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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小阳

(2022-12-05 13:21:49) 下一个
保姆小阳

作者:伍雅涛

最近在西雅图爬山的时候我遇到一位太太。一头染成红色的时髦短发,得体的运动服,腰身很苗条,一点不像40多岁的样子。她告诉我她们全家回北京住过几年。 
 
有一次爬山,她对我说:“你说你在写文章。写写我在北京的一个小保姆吧。”  
下面是她向我讲述的故事。  

1.领了个小保姆回家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我这个人记性特别差,很多事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但是我一直记得这个保姆,她的样子,她说过的话,她的笑。我居然还梦到过她。  

她的故事,我今天终于讲出来了。  

2008年,老公被美国公司派回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们有一双儿女,女儿四岁,刚有了一个3个月大的儿子。  

一回到北京,老公就开始忙碌的工作。派回北京工作,收入待遇都不错,但是工作量和压力也会随之增大很多。他早出晚归,常常出差,又刚接收新团队,国内的工作方式也很不一样。我的感觉是他总不在家。  

家里人还是不少。我爸爸妈妈都来帮忙,家里请了一个做饭阿姨,但是还需要找一个带弟弟的阿姨。那时候我年轻,自视甚高,在家里又被父母宠,觉得自己带孩子太辛苦。其实后来觉得孩子完全应该妈妈自己带。孩子长大得飞快,快得吓人,转眼就从软软糯糯,香喷喷的小宝贝长到人高马大,粗嗓门,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汗臭袜子味。后来为没有自己带弟弟这事,我后悔遗憾很久。这是后话。   

那时的我还年轻,虚荣,懒。现在的我也没好多少,但是应该好了一点点。觉得家里有保姆做饭带孩子有司机是很有面子的事。其实我鼓动老公接受这个派回北京的工作很重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这么肤浅虚荣,现在想想挺惭愧。当然那时候的北京保姆费还很便宜。  

在北京找保姆有两个渠道。一种是别的保姆介绍,一种是去保姆中介。那时候我认识的人不多,决定去保姆中介。  

在网上搜了搜,看到有人推荐一个“无忧家政”。她们的网页简单明了,介绍上说:诚信经营,专业服务,包退包换,满意为止。上面有几张中年妇女的大头照。五官端正,头发都整齐地梳到后面,扎成一个马尾,像是证件照。但是那些照片上的人都看着挺干净。我看到她们的联系电话,就打了一个电话过去,约好第二天下午去面试阿姨。国内把保姆叫做阿姨。  

中介的办公室在朝阳区的一个小街。北京就是这样,最豪华的高楼大厦旁边就是这样的朴素小街,两边是小商店小餐厅,人行道上杂乱的自行车,小摩托车,狭窄的街道上有碎纸痰迹,感觉有点脏兮兮的,汽车摩托车挤在一起谁也开不快,短促尖锐的汽笛声此起披伏。  

但是这种乱糟糟的小街会紧挨着一个最闪亮最豪华的大楼,里面高大炫目的大堂会闪瞎你的眼。国内的都市电视剧里演的都是这种高楼大厦里时髦人发生的故事。所以如果你光看国内都市剧,会觉得北京是世界上最时髦和光鲜亮丽的地方。  

无忧家政的办公室很小,但还算干净。  

我一进去,就有一位20几岁的女子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李太太?刚刚通过电话,照顾三个月的宝宝?”  

我回答:“是”,余光看到靠门的一个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中等身材,留着齐刘海,乌黑的头发在后脑也是扎了一个马尾,穿了一件油亮土黄色的薄羽绒服,下身是不肥不瘦的黑裤子,穿了一双干净的白球鞋。她略显紧张地安静地坐在那里。我想,这就是那个要推荐给我的阿姨了?  

中介介绍说:“她叫杨某某。河南的。25岁。”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全名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她的模样。  

她小鼻子小眼,嘴有一点瘪下去,我姥姥说过,这种瘪下去的嘴,是一种“苦相”,命不好的。她的脸颊上有点雀斑,她很喜欢笑,笑起来两个眼睛都弯起来,露出两排小白牙,一下子“苦相”就没有了。  

我记得她姓杨,但是后来我心里常常想,这么爱笑的姑娘应该叫“小阳”,阳光的阳。  我问了她几个问题。就是家里有几口人,你有没有做过阿姨,有没有带过孩子之类的。她说了一句我印象很深的话:“带小宝宝我不觉得累。”我自己带婴儿想想都觉得累。我妈也常说带孩子最累。所以她这样说,我觉得她很厉害!  

