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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生死线

(2020-07-20 18:01:12) 下一个

一 .  病来如山倒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梦,又好像刚刚从一个超现代的IMAX影院出来,看看周围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试图转动僵硬的脖子被皮带捆住的身子,动不了。记忆一切空白。我是谁?这儿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

2020年,60一个轮回的庚子年。 

年初,中国武汉爆发新型冠状病毒,并迅速扩散到世界各地…… 

三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寒战,当时觉得是天气冷,也就没在意。 
两天之后,感觉人越来越困乏,晚上睡觉醒来大汗淋漓,似乎有点发烧。但是,起床之后,一切又都正常,到了下午和晚上,又开始发烧。 

这样过了两三天,没有任何缓解,而且开始有些咳嗽,加上本地刚刚确诊一名新冠病例,多少有点担心,于是去看家庭医生。医生听了听心肺,看了看嗓子,耳朵。然后就说是普通病毒感染,也没有药,让我回家休息,嘱咐如果三天之后还没好,再去回去看他。过了两天,觉得人非常的疲倦,一会冷,一会热,头疼的厉害,感觉发烧加重了,一量38.7!太太马上开车送我直接去了医院的急诊室。都说加拿大的急诊臭名昭著。那今天也来见识一下吧! 

急诊室大堂里,居然没有一个护士戴口罩,今天病人不多,马上就轮到我。护士量了体温血压,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就让我坐下等。隔壁候诊室里,有个老太咳的撕心裂肺的,周围的人也无动于衷,除了我们没人戴口罩。 

等待期间,护士来抽血做常规化验。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医生来了,说鉴于目前情况,需要更多检查 包括新冠。可是,他自己并居然没有戴口罩! 又来两个护士,一位分别从两只胳膊上抽了四大管血做细菌培养,另一个用一根细长的棉签插到鼻腔深处取样化验。过一会儿,又有护士来带我去拍X光。 

大约半小时后,医生来说X光显示可能是病毒性肺炎,作为防范,给我吊了一瓶抗生素,开了口服药,打发我回家了。前后约三小时。 打了吊针,人的确感觉轻松好多,回到家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感觉良好。 可是,第三天,局势急转直下。 

那天吃罢晚饭,人就完全虚脱了,趴在床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一量体温,40℃!再次奔向急症。 

这天人比上次多一些,但几乎没有让我等,就把我送进一间封闭的房间。这间房子是个套间,一般人先进一个小间再打开第二道门进入病房。病房也有一道单独的门,要专门的密码才能打开,打开关上之后会有一种橡皮筏放气的声音,我暗想,这莫非是传说中的负压仓? 

医生来了,这次他戴了口罩且穿了防护服,说你真幸运,用上我们这里唯一的负压仓。我心里一紧,莫非我被确诊新冠了? 他接着说,你前天所有的化验都正常,包括新冠。因为你现在有感染,我们这样穿戴是保护你,你是不会传染给我们的。急诊室里细菌病毒最多,所以负压仓可以保证无菌。 

一块石头终于放下。

医生又说,现在他们对呼吸道感染非常重视,而我又高烧不退,今天就不能放我回家了,要找到感染源。于是又是一大堆的抽血,验小便,再拍一次X光。 又一袋抗生素吊上了,同时口服其它种类抗生素。 

人很疲劳,但在这个病房不像病房仓库不像仓库的狭小空间里根本无法入睡,外面医生护士的脚步声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广播里呼叫code blue,一阵奔跑声.……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一线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太了不起了。 

第二天,护士送来早饭,咖啡,牛奶,鸡蛋,muffin,麦片粥。医生来告知,昨晚的检查也是一切正常,他们需要我住院观察。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还没有在加拿大住过医院呢。 中午吃罢午饭,我就被转移到八楼的一间略有一些海景的单人病房。

自此,我无论去哪儿,做什么检查都不需要自己走路了,有专门的护工推移动病床。这个病房环境真不错,不但风景好,还有一个超大的洗手间加淋浴,国内的高干病房也不过如此吧,当晚,一觉睡的很香。 

医院的三餐免费,小点心,各种饮料随时可以向护士要。早餐还可以,午餐能接受,主要就是各种三明治。晚餐则完全不合华人胃口。凑合着吃吧。

第三天,又是抽一大堆血,再从两只胳膊上抽四大管血做培养。这老外咋以为人血是自来水那么不值钱呢? 

