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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 Ⅱ  作者:皎皎 第六章 回溯(二)

(2009-12-18 05:18:02) 下一个
郑宪文确实有耐心,而接下来的好几天,孟家上上下下都显得很忙碌的样子。他观察了两天,得出一个结论:孟徵只要在家,小女孩通常就会呆在外面的院子里。她好像很不愿意和孟徵呆在一起。
  出了门,看见她蹲在墙角的树荫下看蚂蚁,郑宪文也蹲下,无声无息地陪她看了一会。
  小女孩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
  郑宪文心想她还真是沉得住气,笑了笑说:“蚂蚁搬家,很可能因为要下雨了哦。”
  小女孩总算抬头看他一眼,郑宪文心里暗喜,接着说,“你听过一首童谣没有?蚂蚁上搬雨绵绵,蚂蚁下搬日炎炎。这是说,蚂蚁如果朝地势高的地方搬家,那就要下雨啦,如果朝地势低的地方搬家,那就要出太阳了。你看看这些蚂蚁是要往上还是往下?”
  她虽然还是一声不吭,但表情有了松动,她咬着自己的唇,本来就薄的唇更薄了。
  郑宪文指了指蚂蚁搬家的路线,那是从树下的小洞往旁边一个小土坡的上走,“所以,你看,很显然未来的几天都要出太阳了。你可以不信,看接下来几天的天气吧。”
  郑宪文没说错,接下来的几天真的是炎炎晴天。
  所以下次郑宪文在院子里看到她再次蹲在墙角,就更得意了,神气活现地问:“我没说错吧。”
  她不吭声,但还是看着他。她的头发很少,只有薄薄一层覆在头上,显得很柔软,就像婴儿的胎毛。为了表示亲热和善意,郑宪文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对郑若声总用这招,只觉得百试百灵。不论自己的妹妹起初多生气,一摸她的头发她都会安静下来,最多嘟嘟嘴。
  很显然,这招对她也是管用的。
  “上次把你的书扔到池塘里,这件事情我对不起你了,你先摊手,”郑宪文跟她道歉,他在她手心放下一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我以后不欺负你啦,吃吧,给你赔罪。”
  她把糖拿在手里,看着她,眼睫毛闪动了几下,看上去很激动。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低低说了一句话。
  郑宪文一怔:“你说什么?你是在说话吗?”
  郑若声“咦”了一声,跟哥哥对视一眼,两人惊讶得跟看到外星人一样。
  她挺直了腰板,本来就严重过敏的脸更难看了,郑宪文心说怎么一个月了她脸上的红点还没消,也不敢直视她,偏移了视线。
  但他还是拿出所有的耐心哄她,“你在说什么呢?这么小的声音,谁听得清楚?”
  小姑娘抬头,看着前面漂亮的男孩子,动了动唇,呢喃着开口:“……谢谢。”声音很软,很轻。如果那声音不是春风吹过油菜花田,那就是冬雪覆上沉睡的草原。
  她真的说话了?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总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看着她剥开糖纸吃掉巧克力,郑宪文把手背到身后,对后面的几个朋友比了个招手的手型,脸上亲切的笑容一点没少。
  郑宪文哄她:“喜欢的话就快点吃吧。”
  她听话的把糖放在嘴里,吃了下去。甜美的糖果融化在嘴里。
  一群孩子都围了过来,把她包围在中间,她有点惊恐的四下环顾,不再理郑宪文“甜不甜”的问话,自然也抿紧了嘴,再次变成了哑巴。
  郑宪文遗憾得不了。
  郑若声扯了扯他的袖子,附耳过去:“哥哥,看来这个丑丫头只跟你一个人说话啊。”
  “慢慢来。”
  郑宪文从跟她说话的中得到了挑战成功的乐趣,或许是因为暑假漫长无聊,很快想到新的点子。
