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首诗，感动了很多人，尤其是最后一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被看做偈语，甚至似乎透露出，作者修行的决心。表面上是在佛法与佳人之间，两难选择，但这种两难选择，本身就表明了，佛法在你心中地位，是可以、可能舍弃佳人的。
我们为此有点感动。
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四川人曾缄，根据一个山东藏学家于道泉的汉译本《第六代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再创作而成的。
仓央嘉措的原文是四句藏文：
于道泉几乎是直译：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
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
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可以看出，于道泉的翻译，有一点借鉴诗经的句法，但又是民国风的白话文。仓央嘉措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就是阐述了一种两难困境。蜀中多文士，喜欢文采好啊，曾缄就把它改成一首七言诗：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但显然，最后那被广为传颂的一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原创作者仓央嘉措根本就没写，完全是曾缄加上去的。
是不是很搞笑？
那是不是违背了仓央嘉措的意思呢？
也不是。诗贵含蓄，有时也会留白。仓央嘉措抛出了一个两难困境，但话外之音，其实就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但有时诗歌之美，就是不道破，不自己说出来，让读者去脑补，形成共同创作，甚至再创作。
话说回来，毕竟是才子，曾缄这一句，补的是挺好的，一语天成，说出来大家共同的心声，所以挺为大众所接受。
但前一句“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好不好呢？我就觉得不好。为了把它变成七言诗，太过于刻意了，损伤了不少原诗的美感。“虑”、“恐”，都显得太过于直白，“梵行”、“倾城”显得刻意、俗气。
仓央嘉措的原文是四句，我们对照一下，其他人的一些相对简单的直译：
若随美丽姑娘心，
今生便无学佛份，
若到深山去修行，
又负姑娘一片情。
这首，虽然没有七言诗那么工整，是不是更加情真意切、真挚感人呢？就好像诗人亲口对恋人所说，又像是一封给情人的书信。
从这个翻译，它本身并没表达“虑”、“恐”这些，太过于言重，它甚至不一定有“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弦外之音。它只是向姑娘，如实吐露自己的心声，表达这种两难的处境。既没说分手，也没说继续。既不是分手的意思，也不是继续的意思。
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我们再看另一个版本的翻译：
依了淑女之意
会断今生佛缘
入山近坟修行
又背姑娘之心
与前一个版本比较，这一版本，就有点“老衲”了。跟姑娘有了距离，言语之间，有点好像被女施主纠缠之意，只想享受鱼水之欢后，不要上来找麻烦。
所以翻译是很微妙的。不管你怎么翻，都会受语言、文化、习俗，以及译者本人笔力、鉴赏力、价值观影响，而且投和他/她的性情。
仓央嘉措原诗究竟什么意思，我在网上找了一个藏文汉语在线翻译，把那四行诗输进去，得到了以下四行：
顺淑女之心
今生法缘会断
隐士走在山间
会不会伤女儿的心？
乍一看，太平白。但多读两下，觉得其实也蛮不错。这个机器翻译的版本，因为没有太多人的情感投入，反而有了点“身心脱落”的感觉。
它没有去渲染什么“求佛之心”，而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法缘会断。
这个无争议对吧？
如果不顺淑女之意，为求道悟道，在山里修行，“会不会伤女儿的心？” 这句看似“机器”之语，无甚感情，细细一体会，却含有很深的感情在。
因为“隐士走在山间”，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直面情人，早已远离于她，在山里修行，可是还在想“会不会伤了她的心”，说明什么？
说明爱她，用情至深。想的不是自己，是否能成正果，想的不是自己当下备受煎熬，想的是对方，想的是对方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很伤心。
这其实除了爱，还有极大的Compassion，只是这Compassion，针对的是那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如果经历了，超脱了，把这种情感，遍及众生，那么其实也就悟道，终成正果了。
所以别看男女之情，一样是可以悟道得道的。男女之情，人世间最真挚的情感之一。那份真挚，到了相当的程度，和对道的体悟，又有多大分别呢？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他心里，对闻道之爱，可以死不足惜。这和一对最真挚而被隔离的恋人，愿意拼了性命见最后一面死不足惜，又有多大分别？
慢慢体会吧。悟道，不过是回头是岸。但若不经历世间一切，体会至深，我们又如何回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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