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Keith突然的离去让苏心痛欲碎,她至今害怕下雪天,即使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也会动不动冷得发抖。那样断然的结束,像是一篇华美的乐章,才开了个头,就被粗鲁地打断了。她的心在那一刻破碎,好长时间不能囫囵回一处。本来安静的她,越发沉默寡言。
她的朋友们纷纷向她伸出手,给她抚慰,帮她疗伤。关心她的日常起居,嘘寒问暖。又拉她出去旅游,为她报各种业余学习班。各家还轮流着把她邀到自己家里,尽量地不让她有过多闲暇。
都是些真心的好朋友,友谊在这里绽放无私的光芒。他们是绝对的好人,定期去教会做礼拜,遵守社会规则,是那种绝不乱扔垃圾,还会把别人扔在地上的垃圾捡起来放进垃圾桶的人。
明亮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明亮本来叫伏敏,是个心直口快,思路极其清晰的人。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别蒙我,我心里雪亮着呢!’。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她明亮。她也全盘接受,对美国同事都说是叫明亮,反正大家不都有个英文名嘛!
明亮是苏的同事,早苏几年进公司,级别高,人却随和,最能急人所难。有一回苏吃错了东西,又吐又泻,还发高烧。她把孩子交给老公,自己陪着苏一天一夜,直到苏好转。这样的例子多不胜数。苏的朋友里,像明亮这样的还不少,让人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对她格外的照顾。
第二年夏天快结束时苏回了趟国,看了父母,并用一个月的时间游历了小半个中国。回来后她带着几本相册去了Keith的墓地,一张张地讲给他听 – 像他听得见似的,不过也许他听得见。
Keith曾是她的Soul Mate, 现在也只能是她精神上的伴侣了,他们在两个世界。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苏慢慢恢复到往日平和的心态。继续不痛不痒地上班,等绿卡,闲下来读书、做菜。不久,年终测评下来了,苏得了也许是最低的评估。
苏想不明白,自己总是按时按点完成工作,有额外任务时,也是任劳任怨地加班加点。怎么评估就这么差?难道是因为自己休了个长假?
她闷闷不乐,又不敢开口询问。心想自己还在等绿卡,若惹急了领导,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不弄明白,心里又不踏实,自己毕竟还在等绿卡,若工作中真有什么大的不是,还不知改正,来年被炒了鱿鱼,这几年等绿卡可不就白等了!
苏左思右想,心里着急,又说不出口。年终奖金还是小事,自己这几年也还攒了点钱。
心里有事,中午吃饭的时侯就忍不住问明亮:“亮姐,年终测评怎么样?”
“还凑合吧。怎么样?你的?”明亮漫不经心,只当苏随便问问的。
“我的。。。”苏有点窘,压低了声音:“怕是最低等的啦。”
“怎么会!”明亮不自觉的声音就大了:“你从不迟到,不遗余力地加班赶Deadline,凭什么给你那么差的评估?”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我休了个长假啊?”
“那不能!那是你攒的假,又没多用一天。你得去问个明白!”明亮斩钉截铁地说。
苏低了头不吭声,想着要不要去问,怎么问法。她的上司James今年才从别的部门转过来,人虽然还算随和,但毕竟不熟。
明亮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胆小不敢去。把午饭一推,嚯的站起来:“我帮你去问,你等着。”
苏吓得赶紧拉她坐下,说:“我去,我去,吃完饭我就去。”
吃完饭苏去敲James的门,心里打着腹稿,在门上轻轻叩了叩。James打开门看见苏,赶紧让她进去,叫她坐。
“不知道我的工作。。。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而我没有意识到。我是说,我的测评那么低,肯定是有原因的。”苏犹犹豫豫,心里有无数问号,却提不出来。
而James倒是连忙摆手,说是正想为这事找苏谈话。原来James刚转来苏就休了长假,这期间下来一单棘手的项目,错误百出,苏又不在,大伙连续加班才勉强过关。按理这也不能怪苏,不能因此给她评最低一档。但James才来,对苏以前的工作不清楚,在苏回来以后的几个月里,公司工作量正好又少,所以测评时,苏的评估表上竟没几个字。其实James应该做做调查的,这不,他正想找苏谈话。
苏听James解释着,一颗心放了下来,看来不必担忧绿卡的事。James接着说他也觉得这事有点毛糙,但是评估表已经交上去了,改起来可不容易。他说明年测评一定把这点因素考虑进去,并一再表示他对苏的工作非常满意。
最后苏连声道着谢,退出了James的办公室。
下班前明亮跑来问苏:“怎么样?你去问了吗?”
“哦,去了,问清了。”苏将情况跟明亮说了一遍。
“怎么可以这样!他也不去查一查,你休假之前组里的几个大项目都是你主打的,要功劳有功劳,要苦劳有苦劳!不行,你得让他把评估表改过来,不容易也得改!”明亮义愤填膺,左胳膊上袖子都撸上来了。
苏叹了口气:“算了。要说功劳大家都有份,反正不影响我办绿卡就行了。”
明亮瞪着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怎么。。这也太。。。那什么。。。,唉,你也太软弱了!”
她转身离去,摇着头。忽然折回来,一字一句地说:“苏,我认为你不应该息事宁人!”
