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中朝名士——西晋是什么样的社会?

来源: 都是国货 2017-01-17 09:28:5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5447 bytes)
本文内容已被 [ 都是国货 ] 在 2017-01-17 14:54:34 编辑过。如有问题,请报告版主或论坛管理删除.

 

谈谈中朝名士——西晋是什么样的社会?

 


 

晋惠帝司马衷做皇帝的十六年,是晋王朝分崩离析的十六年。十六年间惠帝总共改元十一次:永熙、永平、元康、永康、永宁、太安、永安、建武、永安、永兴、光熙。每个年号都是好字眼,可惜每一个好字眼最终都是镜花水月。

众年号之中,“元康”用了九年,占了惠帝朝的二分之一强。年号保持不变表示这段时间政局稳定,没有大事发生。在多灾多难的晋末,没有大事发生,就已经算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元康之后,乱世一开,延续三百年。

得知后事,再来翻看这段历史,另一番滋味。

沉思往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中朝名士

说起魏晋,必然要说魏晋名士。

东晋的袁宏曾写过一篇《名士论》,将东晋以前的名士分为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

正始名士,是指活跃在曹魏正始年间的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他们首倡玄学、清谈,算是魏晋名士的鼻祖。竹林名士,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东晋人称西晋为中朝,所谓中朝名士主要就是指太康、元康年间活跃的名士,主要是裴楷、乐广、王衍、庾敳、阮瞻、卫玠、谢鲲等人

不同时期的魏晋名士,命运有很大不同。

 

正始名士的下场很不好。何晏是被司马懿杀掉的,夏侯玄是被司马师杀掉的,王弼被免官,二十四岁就病死了。

竹林名士的下场也不好。司 马家宣扬要以名教立国、以孝治天下,但是嵇康要“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明着跟司马家作对,因此被司马昭找了个借口,杀掉了。嵇康临刑,三 千太学士替他求情,如此惊人的影响力,不仅加速嵇康的死亡,更将其他名士推到一个凶险的境地:做视名教蔑如的张狂名士,还是做效忠司马氏的臣子,两者不可 兼容,选一个吧。

于是,阮籍在酩酊大醉后写了《阮嗣宗为郑冲劝晋王笺》,违心向司马昭劝进,不久郁郁而死。

于是,向秀出仕做官。司马昭当面奚落他:“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我听说你一心想当个隐士,怎么不学那个著名的许由在箕山采薇,到我的朝廷来做什么?

在刀剑威胁之下,向秀往自己的脸上涂抹泥淖,他说:“以为巢许猖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我以为巢父和许由这种孤高自傲的人,不明白尧帝求贤若渴的用心,隐居的生活不值得羡慕。

司 马昭闻言“甚悦”,于是收起了屠刀。向秀入朝之后,完全改节自图,“弃老庄之自然,遵周孔之名教”,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回响着竹林清风,依然回响着 嵇康的琴声、阮籍的清啸,数年之后,他再次经过嵇康的旧居,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恻笛声,悲不自禁,写下了隐晦含蓄却又哀伤悱恻的《思旧赋》。

七贤中的其他人,如刘伶,一辈子都是醉熏熏的,身后常有一个童子相随,童子扛着一把锄头,他对小童说:“死即埋我!”刘伶随时准备被醇酒杀死,他没有勇气、也不愿意清醒地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

其余如山涛,是司马懿的表亲,王戎,是世人皆知的机灵人,他们都早已加入了司马氏的阵营。因此,嵇康写公开信与山涛绝交,以明心志;阮籍则不加掩饰地鄙夷王戎,喝酒的时候看到王戎,当面打脸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

 

到了中朝名士这一代,已完全不需要考虑安全问题。天下虽然还是司马家的天下,但是阴险好杀的司马昭早已化成一抔黄土,他的儿子司马炎宽厚仁恕、他的孙儿司马衷愚憨无知,做名士不再被视为与司马家作对。

从晋武帝开始,朝廷着力笼拢士人。按照《晋律》,“罪臣之门不得侍中”,但是嵇康的儿子嵇绍,还有先前被司马昭诛杀的许允之子许奇,都被任命在宫中的官职,以表示无猜忌。

甚至于,即使有人心怀怨恨,明确表示与司马家不共戴天,朝廷也往往采取优容的态度。如北海营陵人王裒,他的父亲王仪被司马昭无故杀害,王裒咬牙切齿,一直隐居在父亲的墓侧,朝廷多次征辟都置之不理。王裒没有遭到报复,以布衣身份寿终正寝。

