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X 作者:李傻傻 上

来源: 玉珠 2015-04-18 04:34:4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8625 bytes)
第一章

1

杨晓对我说,初次见你,应该是五年前,下午三点左右。四年没有再见面。是吧?

我说,是。但应该说,后来你就不再见我了。

火车从长沙开往西安。在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排座位上,我能看到朦胧的铁轨,无限的黑夜。偶尔闪过的近处树和远处山峰的影子,就像记忆中的灵光引导人回去。

在进这个车厢、遇到她、和她屁股贴着屁股之前,我经过了候车室。候车室里升腾着一股煮白菜的气味,又像是炖萝卜的气味,总之是熬蔬菜的气味。几个新疆人跑丢了白帽子,大声叫着,别关门,别关门。穿制服的女人恼怒地放下钥匙。我跟着他们一伙,拉开大铁门,侧身钻过门缝,冲向站台。五车厢一般说,就在地道的出口。

火车的尾部,站着和火车中部一样多的乘客。一个女孩弓腰在捡拾着破塑料袋里掉出来的东西,露出半截白色腰杆。我掏出票,不错,是18车厢,37号,就在前面。我手指敲敲她,请让一下。她抬起头来说,等一下。伴随她的声音,她的脸上出现一种表情:眉毛上扬,眼睛睁大,眼角几条闪电形状的血丝,嘴巴傻乎乎地半张着,露出左侧一颗龅牙。

"杨晓?"这我熟悉的表情,我熟悉的一颗别出心裁的龅牙。

她同样惊奇地叫出我的名字。

她直起身来。相比五年前,她的眼角缠上幼小的细纹,但龅牙的位置既没有更左,也不更右。我曾臆想过千遍这样的重逢,现在它发生了。我想照我想过的情景演绎,但它们都跑光了。我只能笑着说,这么多年了,你牙还没校。

她笑起来,这次并不因为牙齿不整齐而捂住嘴巴。

我又无话可说。假装看着别处,看着四处。

车厢尽头墙上紧贴一张发黄的招贴画。一个警察,别着手枪,对全车厢的乘客敬礼,心脏的位置被剐破了一个洞。文字说明是:"警民同心,打击犯罪!"四个人挤在三个人的座位上,感觉到杨晓眼光偶尔扫过我的脸。我的胸口在淌汗。车厢里到处是淌汗的人,男人或女人。

据说春运期间的火车,就是这样拥挤。空气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过道里堆着行李和人。有的人坐在行李上,有的人护着行李。带小孩的,就把小孩放在座位靠背上坐着,小孩的脚穿着鞋,小孩的脚一晃一晃的,座位上的乘客用讨厌的表情侧身躲避着他。

也许你没有坐过南下的火车,不知道究竟有多拥挤。妇女把胸脯放出来,用手背把前面的人推一推,挪出一点空间,把乳头塞进哭闹的婴儿的小嘴。奶孩子的乳房,乳晕黑乎乎的,肿胀得从根部到顶端一直凸出青色的血管。这种乳房真的不漂亮,可是,前后左右都是人,胸脯贴着脊背,胳膊缠着胳膊,没有人能扭过头去。除非你闭上眼睛,不然就会看到那颗硕大、低垂、肿胀、乌黑、静脉暴突的乳房。据说春运期间的火车,总是这么拥挤。

乘务员把货车推过来,把餐车推过来,压着屁股和大腿,挤压扭曲剩余的微小空隙。车子开辟的路径后面,跟随着长长的队伍,他们基本上是借机上厕所的人士。他们已经憋了很久了。如果有个别人突然来了月经,黏稠、湿热,那种难受的程度,会令她后悔自己已经不是个婴儿。

婴儿在妈妈大腿上躺着。奶完之后,她仍然哇哇地哭。妈妈于是知道她不是要吃奶,而是要撒尿了。她看到通往厕所的路途遥远,人群就像原始森林一样可怕。她抱起小孩的屁股,用那个习惯的姿势,在座位上让她尿开了......

一些肥胖的人,鼻子是酒糟的。他们在打哈欠、接电话的时候,嘴里喷出的酒气,像天上派来的雨,台上领导喷溅的口水,躲也躲不开。

杨晓越来越频繁地扭动着屁股,我让她坐在我靠里的位子上。她曾经讨厌小巷、油烟,讨厌积水的马路,生锈的窗棂,在空气污浊的大排档里坐一会儿就心慌气短,她对破旧而肮脏的环境总也不能适应。她似乎依然如此。她不愿半边身子在过道里碰到汗湿的男人,被吃奶孩子身上的乳腥熏着。我把橘子剥开,给她橘子皮让她闻。

车过汨罗的时候,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不说话的时候,我过去积压的回忆都出来活动。她是否也如此?

2

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安郊区的一个山村。村名白山。这个小村里住着我的父亲母亲。

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是在1999年春节,而同年夏天,我与父亲有过短暂的会面。具体有多少日子不见我没有算过,但终归很长。在他们看来,或许更长一点吧。

白山村毗邻蓝田县,翻过一座塬,是车水村,已经不是同一个县了。逢农历三、六、九,车水村有集,小商贩云集,小商品扎堆。人们说,别看是穷乡僻壤,白山也曾人才辈出,村里年年有人举家大迁,往大都市去享受城市生活去。我懂事时,村里余下一百余户,到我上高中时,已经只有七十余户。不知现今还有几户?可能我父母也迁往别处做营生了。

白山村一百户里,沈姓的就我一家。据母亲所言,直到1985年,我家才迁入白山村。在此之前,他们生活的地方,是一片我完全陌生的山区丛林。丛林里一个山村,村里的人我一个也没见过。

我的父亲一直在那里长成青年。湘西多土匪,这有电影《湘西剿匪记》为证。但他一直耕樵渔猎,并与一个正当妙龄的女性,照当地的习惯,夜夜在竹林幽会。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该女性同时也亲近另一个青年。又一天,一个人对他说,甚至不止一个。据说,女人和男人做爱,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显,这种事降临到具体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发生错乱,当事人就可能萌生"死了算了"的想法。又据说,湘西边民剽悍野蛮,虽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恶气。比如把对方切碎,把尸体喂狗。

在没有听说这堆谣言之前,我父亲活得挺好。整天背着一把土铳。筒子又长又粗,把托乌黑发亮,枪膛里上满了铁砂,无论什么凶猛动物都不想挨上一铳。一把钢刀,插在蜡木刀盒里,用草绳紧系在腰上。蜡树木质细腻,像女童小腹那么光滑。刀盒平时捆在他的腰上,睡觉时挂在墙上,办事时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里。听到足够的谣言之后,他穿上几乎从未穿过的汗衫,全副武装,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样,走到谣言中的青年的竹楼,也不喝一声,一脚把门踹开,径直冲进去,砰地开了一铳。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头。

切完了头,他又觉得活着不容易,死了可惜了。于是发足狂奔,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腰上别刀,左手提枪,手臂和胸前血迹斑斑。由于当时是夏天,东南风向他迎面吹来。

死人的亲戚和朋友(以下简称"家属")立即展开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围猎都更加壮观。还有人报告了公安局,杀好了鸡,粥也架上灶了,只等穿制服的人进村。

据我父亲自己说,他来不及跑多远,就躲在竹楼右侧的茅房里,左手抓紧刀柄,手心里满是汗水,牢牢蹲在粪桶上空纹丝不动。东南风扇动遮挡茅厕的塑料纸,他就以为是人在拨弄。

躲过这一劫,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好办得多,也单调无趣得多:他连夜翻过山岭,到达百里之外的周元煤矿。他改名换姓,下井拖煤度日,偶尔贩卖西瓜。他以为一切经时光流逝逐渐风平浪静。世事难料,四年后的一天,一个拖拉机司机,去周元煤矿拉煤,看见了他。司机把这消息给了"家属",获钱100块。

得此密信之后,"家属"立即召集人马,准备捉他归案,枪毙他。可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前面说到的那位妙龄姑娘,竟然也听到了这机密消息,而且,也给了那个司机100块。就在"家属"密谋杀害她老情人的过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会有的大雨。她带上一个四岁小儿,经过一片扬花的稻田,脱掉凉鞋,捋起裤腿,过了浑浊的小溪。在毛马路上,雨水砸出泥窝,她听到后面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她把儿子拉到马路中间,直直站在那儿,分毫不动。司机只好踩刹机,停车,并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雨水浇湿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机吃力地把方向盘、刹车、挂刹、换挡。雨很大,他像杀猪一样嚎叫,问身边的人要车费。如果他不号叫,对方一个字都听不到。

那辆雨中的拖拉机改变了该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命运,却将"家属"重新燃起的一线复仇火焰"呼"地吹灭,还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车费,请公安吃了几十只鸡......

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1985年,他们带上四岁的我,乘火车西去。在白山村以替人割麦子为生。


第二章

1

1996年9月,我前往地处西安近郊的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就读。我肩膀上有一条扁担,扁担左头是被子、饭缸、衣物,右头体积很小。你还记得初中物理上"密度=质量/体积"(ρ=m/V)的公式吗,这个公式告诉我们,扁担的右头一定是大米、书等不同于棉絮的物品。

我在校门口扫掉了头上、裤腿上的灰,走进种满梧桐和银杏的校园,左看看,右看看,心想,NND,大城市的学校就是漂亮。大城市的女人就是白。

我被安排住在三号楼209。那是一栋楼梯很窄的老房子,院子里积满了水,绿色青苔里,游动着红色小虫。我的扁担太长,上不了楼,只好先把一头的被子搬上去。推开门,我看到一个脑袋很大的人,他盘腿坐在床板上,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焦黄的牙齿。屋里一股呛人的烟味,他正用白纸卷着另一堆烟丝。我也朝他笑了一下,并故作潇洒地把被子往上一扔,被子落在他的上铺,震了他一头灰尘。

他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他说他叫陈未名。我令自己诧异地开了一个玩笑:"你家里想让你上北大?"我给了他一个开朗的印象,实际上,只是因为在新环境里,少了拘束,我成了我。而陈未名是否一直如此,我不知道。

他扫了头上的灰,说,我榆林的,你呢。他的话带着浓重的后鼻音,把陈未名说成程未名,不用说我也猜出他来自陕北。

接着,舍友陆续进来。五大三粗的体育生廖福贵、爱鸡啄米般点头、话里充满"当场"一词的许青羊、嘴巴总是张着的张小勇......

当晚,我头一回不在家里进入梦乡。我太累了,忽略了宿舍的霉味。当初,学校不像现在,动不动几千上万的建校费,没钱盖楼。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只有两种颜色,灰色与红色。灰色的叫"师资楼",红色的叫"青工楼"、"学生宿舍"。我们睡的房间是一栋红砖瓦房,从外头看有点古朴,从里头看就有点恐怖。夏天,蚊虫叮咬,潮湿闷热;冬季,寒风萧萧,阴冷干燥。一共有八张床,一床两层,一层睡两个人,32个人挤在一块。人数众多,形形色色。廖福贵打呼噜、李小鹏磨牙、若干人放屁、若干人说胡话、张小勇尿床,房间里总充斥着一种气味,很怪,汉语无法形容。一开始,有的同学不习惯,上访到学校,久了就习惯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了。我和张小勇住在一张床上,开头几晚,我并不知道人这么大了还能尿床。大约一个星期后,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尿骚味。这个味道我实在太熟悉。我寻找了半天,在床下发现一只搪瓷杯子,满满一杯橙黄液体。是尿。我捏鼻子倒了,但味道还是不散。我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找到。掀开被子,草席上一大片黄,一丛丛黑。

张小勇尿床!从此全班皆知。我们封他为"尿圣"。

我要求换床。班主任周飞腾回答:"上学还要讲条件,你家里是做官的吗?"从此我尽量不跟周飞腾说话,尽量不挨着张小勇睡。开头,为了照顾其自尊,我坚持和他同被,后来就不同了。但这样效果并没有更好,偶尔还更坏:他会翻身把我的被子压在身下,次日清晨,被子就有湿漉漉的一角。

到高二,学校新盖了五层的宿舍楼,我们搬进了7309寝室。我跟陈未名霸占了靠门通风的上铺。

2

我父亲母亲来到白山,寄住在莲姑婆婆的老房子里。莲姑婆婆是个五保户,但有个破房子,还有一小片地。母亲是个勤劳女人,在那片地里种上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红柿等蔬果,自己吃,还包了莲姑婆婆的饭。大约1987年,莲姑婆婆一场大病,临死之前,她叫来村长、支书,念母亲照顾她,把破房子过继给我家。从这时起,我们算是在白山有了片瓦安身之地。

由于地少,父亲母亲还是靠给人割麦子做营生。但割了一阵,却就奇迹般地不割了。据我妈妈说,全靠她养猪。但我爸则说,全靠他贩猪。他们各执一词,但有一点则是相同的,他们都认为那段生活很美好。

按我母亲的说法,1985年前后,关中地区猪价大涨。她拿出湖南人的干劲,养了三头母猪下崽。母猪也真争气,有一头竟一胎下了17个崽子。只见别的崽子都滋滋地吃奶,惟独一头却在一旁垂头丧气。原来母猪只得16个奶头,却偏下了17张嘴。

我父亲则说,那一年,是赚了一点,但很快,猪价又大跌,猪崽三元一只,也少人问津。家里没有地,全靠漫山遍野找猪草,能把人累死。投入产出不成正比,就不屑再喂了。但突然一天,来了大群河南猪贩子,专门收购猪崽。我父亲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样的猪崽到了广东,就变成了烤乳猪,可以卖十元一斤;清明时节,又变成金猪、祭祖猪,可以卖几十上百元一头。于是他与村里一个有小四轮车的人搭帮,专门贩起猪来。

这样综合一下,其实他们二老都有功劳才是。却苦了我。据说,我小时候瘦骨嶙峋,肚子很大,脸发绿。背上有一些斑驳的青印。整个人像一只青蛙。经常被其他儿童暴打。母亲想尽一切办法,促进我的发育,增长我的力气。她不知从哪听来一个偏方,说是喝母猪尿能改善小孩的体质。这样,我家的三头母猪就有了别的用武之地。

每天睡前,母亲把一食盆水放在猪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个搪瓷杯子,去接母猪的晨尿。不一会儿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把尿递到我嘴边,诱骗我说,趁热把这喝了,就长得壮壮的,就没人能打过你。母猪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挡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起来。但母亲有农村妇女的体魄和气力,只将我拦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对我爸说。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声地哭,嘴巴张得很开。她乘机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齿之间。这时我再哭也没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黄尿,慢慢倒进我无法闭合的双唇。我想吐,可是只有舌头独自在转动,无法和嘴唇配合。只感到那股液体顺流而下,温热,有点咸,甜,更多的是骚。她放了盐和砂糖。也许没有放盐,因为尿素本身就是咸的。

等到确定液体已经全部流进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开我了。我哇哇地哭着。我的胃里一抽一抽的,马上要吐出所有的内脏,所有的血。母亲抱住我的头,擦干我的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她飞快地泡了一杯盐水,让我漱掉口里的腥臊。这时,往往太阳也升了起来,我就去放羊。

母亲说,一天三次,每次两勺,喝一个月就好了。开始几天我还哭,还闹,后来我想,反正牙齿被撬住了,哭也没有用,腿被按住了,闹也没有用,还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盐水。如今我长得比他们俩都高,不知道是不是母猪尿起的作用。

老母猪皮粗肉厚,骨头硬,生猪崽子很厉害,但吃起来味道很坏。不过,我们还是把它们吃了,并将吃不完的挂在梁上,熏成腊肉吃。

3

正宗的陕西人,并不做腊肉吃。

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同学们自带粮食,交到食堂,加点加工费,一般是一斤米一毛,兑换成等量饭票,开饭时排队购买。菜以豆腐和青菜为最多,有水豆腐、炸豆腐、家常豆腐、红烧豆腐;夏天,冬瓜南瓜大白瓜红萝卜;冬天,大土豆大白萝卜大白菜。有时去晚了则没有菜,只有菜汤。但菜汤往往都会便宜点,有时两毛钱就有一大钵。

所以,下课铃声一响,同学们个个如脱缰野马,勺子敲着钵子,飞也似地跑。而我安然如山,假装念着英语。大约20分钟后,同学陆续回来,我才慢腾腾走向食堂。快到食堂门口,我突然加快脚步,将粗气喘着,好像因为有事耽搁了打饭因而很急的样子,跟卖饭师傅(一般是阿姨)说,还有什么菜?

