几个夜场,就为了帮我买一条我看中的铂金手链。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他下班后会骑车穿过城市的街巷到学校去看我,他的车停在校门口,他带着那条乳白色的狮毛狗,我们叫它奔奔,在校门口像孩子般地跳来跳去,看到我,便怂恿奔奔:看,小四来了!

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他为了讨好我的父母,跑遍了全城去买最昂贵的补品。我为他翘课去买演奏会的门票,为他让功课一门门亮红灯。爱情让人荒废。他疏远了他的朋友,只因他怕我会不喜欢。很多时候,他陪着我见我的同学,表面无恙,交谈甚欢。更多时候,他沉默着不发一言,眼睛里满是迷惘和落寞。

这是不得不过去的时间,炫目的色泽也终将黯淡。这是不得不流逝的情感,我们都曾如钻石般闪着光焰。

我又开始沉溺,回忆让我无力。我又想着回去,如果时光能够允许。

如果我又开始掩耳盗铃,请记得提醒。小枫常在我耳边说:你就是这样,爱情只在你想像,哪有你笔下如此活色生香。说这话时她似已历尽沧桑。

小枫,和我一起从小学舞蹈,后来不愿进三类大学,自已在闹市区开了一家艺术培训中心,偶尔到歌舞厅伴舞。她爱的男人叫育强,已婚。她们认识三年,一直纠缠。吵闹,分合,起初是为了名份,后来,什么也不为,就是争吵。吵完之后依然难舍难分,如此反复。我为了见东晨,曾搬到小枫家住过一段,见过他们俩甜腻的表演,也目睹了二位反目时的嘴脸:小枫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冲育强叫,你他妈以后别来找我!育强不好意思地望着我,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拂袖而去。小枫在门后哭得震耳欲聋。

我和小枫一起看肥皂剧。剧中男主人公欲找情人谈分手,情人怒斥道:那你以前为什么要来找我?男人顿了许久,终于说:因为我无处可去。我和小枫一起定住,面面相觑。在城市里,男人无处可去,女人无人可等,两人的寂寞一拍即合。如果彼此都有选择,局面肯定会峰回路转豁然开朗。有没有爱呢,也许曾经是有的,现在维系关系的,却一定是别的,诸如身体,或者其它。

小枫终于安静,她不想用自已的脾气来挑战育强的个性。如果育强也说:因为我无处可去。她一定会崩溃。她没有自已示于人前的那么坚韧。

小枫说,你和东晨不是一路人。早点撤!我瞥她一眼,你甩了育强,我立马陪你打光棍。

可是她不会。光阴荏苒,如花美眷已敌不过似水流年。育强拿出了一部分,她却赌上了全部。想见他时永远不方便,好不容易在一起却又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冲散。而她,永远被列在侯选的位置上,任何一个人,都比她重要。可只要育强愿意,她都会奉陪到底。

我知道小枫说的字字珠玑。我知道东晨和我已貌合神离。我知道他的离去是早已注定。

他的身边从来不缺投怀送抱的女子。他有着那样一双伤感的眼睛,会吹那样凄迷婉转的《情人的眼泪》,他从来就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对此,他自学成才无师自通。他曾经爱过我,可他的快乐却不是我给予。当我看到他在我身边却用手机和他的朋友眉飞色舞地谈笑时,我第一次发现,我捆绑他了,他厌倦我了。

我独自逛街时,看到东晨和另一个女子并肩走在一起。电话给他:你和谁在一起?

晓华的女朋友。他的回答云淡风轻无懈可击。

相处变得如坐针毡。太多的破绽已无法掩盖。我努力回避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早有伏笔的现实,一遍遍向他求一个解释。开始他还精心编造谎言,最后终于疲惫和盘托出。他们早已相识,一直在进行,我得到的爱,从始至终不曾完整。

他说,和她一起,我很快乐。

够了。我冷冷地打断。

我不想听。东晨,就让我们彼此沉默,心照不宣,爱情已走远,手心的余温依然在。别急着松手,我们可以继续,合作愉快。

西婷,分手吧。

不。

西婷,我不爱你了。

不。

西婷,别来找我了。

不。

......

