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特大爆炸案

中州特大爆炸案 |

萨苏

 

 

1

 

 

那天,哈尔滨路局的老公安丁政委给我看黄泥河子爆炸案的笔记。这起案件情况复杂,惊心动魄,为了讲清它,老丁在饭桌上摆开了两只饭碗,用筷子充当桥面,给我解释当时爆炸在哪里发生的,忙得不亦乐乎。

 

洛阳来的中州警探高警官坐在他们家沙发上,双手交叠在肚皮上看老伙计折腾,偶尔补充两句。等到快中午了还没人管饭,老高终于不干了,于是动员大家先吃再聊。

 

老萨正听到关键处,有些不乐意。老高觉出来了,拍拍我的肩膀道:“不就是一个爆炸案吗?我们那儿也有,赶明儿我给你说说。”

 

当时正忙着记录,也没太在意。吃完饭接着聊到从老丁家出来的时候,我想起这件事来了,马上叫住老高:“那什么,您不是说有个案子要跟我说说吗?”

 

“什么案子?”老高好像记不得了。

 

“就您说的,河南也发生过爆炸案什么的。”听我这么说,老高依然一副迷惘的样子。看看外面已经渐渐下沉的夕阳,老萨忽然心有灵犀,“那什么,东四北大街刚开了一家羊肉烩面,很地道……”

 

半个小时以后,坐在羊肉烩面馆的包间里,老高打了一个饱嗝,满意地把粗瓷大碗一推,点燃一根烟,道:“我是随口一说,这个案子我其实并没有参加实质侦破工作,不很了解。“

 

“那您怎么想起这个案子来了呢?”我问。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九刀那个案子吗?就是因为这事儿我和老丁认识的嘛。这起爆炸案的发生地也在同一城市,时间应该是九十年代中期,案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那儿了,所以不是很清楚整个案子的情况——但查这个案子的专家是我去接的,学了不少东西,我印象很深。”老高说。

 

“多大的一个爆炸案呢?”我问。

 

“爆炸当量大概有三十吨TNT……嘿,你怎么了?”老高问我。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有点儿怪。八九十年代这个小城市总人口不到三万,先发生一个变态的九刀案,然后又发生三十吨炸药爆炸。这儿的土地公公好像很应该拖出来打一顿啊。

 

“当时的治安的确不太好。”老高叹了口气,“九十年代以后就好多了。”

 

“是犯罪分子都改邪归正了?”我问。

 

“不,是他们都跑去盗墓了。”老高道。

 

这当然是公安人员的自嘲。其实河南的公安工作一直做得很不错的,只是这地方人称八方风雨会中州,人口众多(加上流动人口相当于五个澳大利亚),交通便利,地下资源丰富,发生各种各样的案件在所难免。

 

这起爆炸发生的时候,正是大年初一。

 

有一位当地公安人员如是回忆那天的情形——公安局在春节是要安排值班的,他是上午接的班,吃完了饭返回岗位,依然觉得新年带来的懒散未散。这位警察用力挺身,伸了个懒腰,刚往下坐,忽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震得整个大楼都剧烈抖动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坐错地方了,但马上想明白自己坐在哪儿也不会造成这么大动静。是鞭炮铺子着火了?这时,这个县城都被烟尘覆盖了,如同沙尘暴。等烟雾稍微消散,他缓过神来的时候,从窗子里看见东北方向一根褐黄色的烟柱正在生起,越来越粗,越来越浓,竟然形成了一朵蘑菇云。他们的值班队长已经跳到了院子里,在大声招呼值班人员上车。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爆炸不是鞭炮铺子着火那样规模的事儿——连公安局的窗户都给震破了,这个爆炸的威力要大得多。

 

还好,这个案子并不是发生在市区的,爆炸的发生点在县城东北的张三沟,所以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虽然如此,场面依然触目惊心。当公安人员疾速赶往现场的时候,车子被堵在了当地师范学校门前,这里距离爆炸现场还有百米之遥,却只见很多人在疯狂地从城外向街里奔跑,有些还抱着行李和孩子。老辈子人说那情景简直像日本鬼子来了。

 

事后才明白这是对再次发生爆炸的恐慌使然。张三沟这地方有两个炸药库,还有一个县武装部的弹药库,爆炸发生的时候只响了一处,当地居民猛然想到还有俩库没响(其实第二个库当时已经着火了,老百姓并非杞人忧天),又不了解情况,担心再次发生爆炸,于是纷纷向县城和周边农村出逃,这才让他们遇到了如此人潮。

 

好在这种惊恐属于被吓懵了,持续时间短暂,中国老百姓顾家,只要发现危险是虚幻的,便会很快安定下来。几名干警下车协助维持秩序,混乱的人群见到警察,很快安定下来——曾经有老警察说过,我们这身儿衣裳,代表的就是秩序,就是出事儿了不是没人管。

 

等他们跳下车来,马上意识到情况可能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树木很多被冲击波冲倒,地面上到处可以见到飞迸的石块,而师范学校的三座楼被砸得如同麻子一样,所有的门窗无一幸免,不是玻璃震碎就是被飞抛进来的石块砸烂,楼顶上是大大小小数十个砸开的孔洞,最大的一个比磨盘还大。如果警察同志们浪漫一点,可能会因此想到流星雨。

 

最可怕的是一排学生宿舍,楼顶砸出一个特大号的窟窿,钢筋混凝土的楼板从窟窿里翘了出来。有人正用担架把人从里面往外抬,看得人心理咯噔一下。好在事情还没糟糕到极点。由于事发当天正是春节,师专的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所以只有值班人员中有少量伤亡——若是星期六星期日会有学生留在校内,但春节的时候,谁会不回家呢?脑袋有毛病吗?

