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9
九世
1 石一桥
石一桥生下来在一个富贵之家，有四个姐姐。
一桥的父亲是富甲一方的商人，所以一桥还有其他六位妈妈。
他没记事起就有奶妈，记事起就有仆人，咿呀学语就有书僮。只是，一桥，他不喜欢读书。父亲就给他请来了远近有名的武师，让他学武，父亲常得意的说，穷文富武。
一桥很喜欢拳脚功夫，更喜欢打仗。可是赶上了太平盛世，直到快二十该成家娶正房了，竟然还没有打过小地痞无赖的经历。有时候一桥黯然地想，此生要是能建功立业，驰骋疆场，饮血卧冰，该是多气概的一生！
一桥打听了许久也没有打仗的去处，父亲水到渠成地为一桥娶了一位官爷的小姐。一桥也还算安生，恩爱了几年，生了儿子。一桥的夫人却生了病，捱了一年，虽有不舍却还是弃了儿子和一桥，撒手而去。一桥忽然空落了下来，有事作却和无事一般，有一天，一桥看到墙上那把剑，突然下了决心，决定进京谋个差事。其实一桥心里还是放不下骑马驰骋，挥刀冲锋的心思。到了京城，什么差事也没有谋着，虽是偏安的太平世界，大家得过且过，大多数官家听了一桥的打探，都还他一个白眼。等着一桥花光了银子，流落到了一个烟花巷里饿倒在路边，被一位相貌平常的青楼女子于小贝救了，他感激涕零，养好了身体。回家后编了借口拿了银子，返转京城赎了她的身，回到了家乡。
可是一桥爹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一位青楼出身的人进家门，虽然一桥的几位妈妈中也有会唱戏的，便一桥爹说，总是不同。一桥想着在京城里的白眼，几个月的飘零，穷到无可着落的时候，是小贝给他一个笑容，一口水。一桥一怒之下，携着这位夫人，远奔边疆了。在边疆，几年后，因为抗击北方的一次侵扰立了战功，升作了将军。
倏忽十多年，一桥喝醉了那天，想家了。觉得累了。他想家了。一桥回到家，才知道老爹已经去世了，母亲和几位妈妈都已老，儿子也十多岁了。母亲告诉一桥说，这些年爹很想他，把一桥儿子当一桥又养了一次，人到临了也在问他回没回家。
一桥听了，心里一酸，眼泪就淌了出来。他想了想，就回边关，辞了官。一桥回到家，陪着儿子读书，种田，经商，修桥，铺路。在家乡一带，帮了很多人。一桥的大儿子，稳重少言，陪着一桥慢慢撑起一大家。
小贝给一桥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两个儿子后来，很有出息，都成了器，中了进士。一桥偶尔也后悔过那十多年没在父亲身边，没陪着儿子。所以一把家业早早就让大儿子作了主。一桥眼看着母亲和几位妈妈渐老渐逝，偶尔也发呆，却不知想什么。
一桥八十岁那年，于小贝离世后一个月零五天的晚上睡过去的，最后那几天，一桥常叹气，大儿子问他：有什么心愿未了？他说，只想早点再见父亲一面。
那天早上，家人发现一桥没了呼吸，却脸含微笑。
2
梅花镜
李涣家住在三关邑。三关邑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水边小城。李涣家境还算殷实，家里在城外有些薄田，日子过得平和温饱。父母亲在世的时候，给李涣订的娃娃亲，是东城门外的何家小姐，何枝梅。何家祖上当过三关邑的县令，后来没落了下来，也算是诗书人家。李涣十九岁时，托媒人去重新提了亲。两家本就相识，加上原来的亲事， 择了日子就娶了亲。
