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X 作者:李傻傻 中
第六章
1
1998年12月末的一天,天气又干又冷,风像透明的冰一样飘在空中。天灰得不能再灰,看不到远处的房子,显得西安很平。走在校园里,穿过无处不在的风,前面走着我爱的人。我想像着爱情,努力使自己变得温暖点儿。当风迎面刮来,我就倒退着走。
冯锡钢递给我一沓稿纸,一枝铅字笔,说你先写交代材料吧。冯锡钢说,我们了解到你不止打这次架。还有什么你都老老实实写清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门好像反锁了。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照亮我面前方圆大约一米的地方。我一直想写点儿什么,早点儿写完好早点儿出去。可是到了天亮,我还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早上九点左右,政教处来验收了,问我写了多少。我说还没写。冯锡钢说,没事没事,给你个房子,你慢慢写。
中午,大群人从窗外走过,去食堂吃饭。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头,是杨晓,她喊我。沈生铁,到这边来。
我记得她那天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头发梳得异常整齐,额头上沁出汗珠,比起我一晚没睡的憔悴,她明显新鲜很多。她给我带来一大包零食,说道,生日快乐。那天是12月27日?我有点儿记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杨晓对我说了这句话。
再过许多年我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情形:我过18岁生日那天,杨晓恰好走了过来,对我说生日快乐。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我就觉得自己很需要安慰。这引发了一连串反应。首先是我对杨晓说了令她激动的三个字,接着她突然哭了,并且拉过我的头,隔着铁栏亲我。她第一次那么亲我。她说她忍不住要偷偷跑过来看我,还会一直再来。我忘记了具体的感觉,只有激动而空虚的记忆......我很乐意为她擦眼泪......很高兴看到眼前的一切,因为她那时就像一头小野兽,脸蛋光洁,脖子修长,眼睛也很漂亮......比我们赤裸相对时,更加动人心魄......我给她擦了一会儿之后她就不哭了......还笑了......就像电影中演的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2
我承认我们都受过电影的影响。政教处也受过电影的影响,因为我写了很长时间的交代材料,却总是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比电影里给英雄人物故意制造的苦难岁月还要漫长。他们让我不要光写打架,要把所有的坏事都写出来。我就把划玻璃也写上,看到老周、林校长也写上。他们又说不用写这么多......所以,我总是没有一份可以作为供词的材料。没有供词就无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继续写。
在政教处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黑屋里,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放档案的柜子,靠墙站着。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每天早上,我吃完饭后,就呆在里面。中午和下午,杨晓都来给我送饭吃。由于她爸的关系,政教处允许她走进黑屋。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饭,杨晓则穿着红色或者白色或者蓝色或者别的颜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说话,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说我是只猪。我喜欢她穿着红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说我是猪的样子。
我也喜欢她穿着白色衣服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桌子的高度刚好够着她的屁股,窗户外面的光簇拥在她背后。有时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着,还亲她。如果门开着,她的脸就会出现两片很不健康的红云,如果门关着,她就舌头伸进我嘴里,灵巧地游动,一点儿也不怕被窗子外面经过的人看见。
我整天价关在小黑屋里,屁股下一条方凳,头顶悬挂一盏15瓦的白炽灯。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没写,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说。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想我到底要在这间黑屋里呆到哪年哪月。我看着屋里的一切,心想要是我有特异功能,一定把它们都化为乌有。这间小黑屋。桌子。椅子。硕大的档案柜。学校。我每天盯着它出神,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立志要打开它看个究竟。
柜门上有一把巨大的铁锁。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把锁撬开。当时我只有几把钥匙,一把剪刀,一个挖耳勺。钥匙明显能插进那个硕大无朋的锁孔,而且可以像筷子搞茶盅,在锁孔里哗哗哗搅动,但也绝对不能把锁打开。看来只有用剪刀,慢慢把盖在弹子上的铁皮刮掉,再想办法把弹子敲出来。主意已定,我把锁握在手里,开始漫长的撬锁程序。大约半个小时后,手掌被铁锁边缘的锋棱硌得很疼,拿剪刀的手指也快要磨出血泡。大锁还是一个完整的铁疙瘩。我放弃撬锁,想看看能不能把柜门上的铁扣取下,用剪刀。铁扣用螺丝钉固定在门框上,可是螺丝钉被反扣的门钩挡住了。
我抓住锁摇晃,想让螺丝钉多露一点儿出来。我把锁扭到一边。突然啪的一声,锁自己弹开了。他妈的原来锁早就坏了,我取下后想锁都锁不紧了,只有一毫米锁舌插进锁洞。......我记得,柜子里全是交代材料。甚至有我被教务主任收缴的《思春少妇》和《废都》。我记得我还感叹了什么,可能是感叹自己考虑问题太不周全,观察也不仔细,竟然花那么大的力气撬锁......
我还记得一天天黑了,我把灯拉熄,在小黑屋里抽烟。烟是杨晓买给我的。我透过窗户,看着很远的地方。因为月光很薄,路灯却很亮,要是杨晓从操场那边走来,我就能看见她。但是她一直没有来。她可能以为我已经回宿舍了。我只好搬出一大摞材料,一页一页地读过去。这些材料都是以往"犯错误"的人交代的,最少的只有几行字,比如:
尊敬的政教处领导:
我昨天在女生宿舍偷了三件衣服,其中一件外衣,两件内衣,愿意接受记大过的处分,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学校不要在广播里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表现,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195班杨志
后面是日期、手印。有的长达十几页,我翻都要翻半天,里面的灰尘呛鼻。有一个人写得十分有趣,但是我忘了她写什么了。只记得她的名字叫吴罡。在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就风闻她的轶事。那时她是一个小个子女生,但是长得像个小男孩,下巴上有一颗主席痣,分外显眼。我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时,她还很年轻,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她。可是我还来不及看清她传言中的漂亮,她就被开除了,好像是肚子大了的缘故。再见到,是在一个小学的门口。那条路上挤满了小孩,过路人几乎寸步难行。同学指着一个坐在三轮车上打盹的女人说,看,吴罡。她像一只蹲在烟囱上的乌鸦,穿了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灰色的鞋。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学生登上三轮车的帐篷,她站起身来开始收票。司机座上一个男人发动机器,三轮车冒出突突突作响的黑烟。
杨晓来了。
杨晓说,她打电话到我们宿舍,才知道我并没有回去。她简直不敢跟我说话,怕惹火了我。她试着劝我把材料写了,可又不敢开口。她说,我看到她,脸色冰冷,在看交代材料,她去了我也不抬头。当她终于开口,我却拿出吴罡的那张材料给她看。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最后简直要在小黑屋里哭起来。我对她说别哭嘛,我不会有事。她说,他们会把你开除的。
我抱住她,开始一动不动。杨晓说完那句"他们会把你开除的"之后,我就开始把冰凉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冰凉的手先是贴在她光滑温热的腹部,她大叫了一声,不过没有怎么动。我问,冷吗?她说,不冷。我摸索着往上,准备接受她的拒绝,但她没有。我把手掌贴上她整个乳房。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因为我的手没怎么动。后来我的手捂热了,有了心情和她开玩笑。我当时是这样开玩笑的:他们又没有抓住我的乳头,我又不爱他们,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乖乖写材料?其实我心里还在说,虽然我爱你,但你要我顺从,我也不会乐意。但我没有说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3
元旦那天,政教处主任来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东方,说,你现在回去,叫你爸他们来。快点。材料不用再写了,我们有新的证据。其实我家在学校的南边。
我先来到树下,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这么久不用,刀头竟然生锈了。我用它在铁床上刻了两行诗: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还在门后刻了"再见"两个字,不过估计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看到。
冷风吹进门缝,我觉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为我太久不运动了,二是因为我的病并没有全好,这几天又没睡个好觉。我解开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趴在床单上像一块猪肉那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躺了很久,起来时还是觉得神经紧张,左太阳穴疼。可能我伤口还有点儿发炎,头也在发烧。还可能我对回家通知家长有几分担心。后来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来,我想动动,就点了两根蜡烛。那还是我上学期买的,本来打算用它们在夜里看书,但往往才一点燃,几乎所有人都嚷了起来,说蜡烛光太刺眼,使他们无法入睡。事实上我们都像猪一样麻木,只要没有铃声,可以睡到天荒地老。只有廖福贵例外,他见我吹灭了蜡烛,翻来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电话看书你可以用嘛。他说得对。我就躲在被窝里,把话筒拿开,借用那可疑的红光。就是那个电话,帮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书。我甚至用那一点儿可怜的光线看清了谢非潦草无比的诗歌本子,(这个人我以后也许会提到,也许不会,因为我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只是喜欢他写的诗。)还有郑明几篇杰出的黄色小说。郑明两个月前当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写小说,会写出十分漂亮的东西,比陈忠实、贾平凹什么的都要好,以前他们辛勤劳动,写出了一点儿东西,现在他们辛勤开会,所以写不出东西来了。可惜郑明已经当兵,等他熬出了头,变成军校人才,估计我们已互不相识。
4
还有很多事情难以回忆。我当时想起了我爸妈,还有点儿担心他们。我一定还想了很多别的。因为我后来又决定不那么走掉。我他妈到底想了些什么?我努力回想,努力记忆,最后只能学习科学推想进行推测:我不见了之后,学校一定会通知我家长。白山村那一对中年人听到这个消息,就不但打不成工,还会吃不下饭,伤心得要死,气愤得发疯,最后还要花几百块钱,坐车到西安,到处找他们的儿子。我不想搞成这样。所以决定再留一天,把什么都处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么样,所以决定留完这一天,说什么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衬衣下摆拉出来,全身放松,外衣解开,点了一支烟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烟雾先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这样使人口干舌燥,但是我总是忍不住,总是要把烟雾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一旦一个人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做事的方式,就很难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改变,比如"吸烟有害健康"什么的。在吸烟的过程中,我在想,我该怎样,才能照顾我爸妈的情绪。我想至少不能马上让他们知道我已经被开除了,要不然他们连年都过不好。我爸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杀人、逃命的能力,却仍旧对我满怀雄心壮志,以为我能照他所想,给他争气。仿佛他从湘西跑到陕西,不是为了避祸,而是效仿孟母三迁,把我搞到这关中平原来领略、浸染汉唐气象。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改造我了。他命令我最先学会写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让我用右手写字、吃饭、砍树枝。像他那样。可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无法监视住我,我虽然吃饭用右手,写字用右手,切猪草却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左手......总之,我仍然是一个左撇子。
无论如何,我不想给他们致命一击。于是我就掐灭了烟,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去找一个人来顶替我爸或者我妈在处分决定上签字,反正那帮家伙谁也没见过他俩。我不能找亲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两个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个,我该找谁呢......
5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政教处还在睡觉的时候,我翻过爬山虎的枯藤,置身于疾风劲草的早晨。我曾经说,这里很荒凉,总是没有人影。不但如此,这里几棵乔木也只剩树桩,几片水洼也已经干涸。遥想夏天的情景,可不是这样。那时绿草茂盛,破烂生锈的钢铁星星点点。如果那架已经搬走的直升机是坠落下来的,在坠落之前飞行员看到的就是这些。它从云端直线下降,激起巨大的尘土,尘土又被大风吹进飞机子弟学校的上空。大批学生感到空气突然变得有点儿呛鼻子眼。于是他们奔向阳台,发出兴奋的叫声。
那个时代我也许还没有出生。飞机轰鸣,青草接天,也许确实让人热血沸腾。
若干年以后,有个刚刚成年的男人穿着宽大的上衣,两手空空,踏着荒草大步穿过当年飞机失事的场所,一路上他遇见许多废弃的钢铁,在其中一些上面他坐了下来,红色的铁锈快速地脱落,但他走得更快,一分钟能走100米--我仿佛看见自己胀鼓鼓的背影和墨汁一样泼开的头发......
我走得很急,风又干又冷,很远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打靶场再过去,就是那片松树林,杨树林,我和杨晓曾经在那里一直躺到天黑。当然是星期天里,她是好学生,不跷课。应该是秋天里吧,树叶金黄或者火红,盖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会儿,裤裆里那位胀了起来。我把它掏出拉链。秋风吹过它的顶端。杨晓先是端详了一番,接着握住了它,把它塞了回去。我被她的举动搞得魂不守舍,脸上也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我本来是来找中年人的,却想起了一对少年干的事......
在一个村子的边缘,我看到几只羊在吃干草,草根也拔出来。很快,我又见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我问他爸在哪里,他说,在家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那个胡子拉碴的人说话。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我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他说,哦,啊。他知道这个学校,因为它的升学率在全省是数一数二的。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说,干啥?那个,我,我被人冤枉,然后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爸他们不在这儿。他们要找家长签字......那你找我干啥嘛?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不会出问题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你。他摇头......我说,我给你十块钱,行不行?我要你钱干啥。
我只好又溜出村子,找别的人。收割过的玉米田很荒凉,我站在那里,回头,回头看着经过的村子。云倒挂在头上,不断奔跑。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有人在烧玉米秸,一阵阵浓烟四起,浓烟遮盖了人影、道路、方向。我蹲下来,头埋在膝盖里,后来又坐在地上。我找了四个石子,分为东南西北,把它们朝天上扔去,哪个石子离我最近,我就朝哪个方向走。
一连找了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无法说动他们做我爸我妈。他们都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替他们想道,这学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处找人当他爹娘。我脸上带伤,有点儿变形可怖,骗子又在到处行骗,他们不这样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亏我的烧已经退了,没有太激动,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到底是不是疯子?
后来我来到一个烧玉米秸的人身边,看着他熟练地一捆一捆秸秆举过头顶。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转眼浓烟滚滚,明火完全淹没在小山一样的秸秆堆里。我调整好了表情,向他问路:叔叔,请问姜寨怎么走?
姜寨?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汽车?
你往那边走。他指着我来的方向。那边有个学校,学校门口就有。我装出看不透那片小杨树林的表情,说,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我第一次来西安,走到这边给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样会撒谎,天衣无缝,无论撒多少次,都不会露出虚假的迹象。
看他有点儿犹豫,我于是递过去一枝烟。好猫,宝鸡卷烟厂出品,为这次行动我专门买的。在路上,他问,你是哪的?湖南。湖南我去过,好地方。他吸烟后眯起了眼睛。他说,我看你在这转了好大一圈了,我还以为你是飞造子弟学校的学生呢。
我就顺着他的话说,你真厉害,你说对了......那时我们已经走进了杨树林,我乘机把我的事情跟他说了,并添油加醋地描绘了我家的悲惨情况,像我爸有病,我妈心脏不好之类。在说谎上我真的应该算个天才,不过我那天说的话,还不算十分偏离事实,我只是想表明我不愿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并表示了对我的同情。我要给他钱,他总是说不要。
签了字之后,我对他一连串地说着谢谢,冷不防把50块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就跑。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我从水管爬上阳台,去拿行李。我收拾起来,把不要的全扔下,该要的也不要,只保留我想要的。衣服两件,三本书:《秘密的轮胎》、《庄子》、《野外生存手册》(《秘密的轮胎》不是我杜撰的,它的实际身份,是陈未名摘抄的成人笑话、江湖暗语、离奇故事以及我俩共同创造的语录汇总。算是纪念),眼镜,玻璃刀,一双球鞋。被子仍然铺在床上。有一个风铃,杨晓织的,让我犹豫了一番。我本来想带走。我想起她怎样在小卖铺挑选白色的铃铛,挑选丝带,每种颜色都要一根,怎样在上课的时候用课本竖在前面,偷偷把一个个小铃铛编好,最后怎样用丝线把一大堆铃铛串起来。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双老鼠眼睛下串起来的。我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这种小东西,但是她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可是现在我他妈给开除了。我有点儿难过。如果那天我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我肯定会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哭起来。我不想哭,所以最后还是把风铃扔掉了。我想就那样走掉,跟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发生什么联系。我不想装出很留恋这个地方。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饶,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请示,你会不会不那么愉快。你不但达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妈还要来学校要人,到时候看你他妈怎么下台。
行李都装在一个旅行包里。我数了数钱,还有100多块。这差不多够我花半个月了,应该可以撑到放寒假。接下来,我抽完了剩下的烟。我不用再担心被罚款了。我他妈以后想抽多少烟就抽多少烟,再也没有人像壁虎一样蹲在墙角,随时准备撒泡尿在我头上了。我鞋也没脱,只是把双脚插在床头栏杆外面,躺了一阵。终于走的时候,正在上第四节课,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走了。
6
下午的风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脸上,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为好。西安我没有亲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没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门外就是虎街。这是一个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车,有很多公车可以坐。我跳上第一辆到站的公车。
我对于这种长方形的交通工具,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上面人总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很丑。
我后来知道,那天我跳上了603路。大部分人都站着,有一部分女人还把外衣拉链拉开,紧身毛衣包着鼓鼓的胸部。我承认我有点儿好色,尽管我刚被开除,却仍然死死盯住离我最近的胸部。感谢它们,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悲哀和爱一样,总可以被更新鲜、更刺激、更惊奇的事代替。
我想起杨晓的胸部来。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可是我还是想了。我只摸过一次,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形状,可是我现在却要走了。公车晃荡,我回想着和杨晓的一切......
我随着公车晃荡。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额头很高,十三四岁的样子。我见她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车到骡马市,车上突然一松,又突然一紧。在这一松一紧的空隙里,小女孩抢到了座位。我于是也移步换位,来到她座位的右侧。从上往下看,能看到她漆黑的头顶,中心不是一个小发旋,而是两个。看不到少女隆起的胸脯,可能她还太小,因此那里还河湾一样平静。我看着这个人,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烦闷,并打算到下一站的时候,就上去和她搭话。
由于是冬天,车窗紧闭,玻璃上有一层肮脏的水汽,有的人用手指在上面画图。我想起了我的玻璃刀。窗外一排排灰色的房子迅速跳开,跳到后面去,因为那一段路坑坑洼洼,车子像吃了摇头丸。我有时眼睛看着窗外,心想这就是西安。这确实就是西安。或者想,这个女孩不错。我该怎么跟她说话才好。这就是说,我为了说出妥帖、自然、有效的话,在一遍遍地打着腹稿。我跟什么陌生人说话,都无法张口就来......
"各位乘客,边家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车空了很多。这时,我看见小女孩把右手抬起来,挖起了鼻屎。虽然她的手掌遮住了鼻子和下巴,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拇指已经伸进鼻孔的深处。也许她认为挖鼻屎没什么,别人可能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可是我看她太认真,太仔细了。看到一个喜欢的女孩突然在眼皮底下挖开了鼻屎,我承认我有点儿难受......
我跳下了车。边家村。我举目四顾,四顾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里可以去。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车,我想,我就在家里,种点儿菜,喂一只猪。或者等我爸我妈回来,跟他们去广东。
我从边家村走到了大雁塔,又折回了边家村。从关上宿舍门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该到哪里去。我庆幸我爸我妈都不在家,不会发现我已经脱离他们设定的轨道,逮不住我,骂不到我......
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我得让同学们接到电话时制造我还在学校的假象,我还得打电话告诉那边钱够用,我很好,一切不用担心。我决定下学期也这样干,拿上学费、生活费,但是不上学,拿这些钱干点儿别的营生,做出点儿名堂。也许暑假再回去,也许再也不回去。
第七章
1
边家村是一个城中村,包括三条大街:边东街,边西街,牛街。总的来说,这里吃的穿的住的××的,什么都有卖,只要你有钱;可以说它是个小城市,也可以说是集贸市场。每天,一些人在哭,闹,笑,玩,病,死,就像树摇动、枯萎。有时候一个人死了,很多人不高兴起来,他们都认为死人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说做白"喜"事,也只是心里的希望,他们认为死真是倒霉,只有活着才好,至少可以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他们也突然觉得,活着并不好,于是就吵吵闹闹,于是就吃吃喝喝。我心里烦得很,不想吃也不想喝,只想找个地方,可以供我休息。我一路张望着,最后站到了张曼玉洁白的腋窝下面。
张曼玉指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方向,嘴巴张开,露出牙齿,笑着。和她耳朵平行的地方,写着一行字:飞机子弟学校,让你的孩子展翅翱翔。一位红脸蛋姑娘使劲擦着她牙齿上"办证"二字。
旁边是一个小灯箱,因为是白天,没有亮灯。我看了这个灯箱上的广告之后,就按它指明的路径去找一个地方。一个被声称有旅社的地方。
我找到它的时候,城墙上灯笼已经红了。"诚信旅社"四个字在灯箱上发着亮。旅社的前台藏在一条黑黑的弄子后面。西安的民房都有这种长长的甬道,又黑又窄。我走了一年才看到那个亮着小电灯的窗口。灯泡可能只有五瓦,一个老头半坡时代就开始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我敲敲窗子,叫道,喂,有空房吗?
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嘴角的涎水正缓缓地爬向登记簿的封面。我又大叫了一声,喂,喂?他还是没有反应。他死了呀?
我只好用力捶打那扇发黑的木门。这一次老头总算抬起了眼睛。他没死。他擦去嘴角的涎水,嘟噜道,住宿吗?只有单间了。我开了一间最贵的单间,60块。他说只有这一间了。
填写证件的时候,我觉得这家店有黑店的嫌疑。它让我想起孙二娘。我被她倒挂在房梁上。她剐我。临剐之前还用一桶冷水把我浇醒,拍着我的脸问,老娘剁碎了你做包子馅儿,你意下如何?我填一行字,抬一下头,看一下面前的人,他闭着眼睛又在打盹。职业,学生,抬头。年龄,18,抬头......
我身后冒出一个女人。她还挽着一个男人。他们也开房。老头睁开眼睛,说,只有最后一间房了。
女人问男人,住不住?
你想不想住?男人问女人。
我听你的。女人说。
男人面向老头,趴到柜台上,问,是大床还是小床?
老头说,是双人床。
出于好奇,我看了他们不止一眼。女人瞟着我填的表。当男人把老头给他的登记表推给女人,女人拿了压在我表上的圆珠笔。我催促老头赶紧去提壶开水,但老头说,不急嘛,登记了这位再一起去嘛。我只好看着女人写字:职业学生,年龄20。写到20的时候女人偏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敢再看下去。
那时,天色已晚,但还不算太晚。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女人眼影乌蓝,胸口的挂坠很亮。我住在201,她好像在203,或者202,反正离我十分近。我从201的窗口望出去,除了一堵墙,什么也看不到。还好墙上有个窗户,是一户人家。透过纱窗,可以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在活动。越看不清晰,我越想看。我有这个爱好,总是强迫自己去看。我看到他们一会坐下,一会又站起来,好像在吃饭。纱窗滤过蓝色的荧光,我猜他们在一边吃,一边看电视。这和我们家不同,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视,所以要么大家光吃饭,一言不发,要么说起各自见到的事,商量、责备、训斥、妥协、偃旗息鼓,高兴的时候互相取笑......