这天做的额外检查是CT和从咽部取样再验一次新冠。医生说加拿大的试剂99%准确,但just wanted to make sure…… 

继续吊抗生素,似乎效果不大,体温一直在39℃-40℃之间徘徊,吃两片强效泰诺可以降到38℃左右。晚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凌晨三点,护士来叫醒我,说医生在我的血液里发现yeast,要给我用anti-fungal的药,四小瓶吊针,一小时一瓶。吊针打完天也亮了。 

吐槽一下加拿大的护士,绝大多数年轻漂亮,动作轻盈,柔声细气,笑靥如花。可是,她们扎针的技术真不敢恭维。少数好的一针见血,几乎没有感觉。今天运气不好,碰见一个实习的小姑娘,旁边有个“师傅”。这姑娘拿着针手就开始抖,紧张的要命,一针下去根本没找着血管,在肌肉里左戳右戳疼得我呲牙咧嘴。她一脸的恐慌,骚瑞骚瑞说个不停,然后战战兢兢的问 我能再试一次吗?我想,不就疼么,老子经历多了,今天为培养你们这些娃娃做贡献了。于是对她点点头。没想到第二针更遭,针管里没血弄得我手臂和床单上一摊殷红…… 

师傅说,我来吧,每个人只有两次机会,师傅的手势不错,可是居然试了两次也没成功!她也“骚瑞骚瑞”的没完…… 师傅没辙了,把医院IV的部门的头儿叫来。进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看我的手臂说:you have really good veins! 可不是嘛,我这瘦猴,皮肤下面就是血管,清清楚楚。他和蔼的对师傅说:“这不用我做,你来,我看着。”于是师傅小心翼翼的把针扎进皮下然后就愣住了,老先生过来换个角度轻轻一推,bingo!姜还是老的辣。 

此后,还做过一次腰椎穿刺(Lumbar Puncture), 检查霉菌是否侵犯脊髓或脑髓,所幸结果阴性。至此,我感觉病因找到了,药也用上了,非常乐观以为可以出院了。却没想到病情突然间恶化,呼吸急促,血氧下降,血压50/80,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护士紧急叫来医生,几个医生商量了一会儿,又找来ICU负责医生会诊,决定立刻送ICU病房。 

此刻,医生问我:“你希望最后抢救到什么地步?”我昏昏沉沉,一脸茫然,难道就这么要挂了?迷迷糊糊的回答:别切我的气管……


(待续)

 

 

二.另一个世界

生与死是人生永恒的话题,To be or not to be...

其实,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走上了一条通向死亡的旅程,这个旅途很少有人走的平平坦坦,大多数人都是一路坎坷,甚至疾风暴雨

…………

 

在到处都是医疗抢救设备的ICU病房里,我经历了这样的旅途,一路的情景,在一年后的今天仍历历在目。

有人说,你大概是昏迷中做的梦,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平时的梦都是零星的碎片,刚醒来后基本都忘记了。‘我’很少出现在梦境中,即便出现也不是主角,最多是一个演员,画面也像是黑白模糊的模拟信号电视。而濒死经历完全是4k高清晰,前后连贯,‘我’始终是主角,我可以影响甚至改变即将发生的情境,也就是说,这时的‘我’是有意识的,能主动的融入环境,正像平时的生活一样,而不是梦中被动的任梦境发展,梦中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自始至终,我的身体虽然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处于昏迷之中,但我的意识一直不停的在做着一个又一个旅行,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见了很多人。但奇怪的是,我知道是哪里,但周围环境却与真实的记忆不同,所见到的人,我也知道是谁,可是面容竟与现实中的人对不上号。

