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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怒马 | 我给黛玉洗洗地

(2022-01-20 20:10:32) 下一个

作者:少年怒马

 

 

第七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解读红楼梦,最讨巧的办法是横跨多回,从中抽出一条相对完整的故事线,这样读起来不累。像我这样逐回读,很多时候会削弱故事性,考验我的耐心,也考验读者耐心。

 

这是第七回,要说故事,都是片段。它只是整本书里一个横截面。人物多,情节淡,每组人物都是寥寥数笔。我只能提取大家最关心的一个片段,作为题目:周瑞家的来送宫花,黛玉为什么如此刻薄?

 

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尽量让大家看到,伟大小说,怎么把没有故事的故事写精彩,又怎么在平淡中刻画人物?换句话说,怎么在一滴水里搅动波澜?

 

01

 

书接上回。

 

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来给王夫人回话,王夫人不在屋里。丫鬟说,王夫人找薛姨妈闲聊了。周瑞家的就往梨香院来。

 

走到院门口,看到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小姑娘在那玩耍。

 

周瑞媳妇掀门帘进去,看见王夫人和薛姨妈在那长篇大套唠家常,不敢打扰,就走到薛宝钗房里。

 

宝钗正在炕上描花样。见周瑞媳妇进来:

宝钗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道:“周姐姐坐。”

 

第五回里,宝钗刚到贾府,书上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

 

这回大家见到了。宝钗对周瑞媳妇这个下人,先放下手头的活,然后“满面堆笑”,让座。不摆一点主子的谱。

 

周瑞媳妇问,你有两三天没到那边了,是不是宝玉冲撞你了?宝钗说,哪里的话,我是病了,静养两天。周瑞媳妇说,那可得请个大夫好好瞧瞧,别落下病根。

 

宝钗说,别提了,为这个病,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什么名医,专家,都看了,这仙药那灵丹也吃了,一点用没有——

 

“后来还亏了一个癞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各位。宝钗病症这段描写,困扰了我好久,一直不解它的用意。最近似乎有了一点感觉,写在这里,大家参考。

 

看这句话,要注意两点:癞头和尚和“热毒”。

 

第一回里向甄士隐要英莲的,就是癞头和尚。第三回里林黛玉说也见过癞头和尚。现在知道,他还找过薛宝钗。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一僧一道是神仙界人士,太虚幻境的业务代表。只看目前80回,二人工作略有分工,但区别不大。我们可以把他俩看做是一个人。

 

癞头和尚说甄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也就是祸水体质,会给父母带来厄运。他开的方子是舍弃掉,跟着他们出家。

 

给黛玉的诊断是“不足之症”,治疗方案是“不许见哭声”,也不能见父母之外的亲友。

 

第二十回,贾瑞欲火焚身,跛足道人又现身,拯救方案是一只“风月宝鉴”——并警告他,只能看正面,不能看反面。正面是白骨,反面是美人。

 

大家发现没有。僧道开给世人的“药方”,都是直击世人死穴,直指原罪。

 

注定要被拐走的英莲,让她出家,这跟丢失没有区别。为还泪而生的黛玉,让她不要哭。淫邪入骨的贾瑞,让他戒美女。

 

所以,我们要格外留意薛宝钗的病。

 

什么叫无名之症呢?就跟我们现在一样,很多病无解。但癞头和尚知道病因,是天生一股“热毒”。

 

在“热毒”旁边,脂批说是:

“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

 

根据这些线索,和宝钗后来的表现,我们也可以给宝钗把把脉。

 

所谓凡心,所谓孽火,是说宝钗太热衷于世俗。她的言行举止,做人信条,都是主流社会那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劝宝玉读书,走仕途。她的欲望,是取得世俗主流价值。这就是凡心。

 

炽热如火的凡心。

 

当然,我们不能以今天的世俗,去理解当时的世俗。曹公写红楼的年代,已是末世,世俗是不堪的。曾经闪闪发光的科举制,也散发着腐臭。

 

历史上从没有一个时代,能像清后期那样批判科举。吴敬梓算是曹雪芹的同时代人,《儒林外史》里写的很透彻了。以至于我们无法想象,要是宝玉和范进坐在一个考场里是什么场面。

 

