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傻女

(2006-08-21 12:33:40) 下一个
怀着试试的心情,将此文投去参加2004年新雨丝北美文学大奖赛,意外得到了三等奖。

(一)

傻女是我姐姐,比我大六岁,她的真名是盼春,不过大家都叫她傻女,真名是什么也就不太重要了。我们是姐妹,我也叫她傻姑。有时候,我觉得人的一生,轰轰烈烈也好,默默无闻也好,都是一生,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印迹。

我呀呀学语的时候,常常身边就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不停的笑,眼睛里眼白多过眼黑,在大人不在的时候,她常向我伸出手来,我想她是想轻抚我的脸,可我有点怕她。大人看见的话常呵斥道:“不要去动小莲的脸!你会把她吓坏的。”我看到她的手抖动一下,停在了离我的脸一尺的地方。

我长大的过程中,傻姑常爱来陪着我,教我一些她会的游戏,她会的实在不多,大概她还认为很难学,可我很快就学会了而且很快超过了她,总是赢她。在村头那株老老的相思树下那片小水塘边,小夥伴们常围着塘边青石板的小路转,揪几根牛根草或毛毛虫来斗,如果我的草被傻姑的斗断了,我会很快的夺过她手中的草,宣布自己是胜者,傻姑也愣愣的笑着为自己的失败略感失望,同时为自己有个很聪明可爱的妹妹开心,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自己评判开心或难过的标准。

旁边的池塘里,几个同龄的男孩子脱得赤条条的在水里狗扒一样的扑腾,溅起阵阵水花。

到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太爱跟一个十二三岁,高我一个头的傻姑玩了。跟她玩游戏已经不具有挑战性。再说我得上学了,我问过大人傻姑为啥不到学校去,大人说她去了也学不会,我似懂非懂。傻姑于是就跟着比我更小的姑娘屁股后面转着,还有,家里养了一条黄色的小狗,六七斤重,老是跳到傻姑的怀里,傻姑也老是抱着它。

我上学的学校很远,大概有十里路程,我每天沿着村北头那条高高弯弯的水渠走去走回,老人讲那是大跃进时期的产物,水渠的南边是我们周家村,北边是于家村,两村从来不来往,但是大跃进那会儿真神,居然同心协力的建了这倒水渠。但福兮祸所依,现在每个干旱季节两村的村民为用水的事常打架。

水渠南边靠近我们村头这边还有一个就旧庙,里面堆着很多杂草,供的什么神我也忘了,大概是关公吧,听大人讲文革动乱时庙里的菩萨被砸烂了,里面是不会有人进去供神了,所以这里是很荒凉的地方,除了这条水渠,就只有一条牛走的路。

如果天气好,傻姑总在我回家的路上等我。我有一阵不太喜欢这样,觉得要是给同学看见我有个这样的姐姐很没面子,于是叫她不要等我,她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显得很委屈。但没她守在那儿我多少又有点失掉什么的感觉,加上我发现她并不是没来等我,只是远远的站在一边罢了,于是我又允许她来等我了。

有一阵村里的几个男孩很爱跟我作恶,用草里的虫子,水里的蚂蝗来吓我,后来我知道男孩在这个年龄就喜欢这样,以欺负小女孩为乐。在班上与我同桌的小男孩就划了一条线,我要是稍不留神过了线他就会打我。多年以后他曾经红着脸说他喜欢我。

一次那几个少年又围着吓唬我,我很急,底头匆匆跑,在村头的水渠边我摔了一交,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几个少年正在乐不可支的当头,傻姑突然冲了过来,拿起一块青砖向为首作恶的少年头上砸去,血在他的头上不停的涌出来,那几个人吓坏了,急忙鸟兽状散去,以后再也不敢与我为难。我一直怀疑傻姑是准备好了的,那个地方平时是没有青砖的。那晚傻姑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流着眼泪抱着黄狗睡了一夜。

