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下台的意识形态背景(3)

来源: 999朵玫瑰 2009-05-30 10:05:4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9939 bytes)
敢于推倒四人帮一伙在审查干部中所做的错误结论。一切强加给干部的污蔑不实之词,一定要推倒,颠倒的干部路线是非一定要纠正。文章引起了热烈的反响。而郭玉峰当天早晨听到文章摘要的广播后却说:“简直是一派胡言!通篇都是右派言论!”当天刊登这篇文章的《人民日报》,他不屑一顾,随手扔进垃圾箱,连声说“大毒草!大毒草!”(上,101)
汪东兴在接见组织部核心小组成员时说:“这篇文章有错误,在适当的时候要纠正。”还说,“你们知道专案组是谁领导的吗?”意思是他汪东兴领导的,谁也动不得。(同上)他说到做到,死死把持中央专案组审查对象的材料,拒不交给组织部,组织部只好另起炉灶,从头开始调查。他还说,“现在翻案如此猖獗,都翻到我的头上来了,这还了得!”(上,109)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两个凡是”的声势,不准中组部召开全国组织部长会议布置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为了冲破他的壁垒,胡耀邦轮流召开省、市组织部门的小型会议,名曰“疑难案例座谈会”,号召“不愿意亡党亡国的同志,都必须挺直腰板与这种错误思潮斗争”。(上,144)他毅然提出“两个不管”对抗“两个凡是”。他说:“凡是不实之词,凡是不正确的结论与处理,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不管是娜一级什么人定的、批的,都要实事求是地改正过来。简单地说,就是用‘两个不管’的矛,去对付‘两个凡是’的盾。(上,200)这是何等气魄,何等的责任心!
一样是共产党人,一样喊着“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口号,为什么汪东兴、郭玉峰们拼命阻扰和反对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而胡耀邦却把这件事情看得比天还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可以说,因为那些人仍然坚持“文化大革命”的极左路线,而胡耀邦已经从这条极左路线中摆脱出来了。这当然不错,但还远没有说到根子上。
极左路线从哪儿来?证诸历史,没有一次不是起因于对人的命运、人的生死祸福的漠视。毛泽东为了贯彻某种“主义”,或者反对某种“主义”,或者实现某种莫名其妙的“理想”,全然不顾人民群众的死活,发动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推行一条又一条极左路线。一个“大跃进”,就饿死近四千万人。1959年,彭德怀“彭大将军”在庐山会议上提出,要顾一顾人民的死活,竟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的头子,批得死去活来。实际上,凡属极左路线,都是蔑视人,不顾人死活的,都把非人的东西置于人之上,把人置于非人的东西之下,因而都是违反人性,都是反人类的。
汪东兴、郭玉峰们顽固拒绝和反对为冤假错案受害者平反、落实政策,就是因为漠视人的命运,不把受害人的痛苦当一回事,和那几个被批评为“见死不救,见冤不伸”的人,(上,247)一样冷酷无情。这些人完全异化了,成了赤裸裸的官僚,一点人的感情都没有,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胡耀邦和这些人不同,正如吴象先生所说,他是一个“大写的人”。他对冤假错案受害者几十年的冤情和不堪忍受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同情他们,关爱他们。他们的案子一日不得平反,他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一位观察过那段历史的欧洲友人,称颂胡耀邦“真有气魄,实在伟大!”他说:“任何国家任何领导人也没有像胡耀邦这样,一下能为数以百万计的受害者平反,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道主义!”(上,275)
他在组织部长任上,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工作做得那么仔细、周到,对人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这里举几个例子。1977年12月10日,胡耀邦被中共中央任命为中央组织部部长。19日正式到中组织部上班,对陈野平副部长说,你大胆地干,有什么事情我来承担就是了。指出,一定要以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这是他用人本思想好意地、人性化地理解党文化的一个典型。实际上,这里跟什么“阶级”的感情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人”的感情——笔者)来做接待工作,对年老体弱走不动的老同志,可以用车接到部里来谈;患病在床的,我们应该主动拜访,找上门去谈,倾听他们的意见。对那些来访的蒙冤多年的老同志要让他们坐在沙发上,沏上一杯茶;到吃饭时还没有谈完,就请他们吃顿便饭。一次谈不完就谈两次、三次。(上,125)
