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本义是虚无的。只有世俗了,才能有可以理解的意义。道德自己无法起作用,中国历史上,靠礼制、礼法、私刑、国家机器等强压才能执行。执行法包括夷族、活剐、棒杀、沉塘等。奖励法包括功名、做官、封号、牌坊等。后来国家法律越来越独立于道德之外,道德转化为潜规则起作用,全依赖三样东西的余威:天命、祖宗、人言。
以德代法,是历史早期的必然。但在中国,与政治制度的早熟严重不相称。朝堂君子小人之争,将整个国政搞成了笑话。也是中国兴衰和亡国的原因之一,因为这种道德之争,完全盖过了事实和实事,导致国家机能瘫痪。大家都知道著名的三不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其实是著名的道德君子司马光编出来陷害王安石的。他巧妙地将攻讦藏在出考试题中:
熙宁三年春,李清臣等将试官职,翰林学士司马光拟“策问”云:“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
今天我们看三不足,没什么感觉。但在当时的环境里,每一条较真起来,都是大逆不道,千刀万剐都不足谢罪的。神宗皇帝看了,吓得赶紧换了考题。事后问王安石,王否认说没这回事。司马光为什么要陷害王安石?因为王安石要变法。司马光一伙当时无论从理论学术上还是经济国政上,都无法与王安石相比,只好从道德上攻击。神宗三次变法,都被司马光一伙挫败了,都是靠道德攻击。北宋亡国也就可期了。
道德这么厉害,我当然不会说它就是虚无的。直至今天,道德依然有用的维稳工具。我反对的是将道德神圣化。可是道德一旦不再神圣,就没有多大的作用了。这是个无解的矛盾。还是不能神圣化,一旦神圣化,就成了恐怖主义。道德君子可以直接是恐怖分子。北宋有一个小姑娘,被父母卖给了一个光棍。在成婚之夜,姑娘反抗用剪刀刺伤了硬上弓的霸王。当事官员审案后决定,由于结婚程序不完整,不算杀夫,按一般伤人罪判决了。
可司马光为了维护道德的神圣性,时隔二十年后,来翻这个案。将已经改嫁生育了儿女的“中年母亲姑娘”抓回来,按谋杀亲夫的大逆不道罪,处死了。乘机将当年审案的改革派官员,流放或罢官。更有甚者,他为了反对改革,将国土送给西夏。将当年变法派占领的土地,修筑的工事堡垒,全送给西夏。提拔逃跑将领,陷害作战的将士。反对发展生产,号称天下财赋自有定数,不在民就在官。否定可以提高生产力的可能性,将任何财税收入的增加都攻击为“横征暴敛”。
这些今天看来是倒行逆施的行为,当时可都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的,很得多数士大夫之心。北宋是亡国了,但道德君子们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其实类似的故事在明朝又演了一次。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类似的故事今朝还会再演一遍。如果你理解道德的本质,就不难理解这些。道德,从起源就是一个利益再分配的工具。这种再分配的目的,就是为了维稳,维护社会的稳定。为了稳定,就一定要防范任何大的变化。人类进化是没有方向的,但道德是有方向的。道德的唯一方向,就是向后。一切都不要变,如果变了,就要不惜代价再回到过去。
所以,我不会去虚无什么道德,也没兴趣去支持或反对特定哪一种。这东西本是应需要而生,因环境而变的。在今天社会管理能力强大太多,特别是法律对财产权利义务规管越来越细,道德其实能起到的实质社会作用,基本全失。当然,人类是有惯性的,特别是道德这种本质上就是守旧的东西。一个社会,如果全无道德,就会变得特别激进;但一个社会道德过多,就没有进步的空间了。道德其实还是一个不能分析的囫囵概念,相对于人类思维能力较弱的蒙昧阶段。所以我认为,今天道德可以当怀旧的风花雪月一样谈谈。我刚开博时写了有关道德的两段,供大家玩玩。。。
多余的话 (三)
(2012-09-21 09:58:20)
赏心乐事莫过于,别人对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对别人说的是圣人的话。这样就奠定了一场令我愉快的交谈。这次也不例外。
在跟贴中,许多网友掏心窝子对我说, 孔孟呢,叙事也许是不真实的,逻辑可能是破碎的,但他们用心是肯定好的,道德是美不胜收的,还正是我们当前所迫切需要的。于是深深被感动,也难得掏了句心窝子:道德是利益分配的工具。不料,不被接受,效果不好。当时不敢回复,沉思良久,摸一摸腰间还剩几句圣人之言,继续掏吧。朋友交么,与其掏心掏肺,还不如掏腰包实惠。
我承认我说了一面之辞。道德不仅仅是功利的,而是很大程度上是情感的。在道德中,情感和利益,血肉相连,很难清楚地分开。这是一段天荒地老的抵死缠绵。不,不是一段,是直到海枯石烂。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就是这层意思。我之所以只说功利,算是遵循董仲舒说的:“矫者不过其正,弗能直”。因为大家对感情这一面太有切肤之痛,往往全忘了道德有其功利基础。
世上只有藤缠树,人间哪得树缠藤。道德,究竟是出于利而诉诸情,还是发乎情而止于利,说不清?或者我们能不能就取其中美好的情感部分,忘掉那庸俗的功利基础?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这也是圣人说的,物质的东西,其实不能少。那么我们取一个样本来研究一下。就挑其中感情因素最强烈的:孝!
