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和丈夫从尼泊尔回西藏,再回到南方,我父母所在的小城市。刚到那个城市,他却不愿意见我的父母,执意说他的头发太长。没有逼他。我明白,在他的心里,他认为,见我的父母,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时刻,他不愿意草草行事。
过了几日,他用日文给我父母写了一封信,让我先翻译成中文。大意是,他是日本人,因为喜欢思考活着的意义,所以多次长期旅行。他希望和我一起生活,恳求得到同意。
他让我带他到理发店,把一直留着的长发剪短。还去了洗牙店。他说他的牙齿因为吸烟,略呈黄色,不好看,他要给我父母干净整洁的第一印象。
终于,我带他入家门。
爸爸妈妈准备了一桌好菜。中国的父母总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喜悦。
"先吃饭吧。"略谈几句,爸爸便说。
他却拿出信,先呈父母阅读。他满脸认真,递上信,然后双膝跪了下,用事先向我学习的中文,说,"请你们同意。"
爸妈一下子不能适应他的举动,连忙说,"起来,起来。"他却动也不动。
爸爸拆开信,阅读,说,"好,好。我们同意。"
他起来了。我却走进厨房,拿条毛巾捂住脸,泪湿了一片。
他跪下请求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动。一路走来,我了解他的脾性。他是个要强的人,不会轻易承诺,若不是对我父母的敬重,他绝做不到这一点。
我想,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尽管曾经浪迹天涯,可心里筑着庙宇。幸运的是,我听得到他筑庙的声音,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神圣。
十二月,我们得知怀孕消息,决定回日本生孩子,让孩子接受日本教育。
二,
我爱中国,因为那儿有我的家人与朋友,中国养育了我。我也爱日本,因为这儿有着许多安静的美好。
我安心于日本的生活,不工作,呆在家中,做家庭主妇。每周去学日语和每月去医院例行检查是我的两大工作。
我们选择的医院是离家较近的圣母医院。五个多月时,医生告诉我们,BABY是个女孩儿。
小生命突然真实而灵动起来。从此,只要看到小女孩喜欢的玩意,我总端详半天,想象着我的小女孩也许也会喜欢。
姐姐说,女孩好啊,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朋友妞妞说,我也是想生女孩的,因为我可以给她打扮美丽。
我不介意是男孩或女孩,只要BABY健康快乐。丈夫说,他喜欢男孩,因为可以COPY一个他。这下我有了理由。我说,我喜欢女孩儿,因为我可以COPY一个我。
三,
怀孕后期,BABY活动得很厉害,每天都能感觉到肚子里的拳打脚踢。身体也愈发笨重。晚上几乎不能睡觉,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睡觉姿势。
七月四日,医生说,来医院吧。
次日,中午时分,小BABY如天使般降临人间。真是个美丽可爱的小人儿!
尖下巴,小嘴巴,大眼睛,别的BABY在哇哇大哭时,她却很安静。丈夫来医院看她,说,MY LITTLE GIRL HAVE STRONG MIND。
生命的降临充满了喜悦与感动。是圣母的仁爱,将生命降临。孩子是上帝派来的礼物,以爱,以神的名义。
我很感动,且充满了感激。我首先感激,我的妈妈,没有妈妈,便没有我;没有我,便没有女儿。生命便是生生世世永不停息的轮回。
轮回
四,
女儿是我的天使,我是妈妈的天使。
我生女儿的岁数,正是妈妈生我的岁数。
我生女儿的那一年年,却是妈妈离开我的一年。
二零零七年年初六,妈妈刚过完她的六十九岁生日零一天,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天,我在东京。
突然得知妈妈昏迷住进医院的消息,我惊呆了。爸爸不敢告诉我,妈妈昏迷的程度,只说妈妈暂时无法说话。过几日,姐姐问我,你可以回国一趟吗?我感觉到了妈妈病重的程度。去查询了机票。我唯一犹豫的是,那时小BABY在我肚子里仅四个月,来回奔跑,不知如何。
打电话给守护在妈妈床前的姐姐。说着说着,姐姐突然说,妹妹,妈妈知道是你打电话回来,她在流泪。
我顿时哭成了泪人。我知道,妈妈与我之间,必然有某种心灵感应。
我让姐姐把电话拿到妈妈的耳边,哭着对她说,妈妈,我在东京很好,不要为我担心。。。。。。
我记得仅仅几日前,我打电话回家,是妈妈接的电话,她还问我,你吃日本菜习惯吗?肚子里的小宝宝好吗?