1978年2月3日,和一位“文革”受害者在家过除夕。当谈到他的平反时,胡耀邦说,你们单位平反落实政策是快的,从全国来看,该有多少万需要平反的同志啊!可是,这其中的阻力和难处有多大,谁人知晓?这些仍在受苦的同志和家人,今夜的除夕,他们家能欢快起来吗?这个问题,不论难处有多大,靠党中央的支持,靠全党的努力,必须要下决心解决且必须尽快地解决,不解决,我的心也不安,酒也喝不下去啊!(上,140)
1978年春的某一天,出席一个疑难案例座谈会。谈到座谈会主题时,胡耀邦说:“在我们党内,无论如何不能委屈人。大家都是为了革命走到一起来的,怎么能够委屈人呢?”又说:“我们中组部的同志,辛苦些,紧张些,哪怕政策落实得只快一天,就等于被落实政策的同志和他们的亲属少过‘一年’的苦日子;因为忍冤受苦的人都是‘度日如年’啊!俗话说人人都应该将心比心。我们在干校是啥滋味?”(上,142)
1978年3月28日,出席吉林、北京等11个省市自疑难案例座谈会。他在讲话中说,党中央关于落实干部政策这个重大任务一定要贯彻到底,必须明确下来,不能含糊,不是可搞可不搞的任务。接着,他就什么是“贯彻到底”,定了4条标准,以后又对这4条标准不断加以完善。谈到年老体弱,不能分配工作的干部时,他说,不安排工作的,退休、退职、当顾问的,必须在政治上、生活上把他们照顾好。特别是组织部门、干部部门,逢年过节,要去看望他们,要把戏票、球赛票送到他们手上,文件要给他们看。不能搞得冷酷无情。(上,156-157)
1979年2月14日,胡耀邦在一位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老干部遗霜的来信上批示说:“这封信有一定的代表性。这些同志死后虽然在政治上获得了平反,但善后工作做得不够完满,应该实事求是地、合情合理地、补做一些善后工作。比如对这位同志她年纪大了,又有病,我看她的处境是很凄凉的,心情是很悲哀的,因此,我们应该去看看她。(上,315)
这样的事情简直难以计数。仅从以上几例,便可看出,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真正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他说的话,作出的批示,布置的工作,桩桩件件,都表现出对受害者及其家人的同情、关爱和高度的责任感,充满人情味。当改正右派突破50万时,有人慌了,说“这样改,太多了!”胡耀邦回敬他说:“当年猛抓右派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嫌多!”(上,220)一个嫌救人太多,一个恨害人太多。一个想的是所谓“党的形象”,一个想的是受害人的痛苦。两种立场,两种道德,形成鲜明对照!
作为人本思想者,胡耀邦的道德风貌,还表现在遭人迫害而不计前嫌。最典型的,是为刘澜涛平反。1964年11月16日,胡耀邦任职陕西省委代理第一书记。到任后,他敏锐地发现,陕西四清运动过火,打击面宽,抓人多,开除党籍多,开除公职多,广大干部群众心情紧张,生产形势十分严峻。他与省委研究后,采取果断措施,纠正这些过火做法,受到广大干部群众热烈欢迎。不料,却遭到刘澜涛为首的西北局和陕西省委的严厉批判,直批得他突发大脑蛛网膜炎,医生说有生命危险,才被抢救住进医院。1965年6月20日,他搭乘叶剑英元帅的军用专机回京。临登机时,叶帅说:“耀邦走吧!这个地方不好搞啊!”(11)一到北京,他就住进医院。
刘澜涛“文革”中在劫难逃,也被打倒了,“文革”后成了平反对象。谈到他的平反,胡耀邦说,人家在“文革”中吃的苦也不少。况且整人的人自己挨了整,一定会从中吸取教训的。以前的事一律不许再提。他指示,把刘澜涛接到北京治病,要抓紧时间为他平反。胡耀邦不仅为他平了反,而且,推荐他担任中央的重要工作。胡耀邦担任总书记后,刘澜涛到家里当面赔礼道歉。胡耀邦说,“这件事我早就忘了”。(上,276)“早就忘了”,当然不是从记忆中消失了,而是融化在他那博大宽厚的人道主义胸怀中了。

(3)“治国之道,富民为先”
发动和组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主要是为民消灾。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则主要是为民造福。
1980年2月在十一届五中全会上当选中共中央总书记以后,尤其是在1981年6月十一届六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共中央主席以后,他的工作重点逐渐转移到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方面,下基层调查研究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胡耀邦看到建国几十年,广大人民群众还这样贫穷,感到难过和愧疚,责任重大。一次,他在同福建省委书记项南谈话时说:“过去6年我们完成了拨乱反正,今后五年用一句什么话概括呢?过了若干年,人们如何评论我们?经济搞不上去,人民生活不能改善,我们交代不了!”(下,754)
