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在浙南讀中学的父亲（左一）
一年後， 1949 年 4 月底，在上海新編成的第九軍一六六師政工處當上校處長的小叔公，來信要父亲去上海。這個軍，中將軍長徐志勖，少將師長葉會西，都是浙南人。小叔公替父亲在他的處裏掛名準尉司書。這個差事，管一個上士文書，做抄抄寫寫的工作。父亲告別他的媽媽弟妹，告別他的大伯父，大伯父的神情若有所失。父亲穿戴他哥哥留下的軍官服、帽，不用買票，乘“穿山輪”四等艙，來到上海。
輪船停在外灘，他哥哥已等在碼頭。上岸看到一位穿海關官員制服的高一屆同學，在巡視輪船。（就是當年揮手高呼“把報社砸了”的那位）。真巧，異地相逢。沒講什麼就隨他哥哥，跳上有軌電車，叮叮噹當來到楊樹浦，見到小叔公，住下。
父亲的哥哥任上尉連長的通訊連駐徐匯漕河涇。他希望父亲上海浙南之間跑單幫做生意，父亲想以後有機會再讀書，對經商不感興趣。就暫且落腳小叔公處了。
當年五月初，部隊乘大型登陸艦去了福建廈門。
艦航行在浙閩交界的海面時，有一大群海豚隨艦忽上忽下忽快忽慢追逐嬉戲，自由自在。它們身體碩大，卻極其靈活。
在海面捕魚的漁民，向艦隻招手致意。一閃間，漁船就落在茫茫的遠處海面了。
海鷗有時艦前艦後翱翔，有時突然沖下，在艦尾翻起的白浪裏覓食。
航海所見，生氣盎然。
部隊在廈門對岸登陸，行軍至漳州。師部暫駐漳州。漳州城不大，夜市的小吃店生意很興隆，各式點心很可口。城郊，寬寬的溪，水清，鵝卵石之間，野生水仙，開著零星的花，幽香縷縷。
一天晚上，街上陣陣喧嘩，路人緊張地奔跑躲避。這時父亲一人在宿舍休息，政工隊長進來，交一把左輪手槍給他，要他暫時保管，說是繳來的，隊長轉身又出去了。情況緊急，父亲一人在家，不免有些忐忑。不久，隊長回來取手槍，自言自語：“他媽的，都是自己人，一場誤會。”原來，是部隊與地方武裝發生誤會，繳了他們的槍。
政工處組織演員排演了話劇《盡忠報國》，岳飛報國精神很鼓舞人，秦檜投金賣國的行徑，遭人唾駡。演出較成功，場場爆滿。在小城裏，轟動了一段時間。父亲不甘坐辦公室的寂寞，要求小叔公調他當政工隊員。很快，父亲當上了少尉政工隊員。
小叔公負責轉送部隊高級軍官家眷去臺北，他太太和孩子們共七口人同行去台。父亲想讀書，也要求去臺灣，卻被小叔公秉公婉拒。
有一批傷兵住進廈門醫院，父亲隨政工隊去慰問。不大的醫院，住滿了傷兵，天井水泥地上也躺著傷兵。傷兵哀嚎，傷口化膿得不到清洗。見慰問隊來到，紛紛哀求為他們搶救治療。有個傷兵胸口被打了個洞，幹幹的發黑。他指著那個洞悽楚地哼著：“再不醫，就沒命了！”父亲心想，缺醫少藥……就是做手術，可能也難救了。慰問什麼呢！大家束手無策，啞口無言。傷兵已經轉到後方了，尚且如此，大批滯留在戰場上的傷兵，不更是等死嗎？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麼？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人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唐·曹松《己亥歲二首》）