宝钗对仕途热衷,对科举的执念,可能源自他的商人家庭。什么叫“胎里带”的呀?就是家族意志。

 

02

 

病因找到了,再看癞头和尚开的药方。

 

宝钗说,一般的药不管用,癞头和尚就开了一个“海上方”(仙方),果然有效。周瑞媳妇来兴趣了,问是什么配方。

 

宝钗说,药本身倒是平常,只是难在“可巧”二字上。药方如下:

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

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

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

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四样花蕊搜集好,于次年春分这天晒干。和末药混合,一齐研磨。

 

然后再搜集:

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

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

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

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

 

四种水,加入四种花蕊的粉末,调和成药丸。再配以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才算大功告成。

 

这个药,叫做“冷香丸”。

 

我看很多相关文章,都把重心放在数字“十二”上。因为这里有脂批,说“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但以目前的书稿看,这种照应,对我们理解红楼意义不大。

 

用药原理很简单。既然是“热毒”,就用“冷”药治,压制炽热的凡心。不过从宝钗后面的表现看,显然治标不治本。

 

我倒是觉得,不妨看做是曹公调侃之笔。

 

要拯救一个凡心偶炽、热衷于世俗的的人,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发现生活的美好,让她闲下来,冷静下来。

 

试想。一个人一年四季采集花蕊,四时八节收集雨露霜雪,一定会感受到生命之美,之本质。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不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大好青春一个女儿,活在诗情画意里不好嘛?操心什么经济仕途。

 

曹雪芹不会不知道,即便按当时的中医知识,这些花蕊、雨露之类的,也没什么疗效。加了白糖蜂蜜,倒是可以出一款大观园网红饮品。

 

至于最后一味黄柏,更多的是心理暗示——苦口才是良药嘛。

 

这个方子的灵魂在于搜集的过程。治疗原理,是陶冶性情。

 

就好比一个人颈椎僵硬,医生开了个巧方:

打羽毛球流出的汗水20毫升,跑步的汗水20毫升,混合摇匀,是为一剂。每剂须取自己当日汗水。连用半年,药到病除。(哎呀,我是不是透露了一个神秘配方)

 

我这么说有证据吗?

 

有。

 

第八十回,宝玉去天齐庙烧香,遇到王道士。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

 

划重点啦,也是“海上方”。

 

宝玉问,有没有治疗女人妒忌的药?

 

王道士说,有。秋梨一个,冰糖二钱,陈皮一钱,三碗水炖熟。香甜可口,止咳润肺。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吃到死,也就不妒忌了。

 

我感觉,王道士的海上方,是对癞头和尚海上方的回应。

 

但是这个药方,还有另一层含义。我们等会再说。

 

故事继续。

 

周瑞媳妇和宝钗正聊着,王夫人喊她,周瑞媳妇过去汇报了刘姥姥的事。刚要走,薛姨妈叫住她,说,我有一样东西,你带到那边吧。然后叫香菱去拿。

 

这个香菱,就是之前被薛蟠买来的甄英莲。宝钗给她改的名字。

 

顺便说一句,在古代,奴仆丫鬟是主子的财物。买了来,主人一般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重新命名,以示所有权。

你要是愿意,买个小厮,可以叫他华安,也可以叫他9527。

 

香菱把东西拿来,是宫廷出品的新款堆纱花,共十二支。薛姨妈说,放在我这可惜了,拿给他们姊妹们戴吧。你家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每人两支;林姑娘两支,凤姐四支。

 

王夫人谦让说,还是留给宝丫头戴吧。然后,薛姨妈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宝钗不爱花儿粉儿,恰如宝玉爱花儿粉儿,都是性别错位。

 

癞头和尚肯定不知道宝钗这点,但药方却又神奇的指向这个病症,不爱花儿粉儿,就让她采花儿粉儿,吃花儿粉儿。

 

看到没,红楼梦一丝不乱,简直是用数学逻辑在写作。

 

周瑞媳妇拿了宫花出去送,在门口又遇见金钏儿,向她打听,刚才那个香菱,是不是就是上京前买的那个丫头?金钏儿说是。

 

周瑞媳妇便拉着香菱的手,上下打看,说,模样长的真好,“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

 

蓉大奶奶是秦可卿,说明香菱长的也很漂亮,羔羊一样温顺。这也侧面解释了,为什么冯渊会被她掰直,薛蟠为他闹出人命?