搞了几十年,人民还这样贫穷,决不是个别方针政策出了问题,而是“治国之道”有问题。问题就在两个“穷”个字上,一个叫“穷过渡”,一个叫“穷折腾”。因此,文革结束以后,中央决定改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实现“四个现代化”为目标。胡耀邦完全拥护这个转变。但是,作为一个人本思想者,他不满足于这些公文式的提法。为了使人民群众易于理解,更为了使经济建设的成果真正落到人民群众身上,他用“治国之道,富民为先”(下,1208)八个大字,对这个历史性的转变作了通俗易懂的概括。他说:“社会主义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使物质极大地丰富起来,使国家和人民尽快地富裕起来。如果社会主义穷得要命,谁干社会主义?”(下,992)又说:我们要求各级干部、全体共产党员都要认识到:尽快地使人民富起来,这是我们党的根本主张。“人民富裕不了,我们还搞什么四化?”这个“富民为先”的思想,很快形成为“富民政策”,受到人民群众、特别是农民群众的衷心拥护。
为了落实“富民政策”,他走到哪里,都大念致富经,鼓励开展“致富大讨论”。他说:“我们考虑问题的条条思路都要集中在使国家和人民较快富裕起来。这是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我们的组织、宣传、教育、计划、财政、税收、政法等部门都要为这个中心服务。我们讲统一思想就是要统一到这一点上来。”(下,1089,1090)
他对人民群众的民生问题想得很多、很细。1982年9月,他去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视察,和那里的干部谈话说,解放30多年了,我们国家还有彝族、苗族、布依族、瑶族等少数民族的住房条件没有多大改进。十二大以后,应该着手逐步解决这个问题。人民的衣食住行,油盐柴米酱醋茶,我们都要想一想,考虑考虑。应当动员各级党政领导机关和广大干部,都来关心和解决这个问题。他鼓励州委几位彝族领导干部解决群众生活问题,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你们当了官,可不要忘记自己的同胞啊!”(下,797)
为了使人民群众尽快富起来,他在发展多种经营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单打一的种粮食,农民富不起来。1981年12月25日,他同甘肃省委书记冯纪新谈话,专门就甘肃的多种经营问题,作了深入的讨论。他说,甘肃土地辽阔,有发展多种经营的广阔天地。从目前情况看,甘肃的耕地还可以作些调整,多搞些经济作物,不要老盯着现有耕地抓粮食,光靠抓粮食,改变甘肃的面貌比较困难。他说:要搞多种经营,就要下狠心长期坚持下去,一抓几年,连续抓,长期抓。你们可以种植棉花、烤烟、甜菜、药材等,同时还可以多搞一些干果,如核桃、杏仁、红枣等。他还建议他们大抓植树、种草,发展畜牧业,重视农副产品和土特产品加工。为此,他特别建议他们,要重视用现代科学知识去武装干部,教育干部放开眼界,开化思想。(上,694,695)
早些时,他去江西考察,对吉安地、市负责干部说,多种经营只要发动广大群众因地制宜地发展,门路是非常之多的,要善于利用各地的丘陵、山地、水塘、海域。他总结了种植业、养殖业、采集事、手工业、服务业五个方面,每个方面列举10项,共50个大项,200多个小项。(上,570)他真是为他们想得仔细、想得周到。即使专门吃农业饭的人,也未必能这样。显然,他是有备而来,事前作了大量研究。
至于他主持制定的几个农业问题的一号文件,倡导和支持光彩事业,发展个体经济,制定经济体制改革的文件,等等,同样尽了极大的心力。这里,我主要不是来说,胡耀邦对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所做的贡献,而是说他的人本思想在这方面的体现。胡耀邦对于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为民造福,真正是全心全意,全力以赴。
他下台以后,仍然不改初衷,外出考察,一如既往地宣传他的“富民为先”的主张。例如,1988年5月,去河北易县考察,和县里干部谈话时说:“国家要富强,要建立在人民富裕的基础上。农民负担一些必要的费用必须适当,要在生产增长的基础上。群众富了就千方百计挖群众的钱包,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下,1338)他主张,生产发展了,成果首先应该归人民。他反对挤兑人民群众,挖他们的钱包。

六、他是去世后被重新发现的