我倔强地拒绝着被拒绝,拿包去砸他。他抬起手躲避,用力过猛,撞到了我的胳臂。铂金手链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一旁。那是一片草地,正是夏季,如火如荼茂盛。我怔怔立在原地,看东晨手忙脚乱地拨开草丛帮我寻找,最后他站起身,无能为力地朝我摇头。我终于“哇”地哭出了声。

(五)

笑。

寂寞。是一个太过于暧昧的词语。我只会在特别孤独的时候,想到这个词,却羞于使用。它,带着一点可爱的饥渴,预示着某种可能,或者说,心门洞开,只等一个人恰如其份地进来。

那个秋季,我一下子变得安静。东晨还是决定离去,他无力承载我的生命,太盛大的爱会让他窒息。他还是爱着自由,情感漂泊。他无法给自已或给别人一个安定。我终于知道,即使我万般不甘,还是得放手。我的继续存在,也只能更加证明他们情比金坚。我会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催化剂。

我的铂金手链遗失在了那片绿草如茵的土地上,遍寻不着。回家喝水时,心有余悸让我失手打破了我和东晨一起买的保温杯。我打开衣橱,拼命翻找他的衣服,空荡荡的壁面告诉我他已经离开。我感觉到失去,在混乱中我看到了桌上他为我买的书,我一把抓住,抱在怀里,哭得溃不成军。东晨,我还是失去了你,就让你的书与我相拥而泣。

很多时候,我放弃了回忆。静静地趴在阳台上看人流不息,什么也不为。除了回忆,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看书。没有人陪伴,只是孤单。

天很凉,心很慌,这个城市依旧惆怅。

小枫依旧和育强如胶似漆。这让我颇为不平。为什么我与东晨的感情不堪一击,而游离于家庭与婚姻间的这份危险的感情却能如此长命?小枫孜孜不倦地为我指点迷津:这种情感呈三角状,只要当事人相安无事,便永远稳固。她说这话时朝我得意地眨眨眼,我笑。小枫能看得如此清明,可当事人中除了她愿意各自为营,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育夫人却终于不愿意。

我在睡梦中被激烈的拍门声惊醒。睡眼惺松地拉开门,门口赫然立着一位娇小玲珑的美女。后面气喘吁吁跟着育强和张瑞。育强的脸上布满被利器划过的癍痕,苦着张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机立断地关上门,强作镇定地问:三位找谁?

美女一声冷笑,不要脸,少给我装腔作势。她面上透出了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对姨太太的鄙夷。

我也冷笑一声,没事赶紧走,少在这儿给我撒野。

这时,我突然被一双手推开,只听到“叭”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落在挡在我面前那人的耳朵上。他当即蹲下身,表情痛苦。育强面目凶恶地冲着那个悍妇吼道:你他妈做什么?她是西婷。

女人撒完了泼,也明白刚才一巴掌打的不是地方。她委屈地俯下身,轻声问,张瑞,没事吧?

张瑞朝她摆摆手,却越发夸张地眦牙裂嘴。女人终于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捶打育强:我不活了,我要和她说清楚。你叫那个姓于的出来......育强大义凛然地昂着头,厌恶地闭着眼,任她殴打,似乎并没有制止她的想法。

多么悲哀。难道屈辱还不够深重,一定要自投罗网送上门来连输两场才甘心情愿。面前这个娇小玲珑的美女,也曾被爱过,只是这爱不明不白地失踪,匿迹于时间的旷野中。既然所有关于长久的誓言都无法兑现,所有的分离都在所难免,为什么不,自知地,清醒地,骄傲地消失在被遗忘之前。而一定要,将真相掀开,露出锈迹斑驳的内在。多么悲哀。

张瑞蹲着身子,并没有起来的迹象,我叹口气,真是倒霉,一大早就这样晦气。我问,哎,你要不要去医院?

他转过头,调皮地朝我挤了挤眼。我哭笑不得。难为他大少爷英雄救美,蹲在地上这么久。演技真是一流。

那位大少奶奶仍在不依不饶地跟育强闹。我突然非常同情他们。小枫肯定早已醒了,我猜想她一定趴在猫眼上兴味盎然地见证了这场闹剧。她几乎兵不血刃地赢了这场战争。而我,却差点被原配张冠李戴地摔过来一个耳光。

事后当我朝她索要那份理所当然的精神损失费时,她意味深长地瞧着我,慢慢悠悠地说,张瑞的损失,你拿自个赔给他吧!