我不知道她是天生的爱护我还是依赖于我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在六七岁时已经显示出是一个美人胚子,乌黑的长发,水灵灵的眼睛,和一笑或生气就向两边翘起的小嘴。奶奶和村里的大人常说:小莲真像一朵莲花!夸归夸,我家没男孩,姐姐又那样,所以家里大人们对我寄予了很多的期望,我家木门贴着两副年画,一个男孩骑着一条金色的大鲤鱼,一个女孩抱着一朵粉红的莲花。傻姑听人夸奖我总是很高兴,用手指着那个女孩和莲花的画叫着我的名字。

我是一个爱美的女孩,也很喜欢大人的夸奖,我常和傻姑偷偷到塘边看那一池莲花,焰红焰红的躲在碧绿的圆叶下,特别是下细雨的时候,荷塘里漫起朦胧的白雾,雨点带着悦人的韵律打在莲蓬上,叶上的水珠积多了就盛不下去,向四周散去,像泻下一片水银。傻姑看看我又看看莲花,乐得嘴都和不拢。

奶奶在我九岁那年过世了,她苦了好多年,爷爷在59年闹饥荒是饿死的,我想奶奶是去找他去了,因为奶奶去世前一直念他的名字。傻姑哭得很长很长,其实奶奶对她并不是很好,我常想这也许有我的原因,因为我太会招奶奶和大人喜欢。

黄狗渐渐长大,晚上常常不回家出去鬼混,有一次黄狗在跟别家的狗在交配,傻姑在旁边看得直乐,喊着:小莲快来看,黄狗打架啦!

旁边大人们听了哈哈直乐,也不跟她说,知道说也说不清。

直到出了那件事。

我后来常想傻姑是怎么明白男女之间的事情的呢?她连狗是在打架还是交配都分不清楚。

(二)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已经是放学时分了,太阳慢慢落向西边的群山,天边夕阳的残红与满山遍野的杜鹃花把半个空间染得浓重。那年我十一岁,像往常一样沿着那条高高的水渠往家里走。

经过那个旧庙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傻姑,心里就有一点沉沉的不安。我筹措着在附近张望,发现家里的黄狗趴在庙门前的一堆枯黄的杂草上,黄狗已经八岁了,对狗来说算是老年了,不太像年轻时那么活跃爱动。于是我沿着那条放牛的小道向它走去,它欢快的朝我摇着尾巴。在靠庙门很近的时候,我听见庙里传来一阵索索的声响,这使得我感到很紧张,这里向来没有人,特别是这个时候,我心里砰砰的跳,犹豫着是不是再往前走看个究竟,这时从傻姑从庙里出来,头上身上沾着些草丝,脸上居然泛着红晕,朝着我嘿嘿的笑。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个子粗壮,平头,面孔很宽,我吓了一跳,这就是附近有名的二赖子,俞家村的宝生,大家都管他叫“二赖”,我想赖子和流氓是一个意思,他整天就是好吃懒做,偷鸡摸狗,远近出了名的。

反正他是赖子,而且,是与周家村素来不合的俞家村的赖子,更主要的是,他父亲是俞家村的村长。

他看到我过来,嘿嘿的从喉咙发出两声,拍了拍身上的蓝色布褂,上面落下些杂草,然后转身越上水渠,很快的往俞家村方向走了。

我好久才定下神来,疑惑的问傻姑:“你怎么跟他们俞家村的人在一块儿?”

