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八月,我在非洲旅游时不幸感染上肺炎链球菌,回来后一直处于卧病不起的状态。九月六日,觉得身体略有起色,遂决定每天早晨在小区走一圈,大约二英里,以便恢复体力。
九月七日走到一处,前面飞来一行大雁,“咕咕”地叫着向东南方飞去。我意识到大雁迁徙的季节到了,拿出手机摄了一影。次日早晨走到差不多同一位置,前面又“咕咕”地飞来一行大雁,队形与昨日的几乎相同,特别是中间那部分。我觉得有点儿意思,仓促中掏出手机录视频,等大雁飞过了头顶才发现没有按“录制键”,急忙按下去,为时已晚。
连续两天在同一地点遇到大雁编队南飞,激发起我的好奇心,立刻想到时间,于是看看视频的时间,七时五十九分,再查看昨天的照片,竟然是八点整!我心里惊叹道:“这就奇了,两天大雁如此准时地飞越同一地点!这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因果原由。”我知道来自加拿大的大雁在北卡罗兰纳(北卡)过冬,但不知道是否有从北卡南飞的大雁,也不能确定这两天遇到的大雁是不是同一群。我决定与大雁相约,每天八点左右在老地方见面,看看它们能不能如约而来,这个现象到底是偶然事件还是必然事件,能不能从偶然性中发现必然性。
九月九日周六,早晨阴天有雾,不远处雷声隆隆,星星点点下起小雨,偶有三五成群的大雁飞过,不成队形。我提前十分钟到达老地方,在小雨中等到八点,大雁没有如约而来。也许是没有太阳,大雁的生物钟失调,也许是天气不好,大雁取消了出行计划,我替大雁找出爽约的理由,自我安慰一番。周日早晨阴天多雾,大雁按兵不动。
周一晴天,大雁的作息时间应该趋于正常。我提前几分钟到达老地方,向前方望去,蓝天空空如也,不禁怅然若失。在老地方徘徊片刻,仍不见大雁赴约,正在失意之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大雁“咕咕”的叫声,我转身抬头一看,一行大雁从东南方向飞过来,向着西北飞去,在距我家北边一英里的湖泊上空解散。我及时录下大雁的飞行过程,视频文件显示的时间是八点零一分。这又奇了,虽然飞行方向相反,但时间地点相同!一定是大雁回来赴约!有诗为证:
南飞五里一徘徊,掉头赴约慰我情。
周二大雁没来,我十分沮丧,但瞬间幡然醒悟,昨天大雁折回北飞赴约,实为告别,季节不等雁,我们必须走了,后会有期!如果这群大雁继续南飞,那就要明年再见了;如果它们在北卡过冬,也许哪一天还会回来。周三没有大雁,看来大雁真的飞走了。
对于我的“异常”举动,远近的亲朋好友做出不同的反应,总结一下可以归纳为三痴:愚痴、情痴、童痴。有的反应集中于一痴,有的两痴、三痴兼有,有的笑而不语,我自然心领神会。下面展开细说三痴,文字之戏,取乐而已。
愚痴:与大雁相约愚蠢至极,把偶然事件当做必然事件,每天去守候大雁,如同守株待兔。这话没错,人们已知这大概率是偶然事件,聪明人不会花时间去验证,只有愚人才会去认真观察、探讨,异想天开从偶然中发现必然。为了点化我的愚痴,智者不但长篇大论摆事实讲道理,科普一番大雁繁衍南飞的知识,而且还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诱,其情殷殷,感人肺腑,其理凿凿,如沐春风。
然而,偏偏本人生性幽默,时不时半真半假开个玩笑,让自己的闲情逸致发扬光大,也为他人博得十年少;少时迷恋哲学,曾倘徉于必然与偶然之间,又做了大半辈子科研,怀有一丝残存的好奇心,对感兴趣的事物追根问底,不放过偶然事件。既然每天晨走经过那里,观察验证一下又何妨?就是证明错误也是成就。我是玩笑中有认真,认真中有玩笑。说句一本正经的玩笑话,守株待兔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执着和坚持,至少是以逸待劳,期望坐享其成,比愚公移山不知要聪明多少倍!
