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X 作者:李傻傻 下

来源: 玉珠 2015-04-20 15:07:2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3097 bytes)
回答: 红X 作者:李傻傻 中玉珠2015-04-19 05:21:59
第十章

1

算算日子,已经是春天了。一年正在开始。时间是永恒的。过一天什么也少不了。相比之下,人的生命短暂仓促,春天过一个就少一个。有的人甚至还什么都没做过就死了。

我对某些人的思念与日俱增,兜里的钱却以春天的速度变少。我以为那么多钱,会用到很久以后,可是总有意想不到的花销。比如房租,比如水电费,比如突然降临的对食物的爱好。但是最大的一笔,还是手机,光这一项,就是900块不见了。

李小蓝再来,吃饭方面就是她请了。和男人做朋友和做情人的另外一个不同,就是做朋友需要请他吃饭,而做情人永远有理由不自己买单。男的口袋里总是没有钱。我是说我这样的。

因此我就要计划了,要小心了。我也是个有计划的人,不过总要挨到紧要关头。所以,总是过不了平均的日子,有钱十块钱过一天,没钱一块钱过十天。不但要省钱,还要去找点钱。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要节流也要开源。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还不想离开西安。何况我还没钱买车票。先将就干点苦力吧。我又不想干苦力。其实苦力也不是我能干的,因为我没什么力气。

我数了数钱。没钱的时候,才需要数钱。我发现,当下钱的数目,要是交了房租,就不够水电费和吃饭的,要是吃了饭,就不够交房租的。那么,还是吃饭吧。还是吃饭好。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2

我要工作了。谁都要干活。只要你是人。为了生。或者说,为了死。一副好棺材。为了金钱和女人。我怀着一个梦想,找到工作,收到工资。

我还怀着另外一个梦想,工资到手,杨繁来到。那时,说不定她会改变一下标准,不光以学习成绩,来决定她的是否喜欢了。那就太好了。我学习上永远不可能再跟杨晓比肩。我不上学了都。(我当时对学校竟然有一点怀念,对当年不配合老周有一点后悔。)

西安的春天,刮风是很正常的。所有北方的春天,刮风都很正常。区别只在刮的时间长短,刮的风力大小,和刮来沙子数量的多寡而已。

但是,也并不是天天都刮。我开始思考干活的那天,就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把这看做一个好的开头。那这是不是成功的一半?天知道。

我不想去搞赚小钱的活。要赚就赚一笔大的,最好够用那么个把月。理论上我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大发横财,好比买彩票、天黑了去偏僻的街道用乙醚抢劫独行的女性,或者重操旧业,钻进我描述过的那张老式木床的床底。可是这些本人都不想做。有时人有一种偏执,或者说一种梦想,尤其是年轻得不得了的时候。当时我就一片天真地想,不求惊天动地,只求财源滚滚,也算不负我吃了这么多年的饭。

我用一天时间来想我该做什么。我数学好,但是还没有好到陈景润的地步。且陈景润生活水平也不高,据说是从公车上掉下来摔死的。搞数学研究当没上过大学的数学家这条路被我自觉地否定了。还有什么可以财源广进甚至不劳而获的?我罗列着,诸如影视,诸如当官,诸如偷抢,诸如做鸭和拉皮条。可是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的出路,我不是力所未逮就是勇气不足。我的出路在别处,我尚未发现,它究竟在哪里。我想得头疼,把后脑勺用拳头用力击打直到下午也没磕出什么能让我豁然开朗的火花。不能钻牛角尖,牛角尖不是人钻的。想得太久只会让头越来越疼,对需要达到的目的则无济于事,这时候用胡思乱想来缓解紧张的神经是必不可少的。

所谓胡思乱想,就是一会儿想到东,一会儿想到西。这一秒抚摸×××,下一秒祈祷上帝。我想到小时候:街边上一个老头拉着漏风的二胡,跑调的古乐和汽车喇叭合奏,他是瞎子也可能听不见。他的老嗓子沙哑苍凉低沉坚韧。脚踩一个小木架子,算是为二胡旋律打击节拍。他只用一只脚,可以一边打鼓一边击钹同时敲着木头做的木鱼。

我蹲在他脚边,仔细地看那几根木头和橡皮筋、手工做成的机械。后来我发现,那个东西我也做得出来。而且可以做得更精致,更科学。我忘了说,我爸曾经是一个木匠,耳濡目染,木匠活我也一度钻研甚深。他爱打水桶、脚盆和谷仓,但他最爱做的不是日常用具而是木头玩具。他的工具有刨子、量尺、墨斗和斧头,但我最感兴趣的是刨子锋利、墨斗乌黑。有一天,我把这个前木匠的这两样宝贝藏了起来。那可能是我偷过的第一起东西。我偷过的东西真不少,但那是第一次,大概在小学四年级。后来,我利用它们做了一对奇特漂亮的高跷。

这一对高跷当年在白山村引起过轰动。你可能不知道,做高跷最好用小杉树苗,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因为粗了显得笨,细了容易断。一般的高跷,可能大家都见过,是在棍子下端约20至30厘米处,用凿子凿两个方形小孔,再将削好的短棒垂直插入。最后为了固定之,总是以一根更细的小棍子连接两根垂直的木头距离最远的端点,搭成一个三角形。众所周知,三角形是最稳固的构图。总的来说,高跷好玩,也十分漂亮,但我说不出它全部的美妙,除非画一张示意图。

而我初次使用刨子做出来的高跷,和一般的不同。它更细却更坚实,采用非三角构图却更稳固。比当年度所有别的高跷更修长和光滑。那是秋季,我在山里找了一个上午,总是没有发现合适的树苗。日到中天,我再不回去就要挨骂,只好将就砍了一根。这一根太细。

我用刨子刨过之后,它通体不再暗红而呈现雪白,没有一点凹凸,因为我眯缝着一只眼睛无数遍地量过。不过它太轻了,容易折断。

我当时是个小孩。我要把这根容易折断的木头做成高跷,而且要踩在上面,和别的人用力相撞,直到某一方落地认输为止。我这样处理这根木头:不在中间凿孔,而是两侧各锯一道半厘米深的小口,斜着削去小口上部的木料,使凹口呈阶梯状突出。短杉木由正中间劈成两半,夹在"阶梯"外侧,再以铁丝固定。这时你会发现它还有点晃。为此我又想了一个高招:削一块坚硬的木片,尖在铁丝里。

这对高跷由此变得非常牢固和特殊,风靡了那年秋天,导致越来越多的仿制品面世。它之所以没有继续风靡,并不是因为有更新的玩具出现,而是因为我爸看不惯我踩着高跷进出大门整天玩乐。他说,你他妈给我做作业去。他以肌肉暴突的手臂折断它们。一共断成六截,在炉火中同根相煎。

后来我就听他的话,去念书,并且考上了我前面说过的省重点中学。不过我并没有放弃对木头玩具的爱好,刀、剑、弓、红缨枪、木人、木车、木人坐在木车里、组合乐器,这些把戏我都做过。

一方面是没有事做,另一方面是没人和我玩,我只好做这些。我做了这些,就有人因为想借玩而讨好我。这样一来,就像成语"一箭双雕"说的,不但有人和我玩,我还不再无所事事。

但一箭双雕不是我的特长,是郭靖的。我很想拥有这种特长,所以照着《射雕英雄传》里头郭靖的弯弓做了一把,射杀野鸡和家鸡。我一只都没射死过。更别说一箭双鸡了。比我更大的人抢去玩耍,也没有射死任何家禽,但他们射死了一头母猪。射死了母猪,弓却不还我。我威胁他们要向猪的主人告状。他们禁止我去告状,也禁止我再向他们要弓。我出口操他们那些妈妈,他们于是把弓折断。我再骂他们的妈妈,他们把断弓还给了我,但是是扔过来的,而且还纷纷往我脸上扇巴掌。我爸知道这些事件之后,赔了母猪,也下令剥夺我从那往后再做任何工具的权利,无论是否有杀伤性。

离题太远了,言归正传。再想起这些的时候,事隔十余年,我不得不以另外一种眼光看待我的"一箭双雕"。就像你想说的,我有发明家的天赋。但是我也知道,由于我所学不多,性情和素质跟爱迪生都相差太远,所以注定当不了发明家。不过发明家的想法已经彻底扰乱我心,用另一种眼光看,我或许可以考虑以此谋生。设计玩具,申请专利,投产,收钱,吃饭,这一系列过程一环扣一环顺理成章。

3

接下来,一连几天晴朗的日子。

树叶正使劲地顶破树皮。人们通常把这做是春天要来的征兆。天气依然是那么冷,且并无转暖的痕迹。我并不关心季节,只关心身体的冷暖,只要我暖和,只要我的手还没有僵到做不成木工活画不成图纸,夏天和冬天我都可以接受。

春天将到未到的时候,走在街上,风还是要吹出清亮的鼻涕来。我有时买一点水果放在地上,不洗就吃掉一个了。自来水太凉了,刺骨。

接下来,就进入三月了。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们。他们呼吸着多少度的空气。我也不知道,月亮是圆是缺,是上弦是下弦。

我给李小蓝打电话,让她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给杨繁打电话,说我将有一阵不给她打电话。她们都问我为什么,我说,没有事。李小蓝说,别傻啊,你不能得过且过了。

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不就是需要一个人的清静时间吗,犯不着让全世界都来猜测我的行踪。也许我当时是特意让无数眼睛来对我监督。我知道自己懒散的毛病很重,还最容易改变主意。

千万别放松。我这样对镜中的沈生铁说道。一定别泄。伟人们之所以那么伟大,首先是因为他们的诞生,而他们诞生,只有一个原因:某颗精虫始终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毫不惧怕阴暗潮湿的阴道环境。

我买了三箱方便面。坚持不懈吃了一个月。皮肤、发囊、舌头上,全是"康师傅"的味道。(从此以后我就丧失了吃方便面的能力。从此以后那味道让我呕吐。坐火车的时候,旁边的人哧溜哧溜吃得很香,而我只能捂着鼻子。)那一个月里,我画了无数的图,用了无数的铁丝和橡皮筋。很多木头被我一次性毁掉,扫地出门,就像工厂焚烧检验不合格的次品。留下来的,只有两件东西,组合乐器制造图和方便轮胎设计图。

时至今日,我仍然要向家长们建议:组合乐器给小孩子玩确实不错,可以搞音乐,还可以开发大脑。爱因斯坦智商盖世高,还会拉小提琴,说不定小时候也玩过类似的把戏。而方便轮胎,听我细细说来。众所周知,市面上的自行车轮胎都是一个圆圈(我说的是内胎),一旦被刺中或者胀破,就免不了要修补。可是修过自行车的人都知道,这种圆圈要取下来特别麻烦,所以一般都不取下来,直接套在钢圈上摆弄,修的人和看的人都很辛苦。而所谓方便轮胎,它是这样一种东西:总体形状就像一根特大号的香肠,可直可弯,两端封闭。我想我不用再说了,这种两端封闭的香肠要离开钢圈无比方便,直接一拉就是。所以鉴于它简单实用,且成本不会增加只会减少,所有厂家都应该制造。不光自行车轮胎可以这样造,其他大小各类车辆轮胎也最好这样造。包括飞机降落架轮胎。一切轮胎。一切封闭、原本环状的橡胶制品,比如游泳圈......就是说,它的用途广泛,商机无限。

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的埋头苦干过去了,春寒虽然料峭,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眼前的两张图纸让我心生温暖,也让我一片空虚。颅腔里的物质向一碗豆腐脑转变。撑起手臂站起来,看着窗子外面的空气和天。浑黄的一片黄色,正在下着稀疏的雨。黄雨。天生锈了,我也生锈了。尤其是我整个右手,手指,手腕,肘,肩,比服装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还要僵硬。保持姿势的时候没什么,一动,就发现转不灵了。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生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了人有身体这回事。我太久不动了,我伤害了肠胃。总之是一个"虚"字--没力气。气喘。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动,像一架正在熄火的拖拉机。

