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别打我:凌力的《暮鼓晨钟》(全2)

本帖于 2007-10-31 16:59:3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这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辅臣竟有这样的胆识魄力,一天之中诛杀三员大臣——一名大学士、两名封疆大吏。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整个朝廷震悚了。

刹那间,不利于辅臣的流言被阵风吹去,消失个干净;原本面有喜色、心怀希望、想着伸伸脖子吐吐气的汉宫们,又屏住了声息低下了头。只除了两黄旗和辅臣门下,朝野上下一片沉默。

曾有私下传说,皇上并不同意处绞,是鳌拜假传圣旨、消灭异己。但这传说很快也烟消云散,因为皇家在三大臣被杀之后,对鳌拜表示了异乎寻常的恩宠。

鳌拜和他的家族,在康熙六年刚开始的那几个月份,喜庆重重,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从来没有这么兴旺发达、这么威焰逼人:一月里,太皇太后许婚,以和硕恭悫公主下嫁鳌拜之侄纳尔杜;二月里,鳌拜之女与敬谨郡王兰布完婚;三月,春末夏初,温馨宜人,公主下嫁大典正式举行。

和硕恭悫公主,皇二女,是顺治皇帝亲生的六个女儿中唯一活到成年的一个,比皇二子福全小四个月,比当今皇上大三个月,是娇贵非常的长公主。纳尔社,是鳌拜弟弟巴哈之子。但鳌拜一家并未分府,鳌拜乃一家之主。以长公主下嫁纳尔杜,实在是皇家对鳌拜的特殊恩宠。所赐公主府第,就在鳌宅左近,便于新婚夫妇早晚向长辈请安、与同辈来往,又表示了异乎寻常的亲厚。

婚礼正日子这一天,鳌拜府前车马轿辇水泄不通,几无插针之地。因为朝廷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接到了喜贴,请到府中宴饮。官员们不得不去,也不敢不去,还要带上与他们身份相称的礼品。于是,悬灯挂红、高结彩棚的鳌拜府里,正门是高冠彩服、顶翎辉煌的官员络绎不绝;侧门是礼车礼担流水般出进,那景象,真有大节庆日百官朝贺太和殿的味道了。

喜宴摆在正堂和正堂前搭了天棚的院子里。那一桌桌五颜六色、一吃二看三拿的极其丰盛的席面,都是皇家赏赐的。院子里两人一席,招待的是三品官和二品汉官;正堂里一人一席,请的是内院大学士和六部堂官,但占多数席位的,还是八旗都统副都统。鳌拜坐在主位,他的三个弟弟巴哈、卓布泰、穆里玛分在他的左右席陪客,鳌拜的儿子那摩佛、侄子塞本得、讷莫和刚刚成年的孙子达福、侄孙苏赫等也都在这里。

鳌拜穿着吉服,头上一顶白罗胎的凉帽,帽檐正中镶着一块晶莹夺目的红宝石。他坐的姿势很有气概:腿盘得周正,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倒是难得地和气,就像雨后初霁的天空,不教人感到威严和压力,使与宴的文武大臣们轻松了不少。

鳌拜闪动目光,把正堂里的这些大臣们看了一遭:朝廷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这里了。眼见文武济济荟萃一堂,而这是鳌拜家的正堂,使他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振奋。他擎起酒杯,感慨地说道:“我鳌拜到如今也五十四岁了,不敢自吹丰功伟绩,倒也不是庸驽之辈。我家三世受太祖太宗先皇厚恩,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今日列位大驾光临,鳌拜感激不尽,说一句心里话吧:但愿各位与咱同心合力,全始全终,兢兢业业,治理国事。待幼主长成亲政,交还皇上一个强盛大清国,咱就告老还乡,不问政事,安安乐乐了此一生,岂不是好?照眼下这么龙争虎斗,处处结怨,日夜辛劳,吃不下睡不安的,苦日子着实过够啦!……”

人们从没听鳌拜说过这种话,一时都有些发懵。

内弘文院大学士李蔚笑道:“三国时候曹孟德领八十三万大军南下赤壁,横槊赋诗,鳌公气概何其相类!只是曹公不过保了汉天子三分天下,鳌公却辅佐着一统江山。胸襟更为开阔,志向倒越加恬淡,真是一代雄杰啊!……”

吏部尚书杜立德也笑道:“鳌公如此急于还政皇上,下官倒有点疑惑,那御史张维赤请皇上亲政的奏章,莫不是鳌公授意的?……”

坐在主客位上的遏必隆笑道:“岂敢!言官何等厉害,谁敢去招惹他?”众人嗡嗡地起了一片笑声,笑声中,遏必隆自管继续往下说:“总是皇上冲龄,不肯亲政;而辅臣受命于先皇,总要全始全终。不然,辅臣早就谢政了。”

新任秘书院大学士班布尔善,是皇室宗亲,其父塔拜是努尔哈赤的第六子,他与顺治帝是堂兄弟。内秘书院大学士出缺,鳌拜力荐他补了上去,成为宗室中任内院大学士的第一人。他善词令、有文彩、敏捷多才,对鳌拜十分推崇,这时便立刻证实道:“鳌公、遏公多次向太皇太后禀奏,请皇上亲政,太皇太后总是回说皇帝尚幼冲,如尔等俱谢政,天下事何能独理?缓一二年再奏。太皇太后老谋深算、明见万里,自然不好违拗的。”

阿思哈前些时调任兵部尚书兼正黄旗都统,这时也感慨万分地说:“天下之大、事务之繁杂,着实不易治理,这些年若不是赖有鳌公等辅臣鼎力务国,哪有如今天下太平丰昌景象?鳌公之功可比周公了!”

镶黄旗副都统图必泰已有三分酒意,拍着桌子大声道:“天下可以没有周公,绝不可以没鳌公!”

正红旗都统噶褚哈也嚷道:“鳌公是天下英雄.,八旗强盛离不开鳌公!”

