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 By尼罗 (25-37)

来源: 彭小仙 2015-09-24 19:40:4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187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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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无心法师 By尼罗 (16-24)彭小仙2015-09-24 18:26:23

25 逃之夭夭

 

月牙死死的抱住身边的大树枝,尽可能的不添乱。顾大人紧紧的握了枪,随时预备扣动扳机。无心蹲在下方的树杈上,眼看着死而复生的士兵越走越近。月色朦胧,月牙和顾大人眼力有限,只看出士兵像是被人扒过一层皮似的,扒得还不干净利索,血肉淋漓的拖一片挂一片;而无心的视野更清晰,瞧出士兵根本就是受了腐蚀,也许是半边身子都被鬼手抓进洞壁里去了,然而垂死挣扎的又逃了出来,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逃脱长官的一粒子弹。

士兵似乎是追着人味过来的,一步一步走得东摇西晃,仿佛已经无法调动自己的 。停在树下仰起了头,他抬起双手抱住树干,面目模糊而又狰狞。忽然慢慢 ,他作势要往树上爬,同时一张嘴越张越大,嘴角竟然渐渐裂到了耳根。

月牙强忍着不哆嗦,而顾大人咬了牙,对着无心说道:“师父,你躲一躲,让我一枪把他打下去!”

无心背对着顾大人抬起了一只手:“他已经死了,不怕你杀。有符没有?”

顾大人握着手枪拍拍身上,一时回答不出;而月牙颤巍巍的开了口:“有,有,顾大人,你掏棉袄里面的暗兜!你不是天天吵着要上山搬金子吗?我怕符丢了,全都给你缝进棉袄里了!”

顾大人在树杈上坐稳了,腾出一只手往怀里一摸,果然摸到一个暗兜。暗兜开口被粗枝大叶的缝了几针,伸手指头勾开棉线,他从里面取出了一卷子纸符:“找到了,用哪张?”

无心向上伸出了一只手:“全是镇鬼的符,随便给我一张就行!”

顾大人立刻弯腰递去一张纸符。而无心接住纸符,随即纵身向下一扑,竟是大头冲下的紧贴了树干,大蛇一般的爬了下去。迎头遇到向上的士兵,无心一掌击出,正把纸符拍上了对方眉心!

士兵立时僵住了动作,不上不下的附在了树上。而无心紧盯着他,心中却是同时敲起了鼓,因为不知道出尘子所画符咒是否真有效验。如果纸符无用,他自己琢磨着,恐怕就得下去和活死人打一仗了。

如此过了片刻,士兵开始有了反应。摇摇欲脱的下颚张到极致,他似乎要去撕咬无心一般猛然一窜,然而无心稳稳按住他的眉心,并不退却。他的表情越发凶恶痛苦了,体内像是开了锅,面孔开始此起彼伏的鼓凸又凹陷;身体沉重的向下滑去,一层 的皮肤粘在了树干上。忽然 的眼珠发生了爆炸,一股脓血 而出。无心当即歪头一躲,同时掌心加了力气:“人都死了,尸身都被你毁了,你还不放过他吗?”

静夜之中,无心声若洪钟:“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躲在洞里嚎丧有意思?一次收了二十多条人命,识相的话就该躲进坛子里偷着乐,还敢驱使了死人装神弄鬼?信不信我给你撒一把大盐,把你腌了晒干当咸菜吃?”

骂到这里,无心抬手一掌击向士兵的天灵盖,把纸符直压进了士兵的血肉之中。士兵 着继续向下滑落,最后跌坐在地,伏在老树根上不动了。

顾大人松了口气,把纸符和手枪全部揣好:“师父,完事了?”

无心也下了树,扯着士兵一侧还算洁净的衣领,把尸首拖去洞旁空地。划燃一根火柴扔上去,皮肤表层的黏血油脂立刻烧成一片。无心知道此人其实已然魂飞魄散,方才全是洞中一股怨气支配了他的身体,所以往生咒也没有念。围着 走了一圈,他忽然想道:“如果让岳绮罗和洞里的坛子打一架,不知道是谁胜谁负。”

然后他忽然笑了,感觉自己的想法很有趣。可惜岳绮罗并非大傻瓜,未必自己下了圈套,她就一定会钻。弯腰捡起一根枯树枝点了火,他猛然回身掷向暗处。一团烟火腾起又熄灭,一个纸人化为灰烬。无心不知道山上到底还存着多少纸人,他怀疑岳绮罗并不珍惜这些不值钱的部下,反正来得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闭上眼睛原地转了一圈,他没有再发现新的纸人。林中此刻很洁净,只有几缕零碎的魂魄在 徘徊游荡,微弱的不成气候。忽然困惑的一皱眉头,他弯腰跳进了洞里去。

 

等到无心爬上地面之时,月牙和顾大人全赶过来了——先前在树上,来不及阻拦无心下洞,两人全都吓坏了。此刻一人抓住了无心的一条手臂,月牙的牙齿刚要接触空气,顾大人已经出了声:“你下去作死啊?”

无心立刻答道:“我没往深处去,我就是看看。”

月牙问道:“看见啥了?”

无心摇了摇头:“没啥。”

顾大人向前迈出了一步:“没啥就走!刚才队伍里领头的小子我认识,就是丁大头的部下。猪头山不算大,丁大头多派点人就能把山围住。趁着天没亮,咱们赶紧往外跑!”

无心拽着月牙跟上了顾大人:“洞里的金子还要不要了?”

顾大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真不要了!”

 

无心走出没多远,就发现领头的顾大人步伐 ,东一头西一头的没有方向。顾大人自己也奇怪,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结果走着走着一回头,发现自己还是走出了弧线。

“怎么回事?”顾大人有些心慌:“这不是要闹鬼打墙吗?”

无心拉着顾大人停下脚步:“怕是那个鬼洞今夜吃开了胃口,要把山上的活物都引过去!”

月牙有了主意,让顾大人把纸符拿出来,一人身上贴一张。顾大人嗤之以鼻,认为女人就是见识浅:“纸符是贴鬼的,贴在人身上有什么用?”

月牙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说怎么办?反正在我们老家,说是如果男的碰上鬼打墙, 子撒一泡尿就好了。”

顾大人一推无心:“尿!”

无心当着月牙和顾大人,没什么忌讳可讲,一弯腰就把裤子脱了。然而两人眼睁睁的等了片刻,他连个屁都没挤出来。顾大人看他耽误事,急得揉了揉小肚子:“妈的,我也没尿。月牙,你有没有?”

月牙啐了他一口,随即又道:“除了撒尿,还有个法子。你俩谁嘴更野?一路骂着往前走,也能把鬼骂跑了!”

无心提起裤子,对着顾大人一抬下巴:“骂!”

顾大人清了清喉咙,当即开骂,中气十足的日娘捣老子,一边骂一边抬头看星星低头吐口水。无心跟在后方,发现他果然是走了直线。月牙对顾大人则是肃然起敬,心想十个老娘们儿围成一圈,恐怕也骂不过顾大人一个人。

三人一步一探的向前走,兴许是黎明将至,夜色越发浓重如墨。月牙什么都看不清了,无心也闭了眼睛。顾大人对于猪头山太熟悉了,则是看不看都无所谓。估摸着前方就是林子边缘了,顾大人越发骂得气吞山河,语言十分牙碜。无心和月牙在后面偷偷发笑,笑着笑着忽听顾大人“嘎”的一声,声音竟是戛然而止。随即无心脚面一痛,正是顾大人后退一步,踩了个正着。

“师父!”顾大人像是被人捏了脖子,嗓门都细了:“看,看,坛子!”

无心睁眼一看,就见前方树下果然摆了个半米来高的坛子。林中本来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了,坛子本身却是微微的放了光亮,映出坛口一颗微微垂下的女人头。一把将顾大人扯到身后,他上前一步正视了坛子。

下一秒,他轻声开了口:“不要怕,只是幻象。我们要走出去了,她舍不得而已。”

然后他一手拽了月牙,一手拽着顾大人,大踏步的就向前走去。而在三人经过之后,无心又面向前方说了一句:“不要回头!”

月牙不是好奇惹事的人,不让回头就不回头;顾大人吓得脖子都硬了,想回头也回不过去。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气,三人一起出了林子上了山路。无心仰头望天,发现天边隐隐现出了光芒,是天将要亮的光景,便把顾大人又推到前方带路。

三人一路小跑着下了山,猪嘴镇是不敢回了,只能再往远逃。猪头山下是个小三国的格局,文县虽然归了丁旅长,附近的长安县可是另有大军头驻扎。三人且走且商议,最后无心和顾大人决定先去长安县避避风头;而月牙无条件的跟着无心,只是惦记着家里,以及被她埋在地下的几百大洋。

 

丁旅士兵把猪头山围了两天,四周的村镇也都搜查过了,末了一无所获铩羽而归。军官站在九姨太面前,惊恐万状的描述了鬼洞情形,顺带着推脱了自己的责任。

九姨太正在心不在焉的吃午饭,半长的头发挽成双丫髻,乍一看很像观音大士身边的童女。粉红嘴唇 来吐出一块小小的骨头,她的眼睛在齐刘海下闪闪发亮。人活得久了,经历得多,就不会大惊小怪。山上居然有一处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洞,听起来很可怕,但是也合理,可以有,有就有了。鬼洞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煞”,吞入魂魄,增长力量。可是如果没有魂魄让它吞,它也就只好原地不动的喝西北风。岳绮罗对于鬼洞兴趣不大,她心里想的是无心。几辈子没和人相好过了,她难得能看上谁。

稳稳当当的坐在桌前,她用童稚的小嗓子下了命令:“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先前没有这句话,军官还不大敢对顾大人开枪;如今得了包票,军官心里有了底。对着九姨太打了个立正,他兴致勃勃的离去了。

岳绮罗缓缓的 嘴唇,坐着不动。无心不怕拼命,但是她怕。所以她决定暂且躲在丁旅长身后。顾大人不过是个武夫,不值一提;月牙年轻丰满,皮 绷,倒仿佛是很好吃的样子;至于无心——她想无心的味道一定不好,因为只有快生快死的 才鲜嫩。

岳绮罗感觉自己活得不开心,所以要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作为弥补。如果开心的话,她就不吃人了。

房门忽然开了,丁旅长像根柱子似的,步态笨拙的挪了进来:“绮罗,见到老七了吗 岳绮罗微笑着摇了摇头,丁家七姨太也不见了。


 

 

顾大人双手撑在枕头两边,直勾勾的瞪着下方的小春子,没有“抽身而出”,是 子自然软缩成了一条鼻涕虫,随着温热的液体滑了出来。一滴 的汗递到了小春子的鼻尖上,汗是冷的,小春子的身体也是冷的。冷,而且松弛沉重。腐臭气味顺着她的七窍,渐渐飘散出来。

尸虫终于挣脱出了鼻孔,飞快的向下爬进了小春子敞开的领口。小春子的体内发生了沸腾,咕咕噜噜 。纸符贴在她的眉心上,她向上望着顾大人,一双眼睛越努越出,同时喉咙中发出了混杂不清的两种声音。

一种是柔媚 的,悲悲切切的哭叫哀鸣,另一种是低沉嘶哑的,断断续续的说:“小石头,走,走,走……”

更多的细长触须从她的嘴角鼻孔耳朵中伸了出来,摇摇摆摆一探一探。顾大人仿佛元神归窍一般,骤然翻身滚下床去。无心取而代之的从床下爬出来,一根手指点在纸符上面:“说,是谁让你来的?”

两种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一个声音虚弱而又绝望:“九姨太……是魔鬼,小石头,你快走——”

话未说完,另一个声音忽然挑高盖过了她,哭得人遍体生寒。无心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逼问:“九姨太是谁?”