胡耀邦的人本思想是一个藏量颇丰的宝库,但至今没有被充分发掘出来。这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话语方面的原因。他和我们大家一样,生活在党文化的话语系统里,受到这个话语系统的包围和支配。因此,他的人本思想,其中包括“人”这个核心概念,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加以表达,只能涵盖在“人民”、“群众”、“人民群众”这些概念之下。再一个,是身份方面的原因。作为共产党的官员,而且还是一个大官,他不能不受到党员和官员双重身份的制约。因此,在他的文章、报告、谈话、批示中,特别是在他主持起草或定稿的文件中,官方意识形态的概念和术语,诸如“领导”、“专政”、“四个坚持”之类,出现的频率,不比其他人少。三一个是,在一些问题上,他仍囿于党文化的藩篱。正因为如此,他的人本思想是不完整、不成体系的,有时还自相矛盾。例如,他说过“无产阶级专政最文明”。(上,146)他这个话是在批评“一提专政就是镇压,一提镇压就是杀、关、管”时说的,本意是希望这个专政文明起来,因而明显地是一个“应然判断”,而不是一个“实然判断”。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对无产阶级专政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事实。实际上,只要是专政,包括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主义者圣茹斯特、马拉和巴贝夫的“革命专政”,都不是文明的,无产阶级专政尤其如此。列宁说得明白:“专政的科学概念无非是不受任何限制的、绝对不受任何法律或规章拘束而直接凭借暴力的政权。”(12)十月革命以来,社会主义各国的历史经验表明,无产阶级专政确如列宁所说,是一个无法无天(用毛泽东的话说,叫做“和尚打伞”)的政权。这样的政权怎么会文明呢?
由于这样三个方面的原因,如果不仔细加以鉴别和分析,不从他的实际倾向上去体察,并把他与他的同僚加以比较,他的人本思想,便难以凸现出来,而为人们所理解。所以,他生前的形象,充其量只是比他的同僚开明一些,多一些人情味,多一些民主作风,待人接物比较热情,好打交道,而不是本质上和他们不同道。
直到1987年1月,被以莫须有的罪名从总书记的位置上赶下台,特别是1989年4月,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人世,随后在全国各地,尤其在北京,掀起惊天动地的悼念活动以后,人们才从他的生平事迹,为人处世,以至音容笑貌中,逐渐认识到,胡耀邦在中共党内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伟人。他正直,善良,关心民间疾苦,同情弱者,有使命感,是一个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人。即使自己身处逆境,仍然关心别人的命运。他逝世以后,许多人回忆说,当年身负冤案,去找同样身负冤案的胡耀邦诉苦谈心,得到他真诚的同情和鼓励,使他们深受感动和教育。
对于许多人来说,胡耀邦是去世后被重新发现的。人们本来只知道他是“红小鬼”出生,是革命家;原来,他还是人本思想者。他力图把两种身份统一起来。对他来说,这并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自以为“可为而为之”。实际上,哪里统一得起来?每当两种身份发生矛盾,他都非常尴尬,非常为难。这在应对“软弱涣散”的批评,应对“清除精神污染”的恶浪,以及后来更加猛烈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风暴中,情况都是如此。一方面,在几位超级老人虎视眈眈的监视之下,外加那两个左王上窜下跳,搬弄是非,制造事端,他不得不作出一些姿态;另一方面,又必须设法把斗争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以免影响改革开放的大局,并保护那些被批判的人。这就陷入了上面所说的“道德冲突”:党命不可违,人心更不可违。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终于导致下台的结局。
胡耀邦是一个忠实于信念的人。为了共产主义理想,他贡献了毕生精力;为了实践行他的人本思想,他不惜扮演悲壮的殉道者的角色。人们重新发现了他,也就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他。以“阶级本位”论为指导的党,怎么能容得他的人本思想?为此,他丢了乌纱帽,一定意义上,也丢了性命。令人不忍的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明白,一个共产主义者,为什么不能同时是人本思想者?他忘记了,在共产主义和人本思想者之先之间,隔着一个党,就像在天堂和基督徒之间隔着一个教会一样。原本的共产主义即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在其理想层面上,是包含着人本思想和人道主义的;而他所属的党,则是以排斥和否定人本思想和人道主义为其意识形态前提的。他被推倒以后,希望当局给他做一个公正的结论。实际上,这样的结论,只能由人民来做,当局怎么会做呢,他们怎么能置党的意识形态前提于不顾?