 

老高说了——你才脑袋有毛病!我们要有案子,经常春节不回家的。

 

事后查明,爆炸的是当地物资局的炸药仓库,这么一次可怕的事故,结果伤亡二十余人。其中大部分,是春节到张三沟西边大钟寺进香的信徒。考虑到二十公斤炸药足以摧毁一座大楼,三十吨炸药仅造成这样的损失,已经足以让人烧高香了。这应该得益于张三沟封闭的地形和休息日周围大多数人休息回家的因素。

 

这是事故,还是人为的爆炸案?

 

事件报到了省公安厅,厅里立即派出精干警员前往案发地点,并请驻洛部队方面派精通爆炸的工兵专家迅速赶到现场协助调查。

 

其中有一位王专家,是公安厅点名派去的。此人当时不在洛阳,正在另一处现场工作,但上级严令“抬也要把老王抬去”。

 

老高,便是被派去“抬”王专家的。

 

为什么一定要他参加呢?因为这个人太有本事了,前一年他刚刚负责拆除了一枚日军的大型航空炸弹。

 

等等,抗日战争不是1945年就打完了吗,哪个鬼子敢在九十年代把航弹扔到咱河南来?

 

 

2

 

 

王专家清除的日本炸弹,发现于安阳,当时京广线曾为此暂时停运。

 

九十年代中期在河南惊现日本炸弹,听来新鲜却不能算是新闻。单在安阳一地,2003年,乃至去年都发现过……

 

难道说有日本犯罪团伙跑到我国搞爆炸案?这也太离奇了。

 

事实当然不会这么影视化,这些炸弹都是上个世纪那场战争留下来的。1937年10月,日军进逼河南,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商震督军漳河,奋力抵抗。其部下的三十二军与关麟征的五十二军于安阳设防,和南下的日军发生激烈战斗,史称安阳保卫战。10月13日开始,日军以航空兵轰炸中国军队阵地,并投弹攻击平汉线桥梁、线路,以期切断这条中国南北的大动脉。

 

这一仗,直杀到11月5日,在城南宝莲寺督战的商震含恨下令撤退,安阳城的枪炮声才停息下来。

 

这一仗,苦战二十余日,血满山河,史上无声,只有七十多年后一次次发现的日军炸弹,铨叙着大刀草鞋的中国兵,曾怎样打过这悲怆的一战。

 

考察这段历史的时候,我看到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无论是九十年代中期那次,还是去年那次,去清除日军炸弹的,都是这位姓王的专家。从工兵出来,从事这种危险工作跨度近三十年,有人说,他可能是公安部唯一一个拆了这么多年炸弹,依然全须全尾的功臣。

 

按说,他应该可以不上去了,排弹是一种特殊的考试,每一次都必须一百分,错一道题,你的孩子会失去父亲,你的妻子会失去丈夫。

 

但他还是每一次都上去了,每一次,都是一百分。

 

几十年了,男儿不死心如铁。

 

我对他们有先天的好感——他们原来都是兵,中国最有血性的那个团体。

 

好男儿是我们这个社会值得珍惜的。

 

从岳武穆的那个时代起,中国的好男儿不被珍惜已经很久了。在元明清的几代里,统治者青睐的,都是太监——割过和没割过的太监。一个太监横行的社会,怎么会有男儿的尊严?当男人都当太监培养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男人便开始趋向中性。

 

我不喜欢这样一个阴柔的中国。

 

一个美好的中国,应该是有着大唐的铁马金戈,有着大宋的晓风残月,男人像个男人,女人像个女人。

 

岳飞最终被逼到了风波亭,和他一起走的,是岳云、张宪、牛皋,他们何尝不知道,这种男儿情谊,会害了前程。

 

他们何尝不知道!

 

男儿自古心如铁,男儿终究血未凉,当我们的心因此而颤动的时候,大多数人知道自己还能为这份血性而震动,而不免又人会为这份热血而羞惭——岁月,已经让我们知道了热血的代价。

 

而终究还有这样的男儿。

 

说跑题了,这应该算是有感而发吧。咱们言归正传。

 

需要王专家到现场,这次并不是有弹要拆,目的在于弄清爆炸的原委。王专家不仅仅是拆弹的行家,还是这方面的技术权威。他在爆炸和炸药方面的专著,至今是我国警校的重要参考教材。这样一场炸掉半个山头的特大案件,需要他来帮助搞清到底是什么炸的,是怎么炸的,是事故,还是犯罪作案。

 

由于案情重大,这一次赶到现场的不仅有王专家,还有六位其他各个系统的爆炸专家,纷纷兼程赶来,可见此案的影响之恶劣,破坏之严重。

 

老高去接王专家的时候,还要帮他收拾那些杂七杂八的行头。等发现专家还带着一套听诊器不禁十分好奇。

 

动问之下,才知道隔行如隔山,原来,这套听诊器,还真跟拆炸弹有关。

 

京广线是我国铁路的南北大动脉,没有任何一条铁路在这个角度来说比它更为重要。然而,就是这样一条铁路,在1994年,竟然停驶了三十分钟。

 

这已经不是每一分钟堪比黄金的问题了,京广线哪怕停一分钟,铁道部都得到总理办公室做解释去,何况三十分钟。

 

就这三十分钟,大家还要说太不够了。

 

原因是当地的施工单位在对京广铁路安阳大桥进行例行维修的时候,无意中于桥墩下发现了一枚日军投下的大型炸弹。

 

当时周围的人就都疏散了。哑弹这东西搁那儿几十年不见得有动静,但你施工改变了它周围的环境,压强、湿度、重心都变了,没准儿怎么“刺激”了它,它就响了。

 

您说这是不是属于危言耸听啊,都几十年了,这玩意儿还能响吗?