哭声之中,小春子挣扎着答道:“九姨太……名叫绮罗……会吃人……”

话到此处,她忽然猛一仰头,细长脖颈瞬间凸起无数小点。一处皮肤最先被里面的尸虫 了,裂口之处流出黑水,随即从颈向下爆发一般,体内尸虫将皮肤顶成千疮百孔。黑色触角最先伸出,小春子喉中“荷荷”两声,顾大人站在地上,就见小春子露出的皮肤上遍布尸虫触角,竟如生出一层黑色长毛一般!一颗眼珠子忽然骨碌碌的滚落下去,一只乌黑硕大的尸虫摇头摆尾,从她的眼窝里拱了出来。

无心一手依然摁着纸符,另一只手送到嘴边咬破指尖,对着小春子的身体猛然一挥。血点子横洒而出,小春子的皮肤立刻被蚀出了深深孔洞。体内的尸虫仿佛受了滚水浇淋一般缩了回去,开始在体内穿梭翻滚。而无心一边用一根手指压制着体内尸虫汹涌的小春子,一边回头看了顾大人一眼。

“不要怕。”无心面孔苍白,声音冷静:“她爱你。”

顾大人哆嗦了一下,满头短发是明显的竖了起来。

 

片刻过后,小春子不动了,尸虫也安静了。无心揭下纸符揉成一团,然后拉过床头的被子,弯腰盖住了小春子的脸。

转身对着顾大人一挥手,他轻声说道:“她走了,我们也走吧,万一惊动了人,就麻烦了。”

顾大人像木雕泥塑一般,不能说也不能动,是被无心推回了客房里。

 

旅店的生意马马虎虎,前院客房住满了,后院却是清静。无心点了桌上油灯,然后拎着水壶走去前院,向伙计要了一壶热水回来。兑了温水拧了毛巾,他上前想给顾大人擦擦手脸,然而顾大人退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早就看出她的问题了?”

无心单手托着毛巾,小声答道:“我没看出她的问题,我看出了你的问题。记不记得我今天说过你面犯桃花?”

顾大人点了点头:“记得。”

无心笑了一下:“桃花不假,可惜你印堂发黑,犯的是一朵阴桃花!”

顾大人问道:“既然看出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无心反问:“你不是想女人吗?”

顾大人沉着脸上前一步:“我想的是女人,不是死人!你他妈的不是个人,可我是!无心,我把你当兄弟看,可是你把我当猴子耍!你躲在床底下看我干一个死人!”

无心看出顾大人要发怒了,便想做出一番解释:“我躲在床下,是为了保护你。”

顾大人抡圆了胳膊,对着无心的脑袋狠狠扇去:“你懂个屁!她是小春子啊!”

无心一歪头,轻轻巧巧的躲过了顾大人的大耳光。而顾大人随着惯性一晃,站稳之后带了哭腔:“无心,你个老不死的,你狗屁都不懂!我他妈的就是要憋死了,我也不能去干死人;我他妈的就是真干死人,也不能去干小春子!我小时候要是不搬家,小春子现在可能就是我老婆了!”

无心退了一步,认为顾大人实在无须如此痛心疾首,因为嫁给他做老婆也没什么好。随手放下毛巾,他将一盆温水端过来放到了顾大人面前:“你要不要洗一洗?”

悲愤的顾大人受了提醒,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顾大人用肥皂洗脸洗手洗屁股,洗了一盆又一盆。月牙受了无心的嘱咐,躺在房里没出来,就听隔壁开门关门的很热闹。

良久过后,她被无心叫去了顾大人房内。顾大人坐在床上,满身都是粗肥皂的气味;月牙仔细端详他,感觉一晚上不见,他竟像瘦了一圈似的,一个脑袋缩在棉袄领口,脖子都没了。

天气寒冷,房内又没烧炉子,所以无心带着月牙也上了床,守着棉被还能温暖一点。无心倚靠床头坐了,月牙袖着双手偎在他的身边;无心对着床尾的顾大人一招手,顾大人像只大号孤雁一样,犹豫了一下,末了也挪过去了。

无心抬起双手,一边揽着月牙,一边揽着顾大人。两个人都知道了他的底细,然而还依旧和他好,所以他决心要保护他们,要让他们都活到老,活到发苍苍齿动摇。

无心没提顾大人日了鬼,只说他是受了勾引才进了小春子的客房,而在他进房之前,自己先人一步的开窗户潜了进去,把他从恶鬼手中营救出来。月牙听到此处,忍不住埋怨顾大人:“就跟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也不仔细想想,天上连馅饼都不掉,能平白给你掉个婆娘?”

顾大人垂着眼皮,一声不吭,和月牙一样把手揣进棉袄袖子里。他不是个易动感情的人,几乎就是铜皮铁骨狼心狗肺,然而想起小春子一声接一声的“走”,他难过了。很用力的清了清喉咙,他极力的找话来说,不敢深想:“怪不得丁大头不抓张小毛子专抓我呢,原来是有人给他吹了枕头风。”

无心对月牙解释道:“岳绮罗嫁给了丁大头做九姨太。她控制了七姨太——就是小春子的魂魄,让她成为行尸走肉追来长安县。”然后他转向顾大人又道:“活人的三魂七魄和身体附得很紧,不是轻易就能全被收走的。小春子的体内既有残余魂魄,又被岳绮罗另找冤魂附了上。冤魂戾气很重,本是占了上风;然而小春子大概是一直对你存了一缕牵念,所以相见之后,她竟是暂时镇住了冤魂,想要救你。”

顾大人吸了吸鼻子:“嗯。”

无心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岳绮罗施在小春子身上的法术,已经被纸符破了。小春子魂飞魄散,从此世上再没有她。你放心,她不痛苦了。”

月牙叹了口气:“姓岳的怎么还没完了?一开始是拿纸人吓唬我们,现在可好,改派死人上阵了。善恶到头终有报,就没人能收拾她?”

无心想了一想:“控制魂魄,凭的是念力。纸人一旦远离了她,恐怕也就不会太听话,而且一个火星弹出去,就能把它烧光。换了尸首就不一样了,骨肉和纸毕竟不同,只是时间久了,免不了要腐烂。”

顾大人失魂落魄的答道:“原来鬼上身也不容易,怪不得都要修炼成煞。”

月牙表示赞同:“对呗,还是自己的东西用着顺手。”

无心拍着左右二人,慢慢的又道:“岳绮罗也许是得知了小春子和顾大人的渊源,所以才派了她来长安县。小春子连连的让顾大人走,可见她来意不善,是要伤害顾大人。而凭着岳绮罗的本领,没有必要和丁大头合作……”

无心没再说下去,心想岳绮罗先前袭击过月牙,现在又袭击顾大人,显见是要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其实变成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只是月牙已经和自己成了亲,离开自己也不好再嫁;顾大人又是个光杆司令,想当土匪都无山可上。

所以他不能让步,他对岳绮罗让了步,就对不起了月牙和顾大人。况且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想和月牙好好过上几十年的日子,不想天天提心吊胆。

最后,无心开了口:“天亮之后,我送你们去个安全地方。”

月牙和顾大人一起莫名其妙:“去哪儿?”

无心答道:“青云观。”

隔着中间的无心,月牙和顾大人大眼瞪小眼:“去青云观?人家能让咱们白住吗?”

无心很亲昵的和月牙贴了贴脸:“我有办法。等到安顿你们住下之后,我要去趟文县。放心,不会久,两三天就回来。”


28 夜探

 

天亮之后,无心付清房钱,坦坦然然的带着月牙和顾大人离开旅店。月牙倒也罢了,顾大人一步三回头,不住去望小春子的房门。后院已经隐隐弥漫开了尸臭,不过前院正有一辆收夜香的大粪车经过,大粪车顶风臭出十里地,伙计捏着鼻子皱着眉毛,也就彻底忽略了自家的异味。

无心一拽顾大人的袖子,不让他东张西望,免得惹人注意。离开旅店数了数钱,月牙走去买了十个菜包子,菜包子全有拳头大,顾大人吃了五个,月牙吃了三个,无心吃了一个半——他见月牙吃得舔嘴咂舌,仿佛是意犹未尽,就把剩下半个也给了她。

“我不怕饿。”他告诉月牙:“不吃也是一样的有力气。”

月牙不信,也不要。两人推推让让,结果一个失手,半个包子落在了地上。顾大人旁观至此,发出感慨:“妈了个蛋,不如给我!”

 

月牙和顾大人很想知道无心要去哪里,可是无心一路死活不说。三人出城上了山路,大半天后到达了青云山上的青云观。月牙虽然迁来直隶住了许久,可是最远只逛过文县附近山上的大庙。大庙已经算是金碧辉煌,庙里的和尚也都肥头大耳,十分富态;不料和青云观一比,她虽是没什么学问,可也觉出了大庙的俗。刚一经过牌楼,她就不由自主的扯了扯衣袖摸了摸头发,又特地用手背抹了抹嘴,想要做出庄重模样;顾大人一个脑袋也是四面八方的转:“哎哟,洞天福地啊!我先前怎么就没来过?”

无心踏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又微微侧身牵着月牙的手。深秋了,两边山中一派萧瑟风光,干燥的寒风穿林而过,吹得枯叶沙沙作响。一道小小山涧顺山而下,流出一点似有似无的水声。无心仰头向上望去,就见层林之中隐约显出雕梁画栋,正是山门之后的玉皇殿。

 

出尘子道长似乎是万万没想到无心还会再来。披着一件貂皮领子的黑大氅,他伸腿下了他的红木大罗汉床,大氅敞开来,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雪白裤褂。

无心对他是相当的恭敬,拱手抱拳一鞠躬:“道长,我又来了。”

出尘子一头长发中分披下,黑亮的像一匹好缎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无心,他眼角的鱼尾纹全藏在了长发下面,中间露出的面孔显得异常白嫩年轻:“你怎么又来了?”

无心挺直了腰,仿佛含羞带愧似的,对着出尘子低头一笑:“还不是因为你太师叔公——”

未等他把话说完,出尘子气得一晃脑袋,眼角眉梢全露了出来:“放狗屁!我哪有什么太师叔公?我太师叔公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过好几次了!”

无心笑微微的心平气和:“道长,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太师叔公啊,在文县嫁人做九姨太了。”

出尘子后退一步,抬手一拍罗汉床上的小炕桌,怒发冲冠的叫道:“再说就给我滚出去!”

无心点了点头:“好,我到外面说去。”

出尘子龙行虎步的杀向前方,一把揪住了无心的衣领:“敢?!”

无心慢条斯理的抬起双手,轻轻一拍出尘子的肩膀,同时低声说道:“道长,你太师叔祖玩死人,玩得漂亮极了。”

出尘子瞪着他,不说话。

无心继续说了下去:“由着她玩下去,将来必出大乱,所以我要去趟文县,再看一看你太师祖的阵法。看见窗外站着的一男一女了吗?女人是我老婆,男人是我兄弟,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文县冒险,所以想请你收留他们几日。我想凭你的道行,青云观里总不会闹鬼。”

出尘子松了手,一甩袖子背对了他:“闹鬼又当如何?”

无心绕到了他的面前:“修道的人,总是慈悲为怀,两条人命,我想你一定能护得住。”

出尘子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双手合什:“道长,拜托了,你一天给他们三顿饭吃就行。”

 

出尘子一见到无心,就像落进了云里雾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起了心。太师叔祖是青云观内的秘密,他只把秘密传给了他的大弟子,因为将来待他羽化之后,大弟子就会是新一代的道观住持。秘密本来类似一个玄之又玄的故事,有趣而已,一文不值;可是当无心带来太师叔祖的消息之后,故事和现实衔接起来,就让出尘子隔三差五的做起了噩梦。

出尘子在青云观后找了两间小房,让月牙和顾大人住下。月牙和顾大人见识了道长飘飘欲仙的派头,都很景仰,老老实实的不敢妄言妄动。及至到了晚上,无心坐在出尘子的罗汉床上,细细讲述了岳绮罗的恶行。出尘子捧着一只古色古香的小手炉,听得脸上神色不定。而无心说到最后,隔着炕桌向他探过头去:“你的本事和岳绮罗相比,能差多少?”

出尘子听他终于收了“太师叔祖”四个字,不由得松了口气:“我太师祖和她不是一路,我们不能比。”

无心又问:“岳绮罗能把地下的魂魄召唤上来,你能吗?”

出尘子摇了摇头:“我只能把地上的魂魄镇压下去。”

无心恍然大悟的点头:“哦……也不错,比我强。”

 

无心一夜没睡,因为回房之后对着月牙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是要去趟文县。

月牙当即表示不同意,又劝不服他,便跃跃欲试的想要撒泼。坐在床上扯散发髻,她想哭,没哭出来,于是下床去找了顾大人。顾大人披着棉袄进了房门,摩拳擦掌的放出豪言,说要打断无心的腿。无心抬脚踩 沿,自己“啪”的一拍大腿:“来,打吧!”

月牙和顾大人刚柔并济的合了作,硬是没治住一个无心。午夜时分无心出发下山,月牙和顾大人跟在后方送出老远。月牙气得哭唧唧:“啥玩意儿啊,油盐不进的,驴脾气啊!”

顾大人跟着帮腔:“就是头驴!”

