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口气读完萨苏 』系列
中俄边境上的枪声
001
前几天,到黑龙江做二战战争遗迹的田野调查,当地战争遗迹保存之完好令人惊叹。
我们曾在发现的日军蓄水池旧址,用松木棍搅了十几分钟——这是因为前几年当地历史部门在这里打捞起一大袋日本手表,推测是日军战败时丢弃的。虽然手表都已经锈成了铁疙瘩,但天晓得这里面还藏着什么别的宝贝。
之所以这里的风貌会保持得如此完好,是因为本地为边防区,在建国后漫长的时间里,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属于禁区,也因此保留了最大程度的战场原始风貌。
这里的日军要塞虽然深沟高垒,但由于东北抗日联军侦察员的努力,其防御弱点被预先掌握,因此日军认为能够抵挡十万敌军十年时间的防御工事,在远东战役中仅仅三天的时间便灰飞烟灭。这座“东方马奇诺防线”的覆灭,有着中国游击队员的荣耀。探访抗联的采访,在东北从来受到几乎无条件地支持,当地的朋友十分实诚,说需要越野的车辆,结果人家带我们去看的时候,问我们六二式轻型坦克行不行……
出动坦克当然是东北人特有的带点儿夸张的幽默,但说咱们工作累了,弄点儿羊肉吃吧,结果人家就烤了一只整羊来。
烤羊的事儿,老萨不在行,只能看看而已。
人家看我在旁边越帮越忙,说萨记者,有这功夫你还不如采访采访我们王局长呢,俺们王局可了不起啦……怎么着也比在这儿糟蹋俺的羊强。
“王局?哪位王局?”
“就是刚才跟您聊钓鱼的那位。”师傅说。
我回头看看:“噢,我知道他,这人是够传奇的,钓过六十多斤的鲶鱼。”
“嗯?”师傅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我把话题岔到这儿去,大概过了两三秒钟才续道,“老王钓鱼没啥啊,他打人才厉害。”
“打人?!”我一愣,侯宝林先生说过,解放以后不许随便打人啦。这位王局怎么有这个毛病?
“您瞧我这嘴笨的,嗨,王局他不是瞎打,他是……唉,这么说吧,他是我们这儿最有名的神枪手。”师傅最终把话捋顺了。
师傅把话捋顺了,我糊涂了。回头赶紧问带我们上山的老姜——“那什么,咱们考察队的王局,是个什么身份呢?”
“哦,老王啊。”老姜大大咧咧地说道,“他爷爷是老抗联,五军的副官,有名的炮头,1938年牺牲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你好像介绍过,他是在旅游局工作的,对不对?”
“是啊,我们这儿旅游局的局长啊,最近开发几个森林旅游点儿,都是他的创意,你还记得昨天过的那个饭店吗?就那个‘喷香的二代野猪’,广告词就是他拟的……”
“等等……”我说,“咱们先不说野猪的问题,我刚才听人说,这王局好像是咱们这儿的什么神枪手,旅游局的局长,怎么弄出个神枪手来,听说还是打过人的?!”
“没错,就是他,一枪毙命……”老姜答得满不在乎。
旅游局局长是神枪手,还给人一枪毙命?!这事儿听来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东北这地方古代是出胡子的地方,关东道上素以快意恩仇著称。所以这块地儿难免有些野性十足甚至草菅人命的传说。然而,在我理解中,这应该是历史上的事儿——座山雕都死了七十年了,难道现在这里依然是西部牛仔的世界?
按说不至于,但东北这嘎达的确会经常让你发现一丝野性。
那么王局……
一时什么关东万马堂、大侠胡一刀、女匪蝴蝶迷、打击车匪路霸等种种元素在我的脑袋里掺合起来,竟然不知如何理解才好。
“老王那时候干公安,在我们这儿的警察里头,枪法是头一号的。”老姜漫不经心的解释,却总算给我的疑问找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回答。
不过,公安也不能乱开枪啊。北京警察要出任务,领枪的手续是极繁杂的,而且在人口密集的城区开枪极易误伤无辜群众。这种麻烦和责任导致我认识的一些老警官在破案的时候宁可不带枪。
然东北这地方的情况的确有些不同,此地民风彪悍,且地域广阔,一些地方的老林子依然是熊和野猪的地盘,最近生态管得比较严,本来认为绝灭的东北虎也又从俄罗斯跑回来了,所以边远地区警察带枪比较普遍。
听了我的疑虑,老姜笑了:“老王当年可不是普通警察,人是边防警察。”
这就对了!
他们在边防管理区执行任务,管辖范围十分广泛,无论是山火还是防谍,都属于其工作内容。而“边防管理区”这五个字,本身便充满神秘感。在我国,这种地区的含义是靠近国境,非经允许限制入内的敏感地域。如果你没有边防证而擅入这类地区,边防警察有权根据情况实施从警告到射击的一系列强制措施。
作为边防警察,王局在执行任务时带枪,在有正当合法理由的时候逮捕乃至击毙可疑越境者和其他违法犯罪人员,是其工作职责内的事情。
不过,中俄边境这些年的和平气氛是空前的,边防警察有必要经常开枪吗?尤其是在这个和平年代,打出“神枪手”的名气,怎么想让人怎么觉得怪异。
最后,还是决定坐下来,请王局做个采访——在我的心目中,几乎每个老警察,都是一本传奇的汇编。
王局果然是有故事的人。听完我的来意,老王苦笑一声,道:“肯定又是那帮小子瞎咧咧,说这个干啥。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说完看我有点儿失望,慨然道,“说吧,你想知道我打哪辆车的事儿?”
哪辆车?我也不知道您老兄打过几辆车啊。
于是我婉转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被称作神枪手的?”
“噢,那就是我打第一辆车的时候。”他回忆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当时我刚调到边防警察,能拿枪了,第二天,就碰上这件事情,不能不开枪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002
“我还没见过特务。”老王自嘲地说,“我开枪都是对着冲卡的。”
在北京或者其他城市经常见到设卡查酒驾的,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难道查酒驾不停的结果会是当场击毙?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老王也被我弄得哭笑不得,说不是那样,边防,边防啊,和大城市不一样,这里设卡,主要是查非法出入边防区的车辆。这些车要是敢冲卡,多半是恶性走私的、贩毒的,要不就是偷猎的。
九十年代俄罗斯比较乱,有人铤而走险,会不远千里跑到那边走私,弄过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但有些就有一定危险性了。
“当时俄罗斯经济濒于崩溃,食品和轻工业品非常缺乏,特别是部队几乎半年半年不发工资,穷极生变,倒卖装备的事儿非常普遍。比如我们派人去买废钢铁,拉到边境一看目瞪口呆!”老姜说,“大平板列车上装着坦克往这边拉,俄方的官员开始不让过,车上当兵的直接拿锤子把仪表盘一砸,说这是废品了,可以卖了吧?”
作为老兵,老姜很感慨,叹息道:“他也不敢管了,这当兵的饿疯了,什么都干得出来。那边官员里头有个阿辽莎,原来是苏军的上校,跟我关系很好,后来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酒开始哭哇,眼看着一支伟大的军队,沦落到卖武器为生的地步,骄傲就这么没了……到普京上来以后才稳定下来,俄罗斯的军人才恢复了尊严。所以他们对普京都非常支持。”
走私的倒不敢弄个坦克过来,但偷偷买上几支冲锋枪,甚至地雷手榴弹什么的一点儿都不新鲜,一旦被其入境,到了内地便是对治安的极大威胁。所以边防警察的责任十分重大。这些案犯大多知道自己的案情较大,遇到警方人数较少时常常会铤而走险。
老王调到边防警察之前,也是摸枪的,他说也没啥感觉。但当了边防警察,带枪出任务,马上就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呢?