 

把那个“吗”字去掉就好。

 

2015年8月19日,河南新乡辉县南寨镇东关村一家村民挖水窖——后来专家说你要是用铁锹一般不会有事儿,可施工者用的是挖掘机,结果挖到中午,一声巨响周围当场躺下六七个。

 

挖到日军留下的哑弹了,据说还是个小型的。当地的干部说:“皮定均的抗日部队和国民党的抗日部队,都曾在南寨镇驻扎,而且这里还有个抗日战地医院,听老辈人讲,日本兵从另一道山那边,经常往这边打炮,还有飞机扔炸弹。”

 

2015年的炸弹都能响,何况1994年的呢?

 

经过拼死的协调,最终,河南省公安厅给老王争取了三十分钟排弹时间。

 

这考试就不但有分数要求,而且是限时快答,考试输了,老师不会批评,因为答题的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了。

 

忽然想到中国足球总是突破不了那个瓶颈,要是让队员们当几年拆弹的,这心理问题估计不解决,也解决了。

 

结果老王出来的时候,众人感觉十分怪异——这位专家竟然能挂着个听诊器出现了,如果再穿件白大褂,估计人家会以为他是给那炸弹看感冒的。这也就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万分危险的场面,否则肯定有人以为王专家在搞行为艺术。

 

王专家看出老高好奇,无奈道,别看电视上每天都枪声炮声的,大伙儿对我们这一行,对爆炸这种事儿,常常缺乏起码的常识。

 

原来,这听诊器是用来听炸弹里面有无引信动作音的。老王拆弹的时候,一边干,一边要把听诊器放在炸弹上,听有没有什么动静。

 

90%的哑弹,发生起爆都是突然的,这时候有没有听诊器都没用。

 

“那不还有10%呢?”有一位爆炸专家后来这么跟老高说,显得很惜命。

 

照老王说法,这算正常操作,但他真见过那种行为艺术类型的。

 

比如有一回某地通知他,说一座楼拆迁的时候发现楼下有爆炸物,速去处理。老王去了一看,楼已经拆得差不多了,爆炸物是在地基里发现的,经过鉴定是抗战时期留下的炮弹。现场情况复杂,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进行排拆,一时只能先组织疏散。

 

老王从工地出来,喘口气,看见外面街道旁边几个弟兄正在给群众做工作,那儿的群众明显不同其他,举着个横幅,内容大概就是钓鱼岛是中国十几亿人民的,某某楼是某某公司多少多少居民的——哦,这是有拆迁纠纷啊。

 

叫过一个警察来,老王问:这楼是他们的?

 

那警察道:“对,是他们公司的,本来就是个施工单位,自己修的,属于违建。”

 

你去跟弟兄们说说,态度好些。

 

为啥?那个兄弟没反应过来,顺口一问。

 

老王说:这都是命大得没边儿的主儿啊,惹不起。

 

这明显是反话,谈起这事儿,老王对老高说:“参与施工的,都该抓起来,不然对不住他们老婆孩子!”

 

 

3

 

 

老王说这话是咬着后槽牙的。

 

因为他们发现的那批爆炸物十分奇怪,竟然是在一个水泥池子里,而且使用的水泥竟然是河南驻马店1993年生产的——这日本鬼子怎么会用驻马店1993年生产的水泥,一瞬间曾经让老王产生了一种穿越的眩晕感。

 

这种眩晕感对于一个拆弹专家来说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所以老王很快恢复了理智,并且判断出了事情的原委——这肯定是这帮违章修楼的家伙,在打地基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这批炸弹,但是,他们不敢上报,因为一旦上报,这楼肯定不能继续修了,得先拆弹啊,而后,上级指导部门会给个什么意见也非常清楚——这楼不在规划范围内啊。

 

那么,换个地方继续修?

 

此时地皮还不算太值钱,但这座楼的位置在市区非常好的位置,不可多得。内部开会的时候,几乎所有家属都反对换地方。

 

河南人一向胆气过人——袁世凯的老乡嘛,最后大家得出的一致意见是——有几个炮弹怕啥,咱不惊动它,接着修呗。

 

这个单位的领导比吃瓜群众的智商显然更高,想了想,决定接受人民的呼声,但是,还是要保障大家的安全,于是下令在这批炮弹的周围用水泥浇注了个池子……

 

就这样,几个月后几十户公司职工便搬了进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怡然自乐,一住,便住了十几年。最终这个项目终于如领导的期待那样,从非法转了合法,并且重新规划,准备盖一座三十层的大楼——此时房价已经上去了,人皆有贪心,故此拆迁的条件便不是谈得那么顺畅,这才出现了这边准备拆弹,那边还在抗议的局面。

 

“八百多颗迫击炮弹啊,打阿部规秀能打死一百多个了,他妈皮的居然敢住在这上面十几年,真是……”当地公安局长听到此事拍案而起,骂到一半想起自己也是当地人,硬生生把后半截咽下去了。

 

王专家明显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苦笑道这个水泥池子造得太可怕了,这整个就是造了一个进行爆破的专用“药室”啊,其目的……客观上说,其目的显然是为了一旦发生爆炸形成聚能效应,保证所有的爆炸威力都作用于向上方向。

 

极端地说,某个熊孩子跺地板若是跺对了路,都可能引发全楼一起坐土飞机的奇妙后果。

 

要这么说,这位脑子聪明的领导,有坐牢的资格了。

 

那一次安阳大桥的排弹是经典的。当时是夏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老王几乎是赤手空拳,摆着十根红胡萝卜就过去了,身上一无防具。这是王专家的特点,很多次拆弹就带一把拆弹剪,轻装上阵。

 

一般人认为这是遗传——王专家的老爹是跟着皮司令的,当年在这一带跟鬼子打仗,所以老王无论胆气还是地气都有底子。不过想想安阳大桥下面这样的大号炸弹,多厚的护具也没用,估计老王觉得与其穿那么累赘的东西,还不如灵活轻便一些,万一能跑也快一点儿。

 

安阳铁路桥下这枚炸弹,让人十分头疼。

 

