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拉阿爸!” 老张背后有人叫伊,腔调老亲热格。老张一回头,看见三三伊拉娘,长一迈,大一迈的(身材高大的意思)。“三三姆妈,侬好,侬好。长远不见了?” 老张上去跟伊握手。
“哎。听说侬现在住进好地段来。阿拉格头(这里)不来了是伐?” 她开着玩笑问老张:“青青哪能啦?有小银了伐?好像已经三十三岁了?”
“青青回国了。格小银不争气;帮伊介绍了好几个,条件蛮好,都拒绝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张的额头出现刀刻般的皱纹。“侬勿要急。我来想想办法。三三倒还顺利,伊个的桄榔头(儿子)已经六岁了。不过,伊跟伊男人一道到南非做生意去了。我担心得来。”三三娘道。
“到南非?” 老张的大眼睛朝外面弹一弹。“到南非有钞票赚伐?” 他印象中的南非是个野蛮世界,三三去那里有点不可理喻。
“现在个小银主意大啊。拦也栏不住。钞票倒是每月寄回来的。”三三娘的脸上露出欣慰,然后说道:“侬看了蛮好,一点不老啊。我老想再听侬唱段《座宫》,大概没机会了。” 老张听了眉开眼笑的。连声道:“谢谢,谢谢。侬客气来。明年我做生日,侬帮侬先生一道来伐。我要请个三桌。” 三三娘开心了:“好个。阿拉一定来。侬个青青的婚事,我来想办法。离过婚个伊来自(行)伐?”
老张面有难色:“大概弗来自(不行)。伊个脾气讲不像,话不像。别人寻,伊勿考虑。算了,听天由命伐。工作倒蛮会找格。”
“哎。老张。侬真正作孽。老婆六十刚刚出头就过世了,小银脾气戆头倔脑,侬勿容易。青青要是没出国,就可以嫁给有钱人啦。” 三三娘实话实说。“命啊。”老张摇摇头。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上了不同方向的公共汽车,三三娘在上车前还推了老张一把。
老张上了车,有空位子等他。他心安理得地坐下来,现在总算评上了三级残废。乘车是免费的。在车上,他有点后悔搬家了。其实老屋里住着也蛮舒服,就是出门不便当。如果这里的公寓没卖掉,现在还有房租收。但是青青当时手头的现金不够,也没有资格贷款,只好把老房子卖了。还是坚决要买乐透奖。青青将来老了哪能办?
南京路到了。老张下了车子,觉得吃力了,想起口袋里有张阿姐送他的坐出租车的票子。于是想打计程车到真锅咖啡店,今朝派头大一记啦。他在路边挥手,运气还好。一个年轻的司机把车停到路边。老张大声对他说:“小师傅,我迭(这)只脚有毛病,我进来时候要慢点,侬勿要马上关门好伐?上趟有个司机把我的小腿轧了一下,痛煞人。” 老张想起来,脚就痛了。“不会的。我开车好几年了。” 他把车门开得很大,说:“来,侬坐前面吧,慢慢来。”
老张把好的左脚跨进去了,屁股坐定,再把坏的右脚也托了进去。“好。走伐。阿拉女儿在等我。快点好伐?”
“没问题。” 司机说:“起步费。” 车子启动了,老张看见窗外的秋叶,和内容丰富的百货公司的橱窗,心情大好。“还是市区好。有人气。顶好当然是原来南京路的房子。托了老丈人的福。
“侬是为了房子跟我结婚的。“老婆一生气就恶戾戾地骂他。他总是忍气吞声,爱房子还是爱人,事实上两个都爱的。老张说不出口。
一歇歇辰光(一会儿),南京路到了。计程车一停,老张突然立不起来了。“喔唷唷,我只脚木了。有点痛。“
小师傅讲:“没关系,侬慢点。”
过了几分钟,他还是立不起来。他说:“师傅,求求侬,到路边的小店帮我要一张硬板凳来,好伐》” 小师傅听了,二话没说,出去找凳子了。凳子找到,他把老张一点点拉了出来,让老张走到街边,坐到硬的凳子上。“好点伐?” 他问。“等等。我要坐个五六分钟。我这个关节好像没有装好。是外国货哎,自费花了六千美金,哎,关节配的不好。倒霉啊。”
“老伯伯,侬勿要急。再坐一些。” 小司机安慰他。
又过了五分钟,老张好了,有一种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自豪感。“谢谢,师傅。我好跑路啦。“ 小师傅重重的抒了口气。
老张走进咖啡店,一眼看见了青青,坐在一个四人份的包厢位置上,对着阳光。“阿爸。” 她亲热地走上来,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衫,脖子上套着一条橘色,黄色和淡红色相间的围巾。老张看看她的脸,觉得很不对头,但不便马上说什么。“阿爸,你坐。我给你要一壶罗汉果茶好吗?可以喝一下午的。” 她的脸上笑得明媚。
“好。宝贝。侬讲啥,就是啥。我随便来兮格。我气亨来,先坐下。” 他坐在包厢的位置上,问道:“侬迭个朋友呢?”
“伊在上班。马上赶过来。”青青说。服务员过来了,青青要了罗汉果茶,又叫了几客小点心。“爸,奶油瓜子你要吧?”
“不要。我有支气管炎,吃了会呛。” 老张摇头。“就喝茶吧。”
等青青坐定,老张紧张兮兮地看着她,问:“青青,侬整过容啦?”
“没有。爸,我还没那么老吧,整容干啥?”
“侬个眉毛,好像搬家了,以前不是这样个。” 老张端详着她。
“我是剃了眉毛,画了眉毛。这在上海很正常。”
“眼睛形状也变了。哪能一只大,一只小的?” 他还是不放心。
“爸,你乱讲。我今天画了黑眼圈,可能没有画好哦。”
“不对。侬没以前好看了。为啥这样画?拍戏要求的?”