她手里拿了一个花布袋子,那个花布袋子一直盖着她的一只手。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也是那个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谈好价钱,中介费2500,她一个月工资2500元人民币,包吃包住。宝宝晚上跟她睡。小宝宝晚上要起来喂奶,睡不好。我本来是打算要母乳喂半年,结果生了弟弟两周就得了乳腺炎,疼得死去活来,只能断了奶。那时候弟弟喝美国奶粉。老公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我忘了小阳周末休不休息,应该是休息一天,但是她好像也没有休那一天。她在我家的四个月中,周末也都留在我家带弟弟。  

我对她说:“那你就跟我回家吧。”  

我起身,她不动,也没有说话。  

这时候中介很快地说道:“姐,你坐。还有一件事我们没有告诉你。小阳很勤快,带孩子做家务都是一把好手。但是她的手在十五岁的时候受过伤。”说到这里,中介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都有点刺耳。“完全不影响她干活!真的!”  

小阳的脸胀红了,她喃喃地说:“是不影响干活。我做过好几家保姆。”然后垂下眼,等着我的宣判。  

我看着她放在手上的花布袋,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她慢慢的把花布袋拿开。我看到她的左手只有四个手指。不是少了一个手指,而是大拇指和食指像烧过一样连在一起,好像变成一个特别粗的大手指,因为太粗,看着很奇怪。  她的这只手是畸形。  

我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介一直盯着我看,这时候赶紧说:“你看你看,她的手没事的,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好看。”  	  

小阳小声说:“我什么活都可以干。”  

我在想该怎么办。我看看窗外灰灰的天,已经4点了,再不走,要堵车了。家里的司机送我回家后,还要去海淀接老公下班。  

中介说:“她就是手受过伤,真的干活很好的。”  

中介停了一下,说:“工资还可以便宜一点。”  	  

我想起我在美国看欧普拉的节目。  

欧普拉是美国最著名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我的偶像。她说过不要歧视残疾人。我又想,她的手这样,应该不会很好找工吧。我想起她刚才告诉我她离婚了,家里有两个孩子,三岁和五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想起她刚才说她的孩子时脸上温柔的神色。我想:“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要帮她,我要帮助残疾人。这个社会本来就不应该歧视残疾人。”想到这里,我心里一下子有一种崇高的感觉,我在做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我爸爸总是为我而骄傲。我从小就学习好,后来还拿了奖学金去美国留学。我这样帮助一个残疾人,我爸爸一定会夸我。周围的人也都会觉得我人美心善。而且她的手虽然难看,但是应该不会影响她带弟弟。  	  

于是我说:“你的手没关系。也不用降工资,跟我回家吧。我们要抓紧,待会儿要堵车了。”  

中介和她的脸同时放松下来,小屋里整个空气都放松了。  

中介一把抓过小阳放在地上的灰尘仆仆的一个大箱子,塞到小阳的手里:“去吧去吧”。箱子上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塑料内衬。小阳右手接过大箱子,一把拎起来,左手提着她的花袋子,手忙脚乱地赶紧朝门外走。  

我冷眼观察,她的左手提东西没问题。  

在那个冰冷灰暗雾霾严重的二月的一天,第一次见到小阳的我以为不正常的左手是小阳阿姨用花布袋盖起来的大秘密。  

后来发现小阳还有更多惊人的故事。  

2.好保姆  

我们的司机王师傅后来跟我说:“这个小阳阿姨怎么这么爱说话。”王师傅是北京人。做司机需要嘴严,因为老板肯定会在车里聊天或者接电话,司机都需要装没有听见。所以他很少对我发表评论别人的意见。但是王师傅跟我说过几次:“小阳话多。”  

