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57)

来源: FormatRun58 2024-01-25 19:46:5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1541 bytes)

一张签不出去的死亡证明

2024-01-24 12: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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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旅行的蜗牛

人要爱上点什么,有点热爱才会形成抓力,才能留在世界上去品味喜乐哀愁。

1

2022年5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和副所长老孙正在讨论一个赌博的案子,值班室打来电话,说群众报警称在白玉苑26栋1单元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我们立刻整装出发,拉响警笛直奔现场。

那栋楼前最东侧已经有不少群众在围观,看到我们的警车过来,纷纷自觉让出通道。没等车停稳,我和老孙就不约而同地推门下车,警戒线后,一片深深凹陷下去的草丛里,是一张苍白、瘦削、年轻的脸,120随车医生上去做了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生命迹象,确认死亡。

我和老孙接着做现场勘察,死者仰面平躺,双臂自然贴在身体两侧,一条腿被灌木支撑着略微离开地面,除了双耳出血之外,其他方面看上去比较完整。法医喊我们配合进行尸表检查,他说:“符合高空坠亡,死亡时间在1小时前后。虽然手臂、双腿没有骨折,腹部、胸腔也没有出现开放性创口,但是死者几乎是皮包骨头,体脂和水分都太低,并且掉落在绿化带内,灌木缓冲加上地面较软,坠落的楼层应该在20楼左右。”

10多分钟后,我们确定了死者的生前居所——该栋楼的22层2201室。那是一套群租房,房东接到通知后很快来到现场,我们一起配合刑警大队的两名技术员进行现场勘验。进门后,左手边,臭气烘烘的卫生间、布满油渍的厨房、狭小杂乱的小客厅挤在一起;右手边,5间卧室从西向东一字排开,走廊最东侧还隔出了2间朝北的卧室。

老孙剜了一眼房东:“才100来个平方的房子,你隔出来不少房间蛮!”

房东紧张又拘束地挠了挠头,指着走廊尽头北侧的小房间说:“他就住这间。”

技术员穿好鞋套,拎着相机和勘查灯,边抬腿向房间里挪边说:“这乱得都没地下脚了。”老孙在门外指着木板单人床说:“这家伙真够可怜的,床上就垫着一张被子,连个席子、床垫都没有。”

我仔细环顾了一下房间的角角落落,床边的简易长条桌上堆积着大量使用过的卫生纸,卫生纸的下面虚掩着一个黑色的小包,旁边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个拆了封的快递纸箱。我让技术员抽出那个黑色小包,在包里翻出一张身份证,身份信息与楼下的死者吻合——潘星,男性,27岁,S省人。

勘验结束后,没有发现他杀迹象,我们初步判断为跳楼自杀,但是没有找到遗嘱,所以跳楼原因暂时不明。

技术员指着桌上的一堆快递纸箱说:“这些快递上的地址都是这里,电话也一致,但是用的收货人姓名都是‘元明’。”

不过,用假名收取快递是很正常的现象,我们和刑警大队的领导也就都没放在心上。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现场警戒说殡仪馆的车到了,要我们过去确认,我便和老孙下了楼。我们把尸体抬上车,一起跟车到了殡仪馆。法医提取了样本后,便把尸体装进了6号冷藏柜。

2

回到派出所已经是下午5点钟左右,通过死者的身份信息,我们查到了他的父母以及一个亲哥哥就住在我们辖区。于是,我先拨通了死者哥哥潘阳的电话。

当我告知“潘星出了点事情”后,潘阳显得很不耐烦,反问道:“他又闯了什么祸啊?”获悉潘阳正在100多公里外的X州出差,我便没有直接挑明潘星的坠楼,以“电话里说不方便”为由,商请他的妻子张茹先来所里处理。

大概过了半小时,张茹来到了派出所。她身材高挑,身着一件半长的浅色外套,衬得皮肤雪白,一把抓的马尾辫收拾得干净利索,细长的眼眸里有些拘束和不安。

自我介绍后,我便直接告诉她:“今天下午,潘星死掉了。”

张茹一愣,瞪着眼睛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迟早的事、迟早的事。”

我劝慰她不要太激动,她反倒继续高声嚷嚷:“我不激动,我不激动,我一点都不激动,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等我把调查的情况说完,她还在恨恨地重复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然后,我看她掏出了手机准备打电话。

我立马抢先一步,问道:“你准备打给谁?”

“还能打给谁,打给潘阳,让他赶紧死回来!”张茹有些不能自已了。

我赶紧阻拦:“最好别直接说他弟弟死了,就说是跟别人打架,被派出所抓了,叮嘱你老公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太着急,尽快回来就行。”

张茹嘴上应承着“我知道,我知道”,哪承想电话一接通,她就对着手机再次大喊:“你他X的赶紧死回来,你弟弟跳楼死了!”说完,便狠劲地挂掉了电话。

老孙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赶紧跑了过来,然后我俩轮番安抚。其间张茹的手机响了几次,每次都被她干脆利落地摁掉。我们请她到旁边的接待区坐下来,给她倒了杯水,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等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我们便向她了解潘星的家庭情况。张茹说潘星的父母都健在,两人缺钱了就去上上班,有钱了就去玩,自己顾自己,身体都很不错。老孙又问她的公婆是否住在这边,张茹冷笑了一声,回答道:“他弟弟一个在这边就够我受的了,他们要是也住在这边,我非得疯了不可!”

看到张茹一谈及公婆就情绪激动,我感到潘星坠楼背后可能并不简单,就给老孙递了一个眼色,让他打开执法记录仪,老孙会意。

我接着问张茹:“你对潘星了解吗?”

张茹的胸口起伏,顿了顿之后,道:“他就是一个神经病,他们一家子都是神经病!”

见张茹实在稳不住,老孙就走上前,试图缓解一下气氛:“你先别激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需要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比如,你说他是神经病,那么他生前有没有去过医院?有没有确诊患有精神类疾病?”

张茹咬了咬嘴唇,突然扬起声音说:“他们要是早点儿带他去医院,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儿。一家子都脑子有问题,找跳大神的给他看,都他X的神经病!”

3

在接下来的问询中,我们得知,早在2022年春节时,跟丈夫回老家的张茹,就发现了跟公婆住在一起的小叔子不对劲儿——他从来都不穿内裤。碍于嫂子身份,张茹不便直说,喊来丈夫说一说潘星,又专门去给小叔子买了几条内裤。后来,潘星是穿上内裤了,但是一条内裤能穿十几天。为此,张茹再喊来丈夫管一管,潘阳认为妻子小题大做。

那时,张茹还对丈夫调侃:“那以后还能找对象啊?”

潘阳却毫不在意道:“他就是不这样也找不到对象,随他去吧。”

公婆更是语出惊人:“将来花钱给他买个老婆。”

其后,张茹又发现小叔子三番五次地在马桶旁边拉屎,然后用纸包着抓到马桶里。她觉着,毕竟是嫂子,不能看着不管。过完年后,张茹劝说公婆和丈夫带潘星去医院看一看,谁知得到的回复是:潘星只是被“鬼打墙”、“迷了心”,找“大师”驱驱邪就可以了。

关键是,潘星父母还真的请来了一个跳大神的给小儿子驱邪。

之后是2022年4月,潘星突然出现在张茹家门口,嚷着要在这边打工。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掉了!警官,你们说,我们照顾得了吗?他是个神经病,去哪里打工不好,非要到我这边。”

尽管张茹一再要求丈夫把潘星送回去,但是潘阳却是个“愚孝”的人,架不住公婆的几通电话。张茹无可奈何,但也不愿落个一点亲情都不讲的名头,最后实在拗不过,就同意潘星先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潘星刚过来的时候,状态确实比春节时要好一些。但是一个星期不到,就故态复萌,随后变本加厉。他总是在马桶外小便,张茹和潘阳一教训,他便眯着眼、斜视着他们,露出诡异的笑,令张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后来,张茹两口子就给潘星在外面单独租了房子。临近“五一”假期,公婆提出要过来看看,张茹担心小叔子的生活要是乱七八糟,自己会遭到公婆的埋怨,就先去出租房先看了看潘星——果不其然,潘星把房间弄成了垃圾站,尽管张茹再三向房东赔不是,并主动提出请保洁打扫,房东还是拒绝了续租的要求。

“他父母‘五一’走了之后,我和他哥准备重新给他找个房子,他不要,说他们公司在乐业公寓那边有一层员工宿舍,他直接搬过去住。我心想这样也好,毕竟有人能看着他,总比一个人在外面住要强。”张茹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老孙道:“你确定他在乐业公寓住过吗?”