进行作业之前,老王看过现场之后,评价这鬼子的飞行员有两把刷子。这枚炸弹是贴着桥墩子投下来的,也就偏了两米多点,直接就插在土里了。估计当时桥墩周围是泥潭,炸弹的碰炸引信没接触到硬物所以没起爆。否则即便有这个偏差,只要响了,桥墩子也得给炸断。工人清理的时候挖掘了一半,看明白是什么就停工了。如今一个翅膀一样的弹尾巴露在泥土外面,一过火车炸弹就跟着哆嗦,想不处理都不行。

 

那就处理吧。吊车都来了,铁道部和公安部总共吵出来三十分钟的停车时间(实际上做好了停车四十分钟的准备,但再超过这个数,估计两位部长能掐起来),准备利用这个空隙,把它一吊就弄走了。

 

结果老王凑近检查之后说不行。

 

因为这枚炸弹虽然表面锈蚀不堪,但引信完好无损,也就是说,如果用吊车,一旦发生磕碰,炸弹仍有爆炸的危险。

 

用吊车老王可以离得远一点,但这么大的炸弹如果响了,吊车司机恐怕依然难逃一死,而且炸点就在桥墩旁边,安阳大桥结构会严重受损,导致京广铁路彻底中断——那可就不是30分钟或者40分钟的事情了。

 

要真让二战时候的日本炸弹掐断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铁路大动脉,那人可就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所以老王说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手工排弹。这也是此前设计的预备方案。

 

于是老王胸前听诊器,手中工兵铲,单枪匹马就上去了——怎么这么个打扮呢?王专家这两样装备都是有用的。他的方案是先把炸弹周围泥土挖开,固定保护其引信,然后将其拖走上车,到安全地域引爆。挖泥土嘛,当然需要铲子。

 

那这个听诊器是干吗的呢?

 

这是需要时时在炸弹上听,以掌握其内部有无危险音。一旦情况有变,老王肯定是争取不和敌人同归于尽的。

 

当然只是个争取而已,基本等听到炸弹里头有什么特殊动静,老王连比个中指朝天的功夫都没有。

 

当时河两岸的安全距离外,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公安干警林立,人人鸦雀无声,都屏息静气看老王的手艺。

 

拆弹是不是光靠手艺呢?其实还要赌一赌人品的。比如老王这个情况,他肯定要赌,赌日本鬼子炸安阳大桥的航空兵指挥官是个稳重的家伙。日军当时使用的航空炸弹里面装药有两种,一种是二战中常见的氯酸钾炸药,这种炸药比较稳定;另一种则是有些落后,但爆炸猛度依然让人难以割舍的苦味酸炸药——打北洋水师和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日军用的都是这个。

 

这苦味酸炸药的致命弱点是过于敏感,容易自爆,它有一个令人头痛的脾气——遇到金属便会爆炸。于是,日军在使用它的时候,便将其置于蜡封的丝绸袋中,再塞入有厚漆的弹壳,以避免发生事故。饶是如此,过于敏感的苦味酸炸药还是把日本当时最优秀的炸药专家下濑雅允炸成了重伤。

 

现在这枚航弹已经锈成这样,什么丝绸,厚漆都可能被岁月剥蚀,如果鬼子用的是这种略显落后的炸药……

 

王专家恐怕只能赌自己的人品好了。

 

实际上在现场,老王有条不紊地把炸弹周围的土掏空,暴露引信,然后,给炸弹套上绳子,一点一点将其拖离了桥墩,每一分钟,还用听诊器听一次炸弹……一切都是一个人干——这时候谁去帮忙谁就是添乱。

 

老王家人品应该很好,后来发现日军的炸弹内装的是氯酸钾炸药。

 

等炸弹终于被拖到安全地带,负责的指挥员一看表,刚刚27分钟,提前三分钟完成任务。

 

三分钟以后,线路暂停后第一列列车风驰电掣般开过了安阳铁桥。

 

王专家回过头来,说了句很晦气的话:“这底下闹不好还有炸弹。”

 

不幸言中。

 

 

4

 

 

前段时间网上有个胖子成了热点,此人曾被当成了不懂球的领导。老高谈到王专家的时候也有同感——老王也是个胖子,而且一出现场别人如临大敌,全副武装,他穿件T恤,拿把剪子就往前凑和,也很容易被人当成“不懂球”的领导。

 

那个胖子是拿公交卡也能打你四比零;这个胖子,拿把剪子就敢拆炸弹,看来中国的胖子绝对不好惹。

 

王专家说安阳纱厂铁路大桥下闹不好还有炸弹,当时旁观者没当回事儿。等到2003年,几乎在同一地点,接连发现了三枚炸弹,其中还有一枚重达450公斤的,在我国创二战遗存炸弹重量冠军的。

 

这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老王当初是有感而发,并非开玩笑。王专家是部队出身,他知道空中轰炸大桥能有十分之一的命中率就要烧高香了,不信二战中的飞行员是异型生物,能颗颗扔在桥上。他发现大桥下为泥质底,若日军投弹时这枚的引信不能引爆,那其他的炸弹落在这样的地方也可能无法引爆。

 

其实当时公安人员还真是按照他的建议排查了一番,但因为面积太大一无所获,没想到几年以后这份预言终于兑现。

 

这回,还是老王来拆弹,还是京广线停车,还是拖走,引爆。

 

关于这位王专家,老高的印象是富态、祥和、自在。

 

在系统内部,关于老王到底胆大还是胆小,颇有一些议论。

 

说他胆大肯定是有道理的,他去拆炸弹,进入现场了还不忘让公安记者给照张相;你说他胆小也有道理,比如安阳这次,把炸弹拖出来并不是终点,还得上车运走,送到合适的地方引爆。车上已经垫了厚厚的沙土,王专家胆子小,仍然觉得可能会炸,一定要在车上跟着,姿势十分特别——他抱着炸弹,把听诊器贴上去,一路走,一路听,宛然在跟炸弹交流。