  他每天给她带各种新潮漂亮精美的糖果,她都会接过来,吃掉。只是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郑宪文发现自己还蛮想念她的声音,薄薄的,可怜兮兮的;而她的身世又带着诡异的悬疑色彩——她从何处来,去往何处?从她的日常行为看,她相当的聪明,也应该受过很不错的教育。
  但那之后她不开口说话,他们的游戏显然也陷入了僵局。虽然她确实说过话,但是,郑宪文可以告诉每个人那个丑丫头跟他说话了,其他人也不会对他质疑,只是他自己不满意,不能复制的游戏是无趣的。
  不过小姑娘对她的态度慢慢好了起来,每次看到他都会笑一笑。下次她再说话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郑宪文这次带了一盒糖给她。是别人送来的,花花绿绿的,因为太甜,郑家两兄妹都不爱吃。
  她眼睛闪了闪,接过盒子说谢谢。
  郑宪文笑眯眯,对她伸出手:“呐,去我家玩吧。”
  他从小就长得好,真诚起来显得整个人特别精神,让人信服。面前的男孩态度那么好,小女孩怔了怔,仿佛被蛊惑那样伸出手去。她不知道郑宪文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什么地方,她彻底变成了迷途的小孩。一直以来固守的坚持在郑宪文的温柔攻势下偏偏瓦解。
  郑家很空,没有别人。柳长华在医院上班,郑柏常在学校开会,连总跟着郑宪文的郑若声都不在,她去同学家玩了。
  郑家和孟家的布局摆设大致一样,但也有不同的地方。所以她没有感觉到多少局促。郑宪文拉她进了书房,跟孟家不一样,郑家是用最大的一间屋子当书房——因为这屋子里有一家黑色的立式钢琴。
  那架钢琴让她目不转睛。
  郑宪文坐在钢琴前,翻开琴盖,手指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一滚即过,流水一样的琴音倾泻而出。面前的男生简直就是王子一样的存在。
  他笑问坐在书桌前的她,“你喜欢听音乐吗?我弹曲子给你听吧。嗯,你不用说话噢,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
  她飞快点了点头。
  郑宪文翻开了曲谱,弹了一首《童年回忆》。
  这首曲子他弹得比较熟练,虽然远不到完美的地步,不过由于听众是她,也没能力挑错。这曲子动听悠扬,非常能打动人心。哪怕对方是个小孩子,也应该有判断能力。
  果然一曲终了,她还沉浸在音乐中回不过来神,眼巴巴看着他。
  郑宪文难得看到她露出这样渴求的眼神,看上去整个人都不那么丑了。顿时心头暗笑,这招还真是用对了。他笑得和颜悦色,“我可以天天弹给你听哦。”
  小女孩显然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嘴唇一动,细细的声音就从唇间流泻出来。
  “你,很好……像我哥哥。”她说得很慢,大概是太久没有开口,有点哑。
  郑宪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但说话了,还说了一个比较长的句子。他皱眉不好奇,就问:“你还有个哥哥?”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看她。她垂着头绞着苍白的细手指,片刻后抬起头,再重复了一遍,“你很像我哥哥。”
  郑宪文微微挑起眉梢,对待有趣的人和事,他往往都会显出特别的兴致。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某些方面的举止神态已经很大人了,这也是他在院子里一呼百应的原因。
  
  “你哥哥?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吧。”门口响起了尖锐的女声。
  他还算沉稳,但刚刚走进书房的郑若声就不那么乐意了,大声反驳。小女孩总是觉得哥哥是最好的,容不得别人觊觎。想到这个丑八怪听到了郑宪文的琴声,居然用她的哥哥来比较,郑若声心里的不愉快到达了极点,甚至都忘记她为什么从不会说话变得会说话的事实。
  “你这么难看,谁愿意当你的哥哥啊!”