为避免过多的歧义,我们这里说的道德是孔孟的,不是老庄的。老庄的道德是出世的,那个争议很少。因为要一旦要离尘脱俗,在羽化登仙之前,我们就有太多的俗务要处理,没时间去争议。而孔孟的道德是入世的,关乎日常讲用。对此,我们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无止境地争吵。听起来很奇怪?这才是道德么。
中国的孝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孝大约起源于“文王能养老”。当时只是一个计谋。从今天的理念来看,这是一项伟大的创举。是第一份国家福利制度,是第一次技术移民措施。更可贵的是,文王认识到了智力资源的重要性,并想到了对外开放引进人才。要知道当时各个部落,打架有输有赢,但从来不承认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有疑问去问神,也不肯请教外人。文王想通了,自己家这点脑子不够,要向全世界吆喝,老头们,你们都来吧,我养活你们。了不起,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文王的算盘打得很精明。除了象伯夷叔齐吕尚(姜子牙)这样有本事的, 其他没本事的老头岂不更多,不把周家吃穷了?荀子说穿了秘密,叫做:老老而壮者归。老头们拖家带口,青壮年也提前赶来防老。又有智力,又有劳力。相比之下,如今加拿大三心二意的移民政策就暴弱了。人家周,用一代人,就积累了称雄中原的资本。
大家知道樊迟问稼的故事,孔子气得大骂:“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说的就是文王这个政策的效果。当然这里圣人顺便向我们解释了小人的定义。孔子告诉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我们就理解了。小人儒,就是要自己挣口粮的;君子儒,就是衣食无忧,可以专心学问的。今天我们靠自己打工养家糊口的兄弟姐妹,不要去掺和所谓君子之道,慎之!
文王的养老,其实是个强国之策。和后来的李斯谏逐客令及商鞅的军国主义是一类东西。目的很明确,要取代商。其中有情感因素吗?可能有,至少他利用了感情这一点。但当时肯定不是道德,而是违反道德的。当时中国流行的是贱老弃老。资源不够,必然的。日本的弃老传统一直延续到近代。文王,是因为他爷爷古公是个种田专家,从那时起粮食就多得吃不完,才有条件采取这种策略。文王之后几百年,有个老头把孔子搞毛了,圣人举起棍子就敲,脱口而出:“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整个《论语》中最不合孔子思想的一句。因为这不是孔子发明的。他在唱那古老的歌谣,从文王那时传下来的,反应当年的厌老弃老传统。
养老的本质是资源分配方式的改变。孟子的话说得明白:“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为什么不是大家都穿好的,一齐吃肉?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么?没办法,都吃就没明天了。所以,要约之以礼。孝的工具作用,就是在资源分配上向老一辈倾斜。
从文王到孔子,孝已经成为一种道德传统了。他不遗余力地推行孝道,可是怎么解释为什么要行孝呢?宰我担心礼坏乐崩,提议缩减守孝期。孔子又骂:“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父母乎?”这里已经百分百是情感因素了。孝,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从功利的动机,成为利益分配的工具。再诉诸情感,让你欲罢不能。六百年过去,一层又一层的情感,带血带脓,彻底把功利包裹起。你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核心了。基本上,所有道德信条,都经历了相同的衍化途径。
对于道德信条,最理想的境界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要问什么,照着做,你就可以成为万众敬仰的楷模圣贤。这是道德的奖赏。但是,如果你在和别人辩论,或教导别人道德,知道一些所以然,也许有助。可这一层又一层的,道德洋葱,你是剥还是不剥呢?剥的过程,你会受刺激;剥完发现是空的,你会失望;更糟的,剥出来里面根本不是你想要的,你又抓狂。难哪,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越理越乱,还是下次再说吧。
多余的话 (四 完了终于完了)
(2012-10-03 13:54:18)下一个
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中国好孝道,国人挨板子。在家中,棍棒底下出孝子,在外面,不孝之子棍棒下面死。不孝一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一。“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不孝罪中最轻的,比如服丧期间提前换掉孝服,就要杖八十。不行贿,有多少人能在八十杖后活下来?当然更多的就在家族内解决了。不待父母告官,族中老人认定了不孝孩子,男的乱棍打死,女的直接沉河。官府一直支持这种私刑。