“我死了,不想去八宝山。”(下,1373)胡耀邦在和夫人商量后事时,这样说过。这是一句非常激愤的话,说明他对身后之事有一种冷峻的思考。对身后之事的思考,也就是对生前之事的思考。他决心实行某种决裂。他不愿意死后和那些人为伍。这说明,他生前也就是当下,已经和他们分道扬镳。这种决裂当然是有限度的,只是和那些人决裂,并不是和党、和他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理想决裂。在他看来,这些人违背了党的宗旨: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共产党员,尤其是它的领导人,怎么可以把党和国家置于人民之上,怎么可以只讲阶级性,不讲人性?他认为,他和他们的分歧,本质上是他们和党的旨宗的分歧。他没有错,是他们错了。可以想见,纠缠在这样的思想死结中,胡耀邦生命中最后那两年多时间,内心该有多么悲愤!
在时代交叉点上,在人的命运被当作某种主义或制度的人质的情况下,扮演悲剧角色,要比扮演喜剧角色崇高而有震撼力。在这个意义上,胡耀邦不仅伟大,而且荣幸:他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一个即将回归人性时代的先知先觉。今天,人们早已不把他当作一位受屈的共产党领袖来看待,他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理想,也已经失去往日的光辉。大家敬仰他,爱戴他,因为他是一个高尚而善良的人,一个真正的好人。他的声望,他的形象,下台后比在位时更高,死后比生前更高。这样的人,要是在古代,是要给他建庙塑像,尊为胡公,领受香火的。现实越污秽、残酷、不通人性,人们越敬仰他,怀念他。他将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七、可以不做事,但是还要做人
为了更好地理解胡耀邦,追踪一下他的心路历程,也许并非多余。
1989年1月6日,胡耀邦在湖南省委一个招待所会见一位作家。谈话临近结束时,他神色凝重,目视前方,轻声地说:“我可以不做工作,但是,我还要做人。”(下,1362)
“还要做人”,四个字,掷地有声,道出了一个人本思想者一生的人格追求:不管位高位低,顺境逆境,都坚持“做人”;现在下来了,做不了什么事了,但“还要做人”。在他看来,“做人”是人生头等大事。所谓做人,就是坚持正值、善良、热爱人民,有同情心这样一种道德理念和为人处世的原则。
胡耀邦一生,有四样宝物与他相伴,帮助他从一个苦孩子成长为一个伟大的革命家,一代共产党人的领袖,一个悲天悯人的人本思想者。这四件宝物是,出生、经历、读书、思考。
胡耀邦是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苦孩子。像许多普通人一样,到了晚年,他也常常回忆自己的身世。一次,他和子侄们谈起家庭往事:“我的老爷子是靠做苦力挑煤(担脚)养大我们的,我的石姐没日没夜织麻攒了两块银元供我读书,我至今还记得。我老爷子他老人家因长期担脚,两只肩膀肿了两个好大茧包哟。”说着说着,泪水就涌出来了。(下,1350)还有一次,他去湖南长沙,和随行的侄女谈起自己的经历:我是不满15岁时就两次跟随红军。第一次被冲散了,第二次是在(1929年)11月8、9、10日才走成,离家时,你婆婆哭送至大桥边。我当时是眼见政府腐败、政治黑暗,你石姑妈受欺凌,我感到很悲愤,于是跟随彭丰同志走了。”(下,1349)
参加革命以后,他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对敌斗争,同时也经历了残酷的党内斗争。小小年纪就被打成AB集团,差点儿被送上不归路。以后又经历了延安整风时候的“抢救运动”,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1959年反对“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目睹了许多革命战友屈打成招,被定成国民党特务;目睹了许多优秀的青年才俊,其中包括他在团中央时的多名属下,被打成“右派分子”;目睹了彭德怀元帅的悲情,堂堂一个政治局委员、国防部长,一夜之间成了“反党分子”。5年以后,1964年,他在陕西省代理第一书记任上,又无端地挨了刘澜涛的批判,直批得大脑犯病。“文化大革命”期间,毛泽东麾下“一群疯狗”(“四人帮”。上,155)疯狂迫害干部、群众。落入他们手中的人,一无例外地遭到残酷斗争,身心备受摧残,人格遭到侮辱。包括国家主席、共和国元帅在内的大批无故的人,死于非命。他自己也历尽磨难,一日批斗数次,能苟全性命已属万幸。