师傅说,没有什么菜了,这些都给你吧,三毛钱。

我皱皱眉头,把碗递过去。

开头都没问题。有一回,我又获得了一大碗汤汁,而且是鱼汤。兴高采烈地张嘴就喝,一股腥味直冲脑门而来,我哇的一声全吐在地上。再也不敢吃了,被汤浸透的饭全倒在地上。

有一天,陈未名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说,走,吃饭去。随后的日子里,跟我说这句话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我在他们面前基本都表现出开朗的性格。

问的次数多了,我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就跟陈未名越来越熟。我们蹲在一起吃同一份菜。吃了一阵,觉得菜太少了,就又分开来吃。后来,廖福贵、许青羊也加入我们的队列。我们三个人蹲在一起。我们一起比赛谁先跑到食堂。往往是廖福贵,因为他是跑长跑的。每天下午,他手里举着轮胎,身上流油,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他的肱二头肌,就像只大老鼠,会动。

4

在价值规律作用之下,猪崽又贵了起来。父亲赚下了第一笔钱,在县城里租了个门面,卖水果。以苹果和梨为主,也卖点时果。毕竟,关中不是南方,水果购买力有限。

有一天,他怀里揣着几千块钱,站在莲姑婆婆的破屋前,前后左右地看。他寻思着修葺一下这座破屋。他爬上屋顶,看到底怎么修。椽子已经发黑,远看就像小比萨斜塔,小修小补肯定是不行了。

我和母亲看着父亲在屋顶上查看。他回头朝我们笑着,然后梯子倒了。房子也倒了。父亲身上揣着钱,直接就进了医院。

母亲在路上数落他,显什么摆呢。怕是动莲姑婆婆的老屋,惊了她了。你显什么摆呢,哪天总被压死。

当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儿松。好酒好饭地服侍父亲一个多月,直到他腿完好如初。可怜县城里的苹果,全坏了眼儿。母亲把门面退了,苹果全运回来,用一把小刀,把坏的剜掉,全家吃。坏一个吃一个,坏两个吃一双。吃得我看见苹果就想吐。

我家在村里建立起来一点点威望,瞬间坍塌。经济社会,金钱第一。我家本来就在村子边上,少人经过,现在荒草里钻着狗,溜着老鼠。小孩坐在草边,哇哇哭,哭她妈妈不见了,她妈妈来了,一把把她拖回了家。她哭得很热闹,于是荒草反而更加凄凉。

偶尔,有人来我家借东西,我十分欢快地叫他们叔叔伯伯,母亲对他们都很客气,可是并不热情。

有一次,有人到我家借镰刀割什么。母亲说,对不住,镰刀不太快。给了他一把旧的。我快快地说,我知道有一把新的,我知道有一把新的。就跑到柜子顶上,拿那把新的风快的镰刀给了借的人去。母亲把我骂了一顿。

5

如果你到过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食堂,你就能看到开饭时窗口前混战的情景。一百来人围在一个窗口前,一千来人围在十来个窗口前,男人吼,女人叫,手臂举得比天高......如果要拍红卫兵,不用找群众演员,直接去我们食堂吧。

为此,学校安排一群学生会干部值班,维持买饭秩序。在周一升旗大会上,政教处主任冯锡钢说,"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同学们,让我们不再为了吃饭而打冲锋......

"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同学们小声嘀咕,嘲笑他。每天早上,还是那派火热的景象。

后来,学校有了校园电视台。每天晚自习前,放20分钟校园新闻。哪个领导又表扬我校了,哪些干部又被评为先进了,文学社又去哪里采风了。等等。这些无聊的新闻,经由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嘴里说出来,别有味道。尤其她每次说错,还爱吐舌头。全校师生都被她的舌头迷住了。

有一天,新闻里打出字幕:学校将对吃饭打冲锋者、不按秩序排队者进行严惩。扣除班级操行分一分,并与班主任奖金挂钩。接着,屏幕里出现了简直像电视里旧社会领救济粮的镜头......一个可笑而又有趣的镜头出现了,在操场的跑道上,一个健壮的人自由女神一般举着钵子,冲出了教室。在操场跑道上,他抡起手臂,快速有力地转着圈。摄影师还给了他慢镜头,于是变成了他举着钵子慢慢地转着圈;一会儿又变成了快镜头,他跟孙悟空一样神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周飞腾也笑了。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特写,那张严肃地奔跑的脸,是廖福贵......同学们脸上挂着笑,齐齐望着他。周飞腾铁青了脸。没有想到,电视里又播出来一个画面:廖福贵举着轮胎,在夕阳下跑着,汗流浃背......

陈未名、许青羊和我面面相觑,老廖倒霉了。老周不会放过他。

6

白山村住着三四百人,其中,有一户人跟我家走得最近。这户人有三间屋,三兄弟各占一间。一个叫绿毛,一个叫小山,一个叫哑巴。绿毛和哑巴都不是他们原来的名字。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

绿毛是一个贼,也就是和我父亲搭帮贩猪仔的人。小山又疯又傻,哑巴不会说话。三兄弟早就分家。他们的老人早死了。

绿毛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偷东西的时候不睡,不偷也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而且他沉默寡言,从来不说话,就像个哑巴,直到别人把他放了,或者把他打了,他都不说一句话。

在他被抓之前,有人丢了猪,丢了牛,有人丢了瓮里的面粉,都不知道是他偷的。谁也不知道,除了双水村出贼,白山村也出了个贼。

在北边的双水村,有一个贼是出了名的。都传说他有神奇的本事。传来传去,远远近近的人都怕他了,丢了东西,就以为是他偷的,自认倒霉了事。

传说说,他被剁成了八块,头一块,一身七块,分散地丢在荒草里,水沟里,山里。他家里的人把这八块捡到一起,他沾了点口水,就合回去了。又可以飞檐走壁。

他不吃小菜,也不吃猪肉牛肉,羊肉也不大吃,他最爱吃的是人肉。哪家有人埋了,他就扒开坟墓,把胸脯、手臂、屁股和大腿这些瘦肉多的地方割下来吃。吃不完的熏干。耳朵、手指,下酒。传说说,有一次公安局的人到他家去做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吃人肉,他做了一盘菜,说是羊肉的端上来。客人吃了就酒。吃着吃着,他吃到了一块硬的东西,一看,可不是一片指甲吗?

他的名声越传越远,没有人不怕他,丢了东西,只希望下次老天放过自己。

当然,有些人会去拜他为师,学习他的本事。但是谁拜成了?没听说过。

一年夏天,有一户人丢猪了。他们埋伏好,抓住了偷猪贼。这不是绿毛吗?原来猪是绿毛偷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偷到我头上来了?可恨!可是绿毛一声不吭,又是村里的人,又不好打他,就把猪要回来,把人放走。

有一阵子太平了。秋天在深荒草丛里,一片片芦苇开花了,晚上叫着虫子,树上叫着猫头鹰。村里的大路上,两边的土墙房子安安静静的。

绿毛又出现了。他换上一身寿衣寿帽、寿裤寿鞋,死人穿的。他脸上用面粉扑得白白的。他打扮成鬼的样子,在村子里夜夜地走路。

一连有好多人说撞见了鬼了。他们见到的鬼脸上同面粉一样的白。

见了鬼,魂就吓丢了,病也来了,慢慢地就变瘦。请来师公驱鬼。摆上一升米,或是一升麦子,一块肉,插三枝香。师公脚下动来动去,嘴巴里咿呀咿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在说些什么?有机会问了他才知道。

师公说完了话,打一个卦。阴卦阳卦圣卦宝卦,不准不准,再打。观音菩萨还没请到,东岳大帝还没请到。莫怪罪,莫怪罪......终于打准了。啊,观音菩萨保佑......他画了一张符,贴在大门上。撞到鬼的人都来请师公做法式。

见到鬼的人少了。因为大家听说有鬼,都不敢出门了。但是大家都说是师公很灵,法式好,以后沾到了邪,还要请他的。

过了一阵,鬼不但在路上,还跑到家里来了。鬼翻他们的柜子,砰砰砰地响。躺在床上,他们以为是家里死掉的老人回来找吃的来了,找穿的来了......别出气啊......白天一看,麦子少了,钱呢,不见了......不得了,先人怪我们了。他们议论。就在桥头烧一大堆纸钱。还许诺来年7月半,一定烧多点钱纸,烧多点衣纸,正月十五放更大的河灯。

过了几天,又有人烧纸钱了。一连几天,都有人烧。河滩边上纸钱的灰,一堆一堆,吹到了河里的白石头上,白石头黑了。吹到了荒草里,被荒草挡住了。雨一淋,灰都湿了。

难道所有老人都一起回家了吗?不会是这么回事。于是每个人都知道是谁在装鬼了。各家各户睡觉前都把门和窗子关得严严的。风都吹不进。白天的时候,他们也不去干活,聚集起来,说世上哪里有鬼,鬼都是人装的......全都无神论起来。

但是师公的名声已经播远,以后小孩丢了魂,什么人中了邪,还是要找他。

这时,父亲跟母亲商量,要不去学做道士吧。母亲啐了他一口,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那歪门邪道。

父亲辩解说,把我们那儿那些把势弄出来,还不把这块的人神死?

他说的是湘西的巫术。他说的是庆霉山、赶尸、放蛊。母亲说那些都不能随便用的,更不能拿出来骗钱财。父亲脑子活,脾气不倔,又想别的法子去了。

7

老周把老廖叫去了家里。我们在宿舍等着他。

他回来时,什么话也不说,脚也不洗,脱了就往床上一倒。

这时,许青羊和他睡,我和陈未名是他的上铺。我探出去半边身子,问,老廖,怎样。

廖福贵说,怎样怎样?吃了还能?需要说明的是,廖福贵说话断句很奇怪,不是口吃,不是弱智,而是混乱,语序颠倒。我跟他同学了一个学期,才能差不多听懂他每一句话的意思。

没事吧?

杀了他总有一天。

陈未名说,他就是这熊样,自己混得不好就乱撒气。老廖,真要杀他,记得叫上我。我给你看风,嘿嘿。

就你,那点身架,别吹了。廖福贵不领陈未名的情。

许青羊小声说,说话注意点。有人告状你们就惨不忍睹了。

我说,别杀他,让他看着你怎么牛逼。他越断定你衰,你越不能衰。我就不信你不行。

不知道老周把老廖怎么了,让他如此说话。廖福贵要杀老周,简直易如反掌,他有的是力气。

第二天,老廖才告诉我们,周飞腾见面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这种人呆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意思?第二句话是,现在全校都知道你了,你成名人了。第三句话是,你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怎么就连话也说不清呢。第四句话是,明天拿100块钱来,罚款。

老廖说,他听的时候低着头,听完就昂头走了。他的心情好点了,就坐在母校的草坪上吹牛。

第二天,我们至少证实了老周第四句话是真的。他夹着三角板走进教室,先往那一站,让表情严肃起来。同学们都低头不与他相见,我与陈未名等相视一笑。

老周公布了今后违纪罚款的细则,我至今记忆犹新:迟到早退各5角/次。旷课3元/次、5元/2次。上课看与课程无关的书籍(2×书价)/次。不交作业2元/次。抽烟(1×盒烟价)/次。不搞卫生5元/次。使班集体荣誉受损10-50元/次。被学校点名批评100元/次......附录:1.举报违纪现象者,可以得0.5×罚金;2.谈恋爱者,立即开除。

所有罚金,期末时全部奖给前十。老周狠狠说完这句,环视四周。他把手一伸,叫班长上去接下文件,并命令将其贴在黑板边。

8

和了泥砖,父亲又把房子竖了起来。新鲜的房子在太阳下还冒着热气。父亲要我帮他递砖,我递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趁吃饭的空闲,偷偷跑到别人的墙后躲了起来。

父亲大声叫我,越来越恼怒。母亲也来叫。我躲进人家的废水缸里,任他们撕裂喉咙,就是不出来。

他们都不叫了。我就跑到人家家门口去。大约七岁的我,坐在那些在弄堂里乘凉的大人旁边。他们戏弄我,问,沈生铁,你是哪里的人?

我没理他们。他们又说,你是从湖南来的,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不知道"湖南"是什么地方。就说,我是白山的。

你哪是白山的。你是你妈捡的。

我说,你才是你妈捡的。

他们说,你不信?你看你这里一个亲戚都没有。别人都有亲戚。你看,你奶奶也不在这,你爷爷也不在这......

我说,我爷爷奶奶死了。

看着我气急败坏地分辩,他们都哈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转身走了。走到河边上去。

何上进在河里洗澡,坐在桥墩上。看了一会儿,他说,怎么下雨了,他还唱着,边出日头边落雨,太阳公公嫁满女。我在桥上哈哈哈地大笑。何上进一下跳到河里,大声骂着,捅你娘的,你想死。不打死你是你孙子。等他爬到岸上,我早提上裤子,跑了老远。他穷追不舍,却怎么也追不上我......

我们从白山村边缘跑到槐树林的中央,最后来到了白山小学操场。全村的小孩都在那里玩转陀螺。何上进将我按倒在地,一顿痛打。我脸贴着地面,呼呼地喘气,吹起小股的尘土。我全身扭动,想要将他掀翻。骑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着黄土。不过主要还是他抓住我长度适中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捶。虽然黄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认我的头还是很晕,很痛。

按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让他把何上进打上一顿,给我出气。但是何上进打完我之后,还大声宣布,我是个软蛋。他说我怕他,他说,我没力气。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你想想,要是这时把大人搬来,他们不就会笑死了吗?不笑死才怪。于是我对何上进说,谁怕你?谁力气小?你让我压在地上试一下?

何上进说,反正你是软蛋。打架不行就别打,又没人逼你。

我说,我×你妈。

何上进指着我说,你再骂一句。

我×你妈......我实现了他的愿望。

何上进飞过来,中途被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孩抱住了。看把戏的人起起哄来,打什么打,扳手腕!看谁力气大。

谁都知道我力气比何上进小。他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壮。我的笑话他是看定了。

何上进飞快地说,扳就扳,×你妈的看你服不服气。

我也说,扳就扳。不过要用左手。刚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随便你。

你知道吗?我赢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会怀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气大很多,而何上进左手比右手力气小很多......后来我学了一篇叫《田忌赛马》的课文,才知道这个方法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过了。

9

不知道是听信了我的话,还是廖福贵与我心灵相通,总之,下午他不再跑步,而呆在教室、图书馆。

而我呢,高一第一学期其中考试是第二名,期末是第四名,第二学期就变成了二十几,三十几。

陈未名教会我和许青羊抽烟,我抽不了他的烟丝,只好买烟抽。我们在厕所里抽,在昏暗的灯光下,学习电影与书本,成为男人。

有一夜,张小勇溜进厕所,看到我们抽烟,笑着说,三位大侠,出不出去?

出去干嘛?

看录像呀。

围墙上都是玻璃,妈的你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呀。

嘿嘿,去不去?去肯定带你们爬出去。张小勇老爸是飞机制造厂的职工,他理应比我们更熟悉地形。

那是夏天,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张小勇带我们转了几个弯,来到讲师楼后面的围墙。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色遮盖了红砖,比任何建筑都好看一万倍。那里不但没有玻璃,还从来没有人巡视,随便可以爬进爬出。只要是个人,都能跳到墙的那头......

翻过墙去,是一大片荒地。星空下,我们看见一些钢铁的残骸。张小勇说,以前曾经有一架破烂的飞机壳摆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机的空舱。机窗上流下无数道棕黄色的锈迹,机翼和降落架都不见了,但是依然十分优美,曾经它会飞,现在收紧了翅膀,像一只巨大的蛋......

这真是个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在上面躺一会儿,但张小勇说,事不宜迟,早去早回。

我们跟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后来,在一条巷子口他停了下来,说,让我想想录像厅怎么走。

那是城墙西南角的边家村。街边摆满了烤肉摊,到处是戴白帽子的新疆人,到处是吃烤肉烤鱼的男男女女。烤肉焦香,啤酒的清香,让我猛咽了几口口水,食虫蹿到了喉咙口。先吃点东西吧。我提议。

陈未名和许青羊立即响应,只张小勇不干,他说,别吃了,别吃了,录像厅12点就关门了。

你不是看通宵吗?

看通宵也要你进得去呀。

到时再敲门吧。有生意他们还不开门吗?

就是,他妈的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好好喝喝。陈未名说。

要了十块钱的烤肉,四瓶啤酒。陈未名抓起酒瓶往肚子里灌,我说,你别醉得像个死猪,明天还要出操呢。

结果是我烂醉如泥,醒来时脑袋出奇地疼。只记得他们把我拖到录像厅里,在长沙发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么片子,一眼都没看。

我们跑回去时,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经不是早操,是课间操。我们有点怕,又觉得很刺激,一边笑,一边商量怎么统一口供。还没谈好一半,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我和陈未名相邻的肩膀。老周像一个娱乐节目一样快速地眨动眼睛。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第三节课正是数学。同学们看见门口走进老周。他们安静地注视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准备工作,等候他上课。老周绕过讲台,来到陈未名的面前,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没来上课?陈未名眨了眨他的小眼睛,说,我脚崴了,去医务室了。老周说,那沈生铁呢?他背我去医务室了。老周说,你把脚给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脚崴了。

我没说你没崴脚。

我脚真的崴了。陈未名诚恳地看着老师。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给我看一下。

脚有什么好看的嘛?

说时迟那时快,老周敏捷地弯腰动手,抄起陈未名的脚,解他的鞋子,脱他的袜子。同学们都微微张了嘴巴,有的人站离座位,朝一个方向探出身子。陈未名的脚当然没肿,脚背上什么药水也没有,只是白袜子乌黑,一股陈氏特有的陕北臭味弥漫开来。陈未名的脸皮霎时红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说,原来你这么不讲卫生,脚这么臭。有几个女生捂住嘴巴笑了。

老周放下陈未名的脚,朝我走来。他高声地说道,告诉我,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我盘算如何才可将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决定实话实说:"我们去看录像去了。"老周说,你们四个中午到我房子来一趟。

10

我带着一脸伤回到家里,虽然天很黑,灯光暗,但母亲一把扭住我的脸,惊呼了起来,死兔崽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啊地大叫,捂住了脸,她看见了我脸上肿成那样,又心疼地说,搞成这样,看你爸不打死你。

父亲真的想把我打死。他抽来一条干柴,抽我的膝弯,说,你还跑,你还跑,我打得你猴子跳圈。我大声哭,他又说,你还哭,你还哭。你还哭不哭,你还哭不哭。母亲扑过来把我护住,说,打死他你有什么好处?父亲骂了一句娘,把柴禾一扔,说,妈的,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母亲说,你就有出息了,有出息当初怎么躲在茅厕里?儿子被打成这样,也没见你敢去吭一声。

平时,父亲怕母亲,但大约是因为母亲戳了他的疼处,他大呼一声,你放什么屁?你是不是想看我怎么把他剁死?

