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豆荚》

《细豆荚》

古词《钿带长中腔》中是这样说细豆荚的：

豆荚长，淡青黄，细如瓜、四月香。
嫩淡清纯，更着异芳。
风流水溯，换上兰蕙裳，傲占蕾姿春光。

雾里流苏相伴，魂魄轻扬。
露如液、滴得梦惶。
晨寒蕊俏，翠娇太易伤，爱意直到天荒。

网上认识了细豆荚网友，立刻就想起二十多年以前在四川三峡大宁河深处一户老农家里吃过的那份生煸细豆荚，那种鲜嫩、甘甜，清香，会让我千百个轮回加上多少万年都不会忘掉。

哪是四月底的一个迷雾缭绕的傍晚，我们几个人跋山涉水，在风景中迷了路。我忘了我们是怎么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了这户人家？印象中好像不是我们找到的他们，而更像是这户人家就突然飞到了我们的面前。当我们走到他家的栅栏门前，一个道骨仙风般的老人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微笑着把我们让进了那个小木屋。于是人生一段如梦似醉的经历，就从此让我难舍难忘，我知道了我这一生的这个轮回没有白转，值了。

长话短说，这里我不详细说那段故事了，就单单说说老人做给我们吃的那个生煸细豆荚。

豆科植物的果实就属于豆荚，细豆荚就是细细的豆荚。很多豆荚被当作蔬菜，如大豆、豌豆、槐树角等。老人告诉我们他做的是野生细豆荚，他说：“我们当地人也叫它荷兰豆，我也叫它snow pea”。听到他说出snow pea时，我的嘴巴张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当然这是女朋友后来跟我说的）。你想想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三峡里的一个偏僻的大山里的老人说洋文 ，你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惊讶？他透过轩窗，指着远远的一个小山顶上，对我们说：“你们看见那个教堂了吗？据说这里的野生豆荚，都是一百年前一个荷兰来的传教士带来的种子，那个教堂就是他后来帮着建起来的”。

老人做的细豆荚吃起来又脆又爽、又甜又鲜、又清又香，这种滋味说出来谁都不信，就连我们一起吃的那些朋友，他们都不信世界上居然有一种这么好吃的味道。我对老人说：“我感觉我吃的不是豆荚，而是一个春天，一个禅，一个植物的精灵”。老人看着我缓缓的点着头微笑了，这微笑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了他独有的一种千年以来的最欣慰的笑容。

我没看见老人是如何做这道菜的，我只是看见他从小屋后面转了一圈，手里就端着这盘烧好的细豆荚出来。出来前我就闻到一种像春天清晨时竹林里独有的那种清香弥漫小屋，不，是比那种清香更加美妙的香，我这一生只闻到过这么一次，这种清香当时就让我的心彻底的醉了。如果说美酒能让人醉到发狂，那么这种清香就是醉进了我的心，醉出了一个深深的回忆。

我毕恭毕敬地问老人，这道仙品怎么做的？我不敢说这是一道菜了，因为菜不是这样的，任何菜都到不了这个高度。所以我问这仙品怎么做。

老人慈祥的告诉我，那种口气就像一个师傅在传授他的最后的关门弟子的最后一个绝招，他说到：“今天这个细豆荚能做出这种味道，很大程度上是冥冥的天意和你的运气和福分。首先，今年这儿的山里，迷雾、露水、光照、气温都刚好对细豆荚的生长特别的好。记住，我说的是每一个时期的这些条件都对细豆荚的生长特别的好。今天的细豆荚是一种越冬生长的豆荚，是10月下旬至11月中旬的野生种子，露地越冬。它既不能生长过早，冬前生长过旺，冬季寒潮来临时容易冻死。也不能生长过迟，在冬前植株根系没有足够的发育，次春抽蔓迟，质量低。真正好的豆荚，它发芽时既要充分的水份，又不能太涝。生长时最好雾露萦绕，又有一定的阳光照耀。所有这些条件，今年都真好遇上了，真是千年一遇啊。这也是我一生看到的长得最好的一次细豆荚。对了，最关键的是，今天是嫩豆荚采摘的最好的一天，过了今天就不行了，真好小孙女一早来看我。她今天14岁生日，就来陪陪爷爷。顺便就去採了这些野生豆荚，她的小手採的又快又准，而且带有少女之清香。如果这豆荚是老朽採摘的话，经过我的这双老手，味道就要大打折扣。哈哈哈，所有一切都是天意啊”。

