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大地之歌》第十八章 “铤而走险” 第一、二节:"伊祁河畔"、"酒干倘卖无"
第十八章 铤而走险
第一节 伊祁河畔
几番山花开,几度霜叶染,周杏雨外出打工已近五个年头。妹妹周杏芳已是海源第一中学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弟弟周启帆也从赤城乡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入了海源一中,跟姐姐杏芳一样,在县城住校学习。
初中毕业时,杏芳本来是要放弃大学梦,报考中专师范的;可不巧的是就在那一年,县中专师范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不再进行师范培训,而是转型为高中教育。于是,海源县城就有了第二所高中——海源第二中学。
对于这个结果,杏芳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机会实现大学梦了;忧的是,提早工作为家分忧的计划落空了,妈妈和姐姐肩上的担子又要加重了。
海源一中坐落在县城北郊的伊祁河畔。伊祁河发源于五台山区,几百里水路流淌至此,因地势原因,在这里形成一道流势平缓的水湾。待流出县城后,伊祁河水势陡然转急,奔腾而下,穿越太行山谷,流经华北平原,辗转千里流归大海。杏雨家乡石涧村的清水溪,便是伊祁河的支流之一。
海源一中是海源县三所高中里最好的一所,校园面积很大,校舍却很简陋。学生的宿舍、教师办公室,还有食堂一律都是老旧的平房。唯一的现代化建筑就是那栋教学大楼,在一片老旧的设施里突兀而立。
海源县属贫困山区县,财政紧张,教师发不出工资是常有的事,就更甭提出资在学校里建楼了。这座教学大楼是一位海源籍女歌唱家牵头筹资修建的。女歌唱家小时候在这里读过书,那时还没有高中,只是一个新式小学加初中部。她后来考入古城第二师范学校,七七事变后,跟几个同学一起奔赴延安,进入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在延安期间,她在一次演出中崭露头角,解放后成为闻名全国的歌唱家。
八十年代初的一天,这位女歌唱家回乡省亲,特地到母校拜访,见到校舍依旧是半个世纪前的模样,心里难受之余,就决定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些事。回到京城之后,她联络了一批曾在海源战斗工作过的老同志,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家都积极支持,多方奔走、筹集资金,为海源中学修建了这栋教学大楼;而这位歌唱家,则捐出了自己毕生的积蓄。
教学大楼竣工之后,学校在大楼前面辟地另筑一座纪念壁,计划把筹资者的姓名生平刻于其上。女歌唱家闻知此事后,代表筹资者婉言谢绝了学校的好意。可纪念壁已经落成,空着也不好,女歌唱家就提出自己的建议,在纪念壁上刻下“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九个大字——这是周恩来总理少年时代在东北求学时立下的大志。学校最终采纳了女歌唱家的建议,从此,这句话就时时刻刻激励着海源一中的莘莘学子们。
高中与初中不同,除了少数家住县城、或来自县城附近的学生继续走读外,大多数人选择住校。学生宿舍是平房,每间平房里都是两排大通铺,个人物品统统堆放在铺位下面。
比起初中,高中的学习骤然紧张了很多。高考的冲刺,其实从高中一年级就开始了。“我们的时间是以秒表计算的!”这句常挂在老师们嘴边的话,也深入到了学生们的心里。早上六点,校园的大喇叭准点广播,同学们闻声起床,匆匆洗漱后跑步到操场集合跑早操。早操后是一个小时的早自习时间,七点开早饭,八点开始上课。
上午是高度紧张的四节课,午饭后稍事休息;下午仍是四节课,六点钟开晚饭。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稍长一些,同学们或到操场上锻炼,或在校园里散步。绝大多数同学们都非常自律,七点钟一过便回到教室学习。十点钟晚自习结束后,教室准时关灯,学生们回宿舍洗漱休息。