这些场景,回想起来都有某种隐喻,与现实也可以对应起来。因为涉及太多个人生活的细节,就不一一解释了,看着玩吧。

我先是回到了我的祖籍老家,那是一个美丽的江南小城。姑姑,姑父热情的招待,他们不停的打招呼,现在疫情严重,买鲜活的鸡鸭鱼肉不方便,将就的随便吃吧。姑父在厨房里忙着,我不知怎的竟然和侄子一起出去玩,来到一个年轻人喜欢的密室逃脱的游戏屋,开始游戏,需要一关一关的过才能最后逃离,我投入的玩,最后竟然通过了,可是一看侄子还没过,于是决定再玩一次。哪想到这次无论如何过不了。想着该吃饭了,可是脚下的锁链就是不打开,人就动不了,拼命的挣扎也无济于事,这个过程中,身上的衣服统统被扯个精光。直到游戏室关门,我还是没能挣脱,侄子也不知去向,最后我被两个服务小姐扔出门外,我趁机用门口的门垫裹住赤裸的身体,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这时,天空下起了雨……。

第二天,姑父带我去看球赛,看到一半,下起大雨。忽然间,看台坍塌,我被困在一堆砖石断木中,大声的呼救,挣扎,雨滴不停地打在脸上,绝望。不知过了过久,姑父过来把我一把拉了出来。回到家,姑姑劈头盖脸把姑父一通臭骂。

下一站,来到上海。走亲访友,似乎想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看一遍。坐在一艘渡轮上,像是黄埔江,又像苏州河。船即将靠岸时突然倾斜,船舱里都是水。我的身体被一根横木压着,胸口以下全是水,呼吸困难,动弹不得,想喊,但发不出声音,耳边听到人们呼唤我的名字以及一连串嘟,嘟,嘟的声音。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人匆匆跑过,此时心里倒也平静,听天由命吧。

被救起后,来到一个豪华的餐厅吃饭,美味佳肴,却没有多少胃口。晚上,在一个类似大观园的院子里看戏,全版的红楼梦。感觉是与家人在一起,但我又不认得任何一个人。只一人静静的坐在角落。演出结束,我又一个人像幽灵一样在空荡荡的大观园里游荡。

然后,我就坐上了一艘豪华游轮,在太平洋上遨游。船上似乎很热闹,但我全程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而是盯着轮船行驶的方向发呆。此时空气中充满祥和温暖的气氛,天空蓝的耀眼,而海水却是透明的,海底的白沙,白珊瑚隐约可见,还有一条条白海豚在不停的上下翻滚,白色的鳐鱼贴着海底的白沙缓缓前行。不远处,是一个小岛,岛上人声鼎沸,人们在白色的沙滩上嬉戏游玩。透过椰林,一束白色的光照过来,让我无法直视。我似乎脱离了船体,悬在半空中慢慢的向小岛飞去,可是小岛似乎也在往前移动,无论如何无法接近。

我贴着水面飞着,欣赏着海天一体,明亮清新,阳光灿烂,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突然间天气突变,狂风暴雨以及随后而来的洪水……。我随着人流涌向机场,登上一架小型飞机逃生。飞机降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可是此地白雪皑皑,狂风呼啸,更大的暴风雪即将袭来。于是我又被送上一列火车,朝着风暴相反的地方行驶。一路上,车厢外漫天白雪,车厢内温暖如春,人们笑着,说着,唱着,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旋律:车轮飞,汽笛叫,火车朝着韶山跑……。

本来火车预定在上海停下,可是上海天气也十分糟糕,于是只能继续朝北开。渐渐感到疲乏,昏睡过去。醒来后,来到了儿时生活过的大西北的一个小镇。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开一张证明,因为有人举报我当年是走后门来这里躲避上山下乡。辗转周折了好久,最后一个好心的昔日同学出面证明了我的清白。

