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新西兰之旅
黄毓璜
跟旅游社去任何国度奔走一通，原不存在地域意义上的“完整之旅”；这里说“不完整”，并非说我们的目标既限于北岛，就无缘面识南岛的“新西兰屋脊”以及蜿蜒于山岭之间的许多温带冰川等等，而是指“风情”、“风物”领略上的重大欠缺。
尤其是，选择去以自然风光取胜的新西兰，原本出于对自然造化、包括独异造化之物的憧憬；可如同日前澳大利亚之行只在公路上看到一只被汽车撞死的袋鼠；在新西兰，我们竟没能看到那怕是一只作为自然生命的几维鸟。
这鸟儿是新西兰独有的生灵，我在匆匆闪烁的电视屏幕上见过一面。以为人们称它“奇异鸟”是对头的。长相就奇，羽毛如毛发披体，脸上纷披的长毛就像连鬓胡子；脾气也怪，不能飞天怕也是不愿上天，明摆着有翅却落下个“无翼之鸟”的称谓；更兼有个奇特的心脏，稍有惊吓便足令损伤而毙命。这样的鸟儿不去打搅也罢，然而人总会有些不自量力的探究欲，越是见不到真身，越会痴想：何以新西兰人如斯推重它，非独尊为国鸟，登上国徽，且成为新西兰人的自称自谓呢？
对于新西兰的预期，几维鸟之外，就是地热现象和毛利人种了。我们选择去罗托鲁阿，便缘自这样的神往。这个地热观光城市其实跟乡村略无界限，最能够见出这个国度自然风光、自然保护的水准。这里又是土著毛利族最集中的聚居地，足以从一个独异的层面传导新西兰的历史人文和地理人文。“没有去罗托鲁阿，不算到过新西兰”的说法，该是有鉴于此。
不知道肖伯纳先生当年何以把这里称做“地狱之门”？若是带有些贬意，该是不甚喜欢城中多不胜数的热泉和泥浆，不甚受用那到处弥散的浓浓的蒸汽和硫磺气味，或许他站在一个可以煮熟食物的水塘边，还想到当年火山频频喷发、火山口湖炙热难当的恐怖情景。其实，在我看来，置身清凉的气侯，放眼辽阔的空寂，那远远近近的缭绕雾蔼，高高低低的澄澈湖泊，分明如同我们舞台、画面上布控的仙境，很能够让人生发超绝万丈红尘、腾驾天庭胜境的感受。依了我，毋宁把这方天地称做“天堂之门”。
这里人口稀少，可谓“少似仙”。事实上整个新西兰人口密度仅仅相当于世界人口密度的三分之一，罗托鲁阿自然比例要更低，乃至需得用了不菲的补贴来鼓励生育。新西兰土著中最富特质的一支——唯一非欧籍成分的毛利人，可祘占住了一块福地。
毛利人外形跟中国人区别不大，只是肤色偏黑，接近印度人。成年男女看上去多显得粗壮而孔武有力，这一感受在同行的那个瘦型伙伴跟一位毛利中年妇女合影时突显出来——只觉得那位妇女搭在合影者肩上的一只手，倘若稍一使劲，对方准会不胜负荷地趴倒。都说毛利人尚勇好斗，我们接触到的，性格上却一律纯和温良。妇女善编织，男子多为雕刻好手，工艺品商店的物品特别是有几维鸟造型的，很能吸引外方人掏腰包。广场、园地、路边、房舍近旁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木质或金属雕像。人像居多，一律现代派似的造型奇异，性别特征夸张突出，男性一律呈现张目伸舌、龇牙咧嘴状，一如毛利人现今还保留了的习俗——在正式迎宾待客时爱做出的种种怪样鬼脸。大概他们的想象中，其祖先该是这等威风凛凛的模样。