 

如果知道照相是为了万一炸了,给家里人留个念想;而跟车的时候,老王对司机说:“兄弟别担心,有我呢。”这一切的感觉,就都不一样了。

 

这次去调查爆炸案,老王用不着排弹,压力不大,所以他在车上居然还呼呼地睡了一阵。

 

不过,这个短暂的休憩到当地相关领导来迎,便被打断了。他们是在2月5日到达当地的,此时距案发已经过去了五天,这五天中,根据当地公安机关的调查,此案已经有了一些进展,根据调查结果,炸药自燃自爆的可能性很大。

 

这是2月1日询问管理员的一份笔录,内容如下——

 

“你库中炸药时如何堆放的?”侦查员问。

 

“一排接一排密集堆在一起。”管理员回答。

 

“你们堆有多高?留有风道没有?”

 

“我们堆了十几箱高,没有留风道。”

 

从这个调查结果看,炸药堆放明显不符合规定,所以当地公安机关怀疑是因此导致易燃易爆的库内炸药自燃自爆。

 

王专家听了不置可否,表示可否先到现场看看。那当然可以了。于是一行人便驱车直奔张三沟方向。

 

爆炸的现场依然触目惊心。大约有三万立方米的土方被崩飞,周围十四处房屋倒塌,另有八百多处建筑受损。县城两平方公里以内的门窗玻璃全被震碎。

 

在张三沟中有三处炸药存放点,其中武装部的弹药库与爆炸地点距离尚远,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发生爆炸的是当地金属化轻公司所属的两个仓库中靠北面那个,被称为“北库”,它与南面的仓库即“南库”隔着沟遥遥相对,都有厚重的铁门封闭。

 

但剧烈的爆炸把北库基本炸成了一个环形山,而冲击波之巨大,竟将南库的大铁门生生从门轴上拧了下来,如今那里也是门庭洞开,而且有明显燃烧的痕迹。

 

这两处仓库中,根据记录共贮藏2号岩石硝铵炸药和2号岩石乳化炸药共计七十多吨,均为一个多月前购买。

 

“你们这儿为什么囤积这么多炸药?”老高对这个吨数比较吃惊,便这样问当地的干警。

 

对方回答本地有几十个金矿和银矿,都需要这里提供炸药进行作业。

 

老高和王专家到还比较完好的南库看过,认为这里应该是被波及的。现场残存的炸药和记录显示,此处共有三十余吨炸药,主要为乳化炸药。根据专家所述,这种炸药燃烧较慢,而且爆炸发生后大门已经被炸开,空气流通,不容易形成爆炸条件,所以这里只烧而没有炸。

 

而北库就不一样了,它里面装的主要是2号硝铵炸药,总量达四十吨以上,基本已经炸烧一空。

 

根据当地工作人员介绍,这南库和北库属于同一家单位,已经贮存炸药多年,而此前从未发生过类似事故。案发当天因为是休息日,库区基本无人,只有一名保管员在场。

 

爆炸前,他曾经发现北库起火,但因为火势太大,无法扑灭只好一面报警一面撤离。因此,这名保管员也因此得以幸存。此人最初曾被作为重大嫌疑审问,后经综合各方因素,排除了他的作案可能。经过在场七位专家的周密调查,认为起爆点应该是在北库前半部,靠近大门的位置。

 

不过,专家们发现记录与实际爆炸情况之间存在一定差别——爆炸的威力,经过计算相当于20吨炸药的作用,而北库内存放的炸药应该超过这个数量一倍。

 

老高对于这个问题是外行,只能听听而已。但王专家是这一门的行家里手,他计算的爆炸当量是比较有把握的。几年后,石家庄国棉纱厂发生连环爆炸案,死亡108人,侦破这起当时全国最大的爆炸案,也是请他前去。

 

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到场的痕迹检验员报告爆炸威力约为炸药20公斤,而负责侦破的队长是个老手,一听就不对,说:“至少八十公斤。”王专家到后,便让他重新计算。

 

结果,王专家说是200-250公斤。

 

这个数据,在案件侦破后被证明是准确的。

 

当然,有一半炸药没有爆炸,这也有可能,如果是先燃烧,而后发生爆炸,那理论上是说得通的。

 

然而,王专家看了当地的气温记录之后,和其他几位“擒雷手”同时提出了意见——这不像是自爆。

 

 

5

 

 

在阅读过程中,估计有些朋友已经猜出了王专家的身份,甚至还有熟悉情况的朋友反映——“老王的父亲是皮旅的吗?我怎么记得他家是开山炸石头的呢?”

 

特别是有朋友提出,在好几起震动全国的大案,比如石家庄连环爆炸案、芳林村小学爆炸案之中,都有王专家的参与,而且皆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要求我对他在这些案件中的工作做一些介绍。

 

这是一种不太容易完成的要求。如果从资质上讲,老萨虽然写过若干公安题材的作品,但是对这些公安干警的了解,却不是通过正式采访完成的。大多数情况下,这种采访更接近于私聊,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一个新的朋友,通过他们了解所经历的各种案件。你对这一行了解得越多,越容易得到对方的认同,而得到的素材便越丰富。

 

只是,既然不是组织安排的采访,采到什么便只能凭运气。大家虽然对“呼兰大侠”有兴趣,但如果碰不上经手此案的干警,或者对方有所顾忌,退而言其他,那老萨也没有办法。

 

比如这次说到的爆炸案,我唯一的采访对象便是老高,至今我也没见过王专家一面。而老高在此案中只是陪着王专家在现场工作了一个星期,结案时他已经被抽调处理另一个案件了。那个案件是个文物走私案,涉及到的案情与此前老高正在参与的一案关系密切,他不得不马上赶去参加审讯。这样一来,具体怎样破案,他也说不清楚。然而,就是这一个星期的协同工作,让他对老王产生了极大的钦佩。