厚厚的学习资料,一本接一本的练习题。公式、定律、分子式,反反复复地操练;语法、时态、单词,没完没了地往大脑里填充;更有令人头痛的文言文、写作文、周树人!每个学生都如上了赛场的长跑运动员,坚持、忍耐、挣扎,不敢稍有停歇,不敢丝毫松懈。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整整三年。如果有人问什么人最辛苦,想必大多数做过学生的人都会回答:是学生、中国学生、中国的高中学生。
每日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加上身体正处于成长阶段,因而最需要营养的补充。可在那个时代,世界上最辛苦的孩子们,不少人却常年处于半饥饿状态。高中不比初中,初中上学不必住校,早饭、晚饭都在家里吃。虽然都是粗茶淡饭,还可以勉强吃饱。读高中就不一样了,一日三餐都要在学校食堂解决,餐餐都要花钱。家境差的学生,为了节约饭费,就只有忍饥挨饿了。
学校的早饭,一般是馒头、咸菜、稀饭汤。午饭主食也是馒头,菜主要是豆腐汤,还有几样装在小盆子里的肉菜。这几样炒肉菜都比较贵,寻常学生不敢光顾,是专门为家境殷实的学生准备的。晚饭跟早饭一样,仍是稀饭馒头。
杏芳早饭是一个馒头、两勺稀饭。这点营养,坚持两节课就耗尽了,离午饭时间还早,剩下的两个小时只有凭毅力硬撑着。有时,食堂里蒸饭做菜的香味,飘进教室,搅得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心慌意乱。午饭,杏芳会买一个馒头,加一勺豆腐菜汤。晚饭仍是一个馒头、两勺稀饭。
上夜自习时,肚子饿得咕咕叫,杏芳的办法是多喝水,把腰带扎紧、再扎紧。多年之后,已是一家IT公司软件工程师的杏芳,回忆起高中生活来,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饥饿、一片饥饿!
第二节 酒干倘卖无
多年的过度劳累和忧思,加上营养不济,杏雨的妈妈薛淑芬,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心慌、气喘、疲惫,还有时不时来袭的低烧···但她还得拉着沉重的板车翻山越岭、走街串巷叫卖陶瓷器。她不能停下来,也没法子停下来。家里的债务要还,孩子们上学的费用要付,各种名目的税费要缴,她又怎么敢稍有歇息呢?终于有一天,镇上陶瓷厂由于经营不善倒闭了——这下她慌了,生计一下子断了。
后来,她又找到一条路子——收购废旧品。在农闲季节,她拉起那辆已经破旧不堪吱呀响的两轮板车,沿着通往县城的路,在公路两旁的村庄里收购旧瓶子、旧鞋子、旧书报等,最后交到县城的废品收购站。这个差事要比叫卖陶瓷器轻松些,一是收购的废旧物品没有陶瓷器那么沉重,二是主要沿着公路走,虽然亦有不少起伏,但总要好过土石山路。省力是省力一些,却更为辛苦。以前每天无论多晚、多累,还都能回到家里吃饭休息,而现在吃住只能在路上了。
从拉着空车出家门,一路收购废旧品,到最后交到县城的收购站,一个来回大约一周时间。期间,薛淑芬是真正的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吃的是自家带的干粮,喝的是塑料桶装的凉水,夜宿就更是凑合了。有时在村边麦场的窝棚里,有时在田边的大树下,而有时则只能宿在车上的废品堆里。
一次,薛淑芬一路收获颇丰,废品收了满满一车。交到收购站后,比平日多挣了十几元钱。两个孩子学习忙,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她想去看看他们。在街上买了一袋烧饼,薛淑芬拉着空车朝城北的海源一中走去。
正值午饭时间,校园里都是学生。在学校门口薛淑芬停住了,觉得自己这身收破烂的装束,太过寒伧,说不定会叫孩子们难堪。正张望时,有个女学生主动过来帮忙。薛淑芬感激地告诉她,自己要找高中二年级的周杏芳。杏芳正在吃午饭,听说有人找,立即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和豆腐菜汤,小跑到学校门口,才知道是妈妈来了。