201光线很暗,因为我没有开灯,只靠对面窗户射进来的一点儿微光照明。脱掉外衣,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接着,我双手捂脸,哭了起来。现在想起来,我很难理解当时这一举动的突兀:这么久我都没有哭,在"黑店"却哭开了。原因我已经无法回想,只记得我头蒙在被子下,眼泪滴在床单上。我一直缩在那一块软绵绵的、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哭泣,开始是号啕,慢慢变成小声啜泣。我怕我一伸出头来,就看到墙壁上那一层稀薄的、跳动的蓝光。那会让我意识到我还和别人毗邻而居。那样我就会完全哭不出来。一个人极度烦闷、悲伤、两侧太阳穴也有点儿痛的时候,就会想到哭,如果不让他哭,他就会憋得慌,觉得世界好像正在收缩,而他就要爆炸。
如果当时我没有哭,就能更早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不是202,就是203,反正离201很近。好像是一个人在哭,一个人在笑;一个人在打,一个人在挨打。啪啪啪,就跟拍牛屁股一样。拍牛屁股是我经常干的事,用巴掌把牛屁股上的牛虻拍死,一声脆响之后,手掌上就出现红与黑、红与黑、红与黑,红的是血,黑的是牛虻的尸体。
我停下哭之后,脸上风吹开的裂口被眼泪咬得有点儿疼。旅馆的小龙头在露天平台上,我找了很久。这种声音更清晰地蹿进耳朵。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男欢女爱的产物。那是录像里的声音,那是跟录像十分相像的声音。而我虽然看到过老周和林淑英搞,却只见其人,不闻其声。他们在默默地做着。老周默默地耕耘,可是他再怎么卖力,也已经不够有劲。林淑英完全是一片冬天的稻田,老周犁不出她的苏醒。
小龙头的旁边就是厕所。我把自己关在里面,但还是忍不住,溯声而往。是202。我看到一个女人,扶着红色的床头柜,身上披着月白色的皮肤。她漂亮的脸蛋对着窗外,我只能看见一半屁股,高高撅起在灯光的范围里。我承认我看得有点儿入迷,当时的情形换了谁都会这样。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个肥胖的男人竟然衣冠整齐,只是用一只拖鞋还是别的,用力地抽打女人的屁股、大腿......嘴里说着:"噢,还要打吗?"他们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好像各自并不相干,他没有打她,她也没有挨打。我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如果你要问我有什么感觉,那除了"兴奋",我说什么你都会以为不是真的。可是事实上我丝毫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对那月白的皮肤,高撅的屁股。我看了一会儿。我什么也没做,就走开了。
我在一块松落的石灰块上找到了电灯开关,房子里顿时亮堂堂的。隔壁还是叫声如雷,它驱散了我很多烦闷。但是还有很多烦闷永远也驱散不了。我垫一个枕头,斜靠在床上,烟又被我抽开了。烟雾它是蓝色的,它很轻。它在灯光下显出更轻更透明的蓝色。我看着它盘旋、缭绕、上升、消散。空气中留下蓝色的烟味。我呆呆地看了很久。
我很累。躺倒在床,我迅速梦见自己正在缓缓进入梦乡。一个宽阔无比的女人抱着我妈和我。另一个女人挑逗着我。在我射精的地方长出一棵绿色的树,是她的寒毛。我妈问,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我回答不上来......梦里的地方好像我见过,但是醒了后,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梦遗之后,我还想继续做下去,好记住梦里的情节。
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梦。听得出那是两个指节敲击木板发出的声音。是这个声音吵醒我的,还是我醒了之后才听到这个声音,这种问题往往难以搞清。
刚一打开门闩,她就侧身钻了进来。正是住202的女人。她约莫20岁,眼神奇特,天真的瞳孔中闪着精明的目光。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态度温和。
她的衣服有点乱,手腕上有一条链子,脖子上也有一条。她说,我叫丽丽,要不要玩玩?
什么?
那个嘛。她笑起来,两颗虎牙,一次100。
......
我有健康证,没问题的。啰。她掏出一个小本,递过来。看,四天前才检查的。没问题的。
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不要了。
就玩一玩嘛。
你是学生吗?
是啊。你也是?
不是。我真的不太舒服。不好意思。
哎,给你优惠价,80。
......
(丽丽一件件脱掉衣服,脱掉粉色胸罩,脱掉紧身裤子,随后除下内裤。可是沈生铁怎么也硬不起来。丽丽观望了一阵,翻过身来,说,我来帮你。她用手握住沈生铁软下来的家伙,机械地上下套弄。开始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热,后来就只有不大不小的力度。她熟练地娇喘、哼叫。家伙依然不硬。几乎要从她手里滑出。
(算了,不玩了。沈生铁拉开丽丽的手。丽丽的紧身衫撩起来之后,露出了乳房。沈生铁把它们握在手里,感觉比屁股要温,比其他部位凉,就像两个用温水洗过的苹果。而苹果......沈生铁心里掠过苹果,以及别的。他突然感到十分内疚,十分、十分恶心,于是他拉开丽丽的手,说,算了,不玩了。
(丽丽又要求沈生铁打她。打我,打我嘛。沈生铁不打,她主动抬高了臀部。沈生铁手掌扫过她光滑的背,但是不肯碰那两片通红的、残留齿印的屁股。经不住丽丽一再要求,他象征性地拍了几下,丽丽说,用力点,再用力点。沈生铁加大了力气,下面不知不觉竟然粗大起来。丽丽跨腿就上,沈生铁却又耷拉了。他按住丽丽的肩膀,将她掀翻在床。)怎么了?不玩了。不玩就不玩你推我干吗。丽丽站在弹簧床上,一跳一跳地穿着内裤。扣胸罩的时候,她让我帮她。等她全部穿完,鞋带也系好的时候,我问道,多少钱?
不是说好80块吗?她边整理头发边说。同时又检查手链的扣子有没有松掉。
可是我没做啊。给50块行不行?
说好80就80嘛。你没做又不是我的错。
我也就摸了两下嘛,也要那么多钱?
我已经优惠你了。要是别人,虐待还要另外收钱呢。
那也算虐待啊?是你让我打的嘛。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尴尬。你会发现,尴尬这个词我很少用,但在这里不用不行。我觉得丽丽看我是个学生模样所以故意耍我。
我没工夫陪你说话。我告诉你,玩了就得给钱。哪还有你白玩的?你要是不给,我就告到你们校长那儿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学生。你不会想让你们全校都知道这事儿吧?要是你想让他们知道,那就别给我钱得了。
我从此知道,不论从事何种行业的人士,都有可能说出杀伤力十足的话来。"你告我不会告啊。"我也来了一句。他妈的到这里还有人拿学校来压我。但是我也知道,我确实不想让她真的跑去宣传。我不担心学校把我再开除一次,我已经决定不再和那里的任何人再有联系。我怕的是这个消息辗转传到我爸妈他们那里。我数了80块钱,扔给她,舌头抵住上腭,令气流通过唇齿,成功地发出一个音节:鸡。
"你他妈'阳人'!"丽丽回敬我,意思是说我是个阳痿。她显然觉得受了侮辱。她迅速抄了钱。一闪腰,出门,基本是美人风度,钥匙串发出叮啷叮啷的响声。
2
丽丽先是对我说,她是大学生,后来又告诉我她19岁,意思是和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相信她,但是相信不相信,都跟我没关系。跟我息息相关的是那80块钱。我的钱已经快用光了。
想着钱的事,又想着别的,乱糟糟。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开始说起。也许我在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也许我需要一个足够深沉的夜,把我睡掉,甚至永远都醒不了。可是事实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我的精神状态还十分差。想睡又不能睡,脑袋要爆炸,心就像被巫婆的指甲抓,这不是痛苦是什么,这不是难受是什么,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是什么。我抱住头弹簧般地晃着,想把它一刀劈开。再把地球一劈两半,头顺着裂缝滚到地核的熔岩里,烧成烟。
后来我唱了一会儿歌。有时是大声地吼,有时是低声地哼。那些歌也许你从来都没有听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了,《红色娘子军》、《一条大河波浪宽》,等等。大部分我都是乱唱的,调跑到天上。当然有时也唱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流行歌,总之我什么都唱点儿,我是一个什么都唱点儿的人......
唱累了之后,我就开始抽烟。我没办法不抽烟。轻微的麻痹比清醒要好。谁都有需要麻醉的时候。也可能还在唱的过程中我就开始抽了。总之,烟雾缭绕,不知道是这一根的,还是上一根的。抽了多少我已经忘了,不过我还记得嗓子眼发干,喝了两大杯水也不顶用。后来,我又想撒尿了。抽烟和撒尿有关系吗?有。至少那时。我不想下到一楼去那小得可怜的厕所,就拉出桌子底下的脸盆,接住了焦黄的尿液。如果你没有到过西安,也许会认为用脸盆装尿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了解低级旅馆的行情,你就会知道,要是不来这一套,就会很难受。这种旅馆没有浴室,要上厕所,得大冬天提着裤子出去,冻出一身鸡皮疙瘩。要是你喜欢鸡皮疙瘩,你跑到哪去都行。
翻了半天,毫无睡意。床让我迷惑:它明明很温暖,可我怎么这么不舒服。他妈的。我骂了一句,拿出书来看。看不进去。又拿出玻璃刀。旅社的窗户我当然留下了痕迹。可是划完了又怎么样呢?把玻璃划个粉碎又怎么样呢?一件已经出厂的次品,永远是次品,除非你把自己搞死变成废品,或者在搞死自己之前把别人搞死变成毒品。
3
边家村不大不小,白天热闹非凡,晚上人一散,就很凄凉。其实哪里都是这样,书上说伦敦晚上也很冷清。
而边东街到了夜里就像一具巨型史前动物的尸体。偷吃腐肉的苍蝇飞走了,蚂蚁和其他靠尸体提供营养的昆虫也陆续撤退。它露出白惨惨的骨架。
我从"诚信"出来,早已是深夜。走在这街上,就像一只掉队的蚂蚁,在尸骨的脊梁上爬行。
我从"诚信"出来,至少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睡不下,另一个是我饿了。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仿佛找到了所有不愉快的原因--我饿了。我饿了,所以睡不着,我饿了所以心慌,我饿了所以想到了死。
街两边的房屋仿佛肋骨。日光灯发出白光,路灯昏黄。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的气味,但找遍整条街,也没有烤红薯的影子。红薯早卖完了,人早散光了,气味还留着。
我突然想打个电话给谁,让他(她)和我一起吃饭。我当时确实有点儿寂寞,寂寞得忘了之前不和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有任何联系的决定--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和它脱离关系。我本来想打给杨晓,但怕被老周抓到。我想起李小蓝闯进"7309"时让人倍感责怪和询问的语气,那是她对我说话的语气。于是我拨给李小蓝。我只想打给女人,女人往往更讲义气。通了。她睡意很深地说话,我简直听不清。
喂?
李小蓝在吗?
我就是。什么事?
我是沈生铁。我头痛欲裂。能不能出来一下?
你在哪里?她清醒了,似乎。
说实话那时我头真的很痛。可能是没睡觉,也可能是抽烟太多。每一件事的原因都这么多,我根本记不过来。甚至只要我想咳嗽,就可以咳出闪电来。为什么要咳呢。我不想去问。
坐在"M城"的椅子上,我强忍住咳嗽的冲动。没有人会因为你喉咙痒就关心你,所以我没有必要咳嗽。只要你足够坚强,喉咙再痒,你都可以忍住,这是我的经验。
但是我对约女孩出来吃饭毫无经验,尤其是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女人。所以看到她,我先对她笑了一笑。我的笑肯定很难看,因为我是假笑。我一点儿笑的心思都没有。
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她身体前倾,前胸顶着桌子,抿着嘴唇像在发自内心地微笑。她的双手一定紧紧夹在膝盖里。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在看我,只能肯定每当我抬头看她,她总也在注视着我,并且嘴角上翘像发自内心地在微笑。
我则用一张餐巾纸在擦着玻璃桌面。擦着,对折,再次擦着。当一张纸变成了一根纸棍,李小蓝用揶揄但悦耳的声音说,够干净啦,再擦玻璃就穿了。我的面部肌肉虽然依旧僵硬,却也红了脸。
我承认她不是绝世美人,甚至瘦得有点儿畸形,但是看到她,我心里还是舒服了不少。人真的很贱,听到有人关心自己,就更加摆出楚楚可怜。我也是。一听李小蓝软声细语,我忍了很久的咳嗽像越狱的犯人般激动了,把无数的空气喷向她。迎面扑去。
我要说,"M城"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你不在西安,当然不知道它多么有趣。别的餐厅都是方形的大厅,顶多是长方形的,而它简直像一条过道。在这个细长的餐厅里,每一排只有两张桌子,每张桌子两张高高的靠背椅。黑色的皮沙发,罕见的长与宽,不止可以坐,还可以睡。所以,人一躲进去,就如进了一个小型的牢房,完全被隐蔽了。服务员则是看守,时不时带来食物、光和希望。
我和李小蓝坐在最里面的位子,那里几乎永远没有人来吃饭。
李小蓝说,那时,她不知道我要她出来,是要做什么,但是她听到我的语气,觉得十分严重,所以就偷偷跑出来,不惊醒她妈。我问她,开门怎么能不惊醒你妈。我是爬窗户出来的。她这样回答。这表明她没什么烦恼,至少还有心情开玩笑。也有可能她只是无话找话。我们总得说点儿什么。
李小蓝又说我咳得像一盘猪肝。我问她吃什么,她全部点了男生爱吃的菜。她一点儿也不饿,但她知道我饿坏了,所以点了很多肉菜,还有润喉的萝卜汤。而我说话虽然有气无力,却相当慷慨,叫她随便点,因为我熟知这里每一道菜的价格,酸辣白菜两块五,盐煎肉三块五......酸菜鱼也只要八块,几乎比全中国所有城市都更便宜。就算她点十道菜,也超不过50块钱,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可以饱饱地吃一顿饭了,我不怕把钱一次花完。
她说,你呀,鼻子还这么塞,要不要去买点药吃呢?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我身体这么茁壮的。我又有点儿活泼了。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李小蓝衣领里瘦长的脖子,数她穿了几件衣服。我看着她,觉得她人真好。人一难过,别人在他眼里,要么就真好,要么就极坏。
她还要了两瓶啤酒。她说,杨晓挺想我的。我一下又觉得杨晓真好。我让李小蓝帮我买包烟。我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没抽烟了。
她出去了。她买烟去了。餐厅里开着电视,电视里在唱什么《同一首歌》,接着又放了《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我听得快吐了出来。我想,我可能有什么毛病,只要一听到不喜欢的声音,不管是说话,还是唱歌,或是什么机器响,我的心里就非常慌,慌得想把心剜出来(或者把脑袋劈开)。M城那天晚上放的那首玫瑰什么的歌恰好是我最不敢听的。有的人听了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猫叫春也能睡着。我对这种人很佩服。可是我不行。
说起来,我也有爱听的声音,比如玻璃刀划玻璃发出的。它能让我聚拢心神,不想别的。那天晚上,我不只是把玻璃刀拿出来,我还在有机玻璃桌子上刻下了三个字:李小蓝。我不打算让人以为我刻这三个字有什么目的,所以刻完就把桌布盖上了。
刻完之后,歌还没有唱完。怎么办?没办法,别人爱听。我只好又拿出玻璃刀来玩。李小蓝还没有回来,我独自唱歌消遣并抵抗着。抵抗我的难受。我唱的是陈俊的歌。他写过一首《一分钱》,有几句是这样的:
炸弹插进树林的深处,他们玩着游戏营地已经废弃
正面还是反面
他们在猜钱币
天空弥漫硝烟
惟一没有倒塌的帐篷
她给他烧焦的头颅装上黑色的眼睛种下一分钱
深埋在大地
接下来,我又哼了哼陈俊创作的7309舍歌。我哼得很低,谁也听不见。我从来不打算唱给谁听。除非有一天。除非有一天我在战场上负伤,有一个女人为我包扎什么的。包着包着,我和她倒在床上,亲嘴,可能还要做爱,伤口的脓和血揩在脏床单上如同大地落下露珠和花瓣......如你所想,如你们所想,这明显是幻影。只适宜发生在梦魇,在幻觉,在种种不正常的空气时间里。因为早已经是和平时代。一切都发展得不错。可是你不必责怪我,谁都有过这种幻想,战场、英雄、牺牲、爱情、性交等等,你无法否认。你也不能不承认,这所有人,这千万万人之中,极少数的心灵成年了还拥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在炮弹里,抛掷钱币,猜是正面的字,还是反面的花......
我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些,想着陈俊。我没有和他做成朋友,这使我感到遗憾。我想他会去做什么呢?高二的一次班会上,老周要求每个人谈谈自己的理想,我记得他要考中央音乐学院,当一个作曲家。高三时,我又听说他要考贵州财经学院,读经济管理,因为他的成绩不太好,他爸便要求他报考贵州财经学院......我想着他,突然记起来,好像那十块钱还没有还......他怎么会计较这些呢......我不想他的未来了......他的未来在他自己的歌里早已经说明......
在李小蓝回来之前,我把酒一杯一杯喝光了。我喝醉了,一路呕吐,却还记得回旅社的路。李小蓝送我到房里,我记得她说,喝不了还喝。这就是说,我的酒量很低。但是我却很喜欢喝酒,所以差不多每次都会醉醺醺地弄脏别人的上衣、裙子、裤子。回想那天晚上,我像一个孩子,吃错了药,在街心花园呕吐。醉眼看去,世界白花花一片,你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天堂还是地狱。李小蓝抱住我的腰,把我拖回"诚信"。我不知道她一个那么瘦的女人怎么能拖动一堆这么大的醉肉,但她就是把我弄回去了。她还买了姜,想方设法造出姜汁。她还买了橄榄,用姜汁浸上。她还倒了开水,冲进放着姜汁橄榄的杯子。她把这杯带着辣味的液体灌了一部分进我的喉咙,期望取得醒酒的效果。我一直没醒,于是她一直等到天亮。
太阳出来时,我体内的酒精被分解殆尽。我惺忪的睡眼看见身边睡着一个女人。就把手伸出去,在她身上摸。我的手被打开了,身边的女人坐了起来......
一切发生在早上,清晨刚刚过去。开始我以为是杨晓,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我抓住她的双手,她大叫了一声,我才看清她是李小蓝。我们对视着,她紧闭着双唇,像预料到我要撬开她的牙齿。窗外阳光照亮她的睫毛,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瞳孔被晨光刺着,缩小。后来她转过头去,我咬上了她的脖子......
4
按杨晓的说法,我和李小蓝是偷行苟且。按李小蓝的话说,我犯下了诱奸罪。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回想当时情形,我只是感觉到像已卸下所有重物,四仰八叉躺着,一动也不想动。曾经在每次手淫之后,我总会感觉到空虚,于是担心真枪实弹会不会同样空虚,现在我终于放下了心。
我后悔不该贪图便宜,找家"诚信"这样的店。天明起床,不但一卷卫生纸用得精光,各自身体的中部还黏糊糊的。我们应该要一间好点儿的房子,一定要带卫生间,一定要有热水。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尽情嬉戏,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大量出汗;只有在可以冲洗的酒店,才能享受到交换体液的乐趣。
忘记了一切,不断回味着。我对李小蓝的身体深感惊奇与满意。虽然她很瘦,但只是骨头细小,肉体仍然柔软灵活。她的皮肤流淌着一种健康的棕色,眉间还有那么一丝狐媚之气(狐狸精总是十分瘦,衣服里像裹着风)。她温婉而顺从,笨拙却热烈,响着纤细温热的鼻息,温柔的发丝拂着我的小腹。她在我身下绷直了身体,嘴唇半张,我的舌头在她脖子、耳垂,在带着汗味的大腿内侧游移,满怀好奇地探索。她轻咬我手指,抓我的背。她说,给我,我就给她。我也一心向她的身体企求,企求一个逃脱人间的法宝,使世上的风霜雨雪,偶尔从头上移开。
可是风霜来不来,我说了是不算的。我们还来不及擦洗,下面湿漉漉一团,老头就在门外催促退房了。那好,退吧。先在街上转了两圈,我背着旅行包,李小蓝两手空空。后来我们去了"萨马兰奇"。也有人叫它"青年天堂",总之,是一个破烂、空气混浊的溜冰场,就在铁轨边上。经过牛街,在一个兰州拉面馆边转弯,就能看见它的大门,十分宽敞。场内是浅紫色的吊灯。柱子上斜斜地写着"傻×"、"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给我一支美国烟/给我一个安静的夜晚"等不知所云的汉字、符号。空气中散发着粮食发酵的气味。我拉着李小蓝的手,像走进一个酒厂。我以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但是那次是头一回发现边家村溜冰这么混乱这么好玩,所以疯狂地玩耍。李小蓝可能还记得,我们在溜冰场的中央接吻,还张开手,在波浪上倒滑。波浪倒滑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们总是摔倒。
溜冰场里挤满了人,其中包括若干李小蓝的同窗,我的昔日同窗。四架风扇架在墙上,把所有人的头发都吹向一边,衣衫也是飞来飞去,可是你听不到任何机器转动的声音,因为老板一刻不停地播放"野人"的劲曲,因为一切人都在吵闹说笑,因为玻璃大墙外,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
男男女女把双手搭在前人的腰上。一旦有人摔倒,就会倒掉一片,笑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太高兴了。就算摔成骨折,他们也不会多痛苦。
可是不能听他们说话。累了的时候,很多人就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用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高声交谈,或者一言不发,身体前倾,优美地夹着卷烟,脸上露出很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中生,其次是初中生,再次是社会青年,而小学生只是星星点点。说实话,那些很酷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让人看了想吐。我喜欢有那么一点儿莽撞的家伙,比如小女孩,她们的身体刚刚长开,还没来得及受损害,真是无比可爱。相比之下,同龄人就像一张脸上的汗水,而小孩,尤其是小学五六年纪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们是世界漂亮的五官。她们是神仙。
我期望速度更快,期望把风甩在身后,飞起来。我把拉着李小蓝的手松开了,毕竟她滑得比我慢多了。那时我刚刚18岁,刚刚受到一点儿挫折,以为这个挫折就是惟一的一次,人生会越来越好。在溜冰场滑翔,我感觉到不一般的快乐,我以为我一生都会这么快乐,至少大部分时间会。我还迫不及待对李小蓝傻乎乎地做出承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那时确实是一时冲动,顶多只是自我感动。
后来的事实是,在转弯的时候,我和一个光头青年撞在一块,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我的右手手腕好像脱臼一般引发剧烈痛感,只好用左手手肘撑着地板,支起上身,跪着,随后曲起左腿,再曲起右腿。我蹲了一会儿,按着疼处,站起来,继续混进人群,四处看看。看看李小蓝在哪里。
我怕她觉得受了冷落,伤心。我那时高兴,所以想到了她。要是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不能体谅别人。这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承诺几乎永远不能兑现的原因之一。我远远看见小蓝坐在长椅上,两束视线扫顾全场,企图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踪影。滑,我滑向出口。人真多,我必须像鱼一样从水草的缝隙插过。
这时有人把我捉住了。我发现他很瘦。作为一个光头,他未免太瘦了。"光头"问我,是不是撞了人就想跑啊你?我说,没有啊,我去椅子上休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呢。我花了五块钱,才滑了一个多小时。光头也挺酷,可是我觉得我还犯不着怕他,自从喝了母猪尿,自从在水房砸了小平头,我对于暴力好像不那么恐惧了。
但"光头"的意思是,我必须怕他,因为我撞了他,就要付出代价。我看他瘦伶伶的,脸色又苍白,像一根蜡烛,随时可以融化,溜冰技术又不好,抓住栏杆还左摇右晃,甚至想扶他一把。
他坚持要我换上鞋,到外面去谈,到外面去谈。"青年天堂"可能经常有人打架,可能有的人被打了之后,上蹿下跳,或者躺在地上哇哇叫,老板很烦,就在门口挂了个牌子:私人恩怨,请在场外解决,否则后果自负。老板是个胖子,听人都叫他"花和尚"。总是躺在椅子上,吃瓜子,摸自己的胸部。有人打架的时候,他就看周围看打架的人,但是看着看着,总在椅子上睡着。"光头"看来知道这里的规矩,和"花和尚"打了个招呼,才挽住我的肩膀,一直走到外面。李小蓝也跟出来。
到了外面,我才发现"光头"还有两个朋友。那两个人称呼"光头"为"赖毛"。赖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说我撞了人,撞坏了他的手机,不但不道歉,还想跑,因此要赔1000块钱。他个头比我矮,却还要挽住我的肩膀。
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见。我的声音有一点儿颤抖,因此不是特别坚决。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赖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声说道。别看赖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后,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进去。
我说,我说你大人大量,就原谅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机就这样白白坏了?