我家的车是老公公司给配的7人座的商务车。美国叫面包车,中国叫商务车,商务车好听多了。  

那天从中介处出来,上了我家的车,小阳非常雀跃。她说话很快,很多。我们在车里的45分钟,她一刻不停地在说话。开始我还接两句,到后来很累,我就靠着车窗,半闭着眼养神,耳边一直是小阳嗡翁的说话声,我心里有点担心:“话这么多,行不行啊。”  

小阳是一个好保姆。  

她很喜欢我家弟弟。这一点我很满意。我家弟弟本来也长得好,是个干净漂亮的小宝宝。我一看见他就想亲他的红扑扑的小脸蛋。  

一般而言,喜欢我儿子的人我也喜欢。  

她把她和弟弟一起睡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她的破了一个洞的箱子擦干净了,靠墙放在房间的角落,桌子上放着弟弟喝的美国奶粉,奶瓶,温奶器,尿布,干净毛巾。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婴儿床。  

有一天晚上,我去弟弟的房间,弟弟刚洗过澡,圆圆的小脸更白嫩,好看得不得了,浑身香喷喷的。他已经躺在他的小床上,盖了一床蓝色的被子。美国小男孩都是用蓝色的东西,穿蓝色的衣服。小阳刚洗簌完,从厨房拿了几瓶水放在房间里的一张长桌上面。这张长桌是她的“工作台”,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弟弟的东西。小阳又顺手整理了一下工作台。小阳是一个很整洁的人。又想起弟弟的衣服还没有收,小跑去阳台收进屋,叠好。她一边做着事,一边时不时逗一下弟弟。嘴里“嘚尔”一下,笑说“乖,亚历山大。“  

弟弟的名字叫Alex。小阳阿姨始终说不清这个英文词,我教他中文就是亚历山大,有一个世界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就是那个亚历山大。小阳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她每天都要叫“亚历山大”好几十次。带弟弟出门去遛弯的时候,更是叫得大声。小阳在忙这些事的时候,几个月大的“亚历山大“的小脑袋就滴溜溜地随着她的身影转圈,她去了右边衣橱,小脑袋就转到右边,她去了左边的桌前,小脑袋就转到左边。好可爱。  

我有点嫉妒,但是想想半夜三更起床几次给儿子喂奶换尿布,实在受不了,而且人也会老得快。  

我不想老得快。  

小阳阿姨对弟弟的食物很上心。  

给弟弟喂奶需要先用热水壶把水烧开,然后再晾凉,每隔四个小时给弟弟冲奶粉,冲好的奶又要用热奶器加热到温热。小阳做这一全套的时候,弟弟会乖乖地坐在他的婴儿椅子上,看着等着,有时候会哼哼两声,小阳就会回头笑眯眯地说:“亚历山大,不急不急啊。”等到她把装满温热的奶的奶瓶递给弟弟,弟弟常常小胖手一把抢过,着急忙慌地把奶嘴一把塞到自己的嘴里,开始咕咚咕咚地喝。那个急吼吼的样子,好像饿了几天。小阳笑着说:“慢点慢点,亚历山大。”然后给他擦擦嘴角的奶。  

有一次老公从美国带回来的十罐奶粉,开箱子的时候发现有一罐破了个口子,一些奶粉洒出来。我们决定这罐奶粉不要了。小阳说她要。她要喝。我给了她,看到她挖了一大勺冲了一杯自己一口气喝下去。喝完自言自语:“美国奶粉就是好喝。”我笑说:“你喜欢就好。一大罐够你喝的。”但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她喝过美国奶粉。我想,肯定不太好喝。  

小阳总是抱着弟弟。弟弟像是小阳身上的一个挂件。小阳不胖,但是手劲儿不小,穿着尿片的弟弟坐在她两手的交叉处,像个小凳子,稳稳当当,弟弟小脑袋左摇右晃,左看右看,开心得不行。  

小阳来我家之前弟弟是个爱哭的宝宝。嘴小嗓门大,一哭就闭眼张大嘴使劲嚎哭:“哇,哇,哇。”一个小舌头在他的嘴里随着哭声不断震颤,好几次,我烦得想伸手夹住那个在抖动的小舌头。小阳来我家之后,弟弟就哭得很少了。每天我一抬头,常常看到弟弟稳稳坐在小阳的“手凳子”上,挂在小阳的右腰,好奇地看!看!看!好多人家的小宝宝天天躺在小床上,怪不得会哭,小宝宝其实很有好奇心的。  