 

他说这个人就像滑俊一样。

 

滑俊是谁?估计老高这个比喻十个有九个听不懂。

 

滑俊是我国优秀的战斗机试飞员,在行内极有声望。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事迹是试飞歼-8II的时候发动机忽然空中爆燃,指挥员让他跳伞,滑俊却选择了迫降。他的试飞经验丰富,深知这种严重故障“可遇而不可求”,如果把飞机完整地开回去,利用故障飞机和这份实验数据,可以较容易找到问题,最有效率地为飞机消除这一隐患。这个选择的危险性可想而知,当滑俊的飞机拖着浓烟烈火降落在跑道上之时,立刻被消防车喷射的泡沫所包围。事后科研人员发现,发动机的后壁已经烧穿,燃烧的火焰离飞行员只有一指之遥,见之惊心。

 

初听此事,可能会让人觉得这是个拼命三郎。但事实并非如此。滑俊性格温和,平时谨慎细致得令人惊讶。老高做地勤的时候曾为这位试飞员服务过,发现此人有个很特别的习惯——滑俊从来不会听地勤汇报飞机准备完毕就去飞。滑俊很懂地勤,在飞行前,他一定会自己把飞机检查一遍。表面上看,这是飞行员不信任地勤的表现,但老高说这是滑俊“惜命”。

 

他这个习惯和突破音障的试飞员耶格尔十分相似,耶格尔曾在大雨中检查试飞的飞机,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辛苦,他说命是我的,不是机械师的,他肯定不如我这么在意。滑俊不但自己检查飞机,而且经常和科研人员讨论飞机改装的问题,对要试飞的飞机了如指掌。他在飞机起火后敢往回飞,是建立在自己对飞机的充分了解基础上的。

 

老王和滑俊有着同样的特点。他出任务,听汇报只是走个形式,看现场才是真正聚精会神的。

 

比如发现一颗哑弹,不同技术人员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学院派的可能会引经据典,告诉你这炸弹的装药如何安全,在世界上还没有拆除中爆破的先例;官员派的可能会无限夸大其危险性,恨不得五公里之内连手机都不让打,这样万一出事儿了自己没责任。

 

只有真正去拆弹的既不能随便听信人言,也不能自己吓唬自己,否则完不成任务在其次,给自己家小制造痛苦那不是男人应该做的。所以老高一般谁的话都是听听而已,自己检查后得出的结论却坚持得像石头,天王老子也不能改。

 

当然,这是老高的看法,不是王专家自己说的。在追寻一些案件的线索时,经常有干警对自己处理的案件讳莫如深。这可能出于纪律约束,也可能怕说多了被同行视为出风头。

 

其实,碰上这类采不到的事情未必是坏事。

 

比如老高,据他的朋友老丁说,他曾经千里追凶,到吐鲁番活捉了杨伟名灭门案的主犯王银法。但问到这个案子,老高只说是集体的力量,大家共同的战果。

 

这就是不准备好好说话了。

 

后来才知道这个案子警方曾在白元设下完美的伏击圈,差一点儿就生俘了王银法,但因为参战干警不熟悉青纱帐的情况,竟被王银法咸鱼翻身跑了。如果这次伏击成功,也就没有后来王银法逃到新疆袭警的事情了,老高认为追捕虽然精彩,毕竟是亡羊补牢,并不值得炫耀。于是磨蹭了两个小时之后老萨只好放弃。

 

看出老萨对自己不太满意,老高这人好面子,就说你问点儿别的吧,咱知无不言。

 

我就问他,能不能说说你们警察办案中的糗事?

 

老高想了想,说有,我们姜大队就干过这样一桩,后来一直被笑话。

 

姜大队是反扒的老大,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两百斤。这么一个彪形大汉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有点儿冷面煞星的味道。

 

有一回,洛阳当时最有名的牡丹沐浴城连出盗案,报案后久不能破,于是姜大队带着老高等几个干警到那里去卧底,准备来个拿贼拿赃捉现行。

 

到沐浴城卧底,自然也会装成来洗澡的,侦查员当然不是真洗,他们只是脱了衣服,躲在更衣室、走廊这些地方装成闲人,来观察有没有贼作案。姜大队只穿一条裤衩围着浴巾,装成修脚的在二楼按摩室就地指挥,枪就藏在特制的裤衩侧兜里。

 

没想到刚进入现场不到五分钟,门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大声呼喊救命的声音。老高从窗口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女的披头散发在前面跑,一个男的手持铁棍,边骂边追,一棍子打在那女的腿上,当时就把人打倒了。那男的扑上去抡着棍子就往女人脑袋上砸,那女的就地打滚躲过一棍,棍子头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这案子可比偷东西大多了。老高正要从楼梯下去救人,忽见白光一闪,姜队长大喝一声,已经单手持抢,从二层窗口一跃而下,动作标准而迅捷。那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按倒,正要继续打,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刚一抬头,一支64式手枪已经顶在了脑门上。

 

此后的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6

 

 

话说当时最感惊讶的未必是那个男的,而是洗浴城的顾客。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半裸大汉从空中跳下,一把按翻那个歹徒,手枪顶住了指对方的脑袋。太阳光照射到这条好汉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橄榄色的肌肉仿佛铜像。

 

这一幕让人怀疑是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出现在了现实生活中。

 

但是……双方没有继续进行身体接触式的讨论,而是似乎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然后好汉把枪一抬,蔫不出溜地往回走了。而那个歹徒和受害者也似乎忘了刚才的事儿,两人站起身来,那男的还拉了女的一把,然后…….然后就一前一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这是什么戏码啊?导演不要收视率了吗?一众看客莫名其妙。

 