月牙又道:“我们跟你去吧,人多总比人少强啊!”

顾大人 舔嘴唇,没搭腔,因为真是不敢去文县,怕岳绮罗,也怕丁大头。

无心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月牙嘿嘿一笑,又抬起右手微微一摇,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不等月牙再开口,他转向前方加快脚步,连跑带跳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无心成了无牵无挂的一个人,行动起来反倒更利落。脚步不停的走到天亮,他进了长安县外的一家小饭馆里吃早饭,就听邻桌食客讲述县内大事——一家旅店夜里来了个女客,入住之后不吃不喝没动静,结果两天之后伙计忍不住去敲了门,没人答应;踹开门一瞧,女客早烂在床上了!

“死个女人不算太稀奇。”食客绘声绘色的讲述:“稀奇的是验过尸后,发现女客至少已经死了十天半个月——怪了吧?女客可是两天前自己过来的。”

馆子里面一片惊声。无心会了账,起身悄悄走了。

如此又走了大半天,无心经过了猪嘴镇,直奔文县城门。近来文县太平,城门从早到晚大敞四开。无心轻而易举的进了县城,混在人群里走向顾宅。

暮色之中,顾宅所在的一条胡同寂静无声,枯藤老树昏鸦俱全。无心慢慢的进了胡同,就感觉两边房屋全都没有人气。先前顾宅闹了几个月的鬼,也只是吓得左邻右舍搬走;如今顾宅不闹鬼也不闹人了,怎么反倒变得越发荒凉?

无心在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停了脚步。大门外面挂着黄铜大锁,锁上缀着点点斑斑的泥水痕迹,似乎已然经过了不少风雨。锁门是正常的,无心本来也没想过走大门。出了胡同绕到后方,无心决定爬墙进去。记得顾大人曾说宅子后面带有花园,无心现在对于顾宅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花园的围墙不算高,无心赶在太阳落山之时翻了进去,落脚之处一片柔软,是荒草和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花木久不修剪,全都长得张牙舞爪,阴暗处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小活物受了惊动。一阵夜风而过,卷起漫天落叶。

无心经过几丛刺玫瑰,发现园子里不大干净。人不来,鬼就来了。

石子小径都被落叶覆盖了住,无心一路辨认着往前走。顺顺利利的到了园子门口,他抬头望去,却是停住了脚步。

院子门口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材,木质漆黑,似乎里面只能容下幼童。

 

29 偈语

 

大凡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阳气弱,死后必定阴气盛,所以无心站在棺材前方,一时之间不敢妄动。从尺寸来看,棺材显然是为孩童订制的。小鬼阴气重、执念轻,最易控制摆布;而棺材本身并不陈旧,可见它也是被人新近放到此处。

穿过棺材后方的大月亮门,向前再走几步拐一道弯,就能进入顾宅后院了。棺材挡门,乃是个阻拦的势子,拦的是谁,却不好说。无心想如今文县成了丁大头的地盘,而丁大头似乎也已经落入了岳绮罗的手中。岳绮罗在文县说一不二,满可以把整座顾宅划为禁区,何必还要在宅内多做手脚?如此看来,就不是拦,而是封闭。

要封闭的,自然就是棺材后方的区域。无心仔仔细细的观察了棺材,心想岳绮罗大概是依然顾忌着院中的水井,所以不许外人轻易靠近。在地下活活躺了一百多年,水井就算是她的重生之地了。

轻手轻脚的绕过棺材,无心迈步跨过了月亮门,同时后悔自己没有带几张纸符过来。纸符全在顾大人的棉袄暗兜里,竟然真有法力,可见出尘子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未等走出几步,前方忽然响起了一串沉滞的脚步声音。无心向前一望,就见一个红衣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见到无心之后,小男孩停了脚步,不言不动。

无心继续前行,走到近前一瞧,就见小男孩脸色青灰,眼眶嘴角已经隐隐腐烂,原来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童尸。

一大一小对视片刻,小男孩忽然抬起一只小手,作势要抓无心的裤管:“大哥哥,你带我玩。”

无心低下头,就见小男孩的小手上皮肉破损,指骨关节全都白生生的露了出来,头上短发也是蓬乱。无心伸手拨开他的头发,就见他头顶心处孔洞赫然,是活着的时候被人钻开头骨注入了滚油。惨死的幼童,又经过了岳绮罗的炮制,阴气戾气全都重到极致,无心想他大概把自己误认成了他的同类,因为自己身上没有活人气。

无心把手指 孔洞之中,勾着小男孩的头骨向上提。幼童身轻,被他直提向上。而他看着幼童的眼睛,开口问道:“是谁杀了你?”

小男孩乖乖的答道:“姐姐。”

无心又问:“饿不饿?”

小男孩不能点头,只很勉强的眨了眨眼睛,眨下了几根带着烂肉的睫毛:“饿。”

无心弯腰放下了他,就见小男孩站稳之后,猛然歪身一扑,捉住了墙角路过的一只大老鼠。把老鼠头 嘴里狠咬一口,小男孩 似的开始吸血。

无心明白了——小鬼是扑着阳气去的,有活老鼠,杀活老鼠;有活人,就杀活人。

微微弯下腰去,无心问道:“你睡在哪里?”

小男孩把嘴张到极致,一侧嘴角撕裂开来。大老鼠的半个身子都被他吞入口中,一条细长尾巴 着摇动不止。抬手一指月亮门外的小棺材,他已经腾不出嘴来说话。

无心点了点头。等到小鬼吸尽老鼠鲜血之后,他抬手咬破指尖,然后把手指伸向了小鬼。小鬼见了他指尖一点血红,立时张开血盆大口 。然而合拢嘴唇刚刚一嘬,小鬼立时有了反应——他的五内融化一般沸腾起来,七窍一起向外流出了脓血。

无心 手指,踢开小鬼继续前行。走过几步之后他忽然折返回来,拎着小鬼走出了月亮门。撕下小鬼身上的红衣裳,他就近找了一棵树,撕扯衣裳结成绳子,把小鬼绑在了树干上。他的鲜血正在腐蚀小鬼的皮囊,而等到黎明时分阳气上升,阳光自然会让小鬼魂飞魄散。

转身把小棺材也推开了盖子,无心伸手进去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于是重新走进月亮门里去了。

 

无心进了顾宅后院,就见院内地上血迹斑斑,而通往前院的院门口赫然也横了一副小棺材。无心侧耳倾听,发现棺材里面传出了细微声响,仿佛有人在里面翻身。太阳刚刚下山,大概后门的小鬼先跑出来,前门的小鬼却是个慢性子。镇守后门的是个小男孩,按理来讲,前门值更的就该是个小女孩。对着小棺材迟疑了一下,无心忽然起了怀疑。太师祖善用阵法,太师叔祖也不该弱。小黑棺材摆得前一副后一副,会不会也是一种阵法?如果阵法被人破了,设阵之人是否会有知觉?

思及至此,无心没有过去惊动棺材。小鬼伤不了他,至多是给他捣乱,而且只能在夜间出没,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里去。无心自认为可以在井中泡上一夜,横竖顾宅空荡,天亮后再上来也没关系。

转身走到院角井口,无心低头向内一瞧,发现井中的明月十分的近,却是井水涨了许多。就近在井边捡了一根结实的枯枝,他把身上的袄裤尽数脱掉,用腰带紧紧的系成了一个小衣裳卷。脖子上还挂着一只扁扁的小荷包,里面则是出尘子道长画出的黄符。

前方小黑棺材里的动静越发激烈了,棺材盖吱吱嘎嘎的出了声音,显见是里面的东西将要出来。无心抱着枯枝和衣裳踏上井台,不再迟疑,向下一跃落入井中。

双脚刚刚没入水中时,他奋力蹬住井壁止住了下落之势。抬手摸上青苔厚重的井壁,井壁也是用砖砌了的,年久失修,已经不甚平整。无心把枯枝狠 |进一处砖缝中去,露出半截正好成了个木橛子。把衣裳包挂上去,把小荷包摘下来也挂上去,无心双手空空一身轻松,并拢 沉入水中。

 

井水很凉,无心入水之时连打了几个冷战。转着圈向下降到井底,他镇定了片刻,然后游向了坍塌石壁。大鱼似的越过石壁,他进入了密室。

石壁一破,密室自然也就谈不上密了。水中一片漆黑,无心缓缓游动,同时渐渐看清了室内情景。腥红棺材依然摆在正中央,棺材盖也依然是滑脱向后,铁链松松的捆着棺材,完全是个意思而已。井水随着他的游动而流,带的几张黄符上下沉浮。无心随手抓住一张仔细看了,发现符上图案都是相同的。

然后,他抬眼望向了三面墙壁。灰白墙壁上面符咒乌黑,无头无尾无始无终。他靠近过去细细的观察记忆,想要把它印在脑海里。对他来讲,符咒犹如天书一般,哪是容易记得住的?看着看着,他有些后悔,悔不该当初有什么忘什么。他是喜欢遗忘的,遗忘了,就可以重新再去认识一遍。道术之流他肯定是学过,两百年前或者三百年前;可是自从遇上玉儿之后,他就关了大门吃老本,一笔资产让他和她吃了几十年。玉儿死后,他钱也没了,本领也没了。

无心沿着墙壁缓缓游动,手指 着黑色笔画,一点一点的记忆。其实整座密室便是一张大符,把岳绮罗彻底的封闭起来。可是石壁破碎了一面,大符就只剩下了四分之三。

四分之三,聊胜于无。无心不知道自己沿着密室转了多少圈。最后他抬手一推墙壁,伸展四肢浮在水中。闭上眼睛冥想片刻,他确定自己是把符咒图案尽数记牢了,才轻松的吁了口气。

他没有气,只从鼻孔里吁出了两道微弱水流。一个猛子向下扎去,他突发奇想,想要再研究研究正中央的棺材。

牵牵扯扯的拽下铁链,他仰面朝天的躺进棺材。后脑勺枕上沉重的玉石枕头,他伸出赤脚向上勾动棺盖,把自己封进了棺材里面。

棺盖严丝合缝的压了上来,无心在彻底的黑暗中抬起双手,心想岳绮罗就是这样躺了一百年。什么滋味,不能细想,因为一百年的黑暗寂寞孤独太可怕。

指尖忽然有了凹凸不平的触感,是左右两行深刻的字迹。无心轻轻摸索辨认,发现那是一句佛家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偈语写成对联的格式,两句中间夹着几笔潦草的图画。波浪线是水波纹,水上浮着一只潦草的鸭子——大概是鸭子。无心摸了又摸,始终不能确定,因为画得太简略了,也可能是鹅或者雁。

岳绮罗躺在棺材里面,应该不会有闲情逸致写写画画。无心笑了一下,心想这大概是太师祖的遗迹。太师祖怕太师叔祖躺在棺材里太无聊呢!

一对师兄弟,道不同就要斗,斗了就要分胜败。好不容易分出胜败了,败者痛苦,胜者也不舒服。没办法,无心想,几百年几千年,一直如此。

 

无心在井里翻江倒海,忘了时间。而文县丁宅内的岳绮罗,也是彻夜未眠。

最新式的留声机鸣唱一宿,几张片子翻来覆去的听。小小的她坐在大大的沙发椅里,两条腿垂下去,踩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小脚踏上面。她的刘海长了,乌黑厚重的盖住了眉毛,黑压压的头发下面,一双眼睛皂白分明。用一把折扇轻轻打着手心,她盯着前方案上的两盏长明灯。

案面画了太极图,长明灯就位于阴阳鱼的鱼眼之处。两盏灯,其中一盏火苗闪烁。夜色浓重,黎明将至;火苗忽然暴跳起来,随即骤然熄灭。

岳绮罗站起了身,扔了扇子走出门去。门外两边站着卫士,就听她头也不回的说道:“备车,我要出门!”

31 道不同

 

无心一头扎进井水里,偷偷吐出口中一尾活泼泼的小鱼。一转身浮上去,他很灵活的攀爬向上,水淋淋的双手举起来,重新抓住了结实的铁条。

岳绮罗站在井台前方,系着黑底白梅花的缎子面长披风,一张小脸被狐皮领子团团的托出来,刘海剪短了,露出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单手托着一只白中透青的瓷碗,她很满意的注视着无心,同时从瓷碗里捏起一尾摇头摆尾的小活鱼,对着铁罩轻巧掷去。无心张嘴去接,接了个空。小鱼擦着他的面颊 井中,无心哈哈笑了,对她大声说话:“再来,再来!”

