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笔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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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清溪村纪事

(2023-03-19 13:39:24) 下一个

【清溪村纪事】
清溪村一号在南京后宰门,是我父母于1948年春天盖好的,那是一幢两层楼的西式洋房,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现被列入南京近现代重要建筑名录。
后宰门地区,在明朝以前还是湖岗交错之地,直与紫金山相联。紫金山东南原有一个较大的湖泊,名燕雀湖(南京人俗称前湖)……后来明朝皇帝朱元璋要修皇宫,于是把燕雀湖填了一大半,皇宫的后门叫北安门,民间俗称后宰门,于是就有了后宰门这个地名。为了保证皇宫用水,工匠们在临燕雀湖的城墙下修了一个水闸,引燕雀湖水入城,绕皇宫而行,再西行入青溪故道,于是明朝以后便称这条河为“青溪正源”……
后宰门虽然在明城墙的里面,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民国时期,那儿是大片的农田,所居多是当地农户。除了一条后宰门街,还有半山园、东村、西村、佛心桥、富贵山几个村落,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1948年春,父母和邻居们陆续搬进了新居,需要有一个地名,因为在“青溪正源”之旁,最初有人建议名为“青溪新邨”,父亲觉得太俗,遂定名为“青溪邨”,但不知怎么后来就写成“清溪村”了,于是清溪村这个地名就一直叫到现在。 1948年的后宰门
起初,清溪村只有几户人家,除4号崔步青是军政部马政司的专家外,其余都是财政部的人。我父亲朱偰先生时任财政部关务署副署长,同时在中央大学经济系任教。2号杨寿標是一位司长,3号毛龙章曾任安徽省财政厅厅长,5号邹建白好像是一位科长,还有一位何先生,门牌号码应该是6号,也是财政部的科长。后来又搬来了几家,如3-1号的易家,主人是位小学老师。这几家由南向北排列,1号、2号紧邻;隔一片约两亩的菜地便是3号、4号,这两家东西相邻;在3号的东北不远是5号,5号西北坡下是何家。何家南北西三面不远处,分别有三口池塘,何家的夫人就是在她家北边的那口塘边洗衣,不慎滑入塘中淹死的。这三口塘,塘水比较清澈,都曾留下我儿时游泳的身影。清溪村除这几家外,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往西一直连到后宰门东村,往北一直连到富贵山,往东隔几片农田就是财政部下属的盐务总局,再东就是城墙。当时这几家选在这儿盖房,是因为紧靠着盐务总局,接水、接电都比较方便,还因为这儿的土地属于旗人,旗地是比较便宜的。
盐务总局紧靠城墙,在盐务总局与我家之间,有一大片旱田,冬种小麦,夏种玉米;在这块地的东南,地势平缓,是一大片水田。从城墙下引入的小溪就是这两片农田的分界。据两位姐姐说,她们小时候,春天时分,常常到农田边去挑野菜,南京的“野菜八头”是很有名的,比如什么荠菜头、苜蓿头(南京人称母鸡头)、马兰头、枸杞头等就是。
解放后,盐务总局的地盘给了海军学院,海院在旱地上盖了六幢将军楼,水田修成了田径场。而从城墙水闸引进城的小溪,就从操场北边流过,现在上面盖上了水泥板,小溪已成暗河了。
【注一】1949年中共占领南京后,原国民政府国防部,陆军军官学校,及附近的地盘分配给了华东军政大学,盐务总局由华东军大二总队进驻。1950年11月,华东军大与华北军大一部合并,于1951年1月15日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华东军大的地盘全部转为军事学院的地盘。华东军大二总队的地盘改为军事学院海军系和空军系。1957年军队院校改革,空军系调走,海军系就地扩建为海军学院,即今日的海军指挥学院
清溪村是一片平缓的高地。那时南京还没有高大的建筑,记得沿中山东路往东,过了逸仙桥就很少有高楼了,所以在我家的晒台上,一直能看到牛首山和方山,至于中山门到富贵山的一段城墙,以及城墙外的紫金山、中山陵更是清晰得如在眼前,紫金山如屏风一样,我们常常观看紫金山顶的云雾,以此来判断天气的好坏。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我家是房间里书多,院子里树多。书多是因为祖、父两代都喜藏书。我祖父朱希祖先生的郦亭藏书在我国近代藏书史上是很有名的,据父亲说,郦亭藏书全盛时达25万册,经过抗日战争,父亲接手这批藏书时,仍有17万册,所以楼上楼下,各房间里均有高大的书架,连走道里都是。树多是因为父亲喜欢种树,他在院子里陆续种了许多树。记得一进大门,甬道两边种的是半人高的冬青;沿着东边的围墙,是一排高大的女贞,围墙上爬着蔷薇,母亲卧室的东窗外,是两棵高大的白杨;沿着南边围墙,种的是两棵法国梧桐和一棵杏树,墙上爬着黄蔷薇;沿着西边竹篱,种的是一棵杨柳、一棵樱桃、两棵法桐;北边的后院,有四棵桃树,是父亲亲自嫁接的;院子中间,还有三棵龙柏、一棵枇杷、一株梅花,还有一株剪成球形的黄杨,其间还点缀些四时花草。现在看来,父亲对种树似乎不太讲究,按照民间的说法,有些树是忌讳在庭院里种的,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宿命。
父亲1957年被打成右派,降职降薪两级,生计有点紧张,于是父亲在工作之余,在园中种菜,为的是省点菜钱。在我的印象中,种过山芋、蚕豆、四季豆、扁豆、青菜、苋菜……父亲种菜好像比陶渊明高明一点,陶渊明是“草盛豆苗稀”,父亲则是四时菜蔬不缺。然而父亲终究没能熬过“文革”,1968年,他含恨自杀,死于隔离审查中。
“文革”中,清溪村一号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抄家,两次搬迁。
第一次抄家是在1966年8月26日,南京图书馆造反派“红尖兵”和南京工学院“红卫兵”敲锣打鼓浩浩荡荡来到我家,在家里整整烧了半天书。虽然父亲再三阻止,声称此书已捐给国家,是国家财产,但不起任何作用,损失不小,幸得图书馆领导派人阻止,才避免更大的损失。第二次抄家是秘密进行的,时间是8月31日夜间。第三次抄家大约在9月25日前后,持续了两天,红卫兵将父亲收藏的古玩全部砸碎,值钱的家具全部拖走。他们还撬开地板,在院子里掘地三尺,据说是要搜查有无枪支弹药,有无“变天账”。47年过去,至今还时常能在院子里捡到古瓷的碎片,就是那几次抄家的遗痕。
第一次搬迁是在1966年12月的一个深夜,红卫兵要在我家做总部,不由分说,将我家赶到3号毛龙章家住下,那是一个风雨夜。半个月后,红卫兵组织自相残杀,南京工学院的红卫兵将霸占在我家的红卫兵总部给抄了,房子空了出来,我家就搬了回去。1970年11月,我们家又一次被赶出了清溪村1号,住在后宰门西村38号,清溪村1号一下子住进了5户人家。18个月后,1972年5月,“文革”中第一次落实政策,在省革委会的干预下,我家才搬回了清溪村1号,同时还有另外三家居住在楼中。1976年“文革”结束,1978年父亲平反,直到1980年,“文革”中搬进清溪村1号的人家才全部搬走,房子才算彻底归还我家。
 