情痴:与大雁相约是多情痴情,大雁不领情,付出的心血与感情将如一江春水向东流。这话也没错,喜欢野生动物的人都是情痴,而且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对于喜欢的动物,他们的爱是无条件的,渴望接近、喂养、抚摸、拥抱它们,与它们交流互动;即便它们粗暴地拂了他们的爱意,他们也毫无怨言,仍然一往情深地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当它们对他们的善意做出一丝似解人意的反应时,他们会感到莫大的满足,心花怒放,泪眼汪汪。它们就不一样了,既想从他们那里得到食物,又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或拒人千里,或若即若离,或拿了就走,一个笑脸都不给你。
一位朋友说,心有灵犀,与大雁相约,并借用刀郎《花妖》里的一句歌词,“我在时间的树下等了你好久……”,刻画出情痴等待大雁出现时的忐忑不安;化用了杜甫的一句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道出了情痴在大雁如约和爽约时的五味杂陈。天下有多少这样自作多情的情痴?到大城市的动物园看看,人山人海,人比动物多;到非洲的野生动物保护区看看,那里的猛兽几乎被络绎不绝的游猎观光车“驯化”了,狮子竟然依偎在车的踏板边休息,豹子对里三层外三层的游猎车熟视无睹,而车上的游客们个个激动、兴奋得无可不可,一声不敢响,目不转睛地看,争先恐后地拍照录像,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童痴:与大雁相约是童心未泯,探索动物世界的奥秘,是很有趣儿的事情,如同小时候读十万个为什么的求知心境,精神可佳!这话更没错。说来也巧,这期间我正在阅读《十万个为什么》第六册(地学),这是我小时候读过的书,前几年回家偶尔看见,便将其带回美国。养病期间,思维迟钝混乱,精神萎靡不振,太“沉重”的书籍读不进去,又不能让大脑停摆;只好看看少儿读物,重温儿时求知的快乐,检验一下自己是否还那样销魂荡魄,那样如醉如痴。尽管已知文中的内容和结论,但还是手不释卷,自得其乐,说明那颗童心还在。
二十年前看过电影《Fly Away Home》,中文译名《伴你高飞》,说的是居住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的一个十三岁女孩艾米,在一个被开发商损毁的雁巢里发现了十六个雁蛋,她瞒着大人孵出小雁,成为小雁们的妈妈。小雁长大后,艾米在父亲的指导下用超轻型飞机教它们飞行,最终在迁徙季节带着它们飞到北卡过冬。剧中情节波澜起时,跌宕有度,引人入胜,扣人心弦;波澜平时,温馨抚慰,感人心脾,皆大欢喜。女孩与大雁之间的浓情蜜意,感人至深,令人羡慕。这部电影和《音乐之声》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屡看不厌,也算是童心可鉴。
做为三痴之人,还要将痴进行到底。我与之有约的大雁究竟飞向了何方?是继续向南飞,还是在本地追逐水丰草肥之地?针对这个问题,我访问了北卡州野生动物资源委员会的网站。那上面说:北卡大雁的正式名称为加拿大鹅,根据体型、颜色和繁殖地的细微差别,可分为十一个亚种,大多数亚种是迁徙性的,少数是非迁徙性的,后者也被称为常驻大雁。竟然还有常驻大雁!刷新了我的认知。
迁徙性大雁来自安大略南部詹姆斯湾和魁北克北部的安加瓦半岛,主要分布在北卡东北部的低洼潮湿地带,其它地区很少见。在过去六十年中,到北卡过冬的大雁不断减少。常驻大雁主要集中在北卡的中部地区。为了补偿迁徙大雁数量的下降,州野生动物资源委员会实行了大雁繁殖放生计划,在过去二十年里,常驻大雁的数量急剧增加。没有资料显示来北卡过冬的大雁继续向南迁徙,也没有资料显示北卡的常驻大雁到南方过冬;在极端恶劣的天气下,常驻大雁可能会在本地寻找更宽阔的水域暂住。
由此可知,我们在本地看到的大雁应该是常驻大雁。进一步推断,我遇到的三拨大雁很可能是同一群大雁,它们栖息在我家北面一英里的湖区,筑巢繁衍生息,有时集体出去觅食,若在附近发现更好的水草,也许会流连忘返,夜不归宿。无论飞到哪里,它们在早春一定会回到出生地筑巢产卵,孵化小雁。大雁聪明、敏锐、机警、有组织、有纪律,有情义、有仁心、还略通人性,那么它们在固定的时间飞过相同的地点就不足为奇了。