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師長急電召回在臺灣辦事的政工處長（小叔公）。當時廈門海岸已受到西南對岸嵩嶼共軍炮火的轟擊，輪船沖過火炮封鎖線送來了唐處長。這時形勢極為緊張，師部機要人員人心惶惶。兩天后的晚上，駐紮在廈門南郊海邊小村何厝的師司令部人員，按命令到指定的海灘上集合，等待機帆船來接，準備撤離廈門。
海灘上亂紛紛。父亲和小叔公及其他幾位軍官一起等船船不來，急得團團轉。隨著漲潮來了兩艘大型木造機帆船，灘浅，无法靠近，用手電筒發信號，想讓船上放救生艇下來接，然而，馬上到處出現同一信號。船上岸上大家都一籌莫展，僵持著，等待著。潮落了，船走了，撤離的希望落空了。無奈，只好回去睡覺，另做打算。
第二天下午，何厝村外，槍聲驟起，分把鐘後即趨於平靜。一名拎著槍的解放軍士兵走進房子平和地宣佈：“你們解放了，出去集合吧！” 父亲和幾名軍官走到院子裏，好幾名官兵相互問道：“呀？解放了？”啊！人生命运的彻底大转變，竟如此簡單，如此便捷，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置信！
這時，院子裏，一名解放軍士兵在好奇地開墨水匣，想知道裏面藏的是什麼。盒子較精緻盒蓋有螺紋，不能直接掰開。這名戰士擺弄著盒子，掰不開。父亲走過去幫他旋了開來，他一看是墨汁，兩人相視笑笑，其情融融，還很友善。
這天， 1949 年 10 月 16 日。父亲 19 歲。
當天，解放軍營教導員要父亲幫助登記被俘人員，這就算父亲參軍入伍了，又是出奇的簡單、便捷。
後來，政工處長 （ 小叔公 ） 被送到蘇州，再轉去東北撫順集訓。師長等主要軍事官員，當晚在另一處登船去了臺灣。
父亲被部隊選送十兵團學習。福州，十兵團教導團開展軍政訓練，以政治為主，較系統地學習了社會發展史、矛盾論、辯證法、人民民主專政等課程。學員來自部隊基層和新招收的青年知識份子。十個月學習結業，多數返回福建前線。父亲到了駐海澄的一個團偵通連當文化教員。
部隊在演習，一個營的兵力向小山頭進攻，遇“敵”碉堡，“頑敵”火力阻擊，部隊用發射筒射出土制炸藥包，炸藥包翻滾著在不遠處落地爆炸，轟起一團火焰，在美制湯姆芯重機槍掃射中，戰士們托著日制三八式步槍，彎腰往山坡沖上去。一片呐喊聲，“敵人”投降，演習結束。
演習時，坦克、重炮沒有參加，因為營的級別低，演習規模小，所在地區狹小，無法施展坦克、重炮。
近處鄰村的樹林裏，叮叮噹噹地在造木船。一切，積極準備解放金門、臺灣。
兄弟部隊兩三個團，曾經登上金門海灘，因潮水退落，後續部隊和給養沒跟上。部隊苦戰後，彈盡糧絕，全部遇難，損失慘重。
1950 年 10 月 1 日，村外操練場上，整團部隊集合，慶祝新中國建國一周年。據說，團長原是草頭班出身，當時他在臺上唱京戲，結束時掌聲四起。戰士自編自演的小品“轉變”演出了，這是團文娛模範編寫由連隊戰士演出的節目。這位模範，他有一個編寫文娛節目公式：落後 + 領導教育、同志幫助 = 轉變成先進。演出時，台下戰士講講笑鬥鬥嘴，結束時跟著鼓一陣掌。
沒過幾天，部隊突然動員要去北方練兵。急速行軍至福州，乘船至南平，坐卡車去鷹潭，上了火車的运货车（俗称“悶罐車”），轟隆轟隆直抵山東泰安的大汶口站下車，在車站附近農村換上棉衣，又轟隆轟隆直達吉林臨江口在鴨綠江邊的四道溝，六道溝一帶的村子裏住下。