母亲嗤了一声,说,你骨头早软了。

父亲突然跑进里屋,出来时,多了一把刀,夺门而出。母亲扔下我,扑过去夺刀,你不想活了。也不想想这是哪里,一人一泡尿也把你冲走。

父亲狠狠看我一眼,用方言骂娘卖×的。母亲对我说,以后别跟他们玩,知道吗?

11

老周终于上课了。这一课上正弦函数。我昏昏欲睡,我们都昏昏欲睡。矇眬中有人叫我的名字。廖福贵用笔戳我的胳肢窝,我一醒,看到数学书上湿了一块,是我的口水。

我回头低问,干嘛?

廖福贵对我龇牙咧嘴,好一阵我才明白他示意我看前面。我按他的示意看去,发现老周正双手叉腰,似笑非笑。全班同学的头朝着一个方向。

廖福贵小声说,上去做题。

黑板上真的有一道题目,在我惺忪的睡眼里,像一条白蛇。我站起来,走出了后门,身后响起一片笑声。有什么好笑的呢?他们以为我还没醒,其实我只是想从走廊走到黑板上去。因为班上有七十几号人,过道太挤了。

我又从前门走了进去。看了看黑板上的题,就像在看一条白蛇。老周说,做呀。接着,他讲起了别的,我站了半天。开始举着手,想要在黑板上写点什么,后来就放了下来,干站着。

老周转向我,笑了。用三角板敲了敲我的头,你不是脑子活吗?不要以为你是沙非常,想赶就赶得上来。

沙非常在高一第一学期是第一,高一第二学期期中考试一下到了四十几,但期末又变成了第一。

我摸着脑袋走到了走廊上。走过了第一个窗户,下身一挺,低低地咒骂道,×你妈。

下课时,我们自动站在门口等老周出来。与我们一同等待的还有一位中年男人,他提着烟和酒。当老周腋下夹着三角板,拍着沾满粉笔灰的双手走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叫了一句"啊!周老师",就把一条"希尔顿"往老周怀里塞。当时走廊上大约有30个人。我记得老周脸红红的,胖胖的,连连摆手。

中年人抓着老周白色的手,把烟摁进去。不要啊,不要啊。这样不好啊,这样不好啊。老周叫着。就这样来回推拉了15分钟左右,他总算依了人家。

四名高中生一字排开,站在老周并不大的房间里。老周坐在中央的沙发上,斜靠着。看上去,似乎我们正向他围过去,把他推倒在沙发里。

我们参差不齐地叫了一声周老师,老周让我、陈未名、许青羊三个先出去。我们看了张小勇一眼,他吉凶未卜,我们也无能为力。

老周住在讲师楼三楼,楼下是一片大大的绿地,一株无花果树,几棵杏树。我把一口痰奋力地吐了出去,陈未名比赛似的跟着吐......树上沾满了我们的痰,有的像一只死蜘蛛那样在叶子上吊着,打着旋,被风吹得晃荡。我怎么也想不到,以后我会经常来到这个地方,经常站在无花果树下,望着老周家的窗户。

张小勇出来了,陈未名被叫了进去。

老周怎么说?我们问张。

回去再跟你们说。张小勇压低着声音,似乎无意识地,也吐了一口痰,我顿时感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恶心。

陈未名又出来了,叫许青羊进去。陈未名明显没有张小勇轻松。我问陈未名,老周说什么呢?

妈的,叫我喊家长来。

张小勇说,是吗?

没叫你喊吗?陈未名说。

没叫。张小勇说。接着他补充,可能直接去找我爸了。

陈未名掉过头去不再和张小勇说话。这时,轮到我进去了。

老周说,沈生铁,你为什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呢?

我低头没吭声。但我心里在说,这有什么坏的呢?

老周说,刚开始,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但看来是狗都爱吃屎。对不对?

他确实曾对我表示过好感。那是高一的时候,我交数学作业总是迟,并不是我不会做,而是我实在太懒得做了。他就表扬我,说,嗯,不抄人家的,独立思考,不错。大约在他眼里,不抄袭就是好学生。

我还是低头不吭声。

老周说,你知道罚款是多少吧?不用我说了,明天交到班长那里......

这时,老周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一张脸一闪转了过去,接着我就只能看到背影。我看到她的长头发揽向胸前,露出一截白脖子。

走动时,短T恤下一小截白色的腰肢......我眼光不由自主追随她流转,期待她转过头来,但她走进了另一间房。她似乎是跑进去的,因为有陌生人在客厅。

这少年人瞬息万变的心事,老周哪里捉得住呢。他用少见的诚恳和我谈着心。他说,到了大学,你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你不过是呆在笼子里,而且,这个笼子还非常小。接着他卖弄了一下,有两句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是毛泽东写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样的胸襟,才是你应该学习的榜样。你现在和他们一伙子,能有什么出息呢?

最后他总结说,沈生铁,你要是还想变人,你就别跟他们在一起。你父母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都得伤心死了......

必须承认,这是一次令我印象深刻的谈心。一个平时万般讨嫌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到底安的什么心?真是难猜。但这并不妨碍我一边听一边暗暗冷笑,觉得他每句话都是在放屁,不过是假惺惺地劝我从善,为的是不要扣了他那点奖金......也许换一个人会体会出他的好来,可我当时真的失去了分辨好坏的能力......不让我怎样,我偏偏就要怎样。

我带着未能见到背影前面庞的遗憾走出老周家门,转过身,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老周真他妈的可怜,就那两下子,也没见把我怎样。陈未名他们问情况,我又说,老周就那两下子,假惺惺地叫我努力学习。

每个人的遭遇都不同,但我们形成了一致的看法:老周是个傻×。是不是因为我们都处在万恶的青春期,是不是我们都头脑简单,是不是阻我路者,便坏,遂我愿者,便好?没来得及想这些,我们已经跑回寝室,顺路带回一个大西瓜。

12

母亲买来田七,磨成药水,蘸在手掌上给我揉。她坐一条椅子,我坐板凳;她把我的头放在她膝盖上,揉一会儿蘸一点药水。虽然很疼,但我忍住不叫。我看着母亲。母亲问,疼不疼?我说,一点点。母亲说,忍着点,要用力才有效。有时药水流到了嘴里,苦得我呸呸呸地吐,母亲哈哈大笑。

后来,我问,妈妈,我们的亲戚在哪里?为什么我们都不去走亲戚?

母亲说,他们太远了。他们在湖南,坐火车要一天一夜。

我问,我有爷爷奶奶吗?

母亲说,当然有了。你有爷爷奶奶,也有姥姥姥爷。

我问,我有表姐表妹吗?

母亲说,都有,很多。

我问,我们什么时候去他们那里?

母亲说,过一阵就去......

从此,过一阵我就会问这个问题。问了几次,母亲终于被我搞烦了。她大声对我说,好好好,你考了第一就带你去。

她的一句气话,被我当成了承诺。我整天想着两件事,第一,亲戚。但母亲终于没有实现她的承诺,她忘了她说过这话。

有时父亲母亲吵起架来,全是方言。我就猜,我的亲戚们是不是就说这种话?我通过他们的吵架,想像亲戚们说话和生活的情景。南方的山村,不知道,是否整天到处响着这种声音。

我找来无数的书,南方的,湘西的。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渔樵耕猎的,怎么啸聚山林的。我也问了父亲母亲,但是谁都不说,要不就是丢下句:少打听!或者是:没什么好说的。

有时母亲在切猪草,我在做作业。我会停下来,想一想我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我有吗?母亲说有,可是都在很遥远的外地,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也可能永远不会见到他们。

父亲为什么不偷偷回一趟家?他妈妈,他爸爸,或者他兄弟死了,他难道也不回去?那时我很不明白。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有凶案在身。

他以前打猎,应该需要猎狗吧。那里的猎狗,跟狼狗比怎样?跟村里的土狗比呢?跟北海他们家的黄狗比呢?

小学的时候我经常想这些问题。我虚构着我的亲戚,虚构着热闹的相聚与追打。过年的时候,我要去拜年,可是除了在村里转一圈,讨几颗"纸包糖",我哪里也去不了。

我虚构了我的祖母,她给我糖吃,每当我经过厨房,她就用发黄的眼珠,盯住我笑。那眼光总是不变,像钉在墙上的年画。

我想亲戚想得最疯的那一阵,天天嚷着要他们带我到湘西去。可是湘西在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猜测那里有我从未谋面的亲戚。他们见到我,会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同样想我。

当我考上了白山中学,重点初中,父亲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说你们带我到奶奶那里去。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我趁机对母亲说,你不回去,奶奶死没死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么不孝顺,小心我以后学样。

这该是我少年时代说的最放肆的一句话,但这次没有遭骂。父亲说,以后再说去了。我知趣地闭住了嘴。

第三章

1

我们几位被张小勇称为"大侠"的继续厮混着,做着老周下千万次禁令的事,只是更为地下。为了防止看录像耽误了出操,我们便每人随身带上一只闹钟,同一时间响起;偶尔,老周会去查房,我们就等万籁俱寂的时候再翻墙而出。

除了录像,我们还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吗?我们没有。我们不打架,不骂人,不"钓毛"(追女孩子),甚至从不旷课,只是打打瞌睡。但我们也承认,我们三人在宿舍,谈论了太多下流话题,以至于有些生性纯洁的人听得难受,扬言要向老周报告。我们说了几句好话,他们答应不告,但我们下流的形象被他们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说实话,说这些的时候我总有些害羞,倒是陈未名卖弄得眉飞色舞。有一天,他得意地说,你们知道吗,三级片都是假的。我和许青羊不约而同地耻笑,你别再拉粪了。

是呀,怎么会是假的呢。那些女人的呻吟,那些游移的手,那些激烈的动作。还有我们裤裆里硬起来的家伙。

当然是假的,就是女的做仰卧起坐,男的做俯卧撑。

我和许青羊哈哈大笑。真好笑啊,有的还是站着做的,难道俯卧撑还有站着做的?

你们真落后。陈未名反过来嘲笑我们。你们知道吗,电影里的人为什么会飞?你们以为人真的会飞吗?是先把人吊下来,然后再倒着放。

那又怎么样?

还不懂啊,可以先做俯卧撑,再把片子斜着放呗。

他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又总觉得不对劲,可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三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我当然知道他们都在做假动作,但我的疑问是,他们怎么能一直那么做假动作呢?怎么能忍得住。我们几个一看完,总是得解决一下。

我们在厕所里,在澡堂里,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解决。有时独自,有时一起。我最难忘的,是在学校后面的打靶场上。青草连接着松树林,松树林那边,是杨树林,杨树林那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偶尔升起炊烟;一面土坡上,打着无数的弹坑。下课后,我们在松树林里寻找落下的松子球,在土墙上挖生锈的弹头,在草坪上"斗鸡",他们两个个小,联合起来对付我......我们斗到红日西沉,累得趴在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突然有一次,说起了众所周知的一个女生,正是那个播音的吐舌头的。

在评说了她的身段、气质,猜测了她的班级、名字以后,陈未名说,哪天把她拖过来强奸了。

许青羊说,你没那个胆子。

我说,陈未名,别说你有贼心没贼胆,就算你有那胆子,我估计你的家伙也不一定行。

陈未名笑嘻嘻地说,铁哥有何高见?

我说,新时代的青年,要以智慧取胜,直接去钓。

陈未名继续笑嘻嘻地说,那铁哥上马,我给你送信。

我脸有点红了,我就是嘴上说说。我说,我不行。我不会跟女孩说话。他妈的你不是把谁都哄得团团转吗,你去。

2

初中时代,学校离家十几里,沿路要翻两座塬,过一条河,住家已不现实,必得寄宿。从此,我一周回家一次,拿几个干馍,弄一罐子咸菜。每次回家,母亲都像招呼客人一样招呼我,也从来没见父亲发过脾气。

一个星期,我回家没有看到父亲,就问母亲,爸爸哪去了?母亲神秘地说,他到湖南去了。你别告诉别人。

那一夜,母亲把他们年轻时代的事告诉了我。她的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恍惚,偶尔一个眼神透着甜蜜。父亲的形象刹时高大。很难说到底有多高大,总之,一想起他,会觉得他不在脑里,而在面前,影子遮盖了目光。一切都变了。父亲平时对母亲的忍让,变成了宽容、坚忍,父亲屡次想出新的法子来维持生活,变成了坚忍不拔......

母亲说,父亲先回去看看,打听打听,要是没事了,再让我俩回去......

3

当然,我们都没有去。我们评判着某位女生壮硕的大腿,另一位鼓鼓的屁股。陈未名喜好乳房,我则偏爱大腿。许青羊总是不参与评论,但我们都知道他其实最饥渴,夜夜手淫,射在王羲之的字帖里......

波澜无惊,有惊也无险。高一就那么结束了。当我偶尔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家,想起小时候某些事。我发现,实在没什么好想的,我弄不明白以前为什么那么听话,天天努力学习,还是遭打遭骂。我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还呆在学校里。有一天,我跟陈未名又说起这件事。我是在被窝里说的。我首先是问他,你以后想干什么?

陈未名说,我就想挣钱,当亿万富翁。开个西安饭庄那么大的饭店。

我问,你还想不想上大学?

陈未名说,我高中都不想念了,我就是怕我妈他们伤心。我觉得现在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普通话也会说,字也写得还算可以,英语也会一点。以后也用不了什么。比尔·盖茨也没上大学。

他是没上完大学。

你是肯定要考大学的了。其实第一学期,我觉得你他妈真的是个天才,你从你们白水那破地方来这,还能考第二。只要你努力一下......

没什么意思。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就问,你知道比尔·盖茨是几月生的吗?

不知道。

是秋天。我前一阵在哪看到说,在秋天出生的天才最多。比尔·盖茨就是秋天的。

为什么?

那上面也没怎么说明白,估计也是瞎说,外国人他妈的整天拿着美元没事干,净瞎猜......

......你说那个播音的女的到底是哪个班的?你真的看见过她?

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扫树叶。后来我问生活委员,她说是高一(2)班的地方。

那哪天我们去他们班上侦察一下。

......你觉得......

......说着说着就给忘了最开始说的是什么。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我本来还想和他讨论一下人生、未来之类的主题,但说着说着就离题了。说着说着,就忘了还有人生、未来这么回事......不知何时,陈未名将腮压在我的肩上。我赶走他,他总也不走,还将腿压在我腿上。我想把他掀翻,可我动作幅度又不能太大,因为检查纪律的干部在楼道里一拨一拨地逡巡。无奈,我只好选择侧卧,背对着他。

这时,他就把腿曲起,脚掌踩住我的屁股,自己的背靠在墙上,用尽力气使我卡在床栏和他的脚掌之间不能动弹。看我痛苦地挣扎,他得意地笑出声来。我趁机双手紧紧抓住栏杆,背部往后用力。他气门一松,腿也一软,我"呼"地跃起,翻到他身上,一把扯过被子,罩在他的脸上。他笑得更厉害了,简直停不了。为了防止被门外巡逻的听见,我只好把他捂得更加严实。突然他不笑了,用力地蹬脚,手臂往外拉我的手。我怕出人命,赶紧掀掉被子。他用手捏住了鼻子说,给我条毛巾,我鼻子出血了。

他告诉我,他很容易出鼻血。后来,我就再也不敢用被子捂他的笑声。要笑的时候,我们就钻进被窝,尽量把头蒙住。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什么而发笑?对不起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4

又一周过去了。我飞奔向车站。

屋里却死一般的沉寂。父亲不说话,坐在一旁抽烟;母亲也不说,在一旁干坐着。我放下书包,说,妈?

父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再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赶到了他所在的县城。天擦黑的时候,他走路回到村子里去。走向自己的家里。在狗叫声中,他摸到自己的家门口,开门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接着,父亲的堂弟出来了。堂弟告诉他,开门的是他的老婆,他已经娶了老婆。而父亲的父亲母亲,都已经死了几年。

"去坟前看一下吧。"他就去坟前看了一下,并在那里痛哭。

堂弟说,别哭了,哥。你还是赶紧走,趁天还没亮。这几年两个老人家没少受他们的气,老了也是清净。

难为你替我爹我娘办后事了。父亲感谢堂弟。堂弟说,还说这样的话。你还要到姐姐妹妹那里去吗?

不去了。你这里有没有老人家的照片?

有的。都挂在厅堂里。你跟我回去拿。

我家的土墙上,就多了两幅黑白人像。一边是我的祖父,一边是我的祖母。祖母头微微偏着,嘴角微微笑着,当你看她的时候,她发黄的眼珠就看着你......

经此一变,父亲变得有点喜怒无常......当喝醉了酒,他变得更加吓人......我似乎突然懂得了他的内心,他的内心只有两种物质,一种是苦,另一种也是苦......我不时会暗自思量,如果我遇到这么多的事,经历如此多的打击,我是否还会开玩笑,是否不会染上恶习。答案是否。因此,在整个初中时代,我从不对人说起我的家,当父亲来到学校,同学们就只有礼貌的笑容没有异样的眼光;我理解地躲避着父亲;我努力学习,不让他伤心;在他面前尽量不说话,不惹他发火......