终于,我结束了旅行,随游轮回到终点温哥华。走在温哥华的大街上,看到一个图书馆,走了进去,发现那里在上演IMAX电影,就坐下来看。这是完全不一样的IMAX,我不再是观众,而是电影的一部分,我走进了这个三维立体电影。那是欧洲的一处处街道,教堂,我在那里散步,观赏着哥特式建筑,在咖啡馆里与人用英语交谈,我俨然成了一个欧洲贵族,似乎一直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漂浮起来,俯瞰着这个美丽的欧洲小城,一座教堂的尖顶离我很近,整座教堂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型沙雕,随着一阵狂风,整个尖顶轰然塌陷。我越飞越高,渐渐的一个蓝色的地球浮现在我的眼前。忽然,地球在我眼前像一个细沙做成的模具,右边一半猛然塌落,随着一道强烈的白光,地球的一半变成一股沙尘暴迎面朝我袭来……。

就在此刻,我睁开了眼睛。

 

三。重返人间

2020年4月4日。

14天,不长,也不短,对于我来说与其是做了一个梦,但更是结束了一次旅行。

我睁开眼,周围的世界由暗变亮,原先电影院巨大的空间迅速缩小,眼前出现了一堵墙壁,屋子有些凌乱。我瞪大双眼,有些迷茫:这是什么地方?刚才不是在图书馆看电影吗?刚才明明是坐在椅子上的,怎么现在躺在床上?我极力的想挪动身体,动不了,想坐起来,但发现上身及双手被一条宽大的带子捆绑着。

此时,有个护士模样的人走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透明的塑料管子要往我的鼻孔里塞。我惊恐万分,使出吃奶的劲叫道:What are you doing?! 护士也不理我,继续做她想做的事,我拼命的摇着头,抵抗着。护士放下管子和蔼的对我说,你知道你在哪里吗?我答道:温哥华。护士摇摇头说:不,这里是维多利亚的Royal Jubilee Hospital,你刚才把这根鼻饲管拉掉了,这个对你很重要,现在必须放回去。我完全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进了医院?不可能,这些坏人一定是绑架我了!于是我又叫道:Let me go! Don’t touch me! 护士没辙,叫来另外一男一女俩人商量对策,我隐约听到其中一人说道,给他来一针镇静剂吧。但另一人马上否决了。最后,他们三人一个抱住我,一人按住我的头,另一人把鼻饲管插了进去,我一阵恶心晕眩,又昏睡过去。

等我醒来,一个护士在我周围忙碌着(ICU病房里,一个病人由一个护士24小时全天候的监护着)。我这才注意到,我身上除了鼻饲管之外,还有打吊针的输液管,氧气管,导尿管……(在我醒来之前,已拔出了呼吸机管道和肺部的排液管)。我不解的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护士一边解释,一边在墙上的白板上写下当天的日期,我的名字,她的名字,医院的名字。但是,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似乎记起了什么,又不确定。感觉护士好像在说,我家人都感染了新冠,女儿在一所医院,妻子在另一所医院,她们托朋友把我送进她们工作的养老院照顾。怎么会呢?昨天她俩不是还和我一起旅游吗?

此时,耳边分明清晰的听到熟悉的朋友在门外说话,我想叫他们,可是发不出声音。嗓子眼在冒火,嘴里好像含了一口石灰,干渴难忍。我对护士说,我要喝水。护士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带着一小块海绵的竹签,她把小海绵在水杯里蘸了蘸,然后在我嘴唇上抹了一抹,我再次说道,我要喝水。护士坚决的说,不行。当她再次用海绵在我嘴唇上涂抹的时候,我一口咬住海绵,贪婪的吮吸着里面的液体,那滋味啊,比甘露还甜美!美丽的护士安静的看着我,等我吸完,她又一次把沾满水的海绵放在我嘴边……。

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臂,终于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事实。