得照《白鹿原》对鹿黑娃的描写:“他第一次摸到枪把儿的那一瞬间,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握着锨把儿或打上坯的夯把儿的感觉,从此这感觉就伴随着他不再离去。”“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农具都更能唤起他的激情和灵感,突然他悟觉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抡镢捉犁的,而是玩枪的角色。”
那一天,他刚到边防警察报到的第二天,一伙走私贩子冲了邻区公安的卡子,他所在的中队奉命立即设立临时哨卡进行拦截。东北虽然是大平原,这里却是鬼子修过要塞的地方,山水相连,道路之外不是沼泽就是丛林,一条大路可通天,对方除非弃车,几乎没有绕路逃走的可能。
这种任务通常都伴随有一定的危险性,出击人员全副武装。老王惊异地看到弟兄们居然在穿防弹背心。这时候他听到队长问:“你枪打得准吗?”老王据实而言:“有证,还行。”队长不再问了,道:“去领一支,带上,走。”
那是一支大五四黑星手枪,按理说到九十年代已经有点儿过时,但老王接过来的时候,手指触碰到冰冷而带着一股机油味的枪机,感觉与去打靶的时候迥然不同。他说自己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特殊的兴奋!
忽然想起了老王的血统,虽说有些违反达尔文理论,但对战斗的敏感这种后天性元素,或许也是可以遗传的。
要是跟他熟,我肯定要说,东北抗联老炮头的灵魂,这一瞬间在他的孙子辈身上复活了。
我说我能理解,这就像看一个大街上走过的美女,和看一个抱在怀里的美女不一样。
老王说对,是这个道理,话糙理不糙。
他对那一次出击和拦截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反正是双方几乎同时到达了截击地点——公安人员知道对方是自古华山一条路,案犯又何尝不知道。所以他们把车开得跟飞一样,在边防警察刚刚在公路上拉开架势准备设卡的时刻冲了过来。
那是一辆前苏联产的拉达货车——拉达的出租车曾经在北中国的街道上满街跑,但拉达的货车见的人不多。只是风格几乎没什么两样,四方见棱见角的外形,缺乏创意的修饰,但有一台油耗甚高却身大力不亏的发动机,一身厚实抗造酷似装甲车的外壳,就这样一辆车,不管不顾地朝警察们猛冲过来,时速肯定在150迈以上。
队长站在路中间举手喊停,一声不停,老王惊讶地看到边防警察们已经把枪抽了出来,而他还是手足无措——以他的理解,这中间似乎还应该走个什么程序才好……
这就是惯性思维带来的影响了。说时迟那时快,150迈的车,从看见到冲到面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老王只见路中间的队长和几个战友纷纷朝两旁的水沟里鱼跃而入。
可能有朋友会说,面对危险的案犯,这警察只顾逃跑不像话啊。说这话的朋友您可以自己想想,您可以要求警察同志怎么应对。难道说站在那儿硬扛?
咱警察是人,不是三哥,这种开挂的事儿干不出来。
老王只听到有人喊:“拦住!”接着就是“哐当”一声,拦在路中间的一辆带斗摩托便被撞得飞了起来,那拉达车连减速都没有,冲过哨卡,扬长而去。
接着便是周围的警察鸣枪警告。接着便是乒乒砰砰的枪声。
“后来他们说那司机是当过兵的,虽然开得快,但走得还是蛇形,所以我们几个战友的子弹都打飞了。”老王回忆当时的情景,依然记得子弹打得地面石子飞迸的情景——鸣枪警告之后,警方的规矩是子弹要朝下方打,避免造成“一枪毙命”的严重后果。
前方几十米有个拐弯,路边是个柴禾垛,遮住了汽车的身影,警察们的枪声停了一下。当拉达车驶出遮蔽的一瞬间,又响了一枪。
只响了一枪,老王打的。
这一枪之后,所有警察都不打了。
因为拉达车的行进路线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003
老王回忆不起来是怎么拔枪的,他感觉好像是那枪自动地便跳到了自家手里,也没有瞄准,等到子弹出膛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枪。
五四式手枪是一种我国警方大量装备的制式武器,但我几乎没听说谁对它的准确性给过积极评价,它更多的是一种震慑性武器,换句话说就是吓唬人的。
但就是这样一种震慑性武器,到了老王手里居然也能出彩。这一枪出去,并没有和别人一样打得烟尘四起,好像没有打着什么,但拉达车突然向右一偏,速度锐减,带起一片烟尘,仿佛被拉住的惊马。
这显然是车况不正常之后司机在努力刹车。
然而接着这辆车又忽然转向左,其剧烈的程度如狂蟒摆尾,车头转了一百八十度,继续转向二百七十度的时候一头撞在了那堆柴禾上,熄火了。东北的柴禾垛都是如同小山一样的,居然被撞得天女散花一般,可见这辆车的冲击动能之大。
警察们没有再打,都被这辆车神奇的车技表演惊呆了。而这辆车变得如此古怪,显然都是因为老王那一枪之故。
“当时我们都是冲着那辆车的车胎开枪的,希望把它的轮胎打爆,这也是对付冲卡车辆的常规做法,不能先打人。不过,因为它车速快,我们打得都偏近,后来我们队长说,如果这一枪打完,对方的车向右边歪,这他能理解,那是右侧的车胎被打爆了,但这个先向右歪,然后左转弯是怎么回事儿,他从来没见过,琢磨不明白。”
到近前一看,车里的安全带起了作用,车里的人虽然没有受伤,但因为冲击力太强,还是陷入了不省人事的状态。经过调查,这辆车之所以冲卡,是因为车上装满了从俄罗斯来的走私物资,还有两张老虎皮。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俄罗斯,猎杀老虎都是违法行为。至于该怎么处理,怎么判,因为是法院的事儿,老王就没印象了。
顺便说一句,我国查获的走私虎皮呈逐年下降趋势 ,不知是打击走私的力度增加了,还是老虎更少了。
那么,这一枪怎么会让汽车跑出一个古怪的弧形线路呢?根据痕迹判断,老王这一枪打得太……神奇了——这颗子弹首先命中该车右后胎,当即造成其右后轮爆胎。而那颗子弹在击穿轮胎之后触地形成跳弹,飞起来后再次击中其左前车轮,这一次再次将车轮贯通,并引起左前轮爆胎。
这一枪,竟然把对方的两个车胎穿了四个眼。
右后轮爆胎,造成拉达车向右倾斜,肇事车的司机惊慌中刹车并向左打方向盘试图避免翻车,但这时左前轮也爆了。于是其车头左转之后轮毂直接触地,巨大的阻力造成其尾部向右甩,车体掉头并在剩余动能作用下前冲,最终撞上了柴禾垛。
队长检查完那辆已经撞成几何形状的拉达车(幸好油箱没有爆炸),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再看看老王,点头夸了一句:“一枪两中,我想要个秀才,没想到给了我个神枪手。”
老王神枪手的名声,就此传开。
不过,老王自己对这个外号并不怎么认可。他说那一枪运气的成分居多,因为平时实弹射击自己的水平也不怎么样,这是纯粹凭着感觉打的,打中一个轮胎勉强算是瞄得准,打中第二个轮胎,那只能说是老天爷的主意了。
对此我不能苟同,从此后老王一系列“神枪手”的纪录来说,这是一位对枪有着特殊感觉的人物,无论什么枪,到他手里都玩得出神入化。
据说,他的祖父曾是抗联三十二团李明顺团长的部下。
李明顺的枪用得出色,出色到何种程度呢?战友回忆一次在敌后活动,李明顺隐蔽在老乡家里,他在屋里擦枪,刚把驳壳枪拆散了正要擦,忽然有人敲门。这在当时意味着很可能是敌人上门。
李明顺一面招呼一声来了,一面把那一大堆零件望大褂前襟里一裹,左手提着大襟,右手放在里面单手组装,从屋里走到院里,再走到门前,一面搭讪着,开门的瞬间,右手的枪已经装好了,枪口指向来人——还好来的是崔贤部队的战友。
这件事李明顺团长之子李勇证明其父确有这个本领。李明顺后来在依兰当公安局长,一时兴起蒙上眼睛组装驳壳枪算是李局长的保留节目。
这样一位玩枪的好手,选出来的“炮头”,手能潮得了吗?
我坚决地相信,对于武器的感觉是可以遗传的。
于是我对老王说您这是谦虚,好枪手凭的就是感觉,您还是枪玩得好。老王说不能这么讲,东北警察中有一批玩枪玩得好的,他不能算。
谁玩得好?您能举个例子吗?