张茹放下纸杯说:“确定啊,我和他哥一起送他过去的。”

“那边的住宿条件怎么样?你们看了吗?”

“就到宿舍门口,没进去,也没看到里面的情况。”

“为什么没进去呢?”

“在门口,他把衣服口袋翻了一遍,说钥匙丢了,进不去,他说等同宿舍的同事回来,再重新配一把钥匙。然后他就在宿舍门口等,我本来还准备看他缺什么,带他去买的,但是他哥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但据我们的调查,潘星并没有入住过张茹说的那个乐业公寓,除了兄嫂之前给他租的房子之外,在这边他只租住过白玉苑26栋2201室,也是他出事的地点。我们把这个情况告诉张茹,她先是一脸不可置信,转念不停抱怨道:“怪不得,我们去找过他好几次都找不到,打电话问他,他就说是住在乐业那边。原来,他一直是住在白玉苑。”

就在我们准备继续问询的时候,潘阳来到了派出所。

潘阳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精干”,如果不是早已核查过身份,很难想象潘星与他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两人身材样貌几乎处处不同:潘星是一张瘦削到颧骨凸出的倒三角脸,潘阳的脸却是椭圆形;潘星一身地摊货,四肢修长,连手指甲都很长,而潘阳一身精英装,从头到脚干净利索,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一看到潘阳,张茹就冲过去喊:“‘五一’的时候,我让你爸你妈把他带回老家,不听,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你负得了责吗?”

潘阳脸色铁青,任凭妻子说什么,就是不吱声。我和老孙上前劝阻,请张茹冷静一点。

等张茹不再嚷嚷了,潘阳才问道:“到底怎么了?搞清楚没有?有没有弄错啊!是潘星……”

没等潘阳说完,张茹就忍不住对着他大喊道:“人家警察会弄错!人命关天的事!”

潘阳眉头紧锁,沉默一阵后,一脸焦虑地反复说:“怎么可能?前两天我还跟他通电话呢,怎么就死了呢?我怎么跟我家里人说?”说着,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给他远在老家的父母。

沟通中,潘阳也先刻意隐瞒了弟弟坠楼的事情,最后叮嘱说:“你俩都来,坐飞机过来。”

挂断电话后,潘阳提出要去殡仪馆看遗体。可一看表,殡仪馆早已下班,我们没办法立即带他过去。

潘阳还是难以接受,又问:“那万一弄错了,咋办?”

我们向他再次确认了他弟弟的身份信息,他不再说话了。

此时,张茹突然问道:“你爸你妈,明天确定过来啊?”

潘阳被妻子问得有些烦躁,嘟囔道:“我马上就买机票,肯定来啊!你能不能别烦啊!”说着,他就要离开派出所。

老孙连忙补充道:“如果你父母到了,就赶紧先到派出所来,我们一起把善后的事处理了。”

潘阳答应着出了门,张茹跟在他身后,赌气道:“好!好!好!你说的啊!让我别烦!你们自己去弄,啥都别找我,你爸你妈来了,也别找我……”

4

第二天晚上9点多,所里打来电话通知我说潘星的家人来了,要求去看遗体。我让接警员把电话给潘阳,再次向他说明:时间太晚了,看不了。

就在我解释的当口,电话那边传来一阵争吵。过了一会儿,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是潘阳的父亲。老潘有些激动地问我:“我儿子没了,我就不能去看一眼吗?”

我向他解释了许久,才终于约定好:次日上午9点,殡仪馆一开门,我就和他们一起去看遗体。

次日早8点,我刚到派出所大门口,就看到潘阳和一男一女两个中老年人在接待室里等着了。我停好车,径直来到接待室。见到老潘,不用核实身份,就能确定他是潘星的父亲,因为爷俩的样貌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老潘看上去要精神得多,不像潘星那般瘦削。潘母个子不高,衣着干净朴素,小县城退休大妈的样子,潘阳的样貌与她比较像,只是没有她那一脸苦相。

跟殡仪馆联系好之后,我和老孙带着介绍信,带他们一起赶了过去。在办事大厅办理了有关手续,一名工作人员陪同我们一行人进了停尸间。工作人员拉出6号冷藏柜,打开裹尸袋,潘星赤条条地躺在抽屉里。潘阳和老潘上前看了一眼,表情十分沉重,潘母则始终站在较远的位置,一言不发,只盯着6号抽屉发呆。我和老孙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们,只好一起沉默。

等这一家人辨认过遗体之后,工作人员便拉上裹尸袋,把抽屉推了进去。

离开殡仪馆后,潘阳和他父母一路上依旧不发一言。我和老孙自觉给他们留出缓冲时间,没有跟着就展开询问。

回到派出所,老潘才开口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老孙便向他们说明了当时的调查情况。

“属于意外吗?”

“如果最终确定是跳楼自杀,就不算意外。”

“我们要办什么手续吗?”

“等最终结果出来后,我们开好死亡证明,你们就可以去殡仪馆火化,正常办后事就行了。”

“那啥时候能开证明?”

“我现在就去联系,看看结果怎么样了。”

“我们离得远,能不能尽快办,我还等着回去呢。”

“我们尽快,您稍等一会儿。”

老孙去跟进调查情况,我向潘家人进行了例行询问,问潘星有没有债务纠纷、情感纠纷等,三人都一致否认,并强调潘星一直以来都是好好的。当我问潘星是否曾患有什么疾病,他们也一致否认。

直到谈到潘星的精神状况,潘阳的眼神开始躲闪,老潘则一脸精明地看着我,并一再强调:“潘星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能还不够成熟,没想到他会出这个事。”

我尝试问道:“他哪里不太成熟?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你们觉得不太正常的?”

听到我的问题,老潘抬起头,眼睛盯着上方,像是在记忆里快速搜索着什么。少顷,他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们也没见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就是感觉他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当我试图继续就这个问题询问下去,三人就开始表现出不耐烦,反复说“人已经没了,不想谈了”,并不断催促我们尽快把证明开好,他们急着去料理后事。

见他们一家并不是很配合,为了不直接刺激到他们,在调查结果出来前,我也不打算过多深究,就没有继续再询问。

临近中午,老潘显得越发着急,再一次催促道:“要不然,你们直接开个‘意外死亡’的证明算了,我们直接回去办后事吧。”

老孙立马说:“那哪行啊!人命关天,得查清楚,不能让你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下午3点左右,调查结果终于出来了。我们向他们介绍情况时,老潘和潘阳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似乎是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潘母依旧一脸呆滞,一声不吭。

见家属没有表现出不同意见,我们当即就召开了集体通案会。针对潘星的死亡问题,综合所有调查情况,认定为属于非正常死亡,符合不予立案的条件,决定不予立案。

5

事实清楚明白,相关证据齐全,与以往许多非正常死亡的案例一样,不存在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当时从潘家三人的表现来看,我和老孙都以为开好死亡证明、帮助他们料理好后事之后,这件事就结束了。

那天下午,老孙把死亡证明递给老潘,说:“证明开好了,一式两份,中间盖着骑缝章,你签好字后带走一份,另一份我们入档,您老节哀。”

老潘坐在椅子上接过死亡证明,看了一眼,便指着最后一行的“死亡原因”说:“警官,这个‘非正常死亡(排除他杀)’,是个啥意思?”

老孙解释:“按照省公安厅关于非正常死亡案()件的办理规定,这个是指除了因为生理健康原因自然死亡以外的,需要我们查明死亡性质的死亡事件。”

潘阳接嘴问道:“哪些情况属于非正常死亡呢?”

“就是本身身体健康没问题,因为意外情况或者突发情况导致死亡的。”

“那潘星的死属于什么情况呢?”

“从调查的结果看,属于突发情况。”

说到这里,老潘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恳求地看着我和老孙,问:“能不能帮忙改成‘意外死亡’?”

老孙连忙摇头,说:“这可不好乱写,他本身就是跳楼自杀,怎么可以直接写明是意外呢?”

老潘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本就瘦长的脸型显得更长了。

我接腔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改成‘意外’呢?”

潘阳立马答道:“这不是不好交代嘛,回老家,别人问咋死的,我们要是说跳楼,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如果是‘意外’,也就好解释了。”

我看着这一家三口,有点疑惑:“潘星的死,你们还需要跟其他什么人交代吗?”