看看四周,被窝已经乱了,衣服有些挂着,有些没挂。身上还是李小蓝那天洗的几件。地上到处是方便面包装袋,"康师傅"在我的房子里满地倒伏。这成了造"康师傅"的车间了。我暂时把它们踢到一边。活动一下筋骨吧,我踢踢腿,膝关节格格地响了。

照着记忆里中学第七套广播体操,我自己给自己喊拍子。一二三四,伸展运动,踢腿运动跳跃运动......刚做到第八节,楼下就大声抗议了。妈的,这会儿想起我来啦。我一个月都一动不动,怎么不来感谢我。照镜子。我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一层水汽和雾,鼻子上有几滴汗珠......我热了,全身随之痒起来。我该马上洗洗了,再不洗就长苔藓了。

头发是一绺一绺的,油光发亮,像无数健壮的老鼠尾巴。我说的是我的头发,一个月没洗的。该拿瓶洗发水,好好搓搓了。找了找房子里。洗发水没有,香皂没有,洗衣粉都没有了。摸摸口袋,还有个屁钱,早贡献给"康师傅"了。这要是在我母校还好点,我母校还兴用菜票购物。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菜票。

痒。用手在头皮上用力抓挠。我不好意思说我的指甲有多长,总之深不见底的指甲沟里,都填满了黑黑的油垢。闻一下,基本上是煤油渣的味道。

头皮都被我抓破了,抓出了血。我紧闭眼睛,咬紧牙关。飞速抖动头颅。皮屑纷纷扬扬,当着我面飘到地上、肩头上和袖子上。我痒得叫了起来。

继续在房子里,做爱前找避孕套一样乱翻,好翻出点什么来。光用水洗肯定是不行的。漱口缸子里还有牙膏。至少它也有泡沫吧,虽然泡沫不是那么多......牙膏在嘴里还有很多白沫,可是到了头上,压根儿就感觉不到。兴许是我的头太脏了。

牙膏竟比洗衣粉舒服。我也用洗衣粉洗过头,它性子很烈,溶在头皮上烧得肉疼。而牙膏带着薄荷的清香,带来清凉的刺激。

接着就是擦干头发了。擦完一遍,毛巾上沾满了虱子。有的死了,有的还在爬。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月不洗头就会生这么多虱子我没有想到。如果这样那身上不成了动物园了?可是毛巾上明显地沾满了虱子,有的死了,有的还在爬。我用水冲,龙头拧到最大。死虱遍地,我要赶快把它们冲走,在被人看见之前。

我再洗一次,期望牙膏把虱子毒死。我放了更多的牙膏,加大挠的力度,冒着掀掉头皮的危险。牙膏咬在头发根上,凉飕飕的,但这样或许毒性更强......试试看吧,总不能去理发店剃光头吧,何况现在理发还缺乏资金。用了房东大约一吨的水,我才算洗完。房东噔噔噔跑上楼提意见,告诉我洗头不要直接在龙头下冲,应该用盆子接住。

我把虱子尸体一颗颗从毛巾上拈走。可是毛巾上还没有干净,还有无数缠绕的头发。头发又细,又黑,又长。我不敢断定是断的,还是脱的。拿一根对着光线看,如果有肉白色的毛囊,那我就惨了,照这样的速度,不出半年,我的脑袋就会和龟头一样亮堂堂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牙膏使人脱发,如果那样,还可以补救,以后不用那东西就是了。

(牙膏可以洗牙,防蛀,洁白牙齿,防止牙龈出血,还可以止血止痛。在小的时候,晚云把两只白狗照成了金狗,两只金狗在坪里发了疯地撕咬。我看得入了神,狗越咬越凶,混乱之中,不留神把我的腿当成了狗腿,在上面撕开了一道长口子......回到家里,血流还是不止......我妈迫不及待挤了一大截中华牙膏,给我抹上,像刷石灰墙......爸爸知道了,笑呵呵地说,"他妈的,变成狗腿子了......"牙膏是淡绿色的,血在涂上牙膏之后仍然流了很久,在淡绿中渗进了浓重的红色。)

薄荷味牙膏被我洗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放心地走进外面的世界。我可以给李小蓝看看我的组合乐器,我的方便轮胎。有机会的话,我也可以给杨繁杨晓看看。我那时像一个刚刚分娩的产妇,快要晕厥了,还拼命积聚最后一点心神,等待护士笑嘻嘻地说,好大的一个××,有九斤重呢......

找公司投产,或者申请专利,接下来就该干这些了。再接下来,就是等待消息,等待拿钱,等待西安最美丽的季节--夏天。

第十一章

1

我又去了"阳光E都",去了那里最偏僻的机区。我有点爱那个地方,散发一点破沙发的霉气、腻味,屏幕上积着薄薄的灰尘。阴暗的地方,看不清我真实的脸色;阴暗的地方,我可以秘密完成任务,一鸣惊人。我移动光标,睁大眼睛,到各个网站搜索可以投资生产我的新发明的厂家。我给它们发邮件,等待回音。

在这些等待的时光里,春天真的来了。并且迅速走到了末尾。时间太快,来不及细看树木变绿的过程,只看到绿的现象。所有该在春天开的花,都开过了,红的就是红的,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紫色的却不一定是紫的,往往在接近花蕊的地方,有一点白,或者一点红。人们的衣服开始变少了,皮肤不再那么干燥。性急女人已经穿了裙子,在街上先逛一圈。

我则和季节不同,她新,我旧,她滋润,我干枯。所以我要说,网络真害人。我的眼睛总是刚刚脱离屏幕,就准备马上投向屏幕,世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身边,却仿佛在玻璃的那边。它们像美女,在屏幕的那边。像金钱,在手掌的外面,无法通过敲击键盘实现。到后来我怀疑自己有点精神恍惚。

由于长时间的使用电脑,我的眼睛不太习惯看外面这时而阴沉时而明丽变化多端的世界。准确地说,我双眼刺痛,眼前总是晃着屏幕的亮光。用李小蓝的话说就是,全是血丝,像兔子眼。我的视力可能就是那时候急剧下降的,可当时我没工夫考虑视力这种问题,我只是担心我眼睛外观看起来是否已经完全走样。我一天比一天更担心。这只是因为,杨繁曾说过,她喜欢我的眼睛,曾经清澈修长。那么杨繁不可能喜欢一双兔子眼睛,虽然有好事的人把兔眼比作红宝石,可是一双再好看的兔子眼睛,也不能安在人脸上。

暗黄的脸庞,红色的眼珠,发白干裂的嘴唇,跟我爸有得一拼。我像一个女孩那样憎恶起自己的面容来。一般而言,女人再漂亮,也会认为自己不够漂亮,男人再丑,也会认为自己长得中等,可我当时真的认为自己实在太丑了,在杨繁面前,我会抬不起头来,在杨晓面前,我也会抬不起头来,只有李小蓝我还可以正常地对她发言,至于出门我不得不出可是我十分不好意思出。

2

这个过程难以复述。总之我找了很多公司,写了若干邮件,但是没看到有谁回信。后来我也登上西安一些公司的大门,他们普遍认为,我的东西不可能有市场,不可能给他们带来收益。倒是可以考虑往什么发明杂志投投稿,赚点稿费,专利还是别妄想了。也就是说,赚大钱绝对是异想天开。

我差不多为这奔走了一个月。1999年的时候,上网还很贵,在西安这样消费低廉的地方一小时也要四块。我跑到母校的食堂,把那堆菜票换成钞票,一分撕做两截用,竟然还是飞速用完了。他妈的真快。那一阵我简直想回到原始时代,野果子很多,可以随便采,只要吃饱,就没有烦恼。当然更不用交水电费了,长江黄河,尼罗河两岸,两河流域,水都很多,人却很少,没有人为了水费发愁。

一天,我终于觉得自己不那么年轻了,偏执感迅速消退,跟年龄变大的速度相当。我烧了点开水,泡了包面。吃完。我爬到床上,双手遮住肚脐。我慢慢接近了天黑。月出后,光线发生变化,我侧身朝里。那天晚上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因为睡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少想或不想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先把伸手可及的觉睡好、饭吃好、眼睛治好再说。

当方便面也找不到了的时候,我就等太阳出来很久把我全身烘热了才起床。这是我节省能量的经验。夏天快到了,房子里总是很明亮。如果哪个地方躲着零钱,我会把它们翻出来,买一碗米线,河南红油米线,一块五就可以要一海碗,可以要麻辣,也可以要三鲜。以前我老是错误地想着这些钱可以上10分钟或者20分钟的网。

后来我真的没钱了。我在街上走了整一圈,也没有捡到一分。当夕阳即将西下,春末的大风刮开了头。窗玻璃击打着窗框。我把插销插上,继续考虑到哪里去弄点钱去。这真他妈是个无聊又烦人的问题。可是如果不考虑它,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我决定回家去。这么久,我回去要点钱,一般人都可以理解,我想。

那么车费从何而来。我计划向房东借,提醒她要是我回了家,也就拿到了钱。拿到了钱,就可以交清拖欠的房租,区区五块更不在话下。下楼,房东正在炸着虾片,准备给她一家做那天的午饭。她端了一盘子,邀请我吃,我拿了一片,她还要我吃。我又拿了一块。一连拿了三块,她再给我也不要了。

"房东,能不能借五块钱车费?我回家拿点钱。"我很老实地跟她说实话。

"是吧?"她在围裙上蹭了蹭油乎乎的双手,裤袋里摸索了一阵,意外地没有要求我解释,"呀,没有五块的,拿十块去吧。"走在路上,我的肚子努力提醒我它的存在。在很久以前,它也曾这样闹过,长时间咕噜咕噜地响。这种响声,我已经有一年多不见了。

一年以前,我曾经和陈未名,和许青羊一起,度过一段同吃同住的难忘岁月。我们三人经常睡在一起,谈论着老师和手淫,国家及女人。我们把钱合在一起,有饭同吃,没饭同饿。

陈未名甚至还和我同穿。有时他穿着我的裤子,有时我穿着他的裤子。他比我矮,我比他高。他穿我的裤子要卷上几卷,几分新新人类,我穿他的则无奈地露出脚踝,土得可以种麦子。

我们三个,总是每个月的头一个星期就把一个月的生活费花个精光。我们吃最好的菜,有钱享受,没钱遭罪受,我们习惯了这种生活。

许青羊身材最小,但是食量却是最大,所以他总是仰面问天:为什么我从来都吃不饱?为什么?

我们告诉他,没有为什么,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的家伙太大了,所有的能量,都沉淀了。他不信,问我们是不是他太爱打篮球了,所以消耗大。我们说绝对不是,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那命根子太大了。

我们没钱吃饭的时候,想过很多办法,首先是喝水充饥,其次是借,再次是自筹......那时我还没有机会显露我神偷的功夫,因为情况总会慢慢转好。

当教室里没人裤兜里没钱的时候,三大巨头凑到一起。富有神秘色彩。一般先是某一个人嬉皮笑脸地提议,吃饭去吧,然后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外人看来,还以为谁说了个天大的笑话,其实他只是轻飘飘地提醒大家吃饭。

"这次轮到你去借钱了。"有时他们这样对我说。

"没人好借了主要是。除了你们俩,我没别的朋友了。"我会诉苦。让他们相信,我不是不愿意借,是我的朋友太少了,熟人也不多。他们开始会逼我,催促我,虚情假意恭维我有女生缘,完全可以借到饭钱。女生花钱是节约,而且几乎从来不会拒绝人,但是我总不能老找那几个人借钱,搞不好要被完全看扁。我拉不下脸面,不愿被看扁......他们了解事实的真相,往往就原谅了我。

"陈未名你去借吧,你那么能混,钱都借不到?"陈未名油嘴滑舌,幽默风趣,是女生的宝物,也正是因为口齿伶俐而结识了很多混混,并最终加入了混混队伍。但他也有理由:那些人能借钱吗?他们自己都没钱吃饭,还要靠敲诈别人......