他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和痛苦,内心不断受到震撼,渐渐形成了关心人的命运,同情遭遇不幸的人这样一种思想感情。他常常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诫大家,不能搞过火斗争,对犯错误的同志,搞稳一点好。他说:“我很小参加革命,当时18岁,被人家诬为AB团,被逼供信,真是举目无亲。我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得很。一个党内斗争,一个社会斗争,都有深刻的教训。”(上,568)一次,和来访的客人谈起整人的问题时,他说,在这个问题上,自己觉悟得比较早。他反复强调,“要实事求是,不要整人。”(上,218)他对两种人特别关心和同情:一种是贫苦农民;(下,1360)一种是在政治斗争中被冤屈的人。(下,1350)这和他的出生经历显然有直接关系。
出生经历,对于胡耀邦形成自己的人本思想起了重要作用。但是,仅仅有这样的身世,还不足以造就他那样的思想品德。这其中,多读书,勤思考,至关重要。
胡耀邦参加革命前,只读过半年初中,但是,他好学深思,博览群书(据李锐先生说,《博览群书》那个刊名就是胡耀邦题字的)终于成为一个能诗善文、长于演说的大知识分子。他读马列的书,也读《圣经》,读洋装书,也读线装书,各个知识领域,都尽量涉猎。读书是他一生的爱好,是的他生活方式。即使在“文革”那样的动乱年代,他也坚持读书。他说:关“牛棚”也是一种锻炼,靠边站了,正是读书的大好时机。“文革”中他总结了12个字的读书经:“靠边站,别闲着,多读书,想问题。”。(上,186)
1969年胡耀邦被下放到河南省潢川县黄湖农场团中央五七干校劳动,分配给他干的活是去70里外用架子车拉石头、递砖送泥,或是晒场扛麻袋。黄湖农场地势低洼,杂草丛生,一到夏天,气温骤升,闷热难熬,气压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成堆成团的蚊子,用大芭蕉扇子都赶不走。军代表向他们“郑重”宣布过,以后你们就在黄湖安家落户,世世代代为农了。在这严峻考验的情况下,一些同志灰心了,认为这一生完了。胡耀邦却不然,仍挤时间认真读书。他用陈老总(陈毅)的诗句鼓励自己:“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展春蕾。”(上,404)读书,使他智慧,坚强,生活充实,工作如虎添翼,精神境界不断提高。
1987年,下台以后,他仍坚持每天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当读到第21卷“卡尔.马克思在科伦陪审法庭面前”一书序言时,被两段话深深吸引了,他把它们抄了下来。其中一段说:“对历史事件,不应当埋怨,相反地,应当去理解它们的原因,以及它们的还远远没有完全显示出来的后果。”他认为,“这是马克思的一个重要观点,一种历史现象的发生,要寻找根源,发现隐藏在事物后面很深的东西。”接着他举了“文革”这件事,末了又说,“对自己的事件亦作如是观”。看得出来,他一边读书,一边思考,时刻感觉到胸中那沉重的块垒。可惜,没有一本书,可以解开他的心结。直到去世,他也未能找到“自己事件”的根源,发掘出“隐藏在事物后面很深的东西”。现在,他已经作古,这件事情只能由后人来做了。
胡耀邦是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学习要独立思考,不用听什么风。”(上,52)他读马列的书,但不迷信马列。他说:“不能把马列主义看成是迷信的东西、宗教的东西

加跟帖:

当前帖子已经过期归档,不能加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