潘阳看了一眼他的母亲,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老潘又开口道:“不是说交不交代,我们回去了也是要脸面的,你们就改成‘意外’,又能怎么样?反正人都死了,我们也不追究了。”

“不是这样说。我们都是按照法律法规办理的,意外就是意外,突发就是突发,我们也考虑到你们的感受,没有在证明上明确说跳楼自杀,但是也不可能写成‘意外死亡’。”

此时,潘阳突然开始质疑起来:“你们确定查清楚了吗?我弟弟绝对不会跳楼自杀的,除非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面对质疑,老孙拿出卷宗,一边翻着卷宗,一边指着采集到的痕迹解释:“你们看,这些窗户上的手印,一个在窗框侧面,一个在窗框顶上,还有一个是打开窗户时留下的,刚好是两只手抓着窗框,窗户内侧护栏上的两处脚印也很清晰,所有的痕迹没有任何凌乱的情况,说明死者的动作很干脆,应该是没有丝毫犹豫,抓着窗框踩到护栏上,就直接跳了下去。”

潘阳认认真真地看着图片,不死心,又抬头问道:“会不会是他想擦窗户,不小心掉下去的呢?”

“除了这些手印、脚印,整个窗户其他部位都是灰蒙蒙的,很脏,而且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用于擦窗户的抹布、工具,没有证据显示他有擦窗户的打算。”

……

就这样,那天下午,围绕潘星是“自杀”还是“意外”,潘家人软硬兼施,与我和老孙交涉了两个小时。我们猜测,也许他们买了人身意外险,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这种事只要不涉嫌违法犯罪,也就不在公安机关的管辖范围内。

僵持许久,潘阳还在说:“你们真是一点人味都没有,你们自己看看,老人可怜吧!老百姓办个事咋就这么难啊!”

老潘则闷着头嘟囔道:“我不管,反正你们不改,我就不签字。”

听到这些话,我心里一阵难受,老孙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但老孙还是尽量克制着说:“不是老百姓办事难,是你们提出了不合法的要求,我们不能违法出具证明。”

这样又僵持了一会儿,我便和老孙出警去了,也让彼此都缓缓。在分局办完事,我俩回到派出所,同事说老潘一家三口早就离开了。

我当时想,这样也好,或许过几天,他们就想明白了,一切就顺其自然地结束了。

6

大约过了两三天,潘家父子俩又来到派出所,个个一脸阴沉。

一见面,潘阳就大声质问我们:

“现场我已经去过了,那里住着这么多人,是不是跟谁结仇了?你们查清楚了吗?”

“你们现在单凭这些证据,能证明他是自杀吗?”

“万一他被人精神控制了呢?”

“反正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面对这一顿连珠炮式的追问,我们只能耐着性子逐一回复。这期间,老潘还给大儿子帮腔,要么大声呼号不满,要么不停地卖惨。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是人间莫大的悲剧,我们内心深处也很同情,但是他们父子二人犹如表演话剧一般的行为,再加上非要将潘星的死因改成“意外”的企图,着实令人很难感同身受。

此前我们在勘察中发现,潘星一直独自窝在出租房里,跳楼前已经连续10多天没出门了,他的卧室里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人员的活动痕迹,没有打斗痕迹,除了点外卖、网购,及与潘阳零星的联络之外,他就像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群租房的室友不会去打扰他,他也不关心卧室以外的世界。

但没想到,潘阳说着说着,提出了一个颇让我们意外的问题:“非正常死亡,在法律上指的是意外情况或者突发情况导致的死亡,你们现在只是定性为‘突发’,但是并没有查清他到底为什么‘突发’,我们怎么能认呢?”

听了这句话,我在惊叹之余,稍有欣喜。没想到,才短短两三天,他就学会对法律法规“咬文嚼字”了,说明做了不少功课。

我想,既然你做了功课,那我们沟通起来可能会更有效率了。所以,我对潘阳说:“对于突发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如果能查清死者选择轻生的原因,当然最好。但是有时候是查不清的,不过,这并不影响对‘非正常死亡’的认定,你能理解吗?”

潘阳迟疑了一下,说:“你说的,我都懂。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跳楼呢?”

“可惜你弟弟没有留下遗嘱。如果有,也许我们就知道了。或者说,你们知不知道?”

潘阳赶忙辩解:“我们怎么会知道。不对、不对,就算他没有被精神控制,那他是不是吃了什么致幻类的药物,导致精神失常,才会不小心意外掉下来,你们有没有进行生化检测?”

“法医的检测结果正常,没有发现你说的情况。”

潘阳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说:“我们要求提取心包内血、胃内溶液,进行毒化检验。”

作为一名非法医专业的派出所民警,当潘阳提出以上这些要求的时候,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打电话给技术室,请他们提供指导。法医给我们回复:“提取心包内血、胃内溶液,需要进行解剖。他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必要性,死亡性质明确,也不是刑事案件。原则上,我们不能解剖。”

我把技术室的意见告知父子俩,但是他们完全不认同。

潘阳说:“你们不愿意去,就是有问题。”

老潘说:“我们是外地人,外地人好欺负啊!”

我实在不想再和他们父子纠缠,便再次联系了技术室,请他们务必帮忙一起去一趟殡仪馆,当面说清楚。无奈之下,技术室也只能派出一名法医,与我和老孙一起,陪着潘家父子俩第二次去了殡仪馆。

 

在殡仪馆业务大厅办好手续,我们一起又到了6号冷藏柜领取尸体。老孙打开柜子,拉出抽屉,潘星的遗体已经冻成了“冰雕”。我和老孙都不禁咂嘴,死者实在是太可怜了。

法医再次劝说潘家父子,说没有解剖的必要性,希望能够打消他们的顾虑,但是他们仍执意要求提取心包内血和胃内溶液。法医说,如果非要提取,就必须解剖,这不是刑事案件,公安机关不能做,需要自己聘请有解剖资质的第三方机构,例如司法鉴定所。

听了法医的解释,老潘很不满意:“我不同意解剖我儿子的尸体,我们也不提取心包内血了,就提取胃内溶液,你们可以用一根管子从喉咙里插进去,就跟做胃镜一样,伸到胃里,把里面的东西吸出来不就行了吗?”

法医又忙解释:“这个是不能这么做的,死亡之后,喉腔闭塞,如果用管子伸进去会破坏食道,这不符合尸检的要求。”

潘阳略微思考了一下,又说:“那你们就只在胃部开个口子,提取出来后,再缝起来,不就行了?也不需要进行很大的解剖啊!”

法医一脸无奈,反复说明这想法行不通,并劝说他们慎重考虑解剖一事。

眼看不能如意,老潘突然发了一个“大招”:“既然你们不肯帮我们提取,那我就去打市长热线,让他们要求你们去做。”

老潘话音刚落,潘阳又补充道:“跟老人,你们就别计较了。我爸就是想知道我弟弟死之前到底吃了什么东西,你们就提取一下,顺手的事,又能怎么样呢?再说,是我们请你们做的,出了问题,我们自己负责,跟你们没关系。现在,老百姓办个事怎么就这么难啊?!”

“我也很想帮你们,但是按照我们的尸体检验和解剖规定,我不能这么做。”法医不愿再与他们纠缠下去了,转身就要离开殡仪馆。

见法医真的要走,潘阳又厉声道:“你们不做,老爷子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不能给个说法,我们也没法给老娘一个交代,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在殡仪馆,大家不欢而散。

7

过了两天,老孙联系潘阳,劝他尽快到派出所办理死亡证明。电话里,潘阳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只是敷衍地答应着。

又等了两天,他们也没有前来办理手续。我跟老孙通气后,再次打电话商请他们过来,并强调说:“你弟弟属于非正常死亡,是我们送到殡仪馆的,没有公安机关开具的死亡证明,就不能火化,也办不了后事。”

但无论我们说什么,潘阳就敷衍地答应一句:“好,我知道了。”

左等右等,距离潘星逝世半个月了,潘家人始终没有再露面。我和老孙认为不能这样一直拖着,得让死者早点入土为安,实在不行,只能上门去做工作。

当天下午,我们便一起去了潘阳家,他家在一个挺不错的小区。等我们敲开门,发现却只有张茹一个人在。

她见我们上门,似乎有点惊讶:“你们怎么来了?我老公他们不是在派出所吗?”

