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时期的“奇游“ (小说)

来源: 2021-05-03 13:07:12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

新冠时期,大家闭门思过。想起拉美作家加西亚 马尔克斯写过的名篇《霍乱时期的爱情》,讲的是霍乱流行期的事情。十几万字,写得洋洋洒洒,千奇百怪,让人不能释卷。期望将来有谁也写一本《新冠时期的爱情》。

我看着卧室书架上的书籍,正想着今天挑哪一本看。看见一本叫《民主啊民主》,买来后还没看过,就一头钻了进去。

雅典,看见了普尼克斯山,是雅典城邦公民议会聚会的地点。小山丘上有个巨石平台,平时演说者就站在那里挥洒苍穹。不远处是雅典城邦,看见了好多座神庙,当然不是现在这个破败的样子。 雅典城以广场为中心,广场四周是居民区。 广场上还有议事厅,是城邦开会的地方。 广场上很 热闹, 我看见有 卖 鱼 的、卖 肉 的、卖 蔬菜的,还有陶器等日用品在出售,从早到晚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广场旁边的小棚子里坐着兑换钱币的商人。 雅典使用的是银币,上面是猫头鹰的图像, 那是守护神雅典娜的象征。 有一些官员在广场内巡逻, 负责维护市场的秩序。 广场是雅典 人的社交 场所,市民们在这里讨论各种有趣的家长里短,外国游客讲述着远方带来的奇闻轶事。雅典夏日炎热,如果阳光过于猛烈,人们就会待在附近的柱廊里。在广场上你可以 看到留着大胡子的学者与青年热切地交谈 ,偶尔有穿着华服的妇女在男士陪同下在购买日用品, 打扮朴素的主妇正大声地与小贩讨价还价,也有光着脚跑来跑去的孩子。城南的斜坡上是狄奥尼索斯剧场,每年会举办戏剧节。雅典城的富饶和壮观, 成了其他 城邦的模板。有一个 公元前 5 世纪 的 希腊人这么评论道:“ 如果你见过雅典而不狂喜,那你就是有眼无珠, 如果你自愿离开雅典,那你就是一 头骆驼,笨得出奇。”

“客人,从哪里来?” 忽然我听见有人问。这人穿一件有些陈旧的宽松束腰外衣,满脸胡子,还有一个大脑袋。

“这个嘛,很远的地方。”

问者看起来也并不感兴趣,雅典来来往往的人多了。

“你愿意和我说说什么是“正义”吗?“

“您是谁?”

“苏格拉底。”

这个名字我知道,听说他常从路边蹦出来,抓住一个人就开始辩论。在这个城邦里,人们的主要休闲活动就是辩论和戏剧。我还知道,就是因为他的作为和遭遇使后世的民主蒙羞。不妨让我来和他说说,说不定能把他劝转,改写历史呢。

“正义就是对的东西。”

“什么能称为对的东西呢?“

“就是对人民好的东西。“

“请告诉我哪里的人民?雅典人民?斯巴达人民?马其顿人民?”

这老头儿这么能辩。“正义就是对好的东西!“ 我忍不住要这么说,当然我知道不能说。

这时人们渐渐围拢来,他们看一场辩论就像看一场球赛那样起劲,为双方喝彩。

这时我开始进攻,“请问真正的民主应该是怎么样的?”

苏格拉底眉飞色舞起来:“我们先说什么是民主吧。”

我一想,这我熟啊,从古希腊到现在两千八百多年,我们不都是在实现民主的路上吗?哪怕是那些不太民主的政权也不敢说自己是极权,不民主。

“民主就是一人一票选出自己代理人来管理国家。”我说。

“那么怎么选?”

“一个人跑上来说,我给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如果相信他/她,我们就选他/她。”

这时他面向听众,“我问你们,如果你要出航远行,你会让谁当船长?是任何人,还是航海知识丰富的人?”

“当然是让航海知识丰富的人当啊。”有人说。

“如果你生了病,你会找一个懂医学知识的人来做你的医生,或是任何人?“

人们沉默,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

“那为何人们总是深信,只要到达一定的年令,人人皆能选出最适合的国家领袖呢?“

我看到人们面面相觑。

我觉得他似乎在影射什么。

“你们的代表是怎么选出来的?” 我问。

 我知道雅典城邦有个公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20岁以上男性公民均可参加,每年分为10期,讨论解决国家重大问题,如战争与媾和、城邦粮食供应、选举高级或专门行业官吏、终审法庭诉讼等。讨论后通常用举手表决。

人群里有个人高喊:抽签抽出来的。                                                            

抽出来的?“为什么要抽签?”