王 裒与司马家有杀父大仇,他的敌视态度还可以理解,此外还有一些臣子,他们敌视司马氏,根本不存在私仇,仅仅因为怀恋曹魏。如陈留外黄人范粲,原是曹魏老 臣,自从司马氏篡权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朝廷征辟做官,他就装疯卖傻,假装话都不会说了,为了表明志向,范粲吃住都在一辆牛车上,足不履地,这举动其 实就是“不共戴天”的意思。即使是这样一个政治异已份子,晋武帝也“诏郡县给医药,又以二千石禄养病,岁以为常,加赐帛百匹。”

可以说,太康、元康时期的司马氏已经找到了统治者应有的自信,做隐士、名士,非议名教,已经完全没有政治风险了。

然后,“名士风流”已像流感病菌一样传染开来,一时之间,全国上下到处都是风流的雅士,到处都是充斥着不着边际的玄言清谈。

当整个社会都标榜自己很雅的时候,不知道这是真的雅,还只是附庸风雅。

 

中朝名士对于玄学理论体系,几乎是没有贡献的。

对于玄学理论贡献较大的,是早期的何晏、王弼等人,以及后来为《庄子》作注释的向秀、郭象等人。那些中朝名士,他们追求的只是一种时髦的姿态,一种作秀。

例 如著名的王衍,他是中朝名士领袖,“妙善玄言,惟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信口雌黄”这 个词语即来源于此。雌黄是一种黄色的矿石,可以做颜料,古时用黄纸书写,错了即用雌黄涂抹重写。王衍可以根据自己清谈的需要,随意更改理论,此人的学术水 平与学术品格可见一斑。

既然是作秀,那当然会修饰仪容,仪容俊美是成为名士的一个基本要求。因此,当时对于男子的仪容出乎意料地重视,那段 时期的史料关于男子仪容的记述特别多,例如王衍,“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王衍这人长得好看,说玄言说得很妙, 他在谈玄的时候,手里总捉着一柄白玉麈尾,手很白,看上去与白玉没分别。

再比如裴楷,“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作为反面典型,左思虽然名满天下,但是他长相丑陋,还有口吃的毛病,不能清淡,所以始终做不了名士。

风 气如此,当时许多男子开始涂脂抹粉,手里腰间挂着香囊,行步顾影。有做得比较过火的,比如大臣张华,喜欢在须发上缠绕五彩缤纷的丝带,要知道这位老人家当 时已经年过花甲了,每天顶着一脑袋色彩去上朝,那简直就是一个活宝。当陆机、陆云兄弟从江南赶来洛阳的时候,陆机都不敢让弟弟去见张华,因为陆云这人有 “笑疾”,一笑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直到笑到抽风为止。张华不相信,说见见无防,陆云果然笑得跌倒,差点抽死。

 

《世说新语.言语篇》第二十三条: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所 谓的“谈名理”,就是清谈。清谈之风从正始时期就已刮起,经竹林七贤一渲染,到西晋时,已是风靡全国的时尚,成为“雅”的一种标志。不清谈,不名士。这些 名士们聚在一起,一壶酒,一柄麈尾,一坐半晌,侃侃而谈,清谈的内容一般人听不懂。谈完了各自回家嗑药、服食五石散,药性发作时,神情恍惚神智错乱,行为 举止古怪异常。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名士的身份。“乐令”是时任中书令的乐广,“王夷甫”是时任尚书令的王衍,“裴仆射”是时任尚书左仆射的裴頠,“张茂先”是时任司空的张华,“王安丰”是时任司徒的王戎。这些人在一起,差不多就是整个中枢决策层。

对权力的不同态度,是中朝名士与竹林七贤的最大差异。竹林七贤远离权力,而中朝名士则牢牢把持着权力。

这个差异,首先说明了西晋官方意识形态的彻底破产。西晋的官方意识形态,一直是被称为名教的儒教,当年司马昭杀嵇康,所用的借口就是“不孝”。到元康年间,却连政府最高官员都已经公然抛弃他们宣扬的东西。人心,彻底乱了。

人心一乱,人性就会披着各种时髦的理论,赤裸裸地跑出来。

 

《世说新语.德行》说,“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通,次者名之达。”