那就只有许青羊了,嘿嘿。虽然我们说好轮流借钱,可是最后完成任务,救了我们的,往往是许青羊一个。他这时总是红着脸,毒毒地点点头,好,好,这个光荣任务当场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曾经说过,许青羊很喜欢说"当场"这个词。他告诉我们,讨论到最后,总是当场决定派他出马,而他当场就饿了。等借到钱的时候,食堂的学生已经快要走光了,我们三个联手穿过礼堂(食堂大厅就是礼堂),只看见所有窗口的阿姨纷纷向我们挥手呐喊,而我们六目相交,心领神会,当场就朝袁师母那里走去。打上六两米饭,打上三个小炒。太好吃了,来不及走出礼堂,我们已经当场把食物消灭。

看到许青羊当场就去借钱,我总是很高兴。他有很多篮球朋友。那些人虽然个子很高,但是都很喜欢、佩服他,愿意把钱借到他手里。

有时,谁也没借到钱,我们就饿一顿,这没什么,谁没有饿过。有时会饿两顿。我神思会有点恍惚,走路不太稳当。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感觉,因为这时候我们往往不说一句话。饿三顿的机会很少。除非我们打赌绝食,不然总会想出别的法子。面子、尊严会被暂时抛开。没有人会看着自己饿死的。

有一次,已经饿了两顿了。还是叫许青羊去弄钱。他争辩了一番,去是去了,可是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场借了钱回来。我和陈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安静地等他。拿眼看着那半开的木门。外面正对着盛开的泡桐粉白和浅紫的花,风一吹就落下一朵两朵来。泡桐花可以做哨子,吹出很好听的声音,像一个小的唢呐,但是不可以吃。大部分花都不可以吃。

我们等了他很久,他都不见回来。后来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走廊尽头的龙头下去喝水。龙头下有人在洗饭缸子,池子里倒了很多剩饭剩菜,把下水道堵塞了。楼下的花坛边,一群初中生在玩"斗鸡"。花坛里开着一些月季,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远处升起一根浓烟,可能是小杨树林那边的农民在烧草木灰。厕所里传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的歌声......这是许青羊最爱唱的歌了。我走进去,他正唱着"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站在尿槽的旁边,孤零零地撒尿。

(那次,他的尿道、他的腰开始剧烈疼痛,他只好唱歌。他决定要去做一次全面检查。照了片之后,医生说有尿结石,要吃药,或者激光碎石头亦可,钱多点。他就决定吃药了。买药的钱,使他很为难。为了他康复,李小鹏做了一件错事:粘了一个纸箱子,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募捐。钱虽然得到了很多,可是却使许青羊的笑容暗淡下去,很长一段时间篮球场也不见他的身影。他不愿意靠别人的帮助,他愿意借钱,不想要人情的施舍。他渐渐和人很少说话。李小鹏以为是为了他好,但这是他所犯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之一。)我说,你还没去借,操,我去借算了。你问谁借去?女生啊。刘枝寒又?不她还有谁?

我已经向刘枝寒借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开口,她都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身上没有,还坐车回去拿。我感激她,却不想以此作为屡次骚扰的借口。她对每个人都那样好,尤其对男生,但是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的好心。

刘枝寒不在教室。我下楼去找她,摇晃着走不大稳当的身子。肚子里水灌得太多,荡来荡去,很难受......像个没装满的热水袋,疲软,而且好像有点漏。我想了想她可能经过的地方,我想,她现在应该吃完饭了吧,她应该在食堂到宿舍的路上。碰碰运气吧。路上的人吃完了饭,都迎面而来。逆人流而走,我不能走得特别快。

刘枝寒真的站在她们宿舍门口,背对着我。我准备好表情,把要说的话又梳理了一遍。"刘枝寒,吃饭了吗?还有没有钱?借我十块,过两天就还。"这些是我必须要说的。她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不过我还是希望她的钱就带在身上,立即给我,让我们可以赶在上课前跑去食堂,也免得王刚知道了吃干醋。

她好像在等人,专注地看着宿舍门口。我走到她身后,打算拍她的肩膀。轻点拍,别吓到她了。我拍上去,却没有拍到,她朝前走了一步。

我再一拍,又没有拍到。妈的,没钱连个肩膀都拍不到。我脸红了,幸亏当时旁边没其他熟人。第三拍,还是没有拍到。怎么搞的,她朝前跑了,跟我玩啊?不是的,是她等的人到了,她上去迎接了。

她等的人是储蓄罐王小波。她们走在一起,叫我如何去借钱......

王小波看见我了。她瓮瓮地问我,沈生铁,吃饭了吗?

早吃过了,哪像你们樱桃小口,吃得那么慢。

知道你是血盆大口,哼。

她们走了。我来不及开口。我只好跑到宿舍,第一次问廖福贵,有钱吗,有钱的话借我十块。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万幸。我拿上钱,爬上四层高的楼梯,去叫等在那里的难兄难弟......

饿三顿的机会是很少的。我们会想别的办法。我们借不到钱的时候,可以去捡一些塑料瓶子,塑料薄膜,塑料凉鞋。我们还有很多的试卷和别的废纸。所有的这些,我们用大黑塑料袋装好,连同垃圾堆里的纸张,等天黑了以后,就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可以换两到三块钱,甚至如果我们把纸用水浸过,会得到更多的钱,但是那样会让我们稍微有点不安。

这些钱虽然不多,却足够我们一天的生活费了。只需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十个两毛钱一个的包子。印象中有一次,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卖了两块四毛钱。到了星期一,我们商量着如何用它,最后还是决定到外面去买包子回来吃。学校的包子贵,而且个也小,平时还没什么,特殊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很划不来。而虎街对面有一家店的豆沙馅的包子,只卖两毛钱一个,四个就可以让我们大饱。两块四刚好买12个,太好了。那派谁去买呢,这是个问题。因为那时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业已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平时严禁出入。我和陈未名又一次推举了许青羊,心照不宣。我们称他是门卫的老乡,说不定可以通融。

把理由摊到桌面上,许青羊不得不服。他去了。我们等着他的包子,过了约莫半个小时,他却两手空空回到我们面前。怎么搞的,我们眼里闪烁的全是饥饿又迷惑的光。

靠!没买到?

不是,被我全吃掉了。呵呵。

许青羊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还挺乐的。我和陈未名没有说更多的话,四只手同时掐上了他的脖子。像钳子夹住木板上的钉子摇撼。许青羊憋成了一个满脸通红的红烧猪头,还咳起来。我们逼问他为什么做出如此卑贱下流的事,许青羊连咳几声,道出了真相:是门卫逼我吃的。我出去的时候,他没看到。回来倒被他捉住了。他说不准从外面带饭进来。我说是我一个人的。他说,你一个人的,你是个饭桶啊。你给我全吃了,我就放你进去。我说我要到教室才吃的,没有水我吃不下。他就给我倒了杯水。威胁我说要是不吃就把我送到政教处去。小把戏,乱跑。他还说。呵呵,他水都倒来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吃了。

干你娘子的,老天怎么不把你这样的人撑死啊。

刚刚好啊。哈哈。许青羊拍了拍肚子。我和陈未名又要掐他的脖子,他就跑了。他吃饱了,我们没吃,所以追不上他。

追了一阵,我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遇到了特别高兴的事情。或许是笑许青羊的饭量,或者只是因为我们很想笑。说不清为什么。在以前,总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事情,有时候突然哭了,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笑了,有时候整天整天地发呆,撞在路边的树上......

我们并不因为没有钱而难过。何况饿三顿的机会很少,我们会想别的办法。面子、尊严会被暂时抛开。没有人会看着自己饿死的。如果找朋友借不到,城市又出奇干净没有垃圾卖,我们就启动特殊的方案搞钱。

在西安,或者说在全国各大城市,都会为一种不干胶粘贴的小纸片困扰。如你所想,这种小纸片正是各种招"男女公关"的微型广告。高薪诚聘。月薪两万元以上。专兼职均可。性格开放。形象好气质佳。要求大致如此。接着是联系电话(有手机有传呼)。面试合格当天上岗。诱人吗?诱人。就是因为确实诱人,我和陈未名曾经瞒着许青羊,坐30分钟车来到小寨。在公汽上我们虚拟了一下各自的身份:一对外地来此打工的高中毕业生。落魄。走投无路。无钱无粮。无以度日。

几个电话都打了。接电话的人,有男士也有小姐。我记忆犹新的是一个极富特色的南方鸭公嗓子,它劝告电话这边的我们:姿道琢什么吗?是琢舞男啦。考虑清楚再打仄个号码啦。

舞男,他说得太客气了啦,我们早就知道,是男妓。看它来钱快,我们才试试的。另一位深沉的大姐显得更为直接:你到南门城堡酒楼来面试吧。我们直奔南门而去。我和他,沈生铁和陈未名,可以说均抱有不一般的自信,在车上我们就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两万以上月薪暗自欣喜。

我说,千万不要把现金都装在钱包里,有钱人都不带现金在身上。干他娘子的,等咱有钱了,也办一张信用卡。

陈未名点头称是。在城堡大酒店前方的街道,我们一眼就看到了三个烤蓝色IC卡电话机。我卡上还有四毛钱,陈未名还有五毛,加起来还有九毛,还可以打四次市话。于是由陈未名用最简练的话语跟深沉大姐说明了来意。我在一边靠着,我后来发现我的腿还一晃一晃的。陈未名挂了话筒告诉我说:那女的让我们在这站着,他们派人来面试。五分钟后再给她打过去。

不知道我的晃腿是否已经影响了我的形象。我准备好自信而又冷峻的神情。

离我一米处,是陈未名。不知在哪里,有一双眼睛看着我和他。她属于面试者。而离我三米开外,是另一架电话机,上面靠着一个老头。他年过而立,风尘仆仆,头发乱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截烂木头,快要发臭,马上要流脓。相比之下我们显得新鲜、强壮、美丽、性感、明媚、富有潜力。但这个穿牛仔的大爷脸上神情和我看到的陈未名同出一辙。莫非他要和我们抢饭碗吗?我和陈未名相视一笑,把揶揄的目光给了不自量力的人。

大部分时间我们站得笔直,眼珠滴溜溜暗观四周,希望发现一对或一对以上的眼睛正在偷偷地打量我们。但结果总是那么令人遗憾。只能自我安慰,也许在酒店临街的某个房间里,窗户前,窗帘边,一架望远镜正在默默工作吧。从上到下,一寸不落。

南门实在太吵,在闹市声中陈未名必须大声说话才能对我传达雇方意见。他说现在我们需要准备300块钱,用于购买工作服、安全套,证件工本费等等;他说我们现在需要准备两张一寸黑白免冠照片,有全身生活照更好;他说,那边说,如果同意,现在他们就用车来接。

我突然有点激动与不安,好像我们就要入虎穴,得虎子。同时我看到在我们的俊容和阳光双重映照之下,老牛仔脸上露出喜忧参半的神情,仿佛也就要入虎穴,得虎子。

300块我和陈未名确实暂时拿不出来。要不也不会来碰这个运气了。想做鸭而不得,极大地打击了我的耐心和积极性。我有点虎头蛇尾,撞上点困难就想退,这种性格缺陷在这件事上也体现出来了。

会不会是骗我们呢?当陈未名提出这个猜想的时候,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紧锣密鼓地讨论它,试图验证它,或推翻它。我们走在东大街上,阳光遍目。无处不在的风带来灰尘和饭香,途经重庆"丰光馋嘴鸭"连锁店第167分店的时候,我笑着提议买一只小鸭子尝尝,陈未名说怎么能残食自己的同类呢?他说得很有道理,可谓一语中的。于是我们远远地走开,一直走到了骡马市的十字路口。

那里高楼环绕绿树,街边还有石刻的护栏,雕龙画凤。很明显我们要坐就只能坐在护栏上。来往的车辆异常壮观,而穿梭其中横越马路的男女士青少年更显得英勇无畏。我让目光在他们身上,在一个与另一个之间,腾挪,跳跃。我觉得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就算我现在有300块钱,就算我知道小老虎就在窝里睡觉,就算确实有无数的怨妇确实在那家色情服务组织里预订了新鲜之鸭,她们确实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雄性硬物去碰她蹭她舔她顶她插她满足她虐待她安慰她......我也不一定敢搭上某辆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神秘汽车。我怕死,同时又好逸恶劳。

对于这辆汽车,我真是又爱又怕。它会不会来?它会从哪个方向来?它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我给了第一个问题以否定的回答,后面两个问题就将不成其为问题。

但是当时我心存侥幸,我一再假定那辆车是一件具体的事物。啊,我触摸到了它的轮廓,啊,它奔跑之后散发的热量就在我们身边蒸腾。我对陈未名说,如果我们有600块钱就好了,至少可以试试嘛。我怀的是赌徒的心理,陈未名却有实干家的谨慎:这肯定是骗人的。

再打一次电话吧,看能不能先上班再给钱。陈未名又拨了一次。深沉的大姐说,给你们优惠吧,400。读者朋友,她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你是不是也看得有点不耐烦,为我们这个时候仍然不知道这类色情中介机构的骗子性质?