也许是新西兰历来“走兽”稀有而“飞禽”繁多，毛利人自觉不自觉的“仿生”也偏向鸟类；在一泓火山口湖中，我们饶有兴味地观赏了一个壮实的毛利小伙子的精彩表演。他模仿着鱼鹰、水鸟，一次又一次地用嘴从水底叼出围观者陆续投下的硬币，钻出水面时还虚拟出鸟类的吞咽状。其实，毛利人迎宾的最高礼节“碰鼻礼”，也该是模拟鸟类之间交喙磨鼻的亲昵，大体是取了“息息相通”的寓意吧。
原先以为，天下的土著多少会跟贫穷、落后沾上点边，毛利人却绝非如此，总体上显见得生活比较宽裕，尤其是住宅，不同于我们的密集建居，各自的宅第拥有可观的占地面积，且一律花园般漂亮。这该是得益于早年毛利人艰苦的斗争促成了政府明智的“让步”，在土地、生育、社会福利诸方面给予优惠和保障。顽强的毛利人因此跟白种移民之间早经由当年的对立拼杀转化为和睦相处。生活方式也已向以英裔为主的白种人同化过去。兴许还跟我们只是在“文化村”一带活动有关，未曾深入更多原始保留的部落，所到之处已感不到毛利人有什么特异的习性，更未能从他们那里享受到挥矛奔跑、欢呼雀跃以及“哈卡舞”、“碰鼻礼”一类的传统礼遇，行止上虽可不必在入乡问俗上费神，内心却不能不有些未能尽兴的欠缺感。
入夜，一行人在毛利人之乡入住一所旧日的贵族度假之地。浓浓酽酽的绿荫中，稀稀落落散布了几座各自独立、格局不同的组合居所，均系欧式建筑。异于毛利人的装饰花俏的大屋顶结构，木身的房子外面着黑白色，素洁大方，给人安静恬适的感受。沿两边有护栏鲜花的八、九级铺了绿地毯的台阶拾级而上，便可在廊下开门入室。两个卧室之间有宽敞的客厅，室内墙壁上得体地挂着画框讲究的油画，装饰架上陈设着书籍和各种工艺品；古朴典雅，大非一般五星级宾馆的房舍可此。房间有边门通向后院，后院云者，实系密密匝匝的丛林围成。每个房间的院中都砌有一个圆形露天浴池，池中系天然温泉水，配备了放水和调温的装置。
在后院的浴池美美地泡上半小时，连日来的劳累顿消，神清气爽、略无睡意，一起到大门外的一条公路边漫步。其时圆月悬空，夜色皎好，天幕瓦蓝，树影婆娑，无边澄碧隐约可见。此刻，万籁俱寂，连几辆驰过的轿车也悄无声息。陶然中不禁想到，那远方丛木间，一定有无数的几维鸟在入眠，资料有载：它“在死寂的黑夜里遍栖于森林”。路边极目远眺，久久不忍离去。直到约摸是第四辆轿车静静驰过，我才觉察到每辆车在快到我们面前时都一度停歇。起先不知原委，后来才醒悟：驾车人都以为我们要穿马路，“车让人”，让我们先过呢。这对从国内都市去的我辈，无异于未经受用过的“礼遇”了。Sorry！四位驾车者，我们添乱了。赶紧离开间就有些如临方外，直觉得天、地、人浑沌成一泓和美。
新西兰，人说她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她能够自珍而需要自珍。难怪她的主人们对其领地的爱护是那么超乎寻常地顶真——我想到从奥克兰入关时近乎苛刻的规定和检查，不但外方的食品、草木、种子、土壤禁止带入，连我们同行者的一双占了泥巴的旅游鞋，也被检查员拿进去代为洗净了然后交付放行。新西兰人保护自然其情殷殷，而大自然也默默地温润着这方人的性灵。这该就是土地与人内在着的美丽和谐。难怪新西兰人要以几维鸟自谓了。我想，遍栖丛林的“无翼之鸟”，是岛国的特产，实在也正是土地依恋的绝好象征；事实上也只有自然造化的这方洁净、安谧的土地，才是这“奇异鸟”适宜生存的国度，才是它不能离异的情境；不是么，在那些到处跟自然较劲的地方，几维鸟注定是无法生存的。
