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高含和苏回美国已经两个星期，时差倒得也差不多了。他们忙着收拾屋子，把国内带回来的挂件摆起来，又给各位朋友家送去土特产。
他们回国之前就去大使馆领了结婚证，所以从法律的角度说已经是夫妻了，现在就只差一个婚礼，婚礼定在四月八号，星期天。他们已经分别给父母发了邀请函，高丽夫妻也会过来，晶晶要上学，就只好由外婆看顾几天了。
明亮和雪月帮着他们定蛋糕，找衣服，准备各种杂事。苏跟高含商量说要把婚礼办简单点：“你别跟我逞能啦，你工作这些年攒的钱买了房子，戒指，回了国，还能剩多少啊。我们都是夫妻了，还分什么你我？把我的积蓄拿出来，咱们把钱放到一起。”
“你这个小富婆，把钱拿出来，不怕我大手大脚花光了？”高含心里盘算着：房子戒指花下来，所剩的钱也只够办个中等排场的婚礼了。他原来是不怕的，自己工资不低，技术背景又强，钱是能挣来的。不过他最近心里有点事，让他对钱这个俗物又有了点新的算计。他想跟苏好好商量，又不想打乱她的心，免得影响她的情绪 – 他知道婚礼对女孩子有多重要。
“你到底有多少钱啊？”高含心里想着，嘴里就问了出来。
“有十几万吧。”苏向来把钱看得很轻，父母根本不要她的钱，毕业之前就攒了快两万了，这些年工资也不少存。从小到大，她就没为钱发过愁。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对她的眷顾，真是比旁人多一些。
“哈，你那么富！早知道我该买个大点的房子。”高含呵呵一乐，心思飞转。
“干嘛啊，我喜欢这个房子！春天快到了，院子里树木花草都该抽芽了吧。这繁花似锦，绿树成荫，比那光秃秃新区的房子，不知多了多少风韵！嗯，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把婚礼就放在院子里办吧，找一家餐馆做Catering就好了。婚礼也不必浪费，简单点，省下钱干点什么不好？”苏喋喋不休，对未来展开丰富联想：“把钱攒下来，将来我们的孩子都送去私立学校。”
高含听着，禁不住心动，脑海里一幅和美图画，似乎看见一对儿女饶欢膝下，苏在厨房里忙碌，笑吟吟地看着。他想着，面色柔和，不言不语。
苏去推他：“想什么？你都听见了吗？”
高含回过神来，把苏揽进怀里，微笑着说：“听见了，都听你的！”
婚礼真的就放在院子里举行。苏把一切都简化了，只请人在后院里搭了凉棚，扎了花架，从外边租了桌椅板凳，用暖色调的桌布，每桌是一小篮子插花。酒水是自己采办的，饭菜由一家中餐馆承办。高含请了一个小小的乐队，他的一个哥们负责拍照摄影。
苏的父母已经来了。老两口反正退了休，没什么事情，早早地过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苏妈妈看着女儿、女婿忙里忙外，进进出出，不禁手痒，几次三番地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
苏把妈妈按在沙发里，笑着说：“妈妈，你就好好歇着吧，我们这就快好了。”
“这就快好了？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就这么一个闺女，结个婚就这么简简单单？你看你，首饰衣服都不置办点！你爸爸那些老部下嫁女儿，都比这不知好多少倍！你让我看看，我来帮你。”苏妈妈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还有你们这些家具，都得添置添置，这也太简单啦！”
苏连忙又把妈妈按下：“妈，我和高含都商量好了，婚礼就简单办，省下钱我们将来可以干点别的。”
苏爸爸接过茬：“纤纤，结婚一辈子就一次，也不要太简单了。你们若是钱不够，爸爸妈妈有嘛！”
高含这时插进话来：“爸，妈，我们钱够用。纤纤想把钱留着将来把您的小外孙，小外孙女送去私立学校。”
“那些将来再说嘛。我和纤纤的妈妈也有些存款，退休金也不少，将来还不是留给你们？现在就是拿点出来用也不要紧嘛！”苏爸爸仍然坚持。