我和老孙一头雾水,回答道:“没有啊,我给你老公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他去所里办死亡证明,他一直都没去,所以我们今天才上门的。”

张茹也一脸疑惑了:“我老公说是你们派出所不给开证明啊,说是在等领导签字。”

“没有的事,调查早都结束了,这个证明我们随时都能开,关键是你们家属要认同、要签字,根本不需要什么领导签字。”老孙解释道。

只见张茹咬了咬牙齿,一脸愤怒地说:“都是骗子!居然骗我说是你们不给开证明,还说要天天去盯着你们。”

“我们倒是欢迎他们来‘盯’呢。”我和老孙自嘲道。

说罢,张茹便迎我们进了屋。我俩坐在明亮的客厅里,见现代简约风格的装潢整洁大方,家具家电都是知名品牌,一眼望去,方方面面都很有质感。

我们向张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接下来的问询中,张茹也把她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我们这才知道,这么久的来回撕扯,大都因为潘阳的老舅在老家的“遥控指挥”——潘母非常依赖这个亲哥哥,而老潘怕老婆,潘阳则唯父母之命是从,如此,就形成了一个“娘舅指挥、娘亲监督、父子二人组合冲锋”的阵法。

潘家人不仅与我们撕扯,还到处咨询律师,打各种投诉电话,寻找公安、住建、开发商甚至房东的过错,并全程录音。收集完后,潘阳便把录音发给他老舅,每天打电话汇报请示,他老舅也情真意切地给他们出各种主意,包括提取胃内溶液,还给他们转了钱,又指示他们不要想着回去,要在这边好好地闹,“只有闹了,才能查清楚,才能找到‘头(负责赔偿的责任方)’”。

总之,用他老舅的话说:“人死了不能白死。”

“他们整天在我家里闹,我婆婆整天在家哭,弄得日子日子没法过,工作工作也干不好,我都快烦死了。是你自己跳楼的,要找什么‘头’啊?又不是别人把你逼死的!”

见张茹这么肯定地认为小叔子就是跳楼自杀,我们也很好奇这背后的原因,就继续询问潘星生前的情况。

“‘五一’的时候,潘星就和过年的时候一样,哪里都不正常,我让他爸妈把他带回老家,但是潘星不愿意回去,他爸拉他,他就跑,我老公就去追,追回来了,他就蹲在地上,蹲得好好的,突然就往阳台冲,就是那种要冲去跳楼的感觉。但是我家有防盗窗,看到防盗窗,他又蹲下来了。我们把他反锁在家里,他就不睡觉,整晚整晚不睡觉。”

我问张茹:“既然你们都知道他这个情况,当时也提出要带回老家看管,虽然最终没带回去,难道就都这么心大,没人管他了吗?”

张茹急了,回答道:“怎么管啊,警官!我和我老公结婚几年了,一直都忙得不行,连个孩子都不敢要,他爸妈都不管,我们怎么管啊?要说有责任,我觉得他爸妈要负最大的责任。我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潘星带回去,你们知道他妈说什么吗?她说:‘他(潘星)长大了,他有他的自由。’我心想这种情况,还说什么自由,打断腿都要带回去啊,怎么可能把他放在外面?!要是当时就带回去,哪怕就圈在家里养,也能养得起啊,哪里还有今天这些事!他们居然还偷偷地把手机和身份证都还给了他,现在好了吧,彻底‘自由’了!”

听了这一番话,我感到十分郁结,好好一条人命,这么年轻,但凡家里人多一点责任心,哪里会发生这种后果。可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

张茹说,这段时间,老潘他们找了好几家律所,但是没有律师愿意接手,都说这种“命案”公安一定会查得很清楚,不可能留有空子钻。但是,潘阳的舅舅仍旧不愿放弃,又指导他们继续从有没有吃有毒食品、喝过期饮料等方面向公安质疑,并继续投诉住建局,说他们检查验收环节有问题,告开发商,说高层的护栏有安全隐患,骚扰房东,理由是没有安装防盗窗。

关于这些问题,不用我们说明,张茹自己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就算吃了有毒的东西,也是他自己吃的,又没人喂给他吃。就算喝了过期的饮料,会死人吗?就算他真的中毒死掉了,他死在床上好了,干嘛要跳下去呢?人家房东没有装防盗窗,违法吗?人家这个防护栏也是符合国家标准的。天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他们根本就没有想一想,他们怀疑的任何东西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见与张茹的沟通比较顺利,我便开口问了一个心知肚明却不便言说的问题:“既然找不到突破口,事实也摆在眼前,他们还在纠结,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就没有想过让潘星早点入土为安吗?”

“他们不是纠结,就是觉得不能‘白死’,得有个说法。这都是他舅舅出的主意,让他们跟你们闹,要么有人来负责,要么就写成‘意外’,否则就不认非正常死亡,就说是你们没查清,要求继续查。”

我又试探性地问:“他们为啥非要把死亡证明改成‘意外死亡’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怀疑他们是不是买了保险。”

张茹的怀疑与我们不谋而合,老孙乘势问:“是以前提过买保险的事吗?”

“年前倒是提过。当时我也是出于好意,提过一嘴,想着万一有点啥事,还能有点保障。但是,后来就没人说这个事了,到底买没买,我不知道。很多事,他们都躲着我、瞒着我,还骗我。”

那天下午,经过协商,我们与张茹达成了统一意见,请她从潘阳身上突破,无论如何,也要敦促老潘家尽快到所里办理死亡证明,让潘星早日入土为安。同时,作为交换,我们答应帮助她解决好她的两个顾虑:一个是她担心公婆会把死者的遗物带到她家——那是她的婚房,将来还要在里面带孩子、坐月子;另一个是请我们帮忙运送潘星的骨灰,用自己的车她害怕,以后都不敢开了。

8

两天后,潘家一家四口都来到了派出所。按照商定,我们不能泄露张茹曾经告知过的事情,为此,我和老孙事先商量了一番,决定就从我们调查的情况入手,重点是要让老潘一家转变思想认识、自愿签收死亡证明。

在接待大厅里,潘阳果然又提出了很多疑问,包括是不是喝了过期的饮料、有没有中毒,还围绕单位、房东该负什么责,住建局有没有责任等等,跟我们掰扯了许久。

我和老孙按照预先的计划,一一向他解释说明。

回答完所有的问题后,我故意问道:“之前,你们说潘星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能还不够成熟,他到底哪些方面表现出不太成熟的?”

果然,潘阳又开始闪烁其辞,我便看向老潘。我俩刚对视了一眼,他就抬起头盯着上方,过了一会儿,才看着我的眼睛说:“他成不成熟,跟出这个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既然你们非要搞清潘星到底为什么跳楼,就有关系。”

“查他为什么跳楼,是你们公安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已经给了你很全面的说法。你们也打了很多次市长热线,我们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们解释说明,你们还想要什么说法?”

“我们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这就是说法。”

“他是跳楼自杀。”

“不可能,他再不成熟,也不会跳楼的。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吗?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就在老潘坐在椅子上不停摆动双手、眼睛快速转动着辩解的同时,潘阳突然问道:“现在,你们把他5月份的情况是查清了,但是,‘五一’之前的呢?在单位上班的时候呢?他有没有被欺负?你们查了吗?”

听他这么问,我有点绷不住了,语气强硬反问道:“按照你这个逻辑,我们是不是要一直倒查到他出生的时候啊?”

老潘“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我喊道:“你啥意思?你们警察了不起吗?你们没X本事查案子,欺负老百姓怪厉害嘞!”

老孙见状,赶紧打起圆场,拿着卷宗向老潘继续解释。我忍住一肚子气,一屁股坐到最角落的一张椅子上,离他们远远地。

哪知,老潘抬起手臂,把老孙手里的卷宗打翻在地,大喊道:“反正,你们查不清,我就不认,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就这样白白死掉!”

听到他这句话,我更加绷不住了——当初,是你想尽办法让我们开一个“意外死亡”的证明,老孙就说“不能让你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查清楚”。现在倒好,你反过来又不认了,还说“不能让儿子白白死掉”。

老孙见我脸色很差,一个劲地向我使眼色,让我控制住情绪,我理解他的用意,也示意他放心。

最后,在老孙不停地劝解下,还是先把他们送走了。临走的时候,我拉了拉张茹的衣袖,告诉她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为了能让老潘一家心服口服,我和老孙又去走访了潘星生前工作过的单位,带着几名图侦队员同步调取监控录像。几天下来,我们摸清楚了:自从潘星来到这边以后,除了第一份工作是哥嫂介绍好的,他还先后在三家企业工作过,基本上都是上个几天班就单方面不去了,几家企业都按天给他结算了工资。

在向几家企业的多名员工调查情况的时候,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奇怪的第一反应:“潘星是谁”?