何枝梅安静，娴淑，端庄秀丽。过了门来，让李涣把丢掉的诗书重新都捡了起来，何枝梅吩咐家人把里外的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李涣自小书读得好，只是父母离世之后，忙碌着营生，就松懈下来。何枝梅一心侍奉着李涣，李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李涣时常说：枝梅，总有一日，你会作了官家夫人。
何枝梅嫣然一笑说，虽说读书全奔着功名去，可我却喜欢夫君捧着书的样子。功名之外，更喜读书味道。
李涣听了，欢喜之上加了一分敬重。
日子平常却过得极快。李涣常见枝梅对着镜子画眉，枝梅的那面铜镜是娘家陪嫁，家传了不知几代。铜镜正面比一般的镜子更光亮，照得人更清楚，枝梅每次贴黄描眉，李涣都看得入迷，心里抑不住地喜欢。偶尔，枝梅被李涣看得脸上羞红，问他，这般看，要厌了。
李涣每每听她这样说，就笑着捻了枝梅鬓角秀发，慢慢捋过，拿发梢轻撩了枝梅雪一般脖颈，低头去呵她。
时日久了，李涣才发觉那面铜镜背后是几枝梅花样子，团簇到中间，一朵梅花层层花瓣，花蕊中间泛着淡淡红色。李涣问枝梅这铜镜的来历，枝梅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家传下来。
枝梅说，母亲吩咐过，这铜镜背后的花随着季节变化，时开时落。
李涣当然不信，枝梅笑笑，拿了铜镜，找了窗旁条几上阳光照处，慢慢放平，镜背冲着光亮。李涣随着枝梅手里的铜镜那束光亮慢慢看去，映在屋顶上竟然是几朵花瓣的样子。
它真会变化吗？李涣目不转睛地看着枝梅的眼睛问。
真会变化，枝梅盈盈一笑说，夫君，时日多着呢，转了季再看，它真会换了样子。
转眼入秋，李涣去访友十多日。在友人家忽然听到传言说，北方的一个将军造反了，沿着三关邑一带劫掠杀戮向东南而去。李涣大惊，带着仆人匆忙赶回家。
远远地看到三关邑，风里飘着烟焦味道，城中缕缕黑烟升腾，显是烧过的房屋。李涣心急如焚地赶回家，却面对着一片废墟。城中房屋十焚七八，到处是低泣哀号。李涣心如坠入冰河一般。醒过神来，四处问讯打探，问枝梅和家里仆人的下落。
东侧邻家没了生人，西邻也被劫掠一空，被火烧尽了。李涣见人就问，到天色晚时，总算有人说，似乎看到夫人被一位将军带人掠了去了，大军劫掠了许多男丁女眷。
李涣心如死灰一般倒在自家房屋的瓦砾之中。
李涣醒过来，疯一样在乱瓦中翻找，老仆不知他找什么，也跟着找。第二天，李涣找到了大半片灼烧过的铜镜。李涣不由潸然泪下。那半片铜镜显然是急切之中折成两片。
李涣和老仆人去城东枝梅父母家，家里一片零乱，却没有人影。
李涣四处打听着，哪里来的乱兵，这太平久了，离着边关还远，怎么会有乱兵如此凶狠。李涣悲伤了几天，人都传说是北方的镇北军羊思明造反了。李涣愕然之余，又恨又怒。他又徘徊了二天，何枝梅父母避祸回来了，听说女儿不见了，老人家也是涕泪不已。
李涣忽然冷冷咬牙，对岳丈说，我去寻枝梅回来。话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岳丈愣了片刻，想要宽慰李涣，这刀兵一起，朝廷也会派兵来攻打，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话未说完，已经哽咽难继。
李涣想着枝梅的样子，又说，我一定找枝梅回来，生见人……。李涣还想说死见尸，看二老面色憔悴，李涣没说完。
李涣安顿好家事，拜别岳丈。背了包袱出了三关邑，却茫然不知所去。到哪里去找呢？