苏站到高含身旁，坚决地说：“爸爸妈妈，我已经决定了，这个婚礼就要简单办。你们的钱自己留着，旅游、休闲、请阿姨。我不要你们给我留钱，你们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比给我留下什么都强！”
高含也帮腔：“是啊。我和纤纤都有一技之长，自己的幸福生活要自己用双手创造。爸，妈，您俩以后常过来住住，一来换换环境，二来等有了孩子还可以帮帮我们，这样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苏爸爸听了，不再言语。苏妈妈却仍然嘀咕：“太简陋了！我拿什么给人看啦！”
几天后高含的父母和姐姐姐夫也到了，屋子顿时显得小起来，两个妈妈都抢着去厨房帮忙，加上高含和苏，常常转不开身。苏妈妈顿时感慨：“厨房太小了，你们怎么不买大一点的房子。”
高含连忙从厨房出来。
晚上高丽夫妇睡起居室的沙发床，苏妈妈跑下来客套：“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睡客厅。这房子还是小了点，要有四个卧室就好了。”
高含沉默地帮姐姐支好沙发床。
早晨高含和苏匆匆忙忙洗漱完，穿好衣服下楼吃饭，却见另一个洗手间前排起了队。苏赶紧说：“我们卧室的洗手间空出来了，姐姐去那吧。”
高含一声不吭地去倒牛奶。
四月八号早晨，和风细雨。
是的，和风细雨。即使高含和苏去查遍清单上的所有条目，也不能发现有哪一条写着这老天爷恩赐的和风细雨。
他们俩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苏妈妈当机立断，抓起电话给承办晚饭的中餐馆打过去：“王老板吗？你好，你好！是这样，我们今天准备把你们餐馆包下来，您出个价吧。酒水我们带，菜要最好的，每桌两个服务生。我们一会过来跟你们商量具体事宜。”
这位退休的老干部，做事情依然那么雷厉风行。
高含沉默不语。苏看着她妈，有点迷糊。
“纤纤，就这么定了啊。我跟你爸带的银行卡上有几万美金，今天的费用我们包。你跟高含啊，就分别打电话通知大家改地方就行了。”苏妈妈说完上楼换衣服。
苏埃着高含坐下，把头靠过去。
高含低下头，默默地想了一会，抬头跟苏说：“就这样吧。我们分别打电话，然后把东西都搬去餐馆。对了，别忘了通知花店把花送到餐馆去。”他拍拍苏的头，忽然哈哈大笑：“谁出主意要在院子里办婚礼的？你忘了老天爷还会有这么一手吧？”
XX中餐馆内外，张灯结彩。大红的缎带系在围栏上，王老板把过节用的大红灯笼也挂了起来，一对红双喜贴在门口。餐馆一角腾出来了，给乐队演奏用。十几张桌子罩着红桌布，当中是时鲜的插花，几瓶红葡萄酒立在一旁。餐馆正中，一个数层，精美，乳白色的大蛋糕异常醒目。这满厅上下，虽然谈不上辉煌气派，倒也热闹喜庆，让人心情愉快。只是若静心一想，总感觉有点那么‘中不中，西不西’的，仿佛穿了西装的旧时小子，惶惶恐恐地站在那，不知道该鞠躬好呢，还是作揖好。
苏妈妈正和大家在清点菜单：松子鲑鱼，龙井虾仁，芙蓉鱼片，八宝香酥乳鸽。。。
“乳鸽不够了，能不能用童子鸡代替？”厨房小邓急匆匆地跑出来问。
“不行，不行！怎么能用鸡代替！赶紧去买吧。”苏妈妈连连摇头。
“人手不够用了，大家都在厨房帮忙呢！”小邓站在那，等指示。
“那要高含去跑一趟！”苏妈妈手一挥：“我去找他。”
“我看就用童子鸡代替算了，反正那么多道菜，也不在乎这一个。”高含的妈妈心疼儿子，一上午搬东西，跑来跑去，衣服都被淋湿了。
“什么叫‘算了’？我就一个女儿，就这么随随便便嫁人啊！”苏妈妈提高了声音。
“我马上就去。”高含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车钥匙往外跑。
高含妈妈不吭声，坐在那自顾自地开始叠餐巾纸。
婚礼热热闹闹收了场。高家父母同高含在门口站着送客，苏妈妈和老伴去跟王老板结帐。其实婚礼就像一个大型的聚会，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新郎新娘要穿得人模狗样的，在大家伙的见证下，表白对婚姻这份协议或多或少的真心。
第二天按计划该去夏威夷度蜜月了。
晚上收拾完毕高含来到父母房间，三人压低了声音说了很久。原来高丽夫妇正要集资买房，手头还短了点钱。高含写了张一万的支票，说现在自己所剩也不多，若还缺，先到别处借点，他以后攒了钱再帮忙。
