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在爸妈的生日
今年波成百年大雪,小区里家家的车道早已在几周的世纪大雪后,成了应景的白色战壕。每户都洋车国货的,动用一切力量,挖战壕筑地道,而山寨口的雪堆得比人还高。近眺远望,都是苍茫。大雪天里,为了安全,公司也关门。望着雪大如席的窗外,就着白居易的融雪煎一杯香茗,在温暖的室内,纵是发呆也是最好的了!懵懵懂懂间,往年记忆里那些牵记着冬和雪的碎片,就似躺满一地的剔透的雪, 静静的闯进了我偏偏的浮想里。
相对北美的刺骨严寒、千里冰封的冬季,我成长的上海,是很少下雪的,即使下雪, 也是薄薄的一层。记忆中的下雪天,妈妈总会再三叮嘱爸爸,骑车小心,并一定要不太怕冷的爸爸戴上她织的围巾和手套。爸爸则早在冬季前,就把家里每人的棉鞋底钉上了防滑的橡胶鞋掌。冬天的晚餐也是我记忆中抹不去的温馨。桌上是必会有热汤的,有时是一个鸡蛋演变的一大碗鸡蛋羹,就着上面一层葱花和麻油,嫩滑爽口,有时是一大沙锅的大骨汤,冬笋上市时会有腌笃鲜,再不济也会有开洋豆腐青菜汤。妈妈做的那些汤啊,那独特的鲜味当时留在了口中,而喝时的温暖却延伸到了我日后生命的每一天。
雪停后的夜晚,透过纱帘的窗外,苍凉冷寂,稀疏星茫盖在无边无际的雪上,悄然地闪着淡青色的幽光。没有理由的,我已打开了后院的门,仰头便是那腊月里的月亮。今夜的月低低的,在树梢上与我遥遥相望。朦胧的冷色里,不知是月光照得地面的雪更白,还是白色的雪映亮了月;天地间,竟是那般的纯净而肃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伴着这清冷寂寥,低沉委婉的声音悠悠地在耳际回旋,思念和牵挂,顷刻间如若江河澎湃奔流。
记得几年前回国时和爸爸妈妈上街时,惊奇的发现,爸爸竟然一直都牵着妈妈的手。爸爸和妈妈感情虽然是人尽皆知的好,但在我记忆中,好像也从没见他们在街上手牵手过。爸爸好象知道我的疑惑似的,叫我走到另一边护着妈妈。原来妈妈早时有过一次小中风,留下了走路前冲,平衡不好的后遗症。每次在街上爸爸总要全神贯注地护着妈妈,尽量避免妈妈在拥挤的街市被人碰撞。可我知道,爸爸的左半身也因中风而不灵便的。街上人流匆匆,车水马龙,眼前的大都市,到处都张扬着红尘盛世的喧嚣与繁华。但在那一刻,我心里眼里却只有两个年龄加起来有一百七十多的颤颤巍巍相互搀扶的老人,以及两只紧握着的长满皱纹的手。他们彼此的交流并不多,偶有的几句,也是,“老太婆,当心?” “老头,到了没?” 诸如此类,平淡无奇。可那平淡安然的画面,却在大千世界的红尘仟陌中,绽放着纯净的缱绻,蕴含着质朴的唯美。
我爸妈就是他们那代人中最普通的烟火夫妻,柴米油盐酱醋茶,上有父母要养老, 下有子女绕心头。据我的观察,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两人绝对不曾想过诸如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片刻的相遇相知之类的风花雪月;也没有轰轰烈烈,一波三折的恋爱过程。他们有的,是根深蒂固的家的意识:相互关怀、相互体贴、共同劳作,供父母、养儿女。他们坚信的是: 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理当相守相伴、共度一生。而在实际生活中,他们的相处也正是红尘国度里最平凡的恩爱夫妻的演绎。爸爸妈妈做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难得意见不同时,爸爸往往是那妥协的一方。长大后有次我问爸爸:为什么不论对错的迁就呢? 爸爸的回答出我意料的简单却充满哲理:“你妈生气会伤身体,只要她高兴就好。家里事没啥对错,双方都是为这个家, 为孩子。” 妈妈脾气急躁,但买东西时却忧忧豫豫,费老时间了。爸爸那时总是在旁边耐性等待,问了给个意见,要不就笑眯眯的陪着。爸爸有句我从小听到大的名言:“对老婆狠三狠四的男人,在外面都不行。” 那时哥哥弟弟还偷偷笑话爸爸来着,不过如今看来,两兄弟不但完全继承了老爸疼老婆的衣钵,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具体的表现是两人将老爸的至理名言推向了新的高度:“老婆的话不听听谁的?”