几个星期不见,妈妈似乎又老了许多。看着妈妈斑白的头发和满面的尘灰,还有因长期拉车而佝偻的身躯,杏芳心里痛。妈妈让杏芳把弟弟叫出来,在学校门口见上一面,说说话就走。杏芳知道妈妈肯定没有吃午饭,硬拉着妈妈进了校园。
杏芳找到弟弟启帆,又从食堂买了两份菜,一份肉菜和一份豆腐菜汤,还有几个馒头。这是杏芳第一次买肉菜,母子三人围坐在食堂附近的露天餐桌边,边吃边聊家里和学校的情况。杏芳很少动那份肉菜,催着让妈妈和弟弟多吃。吃完饭,作为课代表的启帆,要协助老师准备下午的实验,只好跟妈妈告别。杏芳硬拉着妈妈到教室和宿舍,让她看一看自己学习和休息的地方,并把姐姐最近的来信念给妈妈听。在教室和宿舍里,杏芳大方地把妈妈介绍给同学们,还把妈妈带来的烧饼分给大家吃。
妈妈要走了,杏芳送到学校门口。妈妈刚拉起车,突然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杏芳以前也听到过妈妈咳嗽,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猛。杏芳赶紧上前给妈妈捶背,妈妈咳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杏芳急问怎么回事,妈妈好像嘴里有东西,含混着没有回答,走到墙角弯腰吐了几口,一边忙用脚扒土掩了掩,才喘息着说自己没事。
见杏芳惊慌的样子,妈妈一再宽慰她,说就是一个感冒,过两天就会好的。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她故作轻松地拉起车,给女儿看。杏芳仍旧是不放心,等目送妈妈走远了,到她刚吐过的地方查看——杏芳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妈妈刚才吐出的竟然是血!
马上就要上课了,杏芳顾不上,含着泪去追妈妈。妈妈正一路咳着拉车走路,没料到女儿会从后面追上来。面对女儿哭着追问,她再也无法隐瞒。原来薛淑芬有这个病已经一年多了,起初只是疲惫无力、出汗低烧,最近咳嗽多了,有时还会咳血。刚才在校园里她就想咳,可害怕引起孩子们的担心,就一直强忍着,忍到了校门口实在忍不住,猛咳一阵又吐血了。
薛淑芬却不过女儿的一再哀求,只好答应去医院看看;杏芳也答应替妈妈瞒着,不让姐姐和弟弟知道这件事。从薛淑芬内心讲,她实在不愿为自己去花这笔钱。
本来说好的是去城南的县人民医院,走了一半的路,在街上看到一家私人开的中西医结合门诊部,妈妈想进去问问价,杏芳同意了。里面的大夫很热情,没等问几句,就不由分说地让她坐下做检查,听诊、号脉、看舌头。几分钟后得出结论,说是体虚内热,提笔开下一个疗程的药,共计三十多块钱。虽然比预想的要少,也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了。
一个疗程过去,薛淑芬的病并没有减轻。杏芳再次劝妈妈去县医院做检查,这次她铁了心,死活不肯。面对杏芳的哀求,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宽慰女儿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没有什么大病,以后多休息就是了。杏芳见实在劝不动妈妈,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妈妈不要再拉车出去收废品,就呆在家里,种好责任田,再养猪养鸡,这些活儿已经够辛苦够劳累了。面对女儿的一再哀求,妈妈不得不告诉她家里的难处:家里欠下的一万多块,这几年没还掉多少。堂伯家的儿子有林年底要结婚,欠他们的钱无论如何要尽快还上。虽然堂伯家从来不提这事,可钱已经欠了好几年,到这个节骨眼上,再不能拖下去了!
看着妈妈拖着日益加重的病躯,不去治疗反而不停地奔波劳累,杏芳痛在心里,但实在没有办法去阻止妈妈——她明白妈妈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