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方》(河山人物之八)二、失之东隅二丫头无缘洞房夜 (1)

来源: 何一夫 2009-01-07 17:53:3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99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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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失之东隅二丫头无缘洞房夜

人终究是一命呜呼了,德方却不敢哭,也没有泪。他手心朝上平伸出双手,十指骨节突出,如同鹰爪般狰狞可怖,再慢慢勾起指头,骨节便咯咯作响。他攥成两个拳头,轮番在自己前胸捶打,嗓门处发出饿狼般阴骘惨厉的哀嚎。

他晃晃悠悠的摸到罗老大家,寻摸着能不能打探点什么,顺藤摸瓜查出害了他弟弟性命的凶手。罗姓在北街村是大姓,三姑娘四姨夫五叔六大爷的林林总总有百来号人口。那罗老大是罗姓家的长房,叫罗大牛,他家的二丫头小二子,在一年多前,就许配给了王德方,人家就图他身大力魁的,吃得苦能担待,同时没牵没挂的,等于是个上门女婿。要不是这吞树叶啃草皮的日子来得太早,而且一来就没有个消停,他王德方同罗小二,兴许早就圆了房。

“来了,进屋说话,”罗老大刚刚一大盆菜汤水落肚,正抚着猪圈的门槛放水,打老远就看见热气腾腾一大片。说是猪圈,一直空了好几年,人都顾不了死活,哪来的猪食喂猪。公社化风声越吹越紧,社员家哪里还准许饲养牲口。

“发送走德圆啦?”罗老大宽腰棉裤,左手拉开裤腰右手往肚子上一覆,潇洒的打个折,再抽出棉线辨出的裤带横七竖八打个节,习惯性的用双手在前襟上拍打拍打,有气无力地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堂屋里迎面的床上。

“送公粮的都有哪些人?有你们家人吗?查查是谁使的坏,坏了我苦命的麻弟弟。”德方一整天没吃喝,说话时气短,吐字轻而且急,象个不晓事的妇道人家在发号施令,让人听着就不舒服,更别提罗老大他这个准丈人了。

“光宗倒是在场,”罗老头挪一挪身子,屁股头上光剩皮没了肉,坐在床沿上咯得慌。

光宗是他大儿子,也就是罗二丫头的大哥,德方将来的大舅子。高高的个头,高颧骨翘嘴巴,皮肤黝黑,却配上了满口的白牙,一蔟齐个挨个的扎在粉红色的牙帮儿上。为人敛声敛气的,从不大声说话,而且每回说话之前,总是先露出满口的白牙大咧咧一笑,活脱脱‘黑人头’牙膏上的广告照。由此得了个混名儿,就叫‘老牙膏’,久而久之,倒把他的大号儿给淡忘了。

“是谁下的狠手,活活打死了我弟弟?他前天刚挨了一顿打,全身上下都没一块整齐干净的地方!”德方一激动,怂身站将起来,仿佛立马就能抓到真凶似的。

“德圆到底招惹了谁,又遭到一顿毒打,我查看了尸体,他最后是给人用脚踢死的,就一脚,准准的踢在胸口上。到底是什么人?能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起这么大的狠心!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不替我兄弟出这口恶气!”德方当过基干民兵,又经常参加忆苦思甜大会,肚子里新词儿还真不老少。

“你就别招风惹雨的吧!就你那病秧子小德圆,瞅他那模样还能熬过这个长冬天?早死迟死,总归免不了一个死。人多手脚杂,谁都是真凶,谁也算不上是,法还不责众呐。你能去找谁算这笔帐?再说了,就算你找得到真凶,又能把人家怎么样?”罗老头又烦不胜烦的挪了挪屁股。歇了口气,见德方似乎平静了些,在用心思听他劝解,便又咂巴咂巴干裂的嘴唇,紧一句慢一句的说下去:

“再说了,就是上回那朱万祥被人活活打死的事,你就没有份?!听说小德圆的死,到底还与朱万祥在食堂被众人乱棍打死有关系。也许你上回是跟什么人结了仇啦,人家拿你兄弟出气。天下事,一报还一报哇。再说了,众嘴没好言,众手没好拳,就你有能耐?挑得出到底是谁打死了德圆?嘿,如今这世……”

读过几年私塾的老罗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人心难测哇,这几年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整天吃饱了没事干,你斗我我揪你,上面一直鼓动着老百姓相互整出人家不三不四的事儿,闹得夫妻父子都能反目成仇,何况这女儿还没嫁过门的毛脚女婿,不能不妨,不得不防哇!