“因为要人人参与管理城邦”,“因为选举会被操纵”,“因为不要被指定的官员”   ,  人们嚷嚷着。

还有人嘿呦嘿呦抬来了一个石制抽签机。原来他们今天就要抽签。又看见一个人在分发小块陶片,一个烧制出来的像小碟的东西,当中有个洞,大概是为搬运方便。我也分到一块。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旁边的人告诉我,要把那些危害城邦制度,特别是那些野心勃勃想成为寡头的人的名字写在上面,如果达到一定数量,那个人就要被赶出城邦,十年不能回来。哦,我明白了,他们是“恐精英主义者”,很害怕精英会由于利益出卖他们。这人要我帮他在上面刻出某人的名字,因为他不识字。我问他为什么要放逐这个人,他说他天天听人提到这个名字,烦死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让人放弃民主吗?那用什么?还是告诫我们民主需要教育跟上?”我问。

“你会看到我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我假定你是第二种意思,我承认你说得有理,但是怎么才能使大众聪明起来,分辨出好的领导人,好的政策呢?”我又问。

“辩论呀,” 他诡诘地一笑。

“对啊,还有互联网,各种媒体。“

“你说的是什么?“ 他问。不好,说漏了嘴。但是我记得辩论起来就要锅碗瓢盆乱飞,到后来只好用墙把两方隔开。而且人们就喜欢听对自己胃口的消息,其他一概不听。

 

那天我又看见他拉住一个人辩论“道德“。

“请问什么是有道德的行为?”

“如做人要老实,不能欺骗人。”那人说。

“那么在交战中我方将领为了取得胜利总是想尽一切方法欺骗和迷惑敌人,这种行为是道德的吗?”

“对敌人欺骗是道德的,对自己人欺骗是不道德的。”

“那么在交战中我军被敌军包围,士气低落,我军将领为了鼓舞士气,组织突围,就对士兵说援军马上就到,结果士气大振,突围成功。这种欺骗是道德的吗?”

“那是在战争情况下,战争情况是特殊情况,和日常生活不一样。”那人开始冒汗。

苏格拉底接着问,“在日常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孩子生病了,父母拿药来,但他/她不吃,父母就说那不是药,是糖,后来吃了病就好了。你说这种欺骗是不道德的吗?“

那人只好说,这种欺骗是道德的。

“不骗人是道德的,骗人也是道德的,那么什么才是道德的呢?“

那人气得想打他一顿。

他就是这样喜欢辩论。我还听说这样一件事。有一天苏格拉底正在和人辩论,忽然跑来一个妇人,当着众人面叉着腰把他大骂一顿,又把一桶水猛地泼到他的身上。原来这妇人就是苏格拉底的老婆。他的门生以为苏格拉底要发火了,谁知他只抖了抖湿了的衣服说,我就知道打雷之后必有大雨。据说也因此传开了苏格拉底的名言:“好的婚姻只给你带来幸福,不好的婚姻却能使你成为一个哲学家。”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赶快警告他。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好死不如赖活’吗?“ 我小心翼翼地开始。

苏格拉底有些困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活着?“

“活着就是。。。我可以享受人世间的一切,比如,“ 我朝远处的海洋指了指,”欣赏如画的风景,品尝绝美的佳肴,“  又加一句,”阅读浩瀚的历史。”

“没有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生活的。“  苏格拉底断然说。我有反思啊,我每天反思,所以才来这里,我心里说。

“但是你们的神要的是虔敬,不是反思。我还听说因为这你被控告了。”

“我怎么不信神了?神命令我履行一个哲学家探讨自己和探讨别人的使命。"

“但是你的神大概不是雅典城邦所信奉的在奥林匹斯山上的12位神,你的神是理性。因为你说过,你要看看一样东西是因为它本身好,还是因为神说了它好。”

“这位客人还知道得不少。”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再过三天他就会被处死,但是他不知道。

“您知道,如被认为有罪,按照雅典法律你可以选择把自己流放,也可以付罚款,虽然您很穷,但是大家会去为您筹款, 这样就不会有死刑。”

“那不是承认有罪吗?”
“这,这,  就算暂时承认有罪。”

“什么叫暂时承认有罪?!” 我有些气结了。

时间急迫,我决定孤注一掷。

“你的逻辑有问题。如果你一丁点也不认可人们对你的有罪推定,为什么不想办法逃脱呢?你的学生会把狱卒买通,逃亡路线也已安排好,无论你逃到哪一个城邦,那里的人们都会热情地欢迎你的。“

“不,我不会这样做。如我被国家判决有罪,而我逃走了,法律将得不到遵守,就会失去它应有的效力和权威。当法律失去权威,正义也就不复存在。”

我越来越糊涂了,现代人和古代人的思维竟差那么多。如果这个法律是恶法,那么我还要去遵从它吗?看来苏格拉底的回答是肯定的,恶法亦是法,为了保卫法律的尊严,他情愿去死。但是作为现代人来说,我至少要去呼吁呼吁。可是他也是呼吁了,辩论,讲演不就是呼吁吗?可是最终那一部分大众没有接受他的观点。我真想告诉他,在两千八百年后,他的“罪行”都不是问题了。

“你至少可以等待人们的观念改变”,我说。

苏格拉底苦笑了一下,在我的一生人们的观念会改变吗?