  她回头看着门口的郑若声,显得很惊愕,“没有!我有个哥哥!”  这丑丫头居然敢反驳她,这是郑若声明显没有受到过的待遇。在这个院子里,男孩女孩都以以他们兄妹为中心,她心里顿时不痛快,嘴一撇:“瞧你这样,你哥也是跟你一样的丑八怪吧。”
  “我哥哥,”她气得脸都红了,“他不是丑八怪。”
  她瞪着比她大很多的郑若声,瘦瘦的丑丑的脸上有着可以分辨的愤怒,声音明显高了很多。多了一点生气,倒更像是个普通人了。
  郑若声嗤笑:“吹牛,谎话精。”
  “我,没有,撒谎。”
  她一字一句。说话时睁着大眼睛盯着郑若声,不但脸红了,眼睛都红了。她抿住了唇,很生气的模样,好像随时都可以跟她打一架。
  郑宪文拍了拍郑若声,低语,“好了,暂时别说了,不然我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郑若声瘪嘴,“哥哥,你对她还真好啊。”
  “怎么会,”郑宪文啼笑皆非,“我逗她玩呢,等我把她送回去。”
  显然送回去不费什么劲,只需要上一层楼就可以了。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她的头。
  她垂着头走进屋内,有点沮丧的样子
  孟徵很了解这个邻家小弟,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把好玩放在第一位的,绝不会这么有爱心,细致照顾一个死板无趣的小丫头。孟徵怕她被欺负,这段时间他没事就站在阳台上看着院子里的动静,自然发现郑宪文对这个小丫头特别好,好得都有些奇怪了。
  孟徵沉声:“宪文,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身高比起十二岁来那是天差地别,郑宪文觉得无形的压迫笼罩在头顶上,还是努力笑得又爽朗又开心,“孟徵哥,你想多了。我看小丫头很无聊吗,陪她玩,这难道不好吗。”
  如果是真心的陪她玩,自然没什么不好。孟徵也挑不出他的错误,只说,“宪文,如果你是真心陪她玩,我谢谢你。另外,她有名字,叫孟缇,以后别叫她小丫头了。”
  “孟缇吗?”郑宪文很听话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啊。”
  
  孟徵关上房门回到屋内,看到她缩在沙发的一角,脸颊有点发红,眼睛不知道看在哪里。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比最开始到孟家有生机多了。
  看着傍晚到了,孟徵打了电话给附近的食堂叫外卖。他不会做饭,为了不饿死,多半是叫外卖。这段时间孟思明和张余和都忙得要命,中午晚上都没回家。
  不过这天显然是例外,外卖刚刚送过来,夫妻两人就回家了。
  于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顿饭,餐桌上他们自然都谈学校的事,增加专业啊,改变课程等等,孟徵没法插嘴,他向来话少,最多的动作就是吃饭和给旁边的孟缇夹菜。她除了别人给她夹菜,是绝对不会主动伸出筷子的。孟家的父母不在时间两人总是都这么相处,日积月累养成了习惯。
  兄妹相处和谐让孟思明很高兴,吃完饭等孟缇习惯性进了书房后,才跟孟徵说:“小徵,你和妹妹感情这么融洽,真是太好了。”
  孟徵沉默了一会才说:“不对她好难道要别人控告我们虐童吗?你们既然收养了她,我就要负起当哥哥的责任来。”
  “这就对了。”张余和很满意,“你能接受就好。”
  “我接受她,不等于接受你们对她的做法。”
  孟思明头疼了一下,话题又绕回去了。
  张余和平心静气地看着儿子。前段时间,起初是因为姑姑去世,孟徵又要高考,气氛一直绷得紧紧的;他高考完后孟家父母又忙,一家三口一直对对这个敏感话题避而不谈,现在好容易三个人都有空,也该好好地谈一谈。
  “小徵,你觉得我们利用了小缇,是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们收养她,给她治病,她现在已经在孤儿院了,你难道觉得她在孤儿院会比在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舒服?”
  电视还开着,但是调小了声音。
  他皱着眉头,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虽然你们什么都不跟不说,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我跟爸爸血型稀少,姑姑和阿缇的病,让你们觉得不安。恰好医院有个送来一个无人认领的小孩子,跟我血型一样。这是多么小的概率!所以你们不论如何也要收养她。”
  孟徵喘了几口气,堆积的愤怒如同火山,“就算她在孤儿院,好歹是自由的。但在我们家,她就只是物体,是我备用的药而已!”的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简直是发泄一样的语气。孟思明点头,“我跟你妈都知道,会对她很好的。”
  “那没意义,就算对她再好,那也不过是虚假的温情。对她再好,不过是在有必要的时候,让她更轻松容易的献血而已!你们都是教授啊,为人师表,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张余和低声叹了口气,倒了杯水,“小徵,过来喝口水,不要激动。”看着儿子的脸色好看一点,她才继续说下去,“我们收养她是因为你。你是我跟你爸最宝贝的儿子,我们宁可自己出事也希望你平平安安,这种罪过我们来承受就可以了,你不要想得太多。没错,这件事做得并不光彩,我跟你爸这几个月都没睡好。你从另一个方面想,你这么健康,肯定一辈子都不需要她,对不对?”