 

周瑞媳妇问香菱,多大了?父母在哪儿?老家何地?香菱说,不记得了。令人伤感。

 

03

 

接下来,送宫花正式开场。

 

或许有人会问,送个宫花而已,顶多家长里短几句,还能写出花儿来?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它还真的写出花儿来了。

 

在这回里,脂砚斋再次重复对曹公笔力的钦佩,可以看做是红楼梦欣赏指南,他说:

 

“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

 

什么叫恒河沙数之笔呢?

 

一笔荡开,无数线索在此回应,又无数线索由此开始。

 

让我们跟着周瑞媳妇的脚步,来看看书中人物。

 

第一站,先来到王夫人正房的后面,那里有三间小抱厦,住着迎、探、惜三姐妹,和一个陪伴她们的大嫂子,李纨。

 

之前,三姐妹是跟着贾母一起住的,还有宝玉和黛玉。现在姑娘们都大了,人多,“一处挤着不方便”,只留下宝玉和黛玉,把姑娘们挪到王夫人住处了。

 

有人问过我,没见贾母有多疼爱黛玉呀,这条就是证据。

 

因为顺路,周瑞媳妇先到这里,看到迎春的丫鬟司棋,探春的丫鬟待书,手捧茶盅,就知道贾府大小姐都在这里。

古代生活都是这样,贴身丫鬟对主子寸步不离,24小时待命。丫鬟在哪儿,主子就在哪儿。

 

果然,进了屋,迎春和探春正在下围棋。

 

周瑞媳妇说明来意,拿出宫花。

 

“她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一来,周瑞媳妇不是一般奴仆,是有体面的仆人。二来,能看出贾府门风,诗礼簪缨之族,对年长的下人也不失礼仪。

 

看《金瓶梅》就知道,西门家是典型的暴发户,对小厮丫鬟,一言不合就抽鞭子,把小丫头打的像杀猪一样惨叫。

 

要是把贾府的女孩送到西门庆家,我估计也就凤姐能活下来。

 

从屋里出来,周瑞媳妇来找惜春。惜春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正在那儿玩。

 

周瑞媳妇说明来意。惜春开玩笑说,我刚和智能儿还说呢,打算削了头发跟她一起出家。要是剃了头,这宫花往哪儿戴呢。说笑着,让丫鬟入画收下了。

 

后面元妃省亲,还会写到元春的贴身丫鬟,名叫抱琴。加上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书、惜春的入画,正好是“琴棋书画”。对应贾府四姐妹的爱好,元春善琴,迎春善棋,探春书法写得好,惜春是美术特长生。

 

一个人的性格和爱好,会体现在各个方面。以后我们读到她们的房间布置,和所做的事情,会发现一丝不差。

 

不过这不是本段的重点。重点是惜春的话,已经暗示了她的命运。贾府败落后,惜春将会出家,在青灯古佛旁度过余生。

 

另外还请大家留意这个水月庵和这个小尼姑,后面会发生一段风流韵事。

 

惜春的归宿,王夫人的好佛,秦钟的滥情,几句话便埋下三条伏线。

 

惜春收下宫花。周瑞媳妇就问智能儿,“你师父那秃歪剌往哪儿去了?”智能儿说,我师父去于老爷府里了,叫我在这等她。

 

周瑞家的又问,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说不知道。

惜春插话问,庙里的月例银子是谁管的?周瑞家的说,“是余信管着。”

 

这段很有意思,能看出中国人对信仰的态度。越是精英阶层,越是信佛尚道,越是底层,反而尽是调侃。

 

水月庵是贾府重要的信仰供应商,王夫人吃斋念佛,月月供应。但在周瑞媳妇眼里,什么大师父啊,不过是个“秃歪剌”——不正派的出家人。

 

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正是这个“秃歪剌”师父,撺掇着凤姐,徇私枉法,间接夺去两条人命。她的法号,竟然还叫作“净虚”。

 

再看看都是什么人在跟净虚打交道,“于老爷”,愚人也。“余信”,愚信也。还有后来的“胡老爷”,糊涂也。当然,还有“大善人”王夫人。

 