老王想了想,说当年有一批吉林省的警察到他们这儿来追逃,里头有个刘局长,那个枪玩得真好。
好在哪儿呢?老王说一块儿打靶,几枪过后那位刘局长走到一边,对管理员说别打了,你们这里头有支枪有问题,你验一下。
他的级别高,管理员自然得尊重,不过检查良久,也没发现哪支枪有问题。
刘局长不信,让他用远程击发的方式一支一支地打,打到第三支,说停,就是它。
后来是用了探伤枪油,一刷上枪机便露出一条血红色的裂纹——这枪继续打下去,的确会出事。
老王感叹:“要靠油检查出来的机械疲劳,他竟然能听出来,你说他的枪玩得好不好?”
对这位刘局长,老王印象很深,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枪法。那一年到他们那儿办案的这批吉林警察十分节俭。整个追逃过程中,已经当了中队长的老王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追捕逃犯,镇抚家属,对方也十分上道,表扬信就发了五六封……但是,案子都办完了,大家战友一场,难道不应该一起吃顿饭吗?
最后看他们实在没有这个意思,挂不住的老王决定自己设宴款待一下对方——当然这也有点儿表示有意见的意思。
不过,到对方住的招待所看过,老王深感意外——都到黑龙江一个多星期了,这些吉林的同行竟然还在泡带来的方便面充饥。
老王对此非常震惊,这个时代,部下跟着这样的领导,怎么个个毫无怨言的样子?
侧面打听才知道,他们县因为财政原因,竟有半年时间没发办公经费了,公安部门也是如此,这次出来办案,竟然是他们局长把给女儿看病的几千块钱垫上,才能出得了门。
这让弟兄们怎么舍得拿出钱来请客吃饭呢?
那一回,老王是诚心诚意请吉林的战友们到自己家,让媳妇做饭,好好地吃了一顿柴鸡炖蘑菇。
老王自始至终没说这位刘局长是谁,不过,听到这后面的事儿,我想我猜到他的身份了。
004
咱们中国有句话叫草蛇灰线,意思是一条蛇从草丛中穿过,它不会留下脚印,但因为蛇有体重,还是会留下一些不明显却仍存在的痕迹。尽管王局没有明说那位让他在玩枪上让他佩服的刘局长到底姓甚名谁,但我还是有一些猜测的。
这个人,很可能便是曾经在长白县担任过公安副局长的刘兴远。
刘兴远善于动枪,在整个东三省的警界堪称有名。刘兴远曾经负责整顿公安干部,引起一些人的反感,扬言要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一时空气颇为紧张,刘局长的司机李光辉每天都替他带着“行李”——一支微声冲锋枪。
但是,刘兴远自己一点也不胆怯。有一天,刘兴远在路上遇到一名受到撤职处分,扬言要打他黑枪的中层干部,刘兴远迎着他走过去,那干警看见他立即远远地躲开了。
刘兴远叫住他,大步走过去,说:“听说你要搞点‘行动’?”“唉呀,刘局长,我怎么敢呢,你听谁瞎说的?”那人赶紧解释。刘兴远不屑地回道:“我今天正式告诉你,出枪,我比你快,枪法,我比你准,有胆量,你尽管来,我随时恭候。”
碰上这样一个生冷不忌的主儿,对方还真不敢惹。
不敢惹是对的,这位刘局长玩枪的水平有目共睹。作家季春曾写过一篇通讯,报道了发生在长白县的一起案件:
1994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初六),吉林省长白县收审所以沈德明为首的六名在押人员乘放茅之机将管教高贞明打昏,抢走一支五四式手枪和11发子弹,将高贞明挟为人质,在试图混出看守所时被识破。
沈德明开枪打伤一名协助警方锁门的劳教人员,带着人质退入牢房,提出要一只手枪和一辆加满油的吉普车,情况十分危急。刘兴远接到报告后,仅6分钟就赶到现场,并决定自己进入牢房与对方谈判,伺机救人。
季春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刘兴远与案犯沈德明的斗法——
“他身披大衣作掩护,左右手各握一支手枪,从容镇定地迎着罪犯黑洞洞的枪口走了进去:‘我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刘兴远,来和你们谈判。’暴徒喊道:‘站住!把你的枪放在地上,要不我就开枪!’
刘兴远早有预料,故作犹豫片刻,把右手的枪放在地上,继续向前走。突然暴徒又吼叫:‘不行,把手举起来!’一举手,另一支枪必暴露无遗……然而,罪犯手中压满子弹的枪一触即发。刘兴远急中生智,不怒自威地责问:‘你们到底是让我来谈判,还是想侮辱我的人格?’暗中迅速将另一支手枪插进裤兜,双手伸出大衣摆了摆。暴徒见状,说:‘你过来吧……’”
刘兴远貌似悠闲地走进去,自然地双手插兜,枪又握在了手中,随时可以将首犯一击毙命。
由于有这样的底牌,这次暴狱行动,最终因刘兴远出色而自信的谈判技巧和沈德明的父亲到达规劝而使对方放下武器。虽然刘兴远的枪法没有体现,但其对武器的掌握和胆大心细可见一斑。若是老王折服于他,那是十分合理的事情。
我猜测老王所说的刘局长是他,还有一个理由是他调任过江源县的公安局长,而且确有当地方发不出办案经费时,将家中仅有的四千块钱取出来垫款追逃的事情。唯一的区别是老王说他在当地见过这位刘局,一起放过枪,而江源方面的记载刘兴远并没有亲自参加追逃,而是在县里坐镇。
究竟是江源方面的记载有误,还是另有一个同样了不起的刘局呢?
我很期待是后者,因为作为一个老百姓,对这样的公安人员是太期待了,哪怕多一个,也是好的。
刘局长的到来是一个插曲而已,边防警察的工作还得继续。此后老王渐渐成了工作骨干,专管设卡的工作,又有过几次开枪的经历,大多数是鸣枪之后对方便乖乖就范,毕竟一般的走私者或者偷猎者没有对抗政府的勇气。
也有失手的时候。
有一次,老王和警察们在哨卡前遇到了一辆大卡车。要检查的时候发现是军车牌照,而且和当地驻军的军车号码范围相符。边防区公安人员是辅助部队的,而部队的军车不受地方检验于是负责检查的警察便很客气地准备挥手放行。
但老王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第一,他们毕竟是当地警察,虽然驻军车辆很多,但来来去去的多少有些印象,此车却有些眼生;
第二,这司机塌肩侧颈,全然没有一点军人自然形成的姿态习惯,这人是部队的吗?
因为有点儿怀疑,老王走上前去,准备查问两句。
见他走过来,那司机反应很快,颜色立变,猛一踩油门,冲开栏杆边走。
发现有人冲卡,公安人员一面呼喊,一面鸣枪警告,而那辆车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疯狂前行。老王一抬手,照着它轮胎方向就给了一枪。
有意思的是谈到此事,老王现出了一种深思的神色,半晌,问我,你说我们鸣枪那司机要开得快,他能听得到吗?
他这样问,是因为有好几次鸣枪警告,司机下来都说没有听到。所以老王怀疑是不是车开得太快的时候,司机会听不到枪声。
我计算了一下,子弹出膛的爆音是以音速传播的,具体地说便是每秒340米,而以当地路况而言,汽车开得再快,也不能超过每小时三百公里吧——这已经是抗战初期战斗机的速度了。这意味着一分钟五千米,每秒钟不到100米。所以,就算让汽车先跑出去一二百米,也应该在一两秒钟内听到枪声。
当然,如果子弹对着车打,因为子弹在初期速度超过音速,有可能出现子弹已经飞过去,对方才听到枪声的情形。或者,要是车里的声音太过嘈杂,也可能听不到枪声。
老王说他们一般在第一枪警告后五秒钟开第二枪,要不要大伙儿一起算算司机在什么距离上五秒钟内还听不到警告的枪声?
算了,好容易告别了考试,犯不着再难为大家。
老王开了一枪,对方恍若无事扬长而去。
这就没办法了,前面不是边防警察的辖区,当时通讯系统比较落后,呼叫邻区支援的时间很长,而我们用的警车不如对方马力大,大家认为这次可能抓不到了。
老王带着大家顺着路走过去,意思是看看弹着点。
看完之后,队员们忽然双眼放亮,纷纷朝警车跑了过去,老王喊:“追,不信追不上他个兔崽子!”
005
是什么发现让边防警察们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呢?