这肯定是骗人的。我们在回来的路上,最终达成了共识。我们并且决定做一回好公民,去报警,以弥补受骗带来的挫败感。如果你当时和我们做着同样的事情,你就会和我们有同样忍俊不禁的反应。记得商量一番后我们认为打110比较合适。以下是此次通话的部分情景:喂,是110吗?我是一位普通市民。

您有什么事?

我发现我们西安街上,到处都贴着招聘保安、公关的广告,其实那是骗人的。

人家招保安就招保安嘛,怎么会是骗人的?

真的,那都是骗人的。他们说招保安,其实是,其实是搞色情活动。这严重影响了咱们西安的形象,你们应该管管这事儿。

是不是你被骗了啊?

......

我挂掉话筒的时候满脸笑容。陈未名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笑,我把内容给他复述了一遍。我说那个女接线员最后一句话是,"是不是你被骗了啊"。

说完之后,我们一路欢笑着走向车站,挤进了402路公共汽车。

几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朋友们渐渐疏远了。这也是无数说不清的事件之一。有理由让两个人肝胆相照,就有理由让朋友变成陌生人。我突然很想念他们。想念那哈哈大笑的几个高中生。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没哈哈大笑过了,在又一次面临饿肚子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些无论如何都不担心未来的时光。想起以前,再看看现在,我有点怀疑是不是那种叫记忆的东西欺骗了我。是不是它依照那美好的希望,顺从那天真的想法,虚构着什么。王国或者天堂。

3

我现在要说,我拿着从房东那里借来的车费,却半路改变了回家去的主意。因为我不想回去了。我只想往前走走看。虽然可能饿死街头,可总要强过伸手乞讨。我更不想看见那些关切我的眼神,我没有理由再因为害怕而躲进阴影。

我用那十块钱吃了一碗面。还是那裤腰带宽的名面。又长,又宽,又厚。虽然吃得很吃力,却可以让肚子饱得更久。

我妈他们应该正在"上班"。她也许正拿着一个盘子,一边刷着,一边想像她的儿子是多么地争气。到了天色昏暗的时候,他们就会"下班"。下班的路上,不用说,她又会想着她的儿子是多么的争气。她说不定还会想起了我一天的生活:清早起床,吃早饭,认真听讲,下午和同学们尽情地嬉闹......大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不该想我的生活,但他们就要这样。

我想我要去找点活干,可以立即赚钱的活,或者包饭吃的活。妈妈救不了我,李小蓝救不了我,杨晓救不了我,杨繁也救不了我。她们都是我爱的,可能也会给我饭吃,但是救不了我。幻想和回忆也救不了我,它们一般没法使人安宁。我除了想活,还想爱。这些都是我的欲望。我爱的不止玻璃刀,不止女人,不止组合乐器和方便轮胎,不止回忆,我爱的不止这些。不止这一切,但是很明显,要是没有任何一个,我都无法支撑下去。

是。我是想起了杨晓。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不那么欲生欲死了。没有看到她,没有听见她,爱和悲哀一样,会被新的生活冲淡。这是时间的魔力......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跟我像南极和北极那么遥远;她像氢气球一般自行飞走,越飞越高......但是我知道,只要一有机会,我对她的渴望还是会像刀子那样锋利,割伤她也划破我。

杨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我联系。在最近的一次电话里,她告诉我她最近很忙,杨晓和她一样忙,要准备会考,准备托福,准备出国。她问我有没有找到补习学校,如果找到了就安心备考,如果没找到就赶紧找。我尽量用轻松的声音和她说话,但说实话面对她的信任和关爱我感到羞愧难当......

李小蓝呢?她应该也在准备会考吧。我惟一能找到的人,是她,但我现在不想找她,或者说,我不好意思让她请我吃饭。

我想着她们。想着如何遇见每一个人。她们把我的心思全给占了。她们也想起了我吗?想到我浑浑噩噩的生存,她们可能会黯然神伤吧。尤其是杨繁,她还一直以为我也在努力,朝着公认的理想中的大学--而我他妈已经被开除了。还有我妈,她知道我已经几个月没有上课,甚至从此再也跟学校没有关系,她会哭。哭了之后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了,关于未来,我真的无从知晓。

4

我说过,春天真的已经来了。夏天也已经探头探脑。整个城市忽然干净了一点。空气不再像沉重的衣服,要把人拉住,往地下按。西安就如一件出土的古董,春天渐渐修复它已经氧化褪脱的颜色。

我的房间里依然是无声无息。除了雪白的白墙有时会在下午印上淡黄色的傍晚阳光,几乎跟外面的世界毫无关联。我一走出去,它就是一间白色的、空空的房子。没有生气,更没有体温。

穿过房东做饭时四处弥漫的油烟,我就会完全置身于人声喧哗的大街。走廊里碰见身系围裙的房东,她的乳房躲在春天的毛衣里,可是她的眼睛却看着我走下楼梯。我的脊背上有一种冰凉东西流过去的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而房东却若无其事地望着我的眼睛笑了。我也只好向她笑笑,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十块钱和房租的事。

附近的西北大学里,因为树木花草都较街上为多,所以春季在这里也长得更快。在这块更春天的土地上,有更多的海报栏,更多的招聘信息。我在每一块碎纸飘荡锈迹斑斑的大铁板前流连忘返,不放过任何可能带来钞票的信息。家教是不可能的,没人会要一个高三还被开除过的学生教自己的千金万岁。文员,经理助理,那些更不行。公关礼仪待遇很好,让我垂涎,可是我还没聪明到以为自己是河莉秀的地步。看来看去,只有两样可以考虑:广告抄写员,发传单。这花力气的活我咬咬牙也能干。

按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抄写员的价钱是一毛五一张,先试用一天,看看你抄的字如何。此外,在这一天,要购买公司统一发放的墨水、纸张、毛笔......我没听完,挂了。

发传单是给西门"好又多"发。接电话的人叫李文彬,他告诉我,每个周末,早上七点到他那里领取传单,在指定区域的小区及街道发放。发完后有专人检查,若确认合格,则发整份工资,若不合格,则扣除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不等。工资采取按件计费法,发一份三分钱,发十份三毛钱......但是原则上每人每天至多限发3000份。我听了,觉得真不错,发3000份有30块钱,而且可以当天领取。我答应了下来,并定好第二天就去上班。

次日将近清晨,我做梦听见阎王催我快起床,快起床,要干活了。不干活,钩你名,让你死。就醒来了。睁开眼睛,窗户上还是黎明前漆黑的一片,才四点多钟。我只好又睡了,可总是半睡半醒半睡半醒。快六点我被折磨得爬起来,坐在床上等窗子亮。

就是说,为了这靠手挣钱的机会,我夜里醒来了两次。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兴奋得睡不着,却是我觉得好时光结束,要重新开始后的第一次......

借房东的钱还剩下四块,我吃了一块钱的油条,坐了一块钱车,领到了整整3000份传单。好又多超市促销的,花花绿绿的,印满了食物还有别的吃的、用的、玩的。

我那天是规定在四府街一带工作,把传单发到店铺里、自行车的前筐(如果没有前筐,就插在后座上),小区各家各户的门缝里,还可以发给行人。3000份传单被捆成两大捆,大约重15公斤。我把它们寄放在一个看自行车棚的大爷那里,就抱了200来份,走到街上去了。

那时已经快八点了,天地间一片美丽的亮黄,阳光照在一切可以照到的地方,包括我,包括我差不多的心情,还照着自行车棚或新或旧的自行车。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自行车的皮座都有点发亮。我那时想,要是我有辆自行车,还可以省下一块钱公交车费呢。我打算长期干这个。一天30块钱,周末两天就有60块,一个星期省点用,也就差不多了。

我先从东方的街道发起。那里的店铺不多,一条街走完了,才发出去20多份。这使我有一点着急,照这样下去,我能发完吗?恐怕不能。出了巷子,是一个很大的小区。门口的警卫狐疑地看着我。也可能他只是扫了我一眼,但我以为他盯住我了。李文彬曾经告诉我,就算警卫不让进去,也不能就那么算了,至少要往警卫室塞上几份。

看到穿制服的人,我就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会不会搞我的名堂。我装作从容地走进大门,注意着警卫的反应。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的,就让我那样走进去了。

进了门不久,就是一个车棚。我钻到里面,照李文彬说的,有前筐的就塞前筐,没前筐的就插后座,又发出去了四五十份。

发得最快的,还是那小区内的楼房。在那些门缝里我插了七八百份。但是那也让我很累。我记得该小区一般是八层的楼房,开始我是跑上八楼,再飞到一楼,后来就只能爬上八楼,走到一楼。汗当然是要出的,至于出到什么程度,是否结了盐花,盐花又有多厚,这一切我已经记不清楚。如果你也干过发传单的活,就会知道那种感觉。

我觉得我要是吃了中饭,或许力气会大点,速度也会相应地快起来......眼看已经快五点了,我却还有五六百份。我着了急,提起精神和力气,跑得又稍微快了起来。我也开始发给行人了,虽然李文彬说最好不要那样。有人走来,我就迎面插过去一张,往往让人措手不及。我没有忘记说一声"谢谢"。我真的谢谢他们,如果他们那天不出门,我就会发得更晚,同时肚子也就饿得更久,不舒服的感觉延续的时间也就会更长......但是我一般只插女人,因为男人总是很酷地、面无表情地躲开我不那么灵巧还有点僵硬的手臂,有的还伸手挡开,教我如何塞进这种人的怀里。

小区里春天的气氛不可谓不浓,有人在香椿树下打哈欠,有人在打牌,老头子居多,老太太在旁边看。我把几份彩色传单放在桌子边沿,他们也看,其中一个白头发抓起来翻了两页,对我说,又是"好又多",西门"好又多"东西坏了就降价,吃了会毒死人的。你还来发传单?

我是临时来发的。现在应该不坏了吧?

怎么不坏?越来越坏了。

他有点怄气似的,别的老人都被他逗笑了。跟这种头发稀疏面门老年斑脑子也跟个包子似的全是气泡的人,什么都说不清楚。我继续往前走。

太阳虽然不强烈,出奇的白,还是让人发热。我脱了外衣系在腰上。一个收垃圾的人,穿着蓝色的衣服,坐在三轮车上,叫住了我。喂,把那些纸给我吧。还发什么,反正又没人知道。就发我这里吧。嘿嘿,他想拿我的纸卖钱,我不干,只给了他两张,让他看看。他不会真去买那上面的东西吧。我猜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进过超市。其实我也从来没进过超市,碰到那种特大的场面,不管是超市还是聚会什么的,我总是有一点不自在,尤其当我听说超市每个角落都有摄像机注视着你,越发怕了它了。

如果我没记错,大约五点半的时候,我全部发完了。每一张传单都找到了可靠的归宿。跑到李文彬那里,我跟他要钱去。我很高兴,几乎感觉不到饥渴这回事。

发完了,你去检查吧。我说。

好。他家的煤炉子上高压锅在冒着突突突的热气。饭挺香,提醒着我。他老婆晃动两个乳房,在水池子里搓衣服,从宽大的衣领看进去,她的乳头如同桑葚乌黑。

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来领工资。李文彬把高压锅提下来,拔掉锅盖上的铁砣,顿时一股白色的水汽冲到天花板上。嗯,饭挺香,米应该不错。

我在这等会儿。没关系。

检查完还得一个多小时呢。明天你一来就给你嘛。

不是说好当天给的吗?