正白旗副都统马尔赛擎着酒杯,直进到鳌拜席前,笑眯眯地颂赞道:“鳌公以一身系天下安危,当日天算案搅得恶浪滚滚,鳌公挺身而出,砥柱中流,终于转危为安;年前谣言四起,弄得人心纷乱,又赖鳌公使出回天手段,一举处置了罪大恶极的苏纳海之流,方才风平浪静,真所谓大清不可一日无鳌公J谁不赞鳌公是我大清一根擎天栋梁!……”

阿思哈等人的奉承不过使在座的有些汉宫暗暗鄙夷嗤笑,而马尔赛的话就令正堂里的气氛迅速冷却和紧张了。年前的“谣言四起”,是在指斥那时盼望皇上亲政、结束辅政局面的一股潮流。在座的汉官多是加入了的,至少心里是同情它的。后来旗地被迫圈换、苏纳海遭冤杀,堪称正白旗的耻辱。而身为正白旗副都统的马尔赛,竟说出这样一番话!真叫人为他脸红!或者,他是语含双关、借以发泄不满?那可又太危险了!……

鳌拜却毫不见疑,举杯与马尔赛一碰,豪爽地一饮而尽,随后从大盆中叉起一大片滴着金黄色浓汁的香喷喷的烧牛肉,送进嘴里,用他坚强锐利的牙齿像磨着磨扇一般咬嚼着,发出的声音也似磨盘在转动。无意间,几片肉渣带着汤汁掉到他漂亮而又浓密的虬须上。

这时,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场面;马尔赛一弯膝跪到鳌拜左侧,恭敬地弓下腰身,伸出右手,小心而仔细地拈去鳌拜胡须上的肉渣,临了又翻过簇新的月白缎子袖头,轻轻抹去那些亮晶晶的油汁点子。他那卑躬屈膝满脸讨好、仿佛在于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的样子,实在令人肉麻,许多人连忙掉头去望着菜盘、酒杯、彩灯、屋顶。这位正白旗副都统的忠心嘴脸,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鳌拜起初也觉愕然,然而舒服地点了点头,看到别人的恭顺,总免不了心中得意。他想说一句含有谢意的褒奖的话,却一时想不出来。不料,席间有人却在这短短的沉静之后,放声大笑,长长的笑声无休无止。笑得马尔赛不由得红了红脸,站起身,回过头。他和众人的目光一同集注在那个笑得满脸通红的人的身上——兵部汉尚书龚鼎孳。

龚鼎孳终于触到鳌拜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这才止了笑,端起酒杯,也豪爽地一饮而尽,露出几分他当年的名士风致。

鳌拜冷静地问:“龚尚书,什么事这样好笑?”

汉大臣们都不禁为龚鼎孳暗暗捏了把汗。

自顾眉生去世以后,龚鼎孳仿佛塌了一根精神支柱,变得苍老而凄凉。他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朝政部务上,早年饮酒醉歌、俳优角逐的习气不知不觉消失殆尽,成了一名严肃认真、不苟众议的大臣。今天是不是多喝了几杯酒、故态复萌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当着什么人!……

龚鼎孳一拱手,果真带了几分醉态,乜斜着笑眼说:“鳌公有所不知,鼎孳只因眼前风光与四百年前北宋故事巧合,前后辉映妙不可言,一时忍俊不禁,多有得罪,望乞见谅。”

鳌拜颇有兴趣:“是宋朝什么人的故事?”

龚鼎孳庄容答对:“宋朝一贤相,名寇准,正如鳌公;寇准属官有一丁谓,也如今日马尔赛都统对鳌公一般,毕恭毕敬、忠心耿耿,实属难能可贵尸汉大臣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精通经史?龚鼎孳一提寇准,他们就知道他在借古讽今,借丁谓谄媚寇准为其揩须一事,与目前作比,着实绝妙,也都暗暗发笑。可是满大臣、包括鳌拜遏必隆在内,却对此一窍不通。鳌拜于是转脸问班布尔善:“班中堂,你想必知道这位寇准?”

“是。龚尚书讲得不错,北宋仁宗年,确有一位宰相叫寇准,是两宋知名的贤臣。至于丁谓嘛……”班布尔善看了马尔赛一眼,不再往下讲了。

鳌拜也不想深究。龚鼎孳以他比寇准,而寇准是北宋名相,这就足够了。正巧,打蟒式的五彩缤纷的队伍在乐队的伴奏下,欢舞着来到筵前。他们带着面具、身上挂着马头马尾的模型,动作矫健有力,乐曲粗犷热烈,宴会的欢庆气氛更浓了!一些半醉的满洲大臣,也挥舞着双手,踢腿摆腰、前弯后仰,嘴里喊着唱着,加入了打蟒式的队伍……

太阳靠近西山,地面上的人影拉得长长的了,鳌拜府里的喜宴才散。鳌拜留下了几位最近切的大臣,请他们一同到后花园的流翠亭散心。

宫里和王爷府,大多有专供饮宴的流杯亭,亭中地面开有蜿蜓曲折的细细的水道,流水便可载着酒杯在水道中流走,使得亭中任何位置都能得到酒杯。鳌拜府无权建流杯亭,因为那将逾制,逾制则为大不敬,被指斥为有逆谋的大臣通常都有这条罪名。

那么这个流翠亭是什么呢?

班布尔善、阿思哈在穆里玛和那摩佛的陪同下,随着鳌拜登上了流翠亭,忍不住地拍手叫绝了。亭子四面环绕着一道翠绿色流水,水声泠泠,其中仿佛有细细的花统。凑近看才能清楚,水原本无比清亮,但水底铺了绿色锦缎,锦缎织着本色花,衬得流水一泓清翠,别具风韵。

“真不枉叫作流翠亭尸班布尔善不住喝彩。“从哪里想来的!”

穆里玛笑道:“除了我家四嫂子,谁有这么灵巧的心思!”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鳌拜最宠爱的四夫人。

阿思哈俯身水上,半天不起,啧啧连声,只是说不出话。

鳌拜很高兴众人的反应,又指着流水的来路让他们看,从花园池塘引向流翠亭的整整一条水渠都铺了绿锦,远望去,像一根长长的翡翠簪。

班布尔善心里暗想,往花园引活水,只除了皇上和亲王,都是逾制。这是不是逾制呢?他嘴上却直赞美。鳌拜反倒是望定班布尔善,认真地说:“这段流水,只在待客的时候才放,也不是从园外引起来的。班中堂,你看这是不是合适,是不是逾制?”