然而,现在,她已经无法与我说话。。。。。。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我当时想,等BABY情况再稳定一些,我再回去。未料,再过两日,收到姐姐女儿的EMAIL:阿姨,婆婆今天中午去世了。。。。。。
直至今日,我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提起,泪,便如雨下。
五,
我的妈妈,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
我和妈妈,大姐从小相依为命。
我还未出世,爸爸因为工作关系,去了遥远的黑龙江,直到我上小学四年级,他才从北方回到了南方。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大姐。
妈妈年轻时,长得很漂亮,人极聪明,学业优秀。外婆说,她是老家村里唯一考入中师的人,所以便成了一名教师。
妈妈工作出色。她曾是全国优秀辅导员,全国优秀教师。她的大照片登在当时的日报上,明眸皓齿,非常美丽。妈妈一直还保存着当年的报纸,并复印一式三份,交给我,大姐,二姐收藏,意在教育我们向她看齐,她骄傲地说,瞧你们的妈妈当年。。。。。。
妈妈个性爽朗随和,正直善良。我个性中的开朗,坚忍与随和,全部来自于她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的记忆里,全是妈妈爽朗的笑,还有,她打乒乓球时活跃的身影。
小时候的生活清苦,妈妈工资不高。可是她总能变出花样来让我快乐。印象最深的是,妈妈总藏着腊肠腊肉等干菜,若遇到我不喜欢吃的菜,皱眉头时,她便说,我变魔术吧。于是热腾腾的腊肉炒青菜重新上桌。
妈妈说我小时候特好动,大姐特好静。大姐比我大十岁,我刚出生时,她还辍学一年照顾我。
爸爸离我们很远,妈妈肩负着养育全家的重任。然而,在我记忆中,从未见妈妈有怨言。她总是乐观向上。有时见她发愁,也总是为了她那些调皮的学生。看到当今教师的不尽职与轻松,妈妈总是担心地说,要当一名好的教师不容易啊,是很累的。爱学生,要用心啊。
后来,爸爸从北方调回了南方。我们一家得以团聚。爸爸也许为了弥补小时候未给我的爱,开始对我施加厚爱,于我,便是严加管教,失去自由。那时的我,正处于叛逆年龄,爸爸愈严,我愈反抗。我常和爸爸顶撞,还试过一次离家出走。爸爸急起来还打我。可是,妈妈教育我的方式却总是温和有礼。或许,她舍不得骂我,即使对我大声说话也舍不得。
妈妈退休得早。那时候,她说,她的头很容易疼,不能胜任工作了。
她的脑血管有一点问题,但经治疗无大碍。爸爸回来后的日子,他们是幸福的,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去散步,一起去买菜,一起去运动。妈妈脸上,总是带着爽朗的笑。
我长大了。羽翅日益丰满,迫不及待的急于展翅飞翔。想愈飞愈高,愈飞愈远。
我渐渐忽略了,有妈妈爱护的幸福感觉,与她的病。
六,
妈妈有时感觉两手无力,身体无力。姐姐和妈妈一起到大医院检查,查不出病因,仅怀疑为腰椎突出引起的肌肉无力。
我没有太在意。依然天南地北的四处游逛。
十二月,妈妈的病因终于查明。诊断为运动神经元病。
我们仔细查询,得知这是一种目前尚无药方治疗的疾病,身体会逐渐无力,直至不能动弹,停止心跳。医生说妈妈顶多能坚持三到五年。
我依然决定离开中国。我想,等我在日本呆上一年,再回国时,妈妈便能见到她的小外孙了。
然而,妈妈却突然走了。没有等到见到我的女儿的那一天。。。。。。
七,
我的心好痛。那是种无力回天的无助与心痛。生死若由命,那么我最心痛的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与妈妈最后相处的机会,直至永远失去了机会。唯一安慰的是,在妈妈离开前,姐姐一直陪着她。在我的心里,我依然天真的认为,妈妈是不会离开我的,她永远是我的守护天使。我曾经做过许多让她操心与伤心的事,然而,无论我何时归家,妈妈都不会责备我,给我最温暖的关爱。
我总是梦到妈妈。是她年轻的时候,爽朗的笑,与活跃的身影。我的朋友澳大利亚老太,是基督教徒,她说,你的妈妈突然离去,对你,是痛苦的,对她,却是无痛苦。她在天堂会过得很好的。
我不知道,天堂是如何的。然而,我愿意相信,妈妈在那边过得很好。而我在人间,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快乐,这是妈妈所期望的。我的幸福,便是妈妈的幸福。我要幸福,这是我唯一能再回报给妈妈的。
佛教里说,死亡是此生向彼生的过渡。生命在经历着生生不息的轮回。我相信轮回,我愿意相信,妈妈的生命在经历着轮回。
生命与轮回
八,
朋友雨说,生命真的是有轮回的。她的妈妈在怀她的时候,她的外婆去世了。当她降临,便一直象她的外婆,有时还用她外婆的口吻教育她的妈妈。
我真的愿意相信,生命有轮回。
正如我的女儿,和我的妈妈一定有某种神奇的联系。我对妈妈的爱,对女儿的爱,都会倾注到女儿身上。因为,女儿的幸福,便是妈妈的幸福。
祈求我的女儿健康快乐的成长。
祈求我的妈妈再一次轮回充满快乐。
------谨以此文献给我刚出生的女儿与永远活在我心里的妈妈
写于2007年7月修改于2014年3月8日
后记兼回答小芳。
小芳。你好。
昨天和前天,你连续两次问我,是如何从一个浪人转变成贤妻良母的?我看到了。但是因为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我的心里一直内疚
没法分心回答你。今天,刚好是三八节,我找出以前写的一篇文章,一是,送给我妈妈。二是兼回答你的问题。
以前,也常有人问我,你为何不旅行了?我有时回答,人生,就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啊。
其实,我心里明了。是因为妈妈的突然离去。改变了我,让我一下子成熟及长大。有人说,若让一个儿童去参加一次葬礼,会让孩子内
心安静及明白生命的意义。对于一个女人,何尝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去,让我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我身边的家人,丈夫与
孩子。因为对妈妈的内疚,我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我觉得,只有把爱加倍在孩子身上,才能让在他界的妈妈安心。
近几年,我越来越喜欢安静的生活。没有朋友,没有热闹,心里也安心。
万水千山没有走遍,心中却已桑田。
即使转道去了另外一个方向,过了另外一种生活,却没有什么遗憾的。反而庆幸,是一种新生。人,应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很好的生
长,只要心存爱与善。
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谢谢小芳。让我感觉温暖。祝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