待我们向他们出示了潘星生前的照片后,他们才一脸惊讶地说:“他不是元明吗?脑子缺根筋的那个。”

原来,在几家公司里,潘星始终自称“元明”,偶尔他的领导喊他“潘星”,他还会非常生气地强调:“我不叫潘星,我叫元明!”

我们料想,这孩子可能早已不再认同自己本来的身份。两个一奶同胞,仅仅相差两三岁的兄弟,为何人生轨迹的差距这么大?潘阳有房、有车、有稳定的工作,光鲜体面。而潘星呢,穿的都是“某多多”上网购的衣裳,没钱了就去打几天工,有钱了就窝在群租房里,平均每天的开销只有十几块,简直像个乞丐。

假如潘星真的有精神或者心理问题,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的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样是儿子,与潘阳相比,潘星就像一个弃儿,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似乎一直都在被放逐,更可怕的是,他的父母还找到了一条能够自洽的理由——“他有他的自由”。

9

张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凌乱的生活了,她以离婚相要挟,逼着潘阳去做公婆的思想工作,尽快把潘星的后事办结。

我们补充调查过后,再次给老潘一家充分全面地展示了潘星来到这里后所有的工作经历、生活轨迹。潘阳和他父母不再提出其他任何异议,但是依旧不愿意在死亡证明上签名,始终说“我们不能接受”。

我反问道:“那到底怎样你们才能接受?”

潘阳说:“凭你们这些证据,就算是潘星跳楼自杀,但是他为啥要自杀,你们还是没有说清楚,我们当然不能接受。”

他到底为什么会跳楼?难道你们心里就一点数也没有吗?你们所说的“不能让他白白死掉”,是个什么意思?怎样才算不是白白死掉啊?我心里翻江倒海,可是说不出口,毕竟答应了张茹,要为她保密。所以,我还是得压着火气耐着性子劝道:“他到底为什么会跳楼,我们也很想知道,但是即便查不清,也不妨碍非正常死亡的认定,这一点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你们总是说他生前一切正常,无论我们问什么,你们就一句‘他不太成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非要改成‘意外死亡’?”

潘阳和他父母依旧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情急之下,老潘还跳了起来,扬言要到政府去上访、去静坐、去堵大门。

讲理讲不过,开始玩赖的,真是活要面子,死要票子!我心里暗笑,但为了防止矛盾的不必要扩大,我还是缓和了语气说:“你们也不要激动,像你们家出的这种事,我们一般几天就结束了。但是你们的质疑太多,想法也太多,很多都没有必要。为了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这次潘星的事,我们调查的过程不亚于一起命案,很多不需要调查的也调查了。”

说着,我翻开在那几家企业调查到的情况,摊到潘母面前,指着笔录对她说:“你自己看别人都是怎么看你儿子的,他都不承认自己叫‘潘星’,可怜吧?你们当父母的,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就在我说话的当口,老孙实在绷不住了,他突然站起来,声音比老潘之前还大,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喊道:“20多天了,20多天了,开始我还一直顾及你们,毕竟你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丧子之痛,现在呢?所有证据都摆在你们面前,从你儿子到这里之后,连在路边上撒尿的视频都给你们看了,你们现在还这么干!是还想要什么补偿吗?”

老孙又伸直手臂,指着殡仪馆的方向,情绪彻底崩溃,我赶忙起来去拉他坐下。他一挥手,接着说:“你们的儿子才多大?20多岁啊!英年早逝,他的冤魂现在还冻在殡仪馆的冷柜里,你们也看到了,跟冰雕一样,可怜吗?你们对得起你们的孩子吗?咱中国人,哪里不讲究个入土为安啊?你们现在这样对待潘星,潘阳怎么看?你们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呐!你们就一点都不考虑考虑吗?”

话音未落,“哇”的一声,潘母哭了起来,老潘、潘阳满脸涨红,想要争辩,却又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潘母带着哭腔问:“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潘家父子都不回答。

我赶紧递话:“你们要是没有异议,咱们就把死亡证明开了,你们也好把潘星的后事早点办了。”

潘母揩了揩眼泪,点点头,三人在死亡证明上签字之后,张茹就一脸急切地看着我,我明白她的想法,主动提出把潘星的遗物都暂存在派出所,等火化后,连同他的骨灰,我们安排车子一起送到火车站。

之后,我们如约送走了潘星的骨灰,也送别了老潘一家。

本文人物名,地点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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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扶弟三十年

2024-01-23 12:3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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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国强

穿越在农民与商人之间的文化人

1

30年前,岳母领着我、雅琴还有她的儿子二民乘火车赶往霍林河。在郑家屯换车时,她从帆布袋里翻出最后两个煮鸡蛋,给了我和雅琴一个,另一个抠出蛋黄给二民吃。二民又黑又瘦,身子骨跟刀片一样薄,却非常硬实,他连蹲三宿票房子,竟然毫无倦意。

当时,候车室里到处都是背着大包小裹的农民工,他们大多要南下去北上广打工,而我们四人的目的地却是更加荒凉、寒冷的大北方——那时霍林河刚建市,城市建设风起云涌,我们要投奔的亲戚在土建处上班,说工地需要大量的农民工。谁也不知道这步棋走得是对还是错,谈起未来,我们都一脸茫然。

到了霍林河之后,我们在市郊租了三间草房落脚。雅琴和岳母在市场卖菜,我到通辽上菜(批发蔬菜),偷偷携带烟酒、食用盐回来,总之什么来钱干什么,日子过得惊心动魄。二民去了工地,跟着大姑父学习电气焊。如果他学好了技术,以后开一个电焊铺自己当老板,无疑可以改变命运。

那天,二民正在体育场工地二楼焊钢筋,黑黢黢的护目罩里正汗水横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啪”的一声——这声音不大,就像一只西瓜掉进水井里。二民扔下护目罩,顺着捆扎好的钢筋爬到平台边缘往下看,只见一个大写的“人”斜卧在天吊铁轨上,安全帽滚出了很远,猩红色的血溅在脏兮兮的枕木上。

二民没怎么害怕,之后该上班上班,但这次坠楼事故给岳母和雅琴却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岳母只有二民这一个儿子,雅琴只有这一个弟弟,想着他每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毫无遮挡的施工现场奔命,她们都经受不住这种看他命悬一线的煎熬。

后来,我家在贸易街开了一家批发部,生意顺风顺水。雅琴掂量再三,让二民辞去土建处工作,来帮我们送货。二民思想简单,对未来也没有什么打算,就答应了。他不善言辞,但非常勤快,每天只知道闷头干活,甚至年底给他开多少钱都无所谓,不计较——他知道他姐不会亏待他的。他和岳母吃住都在我家,年终一起开支,省心省力。

好事接踵而至,有人给二民介绍对象了,也不知道介绍人是怎么吹嘘的,晓霞第一次来批发部的时候,看看满屋子的卷烟和堆得跟山一样高的啤酒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以为二民在批发部能够呼风唤雨。

后来,二民和晓霞结婚,生下一个女儿。二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后,即便在院子里捡到50元钱,还是会把钱交给雅琴,而不是他媳妇晓霞。在他心里,姐才是他的家,他的全部。

这种依赖与信任反噬到雅琴身上,就是压力和责任,弟弟一家的生活,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未来的发展,统统都得由雅琴来安排。

 

1998年,长江和松花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涝灾害,霍林河是嫩江的上游,洪峰席卷了牧民的牛羊,冲毁了农民的土地,公路、铁路都被洪水严重破坏,沿河的工厂更是遭受了灭顶之灾。洪水对经济的影响很快显现,我家的商店重新开业后,往日大包小裹来买东西的农牧民不见了,批发业务一落千丈。

年底,雅琴的妹妹领着未婚夫小陈也从老家来到了霍林河,究竟能否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已经不是我们一个小家庭的事了。我把商店兑了出去,买了一辆翻斗车,先在矿区拉煤,来年到通辽修公路。我三舅开车,让二民和小陈跟车——其实三舅并不需要帮手,他是为了教二民和小陈开车,这是一辈子的饭碗。

二民和小陈都没文化,总共认识不到五十个字,但小陈心眼多,学得快,二民心不在焉,挨了三舅不少骂,却始终不得要领。一天早晨,我的翻斗车像往常一样出去,回来的时候前保险杠被撞出一个巨大的“U”形弯,好在三个人都没有受伤。我问车是谁开的,二民神态自若地抽烟,小陈眼神闪烁不定,三舅抢着说是他开的,撞大树上了。