是说好当天给,但是今天太晚了,检查完都几点啦?以后发快点,早点发完。

那能不能把今天的工资先给我。

看你,还怕我少了你的钱不成。我拿你30块钱能干什么。明天你来嘛,不会少你的。

不是。我有点事,要点钱用。

那这样吧,今天先给你一半,明天早上再拿另一半。你也不用在这等了。好吧?

行。我点了点。拿了钱,走了。来到卖包子的店,准备大吃一顿,准备吃一堆包子。

买了五个大肉包子,一塑料袋,提回了房子。天是黑的,包子雪白雪白,还在塑料袋上蒸出了一层白色水汽。

房东的十块钱也还了。还告诉她,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等过两个星期发工资,就可以给她房租。我确实打算把两个星期的钱存起来,还掉欠她的房钱,没有骗她的意思。

喝了一大杯水,把一天失掉的水分又补进去,我就开始吃包子了。一个两三口地吞了下去。太急了,太急了,我告诉自己,会胃疼。果然胃疼了。细嚼慢咽身体好,狼吞虎咽伤胃肠,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可当时我给忘了。

半夜我梦见了所有白天想过的人,她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相亲相爱......那时外面天还是漆黑的,窗子没有进任何光,还没有到早晨。我看一看时间,是三点多。爬起来撒尿,虽然已是春天,凌晨还是很凉,空气像医生的听诊器。我又感觉到饿了......也许我就是饿醒的......桌子上吃剩的包子已经冷硬,我三口两口吃进肚子,马上又缩进了被窝。

第二天,西安好像又绿了一点。我在路上想,李文彬真的会去检查吗?他做完饭还要做菜,做完菜又要吃饭,吃完饭说不定还要洗碗,洗完碗就该睡觉了,睡觉的时候他会搞他老婆吧。他不可能做着做着就抽出来,去检查传单。再说,他也是半路帮"好又多"叫人,发好不发好,关他屁事。他肯定不会去检查的。

所以那一次,我就发得懒洋洋的,不到两点就发完了。到后来又给了收废纸的老头一捆。他笑成了济公的蒲扇,提出用三轮车送我回去,未果。

领工资的时候,李文彬还是只给我15块。还是说另外的下次再给。我知道他想让我以为他真的会去检查。15块就15块吧,反正不怕你跑掉。

下次给你下次给你。他说。虚张声势,吓唬老子。

那好吧,我明天来。

明天来拿也好,下个星期来拿也好,反正不会少了你的。他还说,对了,你们还有没有同学想发的,下星期活比较多,你多叫两个同学来。

行,我回去问问他们。

再去的时候,我说我叫了一个同学,但他有事,不能来,我先替他领了去吧。李文彬正在喝稀饭,点了捆数又去盛粥去了。

3000份。30公斤,我提得很累。但是心里很高兴,因为这等于60块钱。

我不再一份一份地发了,碰到行人就扔过去三四份,掉到地上也无所谓。反正西安到处都有人乱扔垃圾。经过店铺,我至少要给他十份,可以煮熟一顿米饭。而小区里,我不再傻乎乎地爬到八楼去了,上了三楼就打转身;每一户人家塞五六份,也并不比爬上八楼发得少。

发了一个多小时,我所经过的路上,就好像刚刚放映完露天电影,也像学生游行队伍刚刚通行,地上一片传单的海洋。

还剩下了五六十斤,我全卖给了废品收购站。那是穿蓝色衣服的老头启发了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公斤废纸九毛钱,一共卖了22.5元。连同工资,我那天挣了82.5元之多......在回去的路上,我吃了一顿烤肉,喝了一瓶啤酒。

交了一半房租,还剩下60多块。又用40块在土门旧货市场买了一辆载重单车。于是第三个星期,因为有单车的帮助,我说有三个同学和我一起。李文彬毫不怀疑,就给了我60公斤传单。我驮着它们,分两趟拉回了房子。我一张也没发,全拿去卖了。等于就是54块钱,再加四个人50%工资一百二十块,我那一天挣了174块。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神仙。

但是那天也被李文彬察觉了。或许是他老婆发觉不对劲也未可知。他说他检查过了(真的吗),很多地方都没有发到,要扣掉我40%的工资。我跟他争,但是我心里在说,废话,我一个人哪里能发那么多,我又不是千手观音......

争着争着李文彬急了,提着高压锅,像提着流星锤,冲我吼:"要是你想干,你就认真点,要是不想干,就别在这跟我吵。"妈的,他耍酷!被我耍了还耍酷!

我的生活好了很多,有时还去吃烤肉,喝啤酒。就这样进了五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给李文彬打电话问他第二天需要多少人。李文彬说,西大街现在修路,"好又多"也关门了,这段时间没有发的了。

那我上次的工资什么时候来拿?

"好又多"都关门了,我的钱也没拿到啊。

那它什么时候开业?

不太清楚,可能要等修完路以后吧。你有没有电话?一开业我就打给你。

我手机停机了。

那这样吧,你过个把月再给我打电话吧,挂啦。

等一下,过多久?

一个月吧。

好吧。

第十二章

1

我骑着我的大轮子单车,向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出发。门卫把我拦住,门卫问我找谁。从他的眼里,我看见了"民工"两个字。我掏出幸存的校徽,令他放行,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高三(5)班,沈生铁。

我走进"学生服务部",给李小蓝打电话。手机早就停了,我甚至忘了自己还有过这种电器。李小蓝听到我的声音,有点吃惊,但马上就变成了兴奋。她说还以为我在玩失踪呢,没想到还在原地,而且还好好的......她等了我无数的电话,总在晚上想起我通过电流传递的声音,后来她失望极了,而那天,她说她又被我激活了高兴的功能,我又打电话了,而且白天就打了过去。

她还告诉了我一个重要的消息:就要会考了。在会考之前,她要好好见我一面,看看我的身体状况。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们心满意足地说了再见。

就要会考了,杨晓不是要回来会考吗?

万一我和杨晓见面怎么办?我现在的样子连门卫都讨厌。我要洗澡、打扫、正常化。我要弄点钱,让房子干净、整齐,让自己变得新鲜、光洁,像个爱干净的人,也像个干净的人。

但在做这一切之前,我要先去会会李小蓝。她约我明天下午四点在"青年天堂"见面。

三点多,我穿过街上的人流。不巧,天上刮起了沙尘暴。沙漠地带吹来的沙子,迷糊着我的眼睛,稀疏的黄雨,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一张嘴,就得偏头把口里的土吐掉。我庆幸自己没换衣服。

汽车在沙土中开掘,它们身上的黄土,又被雨淋得星星点点,所以,街上跑满了巨大的金钱豹子。

沙尘雨一直下着。黄色空气里,李小蓝站在"青年天堂"门口。她对我笑着,头上戴着一大顶深蓝色的帽子。围巾则是白色的,嘴唇则是红色的。我轻易地就看到了她。她一点也没变,既不更美,也不更丑。她和我想念的人一模一样。

雨已经不下了。

她的笑容似乎有些羞赧,因为我们太久不见......她拉着我的手,朝公交站牌走去。我问她,不溜冰吗,我请你。她说,不,我们去火车站。我睁大眼睛,说,接人?是谁?是杨晓吗?

她神秘地一笑。跟她认识这么久,她头一次这么神秘兮兮。她买了一张站台票,说,你就在出站口等着。

她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通道。因为焦急我不停地走动,不断变换站姿。

我张望李小蓝去时的方向。她将带来什么人呢,我基本上在想这个问题,并自顾自地认为答案就是杨晓。

在这段时间里,有那么三秒钟我是双手合十度过的。同时,我嘴里念道,上苍眷顾,在我历经思念折磨,以为从此永诀时,火车送来等待的人。她从春天的西安火车站幽深的出站口走进我的视线......我情不自禁地抒情。

......大门哗啦打开,人流从远处涌来,并带来一股闷骚的热气。出站的,进站的,卡在大门之间。我东倒西歪,目光还是如炬,一眼看见了李小蓝。她低着头走出来,两手空空。她身边有无数人,我还没看见杨晓。

突然,她被人群推得不见了。我慌张地寻她,直到她拉我的袖子。我问她,你要接的人呢。

我们先走,一会儿再告诉你。

她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走。在走上公车的刹那,我看见一个女人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侧影像极了杨晓。

那不是杨晓吗?我对李小蓝说。李小蓝说,哪里啊,走吧,我们去溜冰。她想把我拉上车。我挣脱了她。

我喊,杨晓。女人回过了头来。我以为她会笑,至少会打声招呼,但她没有,只是露出惊讶的表情。

一个男人打开出租车的后备箱。我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李小蓝,她也看着我。

男人走到杨晓身边,脱下手套,对杨晓说,你同学?

杨晓说,是。她说是。

男人一身黑衣。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那个声称要摔死一只噪鹃的中年男人。

我说,再见啊。然后,我走上公车。很快,他们的出租车也走了。

2

在"青年天堂",李小蓝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不想理她。她向我道歉,道歉她不该带我去接杨晓。她以为那样会让我高兴。她道了无数遍歉,但说实话,我对她没有一丝见怪,只是不想说话。

几个月不见,"青年天堂"和世界一样,没怎么大变。一眼望去,扫地的还是原来的大妈,躺在椅子上的还是"花和尚",溜冰的还是一群挂着满脸腻歪透顶的表情的年轻人,窗外的火车,还是那么飞驰而过。

我们看到的都没有变,但我们看不到的都变了。地上的垃圾变了,"花和尚"的姿势变了,年轻人的名字变了,窗外的火车,趴在车窗上的人变了。

我拉着李小蓝,疯狂地溜冰。摔倒,又爬起来。摔倒,又站起来。累得快死的时候,我和她斜躺在长椅上,和她说着不可思议的傻话。我说,你觉得人活着有没有意义?

李小蓝不愿意回答,她说,你累了,我们回去吧。

我说,你就说一下你的看法。你觉得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

李小蓝说,你怎么了你。

我说,我没什么。你就说一下,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小蓝说。我没想过人生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回去吧。

3

在边东街200号,李小蓝努力地转换我的心情。她说,别想啦,过去就好了。我说,我没想。我就是有点情绪低落,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就像女人来月经会脾气暴躁一样,我过会儿就好了,真的。

真的吗?从我的背后,李小蓝双手抱住了我的腰,把我拖到床上。

在床头,我释放了我的怨气,在做爱的间隔,我和李小蓝又重复着重复了千百遍的行为,把嘴唇亲到肿胀。而在亲嘴的空隙,气氛亲密而温暖,李小蓝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淫荡呀。我说当然不。我爱你。

我从床上站起来,张开双臂,用美声说,我爱你的一切,一切的你。你独一无二的年龄,永不再来的18岁......

李小蓝把我推倒。我们抱在一起,累了,沉沉欲睡。我们咬着彼此的嘴唇进入梦乡,如同接吻的双鱼......