几次姥姥都说,小阳抱弟弟抱得太多了。弟弟一刻都不肯自己坐自己睡,都要人抱着。这样带孩子,太累了。小阳一笑:“不累。抱亚历山大我最舒服。”  

他俩喜欢看窗外。我们那时候住在26层,正对着朝阳公园。朝阳公园有碧绿的大草坪,小湖泊,游乐园,大门口常有好多人。他俩常常看好久。  

我感觉几个月大的弟弟和小阳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就要互相维护着。小阳最维护弟弟。她比我还听不得别人说弟弟不好。  

有一天一大早,姥姥说弟弟眼睛有点小。小阳直接一句:“现在就流行小眼睛。”然后大半天都拉着脸,不理姥姥。姥姥没办法,又怕我不高兴,一直嘀咕:“我又没说小眼睛不好看。小眼睛好看的。好多韩国明星都是小眼睛。”  

还有一次,小阳带弟弟去楼下晒太阳,一会儿气鼓鼓地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楼下遇到邻居家的小宝宝。他家也是美国回来的,小宝宝比我家的大一周,长得人大马大,取名叫Eric,艾瑞克,意为世界的统治者。  

今天几个月大的亚历山大大帝和世界统治者艾瑞克在楼下花园,狭路相逢,两个保姆含沙射影,半明半暗地较量了身高,体重,长了几颗牙。我家的亚历山大完败。把小阳气得不轻。她觉得这说明她工作没有做好。带小宝宝是她最擅长的事。如果北京有带宝宝阿姨评比,她一定能得先进工作者!这点其实我同意。我宽慰她,没事。长太胖还要减肥。现在儿童肥胖症也很多。小阳没搭腔,从此亚历山大大帝和世界统治者艾瑞克绝交了。  小阳每天都手洗弟弟的衣服,给他穿得干干净净的。  

有一次我去厕所拿东西,小阳正在给弟弟洗衣服,我看了一下水槽上左右两个水龙头,一个放热水,一个放冷水。她马上特别紧张地解释:“水太冷了,我就开了一点热水,等暖和一点,我就不开热水只用冷水了。”我一愣。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热水冷水的问题。我脑子里在想别的。我说:“没事。可以用热水。”  

小阳又笑得眼睛眯眯的了。她说:“太太就是人好。上一家,1月都不让我用热水洗衣服,水冰凉,我的手都生冻疮了。”

小阳的上一家不在北京,在河南郑州。  

3.小阳的过去(1)  

小阳是个好保姆,但是我开始发现她的问题。  

第一个是她的话真多啊。我就没有见过话这么多的人。只要她身边有人,她就能不停地说话。她也不等旁人的回答,好像也不在乎旁人有没有在听。她从这个话题跳到哪个话题,絮絮叨叨,没有边际,没完没了。好像从麻袋里朝外倒豆子。到后来家里所有人都有点躲着她。  

有一次,姥姥的大学同学张老师来我家。两个老太太多年未见,很兴奋很高兴。  

两人刚刚在客厅坐下。小阳带着弟弟楼下遛弯儿回来。看到家里有客人,小阳挂着亚历山大站到沙发前,积极加入了聊天。没有人邀请她在沙发上坐下,她就一直站着说话,两个老太太坐在沙发上,需要仰望着她,脖子都酸了,更重要的是,小阳说个不停,两个老太太完全变成了听众,根本插不上嘴。好不容易小阳要给弟弟换尿布,暂停一下。张老师抓紧时机起身告辞。她对姥姥说:“你家这个保姆精神是不是有问题?”  