尽管红楼梦佛教思想浓厚,但是我们仍然能感觉,曹公是持怀疑态度的,甚至带有憎恨。

 

礼崩乐坏的时代,佛门也不净不虚,曹公通通透透,化作笔下讽刺。

 

告别惜春,周瑞媳妇“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来到凤姐院子里。

 

为啥不给李纨呢?因为寡妇不许戴花。一个寡妇打扮得花枝招展,有违妇德,有悖贞节。薛姨妈也清楚这点,压根就没让给李纨送。 

 

走到凤姐堂屋,小丫头丰儿赶紧向周瑞媳妇摆手示意,让她去东屋。周瑞媳妇会意,“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跟抱着巧姐的奶妈闲聊,

 

“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如果你对古人生活缺乏了解,这里就看不出什么内涵。这个场景,其实是贾琏和凤姐大白天同房。

 

曹公写的很隐晦,很诗意,是“柳藏鹦鹉语方知”。我掐指一算,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那时刘姥姥刚刚上路。

 

凤姐之前也说她乏了,看来贾琏是她的兴奋剂。

 

如果我们读书够细,还会发现这是贾琏第一次出场,并且跟凤姐一样,“人未到,笑先闻”。

 

第一次出场,就是床笫之欢,琏二爷的人设很清楚了。

 

平儿看见周瑞媳妇,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周瑞媳妇又把宫花一事说了。

 

平儿从匣子里拿出四支,去给凤姐。过了一会,拿着其中两支,叫丫鬟彩明送到宁国府,“给小蓉大奶奶戴”。

 

这里也透出一条信息,凤姐和秦可卿的关系比较密切,是闺蜜——至少明面上是。

 

周瑞媳妇继续下一站,起身往贾母住处,来找林黛玉。

 

刚过穿堂,却遇见周家女儿从婆家过来。她女儿是来向妈妈求助的:

 

“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哪一个可了事?”

 

解[ jiè ]是押解,“递解还乡”,是古代犯了事,各地官府接力押送犯人,遣送到原籍。周瑞的女婿,就是冷子兴,看来他遇到官司了。

 

我们来看周瑞媳妇的反应: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

 

她女儿催她快点,周瑞家的说:

“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得你这个样子。”

 

贾府干过很多徇私枉法的事,书里是明写的。但还有很多是曲笔暗描,这一件就是。

 

看周瑞媳妇的口气,这等官司,显然没放在眼里,反正后台够硬,无非求求凤姐,一句话的事儿。

 

所以她一点不着急,继续送宫花。

 

轮到林黛玉了。黛玉没在自己房间,跑到宝玉房间,俩人在玩九连环游戏。

 

周瑞媳妇进来,说送宫花,黛玉还没开口:

 

“宝玉听说,先便说:‘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宝玉的性格又顺带一笔,就爱胭脂花粉,单从这点看,他和宝钗也不是一类人。

 

林黛玉连花都没接,就发出那句著名一问:

 

“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

 

 

周瑞媳妇说,别的姑娘都有了,这两支是给你的。

 

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诸位,我说要给黛玉洗地,是认真的。

 

因为长期以来,很多读者对黛玉有误解,这句话往往被作为证据之一。

 

单从这一句话看,黛玉是尖酸刻薄,是不够知书达理。人家薛姨妈好心好意给你送宫花,你怎么这样说话!

 

看看宝钗是怎么对周瑞媳妇的——先停下手里的活,然后,“转过身”,“满面堆笑”,“让道:周姐姐坐。”你林黛玉又是怎么对待下人的?还“冷笑”,小姐脾气很大嘛。

 

这就是红楼梦的复杂性。

 

红楼写人,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深刻,直达人心幽微处。

 

但问题是,它的写法是诗歌式的,是中国画式的,净是白描,大面积留白,很少描写人物心理。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是足够大了,但歧义也因此增加。

 

这点跟《金瓶梅》一样,只作记录,少作评判,把评判权交给读者。

 

对比一下西方经典就更清楚,我们读《红与黑》,读《包法利夫人》,作者会长篇大论描述人物心理,手术刀一样,一层层一缕缕剥开给你看。于是我们记住了于连,记住了爱玛,他们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

 

就通俗性而言,红楼梦显然是吃亏的,因为它更考验读者的阅读力。

 

