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还是想念上海,又要回去看看了。这次父母是住在从前上海的郊区了。但这郊区哪里还有半点郊野农村的样子呢?哥哥的新宝马在公路上格楞格楞地飞奔,公路两旁是茫茫无际的楼群,我觉得自己象是一粒尘埃,在楼群脚下被气流轰隆轰隆卷着走,就快喘不过气来了。上海马路上的好车真不少呀,夹杂在其中满身尘土的运货车也一样多。宝马在货车间穿行,货车上面扎得摇摇欲坠的货物,可不要掉下来砸到我们呀。格楞格楞,宝马跑个不休,没完没了地、两边还是高楼,格楞格楞,还是还是……终于楼房矮下去了,间或还有农民的房屋一闪而过,我们到了。
这个秋冬之交的清晨,我是醒在一条河滂边上了。河水绿央央的,不大游走。对面有个老人,一早就放副鱼杆在那里垂钓。河面上突然有细碎跳动的波纹,“那是虾”,他们告诉我。不必自己去买生煎了,有阿姨买了端上来。父亲刚刚换下玄色的练功服,不及喘口气,倒又拿了笔墨说是要去学国画。有只野猫大大方方来到花园的桂花树下拉屎,拉完笃悠悠迈着猫步走了。间歇听见母亲在花园里哇啦哇啦叫将起来,原来她方才溜了狗回来,那定期到美容院洗澡修面的宠儿,见到那堆猫屎就好象我见到生煎一样,眼珠一绿便挣脱绳锁便扑上去了。 这是跟我有关联的家吗?这河滂、这花园、这宠物?然而在大理石地板上转进转出的,分明是我的双亲。哥哥有这个能力和孝心提供给他们这么富足的晚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我觉得欣慰的呢。狗狗赖在外婆的床上不肯起来,手里抱着一只还暖着的热水袋,被头洞里的热气把面孔熏得通红。他枕在一只旧的枕套上,是母亲特意找出来的。“你妈妈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绣的,她本事大伐?”洗得泛黄的棉质白布上一大朵一大朵百合花,却是紫的,倒锈得非常平整,出乎我的意料。本事真的不小呢,这是我唯一做成的女红,之后就再也没有心相了。我和母亲从来没有坐下来好好谈谈过,但是她的心里也是珍藏了许多我成长的记忆吧。 住得这么远,到市中心看望朋友亲戚就非常不方便了。不认得路的人本来坐出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现在也不行了。要么郊区的车去不了市区,要么讲崇明话的司机指望我带路,总算遇到认得路可以去市区的出租,路却又堵了。格楞格楞,我们是掉落在钢筋水泥的灰色丛林里了,格楞格楞,望不到尽头的车龙倒让人的坏脾气也变好起来。 “啊呀,格么侬就搭班车到地铁站呀,上了地铁么就啥地方侪好到了,老便当格。”他们老是讲“老便当格”,讲得多了连自己也相信住得那么远是“老便当格”了。然而我倒是喜欢坐地铁的,我喜欢在摇摇晃晃的地铁里看人的脸。眼前这个女人二十来岁的样子,油腻腻的头发一缕一缕在围巾上擦来擦去,那豆沙色的围巾也是织成一缕一缕的。她象是一个小保姆,又或者是那家饭店的服务员。她屁股靠着栏杆,驼了背,两只脚支出去老远。初时她是蹙着眉不甚友好的,忽然之间眉目展开奶声奶气起来,“那你叫妈妈呀,叫了妈妈过年就有玩具玩。”她温柔地笑着,紧贴着手机说着悄悄话,仿佛想把笑容也贴到手机里传到那头去。那头是她的孩子吧,孩子太小不能带上来打工吧,那么带孩子的人还可靠吗,我兀自猜想起来。对面坐着的女人象是五十来岁了,却剪了一个童花头,整齐的前刘海底下是一副浓眉大眼。眉和眼线都纹过了,越发弄得眉眼一团黑青凶相起来。她带了许多行李,有些用脚夹住,有些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于是一个人坐了两个位子。看见我和狗狗站在那里望住她仿佛想坐的样子,她翻了我们一个白眼即看到别处去了。歪着身子斜靠在车门边上假眠的那一个,必是工地的民工无疑了。他倒是穿了一套西服呢,只是西服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象乱草一样蓬在脑后,上面落满尘土。这头发让我想起了高架桥下面种着的草垛,一条一条纤细的草茎蒙着厚重的尘埃,在这个城市永不止歇的隆隆声里顽强地震动,惊心动魄得让人的胃里翻江倒海。我看着这一车的人,这一车和我有着同样血脉的人,种族的温暖象潮水一样涌上来,鼻子一酸那潮水就要从眼里满出来。我忙低下头来看狗狗,他仰着小脑袋,在那里吃力地辨认门框上的站名,他识的字不多,加上拼音加上英文,方才能认出我们要到哪里去。 很快又到了离家的时候。一直来来往往跑惯的,情绪上大家都波澜不惊了。只是这一次,在候机大厅里还好好的,飞机一滑动的时候,狗狗就开始大颗大颗落眼泪。“不想离开上海?”猛点头。“想外婆了?”猛点头。“美国太寂寞了?”猛点头。“那春节的时候妈妈给你买张直航的机票,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好不好?”点头没有点得那么肯定了,依旧呜呜地抹眼泪。我打开了椅背上的小屏幕,飞机才转了一个方向,刚刚把机尾对准上海,我们还没离开多远,他倒已经不舍的想着要回来了。我抱住狗狗的小肩膀,等他平静下来。终于他哭得累了,歪身在狭小的座位里睡着了。 飞过海洋飞过山川,我们终于飞到了地球的另一头。下了飞机,眼前的光景即刻是不一样的了。这里的人衣冠楚楚、气定神闲。招牌上的文字,狗狗不必费力辨认,都可以看得懂了。一切都是熟悉的,太熟悉了以至于我知道我们跟他们永远是隔着的。爸爸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和边上等着的人长得是不一样的。大门拉开的时候,一阵北风刮了过来,狗狗躲进爸爸的怀里,我们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