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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越南街” (四)

(2016-01-22 14:55:53) 下一个
   最难得的要数唯一一次(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在小超市门口的杂货堆里发现漳州水仙头,顿时忆起儿时家中每每于农历新春佳节之际飘出水仙清新脱俗的香气,于是雅兴大发,急切地要觅个美丽的水仙盆来。
   水仙盆难觅,澳洲人通常直接把水仙栽在泥土里。不过不打紧,马上就有中国同胞以及澳洲本地人在越南街上开起了售卖中国工艺品和古董家具的商店。我自然首先支持自己的同胞手足,内心里也不无担忧洋人对中华文化的了解只半瓶子醋的水准,晃里晃荡不伦不类。
   中国同胞都无一例外开起了景德镇瓷器店。借着景德镇的威名,先还有那么点意思,我陆陆续续淘了些青花瓷瓶、花盆、大金鱼缸之类的,预备在家侍弄花草虫鱼修身养性,毕竟过日子不能全然只顾及温饱,生活终需“坐销岁月于忧幽困苑之下”而时刻保持审美的意趣和态度。
   无奈中国同胞的经营之道委实令人缺乏精致的审美体验,原本应该雅致的工艺品商店却弄得比杂货铺还杂货铺。陈列台是胡乱拼凑的,一副临时借来的课桌椅的模样。最能突出商店形象的至关重要的正门口,往往以地摊的面貌出现,只感觉眼前大堆大堆迟钝的几何图形了无生趣地散满一地,如同某些文人自诩西化的辞藻堆砌的无聊长句,密密麻麻地啰嗦,看久了会得让人患上密集恐惧症。
   权当身临菜市场吧,再好再尊贵的东西在这样仓储式的货栈里也变得毫无风情俗不可耐。在无头无绪中大把地划拉划拉,别指望以质论价,只按斤论两地大甩卖。更何况不同的店售卖的商品内容都惊人地雷同,一窝蜂的陈词滥调,还动不动慷慨就义般地大亏血本,似乎顾客都成了“吸血鬼”。那里好意思总让别人放血,只得转身投奔西人敞开的“东方”怀抱——一家名为Orient的中式古董家具店。
   初时体会该店的风格只不过在“猎奇”两字上作作文章。且不说那些中规中矩的方桌、圆桌、条案、翘头案、画案、香几、条几、太师椅、圈椅,正儿八经的模样倒还符合传统中式古董家具的定位,却并不特别标注取材之贵重,所用是否珍稀的酸枝木、红木、沉香木,似乎也就拼凑个样式的多元化。还有那张四角安立柱、床顶覆“承尘”(顶盖)、前设踏步,背后、左右两侧均置围栏的架子床,毋庸置疑地称得上是正统古董中高、大、上的古董,然而又太过巨大,本身就象个藏风聚气的屋中屋,要怎样高阔的空间才能容纳得下呢?所以只得始终如镇店之宝般气度非凡地摆放于店中正厅,它所要履行的唯一职责便是供人细细观赏后听人发出阵阵满足的惊叹,惊叹其结构的精巧,更惊叹那一板一盖一柱一栏一横一竖一直一弯方方寸寸角角落落丝丝缕缕之间细细雕琢着的诸般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历史人物婉转得仿佛在死的木头上活了过来,真可谓“栩栩如生”啊!
其余的诸如按着两枚大圆铜环的烂门板、放置食物的提盒篮,顶多仅能称作装饰,跟古董哪沾得上边啊。更有叫我哑然失笑的,譬如一具秋千架模样的金属架子,长长的一根根锈迹斑斑的铁链条沉沉垂落,底端荡着同样锈痕累累的铁钩子,勾起已辨不清颜色的圆木桶。这透着古怪的玩意,似乎连装饰都谈不上了吧,居然非常严肃端庄醒目地展示于临街的橱窗中。再譬如一把靠背矮竹椅,由一根根粗竹管、细竹条、细竹篾运用烘弯、钻孔、榫接、打竹钉等方式制作而成,轻便结实耐用,是我的童年时代几乎每户普通中国老百姓家中都会拥有的那种,极其稀松平常。我惊讶这样的一把小竹椅怎么还魂似地从我的童年回来了,它不是一直经年累月被随手搁置在我家的露天晒台上吗,任凭日晒风吹雨打。它的存在自然得如同无形的空气,全然没人在意。使用频率却极高,在大木盆中搁上搓衣板搓衣时要坐着它,帮妈妈剥毛豆子择青菜时要坐着它。它的高低正合适干这些家务活,甚至跟小朋友玩过家家时也断不能缺少,几把相同的凑起来,就拼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家,门窗俱全,房间的功用随椅子摆放位置的不同时时可以转换。
   我曾经跟矮竹椅多么亲近,亲近到它慢慢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也丝毫没有觉察。连遗忘都谈不上,生活中太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东西常常理所当然地被我们忽略。
可如今,矮竹椅突如其来地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被时光打磨得油光润滑,并且有人为它经历的时光标上了不菲的价格。它不再可以亲近,我曾经是它的主人,现在却只能作为观众,象观摩博物馆里珍贵的展品,远远地观摩着它的郑重其事。
   呵,郑重其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郑重其事,在一种凸显时间的氛围和环境里,再寻常再不入流的东西都成了有价值的艺术作品。
   所以,所以我怎么能够带着轻视的态度哑然失笑呢?我还未沉静下来悉心品味其中的种种深意,一旦体会到了再欣赏便无法不被真切地打动。
   那让我不屑的“秋千架”,其实是一挂铿锵的金属垂帘,链与链、钩与钩、桶与桶之间用着排比的手法结集在一起,一根根铁链条只在粗细长短之间的不同,一枚枚铁钩子只在大小的不同,一只只圆木桶只在高矮胖瘦之间的不同,它们早已失去了某些最鲜明的特征而变得面目模糊,这模糊却让人感伤地想起最凌厉的“年华”二字,是井台边打水人的年华,是铁链条缠在轱辘上一圈圈摇起放落的年华,骨碌碌骨碌碌,一种单调的有过程的声音,在渐渐渐渐中,老皱了日日扶链的手,磨细了坚硬硬的铁链条,锈蚀了光亮亮的铁钩子。
   这个西方人营造的东方世界,或许肤浅、奇异、夸张甚至矫饰,但矫饰也矫饰得天真,因为讲述了许多关于光阴的故事,籍着正统或不正统的古董。
   古董是道具,展厅成了舞台,而且是聪明的舞台,比照着中式传统建筑内部几进几出的格局隔而不断又层次分明地划分出数个区域,每个区域都主题鲜明,却并非俗套的什么馆什么室,只有剧情,一幕幕纵深的层层展开的剧情。这个东方的世界中的每一件每一桩每一样,从巨大到细小,从高贵到低微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循序渐进地演示着隐没在时间背后的真实生活景象。
   