黄毓璜
跟旅游社去任何国度奔走一通，原不存在地域意义上的“完整之旅”；这里说“不完整”，并非说我们的目标既限于北岛，就无缘面识南岛的“新西兰屋脊”以及蜿蜒于山岭之间的许多温带冰川等等，而是指“风情”、“风物”领略上的重大欠缺。
尤其是，选择去以自然风光取胜的新西兰，原本出于对自然造化、包括独异造化之物的憧憬；可如同日前澳大利亚之行只在公路上看到一只被汽车撞死的袋鼠；在新西兰，我们竟没能看到那怕是一只作为自然生命的几维鸟。
这鸟儿是新西兰独有的生灵，我在匆匆闪烁的电视屏幕上见过一面。以为人们称它“奇异鸟”是对头的。长相就奇，羽毛如毛发披体，脸上纷披的长毛就像连鬓胡子；脾气也怪，不能飞天怕也是不愿上天，明摆着有翅却落下个“无翼之鸟”的称谓；更兼有个奇特的心脏，稍有惊吓便足令损伤而毙命。这样的鸟儿不去打搅也罢，然而人总会有些不自量力的探究欲，越是见不到真身，越会痴想：何以新西兰人如斯推重它，非独尊为国鸟，登上国徽，且成为新西兰人的自称自谓呢？
对于新西兰的预期，几维鸟之外，就是地热现象和毛利人种了。我们选择去罗托鲁阿，便缘自这样的神往。这个地热观光城市其实跟乡村略无界限，最能够见出这个国度自然风光、自然保护的水准。这里又是土著毛利族最集中的聚居地，足以从一个独异的层面传导新西兰的历史人文和地理人文。“没有去罗托鲁阿，不算到过新西兰”的说法，该是有鉴于此。
不知道肖伯纳先生当年何以把这里称做“地狱之门”？若是带有些贬意，该是不甚喜欢城中多不胜数的热泉和泥浆，不甚受用那到处弥散的浓浓的蒸汽和硫磺气味，或许他站在一个可以煮熟食物的水塘边，还想到当年火山频频喷发、火山口湖炙热难当的恐怖情景。其实，在我看来，置身清凉的气侯，放眼辽阔的空寂，那远远近近的缭绕雾蔼，高高低低的澄澈湖泊，分明如同我们舞台、画面上布控的仙境，很能够让人生发超绝万丈红尘、腾驾天庭胜境的感受。依了我，毋宁把这方天地称做“天堂之门”。
这里人口稀少，可谓“少似仙”。事实上整个新西兰人口密度仅仅相当于世界人口密度的三分之一，罗托鲁阿自然比例要更低，乃至需得用了不菲的补贴来鼓励生育。新西兰土著中最富特质的一支——唯一非欧籍成分的毛利人，可祘占住了一块福地。
毛利人外形跟中国人区别不大，只是肤色偏黑，接近印度人。成年男女看上去多显得粗壮而孔武有力，这一感受在同行的那个瘦型伙伴跟一位毛利中年妇女合影时突显出来——只觉得那位妇女搭在合影者肩上的一只手，倘若稍一使劲，对方准会不胜负荷地趴倒。都说毛利人尚勇好斗，我们接触到的，性格上却一律纯和温良。妇女善编织，男子多为雕刻好手，工艺品商店的物品特别是有几维鸟造型的，很能吸引外方人掏腰包。广场、园地、路边、房舍近旁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木质或金属雕像。人像居多，一律现代派似的造型奇异，性别特征夸张突出，男性一律呈现张目伸舌、龇牙咧嘴状，一如毛利人现今还保留了的习俗——在正式迎宾待客时爱做出的种种怪样鬼脸。大概他们的想象中，其祖先该是这等威风凛凛的模样。
也许是新西兰历来“走兽”稀有而“飞禽”繁多，毛利人自觉不自觉的“仿生”也偏向鸟类；在一泓火山口湖中，我们饶有兴味地观赏了一个壮实的毛利小伙子的精彩表演。他模仿着鱼鹰、水鸟，一次又一次地用嘴从水底叼出围观者陆续投下的硬币，钻出水面时还虚拟出鸟类的吞咽状。其实，毛利人迎宾的最高礼节“碰鼻礼”，也该是模拟鸟类之间交喙磨鼻的亲昵，大体是取了“息息相通”的寓意吧。