老人接着说到：“记着，真正的美味，第一永远是食材要好。没有好的食材，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美味”。然后他又带我去后面看了炒细豆荚的锅、炒菜的铲子、用的油、盐、酱、醋 （对的，他的生煸细豆荚里放醋了）、以及烧火的柴火。望着那整整齐齐摆着的五十多口各种各样材料和大小的锅，一百多种各种材料的炒菜铲子，三十几种不同种类的油，十几种食用盐，七八种酱油，十几种醋，还有二十多种不同颜色的烧火的木材，我完全惊讶了。以致于我回到上海后，一个多星期没法全身心投入的吃东西，我知道我的吃魂落那里了，更主要的是当时我的下巴惊讶的落掉了。

老人对我说：“看得出，你应该知道了我用的哪口锅、哪个铲子、哪种油、哪种盐、哪种醋、哪根木材来做的这个生煸细豆荚了”。我庄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我看见老人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变得象一朵盛开的梨花。

多年以后，当我去荷兰旅游时又发现，中国人叫snow pea，细豆荚为荷兰豆，而荷兰人又叫它们为中国豆。我又查了查资料，发现豆荚有很多种名称。圆身的又称蜜糖豆或蜜豆(Sugar snap peas)，扁身的称为青豆或荷兰豆(Snow pea)，还有小寒豆、淮豆、麻豆、青小豆、留豆、金豆、回回豆、麦豌豆、麦豆、毕豆、麻累、国豆、软荚豌豆、带荚豌豆、甜豆、荷仁豆、青斑、菜豌豆等等等等。可不管叫什么豆，也不管是叫荷兰豆还是中国豆，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老人给我吃过的细豆荚了。直到前天晚上，我真的又尝到了更绝妙的细豆荚了。

前天晚上，我一直惦记着答应给细豆荚网友写一篇怎样做细豆荚的文章，于是我懵懵懂懂的、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西湖边的一间宋代的水边小榭。突然看见苏大胡子一个人在那里饮酒观景。我眼睛一亮，想也没想就走上前作了个揖，说到：“东坡 先生雅兴不浅啊”。苏轼转过身来，看见我一身牛仔裤、 T恤衫，登时他的眼睛一亮。指着身旁的椅子对我说：“老弟请坐”。然后我们就海阔天空，月转星移的神侃起来。当他得知我是从中华天朝来时，他的大胡子惊得一虬一虬的。“大江东去，浪淘劲千古风流人物… 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他突然念了起来。我立马回了句：“昔秦王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欠风骚… 具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苏轼听到这里，立刻大叫起来，“小的们，赶快重整酒席，拿我最喜爱的酒菜来，我要与我的新友李老弟好好一叙”。

书童整顿酒桌，重新端出一坛老苏最喜欢的十八年的“状元红”出来，他笑着对我说：“李老弟，这酒如何？”。我应道：“好好，正宗宋代古味，味醇意浓，与我千年后的天朝绍兴酒大为不同，看来真宗的状元红已经失传”。东坡先生洋洋得意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手里就多了瓶法国82 年的拉斐。我就对老先生说：“我这里也有一瓶酒，想让您老评点一下”。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杯，口里念道：“柳带谁能结，花房未肯开。空余双蝶舞，竟绝一人来。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说了声：“要是有玛瑙杯就好了”。他立刻大喊：“有、有。小的，快拿那两只昨天皇上刚赏我的玛瑙杯来”。现在人喝拉斐，不用玛瑙杯，真是暴敛天珍啊。用着玛瑙杯，苏轼慢慢地尝了口酒。我从来就不会想到苏老先生脸上会有这种表情，一种迷乱、陶醉、错位的景象从他的脸上爆炸开来。伴随着的是他的叫声：“快拿我最拿手的红烧肉来，此酒一定要我的红烧肉来配！不、不、不，我今天要亲手做一个红烧肉来配此酒，也让李老弟尝尝我最为得意的手艺，绝对比我写的诗词更绝妙”。他也不打声招呼就蹭噌噌地跑到后面做他的东坡肉了。不得不钦佩苏老先生，喝一口酒，就知道要配什么菜。他才是真正的吃货。