姜大队的部下们也十分诧异,虽然这些家伙们也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但老姜这凌空一跃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家愣没反应过来。及至姜大队收兵了,大家才明白过来,但也猜测着事情并不大,很可能是发生了误会,所以并没有出手阻拦。

 

姜大队只穿着一条裤衩,在周围围观的大爷大妈、怀春少女的目光中,威严地走到大家面前,把手一挥——收队。

 

事后才知道,当姜大队的枪顶在对方的脑瓜顶上,那小子当时俩手一松,手中的棍子便落地了。看起来倒是谈不上穷凶极恶嘛。姜大队看他识趣,便也不准备当场动武,正要问话的时候,那个被打倒的女的说话了:“大哥,你别打死他。”

 

“嗯?”姜大队低头看她。

 

“他是我老公。”那女的倒挺大方。姜大队狐疑地看看那根粗大的棍子,再看看那男的,那男的赶紧点头,跟鸡啄米似的。

 

“俺们是两口子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嗨嗨嗨嗨。”那男的笑嘻嘻地解释,但笑声都变了调。

 

“两口子打架?”姜大队看看那条鸡蛋粗的铁棍子,“你们那儿两口子打架都用这玩意儿?”

 

“不用这用啥?”那男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目光中带着一丝困惑。

 

“你这一棍子,能把人打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毕竟是琢磨人的,姜大队看人有眼光,有几分信了,但还要确证一下。

 

那男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那女的抢过话题来了:“打不着。老打,都知道套路。俺们那嘎达都这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闹着玩呢,我也用这玩意儿打过他。”

 

看看两口子鼻青脸肿,却嘻笑点头的样子,老姜顿时有种无力感。

 

那还能怎么办?收枪走人呗。

 

老高说到这儿对老丁插了一句:嫂子最近没拾掇你?老丁虎着脸哼了一声,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绷紧的脸颊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类似猫抓的斑痕。

 

老丁家饲养宠物?没听说过啊。

 

据我所知,那嘎达的夫妻也不都是这样,但确有一些真是互相捶出来的(当然用这么粗铁棍子互殴可能比较例外),每天不打一架就难受。有意思的是他们往往还吵架归吵架,而遇到外战绝对同仇敌忾。

 

想了想,我给老高讲了一段动物学的趣闻。

 

话说地球上有一种美丽而矫健的动物,素来得到各国君王的喜爱,这就是猫科动物中的短跑之王——猎豹。古代很多国王都饲养这种动物随自己出猎,并以此为荣耀,连元世祖也不例外。由此可见猎豹通人性,也不是不可饲养。但,偏偏猎豹在人工饲养下几乎没有繁殖成功的例子,以至于越来越少,差点儿绝种了。

 

国王的宠臣们使尽了办法,甚至直接把野外带仔的一对猎豹抓回来,但,已经被证明能生的猎豹到了皇家御苑,竟然也生不出后代了。这些美丽的大猫似乎也不是对人类的饲养有多少意见,也夜夜笙歌,但就是不生小猎豹,跟深宫里的皇帝差不多。

 

这个谜直到二十一世纪才解开。法国的动物学家借助数字式监控系统对猎豹进行长时间跟踪后,终于弄明白了它们生育的秘密。原来,猎豹的求偶方式十分奇特。雌猎豹在发情期会突然疯狂地奔跑,而雄猎豹会随之奋起追赶。只有追逐中能够赶上雌猎豹的小伙子才可以赢得青睐。

 

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在这种追逐中,雌猎豹的荷尔蒙会大量分泌,促进雌猎豹排卵,于是,猎豹便可以生育后代了。

 

这其实十分符合达尔文的理论——猎豹生存最主要的依赖便是其速度,而猎豹这种奇特的求偶模式决定了低速度的猎豹根本没有机会把基因遗传下去。只有最强壮敏捷的猎豹,可以使雌猎豹受孕。这是严酷的自然环境决定的。

 

而在人类的饲养环境中,猎豹不可能有足够大的空间举行这种求偶仪式,造成雌雄猎豹即便耍流氓也生不出孩子来。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饲养的猎豹没有后代。

 

老丁和老高若有所思地听着,还是老丁先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俺们两口子打架也是跟猎豹似的为了生孩子?”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随口一说,随口一说……”兄弟赶紧致歉。

 

看着老丁不依不饶,老高来解围了:“咱们说的是豹子,野兽嘛,和老丁你没啥关系。”他话锋一转,“你们猜这次姜大队英雄救美之后,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看我一副不肯动脑筋的样子让老高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道:“那就是此后三天蹲守,什么人也没抓着。当地浴池的治安问题就此解决。”

 

看到我一副迷惘的样子,老高解释:“都看见带着枪的警察出现了,你说,哪个不知死的还会来这儿扒窃呢?”

 

也是啊,一般干这个的都是高智商,不会这么没眼色。

 

“对了。”老高忽然问道:“咱们是来谈爆炸案的吧?”

 

敢情都忘了这次是为了什么大家聚在一起了。

 

“好吧。”老高说,“还是回过头来说老王吧。”

 

 

7

 

 

老高在吃面之前曾经交代过这么一句话——老王的事迹,五角大楼都知道的,你让我讲可以,但是写出来炒了冷饭你别怪我。

 

我说你讲了再说。

 

我知道,当你近距离接近一个人或一件事的时候,很多感受是独特的。我们要的,便是这份独家,炒冷饭反而是无趣的。

 

什么是独特的呢?比如,我就没想到王专家会让老高去找当地的气象站,要两周的气温变化图表。然而,这份资料很快发挥了作用。根据图表,那一天正是当地两周内气温最低的一日,室外的最高气温只有8摄氏度,而炸药仓库内的最高自然气温则不应超过15摄氏度。王专家很有把握地告诉大家,在这种气温条件下,其热量蓄积是不足以发生自燃自爆的。

 

那么,有没有别的事故可能呢?