李涣打听着哪里有战事，就奔哪里去。路上打问行人，那些人都用异样眼光看他，奇怪他怎么偏向着战火纷乱处去。
战事纷繁，羊将军一反，附近几个州城有附着羊将军的，有据城观望，有自保待朝廷来救的。接着就是朝廷派了兵来镇剿反叛。李涣渐行渐远，夹在这几股战乱之中，东躲西藏。他只打问那位羊将军的落脚之处。
转眼过了秋，冬，春气泛暖的时节。李涣在离三关邑千里外的零阳城遇到了羊思明的大军，零阳繁华已落尽，被刀兵蹂躏的没了原来的喧闹。死寂寂的一处兵城，到处是兵戈血腥。
李涣已经和万千逃难的百姓没有分别了，衣衫褴褛，须眉不整。李涣打听到了大军驻扎之处，思忖着如何接近重重营帐之中的羊将军。
李涣在城中人多处，听到一位三关邑口音的兵卒。李涣凑近上去，套了乡情，使了一点银子，那位兵卒说，羊将军身边有一位得力的副将也是三关邑同乡，李涣听了如溺水人抓了一枝救命稻草，哪里能松手，心思转动着如何行事使银子。那兵卒拿了银子，又听着李涣的乡音难拒，就应了托着见周副将。
李涣见着周副将，一言未发，匍匐在地上，将身上所有的银两整的碎的，全部摊在面前，悲泣不已。周副将听那兵卒说李涣要见羊将军，却未料到见面这相情形。周副将忙搀了李涣起来，先问了些李涣三关邑旧事，两人竟远远攀了街坊。转过话，周副将问李涣何事要见，李涣又说了妻子被虏之事。周副将听了，皱了眉头，一言不发。李涣说完，见周副将的脸色，知他为难，长叹一口气，低了头蹲在地上慢慢拢着破旧的包裹。几个月的飘零艰辛涌上来，想到枝梅就在眼前却无计可施，泪如雨下。
周副将来回踱了步，良久，说道：公子，刀兵一起，人如草芥。夫人在不在营中，我先打探。公子心里先要有个人不在的想法，即便是人在，这个羊将军的性情，你可能也听说过。只怕，能见一面便是天大的造化了。唉……
周副将叹口气说道，我也只是个副将，人微言轻，若是有个闪失，怕是不能保全你二人。
李涣一听，忙将心里打算说出：将军，你若能引我见着羊将军，我便感激将军大德。将军只说是在城中偶遇着，你我是陌路相逢，就是千百流民一样，我绝不连累将军。只求将军让我夫妻见上一面。
周将军想了又想，说道：我去打探夫人下落，若在营中，竭尽全力也让你夫妻二人见上一面。
李涣听了，起身来，一揖到地。低声道，周将军大恩李涣生世不忘。
第三天上，李涣得了消息，枝梅在营中！李涣大喜，周副将说，羊将军起兵近一年来，四处征战，朝廷又聚了兵围剿，僵持在这零阳城里，已经多日。羊将军近来也似乎少了些杀伐之气。可能是个好时机。
听周副将一说。李涣心里喜悦，盼着见枝梅。
周副将领了李涣过了重重兵营，到了大帐前。周副将进去良久，听到帐内有人踏踏出来，李涣远远见一个矮黑胖子慢慢出帐，猜到是羊思明，李涣微一上步，长揖到底，朗声说：三关邑李涣拜见羊将军！
羊思明脸色不动，慢慢站住了，问，你就是千里寻妻的那个秀才？
李涣低声回了，是。羊思明呵呵一笑，大声道：你胆子不小啊？你怎么知道你妻子在我营中？
李涣回道：将军从三关邑经过时，贱内被大军带走。
羊思明哈哈大笑，我带走的人，你还想要回吗？你胆了倒是不小啊。
李涣沉声道，将军，在下只求能见妻子一面。
羊思明没再接话，走上前绕着李涣转了几圈。末了，向大帐走去，高声喊着：去招了后援营中劳军管事来见。查找一个三关邑的女子。
片刻管事来了，行了礼，低声回了羊思明，羊思明哦了一声，回头看了李涣一眼。管事又急向后营走去。
李涣知道，掳来了男丁多作了兵卒或苦力，女眷多半是洗衣缝补营或烧煮，体壮的也兼作苦力，有些姿色的就充了营妓。李涣虽然心里知道，却总想着枝梅读书识字，会好些。