那你拿手机试一下,看有没有坏。坏了我修。
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不知道哪里坏了。以前有个红灯的,现在灯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电话嘛,看坏了没有。
你他妈还不相信我是不是?赖毛推起我来。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说。
不是就赔钱呀。操。告诉你,老子刚刚从里面出来,你今天不要把我给惹毛了。他从下往上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能看见他的光头,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坐牢剃掉的,还是因为他是"赖毛"而剃掉的。他又说,赔1000块,你就走。
我们今天放假,还没回去拿钱......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机就这样算了?操!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冲向旁边的兰州拉面馆,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削面刀。面馆老板跟他冲出来,他低头跟老板说了一些话,老板就回去了,继续招呼他的客人。兰州拉面馆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纯羊肉馅,既鲜且香,常常有人跑几十里路来闻。
走,我们到中医院后面去谈。光头把刀揣在怀里,推我。他那两个伙伴好像很冷,一直缩着脖子站在旁边。李小蓝站在稍远处。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蛋。
就在这里吧,我又不会跑。
怎么,怕我剁你?赖毛让自己的声音恶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夹着的刀应声掉在地上。刀锋沾着很多面粉。
他们没理李小蓝,不过她还是跟了过去。那应该是中医院南边的一条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时乌云又盖住太阳,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总之,没有人经过。
天气挺冷的。李小蓝的鼻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回去以后,她需要用热水烫烫,不然皮肤可能开裂,耳朵还会生冻疮。
在这个时候,表面上我佯装一切平常,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却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最好的解释是两样都有点儿。我穿了一双军用翻毛皮鞋,却觉得脚板也在抖动。
我注意到,那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西安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又窄又黑。左边是高高的围墙,里面像是一个工地,却没有机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这样破土而不动工的工地。右边是一排民房的左侧,离我们停驻的地方约50米处有一棵杨树。
你自己选择吧,要不赔我一部手机,要不给150块钱。你自己看。停下以后,光头举起他那只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凉的头皮,张着嘴笑着。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点儿发抖。伸进裤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钱,我想不会超过五块,所以我转过脸去。李小蓝就站在那里,另外两个人都兴奋地咧开嘴巴闲谈。他们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间,我想向李小蓝借钱,不过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为被敲诈而向女人借钱。
我说,我们放元旦假,还没回去拿生活费。
那你他妈什么时候有钱?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个学校的?
西光中学。
叫什么名字?
唐小明。
没想到赖毛问了我之后,又跑过去问李小蓝,他叫什么名字?他他妈的还真有经验。
他叫,沈生铁。李小蓝紧张地望着我。
你他妈耍我!赖毛把刀提在手里,向我冲来。我不知道我躲闪了没有,反正被踢了一脚。赖毛没有用刀,只是一脚踹向我的两腿间。我相信我的家伙那时正侧身挂着,垂着不大不小的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脚向它攻击。我相信向我迎面吹来的下午的微风,吹动了我有点儿发黄的头发。
我相信我当时很疼,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疼的。我应该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李小蓝只能看到我庞大蹲下去的侧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妈的,没钱还乱撞。"光头"又踢了我的背和别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还捂住那里。
踢完他们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里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面的双手仍然不住地颤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开始幻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都喜欢幻想,反正我当时又开始异想天开。我幻想一头狮子,它迈开粗壮矫健的腿,向着瘦小的"光头"扑去。"光头"大声向我求饶,求我别杀他,我当然没有听他的,继续驱赶狮子。它从围墙上空飞过,从工地的野草丛中跃出来,来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气里,听从我的调遣,打抱不平,锄奸斩恶。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气,皮毛擦过那两块站立的猪肉,将他们掀翻在地,扬起蘑菇云般的灰尘,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样惊天动地。它发疯似的扑向再无藏身之地的"光头",牙齿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进去。
"光头"躺在地上,嘴里不断地涌出热乎乎的、泡沫状的血。在离开之前,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尸体,耐心地敲开他的天灵盖,用砖头。我漫不经心地砸他,直到深红的血迹在地面上流淌,一直流到长着稀疏的枯草的墙根。
我心里在这样想像,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两条腿麻木,几乎挪动不了。"光头"他们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们再来。我还觉得阴茎痉挛了,睾丸在不停地打颤。直僵僵地站起来,试着向前迈了一步,还好,还能动。
要不要去医院啊?李小蓝当时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她扶着我,我们上了公车。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车穿越西安城,向广阔的郊外跑去。
5
就是在郊外的麦田,我和李小蓝惟一一次在户外一起经历了天黑。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李小蓝问我,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这里又冷,又没有医院。我当时不能说出我的理由,但是现在则可以告诉大家:我不是不怕冷,只是害怕西安弹丸之地,又碰上"光头"。我知道这种人,会碰见一次打一次。而我不去医院,是我没有钱。钱都让我花光了。在"M城"和"青年天堂"。
李小蓝问我还疼不疼,我让她给我摸摸。她的小手小而柔软,带着奇异的温暖,在我的会阴一带扫拂。摸了一会儿,我突然硬了起来,而且比平时更加粗大,我想那是肿胀的效果。我让李小蓝停止,胀得疼。过了一会儿,软了之后,才让她继续抚摸。在这摸摸停停的过程中,李小蓝跟我说着医院的好处。她说她爸是医生,她妈是护士。她一再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我说我不喜欢医院,我喜欢你抚摸。说话中,天黑得越来越快。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听到"喜欢"这个词,女人就会乐意干很多事。无论说的是"我喜欢你抚摸我",还是"我喜欢打你",女人都会高兴地回应。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喜欢"这个词暧昧、亲昵、柔软、温暖,令人感到亲切,另一方面也因为女人容易被空话感动。)(自从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不再对李小蓝说"喜欢",而改为说"不喜欢不"了。"不喜欢你不摸我","不喜欢不打你",这样说就要冷静、客观得多,有点儿不近人情,却总是正确得不得了。比如说"我喜欢拉屎"接近于变态,而"我不喜欢不拉屎"则只是说明了人类生命的常态,我不希望引起李小蓝太多的误会,让她误以为我是她想像中的我......
(但是当时,我是真心的。我说的是真话。我大概算一个诚实的人,虽然有时不得不说了很多假话。)
到后来,天终于黑了。像所有天一黑就容易脆弱的人一样,我们开始互相诉说着苦难和快乐的鸡毛蒜皮。我把我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她把她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当她说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总是把人看错--李小蓝虽然多嘴,对什么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可是天一黑,她也是迷离的水汽,她也被脆弱地分解。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土埂上,前面公共汽车路过,灯一闪一闪的,再远就一片漆黑了,她仍然话多得不行,没人能插进嘴去。不过,那天她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我会一直听完,会一言不发,会放下自己会拍一拍她瘦得不行的肩膀安慰她。
6
李小蓝一口气说了她们家里的故事,以增进我们之间的了解。在这里,我不妨也把这故事以李小蓝的语气转述如下;我当时没有插话,现在也不准备插嘴。以下便是她的讲述。
李小蓝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一岁还不到,我奶奶死了,我爸就把爷爷接到家里来照顾。我爸工作很忙,基本上是早出晚归。所以,总是我、我妈和我爷爷三个人在家里。我妈又照顾我,又照顾我爷爷。她像是所有人的妈妈。有一天,他们俩在客厅里说家常。我爷爷给我妈讲了许多他以前的事情,还有我爸小时候有趣的事。他还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是黑五类,我爸是红卫兵,所以他老受村里人的欺侮。他们说了很长时间。
她说,那是夏天的时候。天气很热,我妈只穿着一件的确良短袖衫。很薄的那种。我爷爷说那些我爸小时候的事情的时候,我妈就想起了我。那时我还躺在婴儿床上呢。后来她发现我爷爷的眼神不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你猜怎么了?她衣服给奶水浸透啦。我妈说那时她奶水特别多,一想到我就不停地往下流。她赶紧跑到房里去换衣服。谁知道门还没关紧,我爷爷突然闯了进去。我妈骂他出去,可是怎么骂也骂不走,还给她递了一条毛巾。我妈蒙了你知道吧,稀里糊涂把毛巾给接了过来。一接,她又觉得不对劲,赶紧把毛巾摔到地上。
她说,后来,她就老躲着我爷爷。还跟我爸说把他送回去算了。我爸肯定不让嘛,说我爷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活不了几年了,回去又没人照顾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妈的难言之隐,还以为她嫌我爷爷脏呢。那时候,他们就开始吵了。
她说,我妈也没办法。你不知道,我爷爷这人特别奇怪,每次我妈洗澡的时候,他就等在浴室门口,手里拿条毛巾。他像个小孩,一点儿都不害羞。他还直接对我妈说,要和她睡觉。连续几次。我妈受不了啦,就跟我爸说,要么把我爷爷送回去,要么她带我去我外婆家住。我爸听了很生气,说,把老头子一个人丢家里你就忍心?
她说,又过了一阵,我妈让我爸给我爷爷找个保姆,我爸勃然大怒,偏要把我爷爷留下。说着说着他们就吵开了。你不知道,我爸一放开骂,简直能把人气死。他说凡是我妈这样的女人,都很坏,都是蛇蝎心肠,没一个好的。他骂起人来,刻薄死了。他要把你祖宗三代都骂遍,骂完了还要问你:我是不是说得很有道理?是不是?他骂我妈说:你们家的女人有把男人赶出家门的传统。你妈赶你爸(我外婆嫌我外公老赌钱就不让他在家里睡觉,这是事实),你赶我爸,以后小蓝赶她爸。总之,你们家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说,过了几天,我爷爷突然偷偷回老家了。我爸再去接他,他说不来了,说怕死后要烧,葬不成他亲自挑的坟地,怎么劝也不行。我爸就怀疑是我妈搞的鬼,和她大吵了一场。不久以后,我刚过完一周岁的生日,他们就离婚了。
她说,一年以后,我妈又嫁给我继父。他爸已经死了,所以我就没有继爷爷。可是我继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女人追求他、讨好他。他根本就把不住。我妈整天哭,可她又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过......
7
李小蓝似乎说完了,又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我看着她,她看着漆黑一片的眼前。汽车恰好不曾经过,我无法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是哪一种光。是泪光还是陷进回忆之中的茫然?我无法知道。然而她有她的感受,我有我的直觉。我能猜到,她心里一定不十分好受。我至少知道这一点儿,所以我提起膝盖上的双手,去抱她。我学着电影里男人安慰女人的做法,抱着李小蓝特别瘦的肩膀,传递着我以为的安慰。
又一辆汽车过去了。我想,这时回去,应该安全了吧。我问李小蓝还想不想再坐会儿,要不我们回去吧。不知什么时候李小蓝的情绪已经看不出异常,(难道电影里真的是那么回事?)她咯咯一笑,说让我再摸一会儿,它软软的,舒服。我亲了她一口,并把家伙从她的手掌里抽出来。我带她去路边等车。
忘了说,我的包还存在"青年天堂"。虽然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毕竟都是我喜爱的。我让李小蓝帮我去拿,怕赖毛那帮无赖还在。她欣然答应,但是要求我陪她走到兰州拉面馆。
在面馆里,我们先吃了羊肉包子,并且用沾满膻味的嘴巴互亲。我看到拉面台子上,那把沾满面粉的刀又回来了。那一刻,我看了它很久,心里产生出一丝崇敬和喜爱之情。如果问我当时最想将谁带在身边,那不会是杨晓,也不是玻璃刀,而是李小蓝和一把真正的刀。
这把刀有刀锋,有刀刃,有刀柄,不沾一丝面粉,刀光如水,能把你的眼睛刺痛。我知道我爸爸有这样一把好刀。我曾经说过,他"一刀切下了人头"。是啊,就是那把刀。我见过。刀柄和刀身由一块纯钢打造而成,看不到一丝缺口,闪着浑然一体的寒光。我在儿童时代,曾经模仿那把刀的样子,削刻了一把木刀。刀柄上的花纹削去了我半个月的工夫。我只看过真刀几次,而且每次都是惊鸿一瞥,因此刻下的只是想像中的花纹:一只老虎,咬住一把宽刃的匕首。整个图案抽象得要命,也就是傻得要命,只见到匕首分开老虎的眼睛,刀尖正抵住锋利的虎牙,虎牙已经出了嘴巴。就是这把刀,日后还被一个大我七八岁的叫光明的人一把折断了。他想表示他力气很大。
女人的勇气有时比男人大得多,尤其当她们为什么疯狂的时候。不到一刻钟,李小蓝已经搬了我的背包,大踏步走出来了。她脸上的神情慌乱、兴奋,穿着白色上衣,斜挎背包跑向我,就像一列白色的卡车。我为自己竟然不敢去拿背包感到一阵害羞。
8
从郊外回到西安,我们又开了一间房,用李小蓝的钱。我们拥抱,用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我们接吻,用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在地板上我们滚做一团,用我们的肉体和酒店的地板。但我们没有做爱,因为我下面还在发炎,肿得如同李小蓝瘦小的手臂。
天亮之后,我无处可去。我的口袋里躺着15块钱,有十块是李小蓝给的,我不想花在黑心医院里。李小蓝作为一个可能的孕妇,继续回去上课。
晚上,我在边东街一带逛了很久。那条街晚上没什么人走,只有恋人在暗处纠缠。我看到这些,总是很好奇。但是我说过我眼睛有点儿近视,为了看清他们的动作,必然凑得很近。有些人不管我,继续干他们的。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就跑开了。
我本来打算就这样过夜,省下钱来。可是我很冷,下面也提示我疼。我只好来到一个网吧,花12块钱上了个通宵,避免了露宿街头。
第二天早上,李小蓝请我吃了一顿饭,还买来几大盒诺氟沙星,叮嘱我把炎消掉。(此处省略具体的叮嘱。)为了吃药,我一天要去阳光E都网吧三次,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我走在街上,需要吃药的时候,就走进那里的厕所。那里的自来水是免费的。我到了厕所后,先解开裤子尿,然后在镜子前吃药。偶尔顺便洗一把脸,把头发弄得湿耷耷的。
第三天,李小蓝把我带到边东街200号的一个单间,并说以后我可以住在这里。我问,你干吗这样?李小蓝说,免得我找不到你呀。我知道她真实的意思是"免得你流落街头",这样说不过是照顾我那点儿可怜的自尊。
如果我傻一点儿,也就没什么了。可是我偏偏不傻。我的脸一下暗了下来。我说,你不要操心我,我自己能行。
李小蓝也不傻,她同样知道我真实的意思是:你伤我自尊了。
她的脸没有暗下来,岔开了话题,吃饭了吗?
我答,没有。
都几点了,你绝食呀?她想开个玩笑,可我一点儿也不配合她。
我也不笑,也不逗她笑,只说,我忘了吃了。
李小蓝又被我噎着了。她又岔开话题,说,你换的衣服呢?拿来我帮你洗。
我说,你回去上课吧。我自己洗。
今天星期天。李小蓝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带着央求的语气说,沈生铁,你怎么啦?
我看着窗外,不说话。
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说,我有什么好瞒你的?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好像不太好意思开口说下面的话,但是她还是说了,你是不是没钱了。没钱你说嘛。饭总要吃的。你还不能跟我说吗?
我不要。我没说"我有",而说"我不要",这样就更让李小蓝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该说我有的,但我偏偏说了我不要。我一听到她说要给我钱就蹦出这三个字。就算我真的没有也会这样。我知道。
李小蓝无奈地看着我。我坐在凳子上。她说,把衣服脱了吧,身上的都臭了。
我说,不用你洗了。我阴沉着脸,以后你专心学习,不要管我。
干吗不管你?我也是想让你好一点儿。我担心你。
担心个屁啊。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死。我又说,以后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别来。
李小蓝以为我沉浸在一连串打击之中,在耍小孩脾气。她有罕见的容忍。她没有生气,但是语气也十分倔强,你先拿100块钱去用。把衣服拿来。内裤呀,袜子呀,不洗你哪有得穿?
我抓起那100块,放到到她几乎是一马平川的胸脯上。我自己有钱。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是委屈、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样子。但当时我对这神情视而不见,继续拖长了声调,饱含不耐烦地说,你何必这样。我要是真没钱吃饭了,会找你的。
这时她才真的哭了。她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说话。说她关心我,却反而惹我生气。她哭着笑着说自己很贱,说她真是个贱人。她神经质地一会儿号啕,一会儿笑。我承认我没有历经沧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我看不下去了,又有点儿心疼,又烦她。看到女人哭我简直想把她吃了或者让她把我吃了,总之不要让我看到她哭。不要这样。请求你们。已经够烦人的了。我强忍着不耐烦。我让李小蓝别哭了。我本来想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可是话一出口,就带着火气。我他妈没办法心平气和。
好,沈生铁,我知道了。李小蓝脸上泪水已经流到嘴角。你想要的时候就叫我,不想要了就把我踢开,想找我了半夜也要人家跑过来我,不想了比个陌生人还不如。我还不如不来找你呢。
她停了一会儿,用似乎是询问,然而是自语的口吻,说,我干吗呀我。我自讨没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又呵呵笑了。脸上挂着泪水,她用卫生纸擦去。
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早就知道你们男的都这样。
这是那天我听到的最后一句。她哭了之后,我几乎是一言不发。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忘记了很多细节,但是大体上也就是这么回事。李小蓝的哭,让我很害怕。我心烦意乱,一个劲地默念,别哭啦,别哭啦。哭声和音乐一样是折磨我的声音之一。它们都跟情感直接相关,它们都会折磨情感。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开关,事关爱欲生死的时候,就拨向疯狂一边,事关逻辑规则的时候,就拨向冷静一边,那该多好。高兴的时候赶紧高兴,不高兴就脚底抹油。
李小蓝说完最后一句就跑掉了。我记得我去追了她。她跑得飞快,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目标。我好像追了一万年才抓住她的手臂。在街上拉拉扯扯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还好李小蓝没怎么坚持。她自己先破涕为笑了,或者说她用破涕为笑的动作做出了让步。她觉得我们这样吵架搞得跟演戏一样,好笑。我也这样认为。我们该像生活一样生活,波澜无惊,四平八稳。
走到魏家凉皮店,李小蓝请我吃凉皮。居然。我顺便开了个玩笑,这让我们重新融洽起来。凉皮是好吃的,胃口大开让我们更加融洽。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挽住彼此的腰,四条腿齐步前进。
回到房里,李小蓝照着镜子,撅起嘴巴,撒娇:呜呜,眼睛都成毛桃子啦。她假装生气,说我欺负她。她说我应该快点儿好起来,不然她也跟着倒霉。她问我以后能不能让着她一点儿。毕竟她是女生,我不说爱护她,让让她总可以吧。我连连答应。我说,只要小蓝笑,鸟枪换大炮。
晚上,我们心平气和地在床上规划未来。她又问我有没有钱吃饭、交房租。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的生活完全不成问题,不用她担心我真的会过得很好。
9
我如何会过得很好呢?童年中仅有的友爱,回忆千百遍之后,也就寡淡无味了。杨晓再一次从我生活中消失,我不止一次地找过她,但她总是不在;电话里,老周总是说,她不在。她去哪里了?我不知道。
李小蓝几乎考虑到了我一切需求。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坐在床上抽烟,就给我买了烟。照她的玩笑,是让我专心实践居巢而淫的东方式梦想。她甚至给我买了酒。还买了毛衣,买了袜子,买了手套,买了内裤,买了诺氟沙星,买了"热得快"。还买了纸和笔,因为我曾经偶然说过,我在写日记,每一天都要把我发生过的一切写下来。其实我一共写了四天,第一天十几张,第二天三张半,第三天一面,第四天写下了天气,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每天都是那些鸟毛事,没一个新鲜人,就像你在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嚼一块口香糖。重复、重复。
有一天,我吃了两次、四颗诺氟沙星之后,带上我暗红色手柄的玻璃刀,脚穿翻毛皮鞋,摇摇晃晃走到了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我在校园里坐了很久,在我以前玩过的地方长久地停留。并不是我对业已逝去的事物不自觉地怀念,只是因为我对那些地方太熟悉了,不去那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晚自习下课铃敲响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校门口。
校门西侧是一个商店,叫"学生服务部",就是我买"一滴香"那个地方。
每天,都有一个瘦长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看着商店的两扇门。一个是东门,一个是北门。女老板的儿子胖乎乎的,头发短得像落在柜台上的灰尘。他总是坐在商店的拐角,用一个胳膊架住脑袋,想问题,做作业。他从来不看门外,大家都说他是个傻瓜。
那天晚上,人群像往常一样聚集。月不黑,风不高。女老板跑断了腿,脸上总是不耐烦,因为到处有人叫她去卖东西,她忙不过来。很多人从东门进去,从北门出来,其中混杂着一个相貌平凡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走什么。又不是星光大道,有什么好走的?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商店靠近东门的地方,放了一张老式的木床。床腿较高,下面可以捉迷藏。那天气正常的一天,他饿着肚子,假装掉了东西,弓腰下去,目光飞快地在床底扫了一遍。床底除了一个不大的纸箱,好像别无它物。那一刻他决定开始行动。
务必直起腰,看看四周的情形。很少有人闲着,不是在卖东西,就是在买东西,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扔果皮。装作是系鞋带,他在人圈外蹲下了身子,接着模仿猫捉老鼠的生活细节,轻巧、敏捷、安静地钻到了床底。
外面很吵,起码有100个人挤在小商店里,离清净的时刻还有那么一段。他调整姿势,在床下躺好,长而轻地呼了一口气。他眼睛时开时合,但是一直没有睡觉。很多脚从眼前约两米处走过。这令他想起追悼会的场景。他认为躺在床底下的人像一具尸体。尸体冰冻,冒着月光般的寒气。尸体如果还能看见,也只会看到无数的鞋子。
后来,相貌平凡的人听到肚子不甘平凡地叫起来。它不停地咕咕咕,紧贴水泥,商店里人影逐渐稀少。他一天以来所喝的自来水,混合着四颗诺氟沙星的溶液,在胃里运动。他希望胃不要再叫了,把主人暴露了,对它也不是什么好事。望着床以外发亮的地板,他心里有一个愿望,胃突然不叫了,消失了,像动手术割除了似的。别的东西长出来,代替了它,比如一块猪肉,一棵结满苹果以外的水果的树。
一想到食物,肚子无可避免地叫得更凶了。他飞快地设想了一幕场景,如果有人捉住了他,会看到什么?看到他神情古怪,脸色发青,完全不像一个做坏事的人,还是神情慌张,脸色发白,完全是一个做坏事经验不足的人?他飞快地做出决定:要是有人捉住了我,我就说我在和人捉迷藏,饿死也不肯出来。我就这样说。
他小心地挪动双腿,不让它因伸直的时间太长而发僵。
时间在爬行。我听到瘦长女人咬牙切齿,快去睡觉。我听到那个胖小子撒娇,我要和你一起睡嘛。他一定嘟着嘴唇吧。城市小孩总爱嘟着嘴唇,他们以为自己就是城市的花朵,而嘴唇一嘟,就构成花蕊。希望那个小傻瓜不要愈嘟愈凶。我害怕他一旦嘟得起劲,会突然钻到床底下来。我确实有这种担心,就算他不嘟嘴唇,我也害怕他要玩傻乎乎的捉迷藏。
妈妈数完钱就来睡。乖,听话。(好像城市里都说乖,我妈则从来没说过这个字。)我听到一双毛拖朝床边移来。接着一双肥胖的小腿悬空在我额前。请不要再抖动,不要碰到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听天由命。还好,他马上上床了,在被窝里滚动,震下无数的灰尘。又不是筛沙,妈的,灰尘快把你爷爷埋啦。灰尘让我想打喷嚏。因为寒冷我直哆嗦。所以说,我那天在学生服务部的床底,吃了很多苦头。可是,这离我自定的目标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女老板还在数钱,那钱就快是我的了。革命尚未成功,我不能睡觉,我要吃下该吃的苦。
我等待女人把钱数好锁上的那一刻。窗外是一片凛冽而灰暗的夜晚,我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舒服。女老板数了很久很久,她的钱还是没有数完。但我想她总有完工的时候,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空手而归。
她终于睡觉的时候,胖小子已经发出了鼾声,鼾声很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一头猪。这头猪在我头上叫着,掩盖了我肚子里的响声。
女人走到床边,突然弯腰把手伸到床底下来。妈的,吓死我了。我本能地往里挪了一点儿。她拉了一下纸箱就缩回去了,离我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我所受的惊吓,难以形容。也回忆不起来。我回忆不起来我所受的惊吓,只恰似人们经常说的这一句话:心都快跳出来了。
拉完箱子,女老板还不上床。我听到叮叮当当砰噗砰噗各种杂乱的声音,好像她在拖着什么,拉着什么,抱着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到。
女老板上床之后,就再也不动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睡着。我听到她鼻息均匀不错,可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妙。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一点左右,他们会进入最深的睡眠。
接着,你知道吗?我突然想尿了。来自膀胱的胀痛,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无法描述当时想撒尿的急切,但是肯定比火车上更急。有点儿像做梦,明明知道不能尿,但是下面坚持要尿。在床底撒尿,而我就躺在那里......可能我水喝得太多,当神经稍微松弛,排泄的意愿就要冲破大脑的管制。你有过这种经历吗?在最不能尿的时候,偏偏是那么地想尿。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真是×他妈!