一夜的疯狂,使我第二天难以直起腰来。中午的时候,我把枕头下记了杨晓的那些日记拿出来,傻乎乎笑,给李小蓝看。她翻着,字迹怎么这么潦草,看不清......下次写清楚点......她说了这样的话,准备回去上课。

我说,你能不能跟杨晓说一声,我想跟她谈一谈。我想跟她在网上谈一谈。李小蓝说,好。她提包,出门,打开雨伞,挡住黄色的雨滴。

你的那个发明生产了,一定要第一个送我一套,我是第一用户。说好啦。她半真半假地说。我抱住她的腰,不舍得她走。我抱得很紧,像一个拳击手抱着另一个拳击手。

杨繁也曾说过和她一样的话,而且,说在前头。我也答应她了。那我到底该给谁好呢?也许我可以给每一个人看,然后说她们全是第一用户,可是我不想构成对她们说谎的事实。有些人我永远不想对她们撒谎。后来我想还是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即两样同时生产,一样给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又笑我自己了。图纸还躺在箱子里呢,可我却想着"两件同时投产"以后给谁使用的问题了。我自嘲了一番,回到了房子里。然而心情还是轻快的,因为李小蓝在我这里留下了丰富的气味,因为我毕竟还有两张亲手绘制的图纸。

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我真的心情轻快。李小蓝走后,我从为数不多的几块钱里拿起一个硬币放进嘴里,在牙齿和嘴唇的空间里吹气。硬币振动,发出昆虫扇动翅膀般细小的声音。这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小时候的我们普遍没有什么硬币。而当时硬币那么多,心情又那么的不错,我想不如吹出那以前的声音来听一听。我记得声音还是那样的小而有趣,没有变。

第十三章

1

空闲下来以后,我骑上大轮子的载重单车,去广阔的郊外,去我去过和没去过的地方。按李小蓝的说法,我在散心。

夏天的风刚刚开始吹。我在麦田边上油菜地里整天整天地坐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远方不动的山,山上不动的绿色,天空飘动的云彩,脚边青草和青草下的黄土。我经历了油菜盛开金色,风掠过草原越吹越远。

五月,麦穗初长,麦芒锋利,我已经不方便踏进麦田。前方,附近村子的山羊在山坡上斗架,前足腾空,"嘭"地相撞,没有人能把它们分开。它们天性喜欢斗架,而不喜欢别人把它们分开。

田野上吹过夏天的风,耳机里传来英国乡村歌曲。歌声来自一个小单放机,我花100块钱买了下来,本打算送给杨晓。歌里唱道,躺在金色的麦田里......这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麦芒很刺,会刺痛人的皮肤。

郊外的空气和广旷使人感到放松。在边家村,开了窗户,是别人家的墙壁,出了大门,是整个城市的城墙,这无形的压迫,让人喘不过气。而街上的人慢腾腾的身影,好像脚板粘着口香糖,空气则全是糨糊。你要是想走快点,这些空气会扭成镣铐,地底下13个王朝堆积的尸骨会伸出大手拉你。除了吃饭、睡觉、做爱和生活,谁会喜欢整天窝在这里。

幸亏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李小蓝,还有几个我怀念的人。又是夏天了。我一空闲下来,就难以忘记杨晓的一切,我承认,我经常躺在床上想她,即使在和李小蓝放纵的日子里。时间使淡的更淡,使浓的更浓。有时我也会突然惊醒,觉得自己在做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这种时候,我往往就跑到李小蓝那儿去,或者把她叫来。

有一天,李小蓝告诉我,杨晓不太想上网,因为老周不让她跟我联系。我说没关系。这个理由以前曾让我激动,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它可以用在任何场合。我对李小蓝说,没关系,我们去外面玩吧。

回想那天,她穿着一条颜色难以形容的裙子,爬山虎叶子则为阳光所照发出绿色白光。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那些被我划坏的玻璃,提醒我沈生铁确实在这里呆过。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一片灰褐,西安的上空是一颗老头的眼珠。所幸我多少已经习惯。如果谁都因为空气污染就不高兴,那西安就会躺满了死人。

我们高兴地逛街。我们之间的特殊感情使我们手拉手走在街上,不紧不松。像一个"M"。我希望这个字母永远不要分开。我们一人一个耳塞,听着我买的磁带。听着她喜欢的歌曲。王菲的歌,《相约98》。我们还骑着单车,在街上飞驰。行人退后,楼房退后,我的速度太快,她发出尖叫。她的叫声美丽动听,让我忍不住加快了频率。单车轮子仿佛要飞离马路,我们仿佛要飞离单车,要飞离地球。

2

天黑了。太阳和月亮都没有。在护城河公园里,茂密的黑松林下不止我们一对情侣。零散闲逛的人更多。

夏夜在沉默中流淌,夏夜的凉爽叫人不想回家。虫子的叫声由于环境安静简直像嘈杂的摇滚。我抬头看了李小蓝一眼,她也恰好在看我。我们只好笑了,抱在一起亲亲。我们谁也不想说话,只想沉默地亲吻,永久地亲吻。我们这辈子就这么完了,谁也离不开谁。

我们憋足了劲,亲到气喘吁吁。最终李小蓝忍不住了,要对我说话。女人总是有点心急,她们要是想说话的时候,你用多少糖也哄不住。

我以为李小蓝要说些肉麻的情话,但她擦掉嘴角的口水,说,杨晓要到德国去了。可能下个月就走。

她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再不去找杨晓,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她的意思也是说,要是我主动去找她,说不定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我虽然早就想到杨晓会走,听了还是有一点伤感。

"挺好的。"我说。我装作没听出她的意思。接着,我说,"李小蓝同志,我们永远这样好,你能不能保证?"我的本意是想开个玩笑,表示我并不那么在意杨晓去哪里。但我的语气透露出类似伤感的气息,出卖了我。李小蓝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瘦小双臂紧紧差点把我箍疼。

不知道几点了,护城河公园黑树夹峙的路上,人们相依偎,走回各自的家里。足够晚了。到了半夜,空气宁静,头顶是星光下的松树林,风贴着树冠飘着、飘着、飘着。李小蓝坐上我的膝盖,我们面对面,用黑夜里大地和天空的姿势,抱在一起,怀里一片涌动的黑色。我把她的裙子撩起,把我的裤链拉开,我们抱在一起,我们连在一起,一动不动。我闭上眼睛,脸贴着她的胸脯。她抱住我的脖子。她胸前是海浪。我听到潮声。我只想刺得更深,连得更紧,在她的裂缝她宽大的子宫长出纠结的树根。(写到这里,我很乱,不知道为什么。几乎写不下去。我趴在桌子上,休息了很久。)3

有人在后面叫我们。他是叫我们吗?他叫什么?我没有听清。他越走越近。那么他刚才一定是在叫我们了。

我从李小蓝体内抽出,整理衣衫的动作略显慌乱。那人走近。他拿出一支烟。嘿,兄弟,抽支烟。他说。

我不抽烟。我听说过那种用烟迷幻人的骗子,不想上这个当。

抽一根嘛,给个面子。他几乎要把烟塞到我嘴巴里来。这表示他是故意来找碴儿的。我扭过头去。真想唾他一口,他妈的。

但是我没说什么骂人的话,我不习惯那样。我只是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抽烟。

哟,火气还挺大。他一副你随便骂的贱样,兄弟,给个面子嘛。抽一口,就抽一口,行吗?他不但把烟凑近我,连脸也挨过来。那张脸倒是长得不错。

我不想抽烟。谢谢。我像跟他斗气似的装绅士风度。其实他一点气都没有,他看到我这样,反而更加高兴。这就是他的目的。

"真的不给面子吗?求你抽根烟也不行?兄弟。他生气了,按照程序到了他该启动生气功能的时刻了,我叫你大哥行不。大哥你抽根烟。

他话未说完,把烟嘴往我嘴巴上凑。我一扭头,你他妈滚蛋!我不抽。我说。我看了看四周,都很黑,我不确定他是否有同伙躲在暗处。

不抽是吧。他突然掴了我一巴掌。你不抽我抽!

我推他。打他一拳。他打我。李小蓝说,沈生铁,我们走!

妹妹,这么早就回去啊。他摸了一下李小蓝脸。李小蓝把它打掉。我一脚踹过去。可能尚未踢中,松树林里冲出几条黑影。

就这样他们把我打了一顿。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他们打。他们把李小蓝按在地上,摸她,揉她,拍她。我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两块红色的光斑。它们像李小蓝的眼睛,在向我呼救。它们在向我呼救。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听不到李小蓝喊救命。我也听不到那些人的叫骂声、踢打声。我挣扎了一番却扭动不了身躯。两个人按着我。我头压在枯草丛里。我能感觉到枯草丛里几十万年的灰尘,几十万年的尸体。慢慢的李小蓝不再向我呼救了,我耳朵里一片巨大的响声,可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一动不动。我救不了她。我呼吸粗重一动不动,只希望他们快点完。

4

我没有心思细说过程了。我早就几乎写不下去。但我还是要写。这只是一个前因,它的后果今天仍然让我心痛。它的后果提早进入了我的记忆,提早侵占了我的叙说,让我没有心思回忆任何细节。

它的后果是,我的手机被抢了,我的自行车被他们骑走了,我的钱也被掏了个空,我的人还被打了一顿。李小蓝奋不顾身,要来保护我,于是她也被打了。也可以说没有打她,没有对她动拳头,只是把她推在地上。可是无论如何,她受了伤,她在流血。她全身凌乱,原本说不清颜色的裙子染上了血液。

它的前因后果就是这些,可是它的影响还远远没有说完。它影响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它确实影响了我的生活。

他们走了。李小蓝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以为她会哭,但是她没有哭。她只是拿眼睛看着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是我知道她在看着我。她像是在背后盯着我。背后。我能感觉到。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陌生地。冷地。

我想把她拉起来,她甩开了手,就如甩开那个摸她脸的人的。怎么了小蓝?事情过去了不要想了好吗?我说。我努力想安慰她,然而我知道我们的想法截然不同,我是无法安慰她的。我猜不透李小蓝究竟是怎么想的,然而我确信我们的想法截然不同。

我把身上的灰拍掉,把衣服整理好,鼻血都有点凝固了,用小拇指的指甲细抠一阵才勉强干净。我弄完了,对杨晓说,我们回去吧。

就这样回去?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李小蓝问我那些人是谁,那些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可李小蓝不听。她变了一个人。她的话像迫击炮一样,投进我的耳膜,让我怀疑刚才我们是不是真的互相扭动根与根相连。她在质问我,可我脖子被打了一拳,喉咙肿痛,咽不下一滴口水。我渴望她轻柔的安慰,就像在郊外渴望她摸我肿胀的阴茎。我们需要相亲相爱啊小蓝,而不是互相质问。我心里大声叫喊。我霎时心情沮丧到极点,一句话也不想说。

走!我们去报案!李小蓝说。我要他们不得好死。我还没有成年。他们不得好死!她话里有股恶狠狠的得意。

小蓝,你真想去报案?

去啊!怎么不去?!

我不想去。

你不能不去。没有我的事,还有你的事!他们刚刚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你忘了吗?你怎么能不去。你不去我更加要去!而且我要你和我一起去!我不报我的也要报你的。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想想,这种事会有结果吗?不会有结果的。公安局有用吗?报案有用吗?我们去了也是白费力气。

你怎么搞的嘛你。难道就让他们这样白抢了。你心甘吗你?!

心不心甘是我的事,你不用管我。

好,我管不了你。我从来都管不了你。只这一次,我求你。

......小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回去吧小蓝。我不想站在这里了。我想回去。我真的不想呆在这里了。算了吧小蓝。这点事算什么呀?谁会管你死活?死人的事都管不过来呢。哪天不死人,报案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要是你一定要去,我陪你去。可你别管我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样处理。

我不管?我能不管吗。你想怎么办,你告诉我。

我们等会儿慢慢商量好不好?报案真的没有用!我一直低着头,但是我能看到李小蓝忍住哭的双眼。

那你说什么有用。你站在这里就有用啦!李小蓝痛苦地甩头,因为用力过大,踉跄着原地转了两圈。你到底去不去?你快说嘛。她撕裂嗓子,声道产生十分高的哭腔。

我的嘴唇又像嚅动又像颤抖,总之在动。我半天才说,我现在真不想提这件事了。

李小蓝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如果你当时在场,听力又足够好,你就会听到大致如下的话语:你快说嘛!你快把我急死啦!而我面对她高声的喊叫,心里充满疑问:这是逼问,还是求饶。我听不清,我拿不准。我说,让我想想怎么说......