岳绮罗看着他阴沉沉的白皮肤与黑幽幽的眉眼,觉得他很俊美。初冬的细雪飘落下来,无心已经在井中生活了三天,身体没有被冻僵,皮肤也没有被泡皱。岳绮罗爱死了他的身体,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将碗中最后一条小鱼扔向前方,无心猛一仰头,用牙齿咬住了银白小鱼。随即低头嘬起嘴唇轻轻一吸,小鱼瞬间被他吞了下去。双手同时松开,他向下又一次坠入井中。

 

雪越下越大了,无心不肯再吃生食,要热菜热饭。吃饱喝足之后,他照例悬在铁罩下面,对着外面说道:“我爱你,放我出去吧,我很冷!”

岳绮罗站在雪中,双手揣在袖子里,人不动,只有头发随着寒风轻轻的飘:“你爱我什么?”

无心笑了,反问道:“你又爱我什么?”

岳绮罗静静的凝视着他:“爱你的身体。”

无心弓起身体,双脚向上一直蹬到了井口:“只有身体?”

岳绮罗突兀的一笑,眼睛眯成半月。笑容稍纵即逝,她随即恢复了平静:“谁的灵魂值得我爱?凭着我的智慧,看谁都是水晶琉璃。一眼看透,还爱什么?”

然后不甚情愿的翻了个白眼,她奶声奶气的哼道:“高处不胜寒,想必你也理解我的寂寞。”

无心轻轻笑了一声,忽然很想念月牙和顾大人,甚至包括出尘子道长。他的确是理解岳绮罗的寂寞,不过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他怪物见得多了,也不差岳绮罗一个。岳绮罗不放他出来,大概是还没有想好如何控制住他;脚趾头蜷起来勾住井沿,他仰起头望天。万里长空,乌云密布;井水也许很快就要结冰了。

岳绮罗微微低了头,从刘海中抬眼看他;看着看着,她看到了铁条上的清晰齿痕。

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指着齿痕问道:“谁咬的?”

无心经过几夜的试验,已经对小鬼彻底失望,所以坦然答道:“棺材里的丑丫头。”

岳绮罗当即转身走向门前棺材,冷风席卷而来,吹起披风下摆,露出里面一身青色裤褂。不用旁人出手,她亲自推开棺盖,只见里面的小鬼仰面而卧,本来已经是个半腐烂的状态,如今受了稀薄阳光的照射,越发像被火灼一般,模样眼看着越发败坏,七窍都流出了黄汤绿水。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盖,岳绮罗念念有词的画出一道符咒,最后一笔狠狠的抹出去,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来,声音又轻又急:“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抬手用力向上一挥衣袖,她猛的睁开了眼睛。附在小鬼身上的魂魄当初被她召之即来,如今又被她挥之即去。转身走回院子里,她命令四角的士兵:“棺材和人全部烧掉!”

然后她转向了井口:“大哥——”

无心已经无影无踪,井口的铁罩下面贴着一张黄符。黄符对于岳绮罗很有震慑作用,黄符一现,就表示无心要下去休息了。

 

无心浮在水中,陪伴他的是几条小银鱼。鱼嘴轻轻 了他的耳垂和鼻尖,每天的伙食都不错,如果不是月牙和顾大人更有诱惑力,如果不是空气和水都越来越冷,也许他会安心的住下来。侧过脸抬起手,他眼看着小银鱼游过自己的指间。水流瞬间紊乱了一下,一条小鱼失了踪影;而无心的喉结缓缓滑动,是做了一次刹那间的捕猎。

 

几天之后,井水表面当真是结冰了。

无心吊在铁罩下面, 分开了蹬在井壁上,向下哗哗的撒尿,尿也是冰冷的。岳绮罗蹲在铁罩上,戴了一副雪白的兔毛耳套。眼看无心尿完了,她伸下一根手指,用力戳了无心的头顶心:“想不想出来?”

无心立刻抬了头:“想。”

岳绮罗起身走下铁罩,然后继续说道:“想出来,就先烧掉你的黄符!”

一名士兵划了火柴凑到铁罩近前。而无心并不反对,很顺从的取出黄符,当真是送到火苗上一燎。

大条石被搬开了,铁罩子也被掀起来了。岳绮罗怕无心伤人,向后退出老远;而在四支步枪的瞄准下,无心坐在井台上,慢条斯理的穿上了衣裤鞋袜。

岳绮罗远远的提防着他:“你现在对我是爱,还是恨?”

无心低头笑了一下,一边系纽扣一边答道:“凭着我的智慧,还会拘泥于爱恨吗?”

然后他抬眼望向岳绮罗:“接下来怎么办?你是关我,还是放我?”

岳绮罗皱起了眉头,发现自己对于无心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无心似乎是真的无所谓爱恨,人太好摆布了,不是人的又太不好摆布了,岳绮罗正了正自己的耳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关你,也不放你。”她最后开口答道:“留你住几天,怎么样?”

无心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住就住。”

岳绮罗也笑了一下,右眼隐隐作痛。还没有告诉无心她已经盲了一眼,因为感觉没有必要。无心不会怜悯她瞎了右眼;她也犯不上自曝其短。

 

岳绮罗带着无心住进了顾宅前院。雪势越发急了,宅院内 风凄厉、魂魄遍布。房内燃了火炉,桌子正中央摆着一只瓷盆,里面咕嘟嘟的沸腾着一盆肉汤。岳绮罗和无心相对而坐,两人一起注视着盆中有鼻子有眼的小婴儿。

无心很平静的抄起一只大馒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而岳绮罗喝了一口滑腻的肉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吃人补人。”她轻声自语:“天寒地冻,我得补补。”

无心咽下馒头,反问她道:“怎么没有我吃的菜?你知道我不吃人。岳绮罗,你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却让我嚼干馒头,可见你根本不爱我。”

岳绮罗一筷子伸进瓷盆,连汤带水的挑起一只圆滚滚的小脑袋。把热腾腾的小脑袋夹到自己碗里,煮烂了的皮肉零零落落,一颗熬成乳白的眼珠子半路掉下,一路滚过桌面掉到地上。一口气把小脑袋吮成空空荡荡的脑壳,她 嘴唇抬起头:“大哥,有的吃,为什么不吃?是人的,尚且对人敲骨吸髓;何况你根本就不是人。”

无心摇了摇头:“所以我和你过不到一起去。道不同,不相为谋。”

岳绮罗笑了:“你和谁能过到一起去?月牙?”

无心不搭她的话茬,生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月牙身上去。他一鼓作气吃了五个馒头,岳绮罗也吸吸溜溜的吃了整个婴儿。右眼的疼痛渐渐缓解了,她的体内又有了热气。忽然留意到了无心的目光,她没言语,单是微笑。

无心也在微笑,同时暗暗把舌尖伸到齿间。门外一定站着士兵,他一个人打得过岳绮罗,然而打不过四个顾大人似的小伙子。当然,如果一定要逃,办法还是有的,只是要么太危险,要么太痛苦。

还有一个太简单的法子,胜算几乎为零,不过可以试一下。无心手按桌沿站起了身,一言不发的走向门口。伸手推开两扇房门,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空气,然后一步跨过门槛。

岳绮罗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干什么?”

无心把寒冷空气呼出去,另一只脚也站到了门外。背着双手经过两边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回头对着房内的岳绮罗一点头:“雪很大。”

随即他转向前方,撒腿就跑。岳绮罗猛然起身赶了出来,随手夺过士兵手中的步枪,她拉动枪栓也不瞄准,对着无心的背影就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过后,无心被子弹向前轰了个跟头。然而一挺身爬起来,他已经拉开了顾宅的黑漆大门。

岳绮罗知道他不会安分,可是没想到他会公然逃跑。拔脚向前追了两步,她一边笨手笨脚的将子弹上膛,一边锐声喊道:“来人,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四个字一出来,士兵心里就有数了。四名青年蜂拥而出,岳绮罗站在院内,就听外面枪声响成一片,纵算无心能够飞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弹打成筛子了!


32 辗转

 

枪声响彻了整条胡同,此起彼伏的不停。岳绮罗紧随其后的追出去,就见无心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人影瞬间消失不见。她人小腿短,衣裳穿得又累赘,没跑几步就冒了汗。幸而士兵伶俐,一路追一路开枪。岳绮罗最后出了胡同,只听一名士兵扯着正在变声的哑嗓子,撕心裂肺的狂喊:“死了!打死了!”

岳绮罗猛然刹住脚步,下意识的抬手掩到了鼻端。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而远处大街上趴伏着个一塌糊涂的人,正是无心。

岳绮罗并不怕血,然而无心的鲜血气味让她感到了窒息。手掌加上衣袖都无济于事,她明明白白的吸进了一股子又甜又腻又冷又腥的恶味。右眼针扎火燎的疼起来了,她连着退了几步,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端着步枪停在半路,余下三人跑上前去,用枪管翻动了地上的尸体。无心软绵绵的趴在街面上,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粒子弹。脑壳是早破碎了,后背也被轰出了大洞;左腿从膝盖处断了开,两条手臂更是被打飞了皮肉,臂不成臂,手不成手。一个胆子大的弯了腰,伸手把他翻成了仰面朝天,然而面也没了,只留下了个完好的下巴;胸口红红白白的绽开来,红的是血,白的乍一看像棉袄里的棉花,仔细一瞧又不是,是嚼碎了咽进肚里的馒头。

三名士兵方才光顾着射击了,没料到乱枪会被人打成零零碎碎。有人发现了问题:“人都打烂了,怎么没血啊?”

此言一出,余下二人一怔,发现地上的确没有血流成河,只有黏 腻的一小滩殷红,气味甜得恶心人。

 

在岳绮罗的命令下,四名士兵找来一只竹筐和一把铲子,把无心铲进了筐中。岳绮罗站在百米开外,心里不信无心会真的死了。既然没有魂魄,他的玄妙必然就在身体上,所以岳绮罗铲也要把他铲回去。铲回去封起来,倒要看他能有何种变化!

 

待到岳绮罗和士兵们一起撤退之后,街上重新恢复寂静。一条肮脏不堪的大野狗一路嗅着跑了过来,围着地上血迹转了一圈。

薄薄的一层血,已经被冻在了地面上。大野狗嗅过之后,连个肉渣子都没找到,便走到路边暗处沉下屁股,百无聊赖的拉了一坨狗屎。

拉过之后它垂了尾巴,似乎一时失了目标方向。而寒风吹过路边荒草,一只齐腕而断的手就忽隐忽现的向它逼近了。

食指中指迈着小步,拖着后方的整个手掌直奔野狗而去。忽然一把抓住狗尾巴,大野狗受了一惊,当即漫无目的的吠了一声,又吠一声。

两声吠过之后,那只手已经顺着尾巴攀上了它的后背。五指张开附在大野狗的皮肉上,污秽 的狗毛遮住了它的行迹。

大野狗继续向前跑去,跑两步停下来,落水狗似的抖一抖,然后继续再跑。

 

大野狗在街上跑了一夜,凌晨时分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天还没亮,院门已经开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睡眼惺忪的出来套马车,身后跟着个拎泔水桶的老太太。老太太把泔水往路边一泼,同时咳嗽气喘的嘱咐小伙子:“等在青云观里见了老东家,就想着提提换差事的话。老东家善良,兴许能答应。”

小伙子哈欠连天的满口答应;而大野狗则是在路旁尚未结冰的泔水里寻找剩饭吃。埋伏在狗毛里的手通了灵成了精,听见“青云观”三个字后,立刻开始不动声色的转了方向。

 

小伙子坐上大马车,一甩鞭子吆喝一声,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只手扒在车窗窗口,顺着厚窗帘子就翻进去了。

无心没想到自己会“活”在了一只手上。夜里一枪打上手腕,他就感觉天旋地转。等到清醒过来之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手。手是落在了路边的草丛里,手指很灵活,让他可以到处走。从一只手长成一个人,所需时间不会少;所以他打算先回青云观报声平安,然后再找个地方藏起来慢慢成长。但是一只手堂而皇之的在路上走,显然是不大合适,况且从文县到青云山路途遥远,恐怕路未走完,他已经不知变化成什么怪样子了。

无心摔在了马车座位上,食指轻轻叩着车座,他此刻疼倒不是很疼,只是有些犯愁,怕月牙会嫌弃自己。

 