“就是说,你家老大也参与了毒打我的小兄弟?”原来德方一直闷头在思谋这件事。
“打住!”老头干咳一声,接下去说道:“叫你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那是为你好;你却挑刺儿挑到自家兄弟头上了。窝里乱,你就这德行?!哼!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财大精神爽,人饥瞌睡多。那时辰,人们整天没精打采的,倒哪儿都想睡一觉,好多人一睡下就再也没爬起来,成了俗话说的‘路倒’。

德方在罗老头那儿没讨到一句管用的话,反倒给他数落了一顿,心中好不没趣。人一混沌,脑袋瓜就打不过弯来,就喜欢往死胡同里琢磨,铁定一门心思认定罗家的老牙膏参与打死了德圆兄弟,老罗头却不认帐,尽拿光屁股的瞎话儿糊弄他。自此就打心里头就与罗家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

德方心事重重一路晃悠到街角,打孤寡老人罗三老头门前经过,就见老人勾着腰在忙乎着什么,听见脚步响动,转身朝他连连招手,德方左右前后四顾无人,想必是三老头在同自己打招呼,便紧一步慢一步跨进门。

老人见他眼泡发红,满脸菜色,浮肿得厉害,轻轻叹了口气,打手势要他坐下,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床头边的一只小瓦罐,伸出瘦骨嶙峋青筋爆突的手,抄起一撮米,悠悠的在手心里颠了颠,又把手伸回罐里,退回半撮米,这才慢慢转过身来,揭开锅盖,将手中的米仔仔细细撒进沸水中,再拈起手边的铜勺颤巍巍搅动着,再合上锅盖,动手将洗干净的蒲公英灯笼框之类的野菜切的绝细绝碎,顺时针方向撒进锅里。整个动作纤细而缜密,不带一丝一毫差错和闪失。

罗老头是无家无业的单身汉,住在一间不过十平米的破旧厢屋里,白天就靠给乡下人代写家信,挣个五分一毛的,下午和晚上就得没命的摇那老旧的纺车,带人家纺棉花,纺一斤棉线,一般收四毛钱。好在老人是居民户口,每天有几两米的商品粮,配上些野菜,日子也就这么打发过来了。那年月,吃商品粮的,虽然是朝不保夕苟延残喘,倒还没经受到农民们那般的倒门绝户的灭顶之灾。

德方看着老头,嘴巴里不停的吞咽着,喉头动弹的厉害。

“三爹,你孤寡一人的,我怎么能……”嘴巴里尽管这样说着,还是迫不及待的接过老人颤巍巍的双手递过来的一碗菜粥,也不用筷子,也不在乎那刚起锅的滚烫,顺着碗沿边吹边旋转着喝,也就是三五口的事,然后又很不好意思的瞧瞧老头,勾起食指将碗里刮个干干净净,吮吸的指头‘吱吱’响。

罗老头行三,辈分很搞,一般的小字辈们,当面都恭恭敬敬叫一声‘三爹’,尽管背后都直呼其名或者干脆就叫他三老头。有时候叫顺了嘴,当面也是‘三老头’长‘三老头’短的,老人也不在意,‘噢嗬嗬’几下,以他那特别的朗声一笑帮嘴巴不牢靠的年轻人解除了满脸的尴尬。

‘噢嗬嗬,’三老头又笑了,尽管声音很轻,老人这几年来一直这么硬撑着,油也快耗干了,哪还有力气去大声爽朗的笑。

“听说了,你那弟弟。”老人说话有气无力但字字清清楚楚。“就咱们这北街地面儿上,这几年一共走了多少人?”老人慢条斯理的问。

“不晓得,尝怕有一百人吧,”德方小心翼翼的回答。‘尝怕’是方言,意思是‘可能’,‘也许’,‘差不多’。

“因为没得粮食吃而死的有多少呢?”三老头说话字斟句酌,闭口不说‘饿死’二字。

“大部分是饿死的。”

“给糟死的,多吗?”‘糟’是‘糟蹋’‘作践’的意思,实际上是指被活活打死。
“万大舅之前有几个,前年加上去年的,尝怕有近三十号人。”

“哦,我还以为就你们家德圆一个人呐。”罗三爹合上嘴巴,半天不再出声,光拿眼看着骨瘦如柴的年轻人。

德方虽说书读得不多,但为人机灵,脑筋转动的快,当下就明白了老人的言下之意,双腿一拢,倒金山拜玉柱给三爹磕了个响头。

“别再把自个儿搭进去就好了!嗨,这年头哇。”三老头一边说一边坐到纺车后头,那时候,哪来的棉花,也就是扯洗干净的老被絮,连扯带拽的拉出很粗的线来,纳鞋底什么的,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日子总还得将就着过下去,穿鞋,那是免不了的。
刚刚落肚的一碗菜粥,那是老人生生打牙缝里剔出来的,转眼间就落到小肚子里,出得门来就四下里张望寻个方便的地方,碰巧就撞上了也骑在墙旮旯里的子民。