林黛玉是不是尖酸刻薄,我们来分析一下。

 

首先,请注意开头薛宝钗一个反常行为。周瑞媳妇见到宝钗,说:

 

“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这是周瑞媳妇的闲聊,但不是曹公的闲笔。

 

宝钗黛玉和迎探惜,这些姊妹们都是整天一起玩的,宝钗“两三天”不去,绝不是什么生病,而是在生气。

 

大胆猜一下,就是宝玉兄弟冲撞了她。确切的说,是宝玉和黛玉一起冲撞了她。

 

再看第五回的铺垫。宝钗刚到贾府,“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写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可以说,从宝钗到贾府的第一天起,黛玉的危机感就来了。不管宝钗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好人缘,端庄,美貌,成熟,都会给黛玉造成压力。

 

黛玉本身就缺乏安全感,敏感,孤独。贾宝玉又是她的全部,比生命还重要。如果有一件事冲撞了宝钗,那一定也冲撞了黛玉。

宝姐姐和林妹妹的战争,其实已经悄无声息的打响。

 

这种时候,宝姐姐家送的宫花,黛玉会要吗?

 

但凡有一点城府,一丝心机,哪怕懂一丁点人情世故,就会客客气气收下宫花,让周瑞媳妇代谢薛姨妈和宝姐姐。

 

可惜那不是林黛玉呀。

 

所谓刻薄尖酸,无非三分小姐脾气,三分率直天性,外加三分对宝姐姐的“悒郁不忿”。

还有一分,是说给宝玉这个蠢物听的。

 

当然,口无遮拦往往代价不菲。

周瑞媳妇一定会有意无意间,把黛玉的言行透露给王夫人。“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这些人,也包括王夫人。

 

好了,地洗结束。我不指望所有人都认同我的观点,这只是我眼里的宝钗和黛玉。

 

以上是站在读者视角。现在让我们深入一层,站在作者视角,再来看隐藏的剧情。

 

04

 

之前说过多次,红楼梦从整体到局部,是铺天盖地的对比手法。这回也是。

 

送宫花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事件。事件以宝钗开端,以黛玉结尾,前后对照。

 

宝钗的性格,是外热而内冷;黛玉恰恰相反,是外冷而内热。

 

宝钗娘胎里带的“热毒”,是她天生的世俗欲望。她是封建秩序的拥护者,追求当时的主流价值,所以人情世故门儿清,游走于各个阶层左右逢源。人人都夸宝钗好。

 

她的热甚至还反映在身体上,“身材微丰”,动不动就“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但是在“热衷”、“热情”的另一面,是大面积的冷色调。比如金钏之死,比如宝玉挨打,宝钗在其中的表现,即便不算冷漠,至少是冷淡的。

 

她待人处事,用脑子远远多于用心。就像她的卧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宝姐姐,不是普通的女孩。

 

我这么理解宝钗,无关品行,更多是性格使然。红楼从第二回开始,就抛出一个幽深主题,人性之复杂,远超我们想象。

 

再看黛玉。

 

黛玉上面说的话,和后面说刘姥姥是母蝗虫,要是搁现在网络上,我真替她捏把汗。

 

林妹妹根本不需要泪尽而亡,唾沫星就能淹死她。

 

事实上,早期确实有文章,说林黛玉是封建地主小姐,统治思想不死,羞辱贫下中农阶级。当然,这个话题不在讨论范围。

 

继续看黛玉的冷和热。

 

什么叫“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呢?就是高冷。

 

黛玉活在她自己搭建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诗歌、文学、流水、落花,还有她的宝哥哥,就是没有人情世故。

 

她站在桃树下面,一切繁华与他无关。她和宝玉,都是痴人。

 

所以在外人——比如周瑞媳妇看来,黛玉肯定是“冷”的,还没有宝钗的“雪洞”温暖。

 

跟黛玉相关的意象,尽是一片寒凉,寒塘冷月,秋窗风雨,流水落花,以及彻骨的死亡。

 

可是如果你走进她,将会看到一颗炽热的心,对宝玉,对丫鬟,后面跟宝姐姐和好了,也是掏心掏肺。她的热,跟她的眼泪一样滚烫。

 