班布尔善连忙笑道:“鳌公说哪里话!”

阿思哈道:“莫说并未逾制,就是逾一点儿,又有什么要紧?鳌公丰功伟绩,于大清可算再造之勋劳,便封个异姓王也不为过!”

班布尔善想一想,说:“倒也是。看太皇太后对鳌公的恩信,未必没有这一天!鳌公的功绩,难道还比不上吴三桂、孔有德!”

穆里玛在旁边双手一叉腰,大大咧咧地说:“没错儿!这回两旗换地,要不是我大哥拿得准、下得狠,索尼就又软啦,什么事也办不成!……你们日后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多说几句,让我们瓜尔佳氏也出个把王爷!”他因年前平定湖广的李来亨、郝摇旗,立了大功,正在飞扬的兴头上,说话口气很大。

鳌拜皱着眉头瞅了穆里玛一眼,穆里玛的神色才收敛了一些。

“不扯闲话了,还是讲咱们的正事吧!”鳌拜此言一出,班布尔善和阿思哈都赶忙用眼睛盯住了他。

“用人的事,我早就说过,吏、兵、户、工这四部堂官,非得可靠又能办事不可!可靠又是最最要紧!这回两旗换地,咱可得着教训了。换地的事,原本去年一开春就要办的,就因为苏纳海占着户部尚书,跟咱们作梗,直拖到去年底才算完结!”

阿思哈:“可不吗,要不是下决心干掉他,还不定办成办不成呢!全仗鳌公……”

鳌拜看他一眼,他连忙缩住口,静听。

“所以,咱们得时时防备着。这四部中,凡作梗、扎手的都不能留!礼、邢两部无关大局,不防松活些……这样吧,阿思哈,你仍回吏部掌印,你留的兵部尚书缺就给了噶褚哈吧!”

阿思哈喜形于色,立刻向鳌拜跪安道:“多谢恩赏!”

自康熙元年起,阿思哈一直是吏部掌印满尚书,渐渐成了忠心耿耿的“鳌党”。去年迫于形势的压力和朝野的不满,他不得不离开这班列六部之首的“天官”、“冢宰”的崇高位置,调换到兵部去当尚书。兵部哪有吏部的威风!想想看,吏部职掌全国文职官吏的任免,天下十三省的督、抚、藩、臬、道、府、州、县,都在掌中啊!今天,形势变了,他又回来了!鳌拜又说:“图必泰这个人倒是忠心耿耿,可以重用。可惜脾气太暴躁,撑不起大场面……这样吧,让他补吏部右侍郎缺,阿思哈也多一个帮手。”

班布尔善笑道:“鳌公想得真周到。还有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缺,补给谁合适?”

“礼部就给正红旗副都统觉罗外库,他是红带子,和你们也都投缘儿。工部尚书缺么……”鳌拜沉呤着,没有往下说。

阿思哈道:“让马尔赛补了吧!”

班布尔善多少有点诧异:“马尔赛?正白旗的,可靠么?”

鳌拜瞥了班布尔善一眼:“就因为他是正白旗副都统,重用他才更有意思!不过马尔赛想要的是户部尚书缺,这户部尚书……”鳌拜又把下一句话咽下去了。要满足马尔赛的愿望,他还得花些力气,不大顺畅。

阿思哈小声对班布尔善说:“你还不知道吧,马尔赛早就过来了。他跟苏纳海不对劲。去年苏纳海犯案定罪,好些内情都是他手下的人探来的……”

班布尔善这才恍然大悟,既佩服鳌拜广罗人才的魄力,又称赞马尔赛识时务的眼光。不过,马尔赛与鳌拜更深一层的关系他就不知道了。而阿思哈知道,因为阿思哈是他们的搭桥人。

原来,马尔赛有个美貌的堂妹,生性豪爽,三年前死了丈夫,寄居在马尔赛家中。马尔赛要她再嫁,她一口咬定要嫁就嫁给当世英雄。马尔赛问这当世英雄是谁?她红着脸半天不言声,最后竟脱口而出地说出了鳌拜的大名!马尔赛又惊又喜。喜的是堂妹将给他搭上一座通向荣华富贵的红粉桥;惊的是鳌拜年过半百,家中又有个尽人所知的母老虎四夫人。他有言在先地告诉堂妹:那位四夫人极美极悍,因妒嫉笞死婢妾乳母无数,以至从她以后鳌拜不曾正式纳妾,堂妹难道不怕自寻死路?堂妹竟说她都不在意,只愿终身守在鳌拜身旁。

阿思哈得知此情,极力怂恿,并自告奋勇地去向鳌拜提亲。鳌拜尽管听的时候毫无表情,还说了几句年貌不相匹配的谦逊话,可是久与鳌拜相处的阿思哈看得出他心里其实很高兴、很得意,对这个女人的出人意外的心愿,很觉得好奇和感兴趣。所以阿思哈当下就请鳌拜应下亲事,心里不禁暗暗说:自古英雄皆好色,鳌公也难逃此例!

但是,阿思哈知道的内情也并不透彻。比如,今天的宴席上,马尔赛借着打莽式的热闹当口,又凑到鳌拜身边,低声说:“恩公,定个日子吧,我好把舍妹送进府来。”

鳌拜想了想,说:“如今这两件大喜事都已办过去;你明后天送来好了。不要过于张扬,免得别人议论。……令妹叫什么名字?也好称呼。”

“她叫玛尔赛。”

“怎么跟你同名?”

马尔赛“嘿嘿”一笑,满脸笑纹皱成一堆,小声嗫嚅着说:“我……我想,这,这不就能使小的贱名……常达于恩公听闻了么?”

鳌拜心头一动,不禁对这忠心无限的马尔赛既感激又怜悯,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日后,你我就是亲戚了,不要这般讲话……近日京察,出缺不少,你有没有意思补一个好缺?”

