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眼睛逼视了我爸爸十二秒八的时候,突然用她那高八度的嗓音石破天惊地蹦出了一句:“天哪——咋让我遇到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啊——”
砰的一声,我爸爸用右手握拳猛砸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一个茶杯滚落到地上,立马碎成几片了。我爸也不去理会那摔碎的茶杯,只是抬手指着我妈,用他那七度半的嗓门吼道:“你胡说!”。
不是我爸此刻的仇恨程度比我妈低,而是男人的高音天生比女人的高音低半度,我爸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妈也用右手握拳猛砸了一下桌子,但桌子上的另一个茶杯只是颠簸了两下,并没有滚落到地上。不是我妈的仇恨程度降低了,而是女人的力气天生比男人小啊,我妈同样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妈也不去计算那两拳砸桌的力度有多大不同,只是抬手指着我爸骂道:“我怎么胡说了?你的良心在哪里?早叫狗吃了!”
我爸爸已经主动降低了调门,他气呼呼地先挥手朝左边指了一下,又挥手朝右边指了一下,然后说:“啥叫有良心?这两层小楼房你住着,你穿金戴银的我供着,我够有良心的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我妈也主动降低了调门说:“你现在能挣两个臭钱了,说话占地儿这么大?当初那么多年,我一个人工资养全家,你往家里拿回一分钱还是两分钱了?买回一根菜还是两根菜了,你还好意思说有良心,你吃软饭那么多年……”
听到这里,我感到意外了,我妈数落我爸所用的语言还挺时尚的,连“吃软饭”这种词她也会用,真是与时俱进啊。
我端起桌上那仅存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打算润润嗓子,让声音更甜美一点,说起话来更有感染力一点,好劝解一番我那震怒的严父和那心碎的慈母。
谁知这当儿我外婆却插话了。她用拐棍捣了两下地板说:“俺闺女说的是实话啊,是吃了多年软饭啊,穷得从来吃不起饼子和干捞面啊,顿顿都喝稀粥和稀面片啊。”
我的小外公也插话说:“都别说了,那些年,咱的牙口好,却穷得只能吃软饭,这些年,不穷了,牙口却不好了,还是只能吃软饭,一辈子就是吃软饭的命啊。”
我那大外公没有说话,却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以上看法。
我嘴里的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呢,这时就被笑神经驱使得再也忍不住的喷涌而出了。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转头向着桌上的一盆文竹,那口水就呈直射状态地喷到文竹上了。
转头看我妈,她老人家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而我外婆和我外公们却傻愣愣地看着我娘俩,不知怎么回事。我妈大约觉得就这样一笑了之偃旗息鼓有点不划算,就板起面孔捡起前面的话题继续数落我爸:“你不是个男人啊,是男人能吃那么多年软饭吗?是男人能回来欺负老婆吗?”
据说,男人最忌讳女人说他不是男人,所以我爸爸的怒火又被点燃了,他先指了指我外婆,后又分别指了指我的两个外公,然后冲着我妈说:“我不是男人?你的一个妈两个爹我都给你养着,你去找吧,看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能像我这样?说我不是男人,你更不像女人,就凭你这狗不吃猪不啃的样儿,不是我小看呢,你找个要饭的男人也未必能找来。”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我妈气得三魂出窍,两魄升天。当下她便两眼直翻,张口喘不上气来。
人说世上最亲是母女情,既然我爸爸出口这么狠,我岂能袖手旁观。这忠不忠于我妈,就要看我在火线上的实际表现了,所以我必须拍马上前给我妈助战,而且要表现得义愤填膺,才能让我妈解气。 于是我冲我爸爸就是一句:“爸爸,你欺人太甚!有这么说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的么?她的青春都献给谁了?丛十六岁就爱你,不怕天荒,不怕地老,就怕不能拥有你,爱了你一辈子,伺候了你一辈子……到头来,你却……你……你……”说着,我假装气噎声哽,后面本应还有几句话:“你跟她做了半辈子夫妻,啃了她半辈子,现在却说她狗不吃猪不啃,这不等于说你自己连猪狗都不如么?”但是由于我实在是不敢太过份,也不敢彻底得罪我爸,断了自己要钱的后路。只好假装气噎,这几句话硬是被活生生地噎死在喉咙里没有出生。
那么,现在他们吵架怎么会伤害对方这么狠呢,说来都是钱的罪过啊。好了以后再说这些,现在还是言归正传吧。
当下我爸爸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对付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我外婆这时也婆仗孙势,挥着拐杖骂我爸:“大那蛋啊,你白长了一颗人地脑……”