这些人“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不仅仅是在饮酒的场合,据东晋葛洪的记述,那些名士醉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醒后大服五石散,五石散有壮阳的作用。这些人于是借酒乱性、借药颠狂,聚众淫乱,相互交换侍妾。

随心所欲,无视一切他人看法,酗酒、嗑药、撒泼,性欲来了扒姑娘衣服。这样的流氓每个时代都有,唯独西晋的流氓以风流自喻,标榜得清新脱俗,理直气壮。

《晋书.谢鲲传》里记载谢鲲挑戏邻居高氏之女,动手动脚,被该女子用飞梭打落两颗牙齿。时人笑话他,他还很骄傲,说:“犹不废我啸歌。”

如果这种行为是风流,那么,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没有理由不是风流。

而这些人竟然说是在仿效阮籍,呜呼!阮籍何辜!

《晋书.阮籍传》里记载阮籍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籍去买酒,喝醉了,就睡在她身旁,少妇的丈夫起先很介意,后来发现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不再起疑。

又记载有一个兵户家的女儿长得美丽,又有才气,但是很年轻就去世了。兵户的子女,社会地位是很低下的,甚至婚配都不得自由,等于是国家奴隶。一般的高门子弟视这个阶层为草芥,但阮籍为这个女子而伤心惋惜,赴灵前哭泣,尽哀而还。阮籍甚至根本不认识这一家人。

阮籍的行为,都是可以列入美学范畴的。《晋书》总结他“外坦荡而内淳至”,谢鲲等人只看到“外坦荡”,而不知“内淳至”,这是风流与下流的区别。

 

当然,并不是所有中朝名士都是这个样子。比如乐广,他看到王澄、胡毋彦国诸人的裸体表演,心里就不爽,但是乐广已经无法理直气壮,只能讪讪地说:“名教之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而那些不裸奔的名士,也各自有不同的人性要展露。与名士风流同样有名的,是中朝名士的汰侈与吝啬。

 

先说汰侈。

汰侈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词,春秋时期就有,《左传•昭公二十年》:“汰侈无礼已甚,乱所在也。”而汰侈作为一种现象则出现得更早,甚至可能比人类文字出现得还要早,自从产生了有闲阶级,就有人开始骄奢淫逸。

汰侈的内容,总离不开口腹之欲,后来时代进步了,又加上声色犬马。《史记》、《汉书》中,关于汰侈的注解总是“酒食珍味,盘错于前,衣服轻暖,舆马文饰”,连奴仆都“食必梁肉,衣必文绣”。

本 来,吃得好穿得好,是无可非议的事。如果人人都吃得起肉、穿得起绫罗绸缎,那就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盛世,不仅不会被贬斥,反而要大加赞歌。可是,如果朱门酒 肉臭,路有冻死骨,平民百姓“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权贵家中酒池肉林、粉黛无数,夜夜笙歌、挥霍无度,那才用得上“汰侈”这个词。

西晋建国伊始,天下未平,一些官员已经忙不迭开始骄奢享乐,之前提及过,太傅何曾父子每天花在餐桌上的钱就达数万钱之多,何曾还嫌没地方下筷子,此外像羊琇、王济、王恺等高官重臣都竟相奢侈,史上有名的王恺与石崇的争富,始于太康年间。

沿 续到元康年间,汰侈的风气愈演愈烈,那个人人都高雅脱俗,人人都清谈争做名士的时期,恰恰是世风坠落、人心大坏的时期。许多元康名士都非常有钱,如王济、 王澄、王敦,生活都奢侈淫逸,甚至于口不言钱的王衍都在《世说新语.汰侈篇》中留名。其他名士,如裴楷、乐广、庾敳、阮瞻、卫玠、谢鲲,没有一个是穷人。

其中庾敳是出了名的富人,“聚敛积实”“性俭家富”;大名士王衍虽然超凡脱俗,嫌谈钱俗,鄙夷的将之称为“阿堵物”,但是他有一个“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的老婆,家里的钱可以堆满卧室,堵住出路。

此外,大名士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

还有,王济王武子吃饭都用琉璃器,有百馀个婢子,穿差绫罗绸缎服侍,做菜用的猪都用人奶喂大。王济在北邙山下建筑新宅第,当时洛阳的富人众多,地价昂贵,王济有“马癖”、好马射,他买了大块地作跑马场。跑马场周围筑有短垣,王济用钱把这个跑马场铺满,时人称之为“金沟”。