“你知道吗?无非有三种可能,”复原军人子民是个远近招臭名的小碎嘴,刚灌了一肚子菜水,晃荡着小碎步打食堂拐角的巷子口走过来,瞅空儿四顾没人,赶过来帮他分析,给他出馊主意。那时候的人,多少有几分实在,有事无事,喜欢帮人家出谋划策,显摆自个儿几分小聪明。自以为得意,其实多半是与他人火中取粟惹火烧身,事后才悔恨不迭,那时候便也于事无补了。

想当年子民在部队也混了个排长干干,可就是为人浮躁,肚子里识几个字兜里有几文钱好烧包,在驻军所在地招惹人家当地的黄花闺女,其实人家也无非是图他有几个小钱,根本没朝谈婚论嫁那方面想,搁现在的行话,人家那是根本不爱他,逗他玩儿。可子民自有他的能耐,霸王硬上弓猴急爬上树,弄得人家肚子大了,不依不绕的,闹得风风雨雨沸沸扬扬,灰头土脸给发落回老家,分配在粮站,倒是个人见眼红猪见嘴拱的好工作,可还是老毛病,上管不住嘴巴下放任,三下五除二就把粮站站长的老婆哄进了房上了床。

事情本来也是可大可小的,原因是那戴绿帽子的男人虽然是捉奸在床,但是十分惧内,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闷起水缸盖上瓢。可就有那一应好事的,把这出好戏连头带尾绘声绘色告诉了子民的老婆。那老婆没主见,由着人家撺掇,披头散发跑到粮站放泼胡搅蛮缠,这种事儿,当时是‘不告不发’,如今是告也不发告也白告,因为我们提倡‘以德治人’‘和谐社会’。当事者家属立马挺缰要讨个说法,纸包不住火,案子到底还是发了。头尾没混足两年,就给他送进了班房。

班房里管事儿的一翻他的档案,打过内战跨过鸭绿江,大小也不过就是个作风问题,不上纲不上线的,加上子民一张能把死人说回过气来的碎嘴,哄的那牢头屁颠颠乐不可支,关了几个月,自做主张,也就把他给放了。粮站站长见他又打道回来,气愤不过,操起人家送粮农民手中的扁担,追在他后面要揍他,人家那是打死也不再回收他,对于他,那是打死也不敢再回粮站,只好一撸到底,回老家种地,同刘三糊涂们搅和在一处。子民那糊涂实心的老婆啥个说法也没捞着,反倒让男人丢了人见人爱的好油水工作,又舍不得离婚,后悔不迭。这是后话。

“三种可能,”见王德方不大答理他,子民轻手轻脚往近前跨了一小步。“第一,是毛仁芝使的坏,杀鸡给猴看,立个下马威,让你从此不敢小瞧她,不敢跟她顶着干;第二,好象是那死鬼朱万祥的什么人,借机打你个回马枪,这就叫一报还一报,知道不?”

德方果然有兴趣听下去,伸手把子民拽往巷角李家祠堂的门脸儿里,在子民的肩头有气无力的捅了一拳,那意思是鼓动子民接着说下去。

多少见过几天世面的子民,象德方这种掉档遇难的落水狗见得多。别看他此刻摇尾乞怜,一副病猫模样,可一旦上得岸得了势,就会穷凶极恶扑打咬人,前回儿在食堂毒打朱万祥,王德方为了那一勺菜汤,掺和着把人往死里打,周围的人都敢怒不敢言。这些,子民心中都有数,但他不想给点破。他思谋着耍一耍这条没皮没脊梁骨的孬蛋。

“听说呀,”子民说话故意顿一顿,干咳一声,拿眼往四下里一睃,“你家德圆又犯老毛病啦,瞅人不注意,尽往自己嘴巴里塞生稻谷。嗨,苦命的孩子!也是饿急了,腮脖子里脑门上全是稻谷,连鼻孔眼儿里也呛进了去,都呛出血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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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来串个门 -何一夫- 给 何一夫 发送悄悄话 何一夫 的博客首页 (93 bytes) () 01/07/2009 postreply 17:55:10

非常感谢,您这是巨著啊,强~~ -老梅子- 给 老梅子 发送悄悄话 老梅子 的博客首页 (4 bytes) () 01/07/2009 postreply 22:28:32

非常欢迎!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8/2009 postreply 00:31:05

回复:头一回来串个门 -何一夫- 给 何一夫 发送悄悄话 何一夫 的博客首页 (20 bytes) () 01/08/2009 postreply 04: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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