大马车呱嗒呱嗒的走在大街上,速度很快。街上渐渐见了人,赶车的小伙子不住的遇见朋友,嘴里也有了话说。无心静静听着,得知小伙子的老东家家财万贯,一直住在青云观里修道。如今天冷了,春节也快到了,所以少东家支使小伙子跑一趟,去把老东家接回家来过节。马车顺顺利利的出了文县,沿着土路跑出一溜黄烟。无心被颠簸得蹦蹦跳跳,心想也许不到天黑,自己就能上青云山了。

傍晚时分,小伙子把大马车停在山门外,自己沿着山路往上跑。一个小道士背着一捆柴慢悠悠的跟在后面,柴捆里躲着个快要冻僵的无心。

柴禾被扔进了柴房里,小伙子自去寻找老东家,小道士自去吃晚饭睡大觉。柴房的破门开了一道缝,夜色之中,一根手指头鬼鬼祟祟的探了出来。

食指搭上了门槛,随即中指也跟上去了。手掌一使劲立了起来,食指中指迈开大步,一溜烟的就跑了。

 

凌晨时分,无心进了月牙和顾大人所住的小院。

他先跑去了月牙的门口。食指和无名指站立稳了,他伸出中指推了推门。

门锁的严实,于是他转而又跑去了隔壁的顾大人门前。月牙是个女人,夜里睡觉当然要关门闭户;顾大人却是满不在乎,横竖门是破门,锁不锁都无所谓,全是一样的不挡风。无心侧过手掌钻进大门缝里。屋里生了炉子,炉子加上顾大人,营造出来的空气正是暖融融臭烘烘。无心惬意的打了个冷战,然后就想要上炕。可是炕太高了,他无处攀爬,上不去。忽然感觉到了旁边就是顾大人的大棉鞋,无心索性爬进了鞋里,反正没鼻子,不怕熏得慌。

再说顾大人仰天长睡,直到天明时分,才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的一掀被子坐起来,他披上棉袄穿上棉裤,伸下 想要趿鞋出门。不料大脚丫子往棉鞋里一踩,他忽然感觉脚底下软中带硬的硌人。 眼睛低头一瞧,顾大人看到一根手指勾着鞋帮,正在奋力的向外爬。

顾大人把嘴张成瓢大,亮着嗓子眼打了个大哈欠,顺带着抬手抹下眼角一粒眼屎。感觉自己是清醒透了,他低头再看,发现一只苍白的手已经爬出了棉鞋。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射在顾大人的脚丫子上。一团怒火忽然腾起,顾大人光脚下地,蹲下来抄起大棉鞋骂道:“好你个狗娘养的妖魔鬼怪,大白天的还敢来吓唬我!操!老子今天要不给你几分颜色,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话音落下,他一鞋底子就拍了下去,当场把无心拍扁在地。无心活动手指,还想在地面写字示意,可是顾大人怒发冲冠,片刻的机会都不给他,噼里啪啦的就只是拍。无心被他打得满屋逃窜,而顾大人拧着眉毛瞪着眼睛,一手一只大棉鞋,蹲在地上转圈追他。月牙刚起了床,蓬着一脑袋头发从茅厕里走出来,因听顾大人房内热闹,就凑到窗前向内张望:“顾大人,你干啥呢?屋里闹臭虫啦?”

顾大人头也不抬,两只手对无心围追堵截:“没事,我屋里来了个妖怪,今天我揍不死它我就不姓顾!”

月牙一听来了妖怪,也不避嫌了,推门就往里进。结果一只脚刚迈进去,便有一只手横窜过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裤脚。她低头望去,正要尖叫,但就在要叫不叫之时,她弯下腰,忽然说道:“顾大人,别打,我看它怎么像是无心的手?”

顾大人双手套着大棉鞋,目瞪口呆的抬起了头:“师父的手?”

月牙没言语,试试探探的向下伸出了手,两只眼睛睁得特别大。而抓着裤脚的手仿佛有所感应,及至月牙的指尖快伸过来了,它不知怎样运的力量,竟然一跃而起。两只手瞬间交握了住,月牙转动大眼珠子,和顾大人对视了。

“无心啊……”她开了口,声音打着颤:“是你吗?”

断手立刻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心里轻轻的划起圈来。
    

33 无心的成长

月牙屋里干净不臭,所以两人一手一起挪到了她的房中。月牙手忙脚乱的叠了棉被摆上炕桌,而无心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下方便是斜襟纽扣,一根手指头跃跃欲试的往斜襟里探,因为里面更暖和,而且有两个香喷喷的大馒头。
顾大人把棉鞋穿在了脚上,手里换了一根擀面杖,随时预备着向月牙肩头来一下子:“我说,你确定这是师父的手?”
月牙忙得满头满脸都是长发,人就躲在头发里回答道:“他从头到脚都让我看八百遍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男人的手长啥样?”
话音落下,她沉重的叹了口气。而无心用小拇指勾住月牙的衣领,食指和拇指腾出来,对着顾大人作势一弹。
顾大人不由自主的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怎么一次不如一次?上次只少了半个脑袋,这回可好,就剩一只右手了!”

月牙和顾大人盘腿上了炕,手则是被摆在了炕桌上。月牙把头发胡乱向后挽了个纂,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如果无心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了,她肯定要又怕又疼的搭上许多涕泪;可是面对着桌子中间一只手,她总感觉自己是没睡醒。
顾大人也有梦游之感。盘腿坐在月牙的热炕头上,他连袜子都没穿,脚趾头下意识的动来动去。而无心的手趴在桌上,食指中指先是轮换着敲了敲桌面,感觉两人的目光都 他一只手了,他才移动手指,开始在桌面上一笔一划的写字。月牙在很小的时候跟着她舅舅学过一点文化,大字勉强能认一箩筐,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白字,所以无心直接写给顾大人看,断腕之处露出雪白的骨茬,也一并落在了顾大人的眼里。顾大人呆望了片刻,忽然扭头打了个大喷嚏;月牙倒是渐渐反应过来了,隔着桌子伸手一拍他:“你别走神,看看他写的都是啥!”

无心在桌子上长篇大论,末了提出要求,让顾大人把自己偷偷埋进土里。
月牙已经彻底认清了现实,想到无心遭了乱枪,一枪一个血窟窿,她果然是心疼的涕泪横流。听顾大人转述了无心的话,她拿起手帕一擤鼻涕,当即瓮声瓮气的表示反对:“不行!两间屋子还不够你长的?非得往地下钻?大冬天的,地都冻上了,你要活埋作死啊?”
顾大人愁眉苦脸的也是同样意见:“师父,不瞒你说,你现在这个模样,看着比上次利索不少。月牙不怕,我更不怕。只要你别耗子似的满地跑,养在屋里就养在屋里,我也不反对。”
无心等二人都说完了,继续写字,表示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一只手,过两天就不一定长成什么德行了。
月牙不想再和他耍嘴皮子,直接泪眼婆娑的告诉他:“屋外是爷们儿做主,屋里是娘们儿做主。今天我就做主了,我那笸箩呢?”
不等人回答,月牙自己爬到炕角,把针线笸箩端了过来。针线被倒出去了,她又往笸箩里面垫了一层枕巾:“往后你就在这里面睡,等到长大些了,我再给你换个篮子。”
无心静了片刻,又写了起来,要到顾大人房里住。他很知道自己的成长过程,所以并不想让月牙亲眼目睹。月牙能够接受自己到这般地步,已经算是奇女子了,他想凡事都有个限度,不能因为月牙不怕,自己就无休止的扰她吓她。万一哪天月牙一甩袖子真不要自己了,自己可就傻眼了。
月牙不在乎他住到哪屋,只是坚决不肯把他埋进土里。顾大人掏了掏耳朵:“住我屋里……行倒是行,不过你得老实点,我醒你醒,我睡你睡,而且不许满炕乱爬。”
协议达成,风平浪静。月牙烧热水自己洗了把脸,又拧毛巾擦了擦无心的手。擦手的时候顾大人凑上来了,很好奇的用手指去触断腕。月牙登时一转身隔开了他,急赤白脸的怒道:“你别弄他!”
顾大人绕到了她的面前,很认真的告诉她:“你看他那腕子里面,怎么不大对劲?”
月牙看了看手腕创口,发现骨头虽然依旧白生生,里面的红肉表面却像是结了一层透明薄膜,轻轻一捏手掌,手掌好像也厚了。
“可能是开始长肉了!”月牙抬眼去看顾大人:“你摸摸,手背都鼓溜了。”
顾大人想要和无心握握手,然而无心顺着月牙的手臂往上爬,一溜烟的又回了肩膀。月牙抬手拍了拍他,心想幸亏我没娘家,要不然女婿这个样,娘家还能让我跟他过下去吗?

月牙本来不大管顾大人的,因为顾大人是烂泥扶不上墙,把他收拾的再干净,一天不管也要回复原样;可是无心既然回来了,又是住在顾大人的屋里,她便放了心,有了闲精力去多干点活。把盛着无心的笸箩摆到顾大人的炕上,她一边扫地一边自言自语:“你得怎么长呢?先长胳膊再长身体?”
无心感觉此事一言难尽,要写也是千言万语,并且未必能写明白,所以趴在笸箩里就没回应。顾大人端着一碗热汤面上了炕,哧哧溜溜的吃出一头大汗;于是月牙拎着笤帚直起腰,又有了问题:“你连嘴都没有,咋吃饭呢?”
无心爬出笸箩,在炕上刷刷点点的写起来;顾大人直着眼睛看着,看到最后告诉月牙:“用水泡一泡他就行,他成人之前吃不了饭。”
月牙想了想:“水也不顶饿啊,熬点汤泡一泡呢?”
无心在炕上写了三个大字:“别放盐!”

顾大人受了无心的嘱咐,并没有向出尘子通报消息,怕老道闻信赶来降妖除魔,再把无心剁碎了。反正青云观产业庞大,只要住持发了话,其余道士并不在乎观里多了他们两个吃闲饭的外人。
到了下午,无心支使顾大人去寻一口大缸回来。顾大人嫌天气冷,不肯出门;月牙也说:“缸里又冷又硬的,哪有笸箩舒服?”说着她又找了一条枕巾搭在笸箩上:“再给你加条小被。”
无心没了办法,趁着自己还能活动五指,他爬到月牙身上,摸了摸脸蛋又摸了摸头发,亲热的了不得。月牙知道他的意思,趁着顾大人不注意,她把无心捂在了 上。
入夜之后,月牙自去回房睡觉。顾大人上了炕,片刻之后也是鼾声如雷。笸箩摆在炕头,无心被枕巾盖住了,黑暗之中就见枕巾下面一膨一膨,像是活生生的一颗心脏再跳。
顾大人睡得很熟,梦里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他杀伐征战,在猪头山下所向披靡。一路杀到天大亮,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眼望着四周简陋的环境,他若有所思的翻了个身,满心都是怅然。
伸手把炕头的笸箩拽过来,他枕着胳膊问道:“师父,还睡着呢?”
枕巾下面没有动静,不是无心的行事作风。顾大人忽然怀疑他趁夜溜了,连忙掀开枕巾向内一探头。然而一瞧之下,他大惊失色,猛然坐了起来!
原来笸箩里面的手,已经手不成手。
屏住呼吸怔了一瞬,顾大人壮了胆子,把笸箩拉到近前细看,就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肉赫然 ,撑得手背皮肤四分五裂。纤细的指骨裸|露出来,也被红肉挤得东倒西歪。肉是鲜红透亮的,表层似乎绷了一层薄膜。顾大人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碰了红肉一下,软颤颤的只是嫩,并没有异样触感;俯身下去又嗅了嗅,隐隐的似乎有些甜腥,除了甜腥之外,也无其它异味。
顾大人也以为无心会长完胳膊长身体,万没想到一夜过后不但没有胳膊,甚至连手都失去了。端起笸箩凑到窗前,他迎着阳光细看;发现红肉其实不像肉,更像一胞血,不透明,可是隐隐的能透光。
顾大人不敢碰它,怕把它碰破了。轻手轻脚的放下笸箩,他穿上衣裤趿上棉鞋,连尿都没撒,直接奔去了隔壁月牙房中。做贼似的溜进去,他压低声音说道:“了不得,师父真变样啦!”
月牙吓了一跳:“变啥样了?”
顾大人向门一指:“你自己瞧瞧去吧!”