完全忘了自己生活在21世纪,想给家里打点话,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手机。忽然发现护士的工作台上有部电话,于是问护士,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护士答应了。拨通妻子的电话,我有点兴奋,又有些愤怒,大声用英文质问: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接我?妻子解释了一通可我根本听不进去,再次命令道:你过来,right now!其实我哪里知道,自从本地疫情加重之后,医院拒绝了所有家属探访,外人根本无法进入医院大楼,更别说ICU病房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动不了,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平时司空见惯的物品时而清晰,时而变成一团模糊,甚至无中生有的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比如病床的侧面有调整高度的各种按钮,我看成是一个个暗室,里面存放着前面一个病人的药片,还有别人的衣物,其中居然混杂有成人玩具。。。一整天,就这样在清醒与浑浊之间一分钟一分钟的度过,看着护士来来往往,给我更换吊瓶,尿布……。

到了晚间,仿佛听到认识的朋友说笑着下班了,然后我女儿和一群朋友进来打麻将,吵吵嚷嚷的。我想见见女儿,就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没人答应。这时一个平时和女儿很熟的孩子从门外伸出头来,朝我打了个招呼,我回应了一声,她就消失了。

这样大约过了两三天,每天照例的抽血,输液, 其余时间就傻傻的躺着。一天天过得特别快。ICU应该只有当班护士或医生能进来,可是我分明看到很多不同的人,最叫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看到我以前的同事,她早几年退休了,此时担任卫生局的官员来检查工作。她和我打招呼,我也回应,整个过程非常清晰自然,直到今天我还无法确认这是否真实发生过。

这些天,除了身体软弱无力,需要吸氧之外,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害怕,也没有任何杂念,心里平静如水。早晨醒来,看着窗帘缝隙里透出的一缕阳光,摁下床沿的按钮打开窗帘,让阳光洒满屋里,感觉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单纯的活着就是生活的意义。只是,医院里无法好好休息,白天,护士进进出出,晚上,不时会有紧急呼叫;加上三餐也不对胃口,想家了。

终于,主治医师来了。他略微检查了一下,决定把我转入普通康复病房。虽然回不了家,但这至少说明我脱离了危险,死不了啦!

 

四。康复之路

漫漫康复之路开启……。

马上就要离开ICU了,竟然有些不舍,这里的护士们真是太好了,虽说照顾病人是她们的工作, 但我从没有被人这样服侍过,心存感激,打起精神向她们道谢。躺在病床上,两个护士推着我走过长长的通道,进电梯,出来之后看见一个大厅,连接这南北两条长长的走廊。很多护士在工作,一两个医生匆匆走过,有病人在走廊上慢慢的推着助步器缓缓走动,这里显然比死气沉沉的ICU多了不少人气。

进入北面的拐个弯,就是我的病房,还是一人间。这所医院的住院部是BC省首富Jim Pattison出资捐赠的,大多数病房都是单人间,宽敞明亮。

护士将我安顿下来之后就离开了。我躺了一会儿,突然想去洗手间,其实根本没必要,此时插着导尿管,或许是一种条件反射,也许神志仍然恍惚。哪知道,我挣扎着移到床边,双脚刚一落地,就啪的一下整个人倒在地上,无论如何爬不起来。幸好有护士从门口经过,赶快将我扶起,然后非常严肃的说:你要做什么事,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们,你自己不能行动,摔伤了我们要负责任,要上报的!好险哪,差一点给护士带来大麻烦。

又过了一会儿,主治医生来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认真的说:你把我们都吓坏了!原来,从三月21日到四月4日,我一直在ICU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这段时间的经历可谓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由于霉菌感染之后又受病毒感染,导致肺衰竭,上了呼吸机,高烧不退,心跳接近心衰的频率,血氧饱和度只有80,血压直线下降,一度到了70/40,该用的药都用了,而且是最大剂量,医生素手无策,两度发出病危通知,医生允许妻子带着女儿来ICU探望,她看着昏迷不醒的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回家后把我最后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远在澳洲的儿子也匆匆赶回来……。好在我其它脏器功能不错,尤其肾脏和肝脏工作正常,终于一点点挺了过来。