5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们为什么发笑。比起后来的阴郁与冷静,我那时没事就会大笑,甚至是个阳光少年呢。当然,只是少数几个人这样看。在大多数同学眼里,我说好听点是"忧郁",说难听点,是"孔乙己"。

我为什么会笑啊?这真的让人想破脑袋。

还有一件事我同样弄不明白,那就是,我都不敢和女同学说话,她们为什么称我为"孔乙己"呢?

在中秋节的晚会上,同学们把课桌排成一个矩形,中间空出两个讲台那么大一块,作为舞台,庆祝节日。我恰巧坐在我班同学刘枝寒的旁边。这个女生的笑容很洁白,很热烈。她主动和我说话,问我家是哪里的,问我中考多少分。大约是一些入学时就该了解的问题。说到后来,我被她撬开了话匣,谈论的话题就渐渐接近正在发生的事了。我问她女生们都爱谈论些什么,是不是也跟我们男生一样,喜欢谈论异性呢?她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这时,耳朵里突然传来主持人陈未名先生的大嗓门,打断了我俩颇为热烈的谈话。陈未名说,下面,大家欢迎著名男中音沈生铁为我们演唱《我想去桂林》。我哪会唱这么流行的歌啊。于是我站在舞台中央,说,大家好,我就为大家唱一首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歌曲吧。歌的名字叫《五月的花海》,是我们共青团的代团歌,大家会唱的一起唱。"我们是五月的花海,用青春拥抱时代。我们是初升的太阳,用生命点燃未来......"在一片掌声中,我快速回到刘枝寒的身边。

刘枝寒夸奖了一下我的歌喉,我借机问,你们女生是不是也跟我们男生一样,都给我们起外号呢?

你们给女生都起什么外号啦?

像王小波,我们给她起"储蓄罐"。李微叫"威猛",郑小艳叫"雷公"......

怎么这么难听啊。

因为王小波的声音很像胖胖的储蓄罐小猪。李微比较剽悍,郑小艳的脸是高原红......我有点儿得意忘形了。这些外号既然不公开,自然就有它不公开的道理。

那你们有没有给我起啊。

也有啊。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欺骗她。我们给你起的是"一树梨花"。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笑起来牙齿很白。

哈哈。她又大笑起来。你们真会乱起。

我当然不能把真实的告诉她,我们叫她"黑洞",因为她一笑起来,就能看到扁桃体,看到深不可测的喉咙。

那你们都给男生起什么呢?

陈未名我们叫他"痞子",李小鹏叫他"谈心",廖福贵就叫他"凤霞他爹"(余华《活着》里的角色)。

那我呢?

刘枝寒又笑了,不过捂住了嘴,发出嘻嘻的声音。孔乙己。说完,她又很不好意思地解释,你老坐在最后一排,每次一进来就看见你;你又老不洗头发,衬衣都露在外衣外面。衬衣是白色的,外衣是黑色的......

不解释,我还以为只是调侃,一解释,反而告诉我,她们是有根据的。我伤心到了极点,强颜欢笑和她继续聊天,等待着月亮升到中天,大家都到操场去赏月。

她们为什么要叫我孔乙己啊?我伤心了一晚上。书上不是说女人喜欢不修边幅的男人吗?为什么这形象到了我班女同学这里就完全变味了。是因为她们还没有变成女人,还是另有原因?我想不明白,但我的懒已成事实,形象就一直这么保持着。

以前,我想做一个好孩子,没有成功;现在,从书本上学做男人又告失败;那让我从哪里学?马克思说,我们要在在实践中检验真理,可是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了,老周还算个男人吗?我不知道,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孩。我真不知道。有的书上说她们喜欢成熟的,有的说她们喜欢个性张扬的,有的又说她们喜欢温柔体贴的。我总不能什么人都做一阵吧......

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突然有点儿羡慕起廖福贵来。他就挺招女孩喜欢的。我分析,一方面,是因为他是搞体育的,散发着雄性气息;另一方面,他整天埋头苦学,有一股上进的劲头......真奇怪,女孩怎么就只注意到我油乎乎的头发,忘记了我是个学习天才,忘记了我有着放弃一切和老周对干的勇气......她们真是太不懂事,太没脑子了......老廖说话都说不清楚......我的头发脏,洗一洗不就干净了吗?难怪说女生头发长,见识短,她们天生就会被表象迷惑,哪怕一点点深度她们都深入不了......不喜欢我,真是瞎了眼了......

一天,廖福贵又把轮胎从阳台上滚出来,我说,老廖,又去赛跑啊。你对自己太残酷了吧。

廖福贵说,屁,痒了手。

痒了?手?什么意思啊。

没跑了好久。

最近又到哪里去钓毛了?

我天天都上课没看到吗?妈的,期中考试就快了,钓个鸟毛啊。

朋友,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说了很多调侃老廖的话。我承认我无意中带着故意在整他,仗着我偶尔能伶牙俐齿。幸运的是,老廖是一个根本听不出弦外之音的人,不然他也许会记恨我很长一段时间。那样我就又少了一个朋友。我的朋友本来就少,不像有的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老廖出去跑步了,我打了一桶水。陈未名见我提水进来,惊呼了一声,大家快来看啊,铁哥打水了。在场的室友都笑了。我给陈未名扬了一手水花。他站在上铺用脚踢我的头。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糗事。反正孔乙己都做了,也糗够了。这件糗事就是:我老不提水。三楼有三个水龙头,但是有两个不出水。与此同时,三楼住着约200人。200人都买了铁桶,防止在拥挤中破裂。在309,我亲眼目睹圆润完整的铁桶扭曲变形,只有我的保持了原貌。为什么?因为我买的是塑料桶。那为什么塑料桶没有被砸碎,因为我几乎从来不打水。每天下午,大家都跑回去抢水,我却在校园里来来回回地逛着,为路旁的玉兰花陶醉,为身边经过的女生回头。晚自习一下,我飞速进入寝室,在所有同学回来之前,用一只漱口杯子,每只桶里偷一杯水。舀起、倒进,舀起、倒进......十五杯水落进红桶的声音,各不相同。偷水比提水刺激。十五杯水刚好装满一桶,这也许是天意......而他们每个人只少一杯,断难发现。

而今天,我想打一桶水,用来洗头。我想把头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实行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对我而言十分重要,它很可能会改变我的一生。因此,我要对所有人保密,包括陈未名、许青羊,包括你。

6

而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父亲扬起眉毛下半闭的眼睛,露出洁白牙齿放声大笑。我并不是让他太烦心,似乎他对我也并不十分满意。他到底要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从不告诉我。他从没有说过,你应该这么做,不能那样。一切靠我自己领会,在成长中摸索。我以为,他要我勇敢,但当我在学校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却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

我以为,他要我努力学习,但当我名列前茅,他只说,还不错。有一回,我数学只打了七十几分,他一看到试卷就撕毁,把我的书包砸向门外一只狗。我好是应该的,不好是该死的。

他到底要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以为他要我听话,我沉默寡言,回到家从不出去玩。以为他要我勤劳,我从五岁开始就下地。

但他总是那么不高兴。或者,我总博取不了他的欢心。或许,他无暇顾及我。当我长得越大,我越明白他。他当年那冲动的一刀,让他失去了太多。他失去了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失去了调情的年轻妇女,失去了普遍的敬仰与喜爱。他要忍受孤单,忍受不熟悉的方言,忍受冷眼,独自吞下失败的苦果,忍受无人说话,无人开玩笑,忍受不能对经过身边的女人吹口哨、唱肉麻的歌。

在母亲的眼里,父亲同样变了。从一个善解人意、讨人欢心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脾气火暴、恶习缠身的大老粗。

当我越来越大,我越能明白他,越知道他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

他最近惟一一次兴奋,是知道我被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录取那天。电视里会滚动播出录取名单。父亲看到了我的名字,就平静地走向村里闲杂人等聚集的巢坪。一个人拦住他,说,老沈,你有喜啦。父亲说,我能有什么喜啊。那人说,你儿子上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了,你不知道吗?父亲说,是吗,真的啊。旁人都议论起来,说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是全省数一数二的高中,进了该校,就像进了保险箱,保险上大学。80%上重点。父亲这才微微露出笑容,说,要是真的,我请大家吃酒。

于是,他大宴宾客。我躲在角落,觉得世界十分友好,未来一片美好。

宴完宾客,他突然不见了。有一天,我起床,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家。母亲说,他要到广东去打工,不然我的学费是个问题。他走的那天,天还没亮,村里还没有一个人起床。没有人知道他去哪,母亲一个人去送的他。

我上学的那天,母亲又去送我。她一定要把我送到学校,我低沉着脸,说不用。母亲说,你是怕我去你学校丢你的脸呀。我脸红了,我不承认,但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母亲把我的东西挑到了车站。一袋米、一袋被子和生活用品。车子来了,我说妈妈你回去吧。母亲说,攒劲。我说好,妈妈你回去吧。车子开动了。我说,妈妈你回去吧。车子开往前方,我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她定定地望着我。我回头一看,母亲就站在那里。

第四章

1

高二第二学期开学典礼在打靶场相邻的新运动场上举行。同学们带着凳子,三五成群,在那里欢呼,交头接耳。

学校叫这里为新运动场,但学生们叫这里为黄土高坡。因为它原先是一座小山。后来在历届领导的号召下,几千学生愚公移山,整出了一大块平地,辟为足球场、排球场、田径场、铁饼场......黄土高坡中心全是黄土,四周还保留着山坡原有的植被;地势高超,可以看到远处的麦田,静悄悄的山脉,还有细长发亮的河流。

同学们欢欣鼓舞那一天,我和一个女孩躺在背风的草坡上,透过朝天伸出的的槐树枝桠,看着西安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头吐掉口水,并在树根撒尿。这时,女孩就走过来说,不准随地大小便。

我真不明白我是怎么和她搞在一起的。上学期,我推脱了和陈未名同去侦察吐舌头女生的任务,声称有事,请了一节课假,独自来到校门口,看着"学生服务部"柜台上琳琅满目的烟酒礼品。

老板娘是一根干柴,她问我要什么,我说想买瓶酒。买什么酒呢?不知道。自己喝还是送人?送人。那就买瓶包装稍微好点儿的,这种怎么样,浏阳河,15块,包装很漂亮哦。有没有便宜点儿的?那这种吧,贵州青酒,十块。还有便宜的吗?竹叶青,八块。还有没有别的。别的你随便挑吧。那种多少钱?三块五。那好,拿一瓶吧。

"一滴香",我晃了晃,看到底香不香。闻出来证明它货真价实,没闻出来证明它包装过硬。我提着它,在老周楼下的无花果树下坐着。我捧着心叫它最好平静下来。然后我敲了那扇门三下。

我没有见到老周,没有见到其他不相干的人,只见到我想见到的人。我知道我不会看见老周,因为他的课表上写着他此时在讲台上。

只有一个女孩,约15岁。

女孩趴在沙发上,露出膝弯、淡棕色的纹路、胫骨上逆光温和的绒毛,光还勾勒出她翘起的、晃动的、白皙的小腿形状。她边把零食送进嘴里,边翻着一本五彩缤纷的图书。来了客人后,她转头看着我。她看到我提着酒瓶,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你找谁?她问道。

周老师在家吗。我变换着目光降落的地点。

我爸上课去了。

这有瓶酒我放在这里,周老师回来时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我有点儿事找他,能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吗?我匆匆走到桌旁,默念女孩口中的七个数字,放下玻璃瓶子,转身走了出去。高出地面的门槛绊了一下我的左脚,不过我的右脚速度奇快地跟进,稳住了站立的姿势。

放下酒瓶,我又看了一眼她。有关她的容貌,以后我会逐渐描述,现在我在想这个问题:我该如何接近她,追逐她。我跑到花店,买来两朵小玫瑰花。我想马上给她送去,顺便提以下问题:我能否知道你的名字......不过到了她门口,我手举到空中又放下。于是,我把花插进虚掩的门缝,随后站在无花果树下等她出来。

2

我站在无花果树下,恨透了陈未名。可以说,正是他让我不敢为美人献上玫瑰花。那天,我把水推进床下深处,然后静静等待下午的自习课时间。中午时光,我躺在床上,一环套一环地设想着我的计划。后来,我从箱子里取出称得上干净的衣服,准备洗头去。

头上顶着美加净洗发膏,我兴冲冲地跑向阳台,看见了一幕让我火冒三丈的场景:陈未名正吹着口哨,把灰不溜秋的内裤往我捅里扔。我大叫一声"别扔",内裤还是不听话地扑向了水面。我一把抓起那块灰布,"啪"一声扔在水泥地板上。陈未名看到我头上的泡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捡起自己的裤子,拧了很久,直到什么都拧不出来了,就拿个衣架晾在门框上。风一下子就把那块破布吹干了。

我脸呈铁青色地站在陈未名身旁。陈未名向我道歉,我拒绝接受,我要他还我一桶水。可水已经停了。陈未名随后向我解释说,学校里的老大要带他一起去看录像,其中包括几个女生,为了防止女生摸他,他就想换条干净内裤。我追问他,你为什么自己不打水呢?他非但不回答我的追问,还讥笑道,你自己打过几回水?我真的生气了,指着头问,我的头怎么办?我两个星期没洗头了。陈未名说,铁哥,就算帮兄弟一回,好吗?

我还是很生气,不再和他争辩。陈未名取来我的毛巾,并建议我擦十来遍。毛巾是湿的,我擦出了更多的泡沫......

带着这一头紧贴头皮的头发,我问到了那个女孩的电话。我还想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我还想和她手牵手走在隐蔽处,走在街上,我还想和她去看录像。

3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在途中。我独自走向打靶场。我用一块尖石,或一截树枝,把松土刨落,尽可能多地捡着生锈的弹头。这些散落在土坑边缘的弹头,几乎都是枪法不好的人打上去的,要是平常,这样饥不择食,差不多是一种耻辱......可是枪法好的人实在太少,我需要的弹头又实在太多了。

我每天翻过爬山虎遮掩的墙头,穿越飞机壳所在的荒地,整天整天地不上课。一个月后,我挖出三四斤弹头来。子弹生锈的顶端,露出了铅头,没有生锈的底部,闪着黄铜的光泽。我把它们装在黄色塑料袋里,提到有池塘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学校。那时,谁也不知道我提着什么,但我将把它们贡献给一个女人。

弹头上的锈迹被我用钢丝球清理干净。小面积的池水马上变黄了,我于是换一个地方。蹲在那里,像一个人在独自捉虾。回到学校,我用毛巾擦干水珠,再打上蜡,从头到尾。这样处理之后,摸上去不但光滑,而且不会沾上金属的气味。我希望一个女人能把它们捧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

一路这么想着,我拨打了老周家的电话,用稚嫩的声音骗过老周之后,我以神秘同学的身份把该女人叫了出来。我的手指保持着红萝卜的形状,指甲里还夹着泥土和其他的污垢,不过我相信,她在路灯下不会察觉。

回想当时,应该是2月初,开学不久。女人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我骄傲地举起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啊?她问。随后她欢喜地叫了起来。弹头!她说。

随后,我顺理成章地知道,这个女人姓杨,单名一个晓字。我想谁都可以猜出,我走出了实质性的一步,接下来就是更加实质性的几步。可是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接下来几步该怎么走......

4

为此,我谦卑地问廖福贵。他从题海里浮出来,问我到底在钓谁。我问他,那你现在在钓谁。他说,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呢。我说,那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两人发出呵呵的笑声,廖福贵便开始向我传授他的经验。他告诉我,我们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确定我们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第二步,确定什么样的女孩会喜欢我们、是否已经喜欢我们。这两步属于战略问题,接下来的第三步就属于战术了--我们该如何使我们喜欢而又可能喜欢我们的女孩知道我们喜欢她。第一步不用说了,第三步很简单,只需要向一个古人学习,这个古人名叫赵子龙,我们要学习他的就浑身是胆。第二步最难。

你说了个屁,我就是问你这一步。

复杂了这一步就,我也只是学到了皮毛。我把这一步又分为三小步:第一小步,了解你自己,就是说是根什么葱你,比如完美无缺像我这样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基本上没有,而像你这样的,会发疯喜欢你的人,不喜欢你的也会发疯;第二小步,了解她......

你他妈废话真多,你还是给提供点儿战术吧。我依计而行,要是成了,不就表示她喜欢我了,不成不就表示她不喜欢我了。不就这么简单吗?

确实你指出了我一个问题。你说得对我觉得。太多了我想得,没有行动的想等于没想......

你那些马子都怎么钓来的,就说这个。

很简单啊,我看上喜欢的,就问她,你喜欢我不?点头了她就。有的还走过来问我喜欢不喜欢她......

就这么简单?