迁徙是大雁的本性,那么常驻大雁是如何形成的呢?我的好奇心又发作了,早晨走路时想象了一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先知先觉的头雁发现北卡是一个好地方,水草丰满,冬不结冰,适合生存。它心想: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千里迢迢往返奔波,多累啊?良禽何不择木而栖?于是,它带领整个雁群在北卡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其它雁群看见它们生活得安逸舒适,清闲自在,也选择在北卡安营扎寨。年复一年,在北卡落户的大雁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常驻大雁族群。
回家查阅资料,发现我替大雁编的故事是个天方夜谭。资料显示,常驻大雁是早年由人类圈养而形成的。猎人捕获一些大雁,剪断它们的羽翼,用绳子栓在狩猎的湿地、湖泊、河流做为诱饵。这些不能飞翔的大雁被迫在北卡筑巢繁衍后代,由于大雁在出生地筑巢的本性,它们的后代也就失去了迁徙加拿大的本能,成为非迁徙大雁。
那么问题又来了,在大雁迁徙的季节,为什么常驻大雁摆出迁徙的阵势编队飞行呢?在查阅资料前,还是先从常理出发想象判断一下。常驻大雁的祖先是迁徙的,那个基因还在,它们的潜意识中那个冲动还在,所以,即便不远走高飞,到了季节也会跃跃欲试,是鸭子是鹅,拉出来遛一遛,显摆一下自己也是“贵族”后裔。我在网上搜索,“为什么非迁徙大雁在迁徙季节编队飞行?”搜不到相关的资料。
在搜索中带出了迁徙大雁的信息,又一次颠覆了我对大雁的认知。大雁通常在夜间迁徙,黄昏时分起飞,彻夜飞行,它们的夜视能力很强。夜间凉快、风速小,气流稳定,飞起来省力,可以飞得更远;而白天天热,气流湍急紊乱,不利于飞行。如果白天风平气静、或者顺风的话,它们也会选择在白天迁徙。此外,夜间迁徙更安全,因为大雁的天敌都是白天捕猎。
随着白天越来越短,我推迟了晨走的时间,八点左右出家门。有一天,我七点五十多出门,向前走过几栋房子,远远看见一队大雁从老地方上空飞过,时间是八点零一分。又过了两天,跟妈妈视频通话,为了不影响她睡眠,我七点半出门晨走,边走边视频通话。走到老地方时,一队大雁“咕咕”地叫着从湖泊那边飞过来。我想录像,又怕与妈妈的视频断了,犹豫不决之时大雁已经飞过头顶,只好匆忙转身拍了一张大雁远去的照片,时间是七点五十九!
我的好奇心又回到早八时这个关键点上,于是换了一个方式在网上搜索,“在一天里,大雁什么时候最活跃?”这次得到了比较明确的答案,第一份资料给出精确的结果,早晨八点,日出后三十分钟到九十分钟之间,第二份资料说,日出后一小时,AI笼统地说早晨。三者都指出下午晚些时候是第二个活跃的时间段。在这两段时间里,大雁成群结队飞行觅食。
为什么第一份资料给出了准确的时间,又列出一个区间呢?通过搜索和阅读,我了解到大雁从春季孵化期到八月初基本不飞行,幼雁出壳后十周内羽毛未丰,有待学飞;成年大雁从六月下旬到七月底八月初更换羽毛,欲飞不能。因此,大雁在八月初以后才开始展翅高飞。从八月初到冬至,日出时间大约与八点钟差九十分钟至三十分钟。八月初天长,日出九十分钟后到八点,冬至日出最晚,大约为七点半,三十分钟后即八点。
大雁在早八点左右编队飞行是去“食堂”进餐,而不是我先前调侃的“显摆”。这个食堂可能就在附近,也可能在十几英里之外。上午十一点,它们吃饱了,离开食堂去开阔的水边休息喝水。如果食堂离栖息地不远,它们很乐意回家休息。下午三点半左右,再回到原来的、或寻找新的食堂进晚餐,日落时分返回栖息地。
从大雁栖息的湖泊到老地方不足一英里,一分钟即可飞过来。所以。我在八点左右与大雁相遇并非偶然。当某一地的食物不足时,大雁会飞向四面八方另寻新的食堂,因此,如果大雁没有在老地方如期而至,也属正常现象。这桩公案从偶然的八点开始,到必然的八点结束。
没想到一个偶然事件惹出这么多闲话。若没有这个偶然事件,我不会对大雁产生这么大的兴趣,更不可能付诸行动与大雁有约,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非迁徙大雁,迁徙大雁是在夜间长途飞行。人的知识、阅历、经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这是必然的;但是,某一方面的知识、阅历或经验是如何增加的,往往是偶然的。这个道理十分浅显,例如,一个生命的死亡是必然的,但因何死亡、在何时何地死亡是偶然的。所以哲学上说:必然性寓于偶然性,偶然性背后隐藏着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