我只好把身体的中段弓起,尿一下,停一下,尿一下停一下。试图放掉一点儿,缓解缓解就算了。可是怎么可能,尿了就不能停。我太想尿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再也控制不住。我就那样一截一截地尿着,尿液刺激发炎的部位,痛。我想长久地、畅快地、一气呵成地尿,但我不能,谁能保证尿柱射击地板的声音惊不醒头顶的母子。
不知尿液究竟流向了何方,但至少有一部分浸透了我的裤子。既然已经沾上,我就不顾忌沾得更多。刚开始的时候它们带着来自我身体深处的温度,还有点热,湿透裤腿后像刚刚穿上一件不透气的雨衣,并不那么难受。但冷空气在门缝穿行,液体逐渐变得冰冷,雨衣也成了结霜的铠甲......
女人说起了梦话,含糊不清,却使我更加不敢乱动。因为我曾在初中生物书上学到一个常识:梦境出现,睡眠尚浅。
某一时刻,当我认为他们已经最大限度接近了死猪,就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却沾了一手的冷尿。当然,我动作很轻,脚步声小到自己也听不到的地步。我钻进了柜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学女老板那样看着门口,左看看,右看看。我变成了商店的主人。
冬天的月亮照着柜台,我很快就看清了一切。取下一瓶椰汁,拉开,好,几乎没有声音。拉拉环重在力道均匀,突然使力必然会发出巨响。我对这个很在行,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把它拿到货架后面的储藏室里,在那里慢慢摆弄。
我不必急躁,时间还很多。所以我坐在储藏室的窗户下面,一口一口喝着椰汁。月光将我的侧影投到货架的侧面上。风在窗外刮,空气十分、十分安静。我听到太阳穴跳动,椰汁汩汩流进喉咙里;似乎倒灌进了太阳穴,令我整个头都绷紧了。我发现手有点儿僵,几个寒战使周围空气瞬间抖动着。站起来,返回柜台与货架之间的过道,把饮料瓶子放在玻璃柜台的一个角上。该干什么呢?我双手叉腰,盘算了一下。墙上有一大沓崭新的塑料袋,我摸下一个来,决定用它装一点儿食物回去。面包、方便面、饼干、罐头,都可以,我并不挑食。当然,少不了我最爱吃的糖果。
塑料袋的两面紧紧贴在一起。要是在白天,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食指拇指随便一搓,再喷口气,就能分开。我开始也试图将它直接拉开,可是没想到我一动,就听到塑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响声。黑暗中还炸出几点静电的蓝光。他妈的,别把那床上的惊醒了才好。我只好又去储藏室里,像拆纱布那样把塑料袋小心地打开。
拿了五袋"康师傅"方便面,两块面包,几瓶罐头,一大袋芝麻糖,两包冬瓜糖和一筒压缩饼干。没一件东西我不放得小心翼翼,一丝不苟,比电影慢镜头还要严肃的。
袋子满了,我把它放到地板上。我要去找钱了,那才是我的主要目标。转过柜台的拐角,我的手肘差点儿碰倒了先前放在那里的饮料瓶。它滑了一下,响了。我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它。我朝床铺的方向紧张地看了一眼,还马上蹲了下来,把身子隐藏在柜台下面。我大概蹲了两分钟,直到确信他们仍然大梦不醒,才重新开始寻宝。
此后我的动作更加小心。一扇一扇打开货架底部的木门,寻求老板放钱的所在。打到第三个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静悄悄的铁盒子,呆在靠右边的角落里。我张开手掌,紧紧夹住它的两侧,放到地板上去。它竟然没有上锁。太好了,太好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不过我没有高兴多久,因为我立刻发现,箱子里只有一些零钱,最大的面值也不过十元,这与我想像的相差太远了。太远了......冒这样一次险,我当然不是为了几张十块的票子......可是事已至此,没办法了。走吧。我找出几张十块、五块的,卷成一卷,塞在袜子里......铁盒仍然放回原地。
现在我的袜子里约莫有两百块钱,手里有一塑料袋食物。这是我的战利品。这让我高兴。提着塑料袋,猫腰经过老式的木床,我准备打开门,到大街上去享用它们。可是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门后堆满了杂物。东门后堆满了杂物,北门后同样堆满了杂物。北门后顶着一个冰箱,还挂着两把锄头;东门则更为离奇,靠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推着几个纸箱,还有一个茶壶,桌下又藏了一个生锈的铁箱子。他妈的,保卫总统啊?要是当晚没有月光,而我又不曾习惯那么久的黑暗,必定会贸然拉开房门,到那时,就算不惊醒主人,大量的重物也会把我砸个半死。
可是,这些东西用来防止小偷破门而入十分有效,对于我却并不构成威胁。老板万万不会想到,有一个人,他不需要开门,就能偷走她心爱的钞票......
那一堆杂物花费了我大量时间。要搬走它们,殊非易事,何况还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甚至呼吸也不能粗重。甚至心跳。我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等搬完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因器物繁多,具体搬运过程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挂好了门后暗闩,来到商店外广阔而又寒冷的区域。汗马上就凉了,我马上就不热了。我从来没有发现我上过的学校有那么寂静、凄凉,寂静的操场上刮过凄凉的风,就是那样。很快,我的鼻子、耳朵、手指等突出的部位都被风一一刮走。
当我意识到寒冷,身体就开始瑟瑟发抖,牙齿好像在吃炒黄豆。人总是这样,总是在不好的时候,知道不好。如果麻木一点儿,我也许不会那么难受。不远处教工楼透出几窗户白色夜光,整个天空好像一块加了蓝黑墨水的冰。他妈的,怎么这么冷,我感到血液正在凝固,心脏里的雪下得越来越快。这不是什么好现象,我的手指伸不直,也握不紧,如果在战场上,一定扣不动扳机,只能看着子弹朝头部飞来,我挪不动身子躲避,而且黑夜沉沉,我能听到子弹穿越空气,擦过骨头的声音。这样的幻想加深了我的寒冷。他妈的人就是这样,越是怕什么他就越想什么。
我饿了,我想吃罐头。可是光凭冻僵的手指,无法打开铁皮盖子。只好在篮球架上用力地砸它。砸破它,砸碎它,砸碎它。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甚至想砸倒篮球架。最后的结果是,我手砸疼了,也获得半瓶可吃的食品,另半瓶洒在地上。要是我妈知道了,她说不定会让我捡起来吃掉。她就爱干这种事。她会说,罐头你也乱丢?丢饭也就算了,罐头你也有得丢呢。你是收五谷的啊?快捡起来吃掉。
你不知道,逢人生病的时候,她就爱送人罐头,好像天下除了这个,再没有病人能吃的东西。一旦我偷偷尝了一口,她就要用竹枝把我的屁股抽烂。这在我心中,也造成罐头是一种神奇的食品的印象。我记得我砸碎的是一听桂圆莲子红枣的,包装比我妈买的所有罐头都漂亮。她一般都是买橘子的,装在一个透明的矮墩墩的玻璃瓶子里。而我手里的瓶子,它很长,它很漂亮。它简直像一棵树,棕色的树,还有细致的花纹。
可惜这样一个瓶子被我砸碎了,不然我妈会非常喜欢,会用它装水,会用它暖手。卖苹果的时候。
手中的半瓶我也没吃完,因为太冷了,而且太甜。我记得一则牙膏广告说,冷酸灵牙膏,冷热酸甜,想吃就吃。商店里冷酸灵牙膏多的是,可惜那会我他妈偏偏不是牙齿受不了,而是胃受不了。
学校的大门早已关闭,爬它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响,何况它还就在商店的旁边,我不至于去冒那个险。所以我还是去了熟悉的爬山虎墙。爬山虎自然已经枯萎,早已经没有了绿叶。整幢七号楼漆黑一片。我迅速把食物扔过墙头,接着人也过去了。
回到边家村,我有到家的感觉。像是劳累了一天的人,看到自己的妈妈坐在门槛上......而最令我高兴的是,"热得快"烧出来的水,让我的脚变温、变热,让我安然入睡。
10
那是1999年元月,临近放假的时光,我住在边东街200号一个单间。房间背朝太阳,冬天有很多冷风穿堂而过,我不得不整天抱紧被子。我的一切活动都尽量在床上进行,比如睡觉,比如做爱,比如吃饭。
我还找到一个在床上十分方便的活动,那就是想女人、想朋友。我恢复了趴在床上写日记记下意淫和手淫的活动,因为不这样,我就没有足够的事情可以做。一旦不做事,我就和猪没什么分别。
李小蓝隔三差五会过来和我玩,而我觉得她受她妈的影响一定不怎么喜欢做爱,所以我意淫的主要对象自然是杨晓。杨晓我不联系她,她也没来找我。我除了需要解决吃饭问题,什么都很安定:有穿,有住,有女人。我惟一需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这又包括两个小问题,一是懒得下楼买饭,二也就是钱不够的问题--除去房租,我拿自商店的钱很快就所剩无几,所以有时会有点儿担心生活。
虽然如此,有一分钱,就先过一天。我只能这样总结生活。我每天都在房子里泡脚,偶尔接待突然来临的李小蓝,并不觉得生活有多么难过。我觉得这样挺好,和学校里没什么区别。既不更好,也不更坏。
我完全失去了与熟人们的联系。他们仍然在世纪末的阳光下活动,我随时可以去找他们,杨晓、廖福贵、陈未名,这些人我想找马上可以找到,但是我呢,他们看不到我的踪影,得不到我的消息。我让李小蓝替我保密。我不需要他们。我过得很舒服。有时我会想起谁,或者从李小蓝口中得到某个人的消息,但这已经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有也总是产生烦恼。你认识的人越多,烦恼不也就越多吗?你得和他们谈生活,谈女人,谈理想,谈未来,你什么也不想说的时候,还得解释你为什么什么也不想说......
对于李小蓝,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的感觉一方面过于复杂,她像情人、母亲、妹妹;另一方面又过于简单,仿佛永远是她在迁就我,而我很少高兴......我不知道。我该高兴点儿吗?我不知道。我真的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方子,能让人开怀大笑。我忘了,我记不清了,现在也难以回忆。
李小蓝织了一条能把我围三圈的围巾。我每天都把围巾垫在身下,作床单用。当我冷得受不了,又没有事情可以让我发热,我就裹着围巾钻进被窝里去。
有时我也会想,我真的太无聊了。我已经被开除几个星期了,可是还是受着开除的影响。虽然我告诉自己不在乎,可是我就是在在乎,我吃喝拉撒,什么事也不做。像具冬天的尸体,明明死了,可看起来面色如新。
有时我也会闭上眼睛算算寒假还有几天,并想像回家以后的情景。我想我妈现在大概正挤在春运买票的队伍里,既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爸;她会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紧抓着钱,眯缝着皱纹下的眼睛,想着我,想着我。
第八章
1
人和事像云烟一样过去,我的小屋里满是烟雾。我相信自己的心情正在慢慢好转,因为我做出了详尽的生活计划。我倔强地认为,凭借我的聪明劲,什么也难不住我。退学算什么呢?我那些同学,才上完初中就去了广东打工,能挣一千多块钱......
李小蓝推开门,明显地蹙了下眉头,我咳嗽着,把窗户打开通气。搬出一沓稿纸,潦草、混乱,大约15000字。全是我规划的未来,高远的目标,脚踏实地的干劲,严厉的鞭策。我翻给她看,告诉她哪里很精彩,哪里还需要修改。李小蓝懒懒地翻着,不知道是翻着看,还是纯粹的翻。我就问她,是不是看不清楚?这只是蓝图,这两天我慢慢再搞细致点。她说她不太舒服。那我们去吃饭可好?
李小蓝不高兴。我体会到了她的不高兴,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错。当我痛苦的时候我将无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细想想,就是这样--我有点自私。可是要我改掉这一点,实在比登天还难--心烦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当然包括李小蓝,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李小蓝突然哭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泪很快就布满了脸庞,而因为她的瘦,泪水仿佛要冲决脸的边缘。我说过我最怕见到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哭泣,何况是这么浩大的哭泣。我没有任何本领,去给她安慰,惟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没怎么烦。仔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重复说她妈会打死她的她妈会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放心,有我呢。至于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没事,我不是神仙,无法知道。我只是想让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乱了。我估计着说我那天不该骂她,不该冲她吼,我请她吃饭赔罪。李小蓝摇头,说,不,不,不是你。她睁开泪汪汪的双眼,看着我,努力地想止住哭......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见到一个女人哭,所有的坚硬都会融化,感觉到自己的事实在太过细小,只想让眼前的女人不要那么伤心。
李小蓝仍旧断断续续地抽泣,我只好来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处的凹地。以前她曾经说过,这样会让她安静。我愿意做我所能做的,只为了让她安静。
她哭累了,在我怀里快要睡了,但是总睡不着。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小蓝?有不可捉摸的恐惧在她的眼里流动,我强装镇静,但是如果有一面镜子,那我也能在我的双眼中央,看到压抑的慌乱。李小蓝是因为知道什么而怕,我是因为不知道什么而怕,总之我们都很怕。要消除我们的怕,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李小蓝把她所害怕的说出来--真相大白,我就没什么好怕的;我可以尝试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李小蓝的顾虑也可能烟消云散。小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我问了她一千万遍,李小蓝才启动清秀干净的面部肌肉,嘴角在颤抖,含糊着说"别告诉我妈妈--别告诉我妈妈--",才说她月经没来,老想吐,她怀疑是怀孕了。
哦,怀孕,我长吐了一口气。我让她别担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会儿。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面,把毛衣也盖在上面。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里像没有东西。我第一次服侍一个女人睡觉,感觉就像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过要失去一个人的经验?不管是亲近的人还是疏远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酸?
她睡了之后,我冲下楼去,买了张验孕纸。我坐在床的边沿,看着床头残留泪迹的面容,面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没有发现。后来她醒了,我让她小便测一下,她说她没尿,我把夜壶拿来,坚持让她尿。尿声稀疏,她说她那天还没有喝水。
尿液呈阳性。李小蓝说,怎么办?我告诉她我问了医生,现在时间还不太长,可以药流,不会太疼。这个星期天你过来,我陪你去医院。别怕,啊?她脸上露出安详一类的神情,并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详,可是她为什么嘿嘿一笑?我并不知道,她高兴吗?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兴......
不得不说的是,我们又盖上被子,做起来。
......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蓝让我说我爱她,我甚至也不会拒绝。但是李小蓝要我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娶她。
她问,你会娶我吗?
我愿意温柔地安慰她,愿意温暖地搂抱她,愿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爱,可是我对"娶"字毫无疑问一点准备也没有。
回想当时的情形,李小蓝侧身躺在我疲惫的臂弯,隔壁传来某男的鼾声,鼾声中她说,要是我们现在不上学就好了。要是不上学,我就把他生下来。她边说话边把我离开她的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处。
你想跟我一样啊?
要是你说和我结婚,我现在就退学。
少胡思乱想了。你妈不打死你,也会打死我的。我俩至少得牺牲一个,说不定还会一起被消灭。
我们跑嘛。跑到西藏去。
别说胡话了。你还是乖乖地考上大学,然后,嫁个老公生儿子,做个妈妈育后代......
要是我要你和我现在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应,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怎么了?
拿我当挡箭牌呀。明明自己不愿意去,还要说怕我吃不消......