这一点,我不知道曹公是不是也借鉴了《金瓶梅》。

在《金瓶梅》里,第一回就是冷与热的辩证——“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西门庆热热闹闹结拜的,是酒肉朋友,是相互利用、背后捅刀的兄弟,终究以寒凉收场。

 

而武松和武大在雪天偶遇,看似平淡冷清,却是热血衷肠亲兄弟。

 

前者外表热,内里冷;后者看着冷,实则热。

 

当然,我们不能武断地给宝钗黛玉贴标签,辩出个孰是孰非。伟大小说,挖掘人性的复杂才是重点。挺钗派和挺黛派之所以争论百年,就是因为曹公没有给出标准答案。

这才是大慈悲,大包容。他是以悲悯的眼睛俯视大观园的。

 

宝钗和黛玉对照的话题远不止这些,后面还会连袭人晴雯一起聊,那是更复杂的对照关系。暂且不表,继续本回。

 

 

05

 

周瑞媳妇告诉宝玉,薛宝钗“身上不大好”。宝玉就对小丫头们说:

 

“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

 

我读这段光想笑。宝玉那点小心思太明显了。一句话,撒了两个谎。

 

向薛姨娘和宝钗问安的是他,不是黛玉,但他就要带上林妹妹——你不顾风评,我帮你维护。

再者,他着凉了吗?呵呵。难怪宝钗两三天不理他。

 

小丫头听完,领命去了。请留意这个名叫茜雪的小丫头。这是她第一次出场,后面的戏份也很少,是因为她的重头戏在80回后,凤姐和宝玉落难以后,茜雪给了他们很多帮助。可惜这些情节看不到了。

 

到这里,送宫花一事正式结束。前面冷子兴遭遇官司的事,一笔带过: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刘姥姥应该到家——凤姐卸了妆,来给王夫人汇报一天工作,三件事:

 

第一,江南甄家送来的礼品已收。荣国府的回礼,将趁着甄家“有年下进鲜的船”,顺便交给船上。

 

这是甄家第二次出现。第一次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当时说甄、贾两家是老亲兼世交,“来往极其亲热”,现在得到印证了。

 

所谓“进鲜的船”,是甄家向皇帝进献的时鲜礼品,大致江南特产之类。能向皇帝进献,说明甄家也是豪门。

 

整本小说凡写到甄家,都是影影绰绰。我们不要被它干扰,只要记住甄家是历史原型就够了。因为脂砚斋在第二回批过:“故写假则知真”。

 

也就是说,真(甄)事不能写,便用假(贾)事映射,姓氏不同,实事却一样。

 

第二:临安伯老太太过大寿,寿礼已备好。临安伯是谁,不知道,书里没交代。我感觉是氛围组成员。

 

还有这侯爷那侯爷,这国公那国公,只要80回后还未重见天日,都可以看做是氛围组,说明昔日贾府位高权重。

 

第三件,宁国府贾珍的妻子尤氏,来请凤姐明天过去逛逛。这一逛,又逛出一场好戏。

 

06

 

第二天,凤姐梳洗整齐,给贾母和王夫人请过安,就动身去宁国府。宝玉知道了,也要跟着来。

 

进入宁国府,尤氏、秦可卿,早带着一群妻妾丫环在仪门前迎接。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我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

 

尤氏为什么”笑嘲“凤姐?凤姐为什么对尤氏这么随意?我觉得不能过度解读。

 

二人是妯娌关系。尤氏的年龄书上没写,但可以粗略估算一下。贾蓉十七八岁,古人生育早,贾珍至多四十来岁。原配去世,尤氏是续房,大概30来岁。

 

论关系、论年龄,尤氏和凤姐之间,完全没必要繁文缛节那套,关系很随意。

 

从贾珍其他姬妾的态度,也能看出来。“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便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

你看,屋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宝玉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吗?尤氏说,“出城请老爷安去了”。

 

红楼真得细读,不然会看晕。老爷是指贾敬。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早说了,贾敬“一味好道”,“一心想做神仙”,官也不袭,家也不管,常年在城外道观研发长生药。

 

宁国府乌烟瘴气,也是贾敬不作为造成的。

 

秦可卿对宝玉说,宝叔上回不是要见我弟弟嘛,今儿他来了,在书房里。宝玉很高兴,急忙下炕要过去。尤氏、凤姐赶紧派人跟着。

 

凤姐说,这秦小爷来都来了,叫出来,我也瞧瞧呗。躲书房干嘛,难道不让我见?