傻姑只是嘿嘿的笑着,脸上带着快乐,她表达快乐的方式是很明显的,我们在家里的果园里摘桃子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呵呵乐的。

当时我的年龄还小,不能从当时的现场想到更多,如果是个大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我当时只知道跟俞家村的人来往是不对的,是违反了村里不成文的规定,因此我很是生傻姑的气。

我默默的和傻姑沿着那天青石板路往家走,斜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我一边走一边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里大人们。

在那个时候我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的,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有后来的深深的内疚。不过傻姑的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因为纸是包不住火的,况且傻姑她会隐瞒什么呢?他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些比她聪明不知多少的人呢?不过,如果不是我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一定心里会好受很多。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快到家的时候,我终于决定把事情告诉父母,我当时的是非观是很简单的:错的事情见到了要告诉大人,就像在路上见了钱要拾起交公。我的描述很简单,我不会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想父母只不过会斥骂她一顿不该跟俞家村的人来往,更不应该跟二赖子来往,最多就是打傻姑几个巴掌。

父亲是比较严厉的,母亲却是很慈祥的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说:“傻姑跟二赖子玩呢。”

父亲当即沉下脸来,说:“在哪儿看到的?告诉我!”

父亲显然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知道二赖子的名声和可能发生的事情,傻姑是很容易受到欺负的,更何况是手段邪恶的二赖子?他脸上沉沉的表情让我心悸,除了这一次我不记得自己的记忆里看过他有这种表情。

我开始发慌,老老实实的把在破庙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父亲把傻姑打量了好久,沉默不言的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父亲带着村里的神姑婆进到家来,她是村里唯一的“医生”,可我不相信她的医术,去年隔壁阿芳嫂生孩子的时候就是她来接生,结果大出血,赶紧送县医院,等赶到那已经断了气儿所以我发誓长大要学医。把傻姑和母亲也叫到了里屋,自己在堂屋里踱着步沉着脸不停的抽烟,过了一会,里屋里传来傻姑不情愿的哭声,再过了一会,神婆出来跟父亲说:身子破了。声音很低,父亲却像被一声巨响无比的霹雳击中,呆了一下,狠恨的吸了口烟,然后把半截烟往地上一扔,脚在上面重重的踩了几下, 一口浓浓的烟从腹腔压出来,在弥漫的烟雾中,头也不回的又出去了。

天暗黑的时候,父亲和几个村里的长辈回来把傻姑、我都叫来坐在长凳上,母亲张罗着给每人倒上水,也坐在一旁。

他们问了我当时看到的情形,我又重复着叙说了一遍,接着他们就问起傻姑来。

“他打你了吗?”
“没有”,没有就没有,傻姑的话是很可信的。
“他把你拉到庙里去的?”
“不是”
“哪你为啥跟他到庙里去?”
“第一次是他说有好玩的东西给我,后来我自己去的”

不知道傻姑心里想起什么,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白多黑少的眼睛闪过快乐的光芒,在场的人都惊异的说不出话来,也许大家从没注意到,从身体发育的角度来说,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高耸的坚挺胸脯,浑圆的臀部。

大人们很吃惊,因为傻姑的回答里有两层意思:一,今天不是第一次;二,傻姑没有被强迫。接着他们还问过一些问题,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在他们的问题里当然是不会有:‘你喜欢他吗?’这类的问题。他们只是企图从傻姑的回答里整理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犹如用一张张小拼图块拼出图的原样儿来。而这一切是不难拼出来的,第一次发生的情形大概是这样:傻姑在水渠边等着我放学回来,游手好闲的二赖子宝生游荡到那里,那样一个燥热令人不安的下午,阳光耀眼,照亮了傻姑丰满成熟的身体的
轮廓,宝生身上泛起一阵热潮,用什么方法把傻姑骗进了旧庙,于是<<十日谈>>里“魔鬼与地狱”的故事就发生了。

问完话后已经不早,父亲把我们娘儿仨叫到厢房睡觉。他们男人们接着在那商量什么。我知道 他们在商量很严肃的事情,二叔的声音有时会传过来,我听到他说:“这次我们不能再忍了!找他们要人,还个公道”。 二叔是练过武术的人,洪拳高手,舞起大刀来虎虎生风,真有关云长万夫莫挡之威。每年的村里舞狮他必是狮头,加上长得堂堂正正,一身的精肉,像一条条的钢筋,家里的石锁,提上放下几十次,气息均匀如常。