   真实的生活景象便是从前、现在与未来不绝地追逐纠葛。
   比方说眼前,那么多的曾经在这样一个有限的空间里盘亘,时间重重叠叠,稠厚得仿佛称得出斤两。空气变得如此沉闷,沉闷到凝滞不动,凝滞成了从前的空气。
   
   这里的空气是从前的,这里点点滴滴的灰尘是从前的,这里自天窗中漏进的太阳光是从前的,很幽暗,格外地需要一些鲜艳、活泼的生命作点缀。于是案头上供奉着大朵大朵娇嫩欲滴的鹅黄色鲜花,也可以被当作古董的粗瓷缸里上浮睡莲下潜金鱼,金鱼长长的金红的尾巴在水中翩迁得象朵花。
   这些眼前的活生生的生命成长得如此之好,可照耀着它们的是从前的阳光,替它们提供氧分的是从前的空气,它们何以出落得这般妩媚美丽,照亮了整个空间?因为它们被许多从前包围着,知道自己会逐渐老去,此时此刻便活得格外用心,格外深情,光阴一旦走过就永不再来。
   
    一路走过越南街,一路走过流逝的光阴,一路走过无法回头的岁月,生命在不断地老去。但我不在乎生命的老,我在乎生命行进的过程是否乏味。我希望自己的生命只有一种状态,活得用心,活得专注,活得深情,活得有趣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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