 

尤氏开玩笑说,别见了,人家不像咱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惯了。人家斯斯文文——“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

 

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

 

贾蓉插话,帮助尤氏,说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他太腼腆,没见过大阵仗,怕婶子见了生气。

 

我们看凤姐的表现:

 

“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

 

凤姐为什么爆粗口,一句话骂人家娘儿俩?我上一回里讲过了,不再重复。

 

贾蓉怕凤姐,赶紧去把秦钟带出来。请大家认真看秦钟的相貌,不是闲笔,是伏笔:

 

(秦钟)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

 

发现了吧,又是一个有女儿之态的男孩。秦钟的名字,谐音“情种”,他和宝玉,不论外貌还是内心,都是同一款。所以凤姐接下来对宝玉开玩笑:“比下去了”——比宝玉还风流,还漂亮。

 

凤姐来宁国府前,并不知道秦钟要来,没有准备见面礼。她手下那些丫鬟媳妇们,马上回去通知平儿。

 

平儿知道凤姐和秦可卿是闺蜜,就自作主张,拿了一份衣料、两个小金锭,金锭上还有“状元及第”四个字,赶快派人送过去,让凤姐送给秦钟。

 

这一切,都是在凤姐没有交代的情况完成的。可见凤姐用人有方,强将手下无弱兵。日后那个埋没在怡红院的小红,就是被凤姐发掘的。

 

大家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开始玩骨牌。宝玉和秦钟不参加大人的游戏,俩人搬到里间,私聊去了。

 

我读这个桥段,总是会不自觉联想到宝黛初见。两个人都有女孩气,一见面就很投缘。

更巧合的是,很少进行心理描写的一本书,居然用大段描写俩人的心理。跟宝黛初见一样。

 

具体谈话内容就不展开了。简单来说,宝玉惊叹秦钟的人物风流,自惭形秽,觉得公府侯门那些富贵用在自己身上真是白瞎了。

 

秦钟也为自己出身清寒自卑,羡慕宝玉出生即巅峰。俩人又说到入学读书,秦钟的老师死了,学业荒废,宝玉正好也即将入学。一合计,干脆邀请秦钟来贾府私塾读书。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吃过晚饭,尤氏让人派两个小厮,送秦钟回家。临行前,尤氏问,派了谁去?媳妇们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在那骂呢。

 

尤氏和秦可卿都说,那么多人不派,派焦大作什么!

 

凤姐一听就明白了,因为焦大开骂不是一回两回了,有名的刺头。凤姐就说:

“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

 

尤氏叹息一声,说了一段话。这段话能让我们了解贾府的发家史。可以说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细节补充。尤氏是这么说的:

 

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

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

 

 

贾府以军功起家(跟历史上曹家一样,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周汝昌先生相关著作),刀口舔血换来一门富贵。这富贵有焦大的功劳。

论资格,“老爷”贾敬都算晚辈,所以贾珍、贾蓉这些子孙,更不敢为难焦大。

 

尤氏又说,可惜焦大“不顾体面”,一味酗酒,醉了就骂,从奴才骂到主子,很棘手。

 

凤姐是外人,没有宁国府的道德包袱。她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焦大呢,还是你们没主意,远远的把他打发到田庄上不就行了。

 

说着话,凤姐和宝玉已经上车,贾蓉送客。焦大还在骂,骂大总管赖二不公道,净给他派苦差事。

 

贾蓉前去喝止,又骂贾蓉:你别跟我摆主子架子,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要不是我,你们哪能做官享荣华?你不说报我的恩,还跟我充起主子来了。“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这句有脂批:“是醉人口中文法”,把红刀子白刀子说颠倒了。

 

凤姐越发听不下去了。给贾蓉说,“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亲戚朋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

 

当然会笑话。

 

当凤姐这么说的时候,贾蓉就已经感觉没面子了。于是小厮们一拥而上,摁倒,捆住,拖到马圈。

 

焦大更怒,继续骂: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爬灰事件和养小叔子,以及白刀子红刀子,我之前专门写过,这里不再重复。