約兩天后的晚上，天氣由小雨轉中雪。按上級要求，部隊輕裝，刮去水壺上的“八一”五角星，摘下帽徽胸章，裝滿米袋，整裝集合待命。連隊幹部戰士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須臾，團政委站在凳子上，宣佈美帝已打到鴨綠江邊， 他們立即宣誓過江抗擊美帝、保衛家園。全團指戰員振臂高呼：“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我們要英勇抗擊美帝，誓死保衛祖國！”緊接著，部隊出發。
鴨綠江基本冰封，在未完全冰凍的地方，已鋪好門板等木料。部隊靜悄悄地四人一排快步前進，過江後不遠即往山上爬，發現上面是個大平原。夜行晝宿，翻山涉水，第三天傍晚，來到長津湖地區。這裏是先頭部隊與美海軍陸戰隊激戰過的戰場。天寒地冰，十字鎬、鐵鍁挖單人掩體，會反彈回來，震得手掌虎口都會裂開出血。戰士們只能在湖邊大草叢之間，挖去積雪，三斤重的棉被，鋪一半蓋一半睡下。棉衣裏，行軍時汗透，外面被大雪烊透。個個顫抖著睡下，隨即睡熟，太疲勞了。醒來，天濛濛亮，呼嘯聲、爆炸聲連續不斷。老兵知道這是榴彈炮彈在近處降落爆炸的聲音。這樣開炮，敵人不是進攻就是撤退。
天大亮，發現美軍陸戰隊開始撤退，部隊立即追擊。昨夜無法開飯，今晨來不及開飯。餓極了，只得嚼一把生米，就一口雪往下吞咽。追，一路急行軍，追。
公路雪封冰凍，有美軍黑人士兵橫屍路上，不留意踩上，感覺像岩石。有坦克翻落山崖，有大卡車歪倒在路邊。卡車司機已死了，手僵硬地伸在車門窗外。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高大的首長，後面跟著幾名警衛員。走近一看，原來是美軍坦克兵被志願軍押著，想讓他開走美軍遺棄路旁的美軍坦克。
路上，偵通連長聽團部人講，昨天那麼冷，原來是零下 38 ℃。怪不得，小便時覺得有點痛，尿未落地便有些像蠟燭油，落地即成一個小尖頂的冰陀螺。行軍休息時抓癢，指甲裏帶出一個蝨子，肚子圓鼓鼓的。為了報復這個吸血鬼，把它放在雪上凍。僅一兩秒鐘，捏起，硬得像粒砂子。放在手心裏再仔細瞧，它卻又動了。生命力還挺強的嘞！隨手一揚，讓它永遠落戶冰天雪地吧！
敵人乘十輪大卡車逃跑，志願軍靠兩條腿追擊，一直追到北朝鮮東海岸咸興，美軍已經在元山登上登陸艦逃之夭夭了。
這一路追擊，父亲一雙腳板不爭氣，血泡摞血泡。夜行軍，人非常累，甚至邊走邊睡著了，撞上前面的戰友，才驚醒過來。儘管這樣，心裏並不想部隊休息。因為一旦坐下，再站起來，兩隻摞滿血泡的腳板就鑽心地痛。只得先用後腳跟著地，慢慢地再用上前腳板，像小腳老太一樣地走，幾分鐘後，兩腳麻木得沒了知覺，也就不感到疼痛了。
長津湖一役，戰士凍傷減員人數高出戰傷。腳凍傷僵硬發黑，多少傷员因此被截肢，有的傷口感染得了破傷瘋而不治。 -38 ℃，腳上穿的布鞋或球鞋，怎麼抗得住呢？長津湖地區的所有防空洞裏，塞滿了陣亡戰士的遺體，洞口露出一雙雙穿布鞋、回力球鞋的腳。棉鞋來不及發下，部隊就匆匆入朝，先頭部隊戰士頭上甚至還戴的單布大蓋帽呢！
部隊在丘陵地貌的咸興、元山一綫休整，並守衛，防備美軍從海上反攻襲擊。夜裏美軍飛機來騷擾，它用哭喪語氣播放普通話說：“孩子們，回家吧，媽媽在家裏想你，眼睛都哭瞎了！快回家吧！”戰士們有人罵它粗話，也有人輕輕地歎道：“媽媽真的想我呢！”
在這裏，部隊先後補充了東北、四川的新兵。入朝後沒有文化教育任務，父亲在電話排學技術、看守總機隨同電話兵外出架電綫、查綫。
戰士們在山坡上挖了大型防空洞，裏面挖溝鋪石塊上面蓋土，砌成土炕，可燒火取暖。這時部隊無需一口炒麵（炒熟的麥粉）一口雪，可吃到高粱米飯與炒白菜了。