差不多。

我向廖福贵告辞,廖福贵说,不要告辞,跑步我正好要。校方要求他在西安市春季中学生运动会上夺冠。

不一会儿,他就从阳台上滚出他黑色的轮胎,跑到红色夕阳里去了。

5

我承认廖福贵有股拼劲,他用三个月的时间,硬生生把自己从倒数的行列拉回到前30名。我决定学习他这股劲头,用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让杨晓软绵绵躺在我怀里。

我们已经互通姓名,接下来,是不是该增进彼此了解。在第一节晚自习上,我用手臂挡住老周的眼睛,用他看不懂的英语写下我当晚想对杨晓说的话。下课时,我跑到她们教室,一眼看见她双手撑着脸蛋,靠在栏杆上看下面的操场。

我约了她,她答应见我一小面,在操场上走一圈,走到学生宿舍熄灯之前。

我把要说的话在第二节晚自习上再次背诵了一遍。我运用联想记忆法,背得比任何一道政治题都要烂熟。

我的小闹钟秒针跳到20点59分60秒,下课铃响了。在潮涌过来的数百人中,我搜寻那个身影。她该穿着红色的毛线外套,她扎着头发。我不用担心找不到她,因为她会发光。

路灯很昏暗,但我还是感觉她朝我笑了一下。我背诵道,你好,我们去操场走走吧。

她的话符合我的设计:好啊。

走下了台阶,我背到了第二句,你爸不会说你吧。

她说,没事,以前我都是快熄灯才回去的。

接着,我们沿着操场的跑道走着。身边是垂下的迎春花藤,有时会打到我的肩膀。我跌跌撞撞,像喝了点儿酒,有时会碰到她的手臂。我不应该碰她的手臂,因为这使我的大脑短了路。

我说,你喜欢听谁的歌?

她说,我不太喜欢听歌。我喜欢画画。你呢?你喜欢听歌吗?

我说,也听得不太多。有时听一点儿。

她说,......

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说,唱谁的?

我说,你想听谁的?

她说,我不太喜欢听歌。

我说,......

身边是一长溜垂下的迎春花藤,因为没有灯光它显得更长。偶尔一两个人从商店买回东西匆匆经过我们身边,好奇地回头看那么两眼。她的头低下去了。我该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听我爸说,你们班好多好玩的人。是她打破了沉默。

是吗?你爸跟你说我们班的事了?

是啊,他说你们班有个人天天举着轮胎跑步。她发出了轻微的一声笑。可这笑是为谁发的?

是啊,我和他是朋友。他跑步很厉害。有一次长跑比赛,他跑到中间想上厕所,上完了再来跑,还是拿了第一。

这么厉害啊?

是啊。他单腿跳都跟一般人跑差不多快。我不愿意把廖福贵说得这么夸张,可让我说什么?

我爸还说了你啊,说你学习很厉害。

没有没有。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想赶快岔开话题。找个什么话题呢?我想起电视剧中的对白,就说,今天天上好黑啊。没有星星,明天可能会下雨。

是啊。她说。又问,你有什么学习方法,教我一下。

好啊。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方法,而且好久没看书了。

那你是说你聪明喽。她飞快地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真想一把抓住她的手。抱住她。我的手在空中乱动,期望碰到她的手;我还想,要是她想来碰我的手,我又把手插在裤袋什么的,那她就碰不到了,所以我就让手悬挂在空中,像被风吹的叶子般动。

长长的迎春花总算到了身后。我们又上了另一边的台阶,走上了她教室前的路。学生基本都已归宿,她看起来有点儿急,而我这时恰好想到一个新的话题。

我问她,你平时看什么书?

我爸不让我看,我都是偷偷看的,《红与黑》你看过吗?我很喜欢里面的于连。还有《飘》里面的斯嘉丽。

我还没看过。什么时候你借我看一下吧。唉,我为什么说起这个话题呢,我应该问她,你喜欢看什么电影,那至少还能说两句,至少还能谈谈明星的隐私。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了。

眼看就要熄灯了,我得加紧确定下次见面的时间。我说,星期天你有事吗?

我还不知道。

要是没事我们去逛书店吧。

好。

如果当时你在场,我想和你击掌相庆,但你不在,我便兴奋得搓起手来。

你冷吗?她问。

我不冷,你冷不冷。

不冷。快熄灯了,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去吧。

......在她转身走上楼梯的一刹那,她扎的马尾扬了起来,有几丝拂过我的脸。我冲动得伸出手去,想抓住马尾辫。我没有抓住,便把手停在半空,挥挥手再次跟她说再见。她噔噔噔跑上楼去,我站在无花果树下,看见那属于她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窗前映出她的身影。

6

离星期天还有三天。我对这段空闲加以利用,去西安的大街小巷踩点。我问张小勇西安都有些什么书店,张小勇说钟楼有很大的新华书店,全市还分布着几家分店。我问陈未名西安有什么书店,他告诉我,端履门里不是有书店一条街吗。

老街上的小门脸里,真有好些小书店。实话说,我本想先说说我在这三天里遇到的另一件事,但因为我不想破坏这气氛,私心里希望那件事没有发生,世界只有我和杨晓,所以决定先说我们如何去书店,并在朱雀门里一棵不知名的树下互诉衷情。

那天,杨晓和我一前一后走向虎街站,上了同一辆车,我向她靠近了点儿,瞟她。她装作看着窗外。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应该在朱雀门下车,但杨晓突然说,在南门下吧,她愿意和我走着去。

她都买了些什么,我没有记忆,好像卡通居多。

从下午三点多,直逛到天黑。终于到了朱雀门。那儿有一个小书店,是我从《华商报》上看到的。报纸上说,有一个患小儿麻痹的女孩,没有工作,自力更生,开了个小书店,取名叫"闻达"。夜色降临,我们走进城门。我感到一丝不安,有盗取杨晓同情心的嫌疑。但那时刻的我,闲步在老街的石板路上,风吹散了我的不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成了普世信条。店面不过十一二平方米,只有一个女孩,只有我俩。当我们抬头,总能看见对方。我为了表示爱好学问,很入神地看书,用余光观察杨晓的动静。我去咨询小女孩来了什么新书,仿佛我经常来这里。她介绍她特地进的好书,并给我留下一张名片。正面是一方印,写着闻达书屋,下面是地址:西安市朱雀门里五岳庙门90号。还有电话:(029)72×××××。背后印着两行小字:脱离了思想,我们还能飞多远......我笑着说我已经有一张了,女孩说,没关系的,这张给你女朋友吧。

我脸微微发红,发烫。杨晓走过来,接过了名片,说谢谢。然后,我帮她提着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往更深的街道走去。经过拐角处中国工商银行大门口大石狮子时,我手指第二个关节碰到杨晓的指甲,两秒钟后,我用小拇指划拉了一下她的食指,她没有移开,我便快速抓住她整个手掌,同时心脏剧烈跳动。

我们坐在工商银行高高的台阶的第二级上。杨晓说我把她的手抓疼了,但我拒绝放开。她把头放在我膝盖上,一只手抓我的腰,威胁我要是不放手,就把指甲掐进肉里去。我说你掐吧,掐死我也不放。我说你喜欢我送你的弹头吗?你是一颗打穿我心脏的子弹,怎么挖也挖不出来。我说我背两句诗给你听吧,明月佼兮,佳人撩兮......什么意思?就是说,月亮很亮,女朋友很漂亮。谁是你女朋友呢?她姓杨,单名一个晓字......

正如你所想,我和杨晓熟起来了。我变得滔滔不绝。

7

晚自习,我迟了到。整个学校安静极了,我甚至能听清身旁她的呼吸。她说,我们分开走。于是我们分别走进自己的教室。她走进那扇我望过无数次的白门,我走进老周的视野。

老周正在讲台上训话。以慢镜头的速度推开后门,我爬上座位,把头埋在书堆后,打开耳朵,露一只眼睛出来观察。

老周似乎没有发现我,因为他没有停顿。他说,......那就是一伙烂仔。昨天同学们表现得很团结,陈未名、张小勇还有廖福贵都很勇敢,尤其是廖福贵,勇敢又机智......但是,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不要自作主张,要先报告老师,让学校来处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了事对谁都不好......

接下来,老周提议大家鼓掌,向他提到的勇敢者致敬。

老周这番话的起因,就是我急于与杨晓出去而搁着没说的事。昨天,我决定不但洗头,还要洗全身,于是约陈未名、廖福贵等人一同去氮肥厂洗澡。张小勇也跟着我们。学校澡堂没有热水,氮肥厂职工澡堂对外开放,一次五毛钱。我们让不洗澡的许青羊假装想出去洗澡,去和门卫说情,把他拖住,然后迅速冲出。跑动中张小勇口袋里掉出一把木梳,我们取笑他一番后,向许青羊打出V手势,许青羊就假装被门卫说服,掉头回去......

在热水下,我们尽情地冲着。大股大股的热水,升腾起大而厚的蒸汽,模糊了整个澡堂,我们只能靠尖叫和呼喊来交流。真爽,有人说。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有人唱。以往,陈未名总喜欢让水柱直接冲击生殖器,每次都红肿,我们就劝他,不如把毛巾冲热,再包裹住那里。他说果然很受用,便每次都如此。那天,他洗了全身,便开始集中享受,朦胧中看去,他身体中部像长了一个毒瘤。廖福贵说,陈未名,你手里拿着什么,是不是《九阴真经》?别说,还真像张无忌从猴子肚子里取出来的布包。

差不多了。我穿好衣服在外面凉快会,等他们。等了一会儿还没看到人影,吵架的声音传出来。有人高喊道,你他妈想死是不是。你他妈眼睛是*****是不是,这么大一块毛巾你看不清啊......

接着,陈未名被推出来了,廖福贵紧随其后。推廖福贵的是个黄毛小青年。我问老廖怎么回事,老廖说,陈未名拿错毛巾了。

黄毛把毛巾捏成一团,甩在地上,喊道,你敢拿老子的毛巾洗鸡巴,老子就敢拿你的鸡巴喂狗。

陈未名说,对不起啊,大哥。我没看清楚,真的。我赔你一块新的行不行。

黄毛说,老子现在不要这毛巾了,但老子受不了这口气。

廖福贵说,怎么样啊你想。

黄毛说,他妈的我说话你插什么嘴啊。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他推廖福贵。廖福贵一手把他挡开,他趔趄一下,差点儿倒下。围观的人里跳出来两个青年,你他妈想死。廖福贵双拳难敌四手。

陈未名拔腿就跑,黄毛追去。打廖福贵的也追过去。廖福贵骂了一声妈的,对张小勇说,回去叫老周来你。张小勇便跑了回去。

他们把陈未名拉进一个院子。接着我和廖福贵也置身其中。院子里有一棵老树,我们三人站在树下,他们堵住了院门。黄毛说,赔100块钱,就让你们走。陈未名说,我们身上没带钱,我们回去拿了给你。黄毛说,你是想跑是吧,你回去拿,你同学留在这里。陈未名于是出去了。我说,怎么办。廖福贵说,一会儿等他们人少点儿,就冲出去。我说,别冲,等老周来再说。

等了一会儿,老周迟迟不来。老廖说,冲吧,顶多抓住一个,跑出去的再叫人来帮忙。我们握紧洗澡的铁桶,慢慢走向门口,黄毛说,想走啊,没那么容易。他跑进屋里,拿出一把小斧头来。老廖对准挡路的人,就是一铁桶下去,我也挥舞起铁桶,脏衣服被摔了出去。我们飞一般地跑了,他们在后面追着。

进了校门,我高喊着,关门,关门。门卫回过神来,哗啦一声把门关了。身后,门哐当哐当地响,是那伙人在踢,在骂。

回到宿舍,没有见到陈未名。问李小鹏,班长,看见陈未名没?没有。妈的,一个人躲起来了。我们放下铁桶,去教室找他。他在那里借钱。

你们跑出来了?

我靠,等你来,饿也饿死了。我说。

我已经叫了人了,准备一会儿就去。

叫他们别去了。我们得躲一阵,一会儿他们肯定会进来找人。我说。

躲什么?我们全班同学他们来了还能奈何?廖福贵说。

你别以为谁都帮我们。他拿把斧头来你用什么挡?

张小勇呢?叫张小勇喊飞机厂的人来。陈未名说。

他去叫老周了。

怎么去叫老周啊,妈的,肯定挨处分了。

最好老周不告诉学校。

他能不告吗?

我们去找他吧。

我们找到老周,老周说他正准备叫政教处的老师。出乎意料地,他表扬了我们。我记得,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就是要这样,要武斗,也要智取。"我们放下一半心来,但我们还有另一半心没有放。我们忐忑不安地商量如何避免他们再找到我们。为此,我们把张小勇找来,让他给认识的飞机厂青年打电话。

他们答应来二十个人,但要我们包饭钱和酒钱。

那得多少钱啊,还不如赔他们100块呢。陈未名说。

真是的你他妈,还计较钱,都到这份上了。廖福贵骂了陈未名一顿。

陈未名说得也没错。我们哪有那么多钱。而且,要是真打这么大,以后他们再找怎么办?他们都知道我们是子弟学校的。我说。

沉默。

我说,我看我们还是躲着吧。也就一块毛巾,躲过今天也许就没事了。

远远的,我们看见氮肥厂的烟囱熄灭了浓烟。我们看见似乎有一群人走进了校门。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走了进来,朝我们的教学楼走来。

他们来了。我说。每个人换件衣服。快。

每一层楼,他们安排两个人搜索。一人从一端开始,包括厕所也不放过,甚至女厕所。他们之中有一个女人,专门进女厕所。那个女人的T恤前面印着切·格瓦拉,后面印着毛主席。那个女人前面的乳房很大,后面的屁股很翘。如果是平日,我一定会多看她几眼。但那天,我只看一眼,还没看清她五官,就钻进电视柜里。他们分散躲进另外班级的电视柜里。全教学楼的学生都趴在栏杆上看,所以,那些人不得不在走廊里辨认了很久。

不一会儿,政教处的老师来赶人了。他们把学生赶进了教室,把氮肥厂的人赶出了校门。

8

我和杨晓逛遍了西安的书店。每个周末,我都和她在一起。有时,我想带她去溜冰,去录像厅,但我不敢跟她说。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同意去那些地点的人。

我已经不跟陈未名和许青羊斗鸡,不跟他们去打靶场。有时,站在阳台上,看着打靶场的荒草,吹着那边吹过来的风,陈未名会跑过来拍一下我的屁股,把我吓一跳。他往往是问,你到底在钓谁啊。我往往回答,以后你就知道了。她漂亮吗?你说呢。有没有摸过......

我往往是笑,表示不回答这种下流问题。可是,我真的很想摸杨晓。尤其在想念她的夜里。但一看到她,我就没有了这个念头。我只想跟她走着、走着、走着。她的脸一照太阳,散发出光柱下鸡蛋壳一样的光,让人不敢看。跟她说话时,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她睫毛下的眼睛,只侧面望着她突出的睫毛。我不敢看她的手,只敢握着不停地走路。

或者抱着,闻着她头发的香。在夜空下,我穿黑衣服,她一身白,抱在一起。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到我的头。整个轮廓就像一只直立的大熊猫,背是黑的,胸腹是雪白的白色......

当陈未名问我她长什么样子的时候,我不敢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子。我对她左边的脸更熟悉些,因为我总是走在她左边。

9

西安市中学生春季运动会开幕式上,我再次逃离了集体,与杨晓躺在背风的草坡上。

这一次我,特意躺在她的右边。我想看一看,她右边的脸是否和左边一样,有一颗深蓝色的痣。结果是没有。

我问她想不想去看运动会。她说这会不看,等下长跑的时候,去看你们班廖福贵到底跑得有多快。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意。但杨晓没注意到这些,继续说着她听来的有关廖福贵的传闻,并让我讲述老廖其他的趣事。

我于是把老廖说话颠三倒四、老周对老廖的奚落、我和老廖的友情等等说了个遍。杨晓听了,不大相信说他老爸的那一段。我问她为什么不相信,她说,你叫我怎么相信呢,我爸又没那样说过我。

是的,很多事情不亲身经历,根本无法想像。在老廖跑完长跑后的一周,发生了一件事,杨晓也许更加不能相信。

长跑后一周,就是中考。我在考政治前一晚熬了通宵,在厕所里领会了八九个小时的辩证唯物主义。第二天,我的座位在门边,便要求陈未名从门缝下塞答案。我觉得答得还不错,陈未名老也不来,睡了。趴在桌子上。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叫一声我的名字,赶紧擦掉嘴边的口水,看有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也没有。接着,我听到门被轻敲了两下,低头一看,一个黄豆大的纸团静静躺在我脚边。我把它捡起来,看到了ABCD等字母,后面写着一行字:非标准答案,仅供参考。正是陈未名的手笔。

我激动了,把试卷上的答案涂改成与纸条一致的字母。

考试后三天,结果出来了,我68分,陈未名72,廖福贵65,许青羊70。又三天,所有分数都出来了。老廖的名次重新回大倒数行列。老周要我们四人去一趟他家,因为我们有多科考试选择题分数完全一致。

这次,我们是一起接受谈心的。就像你想到的,老周要求我们写检查,包揽一周班级卫生,并去操场跑十圈。你想不到的是,老周突然记起来什么,说,廖福贵,你跑步厉害,你跑20圈。接下来,可能所有人都想不到了,他说,廖福贵,你老实说,去年你考试是不是舞弊了。老廖说,我没有。老周说,还没有,你当我是傻瓜。老廖说,我真的没有,我今年没考好,主要是因为我要训练。老周说,那好,我相信你,希望你没有骗我。期末考试你再给我赶上来,要是赶不上来,就证明你在骗我。那时该怎么样再怎么样。