  书房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小女孩悄无声息地站在书房门缝里,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没有什么表情。她很瘦,个子也小,面无表情的时候甚至可以不怎么眨眼皮,像个玩具娃娃一样——虽然难看了点。
  没有人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也没有人知道刚过那番话她理解了多少。孟家三口惊恐地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好半天张余和才有了反应,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勉强笑笑。
  “小缇,怎么不看书了?”
  她默默无声地退回了房间内,重新坐回地上,捡起书,重新翻阅起来。张余和很快放弃从她那里得到想法和注意,只是在心里默默打定了注意,等这最后两天忙碌过去,暑假的时候,一定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孟家发生的事郑宪文不可能知道,不过第二天他再跟她说话时,她已经不理他了。不论郑宪文怎么讨好,她也只说了一句,“我不叫孟缇。”
  郑宪文好容易骗她说了一句话,和颜悦色问,“那你叫什么?”
  “我叫赵知予。”
  郑宪文赞美,“这名字很好听。”
  她没说话,专心看着地面,谁都不理。不论郑宪文怎么讨好,说弹琴给她听,给她带来糖果,她表情始终冰冷。昨天还对他言听计从的那个小女孩不见了。郑宪文没想到自己努力这么久,一夜之后完全破碎,一时间气得头发都冒烟了。他再也没有耐心再接近她一次了,也不会再刻意讨好骗她说话。
  谢聪和其他孩子也陆续来了,都问他:“怎么了?还是没能让她说话?”
  郑宪文长这么大,何尝遭遇到这样的失败。小孩子本来也没什么自制力,他咬牙切齿想了想,新点子就冒了出来。怀柔政策不管用,那就威逼恐吓好了。
  他不服输地冷笑,“我今天会让她说话的。”
  她又在墙角看蚂蚁,郑宪文磨着牙齿笑:“附近有个地方有书买,跟我过去吧,我买地图赔给你。”
  小女孩睁大眼睛看他一眼。她看来是真的很想要地图,真的站了起来。郑宪文事后想,她那时候大概生气,恐怕还是信任自己的。
  实际上他怎么会带她去买地图,他带着她三拐两拐就带她走入了一片乱糟糟的工地。这地方本来是学校的筒子楼所在地,孟家和郑家大半年前还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基本拆掉了,学校打算在这个地方再盖一批新的教职工宿舍楼。
  这片地方相对而言很大,但他们这群孩子从小都在这片地方长到十来岁,虽然拆卸了,对这些阴暗巷道比对自己的家还熟悉。
  更何况拆房后更显得恐怖,到处断壁残垣,工人们因为放了假,看不到什么人。明明是七月的炎热天气,阳光明晃晃,愣是生出一股恐怖的气氛。
  小女孩对他们的目的明显起了怀疑,在被带到两栋破房子之间的小巷道时,更是睁大了眼睛。她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瞪着他,这实在太让人生气了。
  郑宪文抬起下巴,再不掩傲慢,“说句话,我就带你回去。”
  对面的小女孩被八个男生还有一个郑若声围住,到没有显示出那明显的惧意来。她后退了两步。如果说她之前的面无表情只是对新环境的无所适从的话,现在的表情已经可以谈得上憎恨和鄙视了。
  连素来迟钝的谢聪都觉得不对,“她好像很恨咱们呐,还用那种眼神。”
  “恨又怎么样?”郑宪文一挥手指,示意所有人都朝她走过去,“瓮中捉鳖而已。”
  小女孩的恐惧神色再也藏不住,她一点点的朝后缩,直到再无可退,忽然停下,恶狠狠用头朝郑宪文胸口一撞,这一撞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跟小牛小羊没有区别,郑宪文捂着小腹倒退几步,围住她的人墙立刻裂开一个口子。她顺着来路跑回去。
  几个孩子都是一怔,片刻后才想起去追,她已经跑出去二三十米了。