我爸虽然不会做菜,干男人的手工活却很在行。椅子、凳子、柜子、炉子、勺子、刨子…做得样样好。但我个人的感觉,爸爸的小凳子做得最好。家里房子小,爸爸在墙上安装了层层的储物架。为了小个子的妈妈拿东西方便,爸爸做了不少高低不一的踩脚的小凳子。隔一阵老爸还技术更新,鼓捣个新品种。 用他的话说: 这个一定要结实稳扎。 具体的衡量标准就是:即使脚只踩在凳子的边上,凳子也都不会倾倒。妈妈的几个小姐妹经常开爸爸玩笑,问他要我们家淘汰的凳子,并拍着胸脯保证,摔伤了医疗费自负。
流年似水,人生如梦,转眼间,时间已辗转了几十年。爸妈都已是花甲暮年。妈妈七八年前已经不再掌勺了。 可怕的老年病正无情的,点点滴滴的将她记忆中的深情过往夺去。两年前的春节我赶回家给妈妈过八十岁生日时,老人家已经不完全记得我了,或者说是有时认得,有时会问我是谁。她唯一不忘记的是爸爸, 那是一刻不见就要找,找不见就会焦虑,伤心。而老爸, 也是二十四小时, 分分秒秒的陪在妈妈身边。那段时间, 每天重复地听者父母那来来回回的对话:“老头,我想回家,我妈呢?” “这就是你的家啊, 妈妈已走了很多年了。” “哦,妈妈走啦?” “是啊,走了好多年了!” 爸爸妈妈那普普通通的问答,却每次都让我心潮起伏,眼眶酸涩。 妈妈爸爸五十多年的相携相扶,相濡以沫,积攒起来的那份简单却深沉的情感,早已融入他们彼此的心中,沉淀在了血液里。如今,他们的生命已是夕阳余晖,不论对方是健康还是疾病,相伴在一起,日出日落,不仅仅是习惯, 更是他们选择的简单且真挚的白首到老的方式。
回家的那两周,天好的中午, 我都会带爸妈去附近的餐馆用餐。第一次去的是“小杨生煎”。 二月的上海,寒气袭人。店堂里却人头济济,热闹而温暖。 妈妈坐下后大概是冷热交替的缘故,“啊切,啊切” 连打两个大喷嚏。眼泪鼻涕立马双管齐下。还没等我从包里拿出纸巾,爸爸已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小毛巾,隔着桌子,先擦眼泪、再清鼻涕,小心翼翼的将妈妈清理干净了。而妈妈,配合着爸爸的手势,坐着一动不动,自然得好像这样的合作,早已是家常便饭了的。我怔怔的看着我古稀的父母,一瞬间,心底深处突然被一种温柔的力量击打得疼痛,眼角也不知不觉地有了湿意。眼前的一切,和我记忆中那些深深浅浅的画面突然重重叠叠在脑际回旋。一会儿是爸爸工作时伤了腰,躺着不能动,妈妈在厨房偷偷掉眼泪;以及那阵子家里每天都挥之不去的妈妈收集来的药膳的味道;一会儿是爸爸让妈妈试踩脚的小登子,左脚换右脚,右边换左边,老妈试得都烦了, 一叠声的说着,“行了行了,可以了!” 转瞬间,又是老妈半强迫的给老爸带上毛线帽和手套,硬要他穿上臃肿的羽绒裤;还有家里那永远都不空的装爸爸的下酒菜的搪瓷大杯;然后是爸爸献宝似的给妈妈看他在淮国旧淘的给妈妈的进口小牛皮鞋子和包…。 这些画面,真实无伪,平平淡淡,却朴实鲜活的流动着无垠无限的爱的情感,演绎着最原味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完全记得那天后来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但是我一直都记得,后来每次上街,爸爸口袋里的总有的干净的小毛巾,那是为妈妈准备的,因为 “你妈妈的眼睛见风会流泪。”
爱如指间沙,易得不易守。爸爸妈妈相守相伴了五十四年了。共度的不仅有和煦的清晨、绚烂的黄昏,也有沧桑的年月、贫瘠的乱世。他们坚守的是心、是情,得着的是一生恩爱。 两人的生日都在腊月,今年,我没法陪爸爸妈妈过生日了。只有籍着北美这清凉纯净的雪和月,将心里对你们的爱、思念和祝福笨拙的执笔落墨。爸爸妈妈,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感谢你们让我看到、感受、领悟家的的温情和夫妻之间不变的情怀!女儿遥祝你们延年益寿,福乐绵绵!生日快乐! 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