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令艺萱疑惑的是,这次从昆明开会结束跟团旅游的都是些个头小小的男生。那些长相神气点的上海学哥们似乎都去参加一个高层次的人类学研讨会了。
艺萱是个从台大过来上海的暑期交换生。一年前她随父亲去美国旅游,在杜克碰到了一个大陆来的搞人类学研究的女学者,叫肖雅。闲聊间,肖雅觉得艺萱很用功,思路清晰,她目前所学的专业也许对研究人类学有用,便竭力推荐她去上海的一个大学去做暑期培训,说那里有很多宝贵的资料可以利用。肖雅说她马上要过去兼职,需要助手。虽然艺萱刚刚才大学二年级,但可以先去看看,考虑以后去那边读研究生,她说大陆那边人类资源丰富,容易出成果。其实艺萱并不是个用功的女生,她只是习惯在上课时把眼睛看着老师,考试前会努力一个月,老师们却会有意无意的给她加分。她那时心情不好,肖说雅暑期交换,对她而言不过是去大陆旅游的一个文明说词。
现在艺萱和结伴同行的老师和同学坐在从机场开往香格里拉市区的面包车上。司机好像很老练,车速还算平稳。他们的飞机从昆明出发时延误了,现在赶着去吃晚饭。
这天她穿着一件丝质的短袖衬衣,外面罩着灰白色的马甲,下面是长长的牛仔裤和平底靴子。她一头短发,那张窄小的脸上很少有灿烂的笑容。即使笑得时候,也挂着某种矜持。这对想追求的男生们是一种心理障碍。她认真地听着多吉在旅游车上解说的佛教文化,不少人在打瞌睡,她倒是听进去了一大半。
她听到了活佛轮回转世的部分,把眼睛瞪大了,直直地问导游多吉,“导游,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对你来说,是活佛大,还是政府大?”
大家“唰”地把目光投向多吉,多吉停顿了一下,说,“政府大一些吧,但活佛离得进。如果有灾难,我会先求活佛的。不然,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舍近求远了。”大家都哄笑起来。只有艺萱还在认真琢磨多吉的话。
“小伙子挺机灵的。说话很有水平。”老教授说。“一般人是说不出来的。”
多吉说,“这是心里话。别人也会这么说的。想了解藏民,我建议你们晚上参加一个活动。”
“我能不去吗?”罗小宁把手举了起来,“我爸说可能不太安全。”身边的学姐朱珠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老是我爸我爸的。”
小宁满不在乎地说,“提我爸怎么啦?他就是强。他当年的成绩是全校第一的。”
赵云颇瞧不上比他小几岁的小宁很把他爸院长的位置放在心上的样子。
车子突然打了个抖,顾朝的脑门撞到他们坐的面包车的顶部了,叫了一声“哇塞”。一直靠着车门口的多吉没站稳,就势下了一个台阶,说,“我看,你们打老远地来一场,还是去看看藏民家比较有意思吧?不然就去旅店睡觉去。先给你们大声招呼,旅店的条件比云南的其他地方要差一些。香格里拉开放时间不长,慢慢来,以后会更好的,大家包涵一下吧。”
“请问导游,我们可以自己上藏民家吗?”小宁又举手了。朱珠又捅了他一下,“长脑子了吗?你刚才不是说不安全吗?没听过藏民暴动吗?”小宁无动于衷,这句话好像没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暴动?原来是真的害怕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香格里拉的藏民从来没有闹过事。不信问问你父亲?你们要去的现在要告诉我。一百块一个人头。多了我不收的。”多吉用轻蔑的眼神看了小宁一眼。
“一百?导游,您记错了吧?这旅程表上写的是八十块呀。”小宁说。
艺萱很想去的,佛教和禅机境是她目前很想了解的事情。“去吧。”艺萱轻轻地说了一声,却没有刻意地把目光投向任何一个人。
“我们在藏区,能不看看藏民的家吗?”她的声音很轻,别人好像都听见了。老教授说,“去吧,台湾同胞都开口了。我们有义务陪同的。”
“哦,忘了车上有持台胞证的,要优待的,”小宁挠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我真的是心存戒心。听说他们动不动就会动刀的。”
多吉把略尖的鼻子向上耸了一下,说,“我看你有严重的高原反应。你爬雪山也不要去了。”大家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好啦。你二十岁就心存戒心,长大了怎么混?你爸爸可不是这样的。”老教授笑着说。大家也都调侃其小宁来,说他长得像他妈,不像他爸。
导游多吉把他们从旅游车上叫了下来,告诉他们藏民家到了。林艺萱兴奋起来,她期待着看见男人们大口饮酒和大口吃牛肉的样子,还有女人的容貌。
艺萱想象中的藏民之家是那种想祖孙几代居住的昏暗屋子,像她在书上读到过的。结果,那屋子有的却是有钱人家的气派。游客们到了门口就有作藏族打扮的姑娘献上丝带般单薄的“哈达”,放在脖子上感觉是尼龙做的。接着,几个藏族少男拿着酒壶给客人们敬青稞酒。她犹豫着,看见周围的人都举杯了,便小酌一口,感觉是白酒,口味不是很列,于是又喝了一口。