半响，一股浓郁的肉香飘进了我的鼻子里。东坡先生手里端着一个羊脂白玉碗，里面放着两块红烧肉。对我说：“来、 来，快尝尝”。我端过碗来，看了又看，然后闭上眼睛闻了又闻。东坡先生看着我，大赞：“吃货，好一个吃货。李老弟真乃我第一知味！一看、二闻、三轻弄、四品尝，一步都不能乱”。

我现在才真正知道苏轼实在是中国的第一吃客。他的红烧肉看上去晶莹剔透，酱红里泛着嫩色，嫩到那肉质就仿佛美人肌肤，吹一下就要破的感觉。你筷子轻轻一拨，那肉块会连连的颤动，我眼尖，一下数出抖了八八六十四下。绝，真的绝妙到家。现在的任何一家酒店饭庄都不可能再做出东坡老先生做的东坡肉了。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八八六十四下的颤动，少一下就不能称之为东坡肉。而且那种香是一种侵略到骨子里的香，浓到让你鼻子痒，是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我不停地轻声说：“这是杨贵妃的香，这是杨贵妃的香…”。东坡先生又开怀的笑了。我摒住气，运足功，轻轻地尝了一小口，这种糯，这种软，这种入嘴的似化非化，这种嚼着的若有若无，这种不知名的从肉中一层层生出的各种不同的味道、各种香味。他做的肉，中间是一层肥夹一层瘦，一共九层。我明白了，真正东坡肉不是五花肉做的，是九花肉。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了，我只知道82年的拉斐酒实在是真的配不上东坡先生的东坡肉。我也不相信现在有什么酒能配得上这个东坡肉！

东坡先生笑咪咪的看着我问道：“李老弟可知道，这肉的来历？”。

我研究过苏轼的性格，知道你要是不镇镇他，他是谁都不服的。所以我说：“我现代中华有太多的猪的品种了，有东北民猪，西北八眉猪，黄淮海黑猪，汉江黑猪，沂蒙黑猪，两广小花猪，粤东黑猪，海南猪，滇南小耳猪，蓝塘猪，香猪，隆林猪，槐猪，五指山猪，宁乡猪，华中两头乌猪，湘西黑猪，大围子猪，大花白猪，金华猪，龙游乌猪，闽北花猪，嵊县花猪，乐平猪，杭猪，赣中南花猪，玉江猪，武夷黑猪，清平猪，南阳黑猪，皖浙花猪，莆田猪，福州黑猪，太湖猪，姜曲海猪，东串猪，虹桥猪，圩猪，阳新猪，内江猪，荣昌猪，成华猪，雅南猪，湖川山地猪，乌金猪，关岭猪，藏猪。对了，您老不知道什么是东北，什么是西北，什么藏，没关系。我说您老今天用的是两广的小花猪。不过，我发现，您老的小猪的饲养方式与众不同 。您老的小花猪是先把它养胖，然后再饿瘦，再养胖，再饿瘦。一路九个阶段，每个阶段喂的料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你的猪肉有九层，每一层的香味也是不同的”。

东坡先生听得连连点头，乐的不知所措。深以为我是他的知音，不，是知味。他哪里知道我只是小时候去农村学农，养过猪，正好我这个人喜欢研究和玩，就不停地给猪吃不同东西，甚至与给猪吃花，各种花。把猪养肥、饿瘦，看着它们出五花肉、六花肉就是我的拿手好戏。