 

提 起西晋的汰侈,当然不能不提石崇。石崇“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他与王恺斗富一斗就是十几 年,从武帝太康年间一直斗到惠帝元康年间。王恺用麦牙糖刷锅,石崇就用蜡烛烧火。王恺用紫丝布做四十里长的步障,石崇就用锦做步障五十里。石崇用昂贵的椒 泥涂墙,王恺就用可以入药的赤石脂来涂墙。

这些斗富的内容看起来任性无比,充满了暴发户的嚣张气焰。王恺这人口碑确实不怎么好,但是石崇,说起来别不信,他还真是个大名士。

石崇“颖悟有才气”,是贾谧“二十四友”之一,时常与潘岳、刘琨、王澄等人呤诗唱和的。石崇编的《金谷诗》如今已佚散,但有两篇《思归引序》及《金谷诗序》流留了下来。自然流畅情调飘逸,确实是佳作,在当时就广为传阅,颇受世人赞赏。

《世说新语.企羡篇》“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已敌石崇,甚有欣色。”——有人把王羲之与石崇相提并论,王羲之竟然因此感到很欣喜。

由 王羲之的反应,可以想见,石崇在晋朝人的心目里是一个风采绰约的名士;由此也可以想见,晋朝人心目中,生活汰侈与名士风流是并行不悖的;由此更可以想见, 晋朝人的价值观与今天我们的价值观是完全不相同的,因为在我们看来,石崇这种人完全与“风流”两字沾不上边,也许我们误解了“名士风流”

石崇在《金谷诗序》里说,他有一个庄园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

这寥寥几十字,还看不出这个庄园的规模,让我们做一个比较。石崇的斗富对手王恺也有一个庄园,王恺曾经把一个人关在他的院子里,结果这个人迷了路,跑了好几天没有跑出院子,最后差点饿死在里面。石崇的庄园比王恺的要大得多。

石崇的庄园不仅大,而且装修十分豪华,连厕所都挂着文帐,熏香熏得像个卧室,里面有十几个美丽的婢女拿着香囊服侍,并且提供衣物,客人上一次厕所就可以换一身新衣服。

太子太保刘寔曾到石崇家做客,他去上厕所,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慌忙退出,连连向石崇道歉,说:“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走错到你卧室去了。”石崇笑着说:“没走错,那就是厕所。”刘寔咋舌不已。

刘寔是个清贫的官员,年级也大,所以在婢女面前放不开,但并非所有的客人都像他那样拘谨。日后撑起东晋半壁江山的王敦,当时还没有成名,他可一点都没客气,上完厕所,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侍候他的脾女窍窍私语,说“这人脸皮好厚,将来肯定能作贼!”

如果仅仅家产大一点,装修好一点,似乎也不好多谴责。但石崇不仅汰侈,而且残忍。石崇有一个很变态的规矩,他每次招待客人总是让侍女劝酒,客人如果饮酒不尽,石崇就要将劝酒的侍女斩首。这一招够狠,客人们不得不饮,几乎每次都大醉而归。

不 过也有例外,有一次王导、王敦在石崇家饮酒。王导酒量很一般,但是人命关天,只好勉强自己一杯接着一杯,最后喝个烂醉。王敦是个狠角色,任侍女劝也好、求 也好,就是不喝,石崇已经当着他的面斩了三个人,王敦还是不喝,脸色都没变。王导怪他是不是有点过份了?王敦瞥了一眼喝得通红的王导,慢悠悠地说:“他愿 意杀他家里人,关你什么事?”

需要说明一下,王敦也是名士之一。由这个事例可以看出,元康名士的心肠都是很硬的。在当时杀侍女这种事一点都不稀罕,与石崇斗富的王恺也是如此,他宴宾客时,令使女吹笛,小失声调,就被殴杀。按照当时的法律,打杀奴婢只要到官府备一下案,杀人者就不用负任何责任。

看到这些史料,让人禁不住联想,在那些眩目繁绮的诗文后面,那些白衣胜雪的风流名士背后,还隐藏着怎么样的冷酷面容?还流淌过多少出身卑微的下人的鲜血?