她和赵云一起在矮凳子上挨着坐下来,他们的前前后后好像有很多排的凳子和桌子。那些拼接起来的桌上放着一盘盘青稞麦,奶酪和麻花,酥油茶。艺萱尝了小纸杯里的酥油茶,觉得有点腥。赵云抓了把青稞麦给她。她并不感兴趣,但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还是放在嘴里,感觉在嚼口味很淡的豆子,可惜青稞有点发潮了。她开始停止进食,看着别人把小块的奶酪放进嘴里,有的皱眉,有的点头,也有的木然。赵云承认,他最喜欢的是麻花和青稞。
当歌舞声响起,演员们走向屋子中央的时候,屋子显得有点拥挤。艺萱突然感觉到心脏上的紧迫感,有点透不过气。她站了起来,走出了所谓的藏民的家。顾超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她觉察到了,“你干嘛跟着我?”他说,“保护你啊,老师规定的。”
“我有要被保护的迹象吗?”她问。
“脸上写着的。你看着太白了,有点苍白。”他补充道,“一般人的脸上是有点血色的。”好听的《高原蓝》从他耳边穿过。
“学长这么说可不可以理解为嘲讽?”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自卫的力量。
“不是的。你太敏感了。只是怕你会突然晕过去。”他突然模仿起她那带有台湾腔的普通话。
她明显地不悦了。“我不会晕过去的。这里的海拔高度我还能忍受。你回去吧,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跳舞,唱歌吧!”
“那你干什么呢,一个人,站在那么暗的地方?是希望别人暗恋你吗?”
“不干什么。我喜欢孤独。那些歌声对我来说,远着听更好。”
导游多吉突然在相隔着他们的空间里冒出来,那身棕黑色的夹克上透着烟味:“年轻人,你们在谈情说爱吗?”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说”?她的脸变得很红。她喜欢他脸上的沧桑感。
“进去吧。喝点青稞酒,吃点牦牛肉,感觉一下我们藏民的风格。”多吉说。
“藏民?我觉得好像被愚弄了。”她一反平日的文雅,几句狠话像葡萄皮那样从她的小嘴里吐出来。“他们是演员,他们之间也不像是一家人。”
“对。我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不在旅程表上写上藏族表演的舞蹈,而说是参观藏民的家呢?”赵云说。
“嗨,不过是一点小区别吗?这基本上就是个藏民的家吗?当然是挑好的那种给你们看。那些跳舞的孩子当然是歌舞团的。但跳的确实是我们藏民的舞蹈啊。这舞蹈不是假的呀!”多吉显然不是第一次应付这样的问题了。
“表演和藏民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我们要看的,是藏民。她是台湾来的,还在读大学,搞人种结构研究。如果说明是舞蹈,可能就不来了。”赵云说。
“你这小孩子是个很典型的汉人,头脑很灵,很会辩论。不过我见过的汉人太多了。这是你们签订的合约上的一个项目。我在按照合同做。你知道我们做导游的都是没有工资的吗?我今天一天赚到的只是从你们看这个节目的票子里赚到了二十块钱一个人,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多吉用他那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语说。“你看我这一天下来,不过是赚到了180块钱。自己还要贴进去钱。”
艺萱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捧出她的同情心来。“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每天都能做到180块吗?”
“现在是旅游旺季,还可以的。一个月可以赚到5000块。”多吉似乎想挽回一点面子。
“那如果是淡季也会有这么多?”她问。
“淡季里最低的是两千对块。”多吉说。
“那,请问你一个月要花销多少钱呢?”她问。
“一千六-八百吧。我住在亲戚家。不用交房租。你替我担心啦?”多吉似笑非笑。
“挨饿还不至于。你们台湾也不是个个都有钱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浅浅地一笑,露出酒窝。“我小时候也想过要做导游,会有机会游山玩水,觉得是很愉快的职业。现在才知道是这么辛苦。”
赵云悄悄地走开了,他看出来小女孩对那个藏族男人很感兴趣。多吉的脸型俊朗,长得高,高出他半个头。而他却只和林艺萱一样高,虽然他有点控制不住地想和她说说话。他丧气地回到了“藏民家”,看见小宁已经和一群人在屋子中间跳舞;肖雅在黑暗中孤独地坐着,感受着喧闹的音乐,晃眼的闪光灯和年轻人的尖叫声。他走到她身边问:“肖老师,您想跳舞吗?”
她矜持地笑了一下,“不了吧。人太多了,太拥挤了。”
“管他呢?咱们中国不就是人挤人的吗?”他说,保持着似笑非笑的面容。
“好吧。那我们入乡随俗吧。”她站了起来,他们走进了人群,她开始跟着领舞的藏族人走起舞步来,活生生露出她尚存的青春气息,脸上的亲和力很吸引人。他想,论长相,老师年轻时候一定比林艺萱对男人更加具有威胁感。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单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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