 

因为时近春节,当地放鞭炮的比较普遍,会不会是某个傻小子把炮仗扔到炸药仓库引发了这次大爆炸呢?经过清查,发现当地居民对于炸药这种东西还是很敬畏的,并没有谁敢跑到这里来放花炮。

 

老王的结论得到了与会一位解放军专家的支持。他说当地存贮的2号岩石炸药只有在250摄氏度以上的环境中,或者每平方厘米六个大气压的条件下才会发生自燃自爆——高警官怎么对这两个数字记得清楚呢?因为他说六是顺,二百五的意思大家都清楚,这样不是很好记吗?

 

如此,是不是炸药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呢?

 

王专家也考虑到这个问题,因此建议有关部门将残存的炸药样品送交国家级检测中心进行检测,以确定其品质。

 

结果,一如所预期的那样,两种残存炸药的各项理化指标都符合国家标准。

 

这样,案件的侦破方向边开始转向刑事犯罪。

 

最初,当地警方不太同意专家们的看法,他们根据下发的相关资料中炸药可以自燃的理论与专家们进行了一番争论。不过,最后发现,那篇关于炸药可以自燃的文件竟然是王专家的论文。那,还争论什么?

 

这个案件的侦破中,还出了一个花絮。

 

因为案件的侦破程序中少不了发动群众提供线索,警方到周边居民那里去收集情况,难免和当地村民接触。有的村民在消除了对公安人员的紧张感后开始变得随便起来。有一位老大爷和警察聊得兴起,便提出一对兔子送给对方。

 

兔子是野兔,打了时间不久,血迹还颇为新鲜。但警察马上敏感起来,说您这是在哪里打来的呢?老者说是自己的孙子通过同学弄来的,他有个同学在张三沟那边住。

 

难道有人敢在炸药仓库附近打猎?

 

警察们惊讶之余,便传唤了那个卖兔子的同学。结果证明他只是收购了山民的猎物而已,当地山民都知道张三沟一带有炸药仓库,打猎时必要避开这片地方。所以,这兔子和发生的爆炸案应该没什么关系。

 

耐人寻味的是,爆炸发生前,张三沟一带植被茂密,野生动物繁多,不但有兔子和野鸡栖息,甚至出现过野羊和野猪。这在中州大省是十分难得的。

 

不过,这种因为人类军事原因造成的特殊自然保护区并不稀奇,在菲律宾的美军苏比克海军基地之外,也形成了这样一个各种动物的乐园。至于历史上,宋辽边境、苏德边境都曾经被人为建设成了荒莽地带。

 

只是张三沟的爆炸可能太过惊悚,幸存的野生动物自此纷纷远徙,至今没有回复当年的生态群落。

 

而老高对王专家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这座自然保护区内做了一个魔术师般的实验。

 

他的这个实验是以省公安厅技术处名义作出的,目的是证明2号岩石炸药的稳定度。这个实验因为十分特别,所以还专门找来了摄影师,准备把它拍摄下来。

 

当然,等最后摄影师弄明白遭到如此“虐待”的居然是烈性炸药,工作时脸都是绿的。

 

为什么说“虐待”呢?因为王专家竟然下令把炸药架在火上烧!

 

对于炸药这种东西,不是应该轻拿轻放,小心翼翼地吗?谁敢把它放在火上烧?

 

老高在得知实验内容后,脸也是绿的。王专家说你不要担心,要相信科学。

 

科学当然是应该相信的,但不按照科学出牌的事儿不要太多。老高算是一条汉子,但面对被烤得变形的炸药,腿还是一个劲儿地发软。尿遁,病遁,电话遁,效仿王连举……想法不少,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实施——都是同事,都是老乡,谁不知道谁啊,看人家王专家气定神闲,哪个好意思跑?

 

到现场才发现,真正进行实验的地方和他们观察的地方是分开的,除了摄像师以外大家离得都足够远,安全上并无可虞之处。

 

对王专家来说,他是真相信科学的,而且可能处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所以表现得十分从容。他翻腕看看手表,说:“现在烧了二十分钟,你们看,发生什么变化了?”

 

烧了二十分钟,炸药居然没有炸。大家好奇地细看,发现炸药从白色变成了黄色。这与王专家在著述中的描述是符合的。也让大家对随后的实验多了几分信任感。

 

随后还有什么实验呢?

 

接着烧呗。

 

实验最终进行了四十五分钟,警察们饶有兴味地领略了2号炸药的钝感。45分钟的焚烧使炸药由白色变成了黄色,又从黄色变成了黑色,体积减少1/3,但最终没有爆炸。这时,温度已经上升到了189摄氏度。

 

这个案子中,让老高说得最有回味的,便是王专家这个实验。

 

此次实验完毕,所谓事故说便销声匿迹了。老王到达五天之后,各路专家共同认定,该次大爆炸属于典型的人为作案,应是纵火后温度上升到200摄氏度以上,使北库炸药发生燃烧,又在燃烧中达到更高的临界点,引发该库炸药中残存的部分起火爆炸。

 

也就在这一天,老高因为另一个他一直在跟的案子有了线索,被迫紧急赶回洛阳,所以没有等到案件完全侦破。

 

后来听说,这案子很快破了,据说是一名盗卖炸药的保管员所为。盗卖炸药使库存减少(这就是为什么爆炸的当量与账面存量有差别的原因),因为公司要重组,届时账目会对不上,焦急之中,为了能够消除证据,该人采用延时纵火的方式,试图烧毁炸药仓库。大火最终引爆了药库,造成这次大爆炸。

 

破案的细节老高也不清楚,对他来说,最难忘的,便是曾经和他钦佩的排弹专家一起工作了五天,而且亲眼看着对方解开了一个似乎无解的谜团。

 

“可遇不可求。”老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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