  她虽然人小,但跑得并不慢;几个男生要追上她并不容易,但距离总是在缩小,不过大家都惊讶的发现,她记忆力和方位感都好得惊人,居然认得来时的路。
  如果让她跑回去告状就麻烦大了,郑宪文想起孟徵那双冷冷的眼睛,打了个哆嗦。
  他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
  距她还有几米的时候,郑宪文蹲在地地上捡起了一块小石头砸过去,他丢那块石头时什么都没想,其实他根本就不以为那块石头能砸到她。
  他只是觉得她应该停下来受点教训。实际上那块石头确实也没有砸到他,她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跑。
  砸人是很泄愤的事情。所以有些让人讨厌的明星或者政治人物会得到臭鸡蛋和番茄,砸是一种最好的泄愤方式,只不过,他们手里拿的是石头。在建筑工地上,石头,废弃的水泥碎屑是最方便的材料,蹲下身就可以抓得满满一手。
  十来岁的小孩子,没有任何的关于社会的经验和实践,不知道残酷和冰冷,道德观念尚未形成,社会法则完全不存在,健全的人格尚在培育,完全没有对社会、对人本身的的责任感,认识不到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自制力啊控制力啊大概才有了个苗头。也不懂得藏在外表之下的算计,本性暴露无疑。
  郑宪文是因为生气而暴露恶劣的本性,而谢聪他们则是因为好玩。
  所以,潘多拉的盒子一开,其他几个孩子也得到了灵感,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头或者砖块朝她砸过去——
  她一直奔跑,没有回头。所以那些石头有些砸在她肩上背上,不知道谁扔出的大石头砸到了她的小腿,她“啊”地惨叫了一声,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
  这时候跑已经无益处了,她愤怒地回了头,却看到另一块石头也朝她的头顶砸了过来。
  她甚至来不及路出多余的表情,头上就重重的一击,她听到电闪雷鸣的声音在大脑中忽然响起。
  眼前彻底一黑。
  
  孟徵外出参加同学会回来时差不多是晚上八点了。作为高中的风云人物,同学们再三挽留他多玩一会,他想起家里的小妹妹,推辞了。
  父母不在家是预料中的情况,可没想到连那个小丫头都不在,每个房间都不在。孟徵放下手里的外卖,下楼到花园里找——不但没看到她,连平时总在花园玩的一群小孩子都看不到。
  他想起昨晚的那席谈话,再想到那本画着线的地图册,心口猛然一跳。离家出走,是最有可能的。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报警,再给父母打电话。
  问题是,她是怎么离家出走的?
  她到孟家这么久,虽然一句话不说,但孟徵也知道她是个极其聪明和倔强的孩子。在被父母接回来之前,她就是孤零零地倒在医院外,身上全都是伤。也许她愿意死在外面也不回孟家。
  他心急火燎地走到四楼,敲了敲郑家的门。
  郑家四口正在和睦地吃饭,柳长华看到他进屋,热情招呼:“小徵,来来,吃饭。”
  他哪里有心思吃饭,走动餐桌旁,问郑宪文和郑若声,“宪文,小声,你们俩今天看过了孟缇没有?”
  郑宪文躲避他的视线,囫囵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没有看到她。孟徵大哥,她失踪了吗?”
  这话一听就不对,他并没有流露出孟缇失踪的讯息,他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孟徵心下一沉,一把抓住他的衬衣领口,“你怎么知道她失踪了?”
  郑宪文被带离的座位,“啊”了两声,“我……我瞎猜的……”  一旁的郑若声脸都白了,握着筷子的手直哆嗦。
  知女莫若母,柳长华皱起了眉头,“小声,怎么回事?”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哪经得住恐吓,郑若声“哇”一声哭起来:“……妈妈,妈妈,我,我们……不是存心的……”
  郑柏常脸都气青了,扔下筷子,一拍桌子,“说,你们两个,给我说,怎么回事!”