你快说嘛。她在哭,我说,你别问了,让我说好不好。你可以看出,我其实很不耐烦了已经。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任何想法,难以冷静,我的修为根本不够。我只知道放纵自己的意见:我不就是不想报案嘛。难道我应该傻乎乎地等待警察伸张正义吗?难道我不能有我的理由?就算理由不够充分,也是理由。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能用稍微柔和的语气说话,我们必定可以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可是我们都很冲动。我还记得李小蓝厉叫了一声,抱住了脑袋。我现在说起来轻松,可当时真的被她吓得方寸大乱。你快说,你快说,我求你了......李小蓝持续高音量地喊叫,使我担心她的嗓子是否受到了破坏。不是吗?我说过我爱她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嗓子。可是我又不敢轻易碰她。当时的情形是,我一碰她,她就把我的手打开。我简直比那帮耍流氓的还不如。也许我答应和她一起去报案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我当时就是不想去。我告诉她,我现在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我没办法做出决定。

李小蓝抬起乱发下的头,我看见她眼睛盯着我,泪水浸淹了泪腺,说,好,那我现在问你,你为什么不去?你怕是不是。

是啊是啊是啊。我扔下一句话。我不想说话,我不想扯这件事情。我当时不想再回忆任何一个与护城河有关的镜头。

李小蓝又用求饶的声音,对我说,你别恨我好不好。我也是为了你好。快说,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你别求我。我说。你别说求这个字。让我想一想。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说出来的话硬邦邦冷冰冰的,像一根水里的木头。这不可避免地让李小蓝大为光火。她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想想想,还要想,你以为是构思小说啊,还要见报是不是?!

我笨嘛。李小蓝话里的刺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我恍恍惚惚地回答她。

啊!--李小蓝抱住脑袋,狠狠把脚踢向绿化带的护栏。一个趔趄。她疼了吗?她会疼。我有点担心,但是没有去安慰她。我当时想,我自己的心情还糟不过来呢。这不是理由,可像恶咒一样左右了我的心。

我一言不发了。全是李小蓝在说话。她边哭边说,你别恨我,沈生铁,你别把怨气发在我身上。我不求你对我好,我只求你别恨我。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屁事都不关我的。我的事也不关你屁事。我死了你也只想回去。你回去你的呀。你怎么还站着呢,你回去呀,你快跑呀,待会儿他们又来啦,你快跑呀,你快跑呀。她边说边哭,直直地看着我,眼睛瞪着。她似乎有无穷的怒火,无穷的汽油,被我点燃了。她从头到尾地数落着眼前或身边的人。她厉声地说道,你别这样畏畏缩缩的,你平时对我是怎么对的,你不是这样的。我怎么是这样的命,跟了个男人,还要我来保护他,还要让他讨厌,还要让他恨。沈生铁,我告诉你,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是错的,你等着看吧。你怎么不是个女孩,你要是个女孩还好一点,一定会逗人喜欢的,一定。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没被打啊,我心里好受啊。你还搞什么发明。狗屁!你知不知道你的发明为什么没有人用。因为那是狗屁!整天就只知道发传单发传单,除了传单你就不知道别的吗。你不知道也可以学呀。我教过你多少次了,小学生也学会了。我就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你,沈生铁,你太软弱了,我跟着你没意思。她斩钉截铁地说完那一句,就靠在树上,厉害地哭着。

我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李小蓝说着说着已经跟原来的事件毫无关联,可她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用词越来越锋利。李小蓝。杨晓。杨繁。陈未名。陈俊。许青羊。廖福贵。你们。你们所有人。我。我认识和珍惜的人比梦还快地闪过去。一个一个,毫无秩序。李小蓝,她大概不知道,她差不多击垮了我对一切友谊和亲密人士的信任。很多字突然刺进我的耳膜。它们都十分锋利。它们是毒针、刀刃。它们又切又锯。留下一些血口,渗出几滴血珠。继续渗,终于流下。我像省略麻醉的病人,手术刀这里割割,那里割割。割鸡巴、割心脏。割最敏感最重要处。你别这样说话行吗。你不要这样说话。我说,我知道不可能,但是我还是想说。我还是相信相亲相爱。相信互相信任。她说,怎么了?我说错话了是不是。是不是降低你尊贵的地位了。是不是诋毁你豁达宽容的高风亮节了。我不回答。我还是相信相亲相爱。别绝望。别。它一定存在。也不看她。她说,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看她。游移。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看她。我对她头一次那么害怕。她的话尖酸刻薄,她变成了一吨炸药,她的目光是导火索。她又说,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请你看着我,沈生铁。我那时没有心情做那种游戏。我觉得像是模仿电影的对白。而电影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里面没有人真的相亲相爱。而且我,确实不敢看她。她的情绪,她的表情,她的话语,让我不敢贴近她外衣下急剧跳动血液奔流冲突的心脏。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脏是硝,眼睛是火。你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啊,沈生铁。好,好。她突然又哭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因为我不看她。

5

多年已过去,我为我那天对李小蓝说的每一句话后悔。我当时看着她,竟然有一点讨厌,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烦。我也为我的这个想法后悔。现在我知道,她当时正受着双方面的痛苦,然而却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现在一想起自己的做法就羞赧无比,恨不得有人来打我两巴掌。这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之一。我永远也无法忘怀和宽恕这个错误。我不应该对李小蓝那样说话。我不应该。我应该安慰她。如果我对自己守信,我就应当控制自己,放下自己的难受,不逞一时之快,让她的心获得少许平静。就算我坚持自己的决定不去报案,但是出于爱我必须要求自己保护她,不能有一丝怨言。可是我没有这样。

我不但没有这样,还认为自己受到了最严重的伤害。我一言不发,这正是我心如刀割的表现。如果要我选择,我不想选择,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我的想像,强奸我原本以为的真相。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时所想:是的,那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是真情和信任似乎都已经离我远去;是的,我害怕暴力,但我更害怕最亲密的人离我远去。这些东西我以前重视得要命。我没有办法,只能沉默。沉默不是我的选择,我无法开口。

我是一个懦弱的小人吗?我这样问着自己。那时我气急败坏。我没法不问。害怕一切突然面目全非,爱不是爱,亲不是亲。这个问题我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如果我问他们,他们会对我说"我负责任地说,你是一个傻×"。因为他们跟我不爱,也不亲。我真的是一个傻×吗?我想找一个我又爱又亲的人问问。可是这个人是谁,我他妈一时想不起来。我想证明我不懦弱,也不傻×。重新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重新看到人心的真相和世界的面目。我想把那扰乱一切的人一刀捅死。事情刚刚发生我就已经这样决定。仇恨巩固我的决心。这个办法是惟一的办法,虽然这个办法很傻×。我没有更多的选项,为了证明我不懦弱,我就要傻×,为了说明我不傻×,我就只能被认为懦弱。天生懦弱,或者天生傻×,我能且只能选择一种。我愿意选择做一个傻×,因为我不想做一个懦弱小人。我不做一个懦弱小人,因为我不想让李小蓝说我软弱,她跟着我没屁意思。她是我爱的人。我在她身上种下过魔咒,可她早就变成我心脏上的文身。我种的魔咒越多心脏受的毒害就越深。我扎小纸人,用针刺它的心,痛楚的地点总是我的心口。我不想让李小蓝看扁我,因为我不想失去她。为了不失去她,我愿意做一回傻×。

我把李小蓝送回家里。不,我跟着她回到家里。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路灯在头顶熄灭。站在她家的楼下,她要进门的时候,我对她说,小蓝,我是一个懦弱的小人,你以后不要理我了。

她说,我早就决定了,我没说还要理吧。

我说,晚安。

你也晚安。她说。

我走回边家村,在路上用脚走路。我突然哭了。这是高三那年的第二次了。真是去他妈的,竟然哭丧着脸在街上走。

6

我的头发很长,如果你见到我在街上哭丧着脸走路,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被人按在地上强奸过的女人。我他妈的头发留这么长干什么。不可理喻简直。头发留成清朝的辫子,我像一个走狗,鹰犬,奴隶。狗也把我的腿认作狗腿。剪了你们还好。剪成癞子,剪成刷子。可是无论如何剪,还是像一个女人,而且是个疯女人。疯女人还好,至少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敢碰,什么也敢吃,哪里都敢拉屎。而你呢?简直狗屁不如。连别人骂自己傻×都不还口,还说这乃是大度。这不就是你。一边大度,一边心里又痛苦得要命--除了软弱,还很虚伪。软弱,虚伪,还自以为是大度,内敛。我能做什么,我要杀了那个人。如果我不杀了那个人,就只配被踩在地上,让我舔他的鞋底,舔他的脚板,舔他的鸡巴,舔他的*****。

我买了一把尖刀。不管是什么刀,只要可以杀人,我就买下。我把它插在腰里,在街上转。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不出来。他抢了钱,要出来买烟,喝酒,吃饭,我就去这些地方找。他抢了手机,要去旧货市场卖,我就去二手手机市场。他钱用完了,还会到街上,我就到街上。他妈的我不信找不到他,他不会跑,他也不会躲,他不会出西安。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他。我才18岁,我到80岁也要找到他。找到他,然后杀了他。看谁命大。

第十四章

1

我想迅速毁灭掉一切记忆,可是我为什么不能?我想就此让时间停滞,可是总遭到时间的嘲笑。我想结束这倒霉的生活,可是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我讨厌那灰不溜秋的城墙,讨厌那些照在城墙上的阴冷阳光,讨厌那些晒太阳的人,讨厌他们呼吸的灰色空气,可是这就是我的战场,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它驱赶我走遍大街小巷,钻进每个角落。我不想忍住我的冲动,哪怕梦里全是鲜血。每天早上,我八点就开始出门,腰里插着五块钱买来的三角刀,晚上十点回来。别的事我都放下,甚至不去央求李小蓝。我没有脸去央求她。就算见到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还不如先不去,直接杀了那个人,我再去吧。如果我被抓住了,她说不定会来看我。那时我戴着手铐和她见面,她会不会哭?她也许会哭。

那时她还会不理我吗?我不敢肯定。我决定一切等做了再说。等到杀了那杂碎,一切设想才可能发生。

要是公安局先把他抓去了怎么办?我周密地计划自己的计划。我得去派出所打探打探。我走到城西派出所,边家村一带归那儿管。我爬上派出所办公楼的九层,找到值班室。值班民警高而英俊。我要报案。我要报案。什么案。我说了。这案早有人报过了,你现在才来呀。以后发生这种事要及时来报案。知道吧?那那人抓住了吗?还没呢。哪有这么快。你要是哪天在街上碰见抢你的人了,就把他抓住,马上打110,知道吧。离你最近的警车就会开过来。我们报警系统是全球定位的。知道吧。他妈的,我把他抓住还怎么打110?知道吧知道吧知道个屁。知道你妈个×,我他妈就是来打听打听,还要受这么一大通教育。

五天之后,我发现他了。他妈的竟然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我×你妈,躲在学校里,难怪老子找不到你。可是总归还是被我找到了。我紧跟着他,我要跟他到偏僻的地方,或者天黑的时候,上去在他身上捅一个窟窿。之所以要等到偏僻的地方或者天黑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怕被抓住,而是因为我不想周围的人把他救出。我要保证万无一失,直接捅进他的心脏,一刀不够两刀,两刀不够三刀。我就不信捅不死他妈的。我早已豁出了性命,只想得到一个证明。所以我要抱住他再捅,免得被他跑掉。

我跟着他走着。他他妈的无所事事,晃到书店,拐进网吧,又打个电话。可是我不急,我该干的事只有一件了,我急什么。倒是他该急,他马上就要死了,可是他还想干很多事,说不定还有做一个画家的理想。画家个屁,你快死了,杂碎,小B,你快吃一顿饱饭吧。

2

我跟他来到了东大街。路上人太多了,我必须离他很近,才不至于跟丢。我想只要我聚精会神,不让他发现,一定可以顺利地把他杀掉。世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天下没有刀杀不掉的人。

他妈的前面怎么这么多人。不是购物的,也不是逛街的,也不是耍猴子的。他妈的,别坏了老子的大事。他也跑过去看热闹了,我必须像死神一样紧紧盯着他。我告诉自己,不要分神,不要分神。