月牙见了笸箩里的东西,也发了傻。她没主意,顾大人也没主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日子照例过下去。一大碗肉汤晾得不冷不热了,月牙小心翼翼的要从笸箩里把无心捧出来,结果一捧之下,皮和骨头全落下去,就只有一块肉留在了她的手中。
把肉放进汤碗里,月牙从笸箩里捡起了一根手指。手指上的肉皮看起来干燥腐朽,骨头也是特别的轻,仿佛一捏就能碎。月牙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的真害怕了。
“你……”她转向大碗,轻声问道:“你是无心吗?”
碗里的肉毫无反应,仿佛就只是一块怪模怪样的肉。

一天之中,无心没有继续变化。入夜之后,月牙想要把笸箩端到自己屋里去,然而顾大人存了好心,执意要把笸箩留下。
月牙一宿没睡好,知道自己嫁的不对劲,可是让她抛了无心另找汉子,她又实在是舍不得他。恍恍惚惚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刚刚下炕打开房门,冷不防的就见顾大人从隔壁冲了出来,大惊失色的对她嚷道:“完了完了,师父变成蛆了!”


 

34 千变万化

月牙和顾大人并肩站在炕前,望着炕头的笸箩目瞪口呆。
昨天还是拳头大的一块红肉,一夜的工夫竟然抻成了一尺来长,一头浑圆一头尖细,鲜红的颜色也变淡了,看着正是粉粉 的一条大蛆。小小的针线笸箩已经容不下它,尖细的尾巴伸出边沿,软软的搭在了棉被一角上。
最后,还是月牙打着结巴先开了口:“咋、咋长成这样了?”
顾大人端起笸箩掂了掂分量:“比昨天重了不少,至少增了一斤多。”
昨天它是块心脏大小的红肉,瞧着虽然怪异,但是还不可怕。如今红肉变成了软颤颤的一大条,可就有点瘆人了。顾大人迎着窗子光亮托起笸箩,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细细审视大蛆,就见它体内隐隐现出一条白线,从头延伸至尾,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月牙奓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了它一下,摸完之后告诉顾大人:“还挺滑溜的。”
顾大人收回笸箩,低头嗅了一鼻子。龇牙咧嘴的转向月牙,他苦着脸说道:“不好闻。”
月牙也俯身把鼻尖凑了上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是不好闻,又有点甜又有点腥。”
顾大人问月牙:“他原来身上也是这味吗?”
月牙立刻摇了头:“不是不是,他原来没味。”
然后两人一起长叹一声。

无心的新形象虽然不大受看,但是月牙和顾大人都是经过了风浪的人,所以也不大惊小怪。月牙照例是收拾屋子烧水做饭,顾大人洗漱穿戴完毕了,奉了月牙的命令,把无心从笸箩里取出来,转移到一只大竹篮子里。
放好无心之后,顾大人低头盯着它又瞧了半天,越看越像蛆,末了就感觉浑身难受,并且恶心。把篮子轻轻的拎起来放到炕里,他把自己的棉被扯了过来。棉被经过了臭屁和臭脚丫子的彻夜熏陶,温度和气味全具备。顾大人用棉被把篮子严密盖住,正是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下午,顾大人进了月牙的屋。人都有个爱美之心,月牙屋里干净,月牙本人也打扮的利落;顾大人坐在月牙的热炕头上,心里熨帖了许多。
月牙把篮子也拎过来了,篮子上面搭了一条枕巾,放在炕头。月牙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隔三差五的往篮子里扫一眼,希望能看到一点动静。然而大蛆怡然自得的躺在篮子里,一动不动。
针线活做久了,月牙放下针直起腰,抬头唤道:“顾大人,你说——”
顾大人正在发呆,冷不丁的受了惊动,立刻就是一哆嗦。月牙没想到自己会吓着了他,登时也闭了嘴。双方默然片刻,顾大人忽然苦笑了一下,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月牙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叫你顾大人啊!”
顾大人扭头望向窗外:“没有兵没有马,没有枪没有钱,我他妈算什么大人!”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没领会意思:“叫惯了,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往后改口不就行了?你说你让我叫你啥?”
顾大人知道月牙层次不高,但是身边没亲人,就她还算是个家里人了,心里有了话,只能对她说:“月牙,你知道我当初是什么样吧?”
月牙把针又拈起来了:“知道,你当初挺威风的,我见了你都不敢抬头说话。”
顾大人点了点头,随即一拧眉毛:“你放下针线,纳鞋底子着什么急?老实听我说话!”
月牙笑了,不和他一般见识:“行,行,你说吧,我听着呢。”
顾大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同时说道:“月牙,我不能在道观里继续混下去了,我得出去打天下!”
月牙登时紧张了:“打天下?你单枪匹马的想打谁啊?刚消停了没几天,你又要兴风作浪了?”
顾大人一摆手:“不要头发长见识短,我当你是我亲妹子,才和你说心里话的!谁说打天下就非得动刀动枪?你当我除了张小毛子和丁大头,就不认识更高级的大人物了?我告诉你,算命的说我是武曲星下凡,此生必成大业,我住在道观里不活动,大业怎么成?”
月牙听他吹牛放炮,感觉挺有意思:“你就说你想干啥吧?”
顾大人 舔干燥开裂的嘴唇,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打算去趟天津,你也跟我去。正好师父没长大,还能省一张火车票。天津可是个大城市,你没去过吧?”
月牙摇了摇头:“我肯定没去过,连长安县我都是第一次来。”
顾大人踌躇满志的扬起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本来我还想把散了的弟兄们召集起来,重新打回文县;可是经过了几个月的琢磨,我发现就算真把队伍拉起来了,我也不是丁大头的对手,而且文县里面还住着个妖怪,让我去我也不敢去。所以我打算到天津碰碰运气,大不了就空手回来呗,顶多是搭点路费,也不算什么。”
月牙对顾大人的前程毫无信心,不过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咱们要是走远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追不上来了?”
顾大人抬手挠了挠头:“应该是吧!”
月牙瞟了篮子一眼:“也不知道无心愿不愿意去,再说就算省了他的火车票,咱俩也还是没盘缠啊!现在吃的用的,还都是人家道观里送的呢!”
顾大人不敢看篮子,直接一挥手:“管他愿不愿意呢,反正他现在也没说不愿意!至于盘缠,我下午就去找出尘子,看看能不能跟他借点钱。总之我得赶紧行动,要不然日子拖久了,谁知道师父又会变成什么样?万一过两天成了半人来高的一条大蛆,咱们可怎么把它往火车上带?”
月牙年纪轻,好奇心盛,依着她的心意,倒是愿意去天津开开眼界——当然,去也行,不去也行。而顾大人见她并不反对,就在吃过午饭之后,当真出门找出尘子去了。

顾大人出去了不过一个多小时,就带着两百多块钱回来了。喜笑颜开的进了月牙的屋,他真心实意的将出尘子赞美了一番:“人家那老道是真仗义,说拿钱就拿钱,还不让我还。我早就看他不是凡人,那大个子,那长头发,那气质,那派头,可惜出家当老道了,要不然也得是个大官!”
月牙看他吵吵闹闹的,不禁也来了精神:“他问没问起无心?”
顾大人高声大气的答道:“问了,我说我不知道。”
月牙有点激动,抬手摸了摸脑袋后面的圆髻,莫名的有些自惭形秽:“那咱们真去天津?你到了天津投奔谁啊?”
顾大人大喇喇的一挥手:“你别管,我又不是大傻×,心里能没数吗?”

到了晚上,月牙把无心捧出来,放在了一盆温暖的菜汤里。汤里没有放油,泡到汤冷之后,她把无心捞出来擦了擦,然后对顾大人说道:“你要是怕它,就把它放我屋里吧。我看了一天,现在都看惯了。”
顾大人犹豫了一下,有心答应,可是如果真答应了,就算是违了自己和无心的约定。伸手拎起篮子,他硬着头皮说道:“不用,我也看惯了。再说谁知道他明天早上又变成什么样了?变好看了还行,要是变得还不如蛆……算了算了,还是我拎走它吧!明早我打头阵,好不好的我先看第一眼。”

因为说定了明天就下山到长安县上火车,所以月牙天一黑就上了炕,想要早睡早起,然而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觉。顾大人躺在臭被窝里思索天下大势,也是闹了失眠。两人全是直到午夜才睡,仿佛刚一闭眼便亮了天。
顾大人心里揣着大事,躺不住,一见窗户白了,就坐起来先去看篮子。篮子上照旧搭着一条枕巾,顾大人伸手捏住枕巾一角,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东西。
一咬牙一狠心,他猛的掀开了枕巾。低头向内一瞧,他睁大眼睛,忽然很想吐。
篮子里的蛆至少又长了大半尺,细尾巴不见了,从头到尾水灵灵的又粗又胖,并且不复昨日的光滑, 皮上坑坑洼洼,洼处生出尖刺刺的白毛,乍一看正是一条斑秃大毛毛虫!
顾大人理解了无心的隐忧,也承认此刻的无心实在是太不招人爱。伸手指试了试白毛的软硬,他见白毛并不扎手,便扯来一条不干不净的床单,皱鼻子瞪眼的把无心层层卷起来了。

顾大人没让月牙去看无心,只说“长得挺快,模样还跟昨天一样。”
月牙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接过顾大人送过来的床单卷子,她背上小包袱,意意思思的还问顾大人:“真走啊?”
顾大人意气风发的一晃脑袋:“走!”


35 去天津

出尘子身份高贵,并未亲自露面,但是命令弟子套了一辆大马车,送月牙和顾大人去长安县火车站。月牙挎着个小包袱,手里抱着床单卷子,卷子沉甸甸的挺有分量,可见无心夜里又长了不少。惶惶然的偷眼瞄着顾大人,她心里风一阵雨一阵的不踏实。进县城已经是开了眼界,可县城和镇上风光也差不许多,她纵是惊也惊得有限;天津卫就不一样了,在她心目中,天津卫几乎可以等同于外国。跟着个不着调的顾大人去外国,到底可行不可行呢?
月牙左思右想的还没得出答案,大马车已经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
长安县的火车站,里外只有两间屋子,此刻天寒地冻又不靠年节,所以车站冷清,几乎没有旅客。顾大人自从出了青云观后,也是惴惴不安,生怕半路被鬼跟上。如今在车站里买了两张车票,他抓心挠肝的一边等车一边走来走去;后来估摸着火车快到了,他早早就带着月牙赶去了月台。
一列小火车轰隆隆的开过来,在长安县停了一分钟。一分钟后火车开动,月台上空荡荡,彻底没人了。

顾大人平时看着月牙挺体面的,模样挺好身段挺好,干别的不成,当媳妇是足够。然而如今在车厢里挤着坐下了,他才骤然发现月牙土头土脑的上不得台面。月牙占据了靠窗的位置,像刚被强盗劫过一场似的,缩着脖子端着肩膀,一脸茫然的睁着大眼睛,仿佛连东张西望的胆量都没有了;除此之外,两件行李也被她搂在胸前抱了个死紧,似乎随时预备着跳车逃跑。
顾大人用胳膊肘一杵她,低声问道:“原来没出过远门?”
月牙怔怔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轻的像蚊子叫:“没有。”
顾大人眼望前方清了清喉咙:“你放松点,坐火车你怕什么?”
月牙答道:“哦。”
然后她缩脖端腔像个猴似的,又往车窗外面望去了。

从长安县到天津卫,火车走四个钟头也就到了。前三个钟头月牙一直没敢乱动,第四个钟头她渐渐活泛了,见附近有旅客拿了冷馒头吃,就对顾大人说道:“咱们走得太急,连干粮都忘了带。”
顾大人正襟危坐:“你啊,就知道吃!”
月牙很惊讶:“哟,你转性啦?”
顾大人嗤之以鼻:“我转什么性,我一直也不馋!”
月牙又“哟”了一声,没再说话,心中暗笑,想顾大人开始装大人物了。