也有胡萝卜。是从西汉开始的举孝廉制度,孝而优则仕。到宋发展成以孝立国。当官能一孝遮百丑。而一旦被扣上不孝的帽子,一切免谈,立马回家。宰相也无脸见人,太子立马被废。这才出了二十四孝这奇葩。可见道德不能只靠感情滋养而活下来。一件事,一种政策,一种说法,或一样行为,在事过境迁,失去实用价值后,却被包上层层感情,成为道德。当已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需要这个政策来吸引移民。为什么还用国家机器来维护这个道德信条呢?无非是统治者认为有用。
一切道德,最大功用就是维系社会的稳定。那个长得很像孔子的门徒有子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维稳,中国既建立武警,又要八荣八耻。伊朗既用古兰经,又道德警察上街。
道德又是如何发挥维稳作用的? 秘密就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孔子之伟大,在于他常常能洞邃事物的真相。这已经无限接近核心本质了。道德起作用的方式就是:一切都不要变。道德通过阻碍一切变化来保持稳定。变化是可怕的。变化可能好,但更可能坏。无穷多种后果,只有一种可能是正确的方向。还是不变最可靠。依圣人本意,最好世世代代不要变。但圣人不为已甚,先保持三年不变,行不行?我就算你是有道德的了。
孔子是一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这种人认为,为了理想,其他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他权衡到最后,彻底放弃的就是真实。不顾真相,唆哄世人迷信道德。除了偶尔露出来的,他选择掩盖真相。“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孟诉诸道德,想用道德作指导实现改变社会的目的。可道德的天性在此。他们只好不断向后,越走越古远。说他们开历史的倒车不过分。孔子自己和当时的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礼失求诸野。为什么求诸野?因为今天的村庄,还唱着当年的歌谣。为什么还唱当年歌谣?因为要我们去重复昨天的故事。道德的方向是永恒的,向后。三千年的文明史,有一个永恒的主旋律,不是战争也不是爱情,而是八个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天天唱年年唱。古今中外,没有一代人,能真心赞同下一代的道德水准。无论是当年垮掉的一代还是文革一代,现在都正在为下一代的道德失落而忧心仲仲,夜不能寐。
有一种声音,专门寻找你心中柔软处泛起涟猗。让你觉得一时四周暗下去,音乐响起来。夕阳晚霞,草地鲜花。被心爱的人搂着,起舞荡漾。全身心投入,满脑子是放松,放弃,奉献,献身。可是妹妹,已经曲终人散了,你为什么还闭着眼睛,在森林中不停地盘旋?有一些话语,专门去撩拨你的心弦,它们是如此天籁,让你觉得已经重回婴孩年代,蜷伏在母亲怀里,听着妈妈的心跳。除了安心,就是安全。但愿永远不要离开。可是兄弟,该醒来了,你长大了。妈妈那曾经宽大的胸怀,现在几乎容不下你一个脑袋了。
需要想一想,我们被那些来自远古的思想所吸引,其真正原因是什么。是那些东西本身代表着永恒的真理,还是那些语言自身的魔力?是那些东西纠缠着我们,还是我们自己慧眼独具能从废墟里发掘宝藏?那些语言的力量,来自语言自身,还是接收对象的本能反应?大部分时间,当我们回首历史的时候,总以为我们找到了有价值的思想。其实只是一种简单的共振现象。因为我们自己的脑子,就是被这些东西喂大的,由这些碎片组成的。我们自身思想的内置频率,和这些老的东西是一样的。只要靠的够近,必然会产生共振。与真假善恶美丑其实并无关系。
当道德的实用功能日益被法律和其它工具所替代。道德日益成为一个美学概念。不仅和“真”彻底分离,还和“善”越走越远。 即使是美,我们也很难分清,是真的美,还是我们被调教成这种眼光口味,或者美德尺度就是由这些东西本身做成的。很多人为此纠结。王国维因此痛苦地放弃了哲学研究,他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
中国人好“善”远胜求“真”。但没有“真”的善,必然流于伪善。没有“真”的支撑,道德就会去寻求“美”的支持。追求完美,必然流于苛刻。这是所有想改造世界的道德家的绝境。心中越是道德充盈,脾气就越暴躁。处处是可忍孰不可忍。道德家改造世界的药方,开始是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尽善矣,又尽美矣。无怪有信心天下可运于掌。把世界假设成一付摆好的多米诺骨牌,指头轻轻一推,天下可定。但没想到骨牌实际上可以向四面八方乱倒。这么美好的方案都推不下去,怎么不让人暴跳如雷。不能推己及人,只能正人就己了。将这些骨牌,一个个整顿,直到只许向一个方向倒。从这个意义上, 可以说专制的基础只能是道德。
孟子的整顿办法是只许言义,不许言利。从此我们中国只要治理不好, 都是因为道德沦丧,小人当道。君子们斗争了几千年,终于在明末被东林党取得了胜利。当时他们清除了所有小人,做到了“众正盈朝”。结果也很干脆,亡国了。
我喜欢《侏罗纪公园》,其中那个研究混沌的玩世不恭的数学家,说了一句话:生命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即使将恐龙搞成全是母的,一样可以孵出小恐龙。一个社会当然可以只言仁义。这样,抢劫可以算替天行道;杀人是义薄云天,歧视时义无反顾;征夺总是大义凛然;你承受这一切则是义不容辞。
我最后多余的话是:如果你想做点事,向前走,千万别指望道德能有帮助。另外,
看好你的钱包。
真的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