他们在路面上发现了一滩油迹,而且前方一直有滴漏的油痕。老王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一枪把它油箱给打穿了啊。”
油箱被打穿,对汽车来说是致命的。确切地说,在抗战初期,对飞机也是致命的。当年日本海军航空兵的王牌飞行员山下七郎,在南京上空遭到中国空军飞行员罗英德的袭击,便是被罗一梭子打穿了油箱。
尽管山下号称日本海航“四大天王”之一,反应极其灵敏,遭到袭击后立即转弯脱离战场,且罗英德的飞机性能不如他。但罗敏锐地观察到山下的飞机甩出一条白线——这意味着他的油箱正在漏油,于是追上去死死纠缠。结果,追到太仓,山下的油漏光了只好跳伞,成了唯一被活捉的天王。
这种情况要到抗战中期,双方的飞机使用了带橡胶内衬的自封油箱后,才有所改变。
而汽车,直到今天也没听说哪个厂商给配自封油箱的。所以,这辆奔逃的卡车油箱中弹,等待它的命运只有油尽或者爆炸两种可能了。老实说警察们如果选择,还是不希望第二种情况发生——毕竟他罪不至死嘛。
那车的油漏得不快,追出几十公里才漏光,捉到这辆“死车”,已经到了邻市。这伙人后来被查明是套牌军车走私的。
当时还发生了一点小风波——那司机正是邻市的,等于是追到他老家里了。这人很有几分鼓动天才,能忽悠,当时大喊大叫,声称外地警察欺负人来了,呼唤老乡们帮忙。东北人地域观念强,虽然没动手吧,但人群越聚越多,就有点儿聚众的危险了。
眼看情况不妙,双方已经发生了一些小推搡,王局(当时是中队长了)怕人犯趁乱跑了,朝天开了一枪以示警告,周围顿时为之一肃。
“我那指导员比那小子还能忽悠,一看周围静了,就喊:‘大伙儿别听他胡说,我们是抓坏人的!不信,你看看我们队长是谁。’他一指我,‘我们队长的爷爷就是赵尚志的警卫员,赵尚志,能骗人吗?’”
赵尚志是大英雄,那赵尚志的警卫员能孬得了吗?他警卫员的孙子呢?
这位指导员一阵忽悠,局势顿时大变,马上没人往前挤了,还有人鼓起掌来。老王这个佩服——枪打得好算什么,这嘴巴会说才厉害啊……问题是我爷爷和赵尚志司令好像没见过面啊,啥时候给将军当上警卫员啦?
东北人耿直热情活雷锋,东北人也爱起哄,眼看着局势已经改变了,忽然有人喊起来:“赵尚志的老抗联都是好枪法,给咱们见识见识好不好?”
好!那叫一个欢声雷动。
指导员也傻了,这人山人海的,见识枪法?怎么见识?
王局的枪口还在朝天(不这样不安全啊),心里骂这帮老乡傻大胆,面上却带着笑容,道:“想看吗?好说好说,哪位帮我看看,有没有马粪蛋子?给我找两个……”
有道是驴粪蛋外面光,马粪也差不多,不过,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呢?
一边说着一边朝指导员使眼色,让他赶紧把人押上车。那个司机再叫可没老百姓管他了,都在那儿满世界寻摸马粪呢。老王含笑看着一个愣小伙子一手托一个马粪蛋子,在那儿喊:“有了,有了。”
你们这么积极干吗?找不着我一会儿有个台阶不就得了?老王心里骂人,嘴里还得应付——好,把马粪蛋子放那边墙顶上。
路边有一堵矮墙,那小伙子便把马粪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码到墙顶上。
群众都围过去了——这就谁真有心亮亮枪法也不敢打啦。
老王本来就没这个想法,当然更不会动手了,把枪关了保险往枪套里一塞,道:“我给你们说一段抗联当年的枪法啊。想当年,杨靖宇将军手下有个副师长叫老长青,绿林的浩瀚要和他比枪法,他在马上一举歪把子机枪,说,你们在墙上给我摆一排马粪蛋子……巴拉巴拉……”
隋长青其实也不是抗联一军杨靖宇将军的部下,而是七军三师的师长,但他的枪法的确十分出众。
老王讲得声情并茂,把老长青靠骑射打马粪蛋子的绝技,收服胡子共同抗日的事情讲得跟评书一样。讲完观众热烈鼓掌,边防警察们吃着火锅,喝着酒……错了,带着人犯,拖着车,兴高采烈地返回了。
老王说了,忽悠,谁不会啊。
这东北的兄弟们,性格的确妙不可言。我怀疑过老王讲的神枪刘局长是东北公安名宿刘兴远,把这个想法和介绍我和王局认识的老姜说起。老姜不置可否,却笑着说,刘兴远忽悠疯子的事儿,你听说过吗?
刘兴远……忽悠疯子?!
光知道刘局长会破案,可从没听说他会这一手啊。
老姜便给我讲了这段故事。原来,刘兴远在江源负责公安工作期间,突然来了一位干净利落的女干部,要单独见刘局长。
当时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成员一直扬言刺杀刘局长,所以他很小心,把枪在抽屉里放好了才开门。谁知这位进门之后毫无恶意,却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一本正经地对刘局长说,自己是来和他竞选的。然后便不由分说地开始朗读竞选纲领。
刘兴远倒是不吃惊,认认真真地开始听对方的纲领,过了两分钟,迷惘地说:“同志啊,你要和我竞选,难道不知道竞选需要登记吗?”
那位女干部十分困惑,说竞选公安局长还要登记吗?
刘局长郑重地说:“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怎么能不登记呢?哦,你是第一次参加竞选吧?”见那女干部点点头,他接着道,“你等等,我叫勤务带你去登记。你先喝杯茶?”
女干部点点头,一推门刘局长出去了,几分钟以后,医院来人直接把这位带走“登记”去也。
老姜说刘局长高,要不这么忽悠一下,你知道她是文疯子还是武疯子啊?
我们都笑,笑过后,我问:“王局怎么老不说他一枪毙命那个案子呢?”
006
“王局为啥不说他最辉煌那一枪?太精彩了呗,你不请客他怎么会告诉你?”老姜笑曰。
我一笑了之——这位老哥有着东北人典型的幽默,好开玩笑,他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说这话不是冤枉他的。比如他说刘兴远局长遇到疯子的事儿,采访过刘局长的记者说的确是有的,而且女疯子要竞选也是真的。但具体情节则另有说法。
据说真相是刘局长接待那个“女干部”是利用了吃饭时间,而且吃得很寒酸,是一碗方便面。结果那个女的开始念竞选宣言,“各位领导,亲爱的江源县全体父老乡亲们,同志们!过去……现在……”
刘局长赶紧制止她:“同志,你竞选公安局长我不反对,你能不能让我吃完这碗面再讲啊?”