半年后,小陈参加科目一考试,因为不会写字被淘汰,我只好托人花了1600元给他买了一个驾驶证。我也准备给二民买,可他不要。岳母说,常年在公路上跑,早晚会出事,“我就这一个儿子,我还指望他养老送终呢”。

雅琴本想做做母亲的工作,毕竟那年头的司机很吃香,这可是关乎二民前途的大事。但雅琴又想起了我们在拉货途中遇见过的那些惨烈的车祸,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嚎,也就理解母亲了。她安慰母亲和弟弟,说开车就是把命别在裤腰眼子上了,“咱不去冒那个风险,你放心,跟姐干,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有了雅琴这句话,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二民便心安理得地领着妻女继续待在我家。小陈则借钱买了辆农柴车搞运输,走向了一条致富路。

2

那几年,霍林河刚开始流行去舞厅跳舞,晓霞也去,然后在色彩斑斓的舞池里认识好多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她回家看看丈夫二民,怎么看怎么怀疑自己当初瞎了眼。

关于晓霞在舞厅里的那些难听话,很快就传到了岳母和雅琴的耳朵里,令我们很难堪。这时二民的女儿已经6岁,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晓霞却突然和二民秘密离了婚。其实晓霞可能并非真想离婚,只是想借离婚杀杀乱飞的谣言和婆婆与大姑姐的锐气。可二民没啥主见,离就离吧,反正晓霞离婚不离家。

二民结婚时买了一台日本电视机,这是当时家里最贵重的财产。闹分家时,电视机不要了,按原价4800元卖给我。我说也行,毕竟始终是我们在看,不亏。可是没过几天,为了两人能复婚,雅琴主动把电视机给他俩送回去了。

我不太高兴,合着他们里外就坑我一个人!我记不住当时说了什么,反正把雅琴惹怒了,她把弟媳跳舞、离婚以及白送一台电视机等等怨气全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最恐怖的是,她竟然拿菜刀的刀背砍我脖子,还抡起凳子砸我脑袋(结果砸在了邻居的脑袋上)。

雅琴是家中长女,小时候就骄横跋扈,弟弟和妹妹打小就畏她如虎,岳母也称她为“大魔头”。后来我们在霍林河倒卖烟酒,走私犯险,做的是说一不二的买卖,也没人敢跟她顶嘴。只有我,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后来谈起这件事,邻居开玩笑说:“去你家拉架得戴安全帽,否则有生命危险。”

 

二民很快再婚,媳妇叫秀红,也是二婚。秀红的前夫脾气暴躁,吵架时在她肚皮上扎过一刀,因此她对二民没啥要求,只要不打不骂能过日子就行。结婚第二年,他们就生了一个儿子。晓霞没想到自己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此后就离开了家,一个人领着女儿四处打工。

这时候,我在大贸易街盖了两层小楼,楼上开旅店,楼下开货站,二民和秀红承包了我家的餐厅,抻面炒菜,欣欣向荣。二民爱喝酒,秀红让他陪客人,他别的不会说,就一个字——“干”。

白天二民帮我装煤、挑石头,晚上烧锅炉,他无论白天黑夜就穿一身迷彩服,秀红给他买新衣服新鞋,让他穿精神点,像个老板样儿,他却说穿那些玩意站也不得劲,坐也不得劲,“爱谁穿谁穿,反正我不穿”。

那几年,霍林河的物价连续上涨,餐馆生意不好干,我收房租只是象征性地收点水电费而已。秀红鬼一样精,她把店铺高价转兑给了别人,从中狠狠赚了一笔,连我当初置办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也一起打包卖给了对方,一个招呼都没打。为了小舅子家的太平,这回我可没敢发言。

之后,秀红领二民回了吉林老家,推倒了旧屋,建起三间大瓦房。公婆住东屋,他们一家三口住西屋,种菜犁田,悠然自得,和谐而美好。

过了不久,我的两个弟弟也从农村来到霍林河谋生,一个自己买车跑运输,一个也开货站,买卖干得风生水起。妹夫小陈开煤厂也发了财,所有人都买了私家车。一年春节,大家全去给我岳父拜年,院里院外停满了汽车,两铺火炕坐满了老板,一个个白晶晶、胖乎乎,牛×闪闪,只有二民在里外屋忙活着,脸黑得像煤,身子还是瘦得像刀片。

这一刻,雅琴心里的天平突然失衡了——一样的兄弟姐妹,一样都受过我们的资助,可唯独最先去霍林河的二民没有发展起来。这种巨大的落差让雅琴十分纠结、难过,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也对不起父母。她不敢与他们对视,害怕遇见埋怨与不甘的眼神。

 

2007年,秀红无来由地越来越瘦,后来在左侧肋下发现了一个突兀的小包。她打电话跟雅琴讲,雅琴让她赶紧去大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是胰腺导管癌。

得知消息,雅琴和我赶紧动身回吉林,不巧我母亲脑梗发作,就把俩人送进了同一家医院治疗。秀红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出院的时候,雅琴把秀红和我母亲的住院费一并结清了。

尽管如此,二民家的日子还是过得艰难。东屋有两位老人,西屋有一个上学的孩子,女主人却得了绝症,这让雅琴非常绝望。她能想到稀释这种绝望的方法,就是想方设法分担弟弟身上的重担。于是,每次回老家过年,我汽车的后备厢里就装满了牛肉、羊肉、猪蹄、童子鸡、最少十条烟、满满一桶酒,甚至连花生米也要不远千里地从霍林河买。

二民一家对雅琴更依赖了,安暖气、买电视、扯网线、交网费,都等着雅琴处理,连二民的儿子想买脚踏车也要“等过年大姨回来”。秀红会来事儿,雅琴去她家的时候,她把各种好吃的换着样做,大姑姐在她眼中是至高无上的;在二民的心里,大姐是恩人般的存在;在我岳父岳母心里,这个大女儿没白养活;在附近的南北二屯,大家都羡慕二民有个好大姐,“借大光、帮大忙了!”

家里没啥压力,秀红的病情趋于稳定,身体越来越好,渐渐地能下地干活了。只是孩子越来越大,花钱地方越来越多,光指望那几亩地是不行了。二民开始一边种地一边在周围打零工,但零工时有时无,收入也不稳定,雅琴就在霍林河给他找了一份看机器的活儿,后来二民又去了妹妹妹夫的煤场打工。

二民重回雅琴的眼皮子底下,雅琴对他的疼爱就更上一层楼。二民身上穿的,从内衣裤到棉衣、皮鞋,雅琴一律全包;他嘴里抽的烟,雅琴一次买十条,一边买一边劝他戒;他爱酒,雅琴也惯着,白酒买成桶的榆树白,啤酒一次买十箱;各种猪头肉、肘子肉或者在饭店吃剩的好菜,雅琴也要全部打包送给他。二民喝酒没够,饭菜却吃得极少,平日里送去的那些好吃食,把煤厂后院那几十条狗都给吃肥了。

雅琴总怕亏了二民的嘴,一次天色已晚,她心血来潮,非要接弟弟到市里吃顿烤肉不可。没承想开车时刮倒了一个骑摩托车的老人,老人胸骨骨折,住院花费了8万多,虽然保险公司报销了一部分,我们也搭了不少钱。

3

2016年,我的岳母在吉林老家因病去世,次年夏天,秀红突然给雅琴打来电话,说这日子过不了了,她已经在外面租好了房子,“咱爸天天喝酒,喝多了胡言乱语,啥难听的话都说,你让二民回来吧,要不离婚,要不单过,反正我不和老人住一起了”。

岳父贪酒,这是多年的毛病,雅琴每次回家都要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天就喝一遍酒,“别喝多,别让儿媳妇烦,现在你一个人在儿媳妇眼皮底下讨生活,可不能得罪她”。但岳父一杯酒下肚,还是把这些忠告忘得一干二净。

雅琴怕二民上火,没有把秀红的话转告给他,我俩驱车一千公里赶回上营。进屋时,岳父一个人坐炕沿上,一口腌黄瓜一口酒,还在喝。岳母去世一年后,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两腮塌陷,腰也直不起来了。从前他不喝酒时,手指轻微颤抖,如今几乎都握不住杯子了。

雅琴看见他这个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一边收拾乱糟糟的房间,一边劈头盖脸训斥:“还喝呢!儿媳妇都喝跑了你还喝呢!这回好,没人伺候你了吧,以后你就天天喝,喝死也就省心了,谁也不用惦记了!”