那你说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愿意。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里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侧过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没有和我说话。女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跟你彻夜说着去西藏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委屈极了,一声不吭。你拿她们没办法。
也许李小蓝同样认为,男人高兴的时候,可以一夜和你做七次,不高兴起来,就蔫不拉叽,屁也不放。
我记得,她曾问过,我们是否属于亲密的爱人。我无法回答,拐弯抹角告诉她,我们在做爱,这就是我们关系亲密的见证。可是她走了,我只是有那么一点想她,她来了,我也没有乐开花。有时我倒是会觉得我不对,我该亲近、安慰她,想她爱她。可是她那么坚强,一再容忍退让,如同贤妻良母,诱使我发挥所有任性的功能。
我是否对不起她?我这样问自己。我该怎样对她?我又这样问自己。我爱她吗?我还这样问自己。对于爱情,我真的不太了解。可是我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让我头疼。当别人的悲伤快乐跟你发生关系,我想你也免不了头疼。我还缺少处理这种复杂关系的经验。要是杨晓知道了这事......总有那么一天的吧。我头一次尝到复杂带给人的痛苦,崇拜复杂艰深的年代已经过去。
2
把李小蓝送走之后,我开始恢复正常,也不得不从对李小蓝的愧疚中抽出身来,着手准备药流的费用。所以那时,要我解决的就不光是吃饭问题,还有药流问题。当然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一般人以为,这个时候,上上策是向家里要,其次是向朋友借,实在不行才想别的办法。但是对我而言,最好是想别的办法,其次是向朋友借,下下策才是向家里要。为什么?很简单:我不好意思什么都问家里,况且他们也没钱;我的朋友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穷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容易从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拿到我不认识的人的钱,而且不用还。他们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亲密人士。
我几乎没有亲密人士。我曾经说过,"你见了我,可能会不喜欢和我打交道。"应该说,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他们只在我的心里活动。比如陈俊,我已经四年没见他了,但他那首歌我永远记得。我喜欢他,不是因为天天能见到。这个人曾经说,他要考中央音乐学院,读作曲系。为此我突然想去祈祷,祈祷他不要上大学,不要变成400万无聊者之一。无聊的人才上大学。大学的作用就是让不傻的傻,傻的更傻,白痴发达,天才自杀。
还有A还有B还有C,他们都曾经是我的亲密人士。还有李小蓝。我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弄到足够多的钱,让李小蓝做一个舒舒服服的药流。我自己可以得过且过,但不愿让李小蓝因为我而难受。我不想太欠她。更何况,有一段生活,我曾经和她一起度过。关于那段生活的美好记忆,我从未忘记。比如李小蓝柔软而细小的手,拂过我柔软而肿大的伤口,比如我围着围巾,她推开门,打开窗,放进阳光般的黄金。这些记忆我不愿意删除。在边家村,她一个人关心我的死活,我身边只有她拥有和我一样的体温。有时候风把遮窗户的纸板吹落地上,仿佛世上的光全部透过破窗户灌进来,直接将我的身体紧紧裹住。我像一坛泡菜,在酸而冰冷的溶液里,渴望被一只手捞起,放进火锅滚烫的狗肉汤里。这时确实只有李小蓝想到我的寒冷,因为我妈妈她以为我睡在暖气高烧的宿舍,而杨晓,杨晓大概早就认定我已经回家,独自种地,做做生意,将她丢弃。
我的回忆有点混乱。想起李小蓝、狗、泡菜,有时还有杨晓。还有对于药流费用的担心。真实的情况可能是:我本来在想我该如何筹措那笔钱,可是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想到了别的。很多事情不但难以回忆,就算回忆了,也是一团乱麻,次数一多人们就会失去解开的欲望。
有关我19岁陪李小蓝药流的过程,存在多种说法,但是还勉强可以梳理。其中一种是李小蓝的意见。我记得她说,1999年元月,星期三,天快黑的时候,我的侧影让她感觉到安全,可是接下来我的行动却让她觉得我是一个混蛋。李小蓝说,风吹动窗户上的纸板,她觉得我跟以前越来越不同了,她感到特别冷,我只知道一个劲地让她别生气了,说会带她去药流,却没有一句实质性的话,不告诉她我有多少钱,也不告诉她去哪个医院。更让她想不通的是,我动不动就生气,还是不知道让她一下。
李小蓝说,第二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我还在呼呼大睡。她侧耳倾听我翻身的方位,可是听来听去,我总是背对着她。她说她要走了,我床也不起,只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注意安全还用说吗?她想。她伤心极了。李小蓝说,她伤心极了,后悔曾对我这个混蛋那么好。她生气极了,她怀上了我的种子,我却什么事也没有地让她流掉。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以此来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李小蓝说,可是我还是不放过她。星期六,我跑到学校去找她。她老远就看见了我,我也老远就看见了她。她穿的是白色的衣服,想躲也没法躲。我很快就把她抓住,拉她去了医院。她不想去,但是更不想在学校拉拉扯扯的。
李小蓝说,后来我就更混蛋了。她以为我会陪她打吊针,给她买水果吃,像她以前陪我一样。可是我把她扔到医院,不但不管她,反而自顾自走掉了。那时她躺在床上,医生让她打了半天子宫收缩的药水,胎儿也和她作对,就是排不出来。她疼得想哭,却不好意思哭,所以只好不哭。天快黑的时候,她已经快虚脱了,我才回来看她,手里提着一包小糖,说是专门给她去买的。她表面上装得很高兴,其实心里很不舒服。
这几天的事情我在日记中也写了,和李小蓝说的不太一样。那天,李小蓝声言要回去,我就让她注意安全。可是说了之后,我还是觉得不够安全,所以立马起床,尾随她,一路到了我的"母校"。进了校门,她直奔宿舍而去。我目送她进了大门之后,在操场附近继续思量药流费用的搞法。乒乓球台边全是打乒乓球的学生,迎面走来了周飞腾。他正在用小拇指剔着自己的牙齿。剔完以后,他把手指掏出来,在阳光下看着指缝里的肉丝什么的和我讲话,问我现在哪里,来学校干什么,我听得全身发毛,就屁也不放地走掉了。
我游荡了一天,到晚自习铃一响,又开始在商店里闲逛。不出你所料,大约十点半,我又钻入了老式木床的床底。我又拿了一塑料袋食物。还拿了一本连环画,《西游记》,大概是胖小子的。
但那天晚上,我倒霉得很,不光没发现铁盒子,连散钱都没沾上。我有点怀疑老板是不是把钱放在床下的纸箱子里。试了试纸箱子的重量,端是端不出来的,必须拉。我不敢拉,毕竟女老板也不是聋子。退而求其次,我把货架上一扎一扎的菜票洗劫一空。
那天晚上,我也没有再在床下撒尿,因为我事先已经料到,先排了一次。
总之,在房里的一切都很顺利。虽然没有拿到足够多的钱,毕竟浑身干爽地走出了商店。已经是下半夜,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在一个离商店约70米远的小厕所里把体内紧张全部释放。那是一泡让我印象深刻的尿。足足撒了三分钟。其时晚风吹进厕所,把我的尿柱吹弯。晚风是那么大,雨几乎落不到屋顶。
我把塑料袋口系紧,放在离厕所十米开外的枯草丛里。然后蹲到厕所里,等雨停下来,同时借着路灯的暗光,看那本卷边的《西游记》。
在厕所里我光顾着看连环画,什么都忘了。没有想药流,没有想小说,没有想杨晓和李小蓝,没有想我妈他们,也没有想未来。因为《西游记》确实好看,我看得入了迷。它无头无尾,就像我的童年时代--我对我来西安之前的事毫无记忆,而上初中之后的生活又已经与童年没有关系。童年给我的所有印象,是对于有人同玩的渴望,对于暴力和侮辱的恐惧,和对于孙悟空广大神通的神往。
也许,自然,童年还有一点温暖的友爱,可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
几乎所有我读过的书都是无头无尾的。对于新书我感到一种距离,因为那要花钱买。对于旧书我爱不释手,因为我可以再撕去几张。
连环画《西游记》不厚,很快我就看完了。再蹲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老等雨停不是个办法,就撕了几页书,擦干净屁股,开始准备离开现场。
回想当时,四下冷气逼人,晚风冰凉,厕所还稍微暖和一点。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他大声叫着,门怎么开了。他叫着女老板的名字。我赶紧蹲回去,不敢乱动。我懊悔不已:妈的上什么厕所呀,早回去不就屁事都没有啦。
声音又多了几个,女老板的女高音也参加进来。他们声音混乱,听不清在说什么。当然,只会跟商店失窃有关。我支起耳朵听。可是距离太远,一个字都听不清。声音再大一点就好啦。贴着墙根,我来到一丛干枯的灌木后面。还是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声音已经少了很多。我隐约听见一个人说,到处找找。另一个反驳,肯定早跑啦。这些声音导致我一惊一乍,可是脚还钉在灌木丛后面。我甚至想走出去,装作偶尔经过,去参与他们的谈话。我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这都是因为万恶的好奇心。
突然一个人大声叫道:谁?还用电筒光往灌木丛一阵扫射。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要是那个人听力好,我的方位他马上就会通过辨认心跳声的来源听到。我庆幸晚风把空气摩擦,雨落在屋顶,沙沙沙沙。我保持立正一动不动。我一动,影子就会晃,我的方位他就会看到。我祈祷他们不要过来,用手电筒照照可以,但是千万不要过来。另一个老师说(竟然是冯锡钢的声音),×老师,别太敏感了,哪有那么笨的贼,肯定早跑了,走走走,睡觉去冷死了。我庆幸世上还有冯老师这种人。
照电筒的老师走了。我不敢再听,不敢留恋灌木丛。仍然贴着墙根,像个老鼠那样溜回厕所吧。那里安全。
厕所里没有灯,我仍然把连环画捧在手里,假装再看一遍。我要是真看,就需要把手伸到路灯光里去,那时我的黑手就会正对厕所大门。
实际上我在一刻不停地思量,万一有人发现了我,我该怎么办?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系统、规范、有效的应对方法,最需要冷静的时候,脑子往往有点乱。我好一阵才想到,要是有人发现了我,我就说自己只是来这里上厕所,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不是来上厕所,我死都不改口。相信不相信是他们的事,没有证据,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后来我发现,虽然蹲在粪坑上,煞有介事,我却还没有脱下裤子。我把皮带解了,把连环画也扔进了粪坑,怕被认出那是胖小子的财物。一切妥当,我双手成揖放在鼻孔下。鼻孔吹出的热气,围绕在右手食指周围,马上有了一层水汽。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天地重新沉睡,大概雨也停了吧。我这样想着,闭住眼睛不去管外面的动静。可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竟然进了厕所。来抓我吗?他们看到粪坑上的我了吗?黄白色的墙壁上有了一个黑影。接着黑影的主人就到了我面前。他解开裤子,把尿撒在尿槽里。他应该已经看见我了吧,难道他还没有怀疑我吗?或者他要先撒完尿,再处理我的问题?我假装有点便秘而需要用力排泄的样子,喉鼻里发出几个嗯嗯这样的音。这样够自然了吧?如果我不出声,十分安静,他会认为我在害怕,是噤若寒蝉?
他那泡尿也够长的。另一个黑影来了。另一个屁股来到我的侧前方。他还在尿。我低着头,但是目光朝上,看着他们的屁股。我在暗处,但并不是太暗,他们只要一转头,就会发现我......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尿颤,一前一后走了出去。他们还谈论着商店会丢掉多少钱,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我想起我爸杀了人之后在茅房躲避追杀的故事,这些往事让人怀疑厕所真的是一条生命通道。
我不敢久留。人声逐渐稀疏,只有女高音还在饱含激情地痛骂,说"要是让我捉到那个*****,我剁碎喂疯狗!"听的人应付着她,天气太冷了,人们需要睡觉。在那个下雨的冬天的后半夜,我同样想赶快回到温暖的被窝。
他们还不走光,让我不能从大路回去。我只好蹲着身子,到放食品的那一片枯草地去。地势比商店略低,我趴下去,灯光照射不到。我没敢再提塑料袋,怕拖着它发出声音。匍匐前进,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拯救兄弟的特务。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鲁班依之发明了锯子的茅草枯萎之后力道依然凶猛,我的手掌、手背、脖子等裸露的部位被锯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口子。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刺也可能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人血的滋味。
那是一条荒草丛生的狭长地带,整个形状和甘肃省差不多,最长处约50米,而我那晚爬了30米左右。我不敢爬快,差不多十分钟后才来到一个废弃的锅炉房旁边。在一堆发白的煤炭上我站了起来,迅疾无声,飞跑。
回到边东街,才发现手疼。一无所获不说,还挂了彩。睡了一觉,我的精力开始恢复,伤口开始结痂。我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起床时已到中午,我把痂剥下来玩。我一直忙到了晚上,把每一道伤口都剥了一遍。所以,我的手又新鲜了。伤口渗出白细胞,仿若露珠。
3
天空又启动变黑的程序。到了大家都睡熟的时候,我穿上球鞋,顺着水管,爬上了周飞腾家的阳台。那时阳台没有现在这些严实的防护网,我轻而易举站在离杨晓不到十米的地方。那平原上黑森森的寒风吹拂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小偷,而是偷会情人的英雄豪杰。
我用英雄豪杰的目光看着丛生在阳台上的植物,仙人掌,那贴在门后的淡黄色的《华商报》,我摸着它们,简直要热泪盈眶。杨晓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她家的墙壁总是光溜平滑,地板总是干爽清洁。那晚的风太大了,我的手很不灵活,弄了好一阵才把门打开。我妈传授给我的开锁技术,由于经久不用,我已经十分生疏了。一阵猛风几乎把门猛撞在墙上。真那样我就完蛋了。但哪有那么容易完蛋。猛风过了山颠,穿越杨树丛林,掠过打靶场和荒草丛生的土地,到达这座教工宿舍楼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我迅速进屋,关门,上锁。我不发出声音。也不用电筒。我习惯黑暗。整个屋子就像一根头发那么黑。我分辨着杨晓房间的方位。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像墓碑那样一动不动。在一片长满野草、草原似的空地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敌人和猛兽,我需要战胜的只是黑暗。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个英雄豪杰,至少是电影里的假大侠。我告诉自己,我正在执行的任务非同小可,我必须习惯黑暗,不去碰任何突出地面的物品,那里可能会引爆炸弹。我要直接达到我的目标,只需要一次机会,就干得异常完美。我想我至少是007,正处于一个很酷的环境,有一个很酷的表情。
杨晓卧室的房门从来不锁,这跟她洗澡从来不关浴室门的习惯一致。我穿过客厅,猫那样轻,老鼠那样警觉。老周的鼾声从我左手边的房间传来,和窗外呼啸的风相映成趣,一个疲软,一个遒劲,一个短促,一个绵长......而杨晓的房间拉了厚厚的窗帘,连门背后也挂着帘子,有毛毯那么厚,安静得连她那么细的呼吸都能听见。连我自己的呼吸都能听见。和窗外相比,是两个世界。
我知道杨晓睡的时候需要像坟墓一样安静,可一旦睡着了,她就像观音菩萨那样深沉,你给她磕头她都不醒。我开亮了台灯,在她的圆床边坐了一会儿,看着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几乎过了半个世纪,差点让我忘了我要做的事。
杨晓就算睡着了,眼珠也会在眼皮底下转动。这我知道。她的嘴角抿有两个针眼大的小窝,灯光照射不到,形成一点暗影。呼吸均匀而轻快,胸脯一起一伏。我把手伸进被窝,但不敢碰到她,因为我刚从外面进来,手还很冰。一直到焐热了,我才把手放到她胸脯上。我甚至脱掉鞋,和衣跟她躺了一会儿。我计划要是万一弄醒了她,我就把她按住,让她不要出声......
那时在酒店里,她睡熟了,我睡不着,就是这样躺在她身边,从月亮出来到太阳出来。我看她,亲她,摸她,有时把她弄醒了,有时她整夜都在睡觉。她的瞌睡真不小。
但我不能在床上躺到天亮。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在床上和杨晓躺到天亮。而且我不知道老周什么时候会起来撒尿。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十之八九有前列腺炎,尿频尿急。台灯光很亮,我调暗一点,免得它穿过客厅,刺激到老周。书桌上堆放着杨晓的课本,有高二历史,高二生物,高二数学。数学书上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稿纸,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的算式。杨晓打草稿特别乱,比我还乱,几乎一个算式要用一张纸,所以她需要很多的白纸打草稿。她打草稿真是乱得可以。但她的数学好得出奇。有很多草稿打得很工整,卷面也很整洁的人,做起题来,却总是不是她的对手。我看着她乱乱的草稿,想着她皱着眉头想几何题的样子,笑了起来。我喜欢看她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那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杨晓。
但我不知道杨晓的数学好是否跟老周有关,我希望不是。我只知道她的数学成绩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用老周那套方法,我会觉得那分数是假的、丑的、恶的。不过我相信杨晓不是,我相信她是真的、美的、善的,就算她的草稿再乱,她也是真的、美的、善的。我就是这样相信她。没有办法。
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初中生物书"生理卫生"那一章。她可能会永远不好意思看到那一章去。我在上面写了五个字,我爱你,杨晓。并注明日期是1998.12.31。也就是我被开除的前一天。我不希望她知道我来过她家,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做完了这些,我还是不舍得离开。那一沓稿纸里有很多杨晓画的人头。杨晓上课的时候喜欢画来画去的,所以草稿上总是画满了人头。有的写着:语文老师约等于茶壶。有的写着:段小名,我可以称你为一只猪吗?有一张写着:猪头有两种,一种是猪头,一种是李小蓝~_~。她和李小蓝关系一定还是很好吧?我想。这么久以来,不知道李小蓝是如何隐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还看到了我,虽然那只是个背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在那张白纸上,杨晓只画了我,没有打草稿也没有画别人,所以那差不多是一张完整的小画。杨晓用铅笔圈出了很多雪花,而一个瘦高的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提刀,玻璃刀,刀头刀尾牵引出几丝弧线,暗示这人拿刀在手上转着。脚上穿着筒子很高的翻毛皮鞋,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杨晓故意把我的头发画得很长,像圣斗士星矢一样蓬乱。她一直希望我那样,这次在画里又体现了她的小心思。我也爱她把我画成那样,虽然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照她想的方式生长,但我爱她把我画成任何模样。她想把我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哪怕是一个猪。
画的左上方有一只眼睛,还有一滴泪水一样的东西盛在眼眶里。我想那应该是泪水,可是3B铅笔很软,画得有点模糊。我把画纸翻过来,还看到了杨晓写的字。她总爱在正面画画,反面写字,除非她画的是小小的人头,或者是一头猪,要不就会在背面写上几行小字。她的字圆乎乎、轻飘飘的,可以说很好看。
我看到她在我的背上写道:
天蝎座。
有一天,阿波罗神的儿子架上太阳车。烧焦了大地。
宙斯派出一只蝎子,咬住了他的后腿。
当我老了,我要看着时间,一边磨刀子,一边想着他的脖子。
沈生铁,你到哪里去了,快来受死。
那个家伙走了。他拿走了玻璃刀。
可是。天蝎座。他他他他他他他。是吗是吗是吗是吗。
沈生铁。
如果你想我,我将赠送你一条内裤。
黑色的,绣着红玫瑰,你说攥紧后像黑人流血的拳头的那一条啊。
我妈妈要来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颗子弹头,你说呢?
我把子弹重新上了蜡。原来的已经脱落了。
原来的已经脱落了。
她会喜欢的,你说呢?你说呢。
我喜欢庄稼地里长着很多东西。
手榴弹。钢盔。步枪。
沈生铁。还长着我想你。
还长着我想你这种植物。乔木灌木各一。机枪下还有一堆弹壳。雪把它们全埋了。
我要扒开它,找到你。
你是机枪手,倒在野草里。
我是勤务兵,也倒在野草里。
杨晓的字又细又小,不知写了多少行,我实在看不完它们。字太小了,我看得眼睛疼。而且我的眼睛一定湿了,我还以为她忘了我呢。我还以为,以后她见了我,大概再也不会高兴地抱住我了。我不知道她还在想我。她知道吗?我也在想她。每次李小蓝说起她的只言片语的时候,我都仔细地听着,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我呆了很久了,不再冷得发抖。有一会儿,我甚至想把杨晓叫醒,跟她亲亲嘴。可是我忍住了,只是看着她睡熟了的样子。
我记得我还拉开抽屉,看到了一大堆弹头。看上去很亮,摸在手里则很凉。
我折好题字画,放进了口袋。我要走了,杨晓。不知道她梦见我没有。可是不管梦见没梦见,她都会隐隐觉得我曾经来过......我走近那张很宽的床,把她额头上的几缕头发拂开,亲了发亮的眉心穴,不知道她睡梦里有没有感应。她当时双目紧闭,眼皮上有薄薄的光波荡漾,我在她耳朵边说,杨晓。突然她抱住了我的脖子。我下意识地躲开,还是被她抱个正着。她在做梦。抱就抱吧,我干脆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温热、亲密的接触......
过了一会儿,她又松开了我,翻了个身。杨晓的瞌睡真大。她是不是梦见了我?我真想把她推醒,问问她,是不是梦见了我。可是我有点害怕,她醒来可能会大呼小叫,说不定还会哭起来,那样我就脱不了身了。
我关掉台灯。我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可是不关不行。关了,我又开了,我还想再呆一会儿,我真的还想再呆几分钟再走。光线掠过她的耳廓,勾出一轮细小的绒毛。那只耳朵我曾无数次地看它,亲它,手指划过它,还恶作剧地朝里面吹气。如果当时你在场,像我那样看着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嘴什么的,看着那些绒毛,你也会像我一样舍不得离开。
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我突然鼓起了平时很少见的勇气,冒着吵醒杨晓的危险,手伸进被窝里,把她的内裤脱了下来。那不是那条黑色的红玫瑰的,而是纯粹的粉红棉布。带着她身体深处的温度和湿润,当它紧紧贴在我脸上,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你知道吗,杨晓的身体是甜的,也是香的,像一个水果。
好了。好了。我完成了任务的一半。安心关掉台灯,我倒退着,拉上门,重新来到客厅。粉红棉布的内裤在黑暗里是黑色的,但是我知道它是粉红的,它虽然不在杨晓身上,但是我知道它属于她。我将它紧紧贴在脸上,闭上双眼,做着若干年以来最深的呼吸。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那水果般的、露珠与花瓣融合后散发的甜香。我想把它吸进我的肺里。
老周的抽屉里凌乱地塞着梳子、香烟、火柴、钞票,还有镜子。一个讲究形象的中年男人所需要的一切。在一堆杂物下面,有一张纸片,放在窗前月亮下一看,是同学打来的小报告。我把小报告拿走了。我当然也拿走了钱。这是我这次行动的最终目标。
关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我是关好,还是不关好。后来我还是把门碰上了。让杨晓挨冻,还不如让老周把我抓住。我心里想着那屋里一双跳动的眼皮上游移的光线,那微抿的嘴角的暗影,拆炸弹一样把门碰上了。随后我顺着水管往下溜。上面传来老周含糊的喊声:嘿!谁知道他以为是什么呢?也许是老鼠吧。
在楼下,我又看了杨晓家的阳台很久。丛生的植物看不清了,发黄的报纸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只能想像它们,想像它们,然后爬过干枯的爬山虎围墙,回到万籁俱寂的边家村。
我在房间里做完数钱、重看题字画、读小报告这些事后才好好睡了一觉。钱一共有418块,应该可以让李小蓝舒服点了。题字画上有一句说,妈妈要来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颗子弹头。先前我匆匆扫一眼,没想到什么,后来我细细读一遍,想到了这个:据杨晓说,她妈和她爸十年前就离婚了。原因并不特别,跟许多家庭都差不多。她爸除了跟学校领导层女性发生关系之外,还把女学生带到家里来猥亵,以辅导数学的名义。她妈看不得他,教育他乱搞也要有分寸,不要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老周听了,脾气很大,闹着要离婚,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自由的枷锁。别的事她不曾细说,但是单从这一句看,她还是非常想她妈的,甚至有把我跟那个从未见面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的意思。她妈会是什么样子,她们应当有点相像吧。
至于那个小报告,大概是这样说的:
敬爱的周老师:
我觉得我们班有很多同学没有集体荣誉感,做出了很多给班级抹黑的事。恳请老师开展一下整风运动,把全体同学团结起来,共同建设一个积极向上的高三(5)班。
积他妈个屁。
接下来,他又举了很多例子,以表示高三(5)班已经不积极,不向上了。他说郭小山在课堂上看金庸,甚至看《玉蒲团》,还偷偷在抽屉下抽烟,抽一下用书扇一下,烟子都散了,所以老师没有发现。他说刘枝寒和王刚在教室里吵架,互相抓破了脸,可是吵了不到半天又抱在一起,已经引起广大同学的反感。他说尹艳艳经常很晚才回宿舍,有时还夜不归宿。他说黄明也在外面租了房子,经常在商店里买酒回去喝。他说李晔、贺双双那伙人总是请人代写数学作业,他作为课代表也不太好说。最后他甚至说,"万一再出现一个江麒麟和沈生铁那样的害群之马......"以我为坏典型......害群之马......我知道在许多老师眼里,我没有羞耻之心,不珍惜一切,不孝敬父母,不尊敬师长......可是在同学眼里,我也是这样的形象吗?要是我还没被开除,他也会这样说吗?我不知道,我没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我把纸给扔掉了。
写报告的是沙非常,我跟他有什么仇怨吗?我真想自己跟他有仇,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解释他的诋毁。哦,记起来了,我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非常傻。"可是我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只是因为他的姓名倒过来念就是这三个字罢了,他不也叫我"熟铁"吗?而且事实上,他还是一个我非常佩服的人,只有他算数学题可以和我一争高低......我想不明白,我承认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搞清楚这个问题。
管他呢,我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老同学们,我有点替你们担心,老周会怎样羞辱、处罚报告中提到的人呢?可是我再担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同学们,说起来,我比你们还要倒霉一点呢。我脱掉衣袜,钻进被窝,在下半夜进入安静的睡眠。窗外大风,我开始睡不着。我想,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些人想着我,除了李小蓝,还有杨晓。甚至还有沙非常。我也至少想着几个人。有他们我就够了,我不是一个多么贪心的人......在入睡之前,大约凌晨三点,我还想到,当杨晓早上六点准时醒来,她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内裤不翼而飞,到处都找不到。她会明白为什么?她也许会明白,也许不会。或者说,她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没明白就是没明白。总之,我固然希望她明白,但是我不能强迫她恰好往我身上想。我相信有些事根本强迫不来。
4
星期五我一天都没有出门。我说过让李小蓝周末来,这恰恰表明她会在周五到达。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她往往不声不响放马过来,杀我个措手不及。开头我以为她是太想我了,就让她安心学习,要毕业会考了。可是不说还好,我越说,她反而来得越勤。后来我也明白了,像许多女人一样,她是以突击检查的形式,侦查我有无跟别的女人鬼混。
等我知道李小蓝的用意后,我就委婉地提醒她要对自己有自信,要奉行惟我独尊的政策,不要怕外敌入侵。我说,我又穷又丑,除了你,也没人要我了。可是我越暗示,李小蓝越心慌。女人的思维方式就是这么奇怪。
但意外的是她这次没有提前。整个星期五我都呆在房里,感觉自己正在缓缓变成一块木耳。后来我只好趴在围巾上,写日记、画杨晓的像和生殖器。我把我们画在一起,还借鉴了春宫画的手法。可是我越画,心里越是想得厉害。
星期六,李小蓝来了,我告诉她,我星期五一天都在等她,她听了好像很高兴,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怀疑着呢。我拉着她,往医院走去。头上是冬天的薄日,天空不怎么蓝,也不怎么灰。走到半路,她让我回去拿那天我做的"蓝图",说她要在医院里看。我说,不是看过了吗?她说,还要再看嘛。
只好又回去了。对于走回头路,我确实不太高兴,但我不表现出来。那天我决心满足李小蓝的任何要求。等又到了医院,我开了发票,交了钱,填写了假病历,就拍了拍她的屁股,让她躺到手术台上去。她说她怕,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在外面等你。
李小蓝进了病房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是听她转述的。据她说,女大夫让她张开双腿,放在两个皮架子上。皮架子很凉,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大夫说,别动。然后就用一根手指,一直伸到她的子宫。她那里又干又涩,痛得她想哭,但是她才叫了一声,女大夫就说,傻瓜,别叫。她只好让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一会儿转,然后顺着脸颊,无声地流在手术台的白色床单上。大夫在里面鼓捣了半天,兴奋地说,好家伙,四十几天,最适合做药流了。
李小蓝掀开门帘,我看见她有点打晃,就跑过去扶着她。她吃过药,躺在床上,静静等待胎儿死亡。大夫说,傻瓜,明天再来排嘛。还有一次药要吃呢。我们就又回去了,晚上吃了第二次药。
终于到达排胎儿的那一天了。医生给李小蓝挂上了三瓶药水,说这样有助于子宫收缩,可以及早排出排净胎儿。她又收了一些钱。李小蓝躺在床上,很不安定地看着我,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我问她舒服吗?她说讲笑话给我听吧。我一连讲了几个,每次讲完,她都只是牵一下嘴角。我看出她并不是真正高兴,于是决定给她编一个长一点的,我想,我一定要让她高兴一下,哪怕只是一秒钟,只要是真正的高兴就好。我说,听了这个故事,高兴点儿,好不好?她点头之后我才开始讲述,大体上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仙女,名叫李小蓝。(她笑了一下)一天早晨,她偷偷离开了宫殿,乘一朵彩云来到了人间。
开头很像一个童话,不是吗?童话往往最能让人产生美好的情感,可是要让一个人高兴,童话往往不够。所以我接着说:
她的身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的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有狮子的吼叫声。吼声低沉,她害怕极了,也没有人同她一起害怕。她想逃跑,可是狮子比她跑得更快,她还没有起飞,它已经扑了过来。李小蓝站在那儿,两条腿僵直,一步也挪不开。狮子把李小蓝叼住,大摇大摆地向树林走去。在树林中央的野草丛中,她被狮子平放在地上。李小蓝又累又怕,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狮子出神地看着李小蓝晨雾一样潮湿和山谷般蜿蜒起伏的身体。它蹲下来,用牙齿把李小蓝的衫裙撕碎。它的动作慢腾腾的,李小蓝的脸上出现两片粉红的红晕。......就这样,狮子和睡梦中的李小蓝发生了关系。
李小蓝一直在笑,但是这时候她怒嗔一声,坏。还皱起眉头,噘起嘴巴。我知道,她心里的什么冰正在慢慢融化。我知道,要让一个女孩高兴,光有童话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世俗的欢乐。可是你又不能把这世俗说得太俗。比如你如果直接说"李小蓝被狮子强奸了",意思没变,但肯定起不到逗她开心的效果。所以我安排了一个童话的背景,又设计了一个浪漫的环境......