大概这位看刘局长的态度太诚恳了,居然真的点了点头,说:“可以。”
您看,这民间传说和真相相差有多大,由此也可见一斑。
“我那一枪,传言更多了。”王局长哭笑不得地摇头道,“还有说我一枪穿俩的,这一枪都害了我七年,要穿俩还不得十四年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王局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给我说说这起案子,他说倒不是想要这个神枪手的名头,而是把真实的情况跟人说说,心里痛快些。
“那天我带的是微冲,用的也是冲锋枪。”王局说完,看我很惊讶的样子,补充道,“没办法啊,那段时间正是偷猎分子最活跃的时候,有人报告说山上发现打死了一头熊,四个熊掌都给割了,从时间看应该犯罪分子还没来得及出山呢。所以我们查车,主要是为了抓到这伙盗猎的,他们有枪而且会用,所以要加一份小心,我们就把微冲带上了。不过,我当时是把保险开到单发,不到绝对需要的时候是不能打连发的,那样误伤的危险太大。”
根据王局的描述,我推测他使用的是79式微型冲锋枪。这是一款我国自行研制生产的7.62毫米军警两用冲锋枪,射击精度较高,使用20发弹夹供弹,装弹后也只有两公斤多一点,十分轻便。
这种枪大家其实满熟悉,我们在路上经常见到的运钞车上,押运人员使用的都是79式微型冲锋枪。机场等地执勤的公安武警的身上,很多背的也是79式冲锋枪。如今,79式冲锋枪在部队已经逐渐被替代或撤装,但在警用方面仍然发挥着很大的作用。
问题是王局不知道,那伙盗猎人员此时居然在山里迷路了,走了好久找不到司机和车,以至于直到他们这边发生枪击案之后几个小时,这伙人才出现在设卡的路口。
因为此地刚刚发生老王“一枪毙命”的事件,一时警车云集,各路人马全都聚集于此,如临大敌。看到这个架势,本来就已经折腾得筋疲力竭的偷猎团伙成员没进行任何抵抗或者逃脱的挣扎便束手就擒。
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否则跑是肯定跑不掉。落一个袭警肯定多判好几年。
然而,正因为如此,当王局他们设好卡子之后,遇到的对手却是出乎意料的。
那一上午拦截了七八十辆车,有的是部队的,有的是地方的,有进的,有出的,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到了下午两点钟左右,从山路上忽然下来一辆大北京吉普,挂着某大城市的车牌,晃晃悠悠地朝老王他们而来。
我曾经问过老王——你们设卡子,应该是拦截要进入边防区的车辆,但你几次和我说到需要开枪,都是针对出来的车辆,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王道这很正常,在更靠近边防核心地区,有固定的卡子,那里会有正式的检查,如果是非可通行车辆,会被勒令返回。
而在他们的临时卡子和固定卡子之间,是一块缓冲地域,这里虽然原则上不允许非允许车辆进入,但因为这一地区有多个路口,而当时警力有限,难免有些外地社会车辆跑进来。如果是误入或抄个近道,只要你不接近边防核心区域,一般也不会特别严格地处理。
但这片缓冲区不乏山林乃至原始林,与国外的边境线又不都有宽阔的界河高山,双方居民混居,在数字监控还没有完全跟上,而对方边境管理又比较混乱的时期,便难免有一些人进入这个地区通过个别边民浑水摸鱼。
我方原来的传统边防思想是防奸反特,最初对越境走私之类的事情料敌不深,难免需要一个调整期来适应新的情况。所以因为发现情况而临时设卡,也是常有的。
这种卡子,遇到要进去的车,自然要劝其返回。这是文明执法,此时车上的人无论是否有犯罪意图,在没有进入边防区之前都不会跟“文明”的警察们对着干,一般情况下就迷途知返了。而警方即便有什么怀疑,也没有充分理由去搜查或者扣车。
从边防区出来的车,如果是违规人员乘坐的,他们擅入边防区本身已经是违法行为,抓住肯定要处理的。何况这些人往往已经完成了走私或者贩毒之类的犯罪,一旦被抓住甚至可能被拉去打靶,他们又如何肯轻易就范呢?
所以这种卡子,对于从内部往外跑的车看得更严。
而这辆车情况明显不对,一看到前方有警察设卡,竟然直接冲向路边的灌木丛,试图绕哨卡而过。不但如此,此车行进路线如同画龙,速度却高得惊人。
“司机肯定喝醉了。”老王说,“就冲这一点,也不能放他走啊。”
拦截,喊话,对方根本没有回应。北京大吉普的越野性能不错,踉踉跄跄地居然钻出了灌木丛,重新上了路面,此时司机大概是猛加了一下油门,只听那车吼了一声,车轮在简陋的水泥路面上打出四道烟尘,如同屁股上被猛抽了一下,嗖地蹿了出去。
也就是这时候,已经抽枪在手的干警们,集体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因为他们听到那辆车在加速的同时,发动机的杂音之外夹杂了“啪”的一声脆响。
对于经受过训练的边防警察而言,这一声实在太熟悉了。
“那是枪声。”老王说。
007
有经验的老兵会听枪声,甚至可以根据枪声判断对方使用的武器,从而确定是敌军还是友军。很多参加过二战的日本老兵对中国军队进攻时“啪啪啪”的射击声印象深刻——这是中国兵使用捷克式轻机枪的射击音。
然而,在王局他们这个地方,不存在分辨敌军友军的问题,任何违规车辆还携带枪支,那只能说明对方是危险分子。
那时候还没有普遍装备防弹背心,不过老王他们好像也没琢磨危险不危险,直接跳上车就追下去了——要是对方持枪冲卡还跑了,那此地警察丢脸事小,其社会危害性也很令人担忧。
一般来说,在我国警察们面对嫌疑人持枪问题的态度颇为微妙。一方面,枪械的杀伤力大,而且是警械的上限(您见过警察带迫击炮执行任务的吗?)这意味着警察需要冒生命危险;另一方面,它也意味着难得的工作成绩。
熟悉公安工作的朋友知道,抓小偷、逮逃犯对警察来说是“日常工作”,除非是省督、部督的案子,抓住了最多也就是个表扬。但我国对枪械管理严格,一旦抓到“持枪歹徒”,记功的可能性就高得多了。
而老王说他们当时好像没考虑那么多,事后才有点儿后怕。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上车去追属于职业本能。作为警察大多数时候不怕歹徒,他们穿着这身制服本身就是震慑,一般的歹徒就算有枪也轻易不敢往“雷子”身上招呼。再没有法制观念的案犯也知道开枪袭警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只有已经持枪杀人了的案犯会比较危险。
而老王他们工作的地方地近边境,带枪的歹徒大多数是来偷猎熊瞎子的,或者从俄罗斯那边携带走私枪支入境的,似乎还没听说哪个俄罗斯黑老大杀人以后越境往中国跑——比较中俄两国警察的水准,这纯粹是失去理智的做法嘛。所以,发现对方可能有枪,老王这一干人并没畏惧,上车就追。
那他们怎么会后怕呢?
很简单,以前拦截的带枪嫌疑人都是查出枪来便乖乖就范的,还从来没有哪个敢开枪拒捕的。这回车上的人居然把枪给放响了,对干警们来说,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对手这是什么意思,要火拼吗?警车追击是在对方的车后,正好迎着对手的弹道,这要是打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想想能不后怕吗?
也有的警察当时心里已经有了疑问——我们还没追呢,对方怎么就放枪了呢?这嫌疑人怎么这么性急啊?
这不是关键问题,能追得上,拦得住才是关键。
这次追车,最初大家以为是可以避免动武的。当时那辆北京吉普从野地里绕行,冲回道路后可能有点儿失控,冲出几十米后,哐的一声,车头在公路护栏上刮了一下。这样一来,对方司机不得不倒一下车,再加速就需要点儿时间。
老王他们这批边防警察,一个重要业务便是设卡拦车,开车的那位是弟兄们中驾驶技术最好的,说时迟那时快一轰油门就冲上去了,用评书中的话便是“追了个马头碰马尾”,眼看就可以超过去别下对方。
但不得不说,北京吉普在野外的性能是一流的。这种车从212时代便可以装两个油箱——这意味着它在最初设计上可以作为一线军用车辆,打穿一个油箱仍可使用。
所谓大北京吉普,算是一路民用车,但依然保持了军用车的耐用、皮实,以及大马力。所以那个司机见势不妙,没有继续加速,而是一个急刹车,然后疾速倒车加打轮,整个车身横着甩向了警车。
王局车上的司机见情况不对,连忙也是紧急刹车,然后大力倒车,试图避免碰撞。
而对方驾驶员则在即将碰撞的一瞬间恢复了对车辆的控制,打轮左转,扬长而去——事后调查发现这个驾驶员在其老家是有名的纨绔加飞车党,车技不错,尤其是这次出事前又喝了不少酒,使其驾驶动作越发粗犷大胆,竟然把警察中的老司机也涮了一把。
也就是这一瞬间,王局他们基本看明白了车中的人数——驾驶员的副座上是空的,中排坐着一对男女,后排情况似乎比较复杂,好像是三个人……不过,却没有看到其中哪个拿着枪的。
警车恢复控制后,立即继续追击。但由于北京吉普的马力大,越野性能好,尽管司机全力追赶,但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似乎有拉开的趋势。
王局,当时是王中队长坐在警车的司机副座上,因为急刹车脑袋和车顶重重接触了一下,眉骨碰在遮阳板边缘上,被上面别的一个铁夹子碰破了,血流满面。
但在王局手下工作过的干警说,就这一下子,也把老王的凶性激发出来了。他用手把脸抹了一把,更显得凶神恶煞,看到对方有逃脱的可能,便厉声喝道:“开枪警告,还不老实就把它轮胎打爆!”