那一大堆他妈的竟然是游行的队伍。什么时候不好游行,偏偏这个时候来。有什么好游的。队伍前面拉着一条很长的白布,写着什么"千古奇冤计划生育活活踢死未婚女娃"。什么意思,计划生育又没有脚,怎么踢人?女娃?什么女娃?肚子里的还是肚子外的。妈的什么都不明不白。

计划生育是没有脚,可是我跟的人有脚,他还跑得非常快。我知道他肯定会扎进人堆看热闹,他妈的这种人最爱干的事就是看热闹。他们所谓的画也是一个角色,乱哄哄一堆颜料,他妈的还不如厕所墙上的尿,然后就起个这样有语病的题目:计划生育踢死人。计划生育踢死人,没人知道他妈的画些什么。

游行的人真多。我搞不懂怎么会冒出那么多人来。我他妈运气真背。他们还有一大堆人在发传单,全写着计划生育踢死人计划生育踢死人。踢死人就埋了啊。难道还要跑到街上来送葬。送葬也该挑个好点的日子。我他妈要是把人跟丢了,我就捅你们。

那个杂碎还在一块站牌后面插在人缝里看,他妈的张着嘴巴,脸上一层腻歪透顶的傻笑。笑吧,笑吧,多笑一会儿,等会儿你就会哭了,你就会流出血、泪、冷汗和尿。

看来只要游行队伍不过去,他就不打算降下脸上那面傻乎乎的膏药旗子了。那好,我等你。我等到天黑。我等到80岁也无所谓。

传单上写着,那个被计划生育这种东西踢死的未婚女娃竟然是我们那个乡的。背!我先放过那个杂碎,在人群里看看有多少我认识的人在里面凑热闹。我看到了白山村的几个人,绿毛北海都在里面。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爸他们也被叫回来游行怎么办?我否定了这个设想,因为他们不可能放着活不干回来游行,因为他们不可能为了白山村的人回来游行。总之,不管如何,他们不在就好了。

"白痴"还在白痴地看,突然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谁?我可不想在这时候碰到熟人。可是你不想什么的时候,往往马上就是什么了。西安冤鬼多,就是这么邪。那时也是,我简直要晕倒过去,你说是谁,那个叫我的人竟然是沈田玉。他什么时候看到我的。他妈的,运气背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喝凉水也塞牙,放屁也被环保局抓。我没什么好应他的,还是看着那个白痴。可是他好像疯了一样,把手里一塑料袋苹果照我面门就扔过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干什么你。我还没搞清楚他哪里来的那么大气,自己已经快被他气死。他就算不知道我正在盯人,也不能这样乱扔苹果。

还干什么,干什么,我×你妈你马上跟我回去。

他当然要×我妈,不然我也不可能有此肉身来到这里盯着一个白痴。我也跟他吼,你回去你的,关我什么事。

他妈的你都被开除了还在这干什么,还在这等死呀,啊?

"白痴"要走了,我不能把他跟丢。所以我没考虑他是怎么知道我被开除了的。我对他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吵。

他妈的,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他气得发抖,低头看四周,大概是看有没有砖头。

"白痴"要走了。我劝沈田玉说,你气什么,我不上学你还轻松点,有什么好气的。

我话声未落,他"啪"地抽了我一耳光。好吧,我也不是少被人抽耳光。我没工夫跟你计较。我朝着"白痴"的方向跑去。

3

我跟了这么久了,我不想跟丢。无论如何,无论别的事我是不是都虎头蛇尾,这件事我一定要干成。那个杂碎总是往人多的地方凑,他妈的他怎么那么爱热闹,虽然他们的画就像一堆狗屎,可是这种能臭死人的东西应该跑到偏僻的角落里去乱涂才对。看来他他妈的没有成为画家的希望。什么狗屁美术学院。什么游行。狗屁。

傍晚时,他在女生楼下等人。不一会儿一个女的出来了,眼鼻子很小,从我的距离看上去简直像一个盘子。不过她他妈真白,白得像一个白瓷盘子。他们坐上公车,又要到哪里去玩似的。除了玩,就没看他干过别的。我也坐上公车。就算他去嫖妓我也要跟进去。

他们竟然在边家村下了车。这不是我的地盘吗?他们竟然去了溜冰场,好,他妈的,就让你死在这里。这里是"青年天堂"。我送你进"青年天堂",也算对得住你爸你妈了,他们没白养了你,不管怎么样,你总算上了天堂。

他们进去溜冰,我在门外转悠,等他们出来。天气他妈的太好了,天气利于杀人,大家都在玩,我却在没事转。但是我不急,你们玩吧,玩吧,就快要上天堂了,为什么不多玩一点呢。人生苦短,为什么不多玩一点呢。月光金黄,前路迷茫,黄泉路上无人相伴,为什么不多玩一点呢。

他们出来了,却还没有分开。而且身边还多了一个人。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发现新来的人染着金黄的头发。突然他叫了我一声,沈生铁,你怎么在这里。他妈的他是陈未名。他怎么什么烂人都认识两个。陈未名我×你妈。怎么把毛染黄了。怎么这么久也没见你来我家找我。我大声地惊奇地说。×他妈发自内心,第三句完全是假的。陈未名给我介绍他即将牺牲的朋友。我低着头说,你好你好。我让长发垂下来盖住脸。我装作是第一次看见他。他伸手,我不握。那是临死人的手。陈未名要我一起去玩,我自然拒绝了。于是他们就边说边走了,我看见"白痴"搂着"瓷盘"的肩膀,而陈未名在后面摸着她的屁股。我尾随他们,到了猪街。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不过一点也不饿,因为我他妈心里有越烧越旺的火。

不知道陈未名他妈的要跟他们去干什么。跟着他们走过银行,走过酒吧,走过厕所和商业街,走过太白商厦,都没停下。后来到了边家村站牌张曼玉的腋窝之下,才隐约听见陈未名和他们告别。还好,陈未名,你走了就好。不枉我和你兄弟一场。快11点了,"白痴"和"瓷盘"坐在工商银行门前的台阶上,搂搂抱抱,都一个多小时了,既不走,也不干。我站在不远的电线杆背后。等女的一走,就冲上去给他两刀。可是女的偏偏不走。

女的你不走怪不得我了。我不打你就是,你爱报警就报警,警察爱抓我就抓我。我不信警察有那么神我刚举起刀他们就能给我戴上手铐。更何况警察还不一定就抓我。他们开车找到现场的时候,我不相信他还没有断气,更不相信我还会呆站着不动,就算抓了我,又如何,顶多是被枪毙,说不定那时李小蓝还会来看我。那时我戴着手铐和她见面,说不定她还会伤心痛哭。

我就把他杀了。我冲上去的时候,闪过值班警察的话:抓住他!打110。可是真的等我冲到他跟前,早已没了拨电话的时间。我手机又被他抢了。我只好抱着他,一刀复一刀。我几乎是稀里糊涂地就把他捅死了。整个过程比你想像的要简单得多。也就是说,只要一个人萌生了杀人的念头,他要杀多少都有可能。我没有想到的是,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怎么地上全红了,怎么手上湿热黏稠,怎么连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也血红一片。我看到血液流在地上,沾湿了我的鞋底。女的吓得尖叫,牙齿咬住拳头。我让她跑,她就跑了。

4

也许我还应该跟你说说我杀了人之后的心路历程,说说我逃跑时的惊慌。还应该说说我为了逃跑,扔下了所有的东西,独独拿了那把尖刀,去马路上对一个女人说,大姐,借点车费。还应该说说我半夜脱掉血衣,走到街上,站在李小蓝家门前宽大的草坪里看见流星长坠,迎来凌晨蓝不蓝灰不灰的天空。还应该说说我如何搭上火车,蹲在车厢一角,假装睡觉,却如一只惊弓之鸟。可是这样一开头,很多事情又得说上一大堆。我想我还是结尾为好,因为我在刚刚过去的岁月里遇到的一点挫折和惊慌,并不比任何人的苦难,来得更有意思。因为一些事情终要结束,一些事情正要开始。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结束又不断开始的过程。旧的结束不是毁灭,可新的开始更不是新生。或者说,人生就是从小到大,从一个蝌蚪,到一只青蛙的过程。这样比喻有点使我要说的话混乱不堪,可是不这样,又能如何,很多事情根本说不清楚。难道不是,很多事情根本说不清楚。我搭上火车,一路南下,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让火车搭着我,一直开,直到开成一截废铁。

窗外是越来越多的森林,我该去哪里。我还没有想好,可是我有隐约的向往,那里似乎是个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可能那是南方的深山与丛林。广阔的无人地带,我可以获得无人打扰的安静,还可以和当地的妇女生儿子、女儿,种田过几十年,老死不再回家。

可能那是广东的工厂,我可以在街头乞讨,在工地当建筑工人,运气好的话当个文员,打打字。

窗外的森林越来越壮观,江河越来越宽。途经长江,铁轨下深不可测的河流和火车急剧地交叉。紧接着火车插进隧道,眼前一片漆黑,江河渐远。

我想起杨繁。我1岁的时候,她已经24岁了。我现在18岁,她已经42岁了。她会什么时候死,我如果陪她,还可以陪多少年。我会不会先她而死。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和什么人发生关系。对杨繁而言,我是不是一列呼啸而来的火车,她是不是深不可测的江水,她会不会和我在某个地方交叉。我是不是一列呼啸而去的火车,她是不是深不可测的隧道,我会不会插进她的一端,却没有办法停下。

5

这次是真正的结尾了。我到了长沙,就坐船跑到杨繁那里,目标明确。我把一切向杨繁坦白,惟独省略了李小蓝的遭遇。开除,嫖妓,偷窃,脱杨晓的内裤,杀人,抢车费,对她秘密的情欲,去山区丛林隐居......那一段时间的一切,我都告诉她。我先是在下车以后睡了三天三夜。火车上的惊惧交加使我的身体极度虚弱。等我醒来,我决心写一封信给杨繁。我想告诉她我对杨晓的思念,告诉她我对李小蓝的悔意。告诉她,我知道自己自私、懦弱、笨拙,做不了想做的男人。我想把一切向杨繁坦白,可我不敢当面和她交谈。我不是怕她斥责。不,我相信杨繁绝不会斥责任何人,我只是担心看到她吃惊的表情和痛苦的眼神。我害怕她认为我是一个无法让人放心的孩子。我要她相信我可以坦白错误,勇于忏悔和承担责任。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我的所谓新生,毋宁说是我想博取杨繁的信任和爱。我不想对她撒谎,如果我那样做了,我便不配获取她的信任和爱,所以我鼓起勇气完全坦白。我记得,我把信交给杨繁以后,就坐在她对面。她读完以后,闭上双眼沉思了一会儿,于是把信纸撕碎了。她看着信的时候是坐着的,后来她又躺下了。她让我也躺下,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如你所想,她抚摸着我的脸颊。她抚摸着我的脸颊,说,傻瓜,你会长大......我情不自禁靠在她胸前,哭了起来。

早上,她会买来早餐,一杯热牛奶,甚至还有一份报纸,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去上班。晚上,澧水河边,夜风有点凉,我们去散步,散到很晚。然后我们打开窗户,月亮像一朵窗花。我们在被窝里说话。当被窝太热的时候,就一脚把被子蹬开。

到了开学的时候,杨繁给我联系好了一所补习学校。我不说话。她还给我改了个名字,叫蒲荔子。我也不说话。她问我愿意不愿意,我总是不回答她。她说,以后要学乖点,到了学校要多和人交流,沉默寡言可以,但是不能没有礼貌,见了老师要叫老师,见了同学要打招呼。我答应她一定照办。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对于杨繁来说,是不是生性如此?我在享受着充分的闲暇和舒适的暑假时,曾偶尔冒出这样的疑问。然而来不及得出答案(也许没有答案),就到了该上学的时候。我就以蒲荔子的全新身份,在湘楚学校补习部学习了一年。在新的地点,遇见新的人。一年后,考上了现在的大学。我记得开学那天,杨繁要我坐在镜子前面,给我把长长的头发理短。她要剪短就剪短,她要削薄就削薄,她要烫卷就烫卷,总之,我全依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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