“承恩公厚爱,马尔赛不过旗下一副都统,怎敢痴心妄想部院大臣的高位?”

“不要紧,尽管讲!”

“若恩公不嫌马尔赛驽劣,马尔赛愿往户部补苏纳海之缺,为恩公效力。”

鳌拜当时捻着胡须点点头说:“你去吧,等候吏部委任。”

鳌拜答应了马尔赛,自然要说到做到。可是户部尚书一缺,在苏纳海处绞之后,小皇上提点马希纳补上了。马希纳既是皇上亲点,上任才三个月,鳌拜自然不好就动他。但马希纳自视甚高,不大听鳌拜的招呼,却对汉尚书王宏祚言听计从,倒是鳌拜的心病。户部急需要有可靠的人在那里钉着!但是这马尔赛……

鳌拜终于对班布尔善和阿思哈说:“马尔赛先补工部尚书缺。其它的侍郎缺,你们商量着办,拟好了回我。”

班布尔善说:“已经商量妥了。”他又流利地把议定补缺的人选说了一遍,每个都简要介绍一番,自然都是忠心可靠的人。

他的记性、词令和才干真令人羡慕,说得鳌拜、阿思哈和穆里玛都连连点头。班布尔善最后道:“还有一事,京察、补缺这几项,索大臣会不会……?”

鳌拜目光一闪,想了想,说:“不足为虑。我来办吧。”

两天以后,鳌拜府里又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喜事:一家之主的鳌拜,收纳五夫人。

既不像正式娶亲那么大张旗鼓排场豪华,又不像收房那样简便。办了几十桌喜筵,请了些相知的亲朋好友,吃酒看戏,也着实热闹了一天,可是,连鳌拜自己也没想到,他这位久历沧桑、功高爵显的名将,朝廷里大权在握的辅政大臣,在喜宴将散未散、太阳将落未落之际,心中竟也躁动不安,像三十多年前初婚时一样,急于见到他的新娘子了!

这实在是因为这位五夫人太与众不同了。

她要嫁当世英雄,她指认鳌拜是她的意中人,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为了什么?权势?荣华富贵?谁也说不清。但鳌拜坚硬的心却被这古怪的女子打动了。他急于看到这个置一切于不顾而倾慕他的人!鳌拜一生受过多少人的赞美、崇拜和倾慕,他早已无动于衷。可是来自一个年轻美貌女人的痴情,任何男人都不会怒目相向。因为,说到底,即使是一颗如冰如石的心,它的最深处,也还是渴望着温暖、渴望着真实的情爱。……所以,鳌拜随着两名手提红灯的侍女,一步步走近他的新房——

花园一侧连着游廊的小楼时,心口竟“突突”地跳起来。想当年,即便是力量悬殊的恶战之前,他可从来都是冷静如铁、手指都不抖的。

上了楼,丫环撩开新房的珠帘,喜娘战战兢兢地上前向鳌拜跪安道喜,不敢多说一句话,就跟丫环们一起下楼去了。

红纱灯,红喜烛,一片红光笼罩着床帐。她坐在床边,头上的红盖头和新房内喜气洋洋的红光互相衬映,越发火热火红了。身上肥大的红缎衫子也掩不住她青春苗条的体态;细细的腰、柔美的小削肩、丰满的胸……

鳌拜忽觉疑惑了: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她怎么会有那些想头?也许是她堂兄在说假话以邀宠。那么他将遇到以往常常遇上的惊慌而恐惧的眼睛、紧缩的发抖身体、无究无尽的令人讨厌的眼泪,甚至还有刺得人耳鼓生痛的尖叫!……想到这里,鳌拜顿时少了兴头,上楼时的神秘感刹那间失去了光彩,心里那快意的颤栗也消失了。他觉得索然无味,随随便便走上前,顺手揭开了她的红盖头。

玛尔赛,慢慢抬起头,慢慢立起身。鳌拜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娇艳异常、风姿绰约的女子,实在美得叫人惊奇、叫入迷惑。她不是那种姑娘家纯洁的花朵般的美,也不像一般薪娘子那样被包围在一团羞怯和恐惧中,这是一个青春焕发的少妇,二十多岁,肌肤如玉,柔美的颈子轻昂着,高高的胸脯起伏着,红润丰满的嘴唇翕动着、燃烧着热望,满含泪光的俊俏眼睛里既有似水的柔情,又有倾慕的狂喜,大胆地注视着他,竭力捕捉他的目光。鳌拜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竟像被雷击一般,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了。

玛尔赛慢慢走到他面前,猛然屈膝跪倒,挺着腰搂住了他的双腿,仰头望定他,无限宽慰、无限欢喜地说:“巴图鲁,巴图鲁!真是苍天有眼,到底听到了我的祷告,到底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我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心甘情愿了!……

说着,她把桃花般娇润的面颊紧紧贴在鳌拜的袍子上,笑着,眼泪却滚落下来。

鳌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连忙把她扶起来,让她重新坐回床边,自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定,迷惑不解地问:“玛尔赛,你说的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呀!”

玛尔赛流转的目光在鳌拜脸上盘旋爱抚,除了幼时感受过母亲的类似注视,他再没有经过同样的温暖,一阵颤震从胸间涌过,他极力抑住它。

“巴图鲁,你真不认识我了?”见鳌拜凝神注视、竭力回忆后仍是摇头,她颇有些伤心地笑笑:“是了,你这样的人,胸中大山大海,不会记得芥籽儿一般的玛尔赛……”

“玛尔赛……”

玛尔赛眼睛里出现梦幻般的神色:“还在我头上梳冲天小辫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你能征惯战、威武无敌,是我们的巴图鲁,我们满洲的英雄!从五六岁到懂事,爹妈拿我当儿子养,你也就是我心上最崇敬的人!后来我对天发誓,一定要嫁给你,哪怕只跟你过一天呢,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可惜我生得太晚,到我出嫁的年份,你的儿子侄子都当官领兵了。我们毕竟是世家,父母哪肯让我做偏房,我只好嫁给了别人。我哭、我喊、我向老天求告,全都没有用……偏偏在我出嫁三月回娘家的途中,又遇上了你!”