两名警察从两侧后车窗探出身子,对空中连发数枪。
前面的车显然听到了枪声,却没有停车,反而在路面上走起了曲曲弯弯的之字形——警察们不禁一愣,看来今天是遇上行家了。
由于前车在走之字形,后座上的两名警察再开枪便很难打中对方了——他们的射线被己车的车身挡住,如果强行射击,一来难以打准,二来也容易误伤己车。
但王局在前座上便不受影响了。他从右侧车窗把头和右臂探出去,单手持枪,把枪口微微下移,瞄向了对方的车胎。
我曾试图模仿过王局这个射击姿势,但怎么也做不出来——冲锋枪的设计要求使用者用枪托抵肩来保持射击时的稳定,王局这个姿态,怎么也不可能抵肩射击。
那这个枪该怎么打呢?
还是另一位玩枪的名宿给我解除了疑惑。这位老军人告诉我,战斗中有一些非常优秀的战士,可以做到把自己的手臂作为枪托进行射击,精度不亚于抵肩射击。推测王局便是这样干的。
王局把枪也探出来,取好提前量微微一瞄,对准对方的车胎便扣动了扳机。
也就是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警车突然轧上了一块大土坷垃,重重地向上一掀,这一瞬间,“砰”的一声,王局的子弹出膛了。
008
说起这次“三号公路枪击事件”,王局曾略带忧郁地问我:“我能说当时我还没瞄准,是车那一颠让我的手指头碰上了扳机吗?”
我无语,难道能跟王局说您这有点儿强词夺理,手枪射击讲究的就是无意识击发?(王局:我那不是手枪,我是拿冲锋枪当手枪打啊)
话题一转,我问王局,当时子弹出膛,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他说,没了,我觉着这一枪肯定打飞了。
他本来是想瞄对方的右后胎。剧烈的震动,导致王局的手腕一抬,正好此时子弹飞出,这就像解放军当年在淮海战场上对国军的要求一样——枪口抬高一寸。那还能打得准吗?如他所想,这一枪响过,对方的车辆毫无反应,而且行驶如故,说明没有哪个轮胎被打中。
王局马上把枪再次举起来,准备打第二枪。其他的警察也朝前开了两枪,因为角度原因,都没有打到目标。
然而,就在王局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对方的车忽然开始减速,慢慢地向路边靠拢,竟然乖乖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儿?是被我们的警告震慑,要投降吗?
不及多想,警察们从车上一跃而下,在王局率领下呈半弧形围了上去,枪口指向对方的车门,他们可没忘了对方的车里很可能有枪这回事儿。
大家步步逼近,而车里毫无动静。
王局身先士卒,逼得最近,这车右前车窗开着,他从车窗把微冲指向车内,探头向里一看,车子已经熄了火,却见那个疯狂的驾驶员此时表现得极其规矩,稳稳当当地坐在驾驶座上,双手举过头顶,似乎是生怕警察紧张之下开枪。看到王局在看着他,这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喉结上下动了动,显然是尽量平静地说:“我们车里有人受伤了。”
“受伤?怎么受伤的?”王局一面想,一面用手指了指插在那里的车钥匙——别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先解除你的机动能力再说。
那个小伙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右手缓缓地放下来,拔出车钥匙,丢出了窗外。
这时其他的警察才从不同角度包围过来。有人用枪指住了驾驶员,这样王局才撂下手。此时,车内光线暗,看不清后面的情况,王局左手持抢,右手把后面车门一把拉开。
车门刚一开,一个衣衫不整的长发女子便骨碌碌滚了下来。
是她被打中了?
警察们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女的从车上轱辘下来,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蹲在了路边,旁若无人地呕吐起来。此时,王局才听到车里还有啜泣的声音。
到底是谁被打中了?
大北京吉普是三排座,这时,他的眼睛适应了车内的昏暗,已经可以看到,这车里实际上一共装了六个人。第一排只有一个司机,这时候已经被警察从驾驶席左边的车门“请”了下去,面色虽然苍白但动作利落,看起来他应该没什么事儿。
第二排有一男一女,都衣着时髦,面无表情地靠在一起,双眼紧闭。
难道是谁一枪穿了俩?老王瞎琢磨着凑过去,准备确认一下,却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事后证明,这两个人上车时已经喝得烂醉,是被抬上去的,整个事件之中都在昏睡,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毫发无伤。
第三排坐了一男两女,两个女的坐两边,一个男的坐中间(事后发现那两个女子是被包的“小姐”,从下车的女子衣衫凌乱来看,这三个人在车上恐怕也没干什么好事儿)。
这时右侧的那个女子已经滚下车了,蹲在路边吐得哇哇的,问她什么也不回答,最多轻轻地摆摆手,意思是让姑奶奶接着吐,有啥事儿吐完再说。看来,她也不像是受了什么伤,倒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而左侧那名女子……可以看出,啜泣声便是她发出来的。一个警察拉开了左侧车门,发现这个女的缩成一团,如同没了脊梁骨一般。这个侦察员问她受伤没有,得不到回答,却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往车厢地板上一看,才明白这个小姐已经吓失禁了。
把这个女的扶下去,车里便只剩了那个男的。
此人是个大块头,虎背熊腰,靠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在闭目养神。
当时王局第一个反应是此人受伤了,在忍痛屏息,心中还在想,这人伤在哪儿了?重不重?怎么看不到血迹呢?
问了两声没反应,王局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对,再仔细看,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从车门口后退一步,招呼随行的一名警察——上报吧,可能出人命了。然后对旁边的人们一划拉:“谁也不许靠近啊,保护现场。”
您怎么知道出人命了呢?我问王局。
“我靠近了看他,第一眼就觉得有问题——他那眼睛不是闭上的,是微睁着一条线,隐隐能看到眼仁,但是定定的一动不动,再看,胸部都没有呼吸起伏了,我就知道,这事儿大了。”王局道。
对方身体僵直,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死得如此之透,王局虽然没见到中弹部位,却已经有了基本的猜测——此人估计是延髓中弹了吧?
延髓位于大脑的后下方,是大脑与脊髓的连接部分,这个地方一旦被损伤,通常受害者会即时死去,且出现强烈的抽搐或僵直现象。
应该说老王的分析很老到。事后法医果然在死者的延髓中发现了一颗子弹,正是它当场便要了此人的命。
“我认为,他这个样子,是没有抢救价值了,所以马上下令上报调查。”老王道。
公安人员在执行任务中因为自卫或防止案犯逃脱,可以使用枪械,但一般来说他们会尽量避免出现危及嫌疑人生命的情况——一来是个执法力度问题,很多案犯本身罪不至死,将其击毙虽然合法但总归不太公平;二来把案犯击毙了,很多案情便无法审清,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毕竟人命关天,不是玩的。
当地虽然不时发生治安案件,但导致人员死亡的很少。所以,王局的上级接到报告,几乎是立即便驱车赶来,仅仅一个小时便赶到了现场,途中还和猎杀黑熊的一个偷猎团伙撞上了,并将其全部抓获——这就是最初引发王局等人设卡的那伙人。
上级一赶到,王局便和手下开过枪的干警把枪缴了出去,等待调查。
出乎意料的是,一天后王局被“请”去了,接到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你是在进到死者车里以后把他打死的?”
嗯?那时候这人的尸体都僵硬了,这是个啥情况?
009
“又是勘查,又是讯问,好长时间才把情况搞清。子弹被证明是从王局枪里打出去的,所以另外两个开枪的警察没有责任。”老姜介绍当时的情况,“王局这一枪是从后脑正后方打进去的。因为是警用枪,为了避免穿糖葫芦的后果,微冲的子弹动能不大,几乎没有出血。但这个部位中枪是没救的,真正是一枪毙命。根据后来的调查,这个中枪的才是车子的主人,也是这伙人的头儿。看到警察,是他让司机冲卡的,也是他听了枪响说‘吓唬人’的。当时还说呢——‘我这车的牌照,没人敢打。’说着说着就被一枪毙命了。”
他这一中枪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当时就没气了。那俩女的本来一人搂他一只胳膊,只觉这死鬼双臂一紧就被箍到怀里了,出都出不来。你想一个大活人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忽然就挺了,还抓着你不松手,这个刺激谁受得了?