“不是。我等一下去洗手间把眼圈擦了你看看吧。”
“我,我吓死了。拍戏,拍戏,侬啊会学坏了。”
“你想哪儿去了?” 青青老嘎嘎地耸耸肩膀。
老张放松了一刻,茶来了。他呷了一口,道:“不错,台湾人的店搞得邪气(很)像样。伊拉个永和豆浆也不错的。”
这时,一个年轻的西洋人走到他们面前,个头高大。青青亲热地招呼了他一声,忙向爸爸介绍这是彼得,剧组的摄影师。老张一看是个外国人,兴趣索然。他也懂几句洋金邦英文,两人寒暄一番。青青给他叫了被卡不起若。他坐在青青的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老张的汗毛竖起来,啥末事?迭只外国赤佬,上来就对着青青手臂上摸。他想拍案而起,但注意到这是公共场合,只能横眉怒目。
“阿爸。彼得会讲中国话,和中国的合作很多的。” 青青说。彼得用中文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一番。老张一听,履历一般。青青好坏是个硕士,他是学电影的,只拿了学士。混在中国就是在国外找不到饭吃的。啊呀,青青霉头倒进了。搞不好还要养伊。他眉头紧锁。
青青看出他的不悦,便推了彼得一把,说彼得还有工作在身,先要离开了。老张求之不得。连忙说了再见。等彼得一走,他眼睛直逼逼地盯着青青:“侬讲实话,跟伊到底是啥关系?爸爸不怪你。”
“他,他是我孩子的爹。” 青青一字一句地说。
“啊?” 老张气得发疯第十三章,耳边响起《命运交响曲》。“啊哟,我不行了,我气透不过来了。” 老张的泪水和鼻涕出来了。
青青看着,心里难受:“爸,到底怎么啦?我有孩子你不高兴吗?”
“高兴。只是,不应该跟他。男格还是女格?”
“男的?”
“身上毛很多吗?” 老张心里急啊!
“还好,细细的茸毛,很可爱。”
“孩子放在哪里呢?”
我们在苏州租了个房子,请了保姆,全工的。” 青青像在谈别人的事体。
“多少了?”老张告诉自己要镇定。
“一岁了。”
“侬做的太绝了,口风一点不露。拿把爸爸当猴子耍。”
“爸,早说了你也不会高兴,吵来吵起有意思吗?” 青青面无表情。“再说,我们还没结婚。我要看看他是不是个好父亲。”
“啊?侬完结了侬?我哪能帮亲戚朋友交代啊?”他的眼睛好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有什么好交代的?跟他们有关系吗?还有,我拍完戏要回美国一趟。彼得带着孩子跟你过一阵好吗?”
“侬讲啥?” 老张终于咆哮了。“侬要伊搬进来? 侬疯脱了?”
“这房子可是我买的。他暂时住住,等有钱了,我们在苏州买房。”青青说:“您不是孤单吗?彼得很会讲笑话的。还有你的外孙。你再想想。不行就算了。如果可以,保姆费都是我来出。好伐?”
老张出汗了,脸上通红。青青辣手,不给退路。比伊拉娘还厉害。
他看着青青的脸,下巴尖,鼻子小,双颊有点圆,感觉像个小狐狸。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要出口气:该出手的时候要出手。他煽了青青一个重重的巴掌。青青的巴掌脸顿时红中带紫。老张的手在煽到她时,才感觉到她的脸有多瘦,一种不明不白的罪恶感像蚂蚁一样在他胸口上爬。跑过来加水的小女生停在那里,正在考虑要不要找警察。青青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朝小女生笑笑,说了一声:“买单。” 老张看着她,突然发现她几分像女地下党了。
青青付了钱,说自己要走了。
老张像在自言自语:“对不起。我受打击太大。我要走了,回去睡觉。我们一起走吧。”
“我打个车送你回家吧。” 青青咬咬牙齿说。
在车上,两个人都闷笃笃。当计程车开过那对青年夫妇因为拒绝被动迁而自焚的地方,老张又对青青提起那个惨象:“伊拉好像刚刚三十出头。想起来,做人没意思,说去就去啦。”
到了家门口,青青说:“我不上去了。你再想想,不要勉强。”
老张看着她,说了一句:“这才明白你这么好心给我买房。我搬出去算了。” 青青说:“随便你吧。本来觉得你孤独,有个伴。”
自己坐电梯,上楼了。横试竖试门打不开,“册那娘个起来”,老张骂了三十二遍,门终于开了。早上的太阳不见了,老张觉得冷。
“迭个小银,完结了呀。” 泪珠接二连三地从挺挺的鼻梁上滚落下来。“我弗来自呀。青青啦娘,侬哪能不管啦?” 他嚎啕了几下,走进了卧室,颓废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那个彼得。除了眼眉还算有劲,没看出有什么好的。青青挑了半天,搞了这么个男人。婚还没结,居然就有了孩子。这让他如何向亲友交待啊?
他睁开双眼,眼门前看见墙上的一张照片,当年的蛇妖美人,美艳花旦。照片是黏在墙上的,没有镜框。她在对着老张笑,好像早已经看到了今天。他知道她一直都想惩罚他,她视他为小人。巧得很,她那天在高速公路开车去和朋友打麻将,撞车后身亡几天,他也在宁波出了车祸。他没有去美国参加她的葬礼。青青操办了她的后事。现在青青来讨债了。彼得马上要搬进来了,还有他们的孩子,毛茸茸的。坍台啊,哪能办好?迭个辰光,电话铃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