“哦?什么时候?”

“四年前,正月十八,立春以后下大雪。”

“四年?什么地方?”

“鼓楼东街。我的马车被孔公主的马车撞着,一起陷进泥潭,不得动弹。正遇你上朝,竟亲自下马,运神力,把我们拔救出来!”

“原来是你!……那会子,你还是个塔拉温珠子啊尸“塔拉温珠子也要长大的呀!……孔公主不讲理,反倒动手打我,又是你上前替我说话,解了围……”

鳌拜全记起来了。明史案的揭发人吴之荣,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的,朝廷得以借题发挥,把南蛮子的气焰狠狠打了下去。玛尔赛的在场,莫非也是天意?

“那日回到娘家,整整哭了一夜,恨老天爷不长眼,晚生我二十年,又让我嫁给我不愿嫁的人!从此心里再也撇你不开……”

“你那丈夫,是……”

“婚后不到半年,他就湖广战死,我爹娘也在我守寡的三年里先后去世。我一个孀妇,要嫁人就用不着管什么偏房不偏房了!真是绝路逢生啊,老天爷的好心,让我如愿以偿,让我今天见到你、嫁给你,啊!我真好运哪!……”她小巧的鼻翼翕动着,一阵阵的红潮,使她的面目格外明艳动人。

沉醉使鳌拜觉得心的一角在悄悄地、甜甜地融化。大约是习惯在作祟,他伸出大手,托住了玛尔赛的下颏。往常只需稍稍一用力,新娘就会惊慌失措。而此时,他只轻轻地抚摩着那柔嫩下巴上的小酒窝,说出了一句从来不曾对任何女人说的话:“你正在妙龄,我可已经年过半百,老了!……”

玛尔赛瞪着泪光闪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如火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敬的狂热、爱恋的渴求和一种无法表述的怜悯。鳌拜一生不曾受过这样的注视,他几乎经受不住了。玛尔赛却闪电般扑过来,鳌拜还没有清醒,她已经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热情地喊出来:“不!不!不许你这样说!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巴图鲁!你就是我的天神!我疼你!我爱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决不离开你!……”

鳌拜完全惊呆了、迷醉了。如雨似的喁喁情话,随着一阵阵喷向面颊的热气,在他耳边缠绵地诉说:“哦,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爱你这巴图鲁的天神般的身材,爱你的雄鹰一般明亮的眼睛,爱你宽广的前额,爱你的浓眉、你的卷曲的黑胡须!……你为什么不抱着我?抱紧些呀!紧紧的!我的巴图鲁啊!……”玛尔赛哭着、笑着,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鳌拜眼里,女人从来是战利品,连结发妻子在内。因为她也是被征服的一个部落长的女儿。他经历过的女人,也从来都是奴隶,在他面前或是低头哭泣,或是仰面献媚,她们是他的财产,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是这个玛尔赛,在他心里激起一缕前所未有的柔情,以至于他不能奴视她,不忍粗暴地对她,更舍不得摔她打她咬她。是因为他的铁石心肠被感动了,还是在崇拜自己的人面前必须表现得更崇高呢?

他做了一件对女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小心翼翼地搂住玛尔赛,仿佛她是一朵容易碰坏的娇弱的花,用右手轻托住她美丽韵头,对她那像两汪清潭一般的眼睛凝视片刻。俯下去,在她火热的红唇上印了一个庄重的、长长的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鳌拜照旧上朝办事,临走吩咐玛尔赛,不要下楼,也不要去拜见其他夫人,待三天后,他将安排她去叩拜祠堂祖宗,与全家人会见。——这可不合纳妾的礼数了,只有正娶才有三朝拜祖宗的规矩。一向以“法祖”为立身之本的鳌拜,竟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么?

新婚第三天,鳌拜上朝以后,玛尔赛又睡了一个时辰才起身。用了些茶点,便当窗理云鬓,由婢女们服侍她梳妆。玛尔赛心神宁贴、容态娇慵,弯弯的红唇透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微微眯着的眼睛满含着沉醉,她得到了曾是遥远如梦的幸福。她不顾一切、不怕一切而终于获得的,比她想象中的更甜美。对着镜子里如花似玉的容貌,她的思绪又飞向更远的地方:她要为她心爱的巴图鲁生许多儿子,一个个都是俊美无比、强健无敌的英雄!……

“什么时辰了?日头都上树梢啦!还赖着不起床!”一声吆喝从楼下传过来,尖锐又刺耳。为玛尔赛梳洗的婢女们立时变了颜色,惊恐地互相推诿,谁也不敢出去应声。玛尔赛心里明白了一半,小声问道:“可是四夫人?”

婢女们连连点头,神色像被追捕的小兔子一样可怜。楼下的骂声却一句接一句地泼上来:“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哪里来的这么个不懂规矩的东西!还不给我滚起来!连上下尊卑的礼数都不知道,难道是野人家的野种?”

玛尔赛咬住嘴唇,不动也不吭声,只低头听着,密密的睫毛在颤抖。婢女们提心吊胆地互相望着,手足无措。一名婢女大着胆子小声跪禀道:“赛姑娘,您避一避吧。四夫人厉害得很,有五位新娘都死在她手里……都是趁着主子上朝,拖出去笞死了事……”

玛尔赛朝四面一望:“避?避到哪儿去?除非跳楼!”

楼梯响了,骂声近了,婢女们慌作一团,玛尔赛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那个女魔随时可能出现的楼梯口。

“你这不要脸的浪货,狐狸精!你以为缠住了男人,就敢不把老娘放在眼里?哼,别做你娘的黄粱美梦!老娘在这儿等着你呢!叫你这骚货悔不该进府!……”四夫人嘴里不停地骂着,“噔噔噔”地上了楼,一眼看到高卷的珠帘后面,安坐在那儿的玛尔赛竟是那么艳丽,那么光彩夺目,顿时怒火中烧,凶神恶煞般直扑过去,还对楼下带来的仆妇们大吼着:“都给我上!”