《三》
测评事件过后,苏的朋友们蓦然发现了她那不可救药的软弱个性。
在公司里,有加班肯定有苏,因为她单身,有时间。她从不对此表示反对,而且在时间安排上也是尽着别人挑,剩下最烂的时间段就是她的。有一次,一个印度同事坐月子,手头的事全交给苏。她尽心尽力、加班加点地做,那鸟人回来后,连声谢都没有。而苏却照样笑脸相迎。
在公司外,苏也是一味地谦让,‘算了’是她的口头禅。有一回,一对夫妻带着孩子约了苏去海边度周末,回来后费用竟然各一半 – 苏不仅得帮着给带孩子,还得分担孩子和孩子他爹的费用!明亮劈头把苏骂了个够,叫她去理论,她竟说:“算了,我以后不跟他们去玩就是了。”
真是无药可救!几个朋友轮流给苏上教育课。教她自强,Standup!在公司里要学会说‘不’,在外边要仰起头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总而言之,他们总结说:“我们觉得,你那样一味的退让,是给了别人犯错的机会!”
苏瞪着双目,诚惶诚恐,不知怎么自己就犯了错误!从小到大,她就是好性子,不喜欢跟人争吵,她怕麻烦。能通过退让解决问题,她就自己吃点亏,息事宁人。从来没有想过退让还能是错误,难道自己一路走来,所抱着‘让人分寸,与人方便’的原则,竟是害了大家?
在苏开始思考为人处世的原则时,夏天悄悄来临。美国的暑假从五月底开始,一直到八月底,有三个月时间。大家都会选择在这段时间出门度个假,即使不度假,周末也都会安排各种活动。夏天是嬉戏的季节。
这个周末,苏跟几家朋友,包括明亮一家,计划去看飞机展。明亮的老公姓张,是学化学的,在一家大型制药厂任职,头衔是‘科学家’,他自己打趣说不过就是高级技工,大家都笑称张工。他们有两个男孩,大虎和二虎,分别是八岁和六岁,虎头虎脑,名副其实。
天气晴朗,蔚蓝的天,高远空阔,是飞行的好时侯。明亮开车,苏陪着大虎,二虎坐后边,两个小子抢着跟苏玩拼字游戏。汽车在高速上飞驰,张工偷得半刻清闲,闭着眼睛,不知真睡着没有。
进场地之前堵了一会。苏摇下车窗看外边:两排车在入口外排成长龙,远处水泥地上是一溜儿排开、待展的飞机。再远的地方有大片的草地,搭着架子,支着椅子,四处彩旗飘飘。空中已有飞机在表演了,跑道太远了,极目难寻。
等停好车,走进场地,只见穿迷彩服的飞行员护着他们的座驾,不时还有荷枪实弹的保安来回巡逻。两只老虎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地叫着,奔向展出的飞机,张工赶紧跟过去。明亮挽了苏的胳膊,闲闲地落在后边。
“苏,有没有中意的。老大不小了,别老拖着,啊。”
“没拖着,什么约会我都参加。这不,你一约,我就来了。”苏咯咯直笑。
“正经点!你知道我说什么!” 明亮轻轻敲一下苏的脑袋,顿了顿,接着说:“都这么久了,该重新开始了。”
“我知道。”苏轻声答,抬头去看飞机,太阳的强光刺得她眯缝着眼,瞬间看不清事物。她从手提袋里掏出墨镜戴上,转头对明亮嫣然一笑:“要不,你给我留意着点。”
“就等你这句话。我给你看着了!”明亮展颜一笑,舒了口气。
太阳暴晒着,天真是热。苏抱着二虎坐在草地上,仰着头看空中演出的飞机。五六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雾,时而成人字,时而又组成一排,在空中飞舞,继而又轮流着做三百六十度旋转,观众正敬服地热烈鼓掌,他们忽然一齐往地面俯冲而下,吓得人尖叫起来,却见他们从容地向上一拉,又回到高空。
苏和二虎正张着嘴,仰着头,入迷入痴,一根雪糕被塞进张着的嘴里。苏回头,看见明亮捧着一堆雪糕给大家分发,不禁笑了,允吸着嘴里的雪糕,发现是自己最喜欢的香芋味的。
下午三点表演结束,苏牵着二虎往外走。忽然见大虎将两手拢成喇叭向他们喊:“二虎,那边大卡车那发飞机模型,快去排队领。”
二虎高兴地跳起来,拉着苏猛跑。
队伍老长,领到飞机模型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跟着大人跑开,二虎牵着苏的手,嘴里‘呜呜’地学飞机叫。就快到他们时,一个年轻女子拉着个小孩飞快地跑来,领走工作人员手中的模型,同时转身对苏说:“谢谢,对不起,我们家车已经开动了,孩子一定要一个飞机模型。”
苏嘴里说:“哦,那。。。”,那女子已经带着小孩离去了。
回转身却听见工作人员说:“对不起,刚才那是最后一个啦。”
二虎听见,‘哇’一声哭了。苏赶紧把他抱起来。
这时明亮走过来,见二虎哭了,去刮他的鼻子:“羞不羞的,男子汉了,还哭!”
二虎抽抽搭搭地向明亮叙说,号啕:“我要飞机模型!”
明亮瞪着苏:“你呀!怎么这样让别人欺负!”
苏转身向大卡车走去,边走边说:“我再去问问。”
明亮在后边喊:“我不是那个意思!唉,You are missing my point。。。”
一会苏拿着架飞机模型回来了,她央求工作人员再找找,竟真找到一个。二虎接过去,破涕为笑。
明亮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这么个小破飞机模型,十块钱买一打。二虎没领到是小事,小孩子哄哄就过去了。我是说你!做什么事都让人欺负,你该站起来跟人评理的!她再着急,也不能随便加塞!你做事总是这么软弱,哪天总要吃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