这句话让姥姥大大地丢了面子。气倒在床上躺了半天,  

话多的小阳很快就告诉我她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小阳的家在河南开封附近一个小乡村。她很小就离开家,到开封打工。“那家人特别好,像太太你一样好。我到哪里都遇见好人。”小阳说。  

她常常说这句话“我运气好,总遇见好人。”  

她在开封干活的那家主人开了一个小模具厂。小阳有时候去厂里帮忙。一天她看见传送带上的一个个模具,看着可爱,就伸手碰了一下,哪知那模具有两百度高温,小阳的手立刻就被烫伤了。  

那时小阳15岁。  

“疼吗?”我问小阳。  

小阳点点头:“疼,害怕。皮肤都冒烟了。”  

她的神情变了一下。可能那种疼,即使多年以后,一想起来也很可怕吧。  

小阳说主人立刻把她送到医院,付了医药费。她住院1个多月,主人家一句话没说地付了所有费用。她出院以后,还让她继续到她家干活。“真是好心人,就像太太你一样。”  我心里话:15岁的孩子手被烫到终身残疾,一分赔偿没有。好个屁!还和我一样善良。呸!  

我什么都没说。  

小阳又说:“后来她一直给我介绍对象。她还给我买新衣服。我如果不穿,她还会不高兴,她对我就像亲姐姐一样。”  

小阳有一个亲姐姐。“我打工的钱都放在我姐姐那里。我想找她要。她说钱放她那里安全。”我的感觉就是她姐姐想贪了15岁的亲妹妹牺牲一只手赚的打工钱。但是小阳会结尾来一句:“我姐姐对我特别好。”  

这是小阳说话的方式。  

她说她爸爸是个酒鬼,虽然有工作,但是不拿钱回家,还常常打他们。但是结尾一句:“我爸爸特别好。”  

她大哥上了中专,有正式工作,在县城里结婚成家。从来不回家,和他们没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大哥特别好。”  

小阳从来没有明确地说她家穷。但是两个细节,我得出结论,她家很穷。  

一次她说,她小时候没有衣服和鞋。“衣服没关系,有一身破衣服穿着就行。没有鞋穿很麻烦。”小阳说:“没有鞋,光脚走在路上,脚很疼,动不动划个口子。”  

我看着平静地说着自己小时候没鞋穿的小阳,好像她在说今天下雨阴天这样的事。我从来没见过没鞋穿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她那张淡漠的脸,十几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  还有一次,小阳说:“村里人说我能长大真不容易。”  

我问:“她们为什么这样说?”  

小阳回答:“村里人说我小时候在村里像个小猫小狗一样。”  

我问:“她们为什么这样说?”  

小阳笑了一下。我感觉她真心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说:“是因为你家没人管你,对吗?”  

小阳的眼睛黯淡下来。  

可能我和她的脑海里都浮现了一个瘦弱的小孩的影子,穿一身破衣服,光着脚,在村里逛,没人管。  

我比小阳大五岁。我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从小我最大的烦恼就是考试没有考第一名。没有鞋穿,酒鬼爸爸,像流浪猫流浪狗一样的童年。离我遥远得像和北京隔着太平洋的美国。  

那时候,我不知道听到这些,我的感觉是什么。  

自从小阳让姥姥在老同学面前丢了面子以后,姥姥就对小阳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有一次,姥姥告诉我,她看小阳给弟弟洗衣服,她受伤的手没有劲,弟弟的小婴儿衣服她都拧不干。  

还有一次,在小阳又不喘气地长篇大论说了20分钟不着边际的话以后,姥姥小声嘀咕:“我们弟弟长得这么漂亮,本来要找一个高级保姆来带他,结果找了这么一个。”  

姥姥的这句话,有时候也会在我的心里冒出。  

而且她的家庭那么穷那么可怕,她会不会做什么坏事?  

穷人会嫉妒会仇富,尤其看我家条件这么好。  

但是每次看到小阳笑嘻嘻地抱着弟弟的样子。我又想:她把我儿子照顾得这么好。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小阳也喜欢读书。小阳从来没有提她上过几年学。她认字。我猜她有小学文化水平。  

有一天,弟弟在睡觉,我看她坐在弟弟的小床边上,在读一本杂志《知音》。  

她看见我,很高兴地说:“这书真好。太太有没有什么世界名著?借给我读读。”  

现在的我想起她的这句话,心里想的是,小阳挺爱学习。  

当时的年轻的我,想的是:“你一个保姆不好好带我儿子,还想读书。还读名著?你读得懂吗?”  