说时迟,那时快,玛尔赛动作迅如闪电,跳到楼梯口看准了抬脚一踢,四夫人竟一声惊呼,倒撞着“咕咕咚咚”滚了下去,摔在楼梯脚下。玛尔赛跟着“噔噔噔”跑下楼来,一屁股坐在四夫人身上,挥拳就打,边打边骂:“你这个泼妇妒妇悍妇,早就听说你干的那些好事!别人怕你,我不怕!我敢嫁到这里来,就敢跟你比试!姑奶奶怕了你,不算满洲格格!敢骂我野种骚货?你才是无知无识的野种,不要脸的骚货! ”拳头如雨点,直往四夫人身上砸。四夫人动弹不得,还不肯服软,尖声诅咒着:“好奴才!好浪货!反了反了!”

“好个煮烂的鸭子,嘴倒硬!敢骂你姑奶奶!”玛尔赛一手揪住四夫人的头发,一手戳着她的额头,义正词严地说:“你听着!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又是满洲世家,家中厚富,用不着仰仗别人。只因为敬仰他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才千方百计一心嫁她!可是你这泼悍妇,害得他连个亲生儿子都没有,几乎要绝后了!我今儿个就打死你,我替你偿命,着他另娶,好生儿育女!也为那些死在你手下的新乳母和小儿们报仇,姑奶奶明人不做暗事,今儿就叫你死个明白!”说罢,举起拳头,又狠狠地捶下去。

众人都惊呆了,以至忘记上前拉扯劝解。玛尔赛一脚一坐一挥拳,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有几分功夫的。而主人对玛尔赛非比寻常的态度,也使仆妇们有所顾忌,不敢厚此薄彼。结果,玛尔赛只管痛痛快快地打,四夫人一声接一声地喊叫,起初还硬着嘴骂,后来又大呼救命,全都无效了,就一边“哎哟”一边哀告了:“哎哟,姑奶奶饶命!……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再也不敢啦!……哎哟,痛死我啦!我发誓再也不敢冒犯姑奶奶……从今以后,任他再娶,娶一千娶一万,我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姑奶奶饶命吧!……

众人见玛尔赛打得重了,四夫人声气越来越低,一口接一口地大喘气儿,便都纷纷跪下求情。

“玛尔赛,放开她吧!”一听是家主人的声音,大家都吃了一惊。只见鳌拜从廊柱后面走出来,身上还穿着上朝公服,体格魁梧、气度威严,亮闪闪的眼睛里分明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一步一步走到众人面前,玛尔赛也随众一同跪迎。可是鳌拜一把将她搀起来,缓缓地说:“我都看到了。玛尔赛,真不愧是我们满洲格格,英气逼人、豪爽过人。好!从今以后,你来主持家政吧!”

“不不!’’玛尔赛又跪倒,连连辞谢,“我决不这样犯上的!夫人在上,我情愿服侍夫人。只求和睦,不受人欺,我就很欢喜了!”

鳌拜满意地点点头,吩咐扶四夫人回房,传太医给她调治。而后,便同玛尔赛一起上楼去了。






当值了好几天的索额图,今天回宅。第一件事就是去东院正房向父亲请安。近三年,每一入冬,索尼便咳嗽不止、痰涌气喘,总要到开春才能见好。去冬病发得越加厉害,有两个月卧床不起,立春出九后也未见好转。索额图离家进宫时,他还在床上躺着,不知这几天会不会恶化。眼下局面这样错综纷繁,父亲得病,很令索额图心焦。

侍女打开门帘,他一脚跨进正房,房里门窗紧闭,还烧着熏炉,他顿时觉得燠热难耐。再向次间的居室一望,不禁高兴了,他父亲已经穿着便袍、戴着便帽,安坐在屏前的太师椅上,母亲在南窗下的炕桌边吸着水烟,一个丫头在给她捶腿,两个丫头在一旁垂手侍立,家里的一名管事正低头站在屏风一侧,仿佛在听着主人的吩咐。索额图连忙走进次间,单腿跪下请安说:“阿玛额娘吉祥。”

“哦,老二回来了!”母亲眯着眼睛笑道,“快坐下吧,好说话儿。”

索额图在父亲身边坐下,注视着老人的面容,宽慰地说:“阿玛,你气色好多了。这是从太医院要来的药,专治咳嗽气喘,说老佛爷去冬伤风咳嗽,就是吃这副药吃好的。”他把一个精致的药盒捧给索尼看。索尼接过,就手闻了闻,说:“生受你了。老佛爷又打发太医来了几遭,我见好多了。这不,都起来了。”

“大哥进宫去了?”索额图问。因为芳儿成了皇后,皇后之父噶布刺就被任命为领侍卫内大臣。

索尼夫人笑道:“你们哥儿俩进宫当值的日子总是错开,成了参宿商宿,总也碰不上面儿!”

管事局促不安地说:“二爷回来了,我就下去吧?”

索尼说:“不用,你那点事儿还怕他知道?今儿召你来,可是要你喝酒。”

管事摸不着头脑,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老主人。索额图明白他们是要继续被自己打断的谈话,也就很有兴趣地听下去。

这人是家生奴子,因为聪明能干、对主人很忠心,得到索尼赏识,给他配了妻室,又提拔他做了管事,专管庄子进上来的收益。前些时夫妻反目,吵闹得很厉害。究其原因,却是管事嫌他妻子丑陋,府中一时传为笑谈。索尼夫人和索额图都斥骂过他,他却总是那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成天无精打采。

索尼这样一位朝廷首辅,难道会关心这种小事?他召这管事来,想必有更重要的差遣。

索尼一招手,婢女从屏风后面端出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个细瓷酒壶,一只精雕细刻的掐丝银杯,一只粗陋不堪的瓦盏。索尼用手指往下点了点,另一名婢女上来执壶酌酒,把银杯瓦盏都斟满,一般浓郁的酒香就在屋中弥漫开来。索尼于是靠在椅背上,很平和地说:“你喝吧。”

管事连忙跪下,擎杯举盏,喝进了主人下赐给他的不知所为的酒。

索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管事,问:“酒,好不好?”