我外婆是河南人,当初逃荒到本地。她老人家这句话,列位读者可能看不懂。我先给诸位注解一下:这其中的“大”,是指“父亲”;“蛋”,从狭义上说,是指雄性睾丸,从广义上说,是指雄性完整的生殖器;那“地脑”一词,是指“脑袋”。这句话直译过来的意思是:“你爹的睾丸啊,你白白长了一颗人头。”
我爸爸可能在他的“地脑”里快速分析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形势,论血缘关系,我妈有三个半同盟军,而他只有半个,觉得此时恋战,他的确胜算很小,所以就呼的一下冲出门去了。
我一看我妈,还保持着张大嘴巴喘不过气的样子,就跟随着追出门去大喊一声:“爸爸!你站住!”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爸爸已经跑到大门口了,这时竟然立定向后转了。而我妈那悠扬的哭声终于荡响在我身后的屋子里了。
我爸爸对已经冲到他跟前的我说:“星星,你别瞎掺合,去劝劝你妈吧。”
我说:“解铃还得系铃人,你得自己去解释,我妈要是被你气出个好歹,我可不饶你。”
我爸爸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钻进他的车里就绝尘而去了。
我回到屋里,见我妈的痛哭已经有声转为无声了,因为唯一指望的听众就是我爸爸,我爸爸走了,她哭给谁听啊?而外婆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给我妈递过纸巾。我两个外公,一个给我妈倒茶水,一个在收拾地上的碎茶杯。
我便贴到我妈跟前,用手抚摸她的胸前说:“妈哎,你别气伤了身子,好歹我永远都是你的嫡系部队,而且关键时刻还是敢死队,你指哪,我打哪,你不指,我也会主动帮你打,打垮我爸那个反动派,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妈还在默默流泪,不过那泪水往出涌流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了。我又说:“妈妈啊,从今往后再不要逼我出嫁了,我要出嫁了,谁来给你撑腰啊?我干脆永远不出嫁,守在家里一辈子保护你。”
我妈一听,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擦了两把泪,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你该嫁还得嫁,不出嫁怎么行?那不是更让我不安稳吗?你放心,你爸爸他不会把我咋样的……”
我外婆也说:“闺女,你放心出嫁,有我这把老骨头在,我不信你爸爸他能翻天?”
我一看,再不设法脱身,下一轮围攻的对象就是我了。于是赶快说:“刚下夜班,就被你们闹得,这会儿头疼得很,要上楼睡觉去了。”
躺在我那铺着粉红色床单的小床上,我可是柔肠百转啊。“嫁人”,这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可嫁了后的结果却是这样的具有不确定性啊!
不论怎样,我得认真考虑嫁人的问题了,冲这俺爹俺娘这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家庭背景,我也得赶快有个自己的家,好躲出去呀。
刚要入睡,我的手机响了,是我爸爸打来的,他问,你妈咋样?我说好多了。我爸爸说:“我被你压制得气都喘不过来,你也劝劝你妈啊,别老是以恩人自居。”
我说:“爸爸,别把根源都推到我妈身上啊,你还是好好检查自己,那些事儿,我可是都替你遮掩着呢……”
我爸爸说:“星星,啥时候有工夫了,爸爸要好好跟你谈谈心……”
我趁机要挟他:“爸爸,你给买不买车啊?”
我爸爸说:“不是爸爸不给你买,是你现在开车太张扬了,刚工作没几年……”
我说:“张扬? 还有人上学期间就开车呢?我好赖也算是富二代吧,整天骑着电动车,你不怕我被人瞧不起啊,找男朋友都不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啊。”
我爸爸便支支吾吾地说,实在不行,你先把爸爸的车开去吧,等技术纯熟了,再买新的……
我说了声不要,就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我赶快睡觉,这一觉直睡到下午,据说我妈看我困成那样,中午吃饭也没敢叫我。等我起来时,已经饿得两腿发软了,我这人容易低血糖啊。于是赶快去热饭吃。还没等一碗饭吃完,手机又响了。是实习生侯庆生打来的,他说六床病人突然急腹痛,疼得满脸流汗,刚接班的钱大夫让我最好能来一趟……
六床病人,就是昨晚被我切掉阑尾的田园呀,他怎么了?即便有什么紧急情况,带班的主任都在呀,干啥非要我去?
我连外衣都顾不上穿,跨上我的电动自行车就往医院赶。
诸位读者可能会问,你妈十六岁爱你爸,直爱了一辈子,还不怕天荒地老,就怕不能拥有,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要知道,我妈和我爸,年轻时是恩爱夫妻,这些资料,都是他们状态好时,在打情骂俏中流露出来的。绝对的原始资料,没有一点篡改的。我是谁呀,长着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凡事儿只要我听过一遍,不管理解不理解,都能记住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