最后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没有把苏老先生真的镇住。我就使出我的绝活，炒鸡蛋。这里不说怎么炒了，大家可以看我的另一篇短文《炒鸡蛋》，那里面有详细介绍。

当我端出我的炒鸡蛋时，这下彻底把老先生镇住了。他把最后一口炒鸡蛋含在嘴里，不知道该吃下去还是该含着，他是实在舍不得这最后一口。

但苏大胡子毕竟是苏大胡子， 他马上又转进厨房，不大会功夫 ，端了一盘炒细豆荚出来。

这次是我的眼睛大睁，鼻孔伸缩不停。一副馋相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这盘细豆荚和三峡山里老人的又大不相同，脆、爽、甜、鲜、清、香依旧在，而且更添了一种肉香从细豆荚里渗出来。他又得意扬扬的问我：“李老弟，你要是闻闻就能猜出这里面是什么肉，我就服你了”。我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苏大胡子也很狡猾的，闻闻怎么就能知道是什么肉呢？我刚想说这怎么能猜得出呢，但看着他急吼吼的样子，我心一动，就说是兔肉。这下他大眼瞪小眼，眼睛往上翘，下巴往下掉，真的是成了：“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

他可怜巴巴的对着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随口吟道：“日落江城闻捣衣，长空杳杳雁南飞。桑枝空後醅初熟，豆荚成时兔正肥”。然后接着说：“这细豆荚不是您老亲手做的，您老这粗手指，怎么能做出这道细腻的佳肴！”。他一下子憨憨地笑了，苏大胡子真可爱。他连连说：“对的，是小妹，是出之苏小妹之手”。他大声叫道：“小妹，快出来！ 人家李老弟一下就猜出你出的题目了，你该出来了”。随后我就看见从后面飘出一范冰冰，对我说到：“苏小妹拜见李先生”。我当时的确是掐了又掐自己，想着我不是在做梦吧？这哪里是苏大胡子诗里所说的高额头的丑小妹，活突突的一个古代范冰冰。我当时就想，要是现在的那个范冰冰也有苏小妹的才情厨艺，这第三次世界大战肯定立马爆发。普京、奥巴马，哪个男人不想抢她？

苏小妹笑盈盈的让我品尝她做的细豆荚。我轻轻地咬了一口，我醉了，真醉了。这细豆荚味道美到了让人心碎…

我含着泪问苏小妹：“你是怎么不破坏细豆荚的外貌，而把这兔肉弄进这细豆荚里的呢？你又用的又是哪一部位的兔肉呢？ 怎么能使这种兔肉的香味和细豆荚的香味结合起来，而不是破坏了豆荚原有的清香甘甜？”。小妹轻轻地答道：“我的小兔，从小就只喂它们豆荚，一年四季用豆荚苗、豆荚叶、豆喂它们，这样，它们的肉里面就自然渗透着豆荚的清香。而且，平时我让它们就住着豆荚和兰花中间，用清香慢慢薰陶它们。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兔肉没有破坏细豆荚独有的清香。加上平时我念诗写词时也不忘顺便教导一下我的兔儿，这样，它们一个个都很温柔文雅，它们全身的肉不会有哪部分粗糙了，所以你吃不出我在细豆荚里夹的兔肉是哪一部分的肉了”。一袭话，让我豁然开朗。深信我从此又进人了吃货的更高一个层次。

“至于怎么把肉放进细豆荚里…”，小妹刚说到这里，该死的手机早上叫醒我的铃声响了。我一把抓起手机，打开窗，把它扔进了屋后面的林子里了！

唉，再吟一曲《水调歌头》

美肴几时有？举筷向青天。
不知天上豆荚，谁与再尝鲜？
我欲追随小妹，又恐老婆玉碎，心事不能言。
起身怜清影，还是在人间。

 转厨房，找宵夜，最难眠。
不应有恨，何苦长胖睡时圆。
人有嘴长嘴短，月有忽明忽暗，此事古来玄。
但愿活长久，好胃好婵娟。

我的苏大胡子、苏小妹，你们才是我最钦佩的吃货！不知东坡先生和苏小妹能否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