“就是没人伺候,也不稀罕她伺候,整一帮人吆五喝六的,我怕辱没了老谢家门庭。”岳父是地主家庭出身,识文断字,出口成章。他放下酒杯,非常惭愧地让我坐下,说:“姑爷,家丑不可外扬,我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但是别把人当傻子。我年轻时走南闯北,啥没见过?拿我当土鳖不好使。别逼急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雅琴听出了父亲话里的弦外之音,仔细询问,才知道秀红经常在家请屯子里的人吃饭,有男有女。农村是互助型社会,农忙时大家互相帮忙,闲下来互相请客也是正常的,但岳父心眼多,他发现儿媳妇和其中某个男人走得太近,俩人眉来眼去的,让他颜面扫地。

雅琴问有证据吗?岳父说没有。雅琴说没有就不能瞎猜疑:“这种事哪有老公公掺和的,你儿子不管,你就眯着得了。”

岳父仍然不服气,最后雅琴还是做主要去把秀红接回来。

第二天,雅琴去了秀红的出租屋替父亲赔礼道歉,说他老糊涂了,让秀红别跟他一般见识。秀红抱怨一番后,又问二民回来没。

雅琴说:“回来干啥?还能离啊?”

秀红说不离婚也行,她和二民出去单过,说啥她也不跟老公公在一锅搅马勺了。为了保住弟弟的家,雅琴让秀红先回家:“咱爸我接走,你好好在家过日子吧。”

 

就这样,岳父跟着我们来到霍林河,住进了我家一楼紧挨厨房的一个房间里。

雅琴没有照顾过老人,对自己爹抽烟、吐痰、整天整宿听广播非常反感。酒一口不让他喝,头两天一洗,每天收拾房间,她不是嫌烟味大,就是在质问:“谁又把尿滴到马桶垫子上了?”

老人失去了往日在农村生活的随意与自由,于是开始向往故乡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觉得还是他的菜园和劈柴柈围起来的小院儿好,还有那门口潺潺流淌的小河,他可以在里边洗脚、洗锄头,也可以撒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到了这年春节,我们拉着岳父回老家过年。二民在霍林河干了一年活儿,也跟着回去了。在老家待了十五天,秀红没叫一声“爸”,更别提留老人在家了。离开的那天,岳父恋恋不舍地坐到汽车后排座,神色黯然地对雅琴说:“你把我送到吉舒养老院吧,小宝(孙子)的学校就在养老院对个,我们祖孙也有个照应。”

返程的路上,雅琴一边开车一边纠结生气。她知道空穴不会来风,父亲不一定冤枉了秀红。可为了这个家庭,大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要把两只眼都闭上,就当瞎了看不见。她开始埋怨自己,说不应该安排弟弟外出打工,夫妻两地分居根本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孩子上高中、念大学又需要钱,二民不出来就得喝西北风……

我只听着雅琴说,自己一声不吭,生怕引火烧身。

说实在的,二民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也确实不够称职。他在煤厂只知道闷头干活,从不抬头看路,他甚至连电话也不接,也不给别人打。他爸在哪儿养老,他儿子在学校学得怎么样,他与前妻生的女儿有没有找到工作……他一概不闻不问。有时秀红主动找他,得先给煤厂的铲车司机打电话,人家把手机塞到二民手里,他接过去,也不会说点好听的,总是有事说事,没事就挂。他唯一的热情是过年回家把工资交给媳妇,然后钻进小卖店打麻将。

4

2019年年底,我们与往年一样拉着二民回吉林,路过养老院时把岳父接了出来,准备全家人在一起过个团圆年。不久,武汉突然爆发疫情,过完年我们也走不了了,每天盯着电视心急如焚,秀红更着急,她每天晚上不睡觉,半夜三更还在发微信。

雅琴在村里串门子,一些风言风语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开始细心观察秀红对二民的态度,这一观察,立即发现了问题:以前二民打麻将回来,无论多晚,秀红定会给他煮一碗面;现在二民半夜回来,她理都不理,还当着雅琴的面骂他没出息:“见麻将迈不动步,不输光不回来。”“吃饭没眼力见,人家不理你,你往那桌凑合啥?”

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厌恶是掩盖不了的。雅琴跟我说:“她用眼睛剜我弟弟,我看见了。我们都是女的,我知道,她不爱我弟弟了。不但不爱,应该还特别讨厌他,这个家完了。”

在雅琴看来,秀红可以出轨,可以养情人,但要是心里没有二民,那就不好使了。这天晚上,秀红在家连怨带损,摔摔打打,和二民谁也没理谁,雅琴也跟着生了一宿气。

第二天早晨,雅琴开始张罗大家上车走人,但说走人,却不动身,只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发牢骚:“我看这日子过不过没用,心都散了,还装模作样有屁用。”

秀红似乎也有准备,她起身问雅琴:“你啥意思?我俩过日子怎么惹你不高兴了?你把话说明白。”

雅琴把这几天自己看到的和盘托出,秀红说:“这能怨我吗?你问问你弟弟,他一年都不给我打电话,我一个人在家种地,是冷是热他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也是人,我也是女人!”

雅琴嗓门大:“我弟弟老实厚道不会哄人,当初就那样,现在还那样。再说了,他不给你打电话,你为啥不给他打电话?两口子哪来那些规矩?”

她们吵得不可开交,我和儿子一起拦都拦不住,有些话我记不住了,只记得秀红说二民有病:“你当姐的不是啥都管吗?他有病你不知道?”

雅琴愣住了:“他有啥病?他有病怎么不治?”

秀红反击:“你不治,谁治?”

雅琴转脸看二民,他低头躲避。

雅琴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病,她突然说:“我弟弟有病,不是没耽误你在外边找吗?”

这句话彻底捅破了窗户纸,秀红跳了起来:“你血口喷人,你爸也血口喷人,你们全家都血口喷人!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和你弟弟离婚,你再给他找一个吧!”

雅琴也不再退让:“我回霍林河,你爱过不过,跟我有一毛钱关系?你们家的事,我再管我都不是人。”

于是,我们留下二民,把岳父送回养老院,就回霍林河了。到家之后,雅琴后悔了,可能她走出上营时就已经后悔了。她觉得如果因为自己的不冷静,造成弟弟再次离婚,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二民对秀红是有感情的。我们离开后,他央求秀红别离婚,看在孩子的面上,看在俩人多年没红过脸的份上,别离开他。但秀红去意已决,她说这次就是把老婆婆从坟里扒拉出求她都不好使,这婚必须离,“我非治治你姐这个霸道劲儿不可!”

二民一气之下,烧掉了秀红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还动手打了她,俩人的结婚照也被撕碎了。清明节刚过,二民打来电话,说秀红到法院去起诉离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和雅琴只好重返上营,把岳父也接回来,让他跟着一起揪心。

秀红在村里时,大家还维护她的名誉,等她离开了村子,大家无所顾忌,纷纷落井下石,各种传闻满天飞。雅琴在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中找到了秀红执意要离婚的原由——种种证据表明,她早就不想跟二民过了,离婚是早晚的事,雅琴和她吵架,不过把这个“疖子”给挤出头罢了。

在法庭上,秀红要求分割财产,二民一言不发。雅琴大喊大叫为弟弟争财产,被法警驱逐出审判庭。离婚官司打完,孩子判给了二民,秀红每个月付500元抚养费,一直到孩子18岁。

转眼间,二民的家分崩离析,我们回到霍林河,把他送到煤厂,钢铁一样坚强的雅琴终于哭出了声。她说如今父亲在吉舒养老院,弟弟在郊区煤厂,侄子回学校上学,她的娘家只剩一个空壳了。

雅琴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与内疚,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但她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对弟弟一家人付出太多了,错的人只能是秀红。二民外出打工,远离妻儿也很孤独,但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挣钱,是个好丈夫。她恨世道不公,恨自己把一颗心扒出来送给弟弟一家人,却被弟媳妇喂了狗。

雅琴变得越来越极端、敏感和歇斯底里,大概有半年时间,无论她在何时何地见到何人,三句话内,必定会把兄弟媳妇必然要离婚的事给说出来,以此来证明自己在这场离婚事件中不但没有责任,还有功。她如同祥林嫂附体,每天喋喋不休,直到邻居们的耳朵都听出了糨子,看见她就转身躲起来。