 

补充一些新想法。

 

焦大这个人,其实非常复杂,尽管他只有一场戏。这是红楼伟大之处。只用很少的字就能写出一个饱满的人物。

 

如果把整个红楼故事,看做一副巨大的画卷,阅读的过程,就是一场拼图游戏。

 

焦大醉骂,至少关系着两块拼图,一块是秦可卿死因,一块是宁国府人事斗争。前者是人伦之乱,后者是管理之乱。

 

从焦大的怨怒中知道,大管家赖二并没有严格执行主子的交代,不给焦大派活。

 

按贾珍尤氏的意思,焦大对贾府有恩,不能随便处置;又是个刺头,不能招惹他。好吃好喝养着,日后去世,搭一副棺材板了事。贾府不用担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诗礼之家嘛,名誉大于天。

 

可是贾珍这货,没有一点主家管理能力,也毫无兴趣(讽刺的是,他还是贾家族长)。后面可卿死了,不得不请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就是证明。

 

焦大骂的最后一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这话非常耐捉摸。折了胳膊不想让人知道,才往袖子里藏。可是这能藏得住吗?不过是掩耳盗铃。

 

宁国府那些龌龊事,丫鬟、婆子知道,小厮、老奴知道,惜春这个小姑娘知道。后文里,柳湘莲这个外人也知道。并且从凤姐的反应看,她也知道。

 

贾府的墙,早就八面透风了。

 

话说回来,我们读者,其实都是一个个冷子兴——“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顶多几句唏嘘,几句感慨,该喝酒喝酒,该做生意做生意。只有当事人隐隐作痛。

 

焦大醉骂一段,脂砚斋批说:

“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

 

教训太惨痛了,不堪回首。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再说焦大的结局。

 

这场醉骂是焦大最后的表演,此后再没出现过。按凤姐的意思,是把“这没王法的东西”,远远打发到田庄上去,到死休想回贾府。

 

没过多久,凤姐就执政宁国府了,打发一个焦大,没有任何困难。

 

就算凤姐不干涉,贾珍出手也是迟早的事,不然还会“祸害”贾府。所以完全可以肯定,焦大一定是去田庄上等死了。

 

并且以他的性格,在田庄上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续书里说焦大还在宁国府,实在难以想象。

 

要知道,上一个嚷着让主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也是一个家奴。

 

他的主子西门庆,给他设套,扭送官衙,“打得稀烂”,遣返原籍。要不是遇到一个正直的官员,这个家奴早就全身插满红刀子了。

 

焦大不好贴标签,是因为他既忠心,又豪横。既可怜,也可悲。

 

写焦大最出名的应该数鲁迅,他说:

 

“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这段话的出处,叫《言论自由的界限》。焦大的言论有没有突破界限,姑且再论。

 

但我觉得鲁迅话没说完。焦大要的,除了言论的自由,恐怕还有行为的自由——你焦大爷爷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谁敢在焦大爷爷跟前挺腰子!信不信我把你家爬灰和养小叔子的事抖出来!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07

 

焦大骂爬灰的时候,凤姐和宝玉已经坐进车了。凤姐“装作没听见”,宝玉却是个好奇宝宝,问什么是爬灰。

 

凤姐发怒:“少胡说”。你再瞎问,我回去告诉太太。宝玉说好,我不问了。

 

凤姐转移话题,说这就对了。咱们回禀老太太,请秦钟到咱家学里念书,这才是正事。

 

这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这联回末诗也把我看笑了。

 

各种史书,各种诗文集,文人传记,写到读书,都有一个天大的宏愿。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类。再不堪,也会说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和黄金屋。

 

宝玉同学这读书理由,也算千古奇绝了。

 

从本回回目看,一半是“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但说实话,秦钟这个人物的设定,我还不是特别理解,没看透,或许原本有更多秦钟的文字,只是在删减秦可卿文字的同时,一块删掉了。以至于整个秦家都扑朔迷离。

 

以目前文字看,秦钟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说明宝玉入学的动机不纯。是为了风流,不是为了学问,更不是为了科举。

 

这倒是能推翻续书里让宝玉参加科举还中榜的情节。

 

做官?哪有做胭脂膏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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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ne21 回复 悄悄话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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