远远见着管事带了一人向这里来，李涣悲喜交加。手才伸进怀中，一旁卫兵早叮当拿起刀剑。李涣慢慢拿出半片铜镜。
枝梅早已泪眼婆娑，软软地挪到李涣跟前，泣不成声。李涣想到的千言万语，一个字也不出，抱住了枝梅痛哭不已。
良久，一旁的羊思明冷冷一笑，道：那秀才，人在这里了。你要如何？
李涣醒过来，向一侧理了理衣服，长揖之后，跪倒在地上，大声说：小人求将军放我夫妻回家！我夫妻二人感激不尽将军大恩大德！
李涣说完，四下寂静无声。
羊思明小声说，秀才，你手里拿的什么？
李涣回道，是半片铜镜。羊思明不解地接着问，为何是半片？李涣回，还有半片定是在在下妻子手里。
羊思明顺着话音向枝梅看去，枝梅颤抖着从衣内拿出小半片铜镜。羊思明示意着新兵拿了过来。他将两片拿在一处，忽然呵呵一笑。周遭人等都愕然不已。
羊思明笑完了，冲着远处的周副将招了招手。周副将近前，羊思明道：你说。
周副将趋近了，小声说，将军，这破镜重圆是前朝一段佳事，这秀才必是想着将军也是英明威武，才想出来这破镜为约之事。
周副将又小声将破镜重圆的事说了，羊思明不住点头。李涣目不转眼地看着他二人。枝梅目不斜视地看着李涣。
长久，周副将说罢，羊思明转头看着李涣。缓缓道：你可愿意在军中效力？
李涣一愣，李涣看着枝梅，枝梅慢慢摇头。李涣回道：在下一介书生，力不能缚鸡。无法为将军效力……
羊思明呵呵一笑，你妻子识得文字，我也未让她作苦差，她在后营中作一个小管事，你也可留在营中。
枝梅眼中泛泪，慢慢摇头。李涣长揖道：将军明鉴，在下出门，家中岳丈还等着我夫妻二人的消息。
羊思明眼睛一眨，笑道：你既不愿意效力，那就回去罢。人也见了，你也能回三关邑了。
李涣一愣，忙道：将军大恩，求将军放夫妻二人回乡。
枝梅泪眼不住，正在开口说话。羊思明脸色一沉，低声道：你若不走，你妻子即刻便充作营妓。说罢又转头冲枝梅道：你若愿作营妓，我便饶了他。
二人怔愣不已。羊思明面如泥塑，看不出阴晴。
枝梅慢慢向羊思明行了礼，轻声道：将军，我想我的夫君说几句话。羊思明哼了一声。
枝梅转头凝目李涣，两人四目相交，泪如泉涌，枝梅细声说：我知道夫君一定会来。我就是知道。顿了顿，接着道：我生死都是夫君的人！
李涣才要开口，羊思明大声道：把女的拖回后营！
李涣忙大声道：将军，求将军放过她！我即刻便走！
羊思明挥手止了兵卒，道：好！你走！
李涣茫然无措，转了身，步履蹒跚向外而去。
羊思明伸了手向就近的兵卒道：拿弓来！
枝梅大惊，扑通跪倒在地，大声道：将军饶命！羊思明理也未理她，抬手，张弓，搭箭，侧身，眇目。喝道：秀才！你看这是什么？
李涣停下来，头也不回大声道：我不看！你不放过我夫人，我生生世世不会放过你！
箭直直从李涣后背贯穿至胸前，血顺着箭杆渗出。李涣站着良久，轰然倒地。
枝梅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羊思明挥了挥手，冲着周副将道：埋了！
周副将忙招了兵卒，拖了李涣和枝梅向营外乱坟地去。
枝梅慢慢醒转过来，看着兵卒把李涣草草埋了，她转向周副将跪倒，小声道：求将军，把我夫妻葬在一处！
话未落，枝梅向前生生扑倒下去，半片铜镜刺入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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