两边父母一两天内也要回去了，分别由明亮和雪月两家送去机场，他们没有在同一天来，机票上回程却凑巧在一天。
《十六》
苏踏进家门就将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扔，往沙发上一躺，嘴里喊着：“累死了！还是家里好。”
高含把余下的行李一件一件搬进来，走过来坐在苏身边，拍着她的腿说：“等一下我去放热水，我们洗泡泡浴。”
苏嘿嘿笑：“听起来不错，不过你不许动手动脚。”
“那要看啦，我的手脚有时候不大听大脑指挥。”
蜜月啊！
苏休完假回公司上班，满面含笑，同事们见面都跟她问好道贺。在公司厨房碰到James，他道声‘恭喜’并说：“你等一下来我办公室，有点事同你说。”
苏说‘好’，心里盘算着该是什么事情。
来到James的办公室，苏递上从夏威夷带回的小礼物。James道声‘谢’开始说：“最近我得常去‘风险管理’部门帮忙，时间老安排不过来。你腾出时间来帮帮我，职称和薪水我们都会给你做相应的调整。”
‘升职’！苏早已把这件美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命运就是这样，你越不去想的事，它越饶着弯来找你。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无心插柳柳成荫’！
真是双喜临门！
晚上回家苏忙着告诉高含自己升职的事，高含笑着说：“我怎么说来着，叫你等着就是了。现在该怎么叫你呢？肖经理？”
苏含笑白了他一眼：“别打趣我！说正经的，亮姐帮了不少忙。我们买了房子还没请人吃过饭呢，要不这个周末找大家来聚聚？”
“好啊，早该请了。”高含满口应下，想一想，拉着苏的手坐到沙发上，不立即说话，像是在寻找适当的话语，慢吞吞地他开口说：“宝贝，有一件事，我早想跟你商量，可是当时在准备婚礼，我不想你脑袋里有太多的东西，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苏满心疑惑，不知高含这是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又见他这么少有的严肃，心里不禁七上八下起来：“什么事啊？你该不是要告诉我你在哪里还藏着个女人吧？”
高含‘哧’一下笑了：“哪有什么女人啊！有你就够了。”清清嗓子，他继续说：“还记得那个郝海吗？那天我们在前门吃饭时你见过他的。”
“嗯，我记得，就是那个个子不高，圆脸的那个。”
高含笑了笑：“他以前倒不是圆脸，至少没有这么圆。扯远了！你记得我们吃完饭去喝茶了吗？”
“当然记得！害我担惊受怕。”
“郝海跟我说啊，他跟人合伙拿了这样一个项目，挺大的，在上海，六月份开始。老同学老情谊，他说把技术主管的位置留给我。”
苏有点犯晕，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你说明白点，你这是要干什么？”
“海归！”
上下五千年，中国从来没有这么多成功人士。中国的男人们，从来没有这么多，这么好的机会让他们觉得唾手可得 – 该抓的或不该抓的。从来没有这么多成功的例子摆在眼前 – 多谢信息时代的贡献。
那些好斗，争强的基因于是被纷纷激活。多少雄心壮志，汇入激流，一试身手。下海逮着鱼的，吃香喝辣，香车美女，招摇着在众人眼前晃过。例子那么多，让那些有财胆或没财胆的，有色胆或没色胆的，都忍不住要抄了家伙，往那滚滚激流内纵身跃入。
虽然身体远离中国，但心里时刻关注所谓‘时代走向’的海外人士们，哪里按捺得住，抛家弃小，不辞辛劳，不是‘海归’，就是‘海鸥’。
他们是些所谓‘事业心强’，雄心勃勃的男人，对里里外外的琐事视而不见，把家庭的重担甩给女人，绝尘而去。到最后长期两地分居，婚姻难以持续，无法弥补时，却还要跳着脚地咒骂：为什么？！我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为什么你不可以更多地付出？你就是一块垫脚石，你知道吗?！
苏的眼前有点模糊，她咬着唇，她不肯这样子掉眼泪，她起身去厨房切没切完的萝卜。高含跟过去帮忙洗菜。两个人默默无语，机械地洗菜，炒菜，把晚饭端上餐桌。