“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明天将有一个501人的陪审团来听你的申辩,如果你能把他们成功说服,让陪审团的最后投票取得简单多数或者两方票数相等,此案就会被撤销。“

那天的审判我也去了,大厅里黑压压的都是人,除了陪审团还有来旁听的人。

控诉人发言之后,苏格拉底站上了讲台,他很从容,甚至还很幽默。

先生们,我不知道我的控诉人已经对你们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对我来说,我已经被他们弄得神魂颠倒了;他们的论点是那么有说服力,但另一方面,他们所说的话,却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我之所以被控告,是因为主神特别挑选我到这座仿佛是一匹大千里马似的城市来,这匹马因为它的体积大因而趋于懒惰,所以需要一只牛虻来刺激它。所以我整天不停地这儿走走,那儿走走,叫醒,说服和谴责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先生们,你们不可能再轻易地找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人来告诉大家我们是多么无知。我似乎感觉到,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将会从瞌睡中惊醒,由于恼怒,你们会像用苍蝇拍打苍蝇那样, 一下把我拍死,然后你们就再去睡觉。

请问控诉人,你是在控告我崇拜新神呢,还是信仰无神论?

“对,对,你就是无神论。”

如果我是无神论,又怎会去崇拜新神?这不符对我的控告啊。

雅典人, 我爱你们, 我尊重你们, 但我宁愿遵循神意而不是你们的意见, 只要我还有生命和力量, 远不会停止哲学思考和哲学教育。我请你们不要那么在意自己和财产,首先并且主要的要关注自己的灵魂。人啊,认识你自己。但不管你们怎样做,你们要清楚我不会改变我的生活, 就算要为此而死很多次。

陪审团投票结果,280票对221票,苏格拉底有罪。

其实到这时候,苏格拉底还是有救的。因为判罪和量刑是分开的,即便有罪,但罪不该死。苏格拉底第二天被允许对自己的刑罚方式提出建议。如果陪审团采纳他的建议。。。他总不会跟控方一样要判自己死刑吧。

很多他的学生和朋友都来劝他放弃。里面有柏拉图。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法庭上,陪审团会最后一轮投票。

我坐在远远的地方,我已知回天乏术。

先生们,对于上次的定罪投票结果我很感意外,我不敢相信双方的票数会如此接近,有罪方对无罪方只差60票,也就是说只要仅仅三十票投向另一边,我就会被无罪释放。好吧,不管怎样, 我必须面对他们要求死刑的事实。 先生们,我将建议对我自己施以什么样的刑罚呢?

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平常的安定生活。 我不曾对绝大多数人向往的东西诸如赚钱、有一个 舒适 的 家、高的军阶或文职,发生过兴趣。我没有选一条对你们或对我自己都没有好处的道路,而是提醒你们不要老惦着国家或其他东西会给你带来的好处,而要常常想到国家或其他东西的健康。 我这样做应该得到什么呢?先生们, 如果我必须提议我确实应该获得的东西。那么,我提议我应该获得一些奖赏。因为我这样做的同时需要维持生计,所以我建议由国家免费负担我的生计。

这时我听到有人叫起来,你这是藐视法庭!会场一阵骚乱。

苏格拉底继续说,先生们,我不费很多力气就挑起了你们的愤怒,使你们原本的心目中量刑的规则可能都改了。 如果我说好话呢,你们不是又要改了吗?那么到底什么是原则呢?

我知道, 我永远不会由于害怕死亡而错误地向权威屈服,我不认为一个人应该向陪审团求情, 或用这种方法使自己获得无罪开释; 他应该向陪审团交代事实, 并且用论证来说服他们。 陪审团 也不应该把施行 正义当作一种 恩惠,而是决定正义在何处成立。 我拒绝用一种 能 给你们极大快感的方式向你们说话。 你们希望听我哭泣和 哀号, 做和说你们 习惯 从 别人 那里 听到 的 事物。 可是, 先生们,我 觉得困难并不在于逃避 死亡,真正的困难在于避免这种邪恶。

最后的陪审团投票毫无悬念,360票对140票,死刑成立。

事到如此我已经无话可说,我只能说这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他这是向死而生吗?想以死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即没有教育的民主是危险的?他会不会是有意这么做,而给后世留下这个警醒?

如果不是让陪审团来决定他的命运呢,而是让一个法官,即有知识的人,来决定,事情会不会好点呢?可是精英也可能为了某一方的利益,或由于他们的知识的偏狭,或追随某一种时髦的思潮而不能保持公允。为什么古希腊的人从来没想用这个办法来判案呢?

那一天,在狱卒和他学生的注视下,苏格拉底坦然喝下了毒酒,身体慢慢僵硬。

当时有人写了一首诗来纪念这个场景:

喝吧,苏格拉底,喝吧,在宙斯的王国里。

你的才智已明白无误地由太阳神阿波罗宣告,

而阿波罗他自己就是智慧的化身。

你的城邦给你喝的是毒酒,

他们却喝了你用上神般的声音给予的睿智。

Drink now, O Socrates, in the kingdom of Zeus.
Rightly the god declared that you are wise,
Apollo, who himself is perfect wisdom.
You drank the poison which your city gave,
But they drank wisdom from your god-like voic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