她并不知道,其实每个家庭都需要尊重,都需要自主。有时对兄弟姊妹的爱过多了,就是压力,就是负担,就是他们一家人难以承受的债务。

5

二民离婚后,雅琴的压力更大了。父亲住养老院,每月1000元,这笔钱由她和小妹俩人出;老家屯子里的人情往来,也是雅琴随礼,挂二民的名。现在,我们又多了一个负担——二民的儿子。孩子高考结束,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刻也不能耽误,毕业了还要找工作,结婚,买房子。糟糕的是,霍林河的煤炭生意日渐低迷,巨大的开销如同暴雨前的乌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婚姻屡遭不幸严重挫伤了二民的自信心,他不愿意参加任何活动,每天就守在煤厂,喂鸡、喂鹅、喂狗。他愿意和这些长毛的畜生交流,因为它们忠诚可靠。有时郁闷孤独了,他便借酒浇愁,他能喝一杯白酒,然后用五瓶啤酒“盖帽”——必须是13度的金士百,俗称“大绿棒子”。

他越来越木讷寡言,但喝好了话多,而且要拉住人家的手没完没了地说。他究竟说了啥,没人能听懂。大多数时间里,他一个人买醉,经常把那些酒话和臭烘烘的食物吐给一条没拴的狗吃。见二民大有在煤厂孤独终老之意,雅琴简直痛不欲生。她怂恿二民和铲车司机打麻将,输钱她给,妹妹也给。有时雅琴把在煤厂挑石头挣的钱和司机给的信息费全都塞给二民,总之,不能让弟弟受委屈。

2020年冬天,妹夫小陈给我儿子介绍对象,见面地点就在他家的煤厂。双方相谈甚欢,晚宴非常隆重,不出意外的是,二民又喝多了,他拉住客人的手“呜里哇啦”地说个没完。小陈怕女方家长笑话,私下传话给雅琴,让她赶紧拽走二民。

雅琴见二民如此不争气,让妹夫和外人瞧不起,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当着女方家长的面,毫无顾忌地数落和咒骂二民。她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二民喝死在酒桌上,以后永远不会给自己丢人现眼了。她歇斯底里,也没考虑场合,当时我就知道,孩子的亲事要黄摊子了。

 

这天清晨,我还没睡醒,岳父突然来电话,说在养老院待够了,想来我家。他说这次住下就不走了,就在我家养老。雅琴喊我下楼发动汽车去养老院,我没考虑,随口说:“让二民去接呗,咱们还得装车挑煤矸石。”

那段时间,我和雅琴天天在装车,煤不好的时候还得亲自从里边挑石头,而二民在煤厂屁事没有,天天打麻将。这个合理化的建议被雅琴听成攀比他弟弟,她说我没安好心,看他弟弟待着难受,怕他弟弟打麻将输钱。我也很生气:“我老丈人是他亲爹,凭什么他不能接?”

雅琴蛮不讲理,说两个姑爷都有车,凭什么让她弟弟去接?火车站人山人海,他要是走丢了怎么办?语言交锋还不解恨,雅琴又抄起身边能够抓到的一切东西砸向我。对于她来说,弟弟是不能触碰的红线,一切有损二民的言行她都要坚决回击。

“我弟弟谁都不能碰,除了我自己。我可以骂他,我可以扇他耳光,别人不行,一个不字都不行,斜眼睛看他都不好使!”

我忍无可忍,又哭笑不得,二民年轻的时候,雅琴不敢让他上工地,不敢让他学开车,现在他已经50岁了,她竟然还把他当作未成年的孩子,不让他出门。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在害他。我无可奈何,只能拿身边的凳子、手机撒气。   

儿子目睹了全过程,一直在旁边劝架,也一直被他妈妈骂。雅琴嘴里喷出的刀子,石头,伤害了所有来劝架的人。大家不理解,好像母子、夫妻、朋友之间的感情都不如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深厚。

最后我被气抽了,脸色发红,嘴里泛出白沫,意识也变得模糊。但雅琴仍然不依不饶,旁人越拉架,她越疯狂,那样子仿佛是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被送进医院时,血压高压240,低压140,心跳每分钟180,轻度房颤。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脑出血了。

这次吵架是雅琴伤害我最严重的一次,也是她“走火入魔”最严重的一次,为了弟弟,她远离了我和儿子,还有这个温暖的家。等病情稳定后,我在手机上给雅琴写了一封长信,表达了我的失望与愤慨,也细数了这些年她对弟弟的溺爱,给二民的家庭和对我们婚姻情感造成的伤害——

“你弟弟离婚,不要怪罪别人,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性格决定命运。个人的能力不同,不要绑架别人。为了你弟弟,你像刺猬一样,伤害了很多人,也伤害了你自己,但是,伤害最大的恰恰是你弟弟。

涉及弟弟的事,你太敏感,太冲动,不让人发表意见,以后别人就不敢和你交流,起码我就不敢参与,怕打仗就不敢发言,那以后你家的事怎么办?你爸养老,你弟弟养老,你侄子的工作、结婚,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有我,依你的脾气,你能处理圆满吗?恐怕你自己都没底气。还有咱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怎么办?人家敢不敢嫁?嫁过来如何相处?这些都要考虑。

是缺点就能改,没有改不掉的坏习惯。不能拿自己的缺点当法宝、当成攻击别人的武器。我们都五十多岁了,撒泼打滚是很丢人的事,要始终保持克制、理性、理智。这么多年,我始终让着你,也是把你惯得肆无忌惮了。你想想,就你那副不讲理的样子,你吵仗说出那些话,换成小陈、刘哥(邻居)或者任何一个老爷们,谁能容你?

以后吵架也好,讲话也好,不要出口伤人。不要什么狠说什么,不要什么损说什么,不要什么黑说什么。特别是跟你爸说话,一定要尊重。爸马上就要来咱家,你必须改变态度。我说这些,不是说我就是完人,我也有缺点,但是我们都要改变自己,提升自己……”

这封信在我和雅琴心中的分量都很重,因为这是一次严重警告,也是最后的通牒。

生气归生气,岳父还得安排人去接。一个星期后,二民的儿子放暑假,我找了一台网约车,把祖孙俩送到长春客运站,让他们乘坐长途汽车回到了霍林河。之后我又找老中医给雅琴开了半个月药,主要治疗她的肝火旺盛,暴躁易怒的毛病。

雅琴勉强把药喝完,性情好像有所改变。

6

2021年夏天,雅琴接到晓霞的电话,她邀请雅琴和二民去天津参加女儿的婚礼。

二民和晓霞离婚20多年,没给女儿打过一个电话,除了抚养费之外,没多给女儿一分钱。在孩子上高中时,雅琴给邮去了5000元,然后就音信杳无。孩子结婚是天大的喜事,我们三人带着深深的愧疚赶到天津,接待我们的是冰释前嫌的谅解与宽容。

晓霞常年在外打工,眼界变宽了,境界也高了,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些年自己打工的辛苦和女儿勤工俭学的艰难。她一直没有再婚,倒不是在等谁,而是考虑女儿的安全,不能随便迈出那一步。

她说:“孩子我带出来了,虽然没有考上清华北大,但也是本科毕业,我又给她找了一份好工作,这回结完婚,我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

她又对二民说:“你俩这么多年不联系,但是血浓于水,你们的父女关系还在、情谊还在。女儿这几年也总唠叨要找爸爸,现在你们父女相见,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以后爷俩好好相处,我不会干涉。”

这么多年以来,二民的女儿读书,是晓霞大哥一家付出了很多,现在人家娘家人都来到天津,为了表达谢意,我安排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款待所有亲朋。席间,大家纷纷站起来敬酒,对父女重逢表示热烈祝贺,又对各自家庭的发展和未来给予了美好的祝福。

本来气氛很融洽,但酒席接近尾声的时候,晓霞最好的闺蜜突然站起来提酒,言语间对二民颇有微辞,怪他离婚后一直没给孩子打电话。见二民沉默不语,我就代表他回敬大家,并赔礼道歉,想着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雅琴又犯病了,她绝不能容忍有人当众指责她的弟弟,“嚯”地一下站起来,说:“当初怨谁?离婚怨谁?你说说!当初不跳舞能有这事吗?”

场面变得异常尴尬,我赶紧把雅琴按回座位上,示意她别发火,这是什么场合?可不能翻旧账。

雅琴的脸色非常难看,晓霞的闺蜜放下酒杯,掩面离席,这场酒宴不欢而散。

看来,半个月的中药是白吃了,雅琴一点没变。只要涉及弟弟,仍旧寸土不让。

文中人物部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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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青龍甲辰年:紅朝末路、新帝現身,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1/25/2024 postreply 19: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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