原先以为，天下的土著多少会跟贫穷、落后沾上点边，毛利人却绝非如此，总体上显见得生活比较宽裕，尤其是住宅，不同于我们的密集建居，各自的宅第拥有可观的占地面积，且一律花园般漂亮。这该是得益于早年毛利人艰苦的斗争促成了政府明智的“让步”，在土地、生育、社会福利诸方面给予优惠和保障。顽强的毛利人因此跟白种移民之间早经由当年的对立拼杀转化为和睦相处。生活方式也已向以英裔为主的白种人同化过去。兴许还跟我们只是在“文化村”一带活动有关，未曾深入更多原始保留的部落，所到之处已感不到毛利人有什么特异的习性，更未能从他们那里享受到挥矛奔跑、欢呼雀跃以及“哈卡舞”、“碰鼻礼”一类的传统礼遇，行止上虽可不必在入乡问俗上费神，内心却不能不有些未能尽兴的欠缺感。
入夜，一行人在毛利人之乡入住一所旧日的贵族度假之地。浓浓酽酽的绿荫中，稀稀落落散布了几座各自独立、格局不同的组合居所，均系欧式建筑。异于毛利人的装饰花俏的大屋顶结构，木身的房子外面着黑白色，素洁大方，给人安静恬适的感受。沿两边有护栏鲜花的八、九级铺了绿地毯的台阶拾级而上，便可在廊下开门入室。两个卧室之间有宽敞的客厅，室内墙壁上得体地挂着画框讲究的油画，装饰架上陈设着书籍和各种工艺品；古朴典雅，大非一般五星级宾馆的房舍可此。房间有边门通向后院，后院云者，实系密密匝匝的丛林围成。每个房间的院中都砌有一个圆形露天浴池，池中系天然温泉水，配备了放水和调温的装置。
在后院的浴池美美地泡上半小时，连日来的劳累顿消，神清气爽、略无睡意，一起到大门外的一条公路边漫步。其时圆月悬空，夜色皎好，天幕瓦蓝，树影婆娑，无边澄碧隐约可见。此刻，万籁俱寂，连几辆驰过的轿车也悄无声息。陶然中不禁想到，那远方丛木间，一定有无数的几维鸟在入眠，资料有载：它“在死寂的黑夜里遍栖于森林”。路边极目远眺，久久不忍离去。直到约摸是第四辆轿车静静驰过，我才觉察到每辆车在快到我们面前时都一度停歇。起先不知原委，后来才醒悟：驾车人都以为我们要穿马路，“车让人”，让我们先过呢。这对从国内都市去的我辈，无异于未经受用过的“礼遇”了。Sorry！四位驾车者，我们添乱了。赶紧离开间就有些如临方外，直觉得天、地、人浑沌成一泓和美。
新西兰，人说她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她能够自珍而需要自珍。难怪她的主人们对其领地的爱护是那么超乎寻常地顶真——我想到从奥克兰入关时近乎苛刻的规定和检查，不但外方的食品、草木、种子、土壤禁止带入，连我们同行者的一双占了泥巴的旅游鞋，也被检查员拿进去代为洗净了然后交付放行。新西兰人保护自然其情殷殷，而大自然也默默地温润着这方人的性灵。这该就是土地与人内在着的美丽和谐。难怪新西兰人要以几维鸟自谓了。我想，遍栖丛林的“无翼之鸟”，是岛国的特产，实在也正是土地依恋的绝好象征；事实上也只有自然造化的这方洁净、安谧的土地，才是这“奇异鸟”适宜生存的国度，才是它不能离异的情境；不是么，在那些到处跟自然较劲的地方，几维鸟注定是无法生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