  真相很快就在郑若声的哭声中大白了。
  孟徵现在也来不及计较其他,更不愿意去想他们把她丢在外的整个下午她有没有出什么事情。郑家四口人,还有临时从学校赶回来的孟家父母一块到了工地。
  天差不多黑了。众人一脚深一脚浅走到了她倒下的地方,最后一缕夕阳红得轰轰烈烈,
  那个瘦弱的小身体瘫在地上,浑身脏兮兮,头顶很多血,打湿了头发,最后凝固起来。在血红的夕阳中闪着暗红色的光泽,那光就像某种信号,宣告着这具身体的生命力流逝。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两家人都感觉到了不可抑止的绝望。
  至于郑宪文和郑若声,除了抖成虾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生命,他们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和脆弱。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柳长华,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长长松了口气,至少她的孩子暂时可以摆脱杀人犯这个罪名。
  她干脆利落地吩咐:“还有呼吸。柏常,打我们医院的急救电话,叫车。你把孩子背起来,我们去校门口等车。”
  一时间大人们无不寂寂。尴尬和愧疚让他们沉默。孟思明和张余和对视一眼。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和从小看着长大的郑若声和郑宪文被放到了天平上,感情的分量一时间无法分出高下。但是对他们,另一种恐惧占据了上风。
  在场最冷静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地上女孩子的脸,都已经冰冷了,他拧起眉头,“郑宪文,她躺在这里多久了?”
  郑宪文白着一张脸,张着嘴要说话,却没有任何声音。
  “中午吃过饭她就去楼下花园里玩了,”孟徵说,“上午?中午?下午?”
  他看着他的神色,“嗯,看来是中午了。你们就把她像这样扔在路边一个下午?”
  郑若声发抖:“孟徵……哥,我们那时候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们砸了人就跑?你们当时有几个人?”
  “……七八个……”
  孟徵眼睛都没眨一下,“都有谁?”
  郑若声哆哆嗦嗦地把名字说完了,每说一个孟徵就点一下头,从他的神色判断,并不出他意料之外。
  “她头上的伤最重,是谁砸的?”
  郑若声没吭声,拿眼睛偷偷看郑宪文,维护之意很明显,一切昭然若揭。
  郑宪文脸白得像纸,但还是说:“是我砸的……”
  柳长华气得直哆嗦,她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调皮捣蛋,但没想到居然会把人伤到这个地步;碍于孟家在场,显然要做做样子,她扬起手就给了宝贝儿子一耳光,这巴掌很有痛下决心或者故意的意思,打得很狠,郑宪文白皙的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往常的郑宪文哪里能忍受这种气,父母从来连一根手指头都不碰他的,但他也没哭,只捂着脸倒退几步,目光还停在地上的小女孩身上。
  孟徵此时倒是轻描淡写:“柳阿姨,您打他也没用了。”他说完,敛着眉头拿出手机一个个拨打电话,居然是给剩下那七个孩子的家里打电话,孟思明看着他:“小徵,你这是?”
  孟徵面无表情地开始摁下一组号码,“谁闯的祸,谁的父母都应该来看看这一幕。免得他们还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两家人连续若干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当时肇事的一群孩子都被找到了,每个人都被家长教训了一顿。这是当时整个教职工宿舍区闹得最大也是最丢脸的一件事。最纯洁无辜的自家孩子险些就成了杀人凶手,这让身为父母的专家教授们觉得很不好受,于是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所有人都自动回避了此事。
  人是救回来了,但一直昏迷着。三天后她醒过来了。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松了口气。只要她能活过来比什么都强。
  孟思明和张余和得到了探视许可,进病房去看她。
  她的头发再次被剃掉了,整个脑袋都包着厚厚的白纱布。她瘦小得惊人,几乎都要融化在阳光中了。她的唇很干,眼神很茫然,看着进屋的两个中年人。
  张余和喂她喝了点水,说:孩子,孩子,活着就好。
  她很听话的咽了水,脆生生地反问,你是谁啊?这是孟家父母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意外的甜美柔软。
  孟思明说,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小姑娘摇摇头,问他,那你又是谁呢?
  她的声音很清越,张余和和孟思明一个人坐在床的一边,对视了一眼。
  张余和伸手抱住她,低语,阿缇,阿缇,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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