火车到站之后,月牙梦游似的跟着顾大人下火车出站台,一眼不眨的盯着顾大人的背影,生怕走丢了。一出车站,她登时有些眼晕——人太多了!
处处都是人,人人都说话,正好凑成个人声鼎沸,开锅似的没一处清静。月牙自从下了火车,不知怎的,嗓子还变细了,挣命似的在后方问道:“顾大人,咱们去哪儿啊?”
顾大人没听清楚,给了她一个侧影:“啊?”
然后没等她再重复,顾大人拦下一辆洋车,不由分说的把她推了上去。两人一起并肩坐好,车夫扶着车把一起身,月牙“忽悠”一下就向后仰过去了,吓得大叫一声。而顾大人对着车夫嚷了一个地名,随即无可奈何的对月牙急道:“叫什么叫,坐好!”
洋车的胶皮轮子跑在柏油路上,丝毫不颠,比坐马车舒服许多。月牙刚坐出一点意思了,洋车在一户大宅门前停住了。
顾大人下车付了钱,公然的上去敲门。大门一敲便开,月牙站在一旁,就听顾大人口气极大,劈面就是要见你家老爷。三言两语过后,对方居然真请他进去了。月牙被他安置进了门房里。瑟缩着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她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双手搂着床单卷子,她垂下头,忽然有点后悔,心想要是在青云观,这时候都该上炕睡觉了。
门房里面没人,她坐了许久,烤得双手双脚都暖烘烘。百无聊赖的抬手扒了扒床单卷子,她想看无心一眼,然而卷子上下两头都严密,想要扒开也不容易。月牙感觉床单卷子好像比早上又沉重了一点,就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你可快点长吧,你长成人了,我就有依靠了。”

月牙在炉子边一直坐到了小半夜,才有个听差打扮的小伙子推门进来,说顾先生请她过去,到底过哪儿去,小伙子没说,月牙也没想着问。
又饿又渴又困的跟着小伙子走出门房,月牙顶着寒风往前走,沿途不是房子就是院子,她约摸着都走出一里多地了,还是不见头尾。末了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前,屋门大开,里面散出腾腾的热气,热气成分复杂,又有酒气又有肉气,月牙吸了一口气,馋的垂涎三尺,直咽唾沫。
顾大人谈笑风生的走出门来,身边跟着个一团和气的大胖子。对着月牙一点头,顾大人又和胖子聊了十多分钟,然后才在几名听差的引领下,带着月牙走了。
一走又走出好几进大院子,出了后门还过了一条小街。最后听差把他二人送进一处小四合院里,又问:“顾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月牙抓紧时机,对着顾大人小声说道:“哎……我饿了。”
顾大人恍然大悟:“我弟妹还没吃饭呢,外面有没有卖烧饼包子的?”
听差答应一声,调头出门,不过片刻的工夫,还真是买来了十个油盐烧饼。顾大人很阔绰的赏了他两块钱,又道:“我这儿用不着人伺候了,你们都回去吧!”

月牙一口气吃了五个干烧饼,又喝了半壶热水,肚里一有了食,她就来精神了:“顾大人,怎么着?咱们就住下了?”
顾大人巡视了几间屋子,发现屋内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便很满意:“可不就住下了?”
月牙很是惊讶:“白住?”
顾大人把床单卷子抱到了自己要住的东厢房里:“可不是白住?刚才那大胖子你看见了吧?这房子就是他的。当年他在文县外面遇了土匪,是我救了他一命。我当时没让他报答,现在落魄了来找他,他能不管我?他敢不管我?本来他是让我住他家里,但是我想咱们还带着师父,万一被人发现了,也不大好,对不对?”
月牙跟他进了东厢房:“你说得对。床单卷子呢?我再瞧他一眼,就睡觉去了。”
顾大人立刻挡在了床前:“别看了,要睡就赶紧去睡。临睡觉前看一眼蛆,有意思?”随即他挥动双手:“走吧走吧,我也要 了!”
月牙都累极了,料想无心也不会有事,就当真回了西厢房。房内没有砌炕,摆着柔软的西式大床。月牙脱了衣裳往被窝里一钻,闭上眼睛往下一坠,直接就坠到睡眠里去了。
与此同时,顾大人也上了床。把床单卷子摆在床边,他有心打开,可是两只手都伸出去了,迟迟疑疑的却又缩了回来。
他害怕,不想看见两尺来长的斑秃毛毛虫。有床单卷着,看着还挺利落;如果没了床单——顾大人想象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冷战,酒都醒了。
伸手关了电灯,顾大人躺下也睡了。

天明时分,顾大人醒了过来。窗外天空还是鱼肚白,房内光线暗淡,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顾大人侧身注视着床单卷子,就见卷子绷得很紧,显然里面的东西又长大了。
顾大人坐起了身,鼓足勇气扯过了床单卷子。一层一层的慢慢打开,最后隐隐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他低头望去,发现无心今天倒是没大变样,单是又长了大半尺,表面依旧坑洼不平,不但洼处的白毛越发长了,而且鼓凸地方也生出了浅浅的茸毛。
顾大人打开电灯,隔着床单托起了无心,凑近灯泡细细的看。茸毛浅淡,无心依旧是个半透明的样子,隐隐可见里面从头到尾藏着一条白线。身体长得快,白线却长得慢,模糊不清的嵌在肉中。
“师父。”顾大人忍不住开了口:“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眼看着也要长成一米来长了,你说你从头到脚,哪有一丝的人模样?你是想变虫子啊,还是想变蛇?”
他转身回到床前,用床单子把无心又裹起来了。

到了中午,月牙又要来看无心。顾大人把她推回西厢房,然后自己也跟着进去了。一本正经的坐在月牙面前,他发了话:“月牙,能不能别看师父了?”
月牙瞬间白了脸:“他咋了?”
顾大人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他没事,今天又长了大半尺。但是,真不好看,到底有多不好看,我不细说了,你自己想吧!”
月牙松了口气:“我胆大,不怕他。”
顾大人一摇头:“月牙,我比你大了十岁,也算你的大哥了,有些话,我为了你们好,是不得不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和师父是兄弟,他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我又不跟他过日子。可是你和他一张床上睡觉,要是看多了……我怕你以后犯恶心,不乐意和他睡一个被窝。”
月牙低头想了想,最后苦笑了一下:“我认命了,他爱啥样就啥样吧,我不在乎。”
顾大人沉吟着劝道:“你不懂,当初我可喜欢我家老五了,可是自打见了井里的女鬼之后,我一看老五披头散发的就受不了。再说师父和我也是一个意思,你就听我一句吧!”
月牙垂着脑袋,没说听,也没说不听,默然无语的摆弄起了手指头。

    


 

36 人形

岳绮罗站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往面前的缸里瞧。
缸里盛着一堆散碎皮骨,皮已经是干软的要烂成絮,骨头也是又松又脆,不禁碰触,一团乱糟糟毛茸茸的头皮搭在上层,上面摆着一只干瘪的眼球。
岳绮罗眼看着无心的 变成了一缸乌烟瘴气的垃圾,莫名其妙,无能为力。而丁大头旅长笑呵呵的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傻笑得满脸都是干枯皱纹。缺魂少魄的人是不能久活的,他恐怕也撑不了多少天了。
岳绮罗抄起一根木棍,伸进缸里搅了搅,搅起一团烟尘,呛得她直咳嗽。

与此同时,顾大人也是站在房内一口大水缸前。月牙站在外面扫院子,扫得满院唰唰直响;而缸里腾出温暖的热气,是刚有温水注入进去。
几天的工夫,无心又变样了。
顾大人微微弯腰往缸里看,就见一条半人多长的粉红 盘在水中,和前几日相比, 身上的凹处更凹,凸处更凸,乍一看竟是疙疙瘩瘩的样子,饶是顾大人神经坚强,也有些忍受不住。每天早上都成了一道关,因为 已然蠕蠕的会动,时常是顾大人一睁眼睛,就发现白毛已经刺到了自己的鼻端。
顾大人实在是扛不住了,夜里干脆就把无心放进缸里泡着;等到天亮了,自己精力足胆气壮了,再把它从缸里捞出来,放到床上抻直了晾一晾。然而无心似乎并不领情,顾大人一眼没看住,它就自动的要往黑暗闷热的臭被窝里钻。
顾大人拿了一条小毯子盖住缸口,然后推门对着月牙说道:“大晚上的扫什么院子,正落小雪呢,扫也是白扫。进屋听你的话匣子去吧,在外面冻着好受?”
月牙扶着大笤帚,手和脸都冻得通红:“他今天咋样了?”
顾大人挥了挥手:“好着呢,越长越快。”
月牙又问:“有人样了吗?”
顾大人顺口答道:“有一点了,你别着急。”
月牙回了西厢房,房里的小洋炉子烧得很旺,她叹了口气,真想过去看无心一眼,然而顾大人死活不让。顾大人的阻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顾大人没白比她多吃十年米饭,说的话都有理。真要是见了太可怕的景象,她也担心自己心里会生出一道坎,一辈子都过不去。现在她闭上眼睛想起无心,还是往昔的模样,白白的面孔黑黑的眉眼,偶尔也会 过一条粉红色的大蛆,不过大蛆不占上风,她总觉得大蛆和无心没什么关系。
屋里摆着一台手摇式的留声机,另备着一打唱片,都是京戏。月牙听了一段戏,无情无绪的又叹一声,只希望无心快点长。

顾大人在四合院里住得挺安逸,隔三差五会有大胖子登门,两人也是言谈甚欢。月牙躲在房内,就听他们在正房高谈阔论,句句都是老帅如何如何,仿佛是顾大人想要到老帅手下混饭吃,然而老帅一直在保定练兵,不定何时才能归来。而大胖子和老帅有点交情,届时愿意做个中间人,来为顾大人引一条路。
月牙对于顾大人的前程依旧是既无信心也无兴趣,一想到无心还没个人形,她心里就慌得要长草。
无心说他长生不死,可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真能从一只手再长成一个人吗?要是长成别的东西了,怎么办?日子是过还是不过?过,怎么过?
月牙十分忧愁,又不好对着顾大人发牢骚,以至于饭量都减少了三分之一,一顿只吃一碗半白米饭加一个烧饼就饱了。
顾大人并没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不曾留意到月牙的愁容。他到天津是专为攀高枝来的,高枝目前在保定,他一时攀不上,索性专心致志的蛰伏在小四合院里。闲着没事,他天天研究无心。起初无心变成了毛毛虫,他还以为对方接着会结茧化蛹,最后蛹破裂开来,里面出来一个新的无心。然而毛毛虫越长越大,似乎并没有吐丝的打算,顾大人就摸不清头脑了,不知道无心要走哪条道路成人。
下午时分,顾大人到月牙屋里听了一阵唱片,听够了就支使月牙去厨房蒸饭炒菜,自己则是回到房内,预备着把无心往缸里放。不料推门往里一进,他发现床上散开的棉被之中 一条,竟是无心完全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他嫌无心身上有股子怪味,故而登时皱了眉毛。关严房门之后,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一掀棉被,正要骂上几句,然而放眼一瞧,他忽然发现了问题——随着凹凸日益明显, 的线条渐渐有一点像人身了!
伸手一摸 浑圆的上端,里面软中带硬,细细的从上往下看,他在一丛白毛之中发现了个小小的孔洞。手指试着捅了进去,浅浅的就只是软。
顾大人惊讶了,下意识的自言自语:“肚脐眼?”
随即他一转念,又起了怀疑:“不会是屁|眼吧?”
手指开了电灯,顾大人把大 翻来覆去的细看。白毛长长短短的越发密了,肉也不复先前的细嫩透明。顾大人看不出详情来,就觉得 微微的动,似乎还要往被窝里钻。

顾大人没声张,照例是把大 放进了水缸里,然后洗手去吃晚饭。如此又过了四五天,这一晚他把大 从头到尾的捏了一顿,最后确定肉里面是长出骨头了。
整条 拎起来,已经快到顾大人的胸口,分着段的有粗有细,已经隐隐看出了脑袋脖子的形状。脖子下面还是圆滚滚的乱七八糟,白色茸毛脱落了一些,新生了一些,贴着粉红肉皮生长,至于尖刺的长毛,则是落一根少一根,不再增添。
顾大人依旧是装聋作哑,内心十分淡定,感觉自己将来无论见了什么怪物,都不会大惊小怪。把无心放回大水缸,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忘记对方,权当屋里什么活物都没有;否则天天对着一条 左思右想,他都没有精力去筹划如何攀高枝了。
对于月牙,他则是实话实说:“看来师父是真没骗人,现在已经有骨头了,虽然不多,但是都挺硬。身上还多了个眼,不知道是肚脐眼还是屁|眼,反正有了就比没有强,是吧?”
月牙高兴极了:“都有骨头了?”
顾大人一拍大腿:“我能骗你吗?不过还是挺难看的,所以你听我说就行了,不用看!”