高含看一眼苏，欲言又止。两人沉默地端着饭碗，隔着饭桌，像隔着千山万水。
苏吃着饭，味同嚼蜡，心底里有什么东西饱胀着，连肠子都打着转的跟她来劲 – 纠结。她还没有将刚才的事消化完毕，到底‘海归’都意味着什么她还没想明白，她只知道高含才跟她度完蜜月就要扔下她一个人在这。她有被抛弃的感觉，一种弃妇加怨妇的情节盘踞心头，她伤心满怀，幽怨难言，这婚姻才开始呢，它怎么就这样酸酸苦苦。
他们吃完晚饭，一言不发地洗了碗，把厨房收拾利索。苏也不看高含，自己上楼去卧室，她关上门，趴在枕头上，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库。
高含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窗外暮色深沉，苍穹高远，日渐繁茂的树木鬼影一般在暗处张牙舞爪。
很久。
抬起头，高含慢慢站了起来，到水龙头下冲了一下脸，往楼上走去。
苏还趴在枕头上，地上一地用过的纸巾。高含去掰苏的肩膀，略带伤感地说：“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不高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
“喜欢？我会喜欢你把我抛弃了不管？我是傻了心呢还是没心？”苏涕泪并流，喘息得说话都断断续续。
“抛弃？这是从何说起？我什么时候要抛弃你啦？我又不傻冒。”高含听得如坠云雾。
“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还不算抛弃啊！当初干嘛要来惹我，现在我离不开你了，你就这样！”
“我，嗨，这是哪跟哪呀？”高含一把将苏拉进怀里：“分开也只是暂时的。等我在那边稳定下来，就接你过去，至多也就半年吧。况且，我还常回来呢，我都跟郝海商量过了，两个月回来一次，远程工作两个星期，你就当我出差了不就行了吗？”
苏停下哭声想了想，继而抬起泪眼，哽咽说：“你这差出得也太长了，太频繁了。”
高含把苏抱紧，叹息说：“我也舍不得你呀！好几次都想打消这个主意。”他轻轻整理苏的乱发，感觉鼻子发酸，眼前渐渐模糊。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接着说：“可是我一男子汉、大丈夫的，不趁着年轻去闯荡一下，一辈子就窝在公司里编程序，不窝囊死了。”
苏这会止住了哭，歪了头开始仔细考虑‘海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她毕竟从小养尊处优，又是对社会上各类事情选择性关注、不食人间烟火的性情，所以想来想去，只得出两人要分开一阵，但高含也需打拼事业这一结论。她柔肠百结，千回百转，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半年有一百八十多天呢！我天天的都见不到你！”
高含这下真是侠骨柔肠，被个‘情’字彻底拿住，也是鼻子一阵阵酸，男儿泪，潸然而下。不禁把苏抱得更紧，脸上，鼻子，头发，一阵地乱亲，呜咽着说：“我爱你！我的宝贝，我们很快就会到一起的，我保证！”
星期六一早苏就起来准备聚餐的东西。高含在被窝里赖够了床才爬起来，提拉着拖鞋到厨房来找吃的，看见苏拌好的凉菜，拎了就往嘴里放。苏用筷子敲他的手，嘴里喊着：“大清早的，吃这么凉的东西，那边有温好的牛奶和煎蛋。”
高含听话地去喝牛奶，翻着桌上的广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苏闲聊。
下午两点以后明亮一家就来了，大虎二虎缠着高叔叔要上网玩游戏，张工打开电视看球赛，正是NBA的赛季。明亮嘻嘻笑着桶苏的胳膊：“恭喜啊，肖经理。”
苏呵呵笑着说：“亮姐，没有你帮我，我这辈子怕也不会想着这档子事。真是多谢你啦！”
明亮一摆手：“嗨，你自己的本事，我不过推了你一把。”
苏将一盆排骨放进蒸锅，盖好盖，边开火边说：“只是这职位也坐不长。明年高含接了我回去，就坐不成了。”
“回去？回哪里去啊？”
“回国。高含要海归。”
张工蓦地转回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