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有点厌烦小阳了。  

4.小阳的过去(2)  

小阳有时候会提到她的老公。开封那家主人,也许是因为内疚,他们给小阳介绍了很多对象。  

“他们给我介绍了很多条件很好的人。”小阳常这样说。  

我问:“你前夫条件好吗?”  

小阳:“不好。他脾气坏。也不会赚钱。很懒。我们常常打架。”  

我问:“那么多条件好的人,你为什么选了这么一个?”  小阳的眼睛躲闪着:“缘分吧。很多人追我,我都看不上,我姐都说,不知道我到底要找什么样的。”  

我看看小阳畸形的手,没有接话。  

小阳接着说:“有一个我的老乡在天津打工。他长得挺好,高中毕业,对我也好。现在全家在天津,还买了房。”小阳的眼睛亮亮的。  

我问:“这个听着不错。你为什么没有找他?”  

小阳说:“他本来对我挺好。但是他爸他妈。没有缘分吧,”  

后来小阳还提过几次这个天津的老乡。有一次还说她本来想去天津打工,后来知道他结婚了。说这话的时候,小阳的声音很轻,我几乎听不到。  

小阳对自己的前夫是唯一一个她不会以“他人特别好”来结尾的人。  

他打人,他外面有人,他懒,他家穷。  

有一次,小阳在控诉了她的前夫一大通以后,来了一句:“我们离过两次婚。”  

我一惊:“你们复婚过?”  

小阳羞涩地笑了:“那时候我又怀孕了。”  

她看我一眼,觉得有解释的必要:“他烦人得很,离了婚还是来缠我。特别讨厌。”  我无言以对。  

我发现小阳有一个72岁的情人。  

有一天,小阳很烦躁。拿着手机,坐立不安。  

姥姥来找我,指指小阳的房间,撇了一下嘴。  

按理说,我才是小阳的直系领导,员工的思想动态是我的管辖范围。  

我去找小阳。  

小阳等不及地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短信。  

“我到北京了。你能出来见一面吗?”  

“我问问我家太太。她人很好。应该没问题。”  

这两条短信是昨天发出来的。  

到今天都没有回音。  

小阳很生气。  

这个男人是开封的一个房地产商。“非常非常有钱。”小阳是在他家做保姆认识他的。他72岁。是个精干的老头。我这个人记性特别差,但是72岁我记得特别清楚,不是71岁,不是73岁,是72岁。那时候小阳25岁,我自己30岁。72岁真是一个惊人的老年龄。  

他有老婆孩子,有很多情人。但是他对小阳很好。给小阳买衣服,带小阳吃西餐,两人发生关系以后,给小阳介绍男朋友。  

小阳说:“介绍的男朋友条件都不错。”  

我骇然无语。  

他还说过可以便宜卖给小阳一套小公寓!在开封。“但是我没有钱。”小阳很遗憾。  

我问:“那你为什么现在还需要来北京做保姆?他随便给你找个活,不就行了?”  

小阳的回答,我记不清了。好像是他让小阳到北京来做保姆的。  

当天傍晚,小阳收到了72岁开封房地产商的短信。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要出去一个小时。我同意了。一个小时后,小阳准时回来。满脸红光,还给我们带了几个苹果回来。我猜老头可能给她钱了。  

那时候,我已经对小阳有了不满。她对弟弟很好,是个好保姆,但是她的故事太复杂,家里有这么一个人,我不太放心。而且老公和姥姥姥爷都开始对她不满。  

“哪有话这么多的保姆。”老公说。  

“小阳挺可怜的。但是留在我们家也够呛。”姥姥说。  

我一直拖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让小阳走。她去哪里呢?  