出了老周的门,陈未名的脸一直阴沉着。走了很远,他说,你们他妈的也太操蛋了,拿着答案也不会抄。

许青羊说,反正都这样了,你怪我们有什么用呢。

廖福贵说,你给的就是你自己的答案谁知道啊。也该换几个,你要是聪明。

陈未名说,妈的,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我说,陈未名,别这样。

陈未名没有回答,气呼呼快步走向前。他越走越快,接着跑了起来,很快就超出了我们的视线。

第五章

1

在这一节里,我想说说高三的事,也就是1998年9月开始的一段日子。这段时间,廖福贵回家了,再也没有来;陈未名成了学校老大,再也没有和我说话;我没有新朋友,也没有了老朋友。

廖福贵回家,是因为他在高二下学期考试里依然没有走出倒数的行列。开学那段日子,我天天下午都会听到这句话:你怎么还不走哇,你怎么还好意思呆在学校。这句话是老周说给老廖听的,听了大约一个月后,廖福贵就回家了。或许没有回家。总之,他在电话里说,他去了广东,做建筑工人。在电话里,他笑道,他现在的力气更加大了,包我两只手也扳不倒他一只。

因为舞弊风波,陈未名与我等彻底疏离。有一回,我站在走廊上,看见楼下一群人挥舞着大刀长棒追赶一个人。依靠几个读报栏的掩护,那人成功地躲开了几次夺命砍杀。后来,政教处主任冯锡钢赶来,使他们安静。正当冯对其中一个手提自来水管的小伙呵斥,说时迟那时快,他扑将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不顾冯的命令,狠狠踢踏地上的身体。

这人就是陈未名。经此一役,陈广受尊敬,成为学校历史上身材最小的老大。听说道上送他一个外号,"铁头"。因为他最常用的招式,便是抱住对手,用头撞击对方面门,直至头破血流。他的铁头功跟老周喜欢用三角板敲他的脑袋有无因果关系,不得而知。

而许青羊,他对我说,他要学习。因为他父母双亡,是由伯父带养大的。他要学习,考大学。他的伯父我见过,跟我们见过的大多数农村老人没有两样,我父亲老了大概也就是那样。

而我,我在开学第一天丢失了我的学费,我的生活费,我所有的钱。我当然不敢打电话再向妈妈要钱,更不敢向老爸要。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发书那天,不交的就领不到书。老周问我,你为什么不交学费。我如实相告。他不大相信,但还是帮我向学校申请了迟交。也许是因为我和杨晓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不去申请我也没办法。

第二节课时,我收到一个纸包。纸包上写着,请转沈生铁。打开纸包,有十块钱,还有一行字:不用客气,有钱的时候再还我。署名是陈俊。

我很感激。感激他借我钱,并用纸把钱包起来。我没有给他回纸条,但下课的时候我说,谢谢。我想和他做朋友,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2

那时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吃饭都是和许青羊一起,很不好意思叫杨晓出去。开学时见了一面,此后就只见她打电话来说,你怎么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啊。

而我和杨晓的事,不知是谁告密,还是杨晓自首,总之,在高二快结束的时候,老周告诉我,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他了。

可是他不便开除我,因为我搞的是他的千金。而且,我那时成绩开始回升,有考上大学的可能。于是从此,他天天找我谈话,要给我补数学,要将他之所学,授之于我。要将我的思想,大一统于他的思想。不幸的是,他脑子不够用,没办法搞思想控制。就拿做数学题来说吧,有时我早就看出了解法,他却要折腾半天......可我又不能直说,为了杨晓,我可以装成一个傻瓜......我不停地点头,嗯,嗯嗯嗯,懂了,明白了......有时还要扮弱智,问一两个问题来满足他......这样一个月下来,也就是暑假的时候,我完全学会了他的思路,再也不会一眼就看出解法了--我首先要把全部公式在脑海里过一遍,再挑其中可能合适的,在草稿上演习一次,最后将答案工工整整地抄在试卷空白处,绝不旁逸斜出......人们都说我卷面整洁,论证严谨,条理清晰,就像电脑做出来的。可是再也没有人来问我数学题了,因为他们觉得,问我还不如直接问老周,问老周不如直接问电脑......

一个月后,即1998年7月,我对数学已经丧失了兴趣,惟一保留了画几何图形的爱好。当老周面对难题冥思苦想,我就进入走神状态......总是看见杨晓,她躺在沙发上,朝我吐舌头,她跷起小腿,脚指头朝我扭动......书的下端顶着她的胸脯,往上,下巴仰着,脖子全部露了出来,眼睛专心对着漫画书的时候,舌头舔着嘴唇,左眼角下方约一寸处,一颗深蓝色的七星瓢虫壳上斑点那么大的小痣左右摇动。是圆形的。透过半掩的卧室红色的门,杨晓的床也是圆形的。要是我们并排躺在床上......

再把视线拉回来,跳到略显拥挤的家具上。连线,想像出各种形状的几何图案。或者用一根手指,在大腿上,在桌底下,画圆画方。发展到后来,我不用任何器具,就能把圆画成圆,把直线画成直线,把直角画成直角,把45度画成45度,把椭圆画成椭圆,把抛物线画成抛物线......比方说,有一次我给杨晓画像,随手一画,脸是倒三角形,耳朵平行四边形,鼻子等腰三角形,眼睛两个圆,嘴巴菱形,菱形里面还有一些细小的长方形,算是牙齿。杨晓说,讨厌,把我画得那么丑!我说,那你送给你爸。

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撒尿都在画图,在墙上画圈,要不就让尿液在空中形成优美的抛物线,一直落到隔板的那头。可惜因为地心吸力的缘故,我永远无法在撒尿的过程中,画一条渐近线......

有时我看着老周微秃的脑门,白色的肉,不知画一个什么图能形容他。我想,他怎么这么难看呢?他可能不是我那个可爱的杨晓的爸爸。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甚至这样证明:她姓杨,而他姓周。但我也知道,这种证法太不严密了,正如我和我爸同姓,却不一定是我爸的儿子一样,她和老周异姓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父女。

......画了一个圆,画了两个圆。在中间点上两点。像是杨晓乳房......画很多圆,把它们遮盖......我想像,在她耳背画椭圆,用指肚,左耳顺时针,右耳也顺时针。在乳房上画抛物线,左乳房画左抛物线,右乳房画右抛物线,以乳头的连线为横轴,连线的中点为原点。在阴户上画圆形,由小至大,再慢慢缩小直径,左手36下,右手再36下......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操蛋......我得叫她一块出去玩,我想念她。十块钱能干什么呢?逛街是不行的,逛书店也不行,一定要找一种花上十块钱就能玩一整天的活动。

那是9月初。我叫杨晓一块溜冰。溜冰一人五块,不限时,刚好。车费我可以推说没有零钱,让她出。但她说人太多了,很热,不好玩。我说那去看录像吧,有空调。(录像也是一人五块,不限时。)她说她从来没看过,好看吗?我说,我说好看不算数,要你自己看了才知道。

到了门口,她不敢进去。我就想了个办法。我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先进去看看。一会儿你跟老板说,你要找人,那时我再把你带进去。杨晓说,那我什么时候找你啊?

过十几分钟。

好吧。

录像总是很好看。杨晓找我的时候,我就让她坐在我位子上,然后出去给她买票。我们看了很久,杨晓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大看我,一直没有发现我在盯着她左边脸看。后来有人喊,老板,换片,换片。老板就关了机子。杨晓转过头,对我说,怎么不放了。我说,一会儿还有。

你知道吗,接下来的是个毛片。屏幕上长时间生殖器的特写,音量被刻意调低,可金发女郎"Ohyeah,Ohyeah"的喊叫和她臀部的扭动都过于夸张。杨晓低下头,闭上眼睛,好像要吐的样子。可是又不好意思跑出去,大概是怕别人看见她的大红脸。我抱住她,她把我推开了。

后来我要摸她,她就跑掉了。我去追她。我追到她的时候她说,再也不跟我出来玩了。

3

"再也不跟你出来玩了。"杨晓说。她是说真的。我再怎么找她,她都不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周问我什么时候能交学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躺在和杨晓躺过的草坡上,当初的枝桠长出了树叶,遮住了光,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我咬着草,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跑到街上,看到一个卖玻璃刀的人。地上摆着一大堆划破的玻璃,呈现出各种奇怪的图形。我买了一把玻璃刀,放在兜里。逛过之后,我坐车回去,下车后,走进校门,一摸,刀没了。我只好又跑到街上,找到那个卖玻璃刀的人,买了一把放在兜里,并且用手按住。

因为没有杨晓,从9月中旬开始,我就老在黄土高坡躺着;因为有玻璃刀,当我不在黄土高坡,就在一切有玻璃的地方游荡。只要有机会稍作停留,我就在玻璃上画我刚好想到的东西。有时是一个括号,中间一个人字,人字两边各一点,就是这种形状:(.人.),代表乳房。有时是一个长方形连着一个半圆,那是男性生殖器。有时也画枪、打叉......等到大扫除擦玻璃的时候,校园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房子周围树叶飘零,碎玻璃布满了大地......半空中所有图形全部凸显了出来。往往我走在路上,突然身后咣当哗啦一阵乱响,回头一看,玻璃碴闪着耀眼的白光,几片碎树叶旋转着落下。

我不断地寻找可供划破的玻璃。白天找,夜里也找,不过一般是夜间出动。七点以后,学子们都在自习,路灯昏暗,偶尔几个老师,也是低头直奔教室,目不斜视。这时,我从宿舍来到操场,迷彩服保护着我的上身,十分宽大,风吹过以后会鼓起来,简直是御风而行。我非常喜欢夜风吹进衣服。我手上提着刀子,冷风弥漫时,特意吹起口哨,不成曲调,走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走到玻璃跟前。

干这些事时,我全是一个人,表情波澜不惊。我从未打算与人合伙,谁都知道,大锅饭没有单干好,一旦有了同伙,出事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那时,"划玻璃"就难以再保持神秘、生动、惊险。可就算谨慎到这个地步,还是差点儿出了乱子。那天学校放映电影。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每两周放一次电影,相当于学生每两周过一次节。学生们倾巢出动,操场上的景象异常壮观。每次廖福贵都出动得风驰电掣,结果有一回碰到教室外面的四角水泥柱子上,额头绽开一条口子,流了一脸的血;刘枝寒和王刚往往特意放慢脚步,去树影下,在墙根里,搂搂抱抱。陈未名走时会看我一眼,拍拍我的屁股,随后兴冲冲奔赴约好或密谋的打架场所。张小勇呢,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他不看电影,却总是抱怨电影不够精彩,总没有高潮,以致他难以偷偷摸摸解开女生的裙带,只能吹几声口哨顶多暗地里摸一把女生的屁股。

而我这次离开了每一个人,连续划掉了13个教室的玻璃。走在大路上,头顶是夜空,我想把它划成无数块。我把夜空划成无数块,分给每一个人,把最大最晴朗的一块给杨晓,也给陈未名一块,保护他行走江湖,遇山开路、逢水搭桥......我越割越有劲了,寻思开辟新的战场。围墙边缘有不少教工宿舍,我就在教工宿舍周围转来转去。

到达教工宿舍楼之前,需要经过一片宽阔的橘子树林。橘子树每年都要结出一些乒乓球大小的果实,大概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枳"吧。没人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人人都说它很苦。据我所知,至少这种果实的花,橘花,很香,随风四处游走,很奇异,花香浓郁,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头晕。我经过橘子树林的时候,在一堆还没有枯完的青草上坐了下来。树根下的草比别的地方死得慢,橘花还有几个月才开。远处电影的喧闹传来,让我觉得橘子树林十分寂静。寂静中我叹了口长气,倒在地上。很明显,我又想起什么了。我想到了杨晓,还有张衡所数过的星星。相对于张衡来说,我是一个未来的人。于是我又想到了未来。

在一条小路上,我遇到了三家窗户,便将它们一一划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房主都看电影去了。我觉得过于平静,缺少想像中的紧张与刺激。就在这时,划到了第四家窗户。里面透出灯光,窗帘没有关严,一个女人在床上和另一个女人亲吻。黑暗提供了藏身之地,整个天地封闭、干燥,黑颜色的浓度在身边的花坛里渐渐升高了,手臂上有蚂蚁不时地爬过,我试图扫它们下去,但蚂蚁爬得很深。我对自己说,等她们再钻出被子,我就走。被子在动。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女人钻出来了,另一个女人也钻出来了。我任由蚂蚁咬噬,没有惊动她们。屏息静气,我知道自己下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更加紧盯着那张挂了蚊帐的小床。蚊帐。女人。屁股。风。影影绰绰。我想把眼睛取下来,用竹竿挑着,放到帐子上去......我的幻想、紧张和高兴猛然结束了,一个女人用两条细手臂支撑住身子,双腿夹住搂着她求欢的女人,说,睡觉。灯于是被拉灭。

我以前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一旦知道之后,就想知道更多。我在一排排或黑或亮的窗户前,停留,倾听,搜索。

我动用耳朵,少不了眼睛,甚至寄希望于第六感。后来,我临近放弃了,但是我又看到了。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一个男人趴在她身上。蚊帐和床一起晃动。此情此景,和A片里的镜头区别甚大,但是更加真实刺激。我心里一阵激动,在窗户上迅速地划起来。玻璃刀上的金刚砂刻进玻璃,再照我所想,做出位移。暗夜中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清晰而且刺耳,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我看到了两张脸,一张属于老周,一张属于林淑英。林淑英时任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副校长一职,她停下肥肉,用跟平时广播里不同的声音说:"听!什么响?"老周侧起耳朵:"没什么声音啊。""真的有声音。"林淑英一把推开老周,径直往窗户走来。

后来他们有没有继续,原谅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林淑英起床的刹那我转身就跑。踢倒了竖在窗户根下的一截木头。那一阵,学校里风传林校长热爱根雕。

4

11月了,秋风开始刮,银杏树叶落在人行道上,很多老人带领小孩,把黄色的树叶捡在手里,抱回去泡茶喝。我不捡树叶,总是在学校闲逛。身后风吹动了窗叶,把玻璃晃荡下来。玻璃落地后,马上就碎裂了。白色的碎银被脚一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学校一边指派各班级利用课余时间清扫玻璃渣,一边暗中组织力量突击调查。

风声骤紧,政教处主任冯锡钢亲自领军,趁上课时候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搜查。正在上课他们又乘兴而来,叫每一个人都把抽屉打开。我当然也打开了,玻璃刀被我用细绳拴在政教处前一株大桂花树的树枝上,连麻雀都发现不了。

一无所获之后,平静了个把星期。一天,上完老周的数学课,我起身想到黄土高坡去,老周叫住了我。他在讲台上对我说,沈生铁你等一下,然后挤过狭窄的过道,快步向我走来。他好像有话跟我说。我想他有什么话好说,难道是要我和杨晓和好?

他越来越近了,脸上诚恳和担忧的表情慢慢清晰起来。他说,沈生铁,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你跟杨晓的事我过问过没有?从来没有。

我想听到关于杨晓的一点儿消息。不过我脸上表情驯顺、安静,恍若回到了从前,听他艰难地给我讲解正弦函数。那时他对我和杨晓,是赞成的,因为我数学很好,其他成绩也很不错,而且看上去很听他的话。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等半天了,他总是叹气。好像跟杨晓关系不大。见我也不说话,他好像要跟我比拼耐力。可他不知道我没那个意思,他说话不说话我都不想吭声。我那堆得天高的空白试卷,他玩弄着。他仿佛钻进了我的心脏,看到我内心的惶惑,看到他自己占了上风。

那天,他的语速很慢,声音不高,独白了很长时间,用一个术语来表达,就是"谈心"。由于我的记性已经在两个月的数学培训中被他搞坏,丧失了背演说词的功能,所以只记得周老师的片言只语,现抄录如下(括号里是我心里的话):玻璃是学校的公共财物,怎么可以随便划呢?(林校长不是公共财物,所以可以随便×。)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必须要明白自己的方向,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不要整天想着搞破坏、搞破坏,而要思考怎样做一点儿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一个人老了,就可以老糊涂,乱搞。)不是有句名言吗,"人生道路十分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候。高考迫在眉睫,现在努力,还来得及。(走了这几步,考上大学什么的,才可以胡来,像我老周一样。)......