两个小姐当即被吓得歇斯底里大发作,连喊带叫说某哥中枪了。那司机是酒后驾驶,本来挺冲的,但是死人活人他还是分得清的,回头一看这架势当时就醒了,马上停车。”
当时王局倒是不怎么害怕,他是执行公务,回顾起来每一个步骤都符合规定,而对方是持枪的,还有过开枪的情节,这一切使他的行为无懈可击。
当然第一次出了人命,要说不紧张那是开玩笑。所以他按规定上缴枪械,然后就乖乖地等着检验结果。没想到,等来的调查人员看着他一脸迷惘,还问他是不是在车里把人打死的。
这下子把王局吓坏了——这么个简单的案情,怎么会往故意杀人上头走啊?
然而,看对方的意思,还真不是故意吓唬他,是真觉得有这种可能。
“让调查人员觉得最邪门的是,找了半天,发现这车的后车窗玻璃完好无损,车体上也没有弹孔,那换了你,你觉得这人是怎么打死的?”王局苦笑。“他们问我这一枪怎么打进去的,我……我也说不清啊。”
当然很快调查人员就排除了王哥入车杀人的嫌疑。死者没有移动过,子弹肯定是从车体后方射进来的,而此人的后脑到后车窗之间的距离无法容下微冲的长度。
若真是王局故意杀人,他必须得到死者的积极配合,在狭窄的第二排与第三排座椅间面对死者站立,双手持枪伸到死者脑后,死者努力向前倾身,让枪口顶在后脑,而后王局用拇指向前推动扳机,才能造成如此杀伤效果——这要求王局冒子弹穿透对方头部把自己打死的危险,两人有极好的默契,手臂还要像胶皮做的那样绵软,才有可能实施。
死者说了,你谁呀,我这么配合你?
而即便如此,也不符合勘查结果。死者中弹部位周围皮肤没有烧痕,因此这个创伤不可能是近距离射击造成的。
那,这个子弹是怎么钻进车里去的?众多警察围着这辆车,百思而不得其解。
“他们家人打枪都打得很怪。”老姜说。
“怎么个古怪法?他爷爷打鬼子的时候也打出过这样的情况?”我问。
“不是,是他爹……”
哦?敢情还是三代的家传神枪手啊。王局他爹打过谁?论年代论岁数这位活跃的时期无论二战还是抗美援朝应该都结束了,他能打谁呢?
“珍宝岛,珍宝岛你知道吧?”
那我太知道了。中苏最激烈的武装冲突嘛。
要说珍宝岛之战中,中国军队的神枪手还真发挥过作用。激战中苏军伊曼边防总队队长列昂诺夫上校的座车被炸断履带后,他从车底的逃生舱口爬出来,试图撤回苏方阵地,被一个中国狙击兵一枪命中,当即毙命。
这也是整个战斗中双方伤亡的最高级军官。只是这个战绩到底是谁的,至今无法查清。
难道说这一枪居然是王局他老爹打的?
“那不可能。”老姜明显被我这个猜想惊到了,“他老爹哪有这个能耐?他打的那一枪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原来,在珍宝岛之战的时候,王局的父亲并不在正规部队,而属于辅助的民兵。他们根本就没上岛,而是在我方一侧江岸,任务是协助部队拖曳缴获的一辆苏军坦克。
这辆坦克是当时双方争夺的一个焦点,苏军不断开炮试图将其摧毁,而中方努力拖回这个难得的战利品。最终中国人动用了海军潜水员才把它弄到手
尽管民兵干的是力气活,但出于安全的原因,也为他们配备了自卫用的半自动步枪。而进入阵地之后,老老王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枪因为擦枪的油用得不对,居然冻住了,保险扳机冻成了一体。
好在这种事他以前训练的时候也经历过。于是,他把枪夹在双腿中间,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部件能活动了。不过,这枪真的能用了吗?他也没把握,便决定打一枪试试。
这时,双方正处在冲突最激烈的时段,枪炮声不绝于耳,作为前线作战人员,放一枪本身不算什么,但因为对岛上的情况不明,老老王没敢对着岛子上面开火,他怕不小心打到自己人。
那么朝哪儿打呢?他们的位置位于珍宝岛左端一侧,岛子边缘有一些形状复杂的冰丘和雪堆。根据上岛前接收的情况通报,这一带没有我们的人。于是,老老王边把枪口转向这边,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顺利出膛,正好从两个凸起的雪堆中间飞过去。据说老老王视力极佳,他看着这颗子弹钻进了雪堆后面一个低矮的雪丘顶部,这个精度证明,该枪没有受到太大的形象,使用如常。
然而,令人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了,那个“雪丘”忽然动了起来,前部往起一抬一拱,竟然活了——那竟是披着白色伪装服的一个人!
这个人动起来以后,马上周围一些白色小丘也跟着动起来。原来,这是一支身穿白色伪装服的潜伏苏军!他们一部分人扶着一个伤者后撤,另一些对着老老王的方向就开了枪。
老老王已经低下头来,感受到子弹打在自己隐蔽处前面的山坡上劈劈啪直响。
事后,老老王他们多次向上报告,称自己阻击了一支苏军的渗透,击伤或击毙敌人一名。上级派部队接替了他们的防御线,但没有认可其战功。毕竟,没有证据嘛。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他并没有说谎,而且很怀疑老老王那一枪打的,还是苏军中的一位名人——克里米亚菲罗波尔狙击兵学校的教官别列尔琴科中校。
010
不管打得是不是别列尔琴科中校,老老王那一枪都不能被称为“瞎猫碰上死耗子”,因为他自己说是瞄着那个小雪丘打的,意思是从弹着点判断一下自己这支枪准星有没有偏,如果打到了左右两个雪堆,他会做一点简单的修正。他唯一不知道的是,作为目标的那个雪丘竟然是苏联狙击兵伪装的。
老老王和当时大多数民兵一样,使用的是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这种枪别的毛病很多,唯有极高的精确度是最重要的优点,在珍宝岛这一枪也把它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老老王和别列尔琴科中校之间,恐怕一生也没有什么交集。之所以我怀疑他打中的是这位狙击兵教官,是因为两个人的故事太珠联璧合了。
从职业和人品角度,在苏联军队中别列尔琴科都是一位值得钦佩的军人。1988年,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在纳卡地区爆发激烈的武装冲突,因为双方指挥官中都有自己的学生,已经退役的别列尔琴科前往高加索,试图说服双方让战俘回家。12月24日,他因乘坐的汽车在卡拉巴赫山区触雷而不幸遇难,没有留下写作自己生平的机会。
他的故事是其学生,后来在巴尔干半岛充当雇佣军的“疯子少校”安东诺夫留下的,他在克罗地亚接受过日本记者加藤健二郎的采访,说自己出色的战斗技能,都来自克里米亚菲罗波尔狙击兵学校的教育,特别是学员们万分崇拜的别列尔琴科中校。中校的教学严厉而幽默,他曾经以自己在达曼斯基岛(即当时苏方对我国珍宝岛的称呼)冲突中受伤的经过,向学员们讲述什么叫细节决定成败。
他说,那一次自己带领几名苏军士兵在炮火中潜入珍宝岛,在岛屿一侧潜伏下来,构成一个伏击阵地,准备等对手前去拖曳坦克时给中国人一个惊奇。
别列尔琴科回忆他们是在夜间进入阵地的,而且用工兵锹在雪地上挖了浅浅的单兵掩体,恰好把自己埋起来,从外表上很难看出这里藏有一批狙击手。这些苏军的单兵掩体都是老兵式的。
什么是老兵式的单兵掩体呢?
单兵掩体,顾名思义是单人掩蔽的简易工事,原则上底部是平的,但老兵挖单兵掩体的时候,通常会在腰部以下正中的部位多挖上一锹。
这是干什么用的呢?央视军事频道总监邓新力大校曾说过军中的笑话——“来了一群女民兵,学着我们挖掩体,挖完也照猫画虎,在中间多来上一锹,引得我们这些男兵哈哈大笑又没法明说。”
是啊,男兵多挖一锹,是因为如果趴得久了,某个器官会被压得难受,女兵这么做,所为何来啊?