去见了老头以后的第二天,发生了两件事。我必须让小阳走了。 

 4.解雇小阳  

第二天,小阳恢复了一贯的话痨模式。  

“老头有很多情人。“她说。  

现在这话我一听就来气。我们高知高管美国海归精英家庭,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小阳没有注意我的神色。她接着说:“他有很多情人,我也找。他们给我钱。有一次一个男的送我回家,我走下奔驰车,老头看到我了。”小阳得意地笑出了声。  

我的心沉下去了。收钱,这难道不是那个什么?这个词,我想想都恶心。  

弟弟醒了,小阳忙去了。弟弟现在在吃辅食。小阳很会做。她做的辅食弟弟爱吃。我们给他超市买的很贵的瓶装婴儿辅食,弟弟就不吃。弟弟吃得壮壮的。小腿好粗,上了发条一样蹬来蹬去很有劲。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现在是6月了。北京已然很热,但是还是那么灰蒙蒙的天,夹杂着一些怪味儿,很影响人的心情。  

那几年,北京的雾霾真的很严重。  

下午,小阳又来找我聊天,或者说是无保留地坦白她的各种奇葩丑事。我都有点怕她了。  这回更劲爆。  

她提到了她的小哥哥。她很少提到她的二哥。对一个每天狂说几个小时的人来说,这是有点奇怪的事。但是那几周我已经开始为小阳烦躁不安,所以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是这样说的:“我二哥23岁就死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死得好!老天爷很公平。”  

我说:“他欺负你?”  

小阳点点头:“他特别坏。他从修房子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的。老天爷会惩罚坏人。“  我说:“他怎么欺负你?他打你吗?”  

小阳薄薄的嘴唇突然有点轻轻的颤抖,她说:“他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心也沉下去了。  

我迟疑的问:“他强暴你?”  

我不希望听到小阳的回答。因为我知道她的回答会是什么。  

我还是听到小阳轻轻的一声:“嗯。”  

我的脑袋要炸了。这是为什么?我出身于教授家庭。我的父母从小视我为掌上明珠。我周围所有人,我的姨妈我的姐姐我的外婆都关心我爱护我照顾我。我从小只需要担心学习一件事。我老公名校毕业,温文尔雅,才华横溢,能干非凡。我有两个如珍似宝的宝贝。我搬到北京是要做上流社会的少奶奶,下午茶看话剧玩摄影全世界旅行。我要和最聪明最有趣最高贵的上流人士做朋友。我为什么要面对这些最丑陋的事?  

当时幼稚虚荣的我一心想进入上流社会。后来其实在北京的“上流社会”碰得头破血流。这是后话。  

现在我看着这个在我面前经历了这些不可想象的伤害的女子。她和我一样高,她比我小5岁,她的头发像我的头发一样乌黑。当然我长得比她美,比她洋气,但是如果我们站在一起,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但是我们是这么的不同。  

我看看挂在她手上的弟弟,亚历山大白嫩嫩的小脸,看看小阳那嘴瘪下去的“苦”脸。我知道我要下决心了。  

晚上我和姥姥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小阳叫到客厅。姥姥去弟弟床边,看着弟弟。弟弟还在睡。  

这是艰难的一段对话。也许是我一生最艰难的一段对话。  

小阳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弟弟昨天好乖啊。他喝了两瓶奶,喝得好快。我昨天给他换尿片的时候,他还对我笑。新买的这种尿片好,以后就买这种。”  

“小阳。”我打断她。我如果不打断她,她会一直说下去。“我们觉得你应该回家看看你的两个孩子。你也到我家四个月了。你回老家看看孩子们吧。”  

小阳大喜:“真的吗?好啊!”  

我想起小阳给我看过的她的孩子的照片。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化着妆,涂着口红,额头像哪吒一样点了一个圆圆的红点。但是两个孩子都没有笑,表情很严肃,像两个小大人。尤其小的那个女儿的照片,撇着嘴,我感觉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小阳说她的前夫受不了打工的苦,现在在家看孩子。“他脾气不好,打孩子。”  

可怜的孩子。  

小阳原来把两个孩子的照片放在她的“工作台”上,后来又收起来了。也许怕我觉得她不能全身心地带我的孩子,也许是她天天看着照片,心里难受。  

我只能硬着心肠,平静地说:“你去看你的孩子们,就在家待一阵子吧。上两个月的工资你说我先给你存着。一共5000,我再给你2000,一共7000块。你拿着。”  

我把装钱的信封交给她。  

我高兴这信封看着鼓鼓的。  

小阳迟疑了一下,接过信封,说:“那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咬牙:“你就不用着急回来了。我们马上也要去度假。以后再说。”  