整个过程我一言不发,冷得像块冰,因为老周的态度惹恼了我。他说了那么多,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我们互相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要是你不仁,也别怪我不把你当人。

5

按照程序,划了这么多玻璃,是先赔钱,再开除。但老周谆谆教化我大义都过了快两个星期了,怎么还不来找我。我不知道。我并不关心这件事。

我关心的是什么呢?我的学费已经交清了。爸爸又寄了一次学费过来,并写信把我骂了一通。他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钱是不是真的丢了,但有一条,你太不体谅父母了。怎么就不把钱好好保管呢,又不是第一次丢东西了。照这样下去,金山银山也会丢光的。"我知道他在外头很苦,但我看了信没什么感觉。以前,我会难过、内疚,但这次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关心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敢肯定自己完全是因为杨晓。我感觉还有别的事在抓挠我,我感觉得到,我看不见。我对呆在学校感到厌倦。我整天不上课,作业全抄,物理抄物理课代表,数学抄数学课代表,语文不交,但我还是感到厌倦,抄也不想抄。

6

我只想躺在黄土高坡,只想在夜里划掉所有的玻璃。有时躺着躺着,我就感到手痒。

我整天躺在那里,不去上课。有一天,一个阴影飘来,挡住我脸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为是乌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卷头发,很瘦。如果她和另外两个人站在一块,她在中间,那么别人就像门页,而她像一条门缝。

我不认识她。但她说,你是沈生铁?我知道你是沈生铁。我还知道你班主任是周飞腾。

马上我就明白了:周飞腾也是她的数学老师。她叽里呱啦地说着,你很难判别她到底是在敞开心扉,还是在胡言乱语。她说,冬月天,周老师喜欢用手摸别人的脖子。而且不光摸男生的,连女生也摸。有时还把手插到人家背上去了......她就被插过几次......她苦恼极了,愁眉苦脸地问我:"你说怎样才能不让他插呢?"我怎么知道呢,我没有注意到老周有这个习惯。我说,"你可以不洗澡,让他摸一手油。"她哈哈大笑,绿舌头暴露在我的眼前,舌面上还有草的残渣。笑完,她继续她的口若悬河。说她叫李小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沈生铁,沈生铁是我,说人生就是一团泥巴,每个人都在里面打滚,说她去过我们高三(5)班,说她对周飞腾有一种生理上的讨厌,说燕飞草长,百舸争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尾骨上有一个突起,地球正脱离最适合人类居住的轨道,西安会变成云南,云南会变成沙漠,沙漠会变成火星......在我应付她的过程中,天空渐渐变成紫红色。草地上看不到绿光。足球场边上的银杏树叶一片金黄。紫红天空低垂在半枯的叶子上方。一只干瘪的蜘蛛从一片死叶上吊下,旋转、晃荡。我用力一跳,把它抓在手里。李小蓝凑过来,兴奋地问我抓住了什么。我把死虫扔在她的头顶,她啊地一叫。学校的路灯一齐发光。

7

我不知道李小蓝来找我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认识我。整个过程,我都是一副应付的表情,几乎一声不吭。我心情不好,讨厌说话。

和李小蓝分开,我径直走到宿舍门口。房门竟然锁着。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了,我只能跑下楼梯,转一大圈,来到七号宿舍楼的背面。漆黑一片,我摸着水泥墙找到309的窗口,顺着水管爬到阳台边,贴在墙上像一片沥青。左手攀住墙沿,左腿架上阳台,右脚踩住水管接头凸出的地方,用力一蹬,我整个人就趴在了阳台上。

我本来可以把房门上方的窗棂扳开,侧身挤进。比爬水管要简单、快速、安全得多。但也就是因为简单,钻窗户显得没什么意思。我们那时普遍认为简单没什么意思。我们崇拜英雄,崇拜复杂和艰深。

在房间里,在床上躺着,有跟黄土高坡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被子比草皮更加柔软、温暖,而且不用担心湿气浸透长裤,给屁股留下凉丝丝黏糊糊的感觉。我脱下外衣、毛衣、长裤和内衣,全身只剩一条内裤,躺在黑暗里。冷是冷,但我想着自己刚才爬水管的敏捷从容,脸上没笑眼睛笑了,心里代替别人佩服了一下自己。要是在杨晓面前表演一下多好啊。

我几乎想不起当时的情景。有人以为自己是电脑,一插电就什么都有了,因此总拿自己的记忆力来炫耀。我不是电脑,也不能插电,所以我承认自己的记忆力并不超群,很多事情都忘干净了。我还记得的是,晚自习要到9:30才下,在这之前宿舍得一直黑着。我躺了一会儿,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不瞒你说,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路程,在火车上。他们的脚刺穿了火车的地面,只好用手掌撑着,不让自己掉到轮子下面。他们一动也不能动,却拼命想动,脚掌拖在铁轨上,血肉模糊,已经与脚掌无关。只有我踩在椅子靠背上,晃荡着,晃荡了很长的时间、路程......我醒来时,发现双腿吊在床沿,吊麻了,也冻僵了。把它搬到床上,揉一会儿,捏一会儿,总算不那么难受了。

我还记得,我又想起了李小蓝。她小小的脸,头发卷成螺旋状的,把脸遮得只剩下中央一小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怎么找到我的?她为什么找我?这些都是我想到的问题。除了杨晓,没人知道我喜欢躺在黄土高坡睡觉。(我喜欢躺在那里,有杨晓的时候,我会看着她;没有杨晓,我一动不动,想念她。有时下起了小雨,我还是一动不动。一个人不想动的时候,下刀子也没用。)我一下子想下楼去找李小蓝,问她认识不认识杨晓。但是我只是想了想,身体还是一动不动。

我没有去找李小蓝,而是把被子枕头全部搬过来,当是枕头,手交叉压在头下,陷入别的疑问。

8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李小蓝,也许是老周,也许是杨晓,也许是登月计划......在这个过程中我点着了一支烟。完全不知道烟是什么时候点燃的......已经烧了半截啦......烟灰不掉,微微卷着,很像小男孩的生殖器......小时候......我没有关于烟的来处的记忆,就像我没有关于我出生的记忆。我什么都不敢肯定。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点烟的事了,所以拼命想,所以把李小蓝什么的完全抛到了脑后。烟好像是飞到我食指和中指间。

如果我不立即掐掉那半根烟,恐怕还会浪费更多宝贵的光阴。所以我把烟摁在地上,又把烟头和烟灰扫了出去,打开门窗,让烟气尽快散发。要是我不这样做,就有被同学察觉的危险。等他们一告状,我将被扣掉0.5个操行分,罚掉几块钱。我无钱可罚了。

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偶尔还有铁器碰到了栏杆。我告诉你,那是水房放水了,留守宿舍的人都提了尽可能多的桶子,去抢水。一片混乱嘈杂的响声。

回想那时的情景,我躺在床上,突然爬了起来,抓了八个水桶冲向水房。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会看见我的裤裆鼓鼓囊囊,而水龙头边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包括我自己。铁桶碰着铁桶,个别人大声地咒骂,大多数人一言不发。人们身体前倾,像齐心协力推着一辆卡车。

一辆跑进新世纪的卡车。2000年就快来了。这群跨世纪的人才。最里圈的人才单手顶住墙壁,手臂暴突出或大或小的肱二头肌。

第二圈的,摆出拔河的姿势。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渭河还有点儿水,但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三楼水就显得很少,喧哗吵闹之中,听不到水落入水桶的声音。

我将桶高举过头顶,仗着身躯高大,把很多人撞得东倒西歪。有时候桶底碰到了人们的天灵盖,招来一片怒目而视......我不是力神,手总有酸的时候。一个小平头吼道,挤什么挤。

我已经靠近了墙壁,所以把右手四只桶顶在墙上,扭过头去看那个敢于吼我的人,并用力插进小平头胸前的空隙,谁让他往后仰呢?

贼你妈,插我队。我感到我的肩头被人用力往左边扳,要不是人挤人,我又顶着墙,恐怕要被他推出一大截吧。但就是这样,我还是往左大倾,人墙也一阵晃动。有人起哄了。突然响起。"嗥--"一阵混乱。世界乱套了。干他娘子的,乱世出英雄,我决定甩手大干。

回想当时,是12月,我身穿内裤,站在水房的中央,四周是抢水的人群,其中有一部分要打我。我心情不好,根本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把将右手四只桶扔掉。我抡起左手。所有铁桶全部砸向小平头的平头。我扔桶的同时人群开始观战。迅速散开。围出一块窄小然而合适得不得了的空地。四只桶都落在小平头的手臂上。我的后脑勺"嘭"地响了一下。偷袭!谁干的?小平头及其熟人围冲上来,把我当成沙袋。大概有两个人将我从后面抱住。我的水桶全部落地。

就是说,我的武器全部落地。我只好用脚朝小平头一阵乱踢。人群的声音在叫喊、吵嚷、哄乱。拳头落在我脸颊。落在我前胸。落在我裤裆、肩膀、后心。我手舞足蹈。我使不上力。就如丫鬟挥动粉小拳头,在给人捶腿。

他们叫着,你还还手,×你妈。打死你,×你妈。其实我都不怎么动弹了。我只是恍惚看见后面的人拨开前面的人,把拳头送到我身上。把我摁在地上,用脚踢。可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在冬天总是穿着毛拖,毛拖落在我身上,就像宇航员走在月球上......

他们打得我并不怎么疼(这得益于我儿童时代无数次被打的经历),地上的脏水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们把我按在地上实在太久了,这不免让人感到有一点儿羞辱。我就使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直到将肺里的气体全部排净。他们愣神了。我朝离我最近的手臂用力咬去,手臂的主人杀猪般地嚎叫。你不知道,我有一口钢牙,可以咬开任何酒瓶的盖子。

回想当时,在12月,水房里传出两声叫喊之后,一双膝盖压上我的胸膛。膝盖上方是非常白的肉,几乎没有一根毛。有一句方言高叫着,打死这个瓜屁(傻×)。但就在他们准备打死我的时候,楼管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水房,吼了一通我如今已毫无印象的话。不过凭经验,我可以猜出他的大意--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竟敢打架,哼!哼!处分你们。当然他没有权力处分任何人,他所能做的是通知政教处,将我们抓到政教处办公室。政教处会作出处分决定。

在被政教处传唤之前,我把16只桶都装满了水。我左手食指根部有一道口子,可能是给桶沿什么的划破了。用自来水冲洗之后,白色的肥肉鼓出了皮肤。(这是我左手手指第一次受伤,因为我是左撇子,菜刀镰刀总是切开我的右手。)此外,洗掉脸上的血块时,确实有通常刺痛的感觉,但是离我关于疼痛的想像还很遥远、很遥远。

我记起阳台上有一包盐,是廖福贵以前洗澡用的;还有一瓶白醋,也是廖福贵洗澡用的。廖说这样洗澡不但可以增白,还能消毒,不生皮肤病。他一般把盐放在阳台橱柜的顶层,把醋放在盐的旁边,据说那里是"通风阴凉干燥处"。盐和醋都在,我拿下来,兑了一杯醋盐水,在身上擦伤的地方消毒。这一作法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要被传去政教处。但是在有人来叫我之前,我的同学陆续回到了房里。下课铃一响,房里霎时灯火通明,虽然我朝里躺着,还是无法遮挡住全部伤口。伤口招致一片大呼小叫。除了陈未名,他们问长问短,都想知道真相。

他们说,谁打的?他妈的把他打残。沈生铁你怕什么。他妈的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太操蛋了。

他们说,让他赔钱。他妈的打人不能白打。你说是谁,我们给你要钱去。

他们说,别吵了,别吵了。复仇的计划我们慢慢商议,目前工作的重点,是让沈生铁好好休息。

他们都想知道真相。换了是我,我也想知道,但是如果对方表现出他被搞得烦死了的意思,我就会知趣地闭嘴。真相一白,他们又要追问细节,他们绝不会放弃,一心深究细节背后的原因......最后我必须先去精研进化论、动物学、植物学和细胞学等自然学科,以及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和现象学等社会学科,才能不让他们失望。

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我沉默,熄灭不安的眼神。

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门页弹在我床上,床一阵震荡。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小鹏踢的,因为他是班长,只有他敢那么大力踢公共财产。我祈祷他不要碰我,但他不知道我在祈祷,用他的铁钳,一把将我扳了过来。我痛叫一声,一口一口地吸着凉气。要知道我全身是伤,亲嘴都嫌太重......

"哪个*****打你?我们全班替你出气。"我不喜欢听"*****"这两个字。但我还是忍住,说:"不知道。不认识。"我什么都不想说,可是碰上对你表示关心的人,你不能太冷漠。"没事儿。就一点点伤。"说实话,只要他不动我,我并不觉得有多疼。

"你怕什么。他长什么样子?"

"不是--"

"他长什么样儿?"

"留个小平头,鼻子有点塌。没怎么看清楚。"当时的对话就是这样。虽然我确实不认识那个小平头,但我所有的话都显得愚蠢可笑--李小鹏据此可以认为我胆小怕事;李小鹏会认为我告诉他小平头的特征,是想让他发动全班替我出气。其实我一点儿气都没有,更不想再去找什么小平头。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好好睡一觉。真应该先把伤口处理好,或者用被子蒙住头。真应该躲开他们的视线。

但是我也不能不说话。只是我该说一句别的什么,一句既能表达我的痛处,又不让人误解的话。但这句话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根本就说不清。比如我又犯了一回傻。我问李小鹏,你认识李小蓝吗?

为什么说这是一句蠢话?--他听到这里,自然会想,我受伤跟这个女生有关。所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事实上他果然这样认为。他说,她呀。听他的语气,他什么都明白。她也高二(2)班,不是吗?他说。

这个结果跟我的猜想一样。

我好一阵不说话,拉上被子,准备睡觉。就像张小勇他们说的,我的工作重心,是好好休息。没想到李小鹏还是不走,突然将我拦腰抱住,劈胸扯住,整个身躯一半将我压住,几乎是亲到我脸上了,说,说一下最新的风流史,我保密。

什么风流史。

你不风流谁风流。李小鹏搂住我又摇又晃。说嘛说嘛。

我啊啊地呻吟,央求他,领导,请不要将我弄死......虽然我快要被他弄死了,几处伤口摩擦、迸裂,却还得和他开着玩笑,表示他真的很幽默。李班长最喜欢和人开玩笑,而你要是不和他玩笑,他就会收敛自己的表情,认真地和你谈心......

杨晓知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越辩解他越好奇。只好不理睬他。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祈愿上天赐我足够的力量,赐我必要的智慧,教我一拳打到李小鹏的面门,使他清醒而不受伤害......

9

我眯上了眼睛。但我睡不着。有什么在抓挠我的心,但我抓不住它们,看不见它们。他们谈论一道三角函数题直到凌晨。有人在梦里大声呼喊,用数学归纳法,用数学归纳法。这说明,数学是文科生的噩梦。我不知道声音来自几号床,所以无法告诉你这个文科生的名字。八号床陈未名的梦话更加含糊,但依稀可以听出是英语。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头很疼,发现陈俊坐在楼梯上,看一本较厚的书。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抬头看了我,但是没有理我。厕所里,一天的便纸还没有打扫,上面有很多英语单词,还画着一些凌乱的草图,跟数学有关。两个抽烟的人坐在栏杆上抽烟,挂在天上的,是冬天的月亮,少量的星星。

外面比里面凉快多了。空气也干净一点儿。楼下的围墙边,一个黑影正在爬墙,他爬到墙头的时候,我认出他是(3)班的马小伟。这一点我并没有意外,为了看一场通宵黄色录像,上一次通宵网,打一场通宵游戏,就得翻越三四道围墙和铁门。我意外的是马小伟突然骂骂咧咧,说他被墙头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爬有爬山虎的墙呢?那里没有人巡视,而且很好爬。他说,这也很好爬啊,本来玻璃都被敲掉了的。原来如此。因为杨晓,我已经很久没有爬墙。

"我这架一打,应该会激励他们加快开除我。"我迫不及待想离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老周没有像当初对待廖福贵一样催促我离开,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发现了他和林淑英的性交。"你们性交你们的,关我什么事呢?难道这种事我也要到处宣扬吗?"我搞不懂老周怎么想的。再不来,我还不如主动退学算了。可是我不能,我要是自己不见了,他们肯定会通知我老爸老妈找人。这不是置人于死地吗?谋杀娘亲的事情我不干。

远方的城墙闪着霓虹灯光,灯光勾勒出箭垛的形状,但谁都知道箭垛之后没有箭手。夜风不大,也不是太冷,吹得我受伤的地方很舒服。我举起左手,发现手背的口子已经结痂,应该是淡黄色的凝固体,还不是很硬。也许凉一点儿会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屋里闷热浑浊的空气只会滋生无穷的细菌,说不定能让我一夜之间腐烂完毕。

我长久地在走廊上站着。陈俊后来不在楼梯上看书了。我又走到天楼,在那里坐下,迷迷糊糊地想着杨晓,和一些别的东西。后来我好像睡着了。天气很冷。天楼四周有半人高的护栏,挡住了大部分北风,还是冷得要命。大概凌晨三点,我被冻醒了。胃里猛然一阵抽搐,我还没睁开眼睛,已经跑到天楼边沿,趴在栏杆上呕吐。胃里的食物一鼓作气地排了出来。脏东西经过四楼、三楼、二楼,四散落在水泥地面上。我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

我喘了几口气,定了一会儿神,积攒了一点儿气力,准备回到温暖的房里。这时我才发现,黎明之前确实比别的时候更冷,更黑。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许青羊来了。他说他在找我,问我怎么了。我说刚才吐了一下。

许青羊说,等下。说完他又跑下去了。再来的时候,他端着一个饭盒,饭盒里是满满的热水。漱一下口。他说。

漱了之后,我发现水有点咸。你放了盐是吧?我话没说完,又趴在水泥上,将剩余的胃液和半消化的食物,排出了体外。有些被风吹斜了路线。这是我后来的想像。当时我只是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许青羊一把将我扛了起来,扛回床上躺着。

我让他再给我打一碗水来,但不要再放盐了。自从喝过了母猪尿,我就再也不想喝任何有味道的液体。

许青羊又打了水来。他只穿一条内裤,我看着觉得有点儿恶心,就闭上眼睛。有些人被我们吵醒了,发出翻身的响动。我有点儿感激许青羊,对他说谢谢。尽管我头昏脑涨,但我觉得这只是一时的不适,马上就会好转。

我在许青羊床上躺着。我希望他也躺下,躺在我身边,因为我很冷。我想我一定是着凉了,摸上去发烫,却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可是许青羊偏偏不躺下来,他还要拉我起床,去医院看病。我不能要求一个男的说:你陪我睡会儿。所以我只是咬着牙齿,告诉他我睡会儿就好了。我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很疼。我说许青羊你睡吧。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缕晨光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照进来。看看四周,空无一人,我知道他们都上课去了。想看看几点了,可是四周都没有表,床头倒是有一个鸡蛋,一个花卷。我没胃口吃东西,就翻身朝里。我只好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一切都很安静,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了饿意,听到肚子里传出的声音,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我不知道是第几节课的。应该是第三节吧?是下课还是上课?