我想起学校里学的词“忍无可忍”,二叔的话里透出另一层意思:我们已经忍了很多次了。同时我感到很不安,好像有一场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而我却无力的看着。

我当时不理解公道是什么,可辈的是村里的大人们也不懂,在他们的词汇里公道不是诉诸法律,而是逞狠斗凶。这时候恐怕没有东西能阻止事情要向着其要发展的方向发展。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散去的,我已经睡着了,我梦见自己顺着高高的水渠放学回来,水渠里的水缓缓的流,清澈凉爽, 青幽幽的丝草中小鱼小虾悠闲的穿行,这片小小的世界里生命那样简单明快。 我还小,不知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我看著它们摆动这小小的尾巴 吐着细细的气泡,觉得它们是快乐的。在走到旧庙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破旧的木窗被一阵狂风吹得掉了下来,里面 伸出很多血淋淋的手,接着是一片哭声,旧庙变成了一张狰狞的脸,我想跑,却跑不动,喘不过气来。。。

我吓醒了过来,听见远处阵阵犬吠的声音,我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透过房梁上的天窗,我看到月亮很大很圆,像死人的脸一样惨白。

(三)

傻姑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这种事的传播速度总是最快的,仿佛长了飞脚似的。村民们议论纷纷,为我们村的人被余家村的欺负愤愤不平,於是大家开始掐着指头数落起余家村和我们村的种种恩怨。有说余家村占用了我们的地,有说余家村占多用了水渠的水,更为气愤的是他们村长儿子连我们一个傻女孩也欺负。

二叔这几天常常到家里来跟父亲商量著什么,也不怎么跟我多玩,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很爱跟我聊天讲些侠义的故事,什么‘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呀,‘秦叔宝劈板烧批反山东’呀,他讲故事的时候很认真投入,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侠肝义胆打报不平的英雄,当时年幼的我满心崇敬也这样觉得,如果他生在那个时代会是堂堂的一条好汉。他说完故事后有时候叹口气很久不说话,或者摸摸我的头说:我们小莲那么聪明,要是男的该多好?这话让我幽幽的失神。这也是学校周老师常对我说的。我在回家走过那条高高水渠时会想起二叔和老师的话,然后转头望著远远的天,心说:我为什么不能?

那条高高的水渠,傻姑最近不能在那儿等我了。她这些天被关在家里,在几次寻死寻活的想逃出家门被父亲严厉拒绝后,她就抱著黄狗整天窝在猪圈旁,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让那份无助平白增加了几分。母亲这几天也不敢出门,专职看门,一刻也不敢松。有一次没留神,傻姑就偷跑了出去,结果母亲急忙到处找,最后在旧庙那儿找到了她,她像一棵小树立在那儿,全然无视午后毒火一般的日头。母亲低低的对自己说:造孽啊!造孽啊!一边把痴痴出神的傻姑往 家里拉,一边眼泪就禁不住偷偷掉了下来。父亲回来知道这件事后,一言不发的来到杂物房,默默的摸出一条手指粗的铁链子,良久,叹了口气,又把铁链放回了原处。我了解傻姑,她头脑虽然简单,但她是执著的。在这点上我们姐妹俩都继承了父亲一家的性格。

而说道倔强,二叔无疑是倔强刚烈更甚于父亲,在几次与俞家村村长交涉不果后,二叔终于决定动用武力,他在村里有很好的号召力,他那铁塔般的身形,古铜莆扇一样的胸脯,洪钟似的嗓门天生就是农民
领袖,在村里有什么争执不休的事情他出面总能干干脆脆的解决。村里与外村有争执也通常都是他出面,更何况这次是自己的侄女受了欺负?!这天一早二叔和父亲就忙开了,先是从猪圈里拖了条猪给杀了,再来寻傻姑的黄狗,黄狗有着过人的灵性和对命运的预感,它可怜巴巴的紧靠在傻姑身旁呜呜叫着,傻姑看到父亲和二叔到来,二叔腰上掖着一条短棒,连忙用两手紧紧抱住黄狗的脖子,丝毫不放松,眼睛盯着那根黄洋木棒,满是哀怨、惊慌和乞求,嘴唇嚅动着喃喃的重复两个字:“不要。。。不要。。。”父亲和蔼的用手揉摸傻姑的头发,说:“黄狗老了,爸爸再给你买条吧。”。又把她脸上的眼泪擦掉,傻姑也许知道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在最后紧紧贴了一下黄狗的脖子后,手渐渐松开到二叔可以略为使劲就可以把它拖走的程度。。。