我随手抓起身边的枕头砸过去,她笑嘻嘻地躲开。

我知道,如果我的文字继续下去,即使我如何顾左右而言他,都无法回避这个名字。我竭力地不去提起,只是不想去面对,面对那些无法偿还的亏欠和自已的残酷自私。张瑞,这个名字注定会柔软而坚定地寄居在我心灵的一角,永远无法抹去。

我和他是初中同学,早就知道彼此,却从不曾交谈。他随父亲的升迁转到我们那所镇中学,后来又随父亲的再次升迁匆促地离开。他和育强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多年后,我在小枫处借宿时见到了他。

他是那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主儿。因为他有钱,且乐意充当冤大头。他的身边总是跟着大帮狐朋狗友(原谅我的用词),他们在一起吃喝玩乐。男人间的友谊,很多仅仅止于酒肉朋友,尤其是当你只需要锦上添花,不需雪中送炭时,很多人都是对添花乐此不疲的。张瑞经常开着他那辆奥迪陪育强来接小枫,小枫总会拖上我。我曾多次婉拒,自从东晨离开我后,偶尔我会半推半就地出去。

后来,张瑞开始单独开车来接我。我借故躲在房间里磨磨蹭蹭。他握着一瓶水,站在小枫家的楼下。那里是小区新安装的健身器材,他斜靠着单杠上,眯着眼睛看小区里的小孩跳皮筋,不时傻呵呵跟着那群小孩大声地笑。我站在窗前,撩起窗帘偷偷看他。说实话,他长得挺帅的,高高瘦瘦,眉眼极像日本一个叫江口洋介的明星。小枫凑到我身边,坏笑着说,这么色迷迷地看着人家干嘛?

我反身打她,她笑着要拉开窗帘。她说,婷,张瑞不错,他喜欢你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我忽然想起了那晚在学校门口,东晨载着我,张瑞对我说的那番话。原来只是醋意大发。

我叹口气。想到了一句话,如果不是自已想要的那一个,那以后无论跟谁一起,都不重要了。

小枫拉开门,轻轻说:去吧,西婷。

(六)

我开始接受张瑞的约会。

他依然会有大帮朋友的陪伴。奥迪停下的瞬间,透过车窗就可以看到几双手已高高举起。他们说,西婷,快来坐,早就知道你了。

他和朋友笑闹到不可开交时,会有人将我拉过去吓唬他:西婷在这里,看你怎么办。他马上笑着得意地松手。

他并不擅长甜言蜜语。半夜时分,他急急敲开小枫的门,塞进来一大包零食,说,我姐告诉我,女孩都爱吃零食。然后扭头走开。害得小枫愣了半天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对我的迁就到了小枫忍无可忍的地步。开车出去,他问,今天去哪儿玩呢?我答,去一个有山的地方。他二话不说马上调转车头,三个小时后,车停在了YC市的一个山角。

小枫对我的所作所为非常不以为然,她撇着嘴说:丫头,别得寸进尺吧!我都心疼人家张瑞。育强已经和老婆离婚了。他们终于可以结成正果,却发现一切都不过如此的归于平淡。人,都他妈犯贱!这句话,小枫说得风轻云淡。

张瑞依旧风雨无阻地来找我。我们一起唱歌,一起喝茶,一起吃饭。在他的车上,我常常一言不发,城市的风景在我身边流淌,经过东晨上班的舞厅时,我仍然无限惆怅。我不让张瑞牵我的手,每次当他装作无意地碰到我的手时,我都会坚决地迅疾地躲开。

他陪着我,我为什么还是寂寞。

小枫和育强结婚了。新房布置得美伦美奂。我们在他们家闹了一阵,小枫决定一展厨艺,拉开冰箱才发现空空如也。张瑞自告奋勇担任采购任务,小枫推着我陪他一起去。菜市场在一条人潮拥挤的小街上,下车后,挤挤挨挨的人把我和张瑞一次次冲开。张瑞抓住我的手,我没有挣脱。

阳光照在他黑黝黝的脸上,他眯着眼睛,掩饰不住笑意。他握着我的手,牵引着我穿过人群。

这时,我看到了奔奔。那条久违的狮毛狗,它一颠一颠地跑着,脖颈上的铃铛轻快地发出响声。我下子怔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它的主人,我的东晨就在附近。我曾想过,分开后,如果重遇,我一定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今天终于可以演练,我为什么激动地不能自抑。

张瑞拿起我的手,柔声问,婷婷,你的手心怎么这么多汗?