1950年的青溪村一号宅院 
到了1990年,清溪村1号又经历了一次危机,那正是大拆大建的时候。1980年前后,后宰门的菜地被平了,陆续建起了几个小区。清溪村最先消失的是何家,三个池塘被填平了,菜地也平了,建起了清溪村小区,近20幢多层楼房拔地而起。其次消失的的是3号、4号,南京无线电厂看上了那块地,几经商量,该厂用几套房子置换了崔家、毛家。再次消失的3-1号和5号,那是玄武区司法局看上的,给自己的员工盖了宿舍。
此时,清溪村的老房子就剩下1号和2号了。2号杨家早就不在这儿了,解放初杨先生好像就到扬州教书去了,这2号就成了解放军801厂几位干部的宿舍。2号失过两次火。杨先生当时盖了两栋楼房,东边的一栋是给自己住的,式样与我家一样,西边的一栋是给儿子盖的。就是这西边的一幢失过两次火。一次是1948年,房子刚盖好不久,听说火烧得很大;还有一次是1990年12月,火也烧得很大,那是我亲眼所见。
开发公司在2号失火前就开始打1号、2号的主意了。2号,801厂很快就同意了,条件是住在里面的近十家人家回迁。但我家怎么也不同意……最后省里发了话:朱偰先生对南京的贡献很大,他的故居一定要保留。于是清溪村1号终于保留了下来,后来,又被列入南京近现代重要建筑名录。
大概在2005年前后,有一天,我在家中。有人敲门,来人为一中年人和一老妇人。
老妇人问:“请问这儿住的是朱家吗?”
我答:“是。请问您是……”我有些疑惑。
老妇人答:“我们原先住在2号,早就搬走了,今天来看看老房子还在不在。”
我有点明白了:“你家姓杨?杨寿標先生家?你是杨伯母?”
老妇人惊喜道:“你知道杨家!”
我说:“我是朱家的小儿子,从小就听说过杨先生。”
请他们进屋,谈些旧事,真有点“白头宫女说玄宗”的况味。临走,杨太太说:“清溪村就剩你们家了。”言语中不胜唏嘘。
现在,清溪村当年所有的老房子,只剩下1号了;同时,整个后宰门地区,所有的老民居,也就只剩下清溪村1号。
影像创作者节选自《民间影像》第三辑第四十八页【清溪村纪事】
时间:2018-12-05 18:07
地点: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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