但是故事还没有完。我还要适当地损一下她:
狮子会这么温柔,人的身体会有这么奇妙的感觉,这是生活在天庭的李小蓝做梦也想不到的。她醒来的时候,林中一片白雾已经被阳光驱散,她恍惚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东西面对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擦过。她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什么进入过她的身体。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肚子撕裂般地疼。怎么回事?她想,她想站起来,但是摇晃不已。低头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哇地哭了起来:她的大腿上,纱裙上,身下的草地上,印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她马上蹲下来,怕别人发现。其实这是密林,根本没有人......她还想到河里去洗洗,可是这时候,两只兔子走了过来,一只叫小白,一只叫小灰。
李小蓝听着听着,表情慢慢开始舒展,好像入了迷。当我停下不讲的时候,她还问,后来呢?
原来,那两只兔子迷路了。它们为了采到新鲜的林中蘑菇,跑得太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以它们对李小蓝说,姐姐,你能带我们出去吗?李小蓝说,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小白小灰问,什么条件?李小蓝说,就是你们采的蘑菇要归我。我们出去之后,一起做蘑菇排骨汤吃。小白说,可以。小灰说,不可以,这里野草茂盛,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小白你回去吧。
后来,小灰变成了一只野兔。而小白跟着李小蓝,穿过小河,在树林中弯弯曲曲地向前走。走啊走啊,一路上经过了无数的荆棘和藤蔓的包围。终于,它们穿过了树丛,来到李小蓝降落的地方。彩云自动飞来了。李小蓝说,小白,蘑菇给我吧,我们一起炖汤喝去。小白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李小蓝走上云彩,抱着小白一起朝天上飞去。
李小蓝突然打断我的话,问道,它们是不是广寒仙子和玉兔。她完全进入我编的故事了。不是,我说。我本来也想要一个这样的结局,但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接着说:
小白飞在天上,好奇极了。它看到了陆地上广阔的森林,看到了自己家的烟囱正在山坡上冒着蓝色的烟。升得越高,她看到的越多。红色的沙漠,蓝色的海洋。还有高山顶上闪闪发光的白雪,刺痛了它的眼睛。突然,它想起了一件事,就向李小蓝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姐姐,你是嫦娥姐姐吗?我是传说中的玉兔吗?李小蓝笑了笑说不是。很快,到了天宫了,李小蓝把小白带到厨房,剥了小白的皮,剔出了它的排骨,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蘑菇排骨汤,给她娘喝,她娘一高兴,就免去了对她私自下凡的处罚。
我才说到"给她娘喝"这四个字,李小蓝就开始用不扎针的那只手捶打我。"你耍我。"她真的高兴起来了。这就是我需要的反应。我一边把她的手按住,一边在笑声中把剩下的十几个字说完。她打得太凶了,差点把输液管扯下来。
为了让小蓝更加高兴,我又跑去买了一包旺仔QQ糖,苹果味,一颗一颗喂给她吃。喂完了糖,我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想吃。我就说那我去吃一下饭,你在这好好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5
出门时,已是一点过了。我只想吃碗刀削面,可是沿途的店都说没有刀削面了,有饺子,有拉条子,有包子,有面片,有羊肉泡馍,但就是没有刀削面了。可我只想吃刀削面,人要是认起死理来,九头牛两只老虎都拉不回头。刀削面是山西的特产,我想起学校食堂有个山西窗口。口袋里还有菜票,那就去学校吃吧。饱暖思淫,可我当时很饿,于是把共同淫乱的受害者李小蓝抛到了脑后。
我朝公车站牌走去。北风不是太大,我想起热气腾腾的食堂和刀削面,不由走得更快了。飞快。在此之前,我左手插进口袋的时候,想起了提着玻璃刀走在雪地里的圣斗士星矢。那一瞬间我对杨晓的思念让我吃惊。她的内裤还在我口袋里,打从那天爬进她家起,我就一直在想她。不知道放假以后她会去哪里,我必须在她走之前,见上一面,或者打个照面也好,不然实在太难熬了。不是吗?默默想一个人的滋味是如此不好受,而如果能跟她说话,甚至睡觉,整个世界给人的感觉就会完全不同。就算远远地看她一下也好。她冬天爱穿红色的上衣,即使在白雾迷漫的早晨,依然光芒夺目,在人群中十分抢眼,仿佛周围的一切全是空气。
我该坐603路。603路迟迟不来,西安交通很不畅通,站在街边上的人都站在街边上安静地等车。我几次有冲出去的冲动,想不坐车了。当你急着见一个人,或者吃一顿饭的时候,也会有等不及的感觉。不过我总算没有冲,因为常识告诉我,我跑得再快,也跑不过车,即使它再过半个小时才来,我也不会比它先到。
我抱着手臂,不安地张望汽车的来路。每出现一辆公车,你都会发现我踮起脚尖,试图看清它顶上的路次。当没有车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不远处一个男人时不时看我。我与他目光一碰,他就转过头去。后来我不再朝他那个方向看了,可我总是感觉有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侧面。我的侧面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有花。
我想着杨晓,好像把李小蓝给忘干净了。有时候热情总是把责任打败,尤其是像你我这样处于青春期末尾的人。有时候,真的没办法让所有人都高兴。现在想来,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扭转当时心里最强烈的想法。而我当时最强烈的意愿,就是吃完一碗刀削面,马上去找杨晓。许多年以后,我才想起,其实我更应该照顾李小蓝,至少把她安顿好再走。
我一直想着杨晓,想着和她有关的一切。我记得,我和她认识不久后的一天,曾经约好一起去西安图书大厦。等车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鸟笼,就像这个看我的一样,不停地瞄着我们,不过我知道,他主要是看杨晓。杨晓也朝中年男人的方向看着,但我也知道,她主要是在看那只小鸟。好漂亮啊,她说。后来,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对杨晓说,你喜欢这只鸟儿不?说话中,他把鸟笼举到杨晓的面前。喜欢。杨晓把手指伸出去,逗小鸟玩。小鸟的尖嘴啄着她的手指肚,啄得很欢快。杨晓说,叔叔,这只小鸟叫什么名字呀?男人说了两个字,让我至今不能忘记那只鸟的大名:噪鹃。世界上真的有这么难听的鸟名吗?我有点怀疑,杨晓却表现出兴奋的样子,说,那它一定很喜欢叫喽。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杨晓有点奇怪,她明明声称喜欢安静,为什么对一只爱叫的鸟儿那么欢喜......
男人说,它最爱做的事,就是叫了,吃饱了叫,饿了叫,吃的过程中也会叫。它现在刚好不饱不饿,所以才没有叫......你喜欢它吗?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杨晓说,那不好。我没时间养啊。
男人说,鸟儿送与爱鸟人,你一定要收下。
我希望杨晓别要。你不知道,要是老周听到有只鸟在阳台聒噪,一定会捏死之而后快。我虽然不喜欢听它没事乱叫,但也不愿看它死于非命。我劝杨晓别要,杨晓也说,她不会要的,她哪儿能平白要别人的东西。可是男人一定要送。推来推去,看热闹的人围上。最后中年男人举笼齐眉,正色说道,你不要,我就把它摔死。杨晓收下了。中年男人迅速眉开眼笑,问杨晓家的电话,问杨晓对鸟道的看法,并和杨晓握手,说他找到了一个小同道,红颜知己。还说以后有了新的鸟儿,有了新的鸟笼,有了新的鸟食,一定第一个给她看。
据杨晓说,噪鹃果然被她爸害了。不过不是捏死的,老周嫌捏死脏。杨晓说,有一天夜里,很冷,我爸睡不着,鸟还老叫,他就把笼子挂到阳台上去了。第二天早上,它都冻僵了。到晚上就死了。杨晓为此哭了一场,不过后来中年男人给她打电话说,再送一只鸟给她。还顺便请她去喝咖啡。
不知过了多久,该有20分钟以上,603还是不来。我看见天上的灰尘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女人脸上浓妆已经渐趋染黑。盯着我看的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个子不高,声音特别小地问我:"同学,请问到朱雀公园怎么走?"我还是像一个学生吗?不过我确实还是穿着在学校里穿的衣服。"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看你像本地人嘛。朱雀公园你没去过吗?"他脸上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
"好像在朱雀门里面。你坐车到朱雀门再问一下吧。"我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那我应该坐几路车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一下站牌吧。"我有点烦了。
可他似乎一点也没看出来我的情绪变化,"不好意思,你能帮我看一下吗?我不认识字。"哦,我知道了。说自己不识字,需要莫大的勇气。我转过身,一行一行地看,耐心地寻找。朱雀门应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可是我身后的站牌恰好没有。我又走到三米外另外一个站牌下面,伸长脖子,找"朱雀门"三个字。
找到了,506路。我回头告诉那个人,可是那个人不见了。到哪去了?我有点奇怪。不过接下来我就明白了:我口袋里一百多块钱也随他而去。我当时十分气愤,蹬蹬蹬跑到天桥上察看四周,跑得太急,差点把天桥脚下卖玉米的摊子碰倒了。我看到四周行人如织,各行各业安分守己,哪里有什么不识字者的影子。
我骂了一句操。过了一会儿我也就不气了。我安慰自己说,反正那钱也不是我的,而且李小蓝的事也差不多做好了。我安慰自己说,我马上就要吃饭了,杨晓也快和我见面,我没必要不高兴。就这样,我高兴起来了。我向缓缓移近的603走去。
我向缓缓移近的603走去。我投了两块钱。投币箱里应该有很多钱(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在车上我远离那些看上去不怀好意的男人,而对女人保持亲近。我口袋里已经没有几块钱了,但我还是愿意对女人保持亲近,远离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603路空调车载着我,开始缓缓移动。
603上的女人和杨晓相比,都很丑陋(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不知在杨晓的心里,是否也曾经觉得和我相比,别的男人不过尔尔。
603缓缓接近了虎街,接近了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接近了杨晓。我在虎街下了车,走进了学校,想先给杨晓打个电话。我当时想现在是中午休息,不如给杨晓打个电话,她也许在睡觉,也许在看书,也许在外面玩。接电话的是老周,老周也听出了打电话的是我。老周对我的声音还是很熟悉的,他说了一句"杨晓不在",好像是问候语,又好像是结束语,或者什么语都不是,总之说完就是忙音了。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开始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
我走进了食堂,我吃了一碗刀削面,我走出了食堂,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继续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有的人认识我,跟我打招呼,问我现在身在何方,走了很远还看着我的背影。我走着走着,偏离了主干道,偏离了有人问我身在何方这个问题的主干道。
6
我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了半天,也没看到杨晓的影子。后来,我推开杨晓家的房门,还是没有看到她。
我推开门,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坐在杨晓躺过的沙发上。因为我没有敲门,她满脸惊诧地转头看我,接着,她大概以为我可能是来找老周的,就对我笑了,站起来,叫我进去。"进来呀。"我想她应该是杨晓的妈妈,她们很像。
我没有进去,也没有说阿姨好。只是愣头愣脑地问,请问杨晓在吗?
不在。
我想了无数遍的情景终于没有出现。我无数遍地想,我推开门,就看到了杨晓,杨晓也看到了我。她马上跳起来,叫起来。
然后我说,杨晓,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才走到门口,才躲开屋里人的视线,门还没有关严,我就把杨晓抱住。才走到门口,才躲开屋里人的视线,门还没有关严,杨晓的心就跳得特别厉害。后来我拉着她跑,她被我拉着跑,跑过了广玉兰夹道的林阴大道,来到那片我描述过无数遍的荒地。在那里我又把她拉入怀里,在那里她又被我拉入怀里。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胸膛,拉链在她脸上压下了红红的齿印。男生楼阳台上有人打着呼哨,也有人只是偷偷地看。我也曾看过别人在街上接吻,我知道她也看过别人在街上接吻,我们都知道看别人接吻是什么感觉,所以我们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打着呼哨,有的人只是安静地看。
......荒野上的风让人颤抖,天上还飞过了一架飞机,她在我怀里偷偷张望云彩之中飞行的大鸟,耳边响着我急剧的心跳。我们不停地走,脚下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她问我我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她的语气甜蜜忧伤激动恐惧像刚刚做完一个在凉爽的夜晚死亡的梦......
我带她远离男生楼高亢的呼哨,穿过暗黄色的宽阔的打靶场,在杨树林的深处坐下来。我激动。我在她身边乱动,她坐在树林的中央。我们笑着亲嘴,因为忍不住笑又把对方推开。我们就这样,一直亲到天黑......她又一次咬住我的嘴唇,用力地吸,同时半张开嘴巴,让我咬。用力咬我,她说。一直咬到天黑。我们的嘴唇都肿了,她说,怎么办......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走出老周的家门,我像喝了点酒。我看到杨晓妈妈和老周交换了一个看到怪人的眼神。
天已经黑了,李小蓝还在诊所吗?我心里满是愧疚,用菜票买了一包冬瓜糖和几块饼干。饼干有些潮,冬瓜糖从包装上看不出什么,但我怀疑都是那天我在荒草丛里丢弃的食品。
我在虎街等车,车总是不来。
对于一个等车的人来说,最坏的莫过于有人在等着他。何况那还是一个躺在医院的人。
我靠在树上,像抽多了烟,喝多了酒,无力地靠着。穿校服的人站在我的周围,他们并没有看我,我看着他们,我希望杨晓碰巧也在里面。
我心存侥幸地四面看着,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看到那张比杨晓成熟、天真烂漫的脸庞。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是老周告诉了你,你要追来骂我。你骂吧。
我后退了一步。
她笑了,说,你是沈生铁吗?我说是。她说她知道我,因为杨晓告诉过她。说完她竟然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弹头。
她那孩子似的脸上,看不到对我的威胁,看不到一丝西安的尘埃。她比杨晓矮点,头发更香。她的眼睛含着笑而不是戒备。
怎么靠在树上呀?她说。
你知道杨晓去哪了吗?
她今天出去玩去了。
去哪里玩了?
好像是去看鸟了。
皮包从她肩头滑到了手腕,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你过来玩。
我点了点头。她拉开包,写了一张纸条给我。她的电话。
杨晓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也不知道,她老说起你呢......
这时,603缓缓地靠边。一张痛苦的脸迅速地浮了上来,它属于李小蓝。我说,我走了。
有事给我打电话。她说。
在车窗里我看见她望着我,与我的目光碰上就笑起来,并摇了一下手掌。在车窗里,我看见她真的比杨晓低那么一点,她的头发扎在脑后,是卷的......