我想黄狗是唯一毫无歧视的听她话的动物,也许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或动物能明白她了。

傍晚的时候,二叔把村里的年轻小伙子招了来,抬出几坛子烈酒来,把猪肉和狗肉扫了个一干二津,最后自己连喝三碗,在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中,霍的起身,从练功的兵器架子上拔出了一杆黑漆漆的长矛,众人也血往上涌,脖子一仰把满满一碗的酒灌了进去,锄头铲子攥在手里,跟著二叔消失在灰朦朦的夜空中。

我不知道我们村和俞家村什么时候结下的冤仇,大人说隔个几十年就有一次大的争斗,然后会平静下来,像火山爆发后的死寂,周而复始,历史就是这样无理性的重复向前发展的.

这次血腥的斗殴我没有亲眼目睹,在俞家村村长家前的晒谷场上发出的喊杀声却在夜空中随风阵阵传来,夹杂著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母亲守在院门不让傻姑和我出去,月光下我看见她泪珠晶莹得像冰滴,傻姑一个劲的要出去看,我和母亲使命的拖住她,母亲最后厉声训斥终于让她放弃了她那些谁也摸不清的念头。撕杀声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就听到尖利刺耳的警笛声和几声脆亮的枪声。这浑杂的声音让我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母亲一手一个把我俩紧紧揽在怀里,我没有感到平时她怀抱里的那种特有的温暖,而是冷冷的,她瘦弱的身子微微摆动,像风中的芦苇。这时就听到有人群慌乱跑动的脚步声,杂草被人脚步踏过的嗦嗦的声音和石板地的咚咚声交杂著,乱成一团。终于,在我们忐忑不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一条黑影跳进家门,转身迅速把门扣上,我们强忍住慌乱,定睛一看,原来是父亲回来了。

他用低低的声音对我们说:“不知是谁报警了,二叔被抓走了。”我们的心像一块巨石沉入深深的水底。

请原谅我无法详述那晚上发生的事,如果记忆是可以从脑海里割掉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把这部分记忆割掉,因为那无疑是也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伤痛,那种死亡的震撼如此的强烈,即使熟睡中我的泪也会湿透爱人的胸襟。

那晚的斗殴以两败俱伤,县公安局紧急出动警察部队干预而结束,此次事件惊动了市里省里的领导。俞家村有十六人在斗殴中丧生,其中六人是被长矛洞穿了胸膛,周家村也有六人丧生。二叔在警察来后并不逃走,只是嘱咐父亲照顾自己的妻儿,随即向警察自首。俞宝生则逃入茫茫大山,踪影不知。

接下来几天,村前村后挂满了白色的麻布条子,几具灵柩在村委会的大堂里停着,黑漆漆的棺木把这个初夏的季节变得如同阴风习习的寒冬,村民们守灵数日后红着眼把几天前还是热血沸腾的生命送进了阴曹地府。