这种情况在中西方看来是相通的。所以别列尔琴科中校和他带的这些老兵当时也很正常地多挖了一锹,然后无声地伏在了掩体之中。这些苏军训练有素,他们隐蔽得非常巧妙,雪地服装天衣无缝,因此从拂晓进入阵地,一直到上午十点钟,始终没有暴露——遗憾的是中国人也没有出现,看来情报部门的判断并不准确。
这时别列尔琴科忽然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随着阳光高照,人体自然升温,于是隔着防水的服装,他身子下方的冰雪,也有了微微的融化。
军服是隔水的,也比较隔热,所以融化的冰水并不多,按说对人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别忘了他修单兵掩体时中间挖的那个小坑啊,有限的融化冰水,便自然地在那里聚合起来。而这里可能正是作为男性最要命的器官,泡在冰水里感觉可想而知。
平时演习时不会时间太久,所以这个滋味别列尔琴科也没尝过,顿时惊惧万分。但敌前又不能换个地方,于是他只好惊恐地继续“煎熬”。唯一能做的,便是微微抬起臀部,在腹下形成一处空间,好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悄悄环顾,发现周围的苏军几乎都是这个姿势,远远望去,形成了一片微微凸起的雪丘。
“或许因为我抬得太高,被中国人发现了。”洗澡时别列尔琴科指着自己屁股上的一处伤疤告诉安东诺夫,“所以对面当即打来一排子弹,你看,就留下了这个永久的纪念——我亲爱的学员同志,你要记住,细节决定成败……”
虽然一排子弹和一颗子弹有所区别,但双方的描述实在太过接近,以至于我不得不认为,老老王击中的,很可能便是别列尔琴科中校,只是中校并没有暴露,而是被当成了校枪的靶子。
要是别列尔琴科当时因此阵亡,估计在坟墓里都会气得跳起来。
老王家,打枪就是这么邪。
不过,王局这一枪,显然是邪门得过火了一些,以至于几名侦查员反复检查,就是不明白那位是怎么死的。
这时对车上几个人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原来,这几个人中间后座那两个男的是没事儿撑得找刺激的公子哥儿,几个女的是他们带来的小蜜,而司机是他们在东北的朋友,此人和俄罗斯那边有一些灰色关系,两个公子哥便要他想法弄几支枪来玩玩。这一行人是跑到这一带的边境地区来取走私枪的。
在他们的车里发现了两支苏式冲锋枪和一支苏式手枪。至于他们拿了枪是仅仅为了找乐子,还是有什么预谋犯罪,那就不得而知。
几个人不约而同拒绝承认曾有人开枪袭警,但老王反映他注意到车内地板上丢着一枚闪亮的黄铜弹壳,这说明车里确实有人开过枪。
“说不定是他们中间的哪个当时正用枪朝窗外瞎瞄,被我们一追走火了。”老王揣测道。
然而,不能弄清这一枪怎么就造成了一击毙命的后果,不但警察这边不能接受,死者家属那边也不能接受啊——人打死了,你总得给我们一个明白的死法吧。
调查人员带着老王,让他表演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得不出结论,最后连他自己都毛了。
子弹总不能拐弯吧。最终,到侦查工作进入第三天的时候,事情终于被弄明白了。
012
查清了那一枪的弹道,连老警察都叹息邪门。
要说,凡事都有个凑巧。原来,王局这一枪,既不是从车窗打进去的,也不是从车身上打进去了。在大北京吉普的车窗与车身衔接处,有一段橡胶垫。子弹,便是从这里钻进去的。由于橡胶有自封效应,子弹钻进去后,它又自动把弹洞弥合了。如果不是刻意仔细寻找,还真无法找出子弹从这里经过的痕迹。
这样邪门的事情,倒也不是绝无仅有。
我认识的一位老法医,曾经讲过他师父经历的一个案件。当时,他被叫去对一具尸体进行检验。这是一具年龄约在三十余岁的男尸,有痛苦挣扎的痕迹,但全身上下没有伤口抑或钝器伤。其死因在剖开腹部后总算露出端倪——死者的腹腔内有大量淤血,腹部主动脉破裂,多处脏器破裂。
当这位老法医从死者的胸椎后方找到一颗嵌入的手枪子弹,这死因也就算基本清楚了——子弹贯通伤。这颗子弹击穿了死者的胰脏、脾脏和胃,打断了大动脉,还在肠子上穿了四个孔,造成肠内容物外溢,腹膜感染,致死机制是清晰的。
但一个很挠头的问题出现了——这子弹的入口在哪儿啊?
刚刚说过了,这尸体没有外伤啊。
难道是某处外伤被我忽略了?又找了一遍,还是通身上下没有子弹的射入口。这位法医算是有经验的,思索片刻以后让把死者的衣服拿来。按说,中弹部位在哪里,这衣服上应该有烧蚀痕迹吧。
还是没有!
这回法医不是无奈,而是抓狂了。
按说,法医应该只提供科学的检验结果,尽量不涉及案情。不过这次不行,面对这个一身没有伤口,但内脏被穿了几个眼的死者,法医也束手无策了,不得不了解案情再做进一步的调查。
一了解,这个死者的死亡过程还真挺古怪。原来,此人是一名看守所中的重刑犯,正准备移送上一级机关,他却乘人不备,试图越狱。
他越狱的思路是混进看守们的浴室,在那里找一套警服穿上,然后装做警察溜出去。
这个案犯已经钻进了警察们的浴室,并脱掉自己的衣服,找了一身警察的衣服准备换上。正在此时,一名狱警走进来,认出此人,当即拔枪喊人(这位狱警刚下哨,带着枪)。为了摆脱警察,这名案犯当即将自己的囚服劈头盖脸砸在了警察的脸上,并试图夺枪。这名警察在头部被蒙的情况下一面死死握住枪,一面奋力挣扎,在双方纠缠中枪响了。
那名警察因为头被蒙住,也不知道这一枪打中没有,打在哪里。而案犯则猛地向起一蹦,抓着一身警服就跑了。
十几分钟以后,搜索的警察在院内一处隐蔽角落发现了案犯,此人穿上了警服,但双手抓地,状极痛苦,已经毙命了。
如此,法医恍然大悟——这案犯被击中的时候,其实是没穿衣服啊。
这样再细查,终于在死者的直肠壁皱褶中,发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弹孔。
原来,在双方的争斗中,这名案犯见夺枪无法得逞,已经转身欲逃,而那名干警挣扎中手枪向前一顶,正好捅进了案犯的肛门,这时候,枪机被触动了……
老王这个案子,比那个越狱的案件要复杂得多。
这件事我曾经略有耳闻。
尽管对方持枪,冲卡的证据十分充分,按说开枪是合理的选择,而射击目的也不是击毙对方,造成死者毙命属于误伤。如果是在北京,搜出两支枪的结果足以给老王报功。但因为这批人是当地某位重量级人物的座上宾,双方在利益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王局这件事便没法顺利定性了。
甚至,还有多次批评和处罚的意见,连基本事实的认定都变的模糊起来。
再后来,给了个限期调离的处分,这还算是息事宁人。王队就是这么调到了旅游局。
“那段时间我是真感到了压力。所以,反腐,我们公安系统的人是双手赞成的。”老王如是说。
这件事的影响很难说,至少当时的旅游局领导赞叹给他们送来了一个真正有能力的好干部。正赶上旅游产业的大开发,几年以后,当年的王队,变成了后来的王局。
只是,这个案子,还是王局心里不能接受的。有一位王局的朋友告诉我,在警队老人的聚会上,有人无意中提到了这件事,王局闷声不响地摔了杯子,从此这样的聚会就再也不来了。
然而,毕竟世界是在朝前走的,那位重量级人物终于因为贪腐翻了船。而王局处理的这个案子也得到了纠正。时间,已经到了七年以后。
“处分被取消了?”我问王局。
“本来也谈不上处分,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来。”老王说。
“这里面肯定经历了不少的博弈吧?”我把录音笔放在了王局的旁边,很期望他给我讲讲。
王局看了看我,把录音笔又递了回来,淡淡说道:“不想说了,我害臊。我们都是穿同一身衣裳的,打他的脸,就是打我的脸。”
他不再看我,王局喝干了杯中的水,看着空杯子,轻声道:“我真没想打他,我只想打他的轮胎……”
他站起来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公路,有些出神的样子。我知道,那是当年他的哨卡的位置。
对了,明天,约了王局去钓鱼呢,也许,可以见识见识这位神枪手钓几十斤大鱼的本事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