“谢主子恩赐,奴才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银杯里的酒好呢,还是瓦盏里的酒好?”索尼又问。

管事一愣,连忙答道:“都好,都是一样的,都好!”

索尼侧脸看了看其他人,说:“索额图留下,你们都到对面屋里去。”

索尼夫人闹不清老头子在变什么戏法,又不能在儿子和下人面前违拗他,只得瞪了丈夫一眼,领着三名侍女走开了,屋里便剩下了三个男人。索尼这才面露微笑,看了看索额图,然后对管事说:“杯有精粗,酒无分别,你既然知道这个,就不要嫌你的妻室丑陋了嘛!……好,你去吧,等你省悟了这个道理,我赐你一坛美酒!”

管事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向主子叩头道:“奴才明白了!……以后再也不敢胡闹。”

“好。你到库里领一坛梨花白,去吧。”索尼等管事出了门,转向儿子,笑道:“他到底还算个聪明人尸白发苍苍的索尼,须眉舒展开来,眼里露出小小的得意。

对眼前这场喜剧,索额图尽管心事重重,也忍不住暗暗发笑。他甚至想,父亲声称平生不二色,从不纳妾,也无风流韵事,是不是因为早就领悟了“杯有精粗、酒无分别”的道理?这使他更加忍俊不禁。可是看到父亲的神色,又一个不大痛快的念头闪过:父亲是朝廷首相,肩负军国大事、身系天下安危,对这样一件小事如此精细、机智,甚至为此而得意,是不是得体?……当然,索额图决不敢表现出他的疑惑,倒是恰到好处地赞颂了父亲的仁爱心肠。只是在索尼问起近日朝政时,他才不由自主地面色阴沉下来,低声说:“阿玛,今天马希纳和对喀纳先后应皇上宣召进宫,他们和我约定下朝后来家探视阿玛。”

刑部尚书对喀纳、新任户部尚书马希纳,都是索尼的门生,两人同时来探病,却有些不寻常,索尼皱着眉头问:“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索额图道:“详情我还不大清楚,只听说京察已毕,一大批旗下都统副都统升任六部尚书侍郎……”他其实完全知道详情,只是怕父亲久病初愈,一下子受不了真情的冲击。但不说又不行,只好步步深入,先下雨,后打雷。

索尼果然变了脸色:“这事怎么不跟我商量?谁定的?”

“听说是鳌大臣、遏大臣称圣旨……”

“那苏克萨哈呢?他怎么就不阻止……”索尼提高嗓音脱口嚷了这么两句,就没了下文。父子俩都明知道苏克萨哈树倒猢狲散,在朝中已没了声望,不可能阻止鳌拜行事,他们一时都陷入了沉思。

父子俩想的并不一样。父亲在考虑有没有挽回弥合的余地;儿子却早已看清养虎贻患的后果,决心要督促父亲迈出关键的一步,但又不能冒犯老人,因此颇费斟酌。正好门吏禀告对喀纳、马希纳两位大人来探病,才结束了这阵不大自然的沉默。

两位门生问候了老师的病症后,不等索尼多问,两人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朝中京察这件大事。对喀呐一口气把这次官吏升迁黜革作了详细介绍。马希纳则对鳌拜、遏必隆竟敢甩开索尼和苏克萨哈、擅自称旨做这样的重大决定非常愤慨。他们说朝野上下都被鳌拜的行为所震惊,但慑于他的威势,没人敢出头说话。

索尼起初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后来,抚着银须叹道:“便是我出头说话又有什么用?鳌拜执意不听,我又能怎样?终不能跟他争吵动拳吧?现在我既生病在家,他和遏必隆原有权裁定京察大事,只是不该不同我商量就是了。至于称旨,辅政理国自然要声称是圣旨,不然哪里能够辅政?唉!……这次京察保留你们二位,足见鳌大臣还不敢冒犯我,并不那么放肆嘛!”

听了这番几乎是替鳌拜开脱的话,对喀纳和马希纳面面相觑,瞠目不知所对。老师是不是久病之后,把明睿和锐气消磨光了?

索额图忍不住地说:“阿玛,不能这么步步退让啊!抱残守缺,最后连立足之地也会丧失干净!……

索尼瞪了索额图一眼,严厉地斥责一声:“多口!”

索额图咬着牙,涨红了脸,忍了又忍,终于一下跪倒在父亲脚下,不顾冒犯尊长的罪过,大声说:“阿玛,你难道真的看不见,事情已经逼到头顶了吗?鳌拜一个接一个地收拾了费扬古、收拾了苏纳海、收拾了许多不肯党附他的大臣。眼下情势,苏克萨哈已经垮台,下面就要照着阿玛来了!……

索尼从毛茸茸的眉毛下重重地看了看儿子,没有做声。但索额图注意到父亲眉间的川字深纹在颤动,知道他被说动了心,便紧接着一口气讲出了要害:“鳌拜结党营私,任人唯亲,明明是背负先帝重托、为臣不忠嘛!”

马希纳连忙附和:“二公子讲得有理,我近日听说,鳌拜要往户部硬塞进他的私人。如今三藩在外,年支钱粮占天下一半还多;又水旱灾荒不断,户部是人不敷出,军饷薪俸支给都很作难。幸有王宏祚这班老于部务的汉员在竭力支撑、惨淡经营。

鳌拜的私人若是挤进户部,后果不堪设想。此人居心叵测,老师可不能掉以轻心哪!”

对喀纳也进言道:“外有强藩、内有权奸,这可是国家之大害!老师身为首辅,不能听之任之……”

索尼摇摇头,益发显出龙钟老态,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身居首辅,偌大年岁,数十年声望,怎好去与人争论?非但无益,兼而无用,徒然贻笑大方,反被人讥我无气量。唉,朝廷事国家事千头万绪,只要相安无事,便是上上策。况且,鳌拜敢于背着我为所欲为,难道不是有恃无恐?……”他看着自己一双瘦削的、骨棱棱的手,仿佛不大经意地说:“长公主下嫁到他家,女儿又指婚郡王,大操大办、大庆大贺,天下的人都沾了喜气……”

索额图暗暗跺脚,觉得父亲真是老了、糊涂了,斤斤计较于这些小事体!他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阿玛不妨细想想,老佛爷于我们家和鳌拜家,到底谁近谁远、谁厚谁薄、谁亲谁疏?阿玛是当今皇后的爷爷,鳌拜是公主的伯公;皇后是天下之母,公主呢?况且还是庶出!还有一层,”索额图眼睛发亮,压低了声音,“以老佛爷这样的女中智星,女中豪杰而言,她就不会欲擒故纵?”