在我的理解里,这个阴曹地府并玄虚也并不遥远。就在村北头旧庙往西约5里地外,有一片黄土岭,叫金鸡岭,土岭上没有这个地区特有的峻峭的山岩,也没有这里出名的翠绿竹林,有的只是憨实的黄土,和满布的坟墓,附近村落的人死后都藏在这儿,包括周家村和俞家村的。他们降生后就被用村里那口古井挑来的水洗干净,长大后弯着腰与土地上打交道,最后就安息在这儿。每年清明节前后杜鹃花和野紫莓在土岭上开的烂漫,画眉鸟在杜鹃丛中叫著满处乱跳。到了晚上这里却是一片恐怖的地方,磷火忽悠忽悠的飘来飘去,村里大人收工后爱讲些鬼故事,说鬼会想找个替身回到人世间来,如果有人在背后叫你的名字你要匆匆直走不能回头,还有你要尽快找有水的地方跳过去,鬼是不能过水沟的。这些故事让我每次经过这里都有种难言的恐慌,脖子后冒出丝丝寒气。我暗中把附近有水沟的地方都记得烂熟,闭着眼也能跨过这些鬼不能过的防线。

那么鬼呢,他们留恋的是什么?是那口古井里清冽的清水、还是一辈子耕作的土地?

我后来就一直相信生命存在著两种方式,一种是肉体的方式、是暂时的,还有一种是精神的、永恒的。这样说有点玄,具体说就是随著时间的推移我们在慢慢的走近那片黄土-----永恒的世界。我满脑袋的奇怪念头傻姑是不会明白的,她那晚霞中让男人骚动的丰盈背影和她的脑袋的发育完全不成正比。那又怎样呢?那个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说过:在那片永恒的世界里我们都是平等的。我想换种说法,多年以后,谁也不会记得有这么样两个人在时间长河中存在过。

(四)

斗殴事件渐渐的平息了下来,人们恢复了沿袭千年的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我照样去学校上学,傍晚沿着那条高高的水渠回来,傻姑又继续在村头等着我,知道俞宝生已经逃走,父母也不再把她关在家
里,更主要的是她在这次事件中表现了小小的叛逆,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姑娘一样,这种叛逆所传达的信号是:她长大成人了。

於是傻姑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她的身影出现在田间耕作的人中间,像所有人一样,她喜欢在窄窄的田埂上沐浴南方柔和的风,这里一年种三季水稻,第一季稻子已到了该收割的时候,稻花的清香伴着阵阵清
风从田间拂来,吹在脸上是微微的舒痒,沁入鼻中是透俯的芯香。从一个草尖到另一个草尖常有红蜻蜓、虎纹蜻蜓白蝴蝶、彩蝴蝶悠然飞过,有时候它们会落入蜘蛛布下的暗网中,身体抖动挣扎着,如果傻姑看见,一定会赶来救出这些美丽的小动物,蜘蛛垂头丧气地逃回阴暗处,傻姑则会把蝴蝶蜻蜓捧在手心里,用一种惊喜又怜爱的目光看一阵然后放飞,看着它们风中重获自由翩翩飞去的身影,她一脸羡慕和欢欣。

她在村头看见我也是带着那种欢喜,但好像多了一点什么,她总在张望着,让我觉得她不光是在等我,也许在她的生命中这附近的景物对她意味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其实对我也一样,如今每当我想到那个旧庙、那棵村头古老的相思树,某种难言的感觉就堵在我的心里,如梗在喉只盼能一吐为快。我想如果时光是流水、是风,那么记忆就是水中的沉沙、风中的片片树
叶,在我们猛然又看见了这些沉沙这些树叶,记忆会骤然在阳光中翻起变得明亮,这才发现这沉沙和落叶已经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没过多久,傻姑忽然莫名其妙的食量减少,而且开始呕吐,每次吐的时候我就赶紧上去帮她捶背,回来我问大人:“傻姑是不是生很重的病?”父亲皱着眉头不说话,母亲欲说什么又止
住了。我心里更是着急了,后来看见神姑婆来家里给傻姑看过了。我听见晚上父母跟傻姑说去打掉什么,又说小孩出来没有爹这算怎么回事儿。可是她低着头,死命摇着头,我看见她的嘴唇被咬出了血。