康复病房主要的任务是让我尽快的恢复自理能力,这里配备了专业的理疗师和康复器械。而我现在能做的仅仅是躺着活动一下四肢,但做不了几下就急喘吁吁了,虽然还吸着氧气。同时,还要继续使用抗霉菌的要和各种抗生素,以防这些坏家伙卷土重来。

为了加强给药的效果,医生决定给我埋一根PICC Line, 所谓PICC就是就是用一根特殊的静脉输液管从右手臂的静脉处插入,直达胸腔心脏上方的一根大静脉,这样,输入的药液就可直达心脏然后通过动脉迅速进入身体各部位。还好,这次一个黑人女护士非常专业,手法娴熟,一次成功,几乎没有让我感觉到疼痛。

由于当下的疫情,医院禁止病人家属探望,所以我的日常生活基本由护士照料,但这里不像ICU, 一个护士要照顾好几个病人。很多时候,我只能自己解决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吃饭。说起来简单,由于知觉还在恢复之中,距离感很差,一样东西放在眼前,比如杯子或一把勺子,伸手去拿,一握,什么都没拿到,人还是恍恍惚惚的……。

每天的洗脸刷牙上厕所都是艰难的战斗,每一个动作做两三下都要大口大口的喘气,医生要求我吃饭时都坐着,可是根本做不到,身体一直起来,呼吸就变得非常困难。

傍晚,护士问我要不要洗个澡,真想啊,两个多星期没洗了。可是面对女护士多少有些难为情,于是推脱说,我没力气了,明天吧。第二天,碰巧来了个男护士,于是我痛快的在他的帮助下洗了个澡。当我慢慢脱去衣服,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我吗?浑身皮肤松松垮垮的挂在骨架子上,两颊凹陷,长发杂乱,像九十岁的老翁,只有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圆,特别大。难怪啊,前一天护士让我下床又上床,这病床自带一个称,此时173cm的我,体重只有45公斤。近三个星期没有吃饭,全靠所谓的鼻饲营养液,能活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我轻轻搓揉灰暗的皮肤,没想到竟搓下一层皮!仔细一看,原来身上灰暗的那层皮肤开始脱落,用手轻轻一揭,腹部一整块皮肤像一张纸那样被掀开,露出里面略有血色的新皮肤。突然间我明白了什么是脱胎换骨,旧的细胞已死亡,崭新的细胞孕育出顽强的生命,生命不息。

护士帮我擦干身体,把毛巾交给我,指着一米外的篮子鼓励我“投篮”,我接过毛巾,感觉沉甸甸的,一投不中,二投还不中,他耐心的再次把毛巾递给我,Try Again!, 终于,进了!他给我一个轻轻的High 5,我俩都开心的笑了。

此后,不管是男护士还是女护士帮我,洗澡都成了一件快乐的事儿。

过了两天,来了两个理疗师,非要我下地行走,于是我推扶着助歩器,他们一人搀扶着我,一人在身后推着小车上的吊瓶和氧气瓶,我们三人慢慢走出病房,在走廊上一步一步的走,大约走了十来米,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告诉他我必须坐下来。他们也不强求,于是我一屁股坐在助歩器的坐垫上,大口吸着氧气。

逐渐的有了一点饥饿感,可是每天最想喝加冰块的碳酸饮料,因为口干无比,嘴唇上总是一片片翘起的干皮。大概是身体告诉我必须多喝水,排除那些药物的毒素。

每天早上6点护士准时来抽血,8点早饭,然后吃药。12点午饭,下午5点晚饭。有时医生来查房。这天医生告知,血液中已经检测不到霉菌和病毒了,吊瓶可以停止,但口服药继续。理疗师仍按部就班的执行着预先制定的康复计划。

终于,感觉精神一点点的恢复了,胃口也恢复了一点,但是每次送来的饭只能吃一半,医院里的洋餐对中国胃来说大都难以下咽。医生命令我每次吃饭都要记录吃了什么,然后计算每天的热量,刚刚及格。好在医院同意家里可以送饭,这样,每天妻子做好晚餐送到医院门口,护士去拿了再给我送上来。我真是一个麻烦的病人。