月牙心里有了希望,手脚不停的干活,熬了一大锅肉汤晾好了,让顾大人端起倒给无心。顾大人依言倒了肉汤,然后盖住大缸,不闻不问。
倒了翌日下午,他忍不住好奇,又往缸里望了一眼。缸里的肉汤已经没了, 随着成长,渐渐瘦出了骨骼的形状,枝枝杈杈的盘在缸里,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详情。顾大人把缸盖严,没太看清,也无意去看清。
转眼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月牙和顾大人终日守在四合院里,统一的都有些懒。顾大人不敢放月牙一个人出门,怕她走丢了;也不敢两人一起出门,因为不放心缸里的无心。眼看元旦都快到了,老帅没回来,无心也没成人,倒是大胖子派人送来了节日应用之物,又请顾大人前去喝酒打牌逛窑子。
顾大人心里有事,兜里没钱,所以不肯去,宁愿从早到晚的躺在床上睡大觉。白天睡足了,晚上接着睡,并没有闹失眠的危险。一天三顿饭倒是不耽误,吃饱喝足的上了床,睡得更香。
夜里睡得正温暖,他被一泡尿憋醒了。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他懒得往茅厕走,推门把肚子往外一腆,翘着家伙哗哗尿了一场,心想明天月牙起来扫院子,见了一摊冻尿必要骂人,不过骂就骂吧,明天再说,自己难道还能和个小娘们儿一般见识吗?
关上房门转过身,他睡眼惺忪的要摸黑 ,然而一步刚迈出去,他忽然听到了一声 。
很轻,是软软的一声“嗯……”,无心的声音!
他立刻扭头望向了屋角的大水缸——因为无心近来一直是半人半虫的没大变化,所以他都连着两天没往里看了,汤汤水水也没有倒。
连忙伸手开了电灯,他走过去掀开缸上盖着的小毯子。俯身向内一瞧,他就见缸中蜷缩着一个人形,上面的圆球类似脑袋,乱七八糟的长着白毛,从脖子往下凸出一溜圆珠子,仿佛就是脊梁骨。肩膀的形状还没现出来,可是身体两侧先前生着的肉包,经过了从肉疙瘩到肉瘤子的演变,如今变成细长弯折,已经是了手臂的雏形。
“师父?”顾大人小心翼翼的出了声:“你……你是不是要活了?”
似是而非的人形微微颤抖着,一个脑袋垂下去,断断续续的又 了一声。
顾大人向下伸出一只手,轻轻碰触了人形,却是一片冰凉。于是他又问道:“你冷了?”
收回手直起腰,顾大人走到床边坐下来,手忙脚乱的开始穿棉裤:“你等着,我烧热水去。
    
37 饥饿

顾大人蹲在厨房里捅炉子,怎么捅也不起火苗,反倒是灌了满厨房的浓烟。他是不通家务的,越捅越糟,最后就惊天动地的一边咳嗽一边逃出来了。
啪啪的拍响了西厢房的窗户,他不得已的惊动了月牙。月牙睡得正酣,此时慌忙起身向外一瞧,只见玻璃窗上一层薄霜,窗外的院子模模糊糊,不是往昔的情景;而顾大人的脸贴在玻璃上,正在疯狂的向她吆喝。
月牙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失火了,连忙披了棉袄推门出去:“咋了?”
顾大人被烟呛的涕泪横流:“炉子是怎么回事?不起火只冒烟?”
月牙莫名其妙:“大半夜的你弄炉子干啥?饿啦?”
顾大人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是师父——师父正在打哆嗦,可能是冷了。你赶紧去烧锅热水,给他泡一泡!”
月牙听闻此言,一拧身就奔厨房去了。

月牙顺利的生起了火,又把一大锅水坐在了炉子上:“他都能打哆嗦了?”
顾大人袖着双手站在一旁:“还会哼哼呢,夜里他要是不哼出声,我也不能想起来去看他。”
月牙立时扭头望向了他:“现在啥样了?”
顾大人沉吟着说道:“有点像人了……”
月牙莫名的兴奋了:“让我看一眼呗!”
顾大人感到了为难:“想看啊?可是……反正我提前告诉你一句,他虽然有点像人了,但还是一分像人,九分像怪物。你非要看,我也拦不住你,但是看完之后你不许哭不许闹。”
月牙一边伸手试着锅里的水温,一边忍不住笑道:“我比一般老爷们儿还胆大呢,还能怕他?”
话虽是这样说,但待到一锅水热到微微发烫之时,月牙心里还是虚虚的不踏实,并且在头脑中想象出了许多恐怖形象。顾大人力气大,把大铁锅从炉子上端起来往外走,她跟在后方,一步一心跳,自己算着日子,真有许久都没见过无心的面了。
顾大人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眼看快要到门口了,他脚步不停,同时下命令道:“月牙,给我开门去!”
月牙答应一声,正要往前跑,不料顾大人脚下一滑,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他在门前一泡结了冰的冻尿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满满一锅温水全扣在了他的头上。月牙连忙一手拎锅一手扶人,好在顾大人皮糙肉厚,并不怕摔,一翻身就爬起来了。
顾大人满头满脸都是水,张口就想骂街,可是一句话没出口,他忽然想起尿是自己撒的,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月牙看他没事,推门就往屋里走。顾大人甩了甩头上的水,苦着脸也跟进去了。
房内灯光明亮,月牙一只手伸向缸上的小毯子,犹犹豫豫的转向了顾大人:“我……我看了啊!”
顾大人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把嘴张开,缸内忽然传出了声音,又似 又似叹息,像无心,又比无心的嗓子更嫩一点:“嗯……”
月牙像受了针刺一样,一把就将小毯子掀开了。探着脑袋向内望去,她不言不动的僵硬了姿态。而顾大人紧张的盯着她,生怕她吓出毛病来。
足足过了五六分钟,月牙终于抬起了头。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后,她对着顾大人笑了:“你老说他丑,吓得我都不敢细想他,现在一看,也不丑哇!”
顾大人睁大了眼睛:“不丑?”
月牙挽起了衣袖:“不就是只白毛猴儿吗?我也能养!顾大人你帮个忙,把他从缸里给我弄出来,往后我伺候他!”
顾大人张口结舌:“不是——你看清楚了吗?那叫白毛猴儿?你可别往他脸上贴金了!”
月牙不以为然的一摇头:“他这个模样,真比我想的漂亮多了。你过来瞧瞧,大脑袋小胳膊的,多齐全啊!”
顾大人上前一步,细看月牙的表情,发现她满脸都是真心实意,便暗暗的感叹,心想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月牙连美丑都不分了。

顾大人摩拳擦掌的鼓了勇气,弯腰向缸内伸出双手,托在了无心的腋下。慢慢的把它向上带起来,无心就在灯光之中显了全形。月牙睁大眼睛打量它的面孔,只见面颊和下巴已经有了形状,正中央也鼓起了隐隐的鼻梁,鼻梁下方是两个微不可见的细孔,兴许将来就是鼻孔。无心满脸都是一层一层贴肉皮的白毛,唯独眼窝很光滑的凹陷下去,薄薄的一层透明眼皮下面透出青晕,不知道里面是否生有眼珠。
从脖子往下,就是瘦骨嶙峋的身体,两条胳膊像是脱了毛的翅膀,蜷缩着紧贴在身体两侧,腕子尖尖的纠出一撮白毛,还没有手的影子; 更是未脱虫胚,虽然依稀能看出胯骨的存在,可是往下还是一条虫尾。
月牙刚才看他的确是像个猴子,可是如今再瞧,又感觉他和猴子还是有点差距。顾大人见怪不怪,丝毫不嫌,拦腰把它抱到了床边放好。自己伸手捏了捏它的虫尾,顾大人看月牙脸色有点不对劲,就宽慰她道:“你来摸摸,它胯骨往下新长了两根长骨头,大概再过几天,尾巴就能分成两条腿了。”
月牙定了定神,然后说道:“顾大人,你把缸先挪我屋里去吧!”
顾大人一怔:“啊?”
月牙说道:“我真不怕,它原来像蛆的时候我都不怕,现在像人了,我反倒怕了?”

顾大人不能和月牙抢无心,月牙愿意照顾它,他还乐得清闲;不过作为月牙的老大哥,他真是不赞同月牙早早的就把无心弄过去。
无可奈何的搬动了大水缸,他摸黑干起了力气活。而月牙扯过顾大人的棉被把无心裹起来,像扛一袋米面似的,她扛着无心也走了。

顾大人把大水缸摆到了西厢房的角落里,然后自觉大功告成,抱着棉被回房睡觉,由着月牙重新劈柴烧水。到了翌日上午,他坐到月牙屋里嗑瓜子,就见月牙用两床棉被把无心团团包住,乍一看还以为她在床上发面。
“哈哈!”他快乐的吐了一地瓜子皮:“怎么样?”
月牙容光焕发的盘腿坐在床上:“可乖了!”
顾大人又笑了两声,心想鱼找鱼、虾找虾,老妖怪找傻丫头。

月牙有了事做,天天围着无心一个人转。顾大人落了清闲,继续等待老帅从保定归来。他的胖朋友派听差送来了几样绸缎,说是让他做衣裳穿。他没打算找裁缝,夹着料子直接进了西厢房:“月牙啊——”
月牙单腿跪在床上,转身扭头看他,右手捏着左手食指,指尖已经凝聚了鲜红的大血滴子。一眼看见顾大人手里的衣料,月牙登时亮了眼睛:“哟,啥料子啊?”
顾大人把绸缎往旁边桌上一放:“你手怎么了?”
月牙又气又笑:“那个小挨刀的,一宿的工夫就长出嘴了,刚才我把手伸进被窝里摸它,它冲着我手指头就是一口!”
顾大人挺好奇:“牙也有了?”
“有,可厉害了,跟刀子似的,一口就见了血。”
顾大人来了兴趣,上前将棉被一掀,随即兴高采烈的嚷道:“嚯!腿也有了!手也长出来了?”他捏起无心的手掌看了看:“幸好还没指甲,否则非得挠人不可!”
月牙忘了疼,凑上前去让顾大人看无心的脸:“你瞧,和原来是一模一样。等到白毛褪了,就更好看了。”
顾大人低头一看,发现面孔的模子的确是一如往昔,鼻梁高了直了,嘴唇也出了棱角,只是眼睛还没有睁,但是眼皮下面隐隐 ,显见眼珠子也已经长完全了。
顾大人挺高兴,从上看到下,最后掰着无心的一条腿仰天长笑:“哈哈哈,鸡|巴蛋都出来啦!”
月牙虽然是个成了亲的小妇人,然而听了他的笑语,脸上一红,还是感觉没法接话。正是尴尬之际,房内忽然起了声音:“饿。”
顾大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和月牙一起向下盯住了无心。无心的四肢缓缓蜷缩起来,懒洋洋的翻身背对了他们,同时又说一声:“饿。”
月牙轻声开了口:“无心,你饿了?想吃饭了?”
无心答道:“嗯。”
月牙尖叫着欢呼起来。俯身狠狠抱住无心,她在他的白毛脑袋上噼噼啪啪连亲了十几个嘴,又带着哭腔骂道:“小没良心的,饿了你就咬我啊?你等着,我给你做饭去,喂饱了我再收拾你!”

月牙心急火燎的煮了一盆面片汤,里面放了不少土豆和肉。把汤放到院子里晾温了,她端着汤盆进了房。
手托汤盆蹲在床前,她让无心自己凑过来吃。顾大人坐在一旁抽烟喝茶嗑瓜子,笑微微的看着无心把脑袋伸进盆里,不换气的连吃带喝。肚皮很快 来了,最后他用舌头 汤盆,猛然一口咬住了月牙的手。月牙吓了一跳,紧接着发现他不是真咬,只是牙齿轻轻一合,在吓唬人。
放下汤盆拧了一把毛巾,月牙托着他的脑袋给他擦脸。他的四肢细瘦蜷曲,中间鼓着个大肚皮,肚皮上面白毛稀疏,根根都是东倒西歪;一身的骨骼还没固定形状,肩膀塌着,脖子却是挺长。
顾大人看到此处,心有所感,忍不住向月牙问道:“你说,凭他现在的德行,世上也就咱俩看他顺眼吧?”
月牙虽然爱他,但是基本的理智还有,故而点头表示赞同:“是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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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无心法师 (38-52)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210226 bytes) () 09/25/2015 postreply 18:0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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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整天,看完了,真的很好看! 谢谢! -宝宝抱抱- 给 宝宝抱抱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7/2015 postreply 22:26:55

喜欢就好,晚上接着搬文:)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0: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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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无心法师 (116-124)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100846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26:14

ZT无心法师 124 - 137)第二部完 -彭小仙- 给 彭小仙 发送悄悄话 (140605 bytes) () 09/28/2015 postreply 19:49:34

白琉璃这分明是gay啊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3/2016 postreply 1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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