小阳的脸色变了。  

我现在不记得当时她说了什么。可能是我当时的脑子一团乱,也许她什么都没说。这种事她见得多,她会默默地接受,她也只能默默地接受。  

弟弟哭了。姥姥去抱弟弟。小阳已经走进房间抱起了弟弟。她把放在温奶器里的奶瓶拿出来,塞到弟弟的嘴里。她的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背缩着,突然显得很瘦小。从她的背看过去,是窗外灰蒙蒙的天。现在是早上9点,窗外亦雾亦霾,什么都看不清。楼下的街道上应该都是穿梭的人群。他们不知道我家发生的事,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喂好奶,小阳把弟弟交到姥姥的怀里。我本来要去抱弟弟,但是身子却很重,我没动。她开始收拾东西。随着她走来走去,弟弟的目光一直追着她。有时候还啊啊地叫。像是在和小阳说“婴语”。  

小阳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边忙一边对着弟弟笑,只是这笑只是微微嘴角挑起,像是一丝苦笑。  

小阳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我看她找了一个塑料袋,把那罐破了的奶粉仔仔细细地包好,放到她的破箱子里,拉好拉链。  

她站起身,伸手接过弟弟。把弟弟紧紧地抱紧,自己的头深深地埋下,然后第一次轻轻地在弟弟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日夜带弟弟四个月,我也从来没提过,小阳从来没有亲过弟弟。这是唯一的一次。  

我看到背对着我的小阳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转过身。她的满脸都是泪,刚才那一擦一点用都没有。  

我的眼睛也红了。  

小阳在门口对我说:“谢谢太太,你是好人。我总遇见好人。”  

我没说话。  

小阳开门走了。  

背后传来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天晚上,我,姥姥,姥爷汗流浃背地哄了弟弟大半夜。从来没见弟弟哭成那样。到最后他哭得一耸一耸,都没有声音了。老公出差。在北京,老公工作很辛苦。  

5.后来  

后来我再没见过小阳。她有一次打电话来,说想来看看弟弟。我们正在香港旅行,姥姥接了电话说我们不在家。  

又过了一年,我突然收到小阳的一条颠三倒四,逻辑混乱的短信。其中有一句话是:“我在开封买房子了。”但是下面又说:“虽然我没钱,但至少还有饭吃。”“我找不到我姐姐,她拿着我的钱。”最后还是那句:“太太你是好人,我总遇见好人。”  

我有点担心小阳。她的手,而且后来我觉得她精神上确实有点问题,她的多话是有点不正常的。  

这样的她如何在世上生存。做保姆是她唯一的出路,但是谁会雇佣一个这样的保姆。  她嘴里总遇见的“好人”,其实都是陌生人。  

有时候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在北京见到一个讨饭的,然后仔细一看,是保姆小阳。  这个想法让我有点害怕和难过。  

但是我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我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  

过了几年,我们全家搬回美国了。  

这世上没有人对这个爱笑的小保姆好。  

我对她也不好。  

现在想想,小阳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她的事都是她主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的。如果她想干坏事,她为什么要自动坦白呢?但是当时我不是这么想的。  

如果现在我再遇到她,我会再想一些办法来帮她,也许我可以找找妇联?北京的外派圈子也有做慈善的老外,也许我可以问问她们如何帮助这个受过这么多伤害的女人。  

我自认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周围的人也常说我很善良。 

但是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做。  

可是记性不好的我,永远记住了保姆小阳的故事。  

6.尾声  

她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坐在西雅图郊区一座小山的山顶。那天阳光灿烂,天好蓝,一朵朵的白云像棉花一样。她重复道:“我什么都没做。”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坐了一会儿,我们下山了。这样的故事,美国中国,全世界每天都在发生。

 

来源:《新语丝月刊》2022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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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伍雅涛' 的评论 : 谢谢能让大家分享大作。很抱歉无法事先问过您的允许。不过我觉得好东西就是要拿出来给大家分享,所以我想您一定不会介意。
伍雅涛 回复 悄悄话 这部小小说是我写的。谢谢转发。也谢谢标明了作者。这篇小说我投稿到新语丝发表的。看到你的博客点击量好高啊。你转的文章质量也都很棒。我觉得很骄傲我的小说被你转发。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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