 

汰侈的背后,是令人咋舌的吝啬。

早在太康年间,就流传有“三癖”之说。哪“三癖”呢?“和峤钱癖、王济马癖、杜预《左传》癖”。王济好马、杜预好读《左传》,这都是雅癖,而和峤爱钱如命,说他有“钱癖”那就是讥讽他了。

和 峤也有个庄园,庄园里李树长的李子相当好吃。李子是能够卖钱的,所以王济向和峤讨李子的时候,和峤勉勉强强送了几十个,心痛好几天。王济是和峤大舅子,王 济一看姐夫竟然这么小气,火了。王济发起火来连皇帝都敢骂,还在乎你一小小和峤?他领了一帮多嘴能吃的家伙冲进和峤家,把李子吃个精光,吃完了还把全部李 树都砍倒。最后,王济拉了一车李树枝给和峤,说:“还你李子!”和峤哭笑不得。

到了元康时期,吝啬的新人新事也层出不穷,最有名的几个事例还都出在大名士身上。

首 先一例有关王衍,王衍本人是口不言钱的,但是他的老婆郭氏就相当厉害了。也许是为了节省开支,王衍家里仆人很少,而郭氏又是淄铢必较的人物,她派婢女去大 街捡牛粪,回来当柴烧,王衍劝也劝不住。堂堂大名士家人竟然做出如此没面子的事,实在是丢份,王衍的弟弟王澄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斗胆向嫂子进谏,结果差点 挨一顿打。

郭氏已是吝啬高手,但是跟“竹林之贤”之一的王戎相比,她又自叹不如了。

王戎的吝啬也与李子有关,可见当时李子是价格不菲的经济作物。王戎家的李子也长得非常好,卖得也非常好。可恨李子是带核出售的,王戎智者千虑,生怕人家买了他的李子做种,就在每一个李子上钻眼,把李子核破坏掉。

王戎已经相当有钱了,他的家产号称“洛下无比”,他本人在朝中位高权重,公事繁忙。但是这位王大人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每天晚上与老婆在烛火下算帐,兼做会计。

王戎有女儿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王戎为了女儿的婚事操了不少心,他大张旗鼓的选婿。当年武帝出殡时,朝廷从全国的青年才俊中挑选了一百名最优秀的,替武帝扶殡,王戎就从这一百人里选女婿,层层筛选之后,终于选定河南裴氏的裴頠为乘龙快婿。

按说花了这么多心力,女儿的婚礼应当奢侈一回了,王戎偏不,女儿的嫁妆他都不愿意出,算是女儿向他借的。后来女儿归宁,王戎摆出一副臭脸给儿婿看,所谓知父莫如女,女儿回头把嫁妆钱还给了父亲,王戎这才喜笑颜开。

 

行文至此,可以总结一下那些中朝名士。他们的人性,得到了彻底地解放。

不管不顾的放荡,追逐声色,这是人性;挥霍无度,醉生梦死,这是人性;极度的贪财自利,这也是人性。

这些人性,原本由儒教的一系列规矩束缚着、收敛着,实施起来,总归有点顾忌。到此时儒教破产,鼓励率性而为,就全喷发出来了。于是中朝名士呈现出一个立体、复杂的形象,一方面,白衣胜雪,潇洒有风度,明星一样夺目,另一方面,贪鄙自私,傲慢冷酷,孩子般的任性。

而这些,还不足以看清中朝名士的真实面目,必须再叠加上他们的社会角色。

这些名士绝大多数是高门士族子弟,父辈、祖辈不是公爵就是侯爵,他们自身也是体制内的高级官员,政治权力被他们这个阶层垄断。在经济上,他们大多占据着广袤的土地,占据着物产丰富的山林湖泽,成百上千门客、部曲、奴隶依附他们,为他们耕作土地、经营庄园。

概言之,这个群体垄断了王朝的政治、经济资源,并且还掌握了文化的话语权。

这是名士风流?这是特权阶层的饕餮盛宴。玉杯饮尽千家血,银烛烧尽百姓膏。

以举国之力,供养一个特权阶层,们们怎么能活得不滋润!活得不精彩!他们占尽了一切便宜,然后又来卖乖。

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

洛阳中枢的风气,引导着全天下的风气。作名士、会清谈,就此成为打入西晋上流社会必须的一张名片。太康末年,江南的陆机、陆云兄弟来到中原发展,当时陆家兄弟已是赫赫有名的江南文坛领袖。但陆云“本无玄学”,为了融入中原上流社会,他特地下苦功进修老庄,学习玄言清谈。