某天在和妻子通话的时候,她试图帮助我恢复记忆,说到我怎么来医院,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竟突然插话:这次邮轮玩的开心吧?可见那段灵魂之旅多么的刻骨铭心。

终于,药量在不断减少,理疗师在慢慢加大训练内容,我能走的距离也渐渐增大,在理疗师的帮助下也能走几段楼梯了,护士批准我自己扶着助歩器慢慢一个人走。这些天,新冠疫情越来越严重,隔壁病房不时传来咳嗽声,护士医生甚至送餐工人都穿上防护服进出病房。我心想,现在已基本没有什么治疗措施,于是向医生提出,是否可以回家修养。答复说,他要联合其他相关医生一起开会评估。

又过了一天,理疗师来详细询问我的日常生活,家里有几级楼梯,是否有人照顾,自己能否穿袜穿鞋,能否上下床,从左边还是右边上下,等等,并让我自己做一遍。他们要确认,我回去之后生活没有困难。终于主治医生宣布,我吃完这轮药,周四可以回家!理疗师还把一个红十字会的助步车借给我,方便我回家后使用。

4月16日,星期四,早上醒来,摁了一下床边的按钮,窗帘缓缓升起,一轮朝阳把金色的阳光送进病房,真好,新的一天开始了。和妻子联系,得知家里也整理得干干净净,我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我关照她,来接我的时候带一盒巧克力给护士们,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些可敬的人们。

当班的两位护士来和我道别,当她们说再见的时候,我看着她们开玩笑:我不想在医院里见到你们了,她们也报以迷人的微笑回答,是,别再医院里见了,我们也许会在街上咖啡馆里遇见。

就这样,不用结帐,不用付一分钱,我出院了。护士用轮椅推着我一直来到医院大门口。一路上我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一个个忙碌中的医护人员,更体会到他们的伟大,每天都在挽救着一个个平凡的生命,工作繁重又单调,还时时面对失败和死亡,但是他们对待每一个病人都是那么认真。若没有尊重生命热爱生命的慈悲之心,怎么可能做一个合格的医生、护士呢?

由于时间计算差错,我们在楼下等了好久,护士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妻子开着车和孩子们出现,我们把两盒巧克力和两张感谢卡交给她,请她把另一份转交给ICU的医生护士。真想给她一个拥抱,可是特殊时期不兴这个礼节了,只是说着谢谢,谢谢,然后挥手告别。

回到家人身边,感觉到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虽然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喜悦,但是大家心里都踏实了,噩梦总算结束了。是,这一切像一场梦,真实又虚幻。车缓缓在大街上开着,高大的梧桐一颗颗向后移动,窗外车来车往,路边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走过,我不禁暗暗咬了咬嘴唇,这终究不是梦,我终于回来了……。

………………

后记:

噩梦总算过去了.……

此次死里逃生,让我感到生命宝贵,也很脆弱,生死只在一瞬间。  

对于走向死亡的人来说,这个过程其实不可怕,甚至很愉悦,似乎是经历一次美好的旅行。但是对于对于那些你爱的和爱你的人才是真正的噩梦,痛苦的是活着的人。

个体的生命不是孤立的,它是整体的一部分,它不仅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你的家人和所有牵挂你和你牵挂的人。为自己,为此生与你有缘的人好好活着。

新冠还在肆虐,愿所有的人珍重,珍重,再珍重。

感谢所有的朋友们,感谢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感谢远在旧金山,温哥华和本地的基督徒朋友,你们带领非基督徒朋友一起为我祈祷,冥冥之中带给了我神的恩典和生存的勇气,区区文字,无以言谢。

愿天下所有好人平安健康!

 

【附】 最后有个小小倡议:如果你读了这些文字觉得还有一些感慨的话,请慷慨捐款给你当地的医院,癌症研究所或临终关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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