7
在"李秀华妇科诊所"的病床上,李小蓝冷冷说了一句,这顿饭吃得真久。是啊,我这一去,确实有点久了。李小蓝侧身朝着墙壁,表示不想理我。我乖乖坐在床的一角,看着滴瓶慢腾腾地冒着气泡。
滴瓶的气泡冒得很慢,所有的鱼冒气泡都没有它那么慢,难怪李小蓝输了这么久还在床上。如果是我,我就会受不了,私自把速度拧快。
那天晚上不止李小蓝一个人在做药流。病房一共有五张床,有三个人在输着同样的液体。三个人中,应该数李小蓝最为年轻,其他几个应是附近西北大学的女生。我试探着抓住李小蓝有点冷的小手,告诉她我心里其实也很抱歉。不但是为已经做过的抱歉,也是为将要做的事抱歉。小蓝,对不起。我在心里对她说。我还没有傻到马上脱口而出的地步,我喜欢的方式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但是绝对不脱口而出。那样会让李小蓝伤心欲绝,那样会让李小蓝想一死了之,那不是我要的结果,因此那不是我选择的方式。
我从后面抱住李小蓝的肩膀,说,小蓝,对不起,我给你吃冬瓜糖好不好。
李小蓝开头没有任何反应,约莫三分钟之后,她说,是"冬瓜糖"吗?我们小时候都叫"糖冬瓜"。
应该是一种东西吧。我说。
怎么会呢?定语不同。她说。
对。叫"糖冬瓜"更符合它的特征。我说。
接着,李小蓝让我给她举着滴瓶,她要撒尿。我看着她站了起来,看着她像一根绳子那样站立不稳。她吃力地蹲下身去,叫我不要看她,她要尿了。她说肚子疼。一只手按住小腹,胸脯趴下去,下巴顶在膝盖上,紧皱着眉头,眼睛痛苦地闭着......她扯了一团卫生纸,折成几叠,擦干下身。纸上沾着红得发黑的血块。尿槽里,一池红色的液体,裹住一团板栗大小的血球,更小的血块行星、卫星般围绕着它。她蹲下去看着血球在红色的液体中缓慢地沉浮、浮沉,最后一动不动。"她现在没呼吸了。"李小蓝说,说完她用力拉了一下冲水器。
我托住李小蓝的腰。那是一条很细的腰,和热水瓶差不多大小。打完所有液体,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李秀华大夫叮嘱我们,要注意消炎,一个月内不可性交。当然她说的是,别行房,千万别。我执意要背李小蓝回去,李小蓝坚持要自己走。李小蓝说,你那么瘦,骨头会咯疼我的。我只好又托着她和热水瓶差不多大小的腰。
到了。我说,小蓝,你躺会儿,我去买点东西给你吃。
你快点回来。
我答应着好,飞奔下楼。提了一袋砂锅米线和几样甜食回到屋里,李小蓝已经累得进入了睡眠。我小声叫醒她,让她吃点东西。我吃不下,她答道。我温柔到让自己吃惊地对她说,那吃点糖吧好不好。甜的补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着李小蓝睡到天亮,像以前看杨晓一样。她用力箍住我的腰,我想那就是爱的感觉,包含信任和关切。从那以后,我们相约一个月内不做爱,但是我知道,我暗暗决定的不是这个。
李小蓝很虚弱。我努力之下,气氛还是不乏轻松和温暖。我跟她谈起我所知道的房中术,我偷看到的《素女经》和《洞玄九式》上的玩意儿,我告诉她,我们经常使用的招式是"鹤交颈",我们的快乐是黑暗中大大的快乐。我们该是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说着说着,我们竟然讨论起朋友和情人的关系来,谁都以为自己就是尼采说的那个掌握了真理的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为了那自以为是的真理,争论着,谁也不让谁。最后看李小蓝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我才提议息战,先睡再说。可早上醒来,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个悬而未决的话题,干干净净,至今未提。我还记得李小蓝的观点是:好朋友随时可以充当情人,可是情人代替不了朋友,还时时有反目成仇的危险。"朋友多好啊",暧昧的关系,闲时耕织,战时上阵......而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开颅取髓切片CT扫描都找不回了。
可以肯定的是,说完该说的话,我陪李小蓝一直坐到了中午。我还打算陪她坐完那一天,这从我约好和杨晓下午见面可以看出。户外出了太阳,是温暖的、让人懒洋洋的冬日,室内依然阴凉,让人感到寒冷。我还没起床,也没有穿衣服,皮肤摸上去就像水泥马路。李小蓝也光着身子,也没有起床,但是她玩偶般细小的身体和平常一样柔软、光滑,因为我用整条被子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我自己只用一个小角遮住肚脐。最后西斜的阳光被对面的窗玻璃反射,在被子上描下蓝色的杨树影子,只有一块大光刚好照亮了李小蓝的脸,迫使她不得不张开眼睛。她的眼睛又细又长,被夕阳一照,变成纯粹的棕色。这一点我也从未发觉。我知道,我至今都不是完全了解她。
8
杨晓妈妈再次看到我时,我提着玻璃刀从一条破烂的胡同里跑出,跑得很快,头发遮掩下的脸全部暴露了。那条胡同就是牛街,边家村三条大路之一。杨晓妈妈和我约好见面的地点,就是牛街口子上的"德福祥"餐厅。门口。
当时她正从另一条巷子口出来,看见我一阵风蹿出牛街,她叫都叫不住,就只好看着我的背影。这注定我到了"德福祥"门口,会见不到我要找的人,会站在那里怅然若失。一到目的地就发现约见的人正在那里张望自己的身影,谁都会很高兴,反之则会不高兴。好在我等了没多久,她就来了。当时太阳还没有全落,余光照得她熠熠生辉。一天不见,她把头发染成了栗色,逆光时,闪着火一样漂亮的光泽。
她告诉我,我该叫她阿姨,或者杨阿姨,因为她是杨晓的妈妈,而她的名字叫杨繁。她没有问应该叫我什么,她直接拉起我的手,离开了餐厅破败的大门。天上很红,我心里很高兴,用眼睛驯服地看着身边的她,在她的眼神下驯服地走着。
我问她杨晓为什么不来。如果她来了,一定把舌头伸到下巴上,一手扯住耳朵,一手把鼻子往上翻,学"猪八戒"。她爱这样。
但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来不及想太多,完全被杨繁带来的温暖的气氛包围。我一刻也不愿松开我的手,我乐于跟着她,走遍大街小巷。
虽然在西安呆了三年,但有很多地方我还是头一回去。我没有去过兵马俑,没有爬过华山,没有去过回民巷,更没有吃过那里各式的小吃。杨繁把我带进各种场所,西安在我眼里变成了另外一座城市。阳光照在城墙上,反射出阴冷的光,墙根下坐满了晒太阳的人。他们懒洋洋地看着天,懒洋洋地看着我和杨繁从他们面前经过。我总是回头,像看着另一个城市的人。杨繁把我拉着,对我表现出来的好奇笑了,笑了又笑。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们走进朱雀门旁一家照相馆里。好像叫"兰波摄影楼"。就是。照相馆的老板据说是杨繁的老同学。老板一见我们走进去,就用眼睛勾引杨繁,还对杨繁说,这么多年不见了。这是你小孩吗,都这么大了。杨繁解释清楚之后,老板竭力要给我们照相。他把灯光打在我们脸上,杨繁则把我拉到她胸前。她自己站着,而我坐着。凳子很高,我的头刚好靠着杨繁的侧胸。虽然是冬天,隔着厚厚的毛衣,我还是感觉到软软温温的一团,还有温热的肉香。如果你有过类似的经历,也就应该有和我一样的奇妙的感受。我心跳快了,脸红了,下面也动了。我不是没碰过女人,可是我承认那种感觉我是第一次尝到。每当我扭头去看她,杨繁就把我的头一按,说,傻瓜,别动,看镜头。摄像的也跟着杨繁说,对啊,看镜头。
从后来照片中我的表情看,我忍住了一部分心头的慌乱,只有我自己能看出细微之处依然泄露了心事。(杨繁一直不知情,直到半年之后,我把当时的情形说给她听,她还是不相信,不相信我色胆会那么包天。我说真的,我那时就对你心怀不轨了。)我的心事就是,我真想抱住杨繁,亲她、闻她、摸她的乳房。杨繁不知道我心里想着这些,她一个劲地让我别动,让我好好照相。
拍完了照,杨繁摆脱老同学的挽留,拉上我来东大街上。灯火通明。东大街是西安最繁华的地方,到处是卖小吃的,小玩意儿像灯光一样倒在地上。只有一家店铺没有霓虹,在黑黑的木板上写了两个白字:鹰巢。
"鹰巢"是东大街最有特色的店,是爱玩的人最经常去的地方,是我想去而不敢踏足的场所。走进大门,迎面一座喷射五色泉水的假山,挡住了全部视线。绕过假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像一口深井,有一条螺旋形的扶梯通到井底。地下室一共有三层,一层卖奢侈品,一层卖食品,一层卖性用品。奢侈品层洋溢着乳白色的灯光,仿佛古罗马极盛时期的澡池里稀薄的水汽。饮食层飘浮着绿色的羽毛或者帷幔,所有的森林在这里深浅不一地呼吸。情色场的墙壁是粉红色的、半透明的。此外,整个地下室放置在一口极大的水缸之中,玻璃的四围,游着五颜六色的淡水鱼群。以前据说有咸水鱼。人们不知道这是海洋还是陆地,但是都会认为这并不是人间,当然也不是地狱。据介绍,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玩乐,尤其是你身边有一个美人的时候。
几乎所有有钱的人都集中在这里消费,相约在这里挥霍,竞相在这里比阔。不过我们只是在里面吃了一顿饭。我记得,我几乎忘了连日来所过的生活,一个劲地说着我所能记起的所有笑话,甚至给讲了我给李小蓝讲过的故事,只是把跟狮子发生关系一段删除。我还给她复述周云海说给我们听的香河老人归天六年不腐的神秘旧事,听得她不想吃饭,还有点想吐。我们的笑声像噪鹃一样引人注目。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也会认为,再也没有一件事能比和喜欢的女人一起放声大笑更让人沉醉,让人神往。
吃饱之后,杨繁还在细嚼慢咽,我无事可干,就看着周围的一切。我发现,鹰巢餐厅比"M城"更加隐蔽。"M城"是用高靠背椅将每一张桌子隔开,"鹰巢"却是摆满了盆栽的绿色植物,灌木、藤蔓、匍匐草本、小型乔木......生长在五颜六色的水晶土里。我掐破一株据说是宿根花卉的火炬花的花瓣,指肚染上略带甜味的汁液。植物和谐排列,并没有争夺日照、水分和温度的迹象。从门口望去,整个餐厅葱茏茂盛,啄食树籽的麻雀叽叽喳喳。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也会认为,再也没有一件事能比和喜欢的女人坐在丛生的阴凉植物里更让人沉醉,让人神往。
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东大街更适合游玩,尤其是当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杨繁不时像拉纤一样,把我拽过去,和她一起看满地小摊玲珑的挂饰。那些人告诉她有的玻璃珠子是荧光的,夜里会亮,她就拿了人家的珠子,跑到一个黑一点的角落,用双手捂成一个不透光的小盒子,验证是否真的发光。她表现出完全的少女风度,我却沉静得像个大人。
我们看了所有的霓虹夜景。夜风吹凉了城墙,吹凉了人们的面颊、手、整个身体。将近12点,我们经过护城河公园。冷风吹过河面,白色的灯光荡来荡去,水波的影子反射到每个人身上,好像老虎皮毛花纹。护城河公园静悄悄的,甚至有点阴森。如果不是实在冷得厉害,杨繁好像在发抖,我宁愿在那里和她走一辈子。
据杨繁说,那天我像个疯子,跟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样,好像很安静,其实心里很疯狂。鬼得要命。她不知道是她杨繁把我迷住了,还以为我从来如此。
我们再来到"兰波摄影楼"时,整个西安像一堆梦做的积木,比任何历史阶段都好看。风吹来深夜特有的气息,包括微尘,包括洁净和清冷。杨繁让我别回去了,就和她一起,在"兰波"睡。我乐得如此。主人安排杨繁睡一个房间,他在另一个房间打地铺,我睡客厅。客厅里有一张宽大的会议桌,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宽。杨繁先洗了,在客厅里看电视。等我洗完出来,她说,好好睡觉。就走进了卧室。
我看了看宽大的会议桌,那里紧挨窗户,而窗户外是朱雀大街。路上有很多车,车里坐着很多人,有很多年轻人,夫妇或者情侣。他们有的回家亲热,有的在车里就亲热了。他们想亲热就亲热,就像车窗外深夜的风一样自由自在。
我想念一张床,我要想个办法把自己放在那张床上,身边紧挨着我喜爱的女人。
我希望杨繁对我说......那张桌子像屠桌一样,躺在上面跟卖猪肉似的。而且窗户边上很冷,又没有厚被子,小铁跟我一起睡吧......
主人也洗澡出来,大声说,大家睡吧,晚上冷,注意盖好被子啊。他又跑进房里,把两张小床并到一起,变成一个大游乐场。这样暖和点,主人笑对杨繁说。我眼睛盯着电视,耳朵却倾听着房间里的动静。那时已经凌晨一两点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等待杨繁出来......
回想那天晚上,杨晓不可能出现了,我梦想和喜欢的女人睡觉,可是天生的害羞使我难以启齿。如果我贸然开口,她以后对我冷眼相向怎么办?我不想让杨繁对我冷眼相向,所以我不敢跟她说出我的请求。
在屠桌上,翻来覆去。杨繁似乎还没有睡,至少她的门开着,灯也亮着。我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但是最好跟我有关。声音渐渐小了,屠桌又冷又硬,和我的骨头相撞。我下定了决心,裹上单薄的棉被,侧身朝窗,闭上眼睛,等待睡梦的来临。我用两声咳嗽结束幻想,然后,摊开四肢,放弃了所有希望。
可是我心里依然有很多美丽的想像。四年前那个冬天的夜里,凌晨,我睡不着,心里有很多想象。我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子。我看着外面飞行的车辆,心里装满了奇怪美丽的幻像。我还记得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粒沙子掉进了我的眼睛。它磨着我的眼睑,是那么的疼,冷风又挥舞着,来回割着人的脸。我眼泪长流。我觉得难以忍受,又不敢用手背去擦,只敢用力地眨、眨、眨。风灌进窗户,穿破棉被,划在身上,我腾地跳下桌子,走向门口的亮光。
我跑到门口,却没有进去。我折向了厕所。沙子把我的眼睛磨得疼死了,我想用水冲一下。我记不清在屠桌上看了多少回黑暗的客厅,只知道一切家具都越看越清楚。而杨繁房间漏过门缝的一小片白光,引起我无尽的遐想。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她睡了没有?那里面摆放着几件家具。她是我心向往之的伙伴。如果能和她同睡,不盖被子我也心甘情愿。
杨繁真的睡着了吗?我犹豫了很久,总是不放心,也不肯死心。我第三次走到门口......杨繁的身影在逆光中像一个宝物。
她面朝门口,睡靥恬静。我踮脚进门,关灯,钻进满床的体温,像小厮偷闯进皇室的浴池。被窝是那么热。虽然冬夜寂寂,身边却有她的呼吸。我睡在她的左侧,头挨着她右边的耳朵。
她的肩胛骨因为侧身的缘故微微外凸,我时不时地碰到了上面。我感觉到来自杨繁背部的肌肤的光滑,心中涌起不止一次的冲动。我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我想把手放到她微微起伏的肩膀上。可是我还是不敢放,害怕把她惊醒。最后我闭上眼睛,沉入冥想之乡,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梦境一般的快乐,轻飘飘的颤动将我沉重呼吸的身体提升地面摇晃着漫无目的地飘荡,一片叶子落入闪着波光的大湖。我双手摊开,掌心朝上。
如果我侵犯了她,她还会让我睡在她身边吗?我不想冒这个风险,我不想用一次性侵犯换来永远不能再和杨繁睡觉的结果。我想像着,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想像未来,有一天,杨繁老了,让我睡在她身边,并且要求我的双手一动不动,我照着她的要求去做了......不知道几点的时候,我睡着了。
早上醒来,天已大亮,杨繁已经不在房里了。我记起夜里的事,吓了一跳,马上套起衣服跳出去了。
第九章
1
杨繁没有骂我,背地里用手指刮着脸,说,羞羞。我顿时脸红。
但是,她要走了。
阴历1998年的冬天,杨繁要走。冬天骤然变得冷了。我独自回到边东街,清理东西,准备回家。快过年了,杨繁要回家度过这隆重的时刻,我也要。
我坐车,万千风景。一步步临近,树木和房屋。记忆爬向大脑。听到了猪被杀瞬间的凄厉叫声,在村边,还没有走过桥。河水只有一条细线,冬天总是这样,桥显得比摆设还没有用。而我家门前坪里,一把刀正捅进猪的喉咙。我妈把一个木盆塞进猪血喷溅的地方。猪血冒着热气,鼓着泡沫。围观的小孩,忘了舔他们的鼻涕。
看见我回来了,我妈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她叫我的名字,我叫她妈妈。
她的声音是苍老的。她的相貌也很苍老了,传说中的美貌荡然无存。一张脸松松散散,好像我家的房子,用土墙垒起来,东一块,西一块,合在一起,就是房子。
2
过年的时候,看不出繁华,只看得见繁忙。多了忙碌,没有增加欢声笑语。过年的功用,本来是用来庆祝,用来玩耍,用来欢度,但人们各怀心事,过年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事。
各怀心事,这就是我看到的人世。我有很多事不愿对他们说,他们同样有很多事不愿对我说。他们的心事是什么呢?我能猜到一些,你也能猜到一些,但我们永远猜不对。
妈妈什么都不让我干,只准我看书。我虽然带了三本书回来,可是每一本都看了几百遍了。
好像是因为要高考了,妈妈才让我抓紧看书,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她认为,我什么也干不成,不读书,将来连饭都没的吃。她害怕把她的心事一说出来,就会影响我读书,就会增加我的心事,所以她就什么也不说。但是她的声音苍老,她的容貌也苍老,这些都是因为她心里有事。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只会读书的废人。而且越来越废了。以前还会放羊,喂猪,割麦子,现在除了做饭,就只会吃了饭睡。做饭还常常放多了水,或者放少了水。放少了水,我也懒得去加,就那样吃夹生饭。
整个寒假,妈妈只让我出过一次门。她让我骑上爸爸的载重单车,去30里外的一个村庄找我的干舅舅。他对我妈有过意思,所以他是我干舅舅。这附近,这是我们家惟一的亲戚。我妈让我去那里借点钱,准备我来年的学费。
路上有一条狗,大狼狗,乡村里很少见。挺着棕色的脊背,把黑色的爪子搭到我单车后座上来了。它跑起来真快啊,我用力蹬,它还是和轮子并行地跑着。它嘴巴张着,舌头挂到冬天外面了。嘿,它跑得真快,好像在跟我玩。
我慢下来,它好家伙,一下子就跳上我的车了。它不重也不轻,可是那一跳,还是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它要咬我,但是它只是站在后座上。它有点晃,但是它不肯下去,吐着红红的大舌头。
我借到了钱,还带回了一条大狗,把我妈喜坏了。她取下一块腊肉来做菜,还亲自调饭给它吃。可是狼狗不吃她的饭,它朝着盘子里的肉,眼睛骨碌骨碌地转,鼻子里发出小小的哼声,还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上面的嘴唇,舔着胡须、鼻子。
妈妈以为它嘴馋,羡慕我们有肉吃,给了它一块,就喝它去吃饭去。可是它不吃饭,一口也不吃,偏偏要吃肉。这是一只喂肉长大的狼狗。它不吃饭,那不是要饿死了吗?爸爸说干脆打死吃掉算了。可是我想,它饿极了,也会吃米饭吧。饥不择食,人狗莫非还会有分别。
饿了两天,它真的用鼻子嗅起地上的饭来。它的本性已是奢望。但是在吃之前,它还抬头看着我,好像最后还在希望我给它吃它经常吃的东西。吃啊。给,饭盆。它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起来,挑那些干净一点的。
喂了两天饭,"大灰狼"发挥体内适应环境的功能,没有死,可是瘦了。妈妈给我做肉吃的时候,我就跑到外面,把"大灰狼"叫来,抛肉给它吃。
"大灰狼"是我给狼狗新起的名字。
它跟我来,受了苦,不过马上就又回去享福了。它又回到了它的世界它的生活。"大灰狼"的主人找到了我家,把"大灰狼"牵走了。它被牵着,还有点不肯走的样子。我看见了这副情景。我也有点不肯让它走。虽然它是别人的狗,也不叫"大灰狼"。妈妈也有点伤心。她后悔那天怎么不把它藏起来。她一边剁猪草,一边后悔着。爸爸烦了,就冲她大声地吼,你自己不会去买一只啊?一只狗也要搞成这样。这次我妈毫不示弱,完全不管他的声音是如此雄壮,把手里的切菜刀一扔,买买买,你买得起嘛你!
我说爸,我妈对狗有母性,你跟她吵什么呢。
你看你的书去。
他们一直吵,一直吵,吵到最后双方都说开了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了。
3
"大灰狼"叫我知道,这世上总还有一些趣事。"大灰狼"让空闲的寒假变得很有意思。我不知道我爸我妈是否也这样想,但很可能他们更关心别的事。
我听到他们在商量我的学费。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商量这个,而是在说该买几斤瓜子,几斤糖果。接着,爸爸说,明年不想到那个工地上干了,太累,工资也不高。妈妈说,现在也老了,你以为换个地方那么容易。以前在农场一千多块钱你不干,哭着喊着要走。换个老板就不干了,你还把你当什么人了,跟谁打工还不是打......爸爸说,你怎么这么多嘴巴。妈妈说,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最后,他们才说起我的学费问题。我在里屋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开头,我真想叫他们别说了,问他们,还让不让人睡觉。后来我想走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或者终止他们的谈话;我想对他们说,我已经不上学了,不用为我的学费发愁了,我还可以去挣钱,并且完全可以比他们挣得更多。
当然,我没有说。我想,我要是说了,我还怎么见杨晓,杨繁,李小蓝,以及别的人。我只要一说,立马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与我现在所想见的人完全隔绝。我怀着这样的心事,整夜做梦。
4
回想农历1998年最后几天,1999年最初几天,一切都退居二线了。我吃着肉,压抑着对杨晓和杨繁的想念。躲在房子里,在被窝里,回忆着她们的体温。我专心地等待除夕、春节、元宵,等待冷冷清清地过完寒假。
腊月二十四五,陈未名打来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知道,我们达成了和解。
他说他刚打完一场大架,本来要和弟兄们庆功的,可他爸闻讯从乡下跑来把他抓了回去。他宣布,一个多月以来,他老大的地位巩固了不少,弟兄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佩服有加。他一口一个弟兄,被我无情地奚落了一番。我问他变成英雄以后还流不流鼻血,他说,流,怎么会不流!血就是用来流的嘛!我又问,你是不是打算专心干革命?他以为我在揶揄他,哈哈一笑,说非也非也,我一手抓革命,一手抓学业,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还有下面一只手,用来抓爱情。哈哈哈哈,牛吧?干你娘子的,怎一个"牛"字了得,简直就是牛群!哈哈啊哈哈。
真奇怪,一跟陈未名说话我就得笑,想不笑都不行。这跟我的性格完全相左,我在班上被公认为是对各类笑话呆若木鸡式的人物......往往别人笑都笑翻几回了,我还一片茫然......
可是陈未名不会天天给我打电话。家里越来越闷。每过一天,就比前一天更闷一点。我妈以为我一直在房子里看书。她打发爸爸去买车票,她给我做饭。她叫我的时候,我就说我在看书。如果你在房子里呆着,门闩插上,一天没有人和你说三句话,偶尔说一句,也是叫你吃饭,叫你睡觉,你也会闷,也会心里烦躁。
何况房间狭小,冷风呼啸,季节如此悲凉。为了看到屋后面的麦子地和山坡,我把我妈钉的塑料窗子给掀开了。风直接打进被窝。我蜷在床上,有时睡,有时觉得难受,但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时刻占多数。最难熬的不光是冬天。所有的时间都很难熬。就算那次回家是在暑假,我也最好老不用醒来,总是睡。后来,实在躺不下去了。腰疼。全身酸。越睡越没劲。我打开所有的箱子、柜子。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全搬出来。一件一件抖开,再塞回去。搬出来,塞回去。我用这种活动打发慢腾腾的时间。我们为什么没有让时间变快的机器。为什么越难受时间过得越慢。生命为什么要难受。我们为什么能清楚地意识到生命无法删除难受的程序。箱子都乱了。妈妈把我大骂了一通。我笑了。妈妈,别骂我。我说。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傻呵呵地笑。我站在门边,靠在墙上跟个小孩似的。我专心致志地听完她的唠叨。
5
阴历初九,我借口补课,提前脱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气氛。不到一个月,边家村飞速地陌生,屋檐之下,挂满具有某种象征功能的灯笼。我不用交学费,不用去学校,所以很不习惯,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点什么。我只好站在房间一侧,空空望着窗外的阴天,加紧适应异地及独处。
先是给杨晓打了个电话,想告诉她我已经来了,想见见她。接电话的是老周,他"喂"一声,我就知道,要是我用本来的声音说话,不用说两个字,他就会啪地挂断。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深沉点,想冒充那个送杨晓小鸟的中年男人:喂?周老师啊?你好你好。杨晓在家吗?我贴近话筒,传进耳朵的我的声音跟我平时完全不一样。
你是谁?我想像得到老周怀疑的神情。找杨晓的电话,无论是谁,无论声音多老多嫩,都免不了尝尝老周的盘问。
我有只新的鸟儿,想让杨晓过来看看。她在吗?