这是我看见傻姑最倔强的一次,那副瞪着眼、咬着牙豁出去的样子真吓人,每次回忆起来都让我心酸又心颤。

在傻姑视死如归的气概下,加上父亲大概不愿在村里仍然沉浸在死亡的哀伤和二叔生死未卜的气氛中再逼死一条人命,就这样傻姑肚里的孩子居然奇迹般逃脱了她本来不可逃脱的命运。

我们那儿流行一种说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孩子慢慢在傻姑的身上凸显出来,傻姑仍然在每个晴天到村头迎着我,仍然留恋的四处张望着,这样的神态在我脑海里像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好长时间都
难以抹去,我后来到了医学院上学,交过好几个男朋友,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的折磨他们,让他们在我宿舍外迷朦的雨夜中惆怅的等着我,这种残忍让我潜意识里感到一丝快意,好像那个在梦魇中总压着
我的旧庙在我的眼前、在我挥动紧紧握住的拳头下轰然倒塌,断壁残垣后面是一轮火红的太阳。

眼前的傻姑一边双手轻放在肚子上揉着,一边跟我沿着弯弯的青石板小路回家,夕阳仍旧把我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在晚饭后傻姑端个木凳坐着,用竹褊编着一只一只的竹篮,有时候又忽然摸着肚子里的
小生命咕咕笑,大概感觉到了肚里有什么动静,月光这时候正很柔和的洒在青砖砌就的院墙上。

几个月后的一天,傻姑没来村头接我,於是我匆匆赶回家,在离家好远的地方就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叫声,进了家门就见大人里里外外的忙活着,家里那只木盆里盛着古井里打来的清水,一个小小的女娃儿正哇哇的哭着,盆里的清水溢出来,从盆边向着墙角蔓延,我忘了十里长路的疲乏,趟着地上的井水奔过去,伸手要去摸那个嫩生生的小生命,大人呵斥着:轻点,你会吓坏望儿。“望儿”是她的名字,她的眼睛乌黑溜亮,闪动的时候好像一抹清泉的水流过,大人说活脱脱是我小时候的模样。而傻姑看着望儿时的眼神和表情一如十年前我眼前晃动的那张脸。

以后在村头等我的是傻姑和蹦蹦跳跳叫我“姑姑”的望儿。

几年以后我离开村庄上大学,父亲和傻姑一路送我,经过了村头的旧庙我又看到那一丝熟悉的眼神,这时我已经长大,有点明白那里面是什么,但是那个不值得等待的人一去多年没有音信。

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我和男朋友走在街上,街边有几个人围着在看什么,男朋友好奇地挤进去看,他就喜欢这样,看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然后回来哄我开心。我转身在近旁的报亭翻看一会杂志,一会儿他回
来故作神秘的要我猜他看了些什么?我逗他:“美女照片呗,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他赶忙解释:“不是那,是一个处决公告,其中一个是你们县叫俞宝生的强奸了五个少女,还有一个。。。”。我的心一震,后面他再说什么我没听见。我转头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那晚我哭了,像解开了一个闷在心里多年的死结,那个给傻姑带来那么多苦难的人,那个让豪情狭义的二叔过早进入那片黄土的人,终於得到他该得到的命运。

我想起了村里那些鬼的故事,难道真的有轮回宿命?难道他们真会投胎再来人世?如果这样,一切还会重演吗?

我那可怜的受苦受难的傻姑姐姐,如果有一天她也成了鬼,是不是也会留恋着人间?是留恋那口古井里清冽的清水、或生命本身?

希望她下一世会有一个健康幸福的人生。

(完 ----最后没写得太悲,因为我想活着、有希望、就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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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小馄饨 回复 悄悄话 简直是专业的文笔,佩服佩服。
buzz 回复 悄悄话 欢迎誓言来访:)。

这是一篇虚构的小说,很惊讶跟你写的傻子有些相似。

周末愉快!
誓言 回复 悄悄话 很沉重. 感觉象在看一部电影剧本. 希望傻姑的苦难早日结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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