朝堂充斥着名士,于是名士风流也成为谋取富贵的终南捷径,名士白衣胜雪,动机未必单纯。如陆机兄弟,他们北上洛阳,原本就是有意于仕进,谋取利禄。

《晋 书》列传第十九,是所谓的“名士列传”,阮籍嵇康就在此卷中。这一卷中提到的王子博、王尼、光逸诸人,原本出身于社会底层,或为兵家子弟或为小吏。在社会 等级森严的晋朝,王尼等人将注定贫苦,在社会底层的泥淖中扎挣一生。但是他们通过清谈玄言,通过放荡无耻的行为,博得所谓的名士称号,最终获得了相应的官 职,逃离了自己的宿命。

《晋书》列传第十九篇末是“光逸传”,里面说:光逸“寻以世难,避乱渡江,复依辅之。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 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袒,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 也。”遽呼入,遂与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

元康时期的名士风流,是高门望族才玩得起的奢侈品。像光逸这样出身低贱之人,说难听一点,只是一条被放行的狗,只有经过权贵的允许,才能一起参加这个“名士风流”的游戏,否则,他只能探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看到了风流,反正我只看到心酸,看到一个畸形的社会,它附在一个光膀子的中年疯子身上,这个疯子伏在地上,像狗一样去叼一个叫作“名士风流”的肉骨头,骨头上牵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系着官爵禄米。

后来,光逸被晋元帝封为军谘祭酒,又封为给事中,死于官任上。

相比其他无数战死于战场、饿死在路旁、冻死在荒野,甚至于被人吃掉的同胞,光逸的善终实在令人羡慕,幸甚!幸甚!

 

东晋初年,君臣反思亡国原因,应詹上书晋元帝:“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

桓温北伐,在楼船上眺望沦陷的国土,更是恨得牙痒痒:“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至 于北方沦陷区的人民,经历过山河沦丧,国破家亡,对于那些名士作风更是咬牙切齿。十六国后秦时期,京兆人韦高“慕阮籍之为人,居母丧,弹琴饮酒”。有个叫 古成诜的儒士听说了,愤激得眼泪直流,说“吾当私刃斩之,以崇风教。”拔剑去找韦高,吓得韦高弃家而逃,终身不敢见古成诜。

南朝后期的姚察 反思这三百年乱世的由来,矛头也直指魏晋名士。“魏正始及晋之中朝,时俗尚于玄虚,贵为放诞,尚书丞郎以上,簿领文案,不复经怀,皆成于令史。逮乎江左, 此道弥扇……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是使朝经废于上,职事隳于下。小人道长,抑此之由。呜呼!伤风败俗,曾莫之悟。永嘉不竞,戎马生 郊,宜其然矣。”

顾炎武《日知录》中,也有一段著名的评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这话骂的是谁?就是魏晋名士。其下文是“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在同一篇章中还有这么一句:“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林下诸贤,就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

顾炎武是中国古代最出色的知识分子之一,当然知道阮籍、嵇康远离权力中枢,论亡国亡天下,坏菜坏在一干中朝名士如王衍等辈。骂阮、嵇不骂王衍,那是老先生段位高,直击中朝名士的精神偶像。

元康年间,天下方兴未艾,国家百废待举。正是戮力王室,振奋中原之时。而那些名士们,却一方面手中紧攥着政治、经济特权,另一方面高喊着一切皆是虚无,要避世出尘。

如果只看《世说新语》,里面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那么蠢萌蠢萌的,确实很喜感。但如果再翻翻《晋书》《资治通鉴》,看看里面满纸满篇的诛、鸩、反、讨、围、陷、坑、焚、沉,心情忍不住沉重起来。

幸好年代久远,许多书籍失传了,不然若有《蜀碧》之类的野史流传至今,读完之后再看那些中朝名士终日戏于洛水、磕五五散,那可真是要骂娘的。?

所有跟帖: 

乱世出名士。此言不虚。。。 -FarewellDonkey18- 给 FarewellDonkey18 发送悄悄话 FarewellDonkey18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7/2017 postreply 09:45:15

安居乐业这个成语真是血写的。 -scott29- 给 scott29 发送悄悄话 scott29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7/2017 postreply 09:46:40

赞,长知识好文! -Katrina2005- 给 Katrina2005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7/2017 postreply 18:57:59

史为鉴。 -清溢- 给 清溢 发送悄悄话 清溢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8/2017 postreply 04:08:15

加跟帖:

当前帖子已经过期归档,不能加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