她不在!你以后别再打电话找她!老周的声音突然变得气势汹汹,好像有人剪他阴茎割他睾丸。才一个月不见,他发火的机能似乎突飞猛进。他听出是我的声音了吗?他情场受到挫折了莫非。也可能更年期到了。总之我比以前更不懂老周了。
6
奔着一个人去,她突然不在,完全没有消息,会觉得一片茫然,完全想不起干什么别的。我站在房子中央,你会看到我变成了一台毫无主意的机器。我所有目的都在别处。我如同一件零摩擦力的物体缺少任何方向的力,确切地、不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地存在。生机或许隐藏、消匿,我扒出同样隐晦破旧的日记本,撕掉被老鼠寒假撕咬破碎的几页,打发接下来几天的阴暗时光。
(星期三,2月24,正月初九。)我手里有1300多块钱,包括学费和生活费。可是找不到杨晓,该怎么花。走在北大街上,路两边的绿化带比任何地方都要绿。远远看去,青草像草原一样葱茏,牧草一般深沉,可以把整只小羊放进去,藏起来。近了我才知道,那是满地的麦子。街上怎么会有麦子?据说有领导来视察西安,所以在道路两边,撒了麦种。不多久,就长出碧绿的麦苗来了。青青的,比草要绿,长得又快,还不用多么浇水,看着也真好看。我一直把这条绿化带走完了,心里还填充着绿这种颜色。麦苗比别地那些断折枯萎的青草漂亮多了。等它长出麦芒,金黄色的,整个城市都飘着麦子香,那会多好看。甚至城墙上风一吹,也飘舞着一片麦穗的海浪,麦芒刺破阳光,耀眼起来,那会多好看。有人说在绿化带种麦子应付领导,搞形式主义。可是不想想,麦子小的时候绿,老的时候黄,随季节变换城市的颜色,还成本低廉,更加可以节省无数吨水......麦子种在城市里,比种在地里还要好。
7
(星期四,2月25,正月初十。)睡了一天。
(星期五,2月26,正月十一。)想想,她趴在沙发上的样子。露出膝弯、淡棕色的纹路、胫骨上逆光温和的绒毛,光还勾勒出她翘起的、晃动的、白皙的小腿形状。十个脚趾扭着。她边把零食送进嘴里,边翻着一本五彩缤纷的图书。我走进去,她转头看着我,露出一排碎牙的白光笑着。
早上醒来,穿裤子,摸到口袋里硬邦邦的钱。它们可以干点有意思的,我想干的事。但是什么是有意思的事,什么又是我想干的事,它们是不是一样的事,如果不一样,那我是该干有意思的,还是干我想干的,或者一样干一点,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好。
(星期六,2月27,正月十二。小雪。)要不是因为记日记,我肯定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她会不会去哪玩呢?我猜她可能去钟楼,所以也去了一趟。
钟楼下的车跟心脏里的血液一样多。人们穿过钟楼四周的马路。我睁大眼睛,那里面可有她?虽然有地下通道,人们依然一拨一拨插过汽车缝隙。他们就像是气泡,跟血液一起坦然通过心脏。
我又来到东大街了。卖花的小孩看着一对对的男女。他们木讷、倔强地跟着你。你不买花可不成,他们一直跟你跟到床上!他们坚持跟着每个可能买花的人。如果再不卖出,花就要枯干了。
杨晓,还记得那次我们被一个男孩苦苦纠缠?那次,我们沿着大雁塔的围墙散步,他拉住我的衣角,对我带着颤音请求,姐姐好漂亮啊,买一朵吧,买一朵吧。你坚持不要,没办法。他跟了我很远,我脸红了。我手里提着橘子,灵机一动,就给了他两个橘子吃。可是这一给,仿佛得到要我买花可以得吃橘子的可靠消息,一个小女孩又拉上我的衣角了。
这个小女孩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她对我说,先生,请给你的太太买朵花吧。在这句话的作用之下,你兴奋得满脸潮红,主动要求我送你一朵。小女孩收钱动作利索无比。刚一离开我们,她又挡住一对中年男女,用大眼睛扑闪,用小嘴唇游说,先生,请给你的女朋友买朵花吧。那皮肤松弛的妇女脸上霎时涌上了红晕。又卖出一朵。你说,多聪明的女孩啊。你还说,以后我们也要生女儿,也要十分、十分聪颖......
现在没有人来拉我的衣角。东大街上的人远比平时要少。天气尚冷,又是春节,人们不是呆在家里,就是坐在回家的车上。我饿了。
杨晓,我想你。杨繁,我也想你,一切都在跟你们有关。我无法不四处游荡,去大街上寻找她们。我记得她们的体温的温暖,只要她们走近,我就能感觉到。
8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夜里雪下大了。地上结冰的面积变大。我忘了带毛鞋来,脚冰死了。我该买一双鞋,要是有女人在就好了,哪个都行,只要她愿意帮我挑一双鞋。
上午,我买了一根钟楼奶糕,走进一家店铺,不知道背后天空下雪的工程越来越巨大。
店里有空调,冰棍快速地融化,在地板上滴上了几滴乳白黏液。温暖的空间里,人比外面要多一点。冬天,大家都喜欢暖和的地方。夏天,大家都喜欢凉快的地方。这些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是我还是最喜欢有女人,尤其是有杨晓她们的地方。
经过长长的鞋架一直往前走,我始终不敢开口。我不是怕贵,我是怕讨价还价。我想起曾不情愿地陪李小蓝买鞋的事情。店主本来最低120块,可是李小蓝只给80。争了半天,卖鞋的简直要烦死了,他说你走开,我不做你的生意了行不行。李小蓝说我就要买。店主说那你给120,少一分不卖,反正你也不在乎那几十块钱。这下可把李小蓝惹火了,她厉声高喊,谁说我不在乎!你做生意你有钱,可我是学生我没你那么多钱。40块钱你以为少啊,你以为少你就别在乎啊,就别挣啊。你不在乎怎么还和我讲这半天呢。我出你80又不会让你亏本,你要不在乎还不如让我买走得了。你自己在乎,还不让人家在乎......后来店主快哭了,请求我垫上40块钱,把鞋拿走算了,还有很多生意等着他去做。平心而论我也很想出钱结束战斗,可当时的情形决定我不可能结束战斗......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我真傻帽,李小蓝真会讲价。我又给杨晓打了电话。不忙音了,竟然。可是又是老周,说她"不在不在不在"。想给李小蓝打,可是突然想起,她是高二,离开学还早着呢。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上午没买到鞋,只好下午又去。
随便买了一双,80块,当时就穿到脚上。走出店门,雪越下越快。一个男孩比雪的速度还快的,从后面冲上来,挡在我的面前,双手成作揖的样子,摇着。叔叔,给点钱吧。叔叔,给点钱吧?我有那么老了?摸了半天口袋,也没摸出零钱来,于是对他说,不好意思,没零钱了。可是他不管我哪样,就是要求我给他一点钱。雪越下越大,他抱住了我的腿。我不给钱,他就会跟我走遍天涯海角。我只好买了份报纸,找开了十块钱,抽出一块给他。有钱能换回自由,此例一也。
他抱住我的时候,雪落在他的头顶上,还有一些沾上了他的睫毛。更多的雪下在地上。我下了车,边家村像电影里那样,正在承受逐渐变白的命运。
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走在路上。该往哪里去。我不想睡。不睡又能去哪里。无聊的想法左右着我。无所事事、得过且过的日子使我有一点痛苦。痛苦像皮肤病引发的痒,从手指开始。森森细细。我不能把自己吃了。只能眼睁睁一天天,看着自己像面对毫不相干的物体,无能为力。
(星期一,2月29,正月十四。阴。)风温和。路边几个小孩在烧塑料袋,脸上神情天真。也可以说是傻。他们烧着塑料袋。很高兴。我看了一会儿。
小孩们把无数的塑料袋点燃。腾起高高的火焰。他们抓起雪,朝火里扔。雪放得少的时候,火焰中哧地冒出蓝色的火苗,放得多了,就慢慢矮了下去。最后完全熄了。完全熄了。喂,要熄啦。火微弱,我不禁出声提醒。可是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又点燃了打火机,点燃了新的塑料袋。放进新雪,冒起蓝色火苗,直到渐渐熄灭。干你娘子的,你们就做不厌!他们看到我站在旁边,也饶有兴趣地偏头看我。
在我的儿童时代,雪下得更大。屋檐滴水处,挂着晶莹的冰凌。冰溜子。敲下来,可以吃。吃的是它的脆,而不是甜。也不是香或者辣,吃的是那咯嘣嘣响的脆。事实上它一点也不甜,只有雨水的味道,冬天的寒冷。我们可以一直吃着。到最后嘴唇麻木了,整个嘴麻木了,我们就开始放弃手里高举的竹竿。在屋前的坪里,在荒草很高的路边上,往雪里撒尿。还是童子尿呢,呵呵。
堆雪人并不是最爱,滚雪球也不是最爱。最爱的,是在雪地里,撒上弯弯曲曲的尿。尿液落到雪上,淋出图案。淡黄色。你可以掌握好技巧,用尿在雪上写上你最不喜欢的人的名字。
最高兴的时候,是看到,那个你最不喜欢的人,兴高采烈在雪地上打滚,或者堆着雪人,连沾着你尿液的雪一起搬走了。
从来不烧什么塑料袋,因为塑料袋,还有薄膜纸,都可以卷在一起,卖给收破烂的。破凉鞋也可以卖给收破烂的。你可以收钱,也可以不收钱,而要换一个白色的氢气球,充满了气,飞到高高的天上。
如果天上下着雪,氢气球高高地飞着,那该多好!
不小心手里的细线扯断了,气球乘上了风,飞进了更高的天空。
网吧空气浑浊而温暖。甚至很热,让人有点胸闷。这是无数人聚集的公共场所。仓库。记忆也是个仓库。
坐到电脑前,我就忘记回忆了。我不能花了钱却不上网。我闭上眼睛听歌,把自己想成氢气球,飞到高高的天空里,在云端往下看着这城市。回忆里的世界,仍然是现实,惟一逃逸现实的方法,只能依靠上天的恩赐这自由的想像和自由自在的意志。
我18岁,幻想像雪一样落进大地,像氢气球冲上天空。当我戴上耳机,我幻想是云,幻想是歌,幻想是家园中的童年,快乐的人没有心事,围在一起,孩子在外玩耍,追逐着自由自在的风。可是当我取下耳机,声音戛然而止......
取下耳机,我又打了一场"帝国时代2征服者"。选西班牙游侠,电脑随机。我连输两场,屏幕上"你被击败了"五个字也就出现了两次。以前不是这样。我还想再打一次,打游戏如果老是输就没有意思。可是一想,再打一局又如何,"三盘两胜",我已经输了。
网吧外面,小孩们还在高兴地烧着塑料袋。我离开他们,离开火堆。
大人要把他们从雪地拖走。
灯光下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帽子上的雪。
如果他们不戴帽子,雪就会落到他们的头发上。如果他们长大了,他们就会很少戴帽子,雪也会落到他们的头上。像我一样。
明天就是元宵节。整个城市都在制造节日气氛,尤其是商业繁荣的街道。杨晓、杨繁如同氢气球丢失在山谷的上空,我看不到她怎样飞至不见。我看了一会儿书,又看不进去,就想想和杨晓她们有关的事。我想找出杨晓不是故意不理我的证据。
9
元宵节前夕这天,我最终没有找出杨晓故意不理我的证据,可是我懒散的陋习再一次阻碍了我完成写日记的计划。我写完最后三行,把笔一扔,跑进了"阳光E都"。走出网吧时,又下雪了。还有风。路灯几盏不亮。边东街200号,这就是我的目标。我总以为再等一天就可以找到杨晓,可是没有。以为至少能找到李小蓝,也没有。
我走在雪地里,从背影看,走得很慢。我大概是在想如何适应长期单独生活,脚抬得不太高,嚓、嚓、嚓、嚓,鞋尖把雪碰开,雪地上留下两行打结粗绳一般的轨迹。我走到了李秀华诊所的对面,身边是一堵高高的围墙,里面围着一群房子,和一群学生。里面就是西北大学的校园,以后说不定张小勇他们就会到这里去上学。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升学率数一数二,最不济的也能考上西北大学。
我走在雪地里,树挡住了很多雪,可是地上还是白了。我拉开裤链,边走边尿。没有人,也没有车灯。除去白雪和黑夜空无一物。
经过几个蹲在围墙根等候垃圾车运来垃圾的人。一片声波从前方传进我的耳朵,我视力不好,不知道眯缝着看见了谁。她朝我飞跑过来,开头像一个雪球,近了就变成一个雪人。这个雪堆越来越大,我终于看清了,是李小蓝。
你怎么来了?穿这么多,还以为是谁呢。
以为是谁啊?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太远了。
你到哪儿去啦?等你半天了。
上网去了。
下雪天上什么网呀?真是。等得我都快冻死了。......她说话的时候,我们走在雪上,脚下传来雪叫的声音。雪已经很大,如果我们站着不动,就像被一只黑白毛色的巨型野兽咬住了双脚。但我们一直在走,而且走得不慢。雪继续下着。主要是李小蓝一个人在说话,她双手动个不停,说,雪怎么下这么大了?早知道下这么大雪我就不等你这王八蛋了......你不知道我等你三四个小时了。那时天还没黑。现在几点了你知道吗?你怎么还像以前一样,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真不知道怎么说你,稍微说你两句你又要生气。不许生气啊?反正现在我也干涉不了你了,把你当朋友我才说你的。要不谁管你啊?死了活了都跟我没关系嘛。你自己以后还是得注意。你老说你身体好,可是身体越好越要注意,平时不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很难好。那时看你后悔还有什么用?......"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我应该是一脸笑容地听她说着。她来了,我太高兴了。她说了那么一大串话,要是以前,我肯定快烦死了,可是她这会儿机关枪般扫射我的耳膜,我却拉着她跑起来。
她比以往更大声地笑着。据我所知,一个人要是拿从前开着玩笑,就可以初步放心她的以后。
跑到了楼下,李小蓝说,好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要回去了。我妈肯定急死了。她站在屋檐下用手掸掉头顶的雪,说,我回去啦。
都这么晚了,别回去啦。你打电话跟你妈说你在同学家里。就这样吧。我们晚上说话。
谁跟你晚上说话呀?她抬起手腕看表,另一只手来回搔动刘海,以后再找你。快上去吧。
我想你。我说。我挡在她面前,双眼无辜地看着她。我没有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也许我确实想她,也许我想任何一个人。
我也想你。她声音低沉,温柔,沉醉。她抱住我。
各自洗洗,躺在床上,悄悄地说话。那好像是从未尝试过的方式,不抱,不亲,不抚摩,忍住不做爱,隔了薄薄的一层空气说话。这个情景让人难以忘记,已经结束......我趴着,但脸朝她,她也趴着,但脸朝我......我们的腿都曲着,偶尔一动,膝盖就碰在一起......
她高兴地说她妈终于和她继父离婚了,现在租了个房子在外面住。她说,男男女女住在一起,真的不好,会吵架,惟一的快乐,那点性爱的乐趣,也因此不再销魂。最后,不是爱的把不爱的撕裂,就是不爱的把爱的撕裂。她说,做朋友最好。像我们这样,把彼此放在心里,而不是拴在腰上。她问我们要不要再做。我说不了,我可不闲时耕织,战时上阵。她鼻孔里笑出声来说你还记着我的话呢,朋友就不可以做了吗?情人是不想做的时候做,朋友是想做的时候不做。我语气一本正经一本正经,可是表情十分不严肃。真的不做啦?这样睡着不好?我喜欢这样躺着和你说话。可是,可是真的不做了吗?你想吗?我想。为什么......
这回李小蓝的热情拗不过我了。我们最终没有做。我并不是不想。不,我承认自己情欲高涨,我的大部分功能和心理都很正常,但我就是想克服自己的欲望。何况我还想着杨晓。甚至她也正想着我,我不想在我们彼此挂念的时候,我却沉迷于另一场性爱之中。别人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让别人永远是别人,而我是我。于是我和李小蓝就那样躺着。
又在黑黑的窗户下,说着闲话。我心脏压疼了,翻了个身仰躺着问,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寒假有一个人。在溜冰场碰到的,初中时候的同学。她答。
搞老同学呢。
去死!
哪个学校的?
社会大学的。
那不跟我是校友了?
才不是呢,你们一点都不相同。
怎么不同了?不都是一条道上混的吗?
你还混呢,我看你是"浑"还差不多。李小蓝也翻了个身,朝我这边侧卧。
我不是浑,我是浑蛋!我突然伸手挠向小蓝的胳肢窝,她惊天动地地叫起来,连连求饶,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挠了嘛。又嗔又怒。
好不挠不挠。我把蹬掉的被角抻严实一点。手臂下面就是李小蓝的脸蛋,突然,她抬起头来,照我的乳头咬下一口。哇靠,你想咬死我呀!我丝丝丝吸着凉气,小心我告你相好的。
巴不得你告呢。最近都烦死他了。
怎么啦?你们夫妻不和呀?爹亲娘亲,不如夫妻心连心。夫妻没有隔夜仇......
你别编谚语大全了。就知道取笑我。夫妻夫妻的,难听死了。
不说这个。说说你是怎么喜欢他的。以及你怎么又不喜欢他了。
这还得问您。李小蓝半真半假地生气,您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我被这句话生生噎了好一会儿。正当我绞尽脑汁搜索话题的时候,李小蓝主动开口了,冷不冷?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黑暗中传来李小蓝细微的一声叹息。随之,我感觉到她轻轻地朝我这边移动。接着她的脸颊靠在我的琵琶骨的位置。再接着,她的头伏上我的右肩。她的左手横过我的胸膛,手指摸着我左边的锁骨。她离我的耳朵如此之近,呼吸叫我全身发痒。她的话叫我有同样的感受,你和杨晓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都好久没跟她联系了。我小心翼翼地挑拣着用词。她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我也好久都没她消息了。
真的?
我还骗你?
那去年放假前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我害怕听到杨晓的消息,害怕我之所以这么久见不到她,是因为她不打算再见我。但我又想听。这种心情你应可以理解。
去年还没考试,她就走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竟是这样一个消息。她去哪里了,去哪里了?老周不会告诉我,李小蓝不能告诉我,还有谁知道她的行踪。杨繁,对,杨繁。我该给她打个电话。我早该这样做。
李小蓝轻挠着我弯曲、突出的锁骨,瞳人转到右上位置,看着我的下巴,你打算以后怎么办?你会不会离开西安,到别的地方去?等你毕业了你家里肯定会知道你的事。瞒是瞒不住的,你还不如早跟他们说了呢。说完她闭上了眼睛,头动了动,又把被子往上拉。盖住了自己的半截脸庞。一会儿,她可能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头往后仰了仰,用下巴压住被子的边沿。
我用一根手指卷着她螺旋形的头发,往后挪了半尺,后脑勺别扭地贴在墙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想过到底要不要对家里实话实说,但我从来没想过我要到哪里去。哪里我都不熟悉,更不熟悉如何在陌生的地方生存。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要去也只可能去一个有熟人的地方。我老家是湘西那边的,我可能去找那边的亲戚。那里有很多森林,水运很发达。我说不定去那边做木材生意。开货船也行。还有挖沙子,也行。反正都是干活嘛。我顿了顿,又说,就留在西安也不一定。大不了打流嘛。捡垃圾也行。听说捡垃圾还挣钱得很。去别的地方不一定就会比在西安好。还不都是人压人。我一个高中没毕业的......我爬起来,点了根烟。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李小蓝抬起头,你还可以上补习学校嘛......
我赶紧打断她,别,你可别害我。我说得过急,被烟呛得咳了两声,李小蓝扫着我的胸口。我真不想在学校呆了。上高中要不是因为我爸我妈,早就不上了。
是不是呀?其实我也不想上高中。可是我妈一个人,我要是不上她非气死不可。
呵呵,你不愧是你妈的救命恩人。她现在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上个月升宣传部主任了。
......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来,而李小蓝还没有醒。我恍惚记得,昨天她翻身翻得比我更加不安。打开窗户,射进逼人的白光,刺得我张不开眼睛。
我去买来饭--福建千里香馄饨,中饭和早餐,一起吃了。在桌上留了纸条:
小蓝,你再睡会。醒来吃馄饨。我出去一会,即回。
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但是房子里还有一点她的气味,桌子上的纸条也多了几行字:
馄饨真好吃。已经三点一刻了,仍不见你回来。我先走了,帮你洗了床上的衣服,下次请我吃饭,嘿嘿。另:加油。小蓝。
我在纸条上说,"我出去一会儿",实际上却去了两个多小时。我用这一点时间,去买了个最便宜的手机。西门子,黑乎乎的外壳,沉甸甸的,抓在手里像一颗地雷。
我想用这个手机跟杨繁联系。我可以给她发短信。
10
经过一番努力,我学会了使用西门子手机,并用它给杨繁发了第一条短信:小繁阿姨你好我是沈生铁这是我的号码。(我一直没有找到标点符号在哪个键,此后,不加标点就变成了习惯。)她没有回,我于是跑向IC卡电话机。我斜靠在电话机上,脸或者额头,贴着有机玻璃。玻璃很凉,但也很结实,我靠着它,可以轻松点。
小繁阿姨。接电话的是杨繁,她一"喂",我就听出来了。
她告诉我她在洗澡,所以没有听到短信。她还说,不准再叫我小繁阿姨了。不许这样叫啦,一点都不尊敬我。她说这些都是笑着说的,我听着她的声音,可以想到她确实在笑。玻璃因为脸部长时间接触,也不那么凉了。或者是我忘记了凉。
谁让你年轻呢。不叫小繁,难道还叫老繁。哟,难为有了那一次的亲近,我敢于这样用夸死人不偿命的平淡语气回答那个或许正擦着滴水的长头发的湿润的女人。我迷恋于深夜里想像她的身体、气味和眼神。在她面前,我不知不觉就会这样说话,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把她看做一个比我大一半的女人。甚至一半还多。她很年轻,也很漂亮。最主要的,她是一个天真的女人。
如果一个女人到了40岁,还那么整齐、新鲜,她就会发出光来。何况她还真的那么漂亮。她漂亮极了。
杨繁笑了。她也是个爱笑的人,一连串、一连串,没有李小蓝那么高,也没有杨晓那么细,具有各种魔力的合力。你没听过,你可以想像。她笑完了才记起要说话似的,问我,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
她一边像孩子那样地笑着,一边突然说出几句温暖人心的话,叫人猛地想起她已经是一个妈妈。
我想你。碰上孩子气的人,我的口无遮拦就变本加厉。从某时候起,我跟杨繁通话的时候,不再考虑礼貌。
杨繁忍住笑,对我说,这个你都要抛开,现在是奔前程的时候。
我说,"这个"是"哪个"?
她哈哈哈地笑开了。我眼前清晰浮现她说话时眼睛弯成钩月的弧度、脸上闪过一丝接近羞赧的神色,同时不由为自己的严肃发笑。那些我看了熟悉的小动作。这些构成了她留给我的印象:成熟而天真,总想表现出长辈的严肃却总是忍俊不禁。最后她说,虽然不在学校,你也要给杨晓作个榜样。
你错了。是我要向她学习。我没有撒谎,也没有客气谦虚什么......要我给杨晓作榜样,不是让她进"社会大学"吗。
互相学习嘛。谁好我就喜欢谁。杨繁郑重其事地说。
我低落。杨繁开玩笑,可我怕她说真的。我赶紧把话题从学习踢开,杨晓在你那里吗?她怎么没来上学。
在啊,她睡了。我老催她回去,她不肯。过一阵,她不回去也要把她赶回去了。
为什么?
不是快会考了吗?而且,我想让她去补一下英语,考个托福。
她要考托福?或许她说过,而我忘了。那你让她早点回来吧。你也过来,我们一起玩。我更加失落。我不希望杨晓出什么鸟国。
笨蛋,不要老想着玩。好好学习,知道吧......
嗯阿姨再见......亲爱的朋友,我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言多必失,我怕越滑越远,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