铃声未落,有人敲门。我只好披着被子,挪过去拨开门闩。眼前是那个瘦得像门缝的李小蓝。我赶紧跑到床上,盖得严严实实。这一阵剧烈的动作搞得我气血上冲,眼前有点儿发黑。但是我并没有晕过去。我好像从来没有晕过。

李小蓝冷不防这样问我:"你怎么去跟人打架了?"用的是责怪和探询的语气。可是我跟人打架关她什么事。

我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杨晓让我来的。我是杨晓的同学。她要我来喊你到医院去。""她怎么知道我打架了?"

"她......别人告诉她的嘛。你起来吧,我到外面等你。""我不想去医院。"

"你快起来,我扶你去。"

"我真的不想去。"

"你真的不想去?杨晓说要是你到医院里去这封信就给你看,要是不去就算了。"说完,她突然掏出一张折好的稿纸。

我笑了。"你等我一下。"我说。

李小蓝果然给了我一封信,我不想在她面前看,可是光是拿在手上,我心里就说不出的激动,差点儿抖起手来。李小蓝扶住我往医院走去,一路上惹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其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李小蓝说,杨晓之所以不见你,是因为老周不让她见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在尽情瞎掰,但我的心情真的好起来了。

医生说我轻度脱水,必须输液。我乖乖地伸出右手让她扎针。扎了之后,她又包扎了我左手的伤口。给我脸上抹了很多蓝药水、紫药水,在我身上被踏青的地方搽上红花油。李小蓝目睹了全过程,看着我把上衣撩起,露出脊背,看着医生往淤血的地方涂药。她一直皱着眉头,又不愿偏过头去。

李小蓝说,我给你去买点东西吃。我乘机拆了那封信。

沈生铁:

我看到我爸在整理你旷课的次数,还有你划学校玻璃的事,他也知道了。可能学校要处分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我让李小蓝去告诉你,让你注意点儿,可她说她没有说,所以才写这封信给你。没有别的意思。

杨晓

1998.12.25

我把信翻过来,看到背面还有两行字:

听说你被人打伤了,去医院看看吧。好一点儿。杨晓即日。

杨晓,杨晓......我把信重读一遍,躺下去,躺到放平的凉椅上,声音不大地出了口长气。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关心,什么都不愿去想。闭上眼睛,手放在躺椅扶手上,想像滴液如何一颗颗地注入我的血管,想像自己的脸涂满药水后如何五彩斑斓。想像杨晓怎样告诉李小蓝我会倔强地不肯去医院,她们又怎样神色严肃地商量用一封信胁迫我......想像要是我真的被开除了,要不要拉杨晓来个私奔呢?"还是不要了吧。"......

我好像睡着了。我一定睡了一会儿吧。当天我有点儿迷糊,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再看到李小蓝时,她正掀开门帘,阳光那一瞬间照亮了医务室,但门帘一落,屋子里又是阴凉的一片。李小蓝手里提几个苹果。她拿出一个说要洗给我吃。我不吃。

早知道她去买苹果的话,我说什么也要打消她这个念头。我说我不吃苹果。李小蓝说了一大堆话开导我。吃苹果对身体很有好处,她告诉我,这是富平的苹果,优良品种,有很多维生素,A、B、C都有,还有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腻,清喉润肺。还能减肥呢,医生打上一针毛衣,说了一句,吃一个吧。我说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们不知道,那一年我吃了那么多腐烂的苹果,哪个烂了吃哪个,把那坏掉的一块剜掉,把剩下的吃进肚子。但是李小蓝以为我在讲客气,她走出去,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苹果青皮上的农药,又削了皮,递到我嘴巴上面。

我还想说,我真的不吃,我宁愿喝盐水,但我知道那样会让李小蓝觉得尴尬。李小蓝是一个小姑娘,她陪护一个高年级男生输液,给他削苹果,目的就是让这个男生把苹果吃下去......我接过她手中淡绿色的苹果肉,大口,大口,把无数的苹果肉,吞进了肚子。李小蓝一直看着我吃完......我心里说,请不要给我削苹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啦。

一点半,李小蓝去上课了。我很奇怪政教处竟还没有就打架的事传唤我。医生说,我脱水,而且发烧,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还要吊诺氟沙星500ML。照正常速度,等这些药水打完,已经是万家灯火长安城了。我催医生给我加快速度。

那时才打完?太晚了。

该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嘛。你急什么?我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见我就烦。也可能是她看见谁都烦。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拧快了一倍。我能够感觉到有一些辛辣的液体强行冲进我的血管,血管发胀、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点儿憋闷,心脏跳得快了起来。不一会儿,静脉变成一条暗红的长线,像拉扯后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强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体迅速减少,比原先快了一倍还不止。我叫医生换药的时候,她非常吃惊,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声:"你想死啊!说了让你慢点儿滴!滴这么快出了事谁负责?"她声音很大,"赶紧把血管来回擦一下。""怎么擦?""来回摸啊!"她抓起我左手往右手上一扔就跑进了里间,没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输液,只想尽快离开这把椅子。在医院的感觉糟糕透顶,我怕杨晓下课后看到我病怏怏的样子。

10

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阳光已经变成稀薄的红色。他们又买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数不清的苹果和梨子。还有发黑的香蕉。他们热心地帮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剥了皮送到我抹了药水的嘴边。我选择性地吃了几口香蕉。我说大家把梨子分了吃了吧,我一个人哪能消灭这么多。他们不依,周云海还说,不能分不能分,分梨(离)不吉利。得,不分就不分,我只想躺会儿。虽然已经躺了那么久,可我还是浑身没力气,站着打晃。

他们围着我,询问我的病情。他们没有再像前夜那样,问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就告诉他们没什么。我想说点儿别的,他们挤成一个半圆,我斜坐在床上。李小鹏挤不进来,坐在许青羊床上。张小勇和我床位相邻,就趴在床上和我说话。我问他,政教处还没来叫我?

他说,没有。

有人说着感谢我提水之类的话,有人重复那帮孙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给我做一篇寿文墓志。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天和他们全体聚在一块,就不会那么厌烦,那么应付了事。但是实际情况是,我无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笑话,故作轻松,开自己的玩笑。我说,他妈的我现在就像一枝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脸上又很花,真的像一枝彩色的冰棍。

后来他们不围我了,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我习惯的"木乃伊"姿势睡觉。如果你当时在场,会发现我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发灰,像一个如假包换的死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天都不去上晚自习。李小鹏拿着复读机在玩。他邀请王微、张小勇、陈未名,四个人一起唱歌。一个人唱,其他三个,一个冬冬冬地敲脸盆、用勺子,一个双手各拿一个饭盒盖子,哐哐地拍,一个用筷子打击大小不一的水杯。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他们把陈俊叫来,让他唱他写的歌:那些梦想/在那个阳光强烈的房间生长/被荒原吹来的大风吹弯/弯向了别处/垂下了头颅......他唱得颇为动听,我听得十分舒服,只可惜我不会记谱,没法记在这里。

他们把声音录下来,命名为7309的舍歌,用复读机一遍遍地播放,一直到听厌了,就换一个人唱......

有时不唱歌,只是对准话筒,一连串地说,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放出来的声音也很奇怪。

当他们停下歌唱,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没什么事做,又睡不着,就电话骚扰了一个女孩。是陈未名打的。他们说他最会说话,天赋异禀,有骗女孩的天才。所以他就打了。他打给一个叫何莉的。何莉在校门口开发廊,很漂亮,像刘小钰。他们认识何莉,但是何莉不认识他们。

然后就按下免提,拨了电话。开场白陈未名使用的是一种非常郁闷的口气。他说,你好,你是何莉吗?是,你哪位?你不认识我。每天下午,我都会在背后看着你。你喜欢在操场散步。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在足球场的草坪里,带着一只小狗,那狗是绿色的,开头我还以为是玩具狗呢,没想到是条真狗......

你谁呀,何莉打断他的话。从声音听她很不耐烦,陈未名一点儿也不怕麻烦,他说,操场那边是不是特别安静。我每天下午都看见你在那里。

哎,你到底是谁呀,你打错了吧。

我每次都是偷偷看你的,所以你没见过我。陈未名蹲在电话旁,说一句,就用手掌捂住话筒,头转到一边,嘴巴来不及张开就笑了,几乎是喷出来的。别人都一边花枝乱颤,一边竖起手指"嘘"。

那你打电话干吗?何莉好像不那么想挂电话了,这得益于陈未名果断地结束开场白,直接表达对她由来已久的暗恋。

陈未名得寸进尺,你有男朋友吗?

有。

听到这个字,陈未名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伤感,仿佛刹那动了真情。他说,男朋友是男朋友,爱情是爱情。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太沉重了令他无法说出口来,其实,我只想默默地看着你,看着你快乐,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可是世界太无情了,我对周围的一切都绝望了。今天打电话给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我生命的尽头,听听我最爱的人的声音。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儿警惕了,不是吧,你不是说要自杀吧?有什么事想不开的呢?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活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陈未名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还是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啊。不要那么悲观消极。生命本来就很短暂,为什么不想开点儿呢。

想开了又怎样?世界是一个大工厂,这个工厂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产品越来越丰富,可我既然一出厂就是次品,那就注定永远是次品。陈未名越来越进入角色。

什么工厂,次品的。你别胡思乱想呀。

像你这样的优质产品,是明白不了我这样的次品的。

怎么明白不了。你先说说你为什么想不开嘛。毕竟谁没有烦恼。要是一点点事就都去寻死,那我们当初就不要生好了。你难道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吗?

大家嫌弃我还来不及呢。

你挺可爱的,怎么会有人嫌弃你呢。我就喜欢你。真的。

那你做我姐姐好吗?

......

陈未名通过他不失幽默和学问、悲观而个性的谈吐,成功地博得了何莉的同情。到最后,他完全被自己感动了,像是真的爱上了何莉,内心绝望无比,一切已死惟有痴情依旧,只要何莉点一下头,他立即就会一刀结果了自己。何莉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柔,像一个患咽喉炎的祖母。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听不出来是骚扰电话,她多少也是一个有社会经历的人了,而陈未名还只会在被窝里不出声地手淫。难道她也心血来潮想玩玩游戏假戏真做吗?可是不像,因为当陈未名诉说他是如何背,如何不一般地爱她,伤悲如何深切,她就一个劲地劝他,给他讲笑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倒自己的糗事,一直到逗笑他为止。

电话差不多打了一个小时。大家都对陈未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小鹏甚至趴在床上,说出"师傅请受徒儿一拜"这样的话来。

自从陈未名成功地和何莉达成了姐弟关系,答应何莉不再自杀,话筒里不时传来何莉的笑声。大家听得痴呆了,因为据说她的笑容比她的脸蛋更加杀人。

当陈未名终于因心疼电话费而建议挂电话的时候,何莉竟然有点儿舍不得。她说,要就别打,打了你就别想挂。

于是他们又从头说起,开始回忆刚刚过去的细节。陈未名说,姐,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何莉呵呵呵呵地笑起来,用我们熟悉的类似天真的声音说,你猜。在做爱?陈未名要体现他的混蛋本色。令人无法想到的是,何莉兴奋地欢呼起来,啊。你怎么知道的?你太神奇了。谁让你是我姐姐呀。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后你要小心啊,你什么罪行都躲不过我的法眼。陈未名知道怎样让人心花怒放。

何莉心花真的怒放了,她说,靠!太神了。我前几天晚上也接过这样的电话,后来被我臭骂一顿,我告诉那个想撞车的年轻人,你他妈要死就赶紧死去,死了你妈还能拿一笔赔偿金咧,别他妈浪费我的时间,我正在做爱呢。可是刚才我老公让我别挂,没想到被你这家伙听出来了。

那现在你在干吗。

我们还在玩啊。

听到这个消息,陈未名脸上突然有点儿失落,他心里可能还有点儿痛苦。他可能真的有点儿痛苦。也许是突然降临,也许是情绪波动,也许与生俱来。那玩笑的名义下泄露出来的内心,我听出来了,没有第二个人。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安静的人。临近高考,一片混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难得疯狂,所以十分疯狂。

我怀疑陈未名真的喜欢上那个会剪头发的何莉了。要在以前,他会告诉我,他会让我和他一起去理发,一起去接近,一起去失落。因为以前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很亲密。

他悻悻地说了一句那你们继续玩,就按了电话。事先大家只知道何莉的漂亮,却不知道她的风骚和风情。事先大家也听过何莉的笑声,却第一次听得这么完整。他们一致认为感觉不错。他们都想再播放她的声音。最好是听她详细说一说边接电话边做爱的感受。

过了十几分钟,商量了一个新方法,冒充碑林区公安分局的人,吓唬吓唬何莉,说陈未名割腕死了,要她配合调查......打电话的人都定下是张小勇了,可是陈未名扔下一句誓言,"谁这样干我就×谁他妈"。张小勇无奈,他蹲到陈未名的面前,说了一句话。说完以后,他把头转向四面八方。他说道,陈未名,我发觉,有一个人陷入了爱河。

陈未名没有理张小勇。他并不声明喜欢或不喜欢那个剪头发的女人,而是躲到一边,打开英语书看。只有两种情况会使人想看看书,一种是实在太无聊,屁事也没有;还有一种是精神困惑,需要借书排遣。陈未名神情有点儿奇怪,我怀疑他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他只是拿本书出来做做样子。

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们HIHIHI地为刚刚过去的事情笑着。只有拿复读机话筒的李小鹏似笑非笑,环顾这个宿舍的每个人,包括我。他说,认真工作,认真工作。谁有磁带,我们把刚才的录音翻录一盘。

某人又贡献一本磁带,把电话记录永远保存下来。在录音的末尾,他加上田震唱的《执着》,做为片尾曲。他录上:本片由7309工作室录制/版权所有/翻录必究/编剧周云海/主演陈未名、何莉/录音周云海/灯光王瑰玮/....../....../赞助单位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鸣谢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王微作品......

他们不顾陈未名的奚落,把复读机挂上宿舍门框,反复播放。音量被调到最大,没有人听了之后,还能闭上眼睛睡觉。我干脆坐起来,跟他们一起玩。走廊上经过的人都往309门里张望,带着好奇和笑容。309全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当阳光完全失去耀眼的光芒,张小勇又要陈未名再打一个电话。陈未名说,他没有灵感了。他们要求、推辞,再三要求、坚持推辞......不知什么时候,又说到了木乃伊上。说到了埃及金字塔,神秘主义。他们各自说着自己听到的鬼故事。笑着,闹着。

我们叽叽喳喳,抒发着自己的疑问和向往。有人问:死后到底到哪里去。有人说有灵魂,有人说不相信,有人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我知道我过几天就要走了,真该好好问问他们,到底他们对我有何看法。问问他们,究竟有没有见过鬼魂。可是我当时没有问,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听他们谈论,把斜靠着床栏的身子放倒,完全缩进被窝,想着一个遥远不知所终的女人。

天渐渐黑了,打靶场那边刮来透明的风。门被推开的时候,风就穿过门框,到了走廊。

我没想到,推开门的是周飞腾。我更加没有想到,杨晓跟在老周的身后,用那双罕见的单眼皮眼睛看着我。老周的目的是叫我去政教处,但是他进门后,不叫我,反而先把张小勇训了一通。原来他一早就吩咐张小勇找我去政教处。现在天都黑了,我却还在宿舍。他问张小勇到底是怎么搞的。张小勇说他刚刚才看到我。他确实很难找到我,因为我在医务室,只有李小蓝和杨晓知道。

别人都没说话。周飞腾叫我跟他去政教处。我说,我现在浑身疼,说话都没力气。我没办法去政教处。

周老师说,李小鹏,你背他去。

我走在老周背后,杨晓在我旁边。她说,她没有对我不理不睬。我不应当当着她的面给她爸一串白眼。我说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我心情又不是好得要死。

所有跟帖: 

这篇有人喜欢吗?有人反感吗?会有评论吗?不管怎样,我会贴完。。。大家周末愉快!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18/2015 postreply 04:36:18

红X 作者:李傻傻 中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221344 bytes) () 04/19/2015 postreply 05:21:59

红X 作者:李傻傻 下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13097 bytes) () 04/20/2015 postreply 15:07:22

好看。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20/2015 postreply 16:13:11

你说好看,就进来看。今天不想干活。 -麟麟妈- 给 麟麟妈 发送悄悄话 麟麟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21/2015 postreply 16:39:51

主人公的年龄背景跟我差不多哦。刚好lg也是西安人,他说的很多事情,小说里都提过。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21/2015 postreply 17:03:18

结尾可能是美好愿望吧。我想要是给他机会,他应该也能成材。只是社会这么残酷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33 bytes) () 04/21/2015 postreply 17:01:26

另外主人公性格有很大的性格缺陷,童年没有正常人的生活所致吧。读起来有点渣男手记赶脚。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22/2015 postreply 10:20:17

站这里。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22/2015 postreply 14:31:20

看到中间是不是有弃文的冲动,然后想,看看渣男怎么死的。看到结尾就忍不住笑啦 。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23/2015 postreply 12: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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