我无法回答。我忘了告诉他,东晨走后,我已经学会用掌心流泪了。

那条狗终于跑远,没有人跟在它身后款款而来,它可能已经被丢弃。就像我的爱情。

我拨开张瑞的手。我明白,骗得了所有人,却无法面对自已。即使骗得了自已,却终得面对心灵。

我说,分手吧。

他盯着我,问:为什么这样对我?

张瑞,你那么优秀,我不配你。

我回身就走,准备关上房门。他伸出手搁在门框固执地挡住。

分手吧!

不。

我不爱你。

不。

不要再来找我。

不。

我突然想起,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情节。我就是这样被挡在了东晨爱情的门口,我的热情扑了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用劲关上门。“嘭”,门板与张瑞的手猛烈撞击,我抵住门,用劲关上,张瑞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并不松手,眼睛里是我完全陌生的一种惊愕和绝望。每个人本性里都潜藏着残忍的因子,我的自私与冷酷终于被张瑞唤醒。僵持几分钟后,我扔下他夺门而逃。

后来他找过我几次。小枫结婚后,我搬到了学校,他在校门口等了几日,最后恹恹地回去了。

后来他很快找了一个女朋友,个子高大,性格开朗。小枫说,西婷,她的眉眼很像你。不久,他们无疾而终。

后来,他开始吸毒。我再也不曾见过他。

有一天半夜,电话嘟嘟地响起来。我抓起,那端寂静无声。我吓住,问:张瑞,是你吗?很久很久,那端传来他嘶哑的声音:婷婷,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不知道,感情从来没有理由可说。你爱着她,她却爱着他。而他,又爱着她。我们的感情总是无法应和,总是郁郁而终。闭上眼心里想着谁,睁开眼身边陪着谁。我们总是面对这样的难题。你什么不爱我。怎样才能让你爱着的人正好不偏不倚地爱着你,怎样才能让你爱的人不想要逃走,不需要捆绑也能心满意足地相依相靠。怎样才能让彼此都能获得幸福,那种相同的幸福。

张瑞本来可以过一种极为满意的生活。他可以找一个漂亮的女子做妻子,生一双儿女。他本来可以成为所有男子艳羡的蓝本,多金又深情,很多女孩都乐意做他的妻子。他可以找个教师或者护士,闲暇一家人开车出游,节假日享受天伦之乐。如果他没有遇见我这样一个心灵残疾的女子,他可以没有悬念地安逸富足地走完一生。

可是,可是,命运的安排却常常阴差阳错。

育强打电话给我,他说,冷静点听我说,冷静点听我说。张瑞现在在AQ医院。

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狂奔出门,拦住一辆出租,说师傅请快点。他懒洋洋地接话,小姐,现在车堵得厉害。

我求求您,请,快点,快点。我已经哽咽。

他惊愕地看着我哭得狼籍一片的脸,终于噤声。

我知道,世事叵测,命运无常。我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道,城市在发展的进程中那些罪恶和丑陋也在顽强地滋生和成长。我知道,张瑞在开车时毒瘾发作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到。是不是,说完这些,我就可以两手一拍,将责任推得干净?是我不要他!是我毁了他!

他为我挡住迎面而来的耳光,他半夜塞进门缝整袋的零食,他捉住我的手说:婷婷,你的手心......

那个晚上,他握着电话,嘶哑地问: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

张瑞下葬的那天,我坐在学校的阶梯教室里,静静地数头上的灯。泪一滴一滴滑过我的脸颊,倒不回去。

......

小枫和育强过着平凡夫妻的生活。她经常鼻青脸肿跑来哭诉。这几乎是预料中的事情。我安慰她几句,便不再言语。

所有的誓言都无法兑现,所有的分离都在所难免。你看,爱情有张破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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