戰士與鄰近的村民有來往相溝通，關係融洽，一點也沒有身在異國他鄉的感覺。村子裏，阿子媽妮（中年婦女）、阿媽妮（老婦人）、和小孩、老翁多，青壯男人極少，他們擔任村幹部、民兵的職務。阿子媽妮非常吃苦耐勞，身穿白短衫、白長裙，腳穿白布襪、尖勾頭的浅帮黑橡胶便鞋，外出到河邊敲碎封冰汲水，瓦水罐頂在頭上碎步往返跑，往家裏运水。美机炸毀公路、橋樑，都是這些阿子媽妮頭頂裝泥的草包，去填坑補洞，路上還會說說笑笑。
夏天，阿子媽妮們過河，也有絕招。在岸邊脫去長裙裏的褲子，下河隨著水深度，撩上裙子，待逐漸水浅时，慢慢相應地放下裙子，上岸穿褲。可不避男人，絕妙的保密。
他們之間雖然語言不通，但借助手勢，也能親密交談，就像在國內使用各地不同方言相互交談一樣。高齡老者中有人頭戴黑色金屬絲做的帽子，像中國古代除去兩旁帽葉的烏紗帽，衣穿白色大褂，大褂前胸用衣帶打個結替代紐扣。有的老者會用毛筆寫漢字，佐助交談。可惜，多數戰士不識古漢語，需父亲作翻譯。
朝鮮家庭吃飯，男人，特別是老翁，先吃，婦孺後吃。小木台放在炕上，人們盤腿坐下。扁平的小銅勺舀一口飯，放水裏一浸再入口，用自製的酸辣大白菜佐餐。
碗也是銅的，阿子媽妮把它們擦得金光閃閃。所以傳著諷喻美軍的話，美國發動侵略戰爭時，美軍長官告訴士兵，朝鮮人很富有，餐具都是金子做的，誘使士兵覬覦、掠取這種銅碗勺，向北朝鮮進犯。
歷史真相是金日成首先貿然發動朝鮮人民軍大舉進攻南朝鮮，直至佔領釜山，南韓政權岌岌可危。美國才應南韓請求糾集聯合國軍在南朝鮮海岸港口仁川登陸，切斷人民軍的戰綫。乘虛而向北推進。西綫一路逼近鴨綠江邊新義州；東綫美軍海軍陸戰第一師機械化部隊在朝鮮東海岸元山登陸，直驅佔據北方狼林山脈的長津湖地區。北朝鮮陷入絕境，中國受到戰爭威脅，最終出現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舉動。
部隊在東綫這一帶守衛海防，同時開展新兵訓練。
“五一”與人民軍後備部隊聯歡慶祝勞動節。山溝裏有人民軍簡易的大禮堂，臺上演出兩軍的精彩節目。舞蹈的肢體語言彼此都懂；歌曲的激昂情緒，大家一致；曲藝小品，意思不大懂，大家相互猜猜笑笑。國內的藝術大家，沒有來此慰問過。慰問品中量多的是香煙，不抽煙的人轉送戰友了。後來收到慰問品中，最珍貴的是獻給“最可愛的人”的搪瓷杯，和象徵全國人民火熱的心的抗美援朝紀念章。
北朝鮮夏季的炎熱，很短暫，用河水洗臉，涼涼的，揩身，冰冰的。部隊主食經常吃東北高粱米飯。偶爾吃頓餃子，有些山東籍戰士會超量領來麵粉，少放餡，多包餃子，撐飽肚子再留些下頓吃。農民意識濃重，與他們開會時大公無私的發言，判若兩人。
朝鮮物資極度匱乏，日用品除了部隊發的外，個人要買，須事先登記，後勤部門回國購買，再內部交易，以鋼筆、小刀、小圓鏡之類普通用品。朝鮮姑娘非常喜愛這類小東西，羞答答地纏著相討，若割愛相送，很可能惹來組織上的嫌疑，只好避開她們使用。顯得小裏小氣，怪怪的。
志願軍也開展“三反”运动。反贪污，戰士哪来材料？反官僚主义，戰士不敢；反浪費，可憐得很，供給緊張，有什麼能浪費的呢！本來樣樣就不夠用嘛！國內刮什麼風，戰場上也波及什麼浪，一脈相承，環環相扣。
1949 年当了軍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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