这句近似耳语的话,具有炸雷一样的效果,倾听的三个人都不由得身子往后一闪,或张口,或扬眉,既惊愕又激动。索额图把这个似在意外却在意中的事儿一下子点透,叫他们额头鬓边都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也可能是屋里太热的缘故。

索尼盯住了自己的儿子。他当然知道索额图的才干和能力,但近日他的见识眼光变得如此锐利、深刻,倒出乎意外。索尼尽量用平淡的口气说:“你以为怎么办好?”

索额图似乎早就等着父亲这一问,认真地说:“眼下下手虽然为时已晚,但还有救。依儿子看,只有两条路可走。”

“哪两条?”索尼和他的两位门生情不自禁地同声问。

“一条,联通苏克萨哈,重新扩充实力,慢慢把他手里的权势分出去、夺过来。这一着要用慢功,因苏克萨哈元气大伤,恢复不易。但阿玛若肯援之以手,也并不多费力气。总因辅臣位序原本阿玛是首、苏克萨哈第二,名分上已压他一头。孩儿以为这是上策,名正言顺。当初既是鳌拜遏必隆上赶着阿玛联手才把苏克萨哈压垮,现在要破他的法,就得反其道而行之。”

索尼哼了一声,对喀纳看了老师一眼,不大痛快地说:“这不是扶起曹孟德去除掉司马昭吗?”

“不错,”索额图说。“这些年总该看清了,对付苏克萨哈要比对付鳌拜容易。”

大家一时都不说话。燠热的屋里弥漫着熏炉中飘出的浓郁的沉香味儿,越发叫人喘不过气来。沉默片刻,索尼说:“第二条路呢?”

索额图回答很简单:“只有请阿玛领衔,逼迫他们三个认可,奏请皇上亲政!”

索尼倒抽了一口凉气,半晌无语。他的两位门生也静悄悄地不敢做声。还政于君,不论是臣子如何显而易见的大节,也不论如何忠君爱君,实行起来,总免不了一番辛酸苦痛。

马希纳不敢看老师,小声问道;“二公子,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索额图叹了口气,说:“不是没有,是行不通。大清国来得不易,我们不能当不肖子孙,做千古罪人啊!……”

索尼大手一挥,厉声道:“不用讲了!……容我三思。”

当晚,索尼独自在书房里呆了很久,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他来回走动的身影,传出他忽重忽轻的咳嗽吐痰的声音,直到天明。

索额图一早去请安,见父亲正在烛光下书写奏章。看到儿子,他把笔一搁,说:“传管事备好马匹随从,我今天要进宫办事。”

索额图见父亲两颧发红,眼睛布满血丝,便劝道:“阿玛歇着,孩儿替你送去。”

“不行,我要鳌拜他们今天就跟我会衔上奏。”

索额图带着三分惊异七分遗憾望着父亲,索尼避开儿子的目光,说:“我决定了。奏请皇上亲政。”

听得儿子鼻息沉重,知道他不满意,索尼闭了眼睛摇摇头,轻声补了一句:“总得为儿孙们留条后路吧!”

“熊学士,你听这一处。”玄烨坐在弘德殿的宝座上,指着案上的《水经注》,对侍读学士熊赐履读下去:“惠帝闻蛙鸣,问:‘官蛙私蛙?’太子令贾胤对曰:‘在官为官蛙,在私为私蛙。’帝日:‘若是官蛙,可给廪。”’玄烨读得笑起来,惊奇地说:“竟有这样的痴皇帝!或许他生来呆傻?”

熊赐履侍立在侧,答道,“晋惠帝并不呆傻,但久居深宫不知民间事,耽于游乐不理朝政。永兴元年起,关中连年灾荒,生民百不遗一二,臣下禀告惠帝说长安都中乏食,饿死许多人,他竟不懂百姓怎会饿死,反问道:‘何不食肉糜?’……”

玄烨又笑又皱眉,渐渐笑容敛去,只余下深思。

熊赐履继续说:“所以,惠帝即位次年便爆发八王之乱,乱到永兴三年,惠帝被东海王毒杀,再十年,西晋亡,就天下大乱了。可见,为君者君临天下,应知天下事,尤其需要知晓民间疾苦。尧舜禹三代以下,能称有道明君者不过数人。臣寄厚望于陛下。”

玄烨从容答道:“不敢当。日后朕也要学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然,安知天下事?最是江南水乡,文风荟萃、人才繁盛……前日读辛稼轩的《西江月》,只‘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便令人神往。耳畔仿佛鹊声蝉声蛙声、风声水声树声汇合交融,极有情致。”

熊赐履说:“天籁之声,令人心旷神怡,人家之声,更能察民情、知民意。”

玄烨目光闪动着,很有兴致地说:“愿闻其详。”

熊赐履道:“臣以为,人家要有三声:读书声、孩儿声、纺织声。闻读书声,则圣贤在他口中、在我耳中,不觉神融;闻孩儿声,或泣或笑,自然籁动天鸣,觉后来哀乐情致较此殊远;闻纺织声,则勤俭生涯、一室儿女,觉有豳风七月景象。最可厌者,妇人谇骂声,恶也;饮酒喧呶声,狂也;街巷笑谈声,谲也;妖冶歌唱声,淫也。与其闻此,不若聆犬声于夜静、听鸡声于晨鸣,令人有清旷之思!”

玄烨笑道:“学士之言,真是妙论!天下百姓尽是朕的子民,朕愿日后听遍学士所述之七声。”他笑,是因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端庄的熊学士,居然能说出这样激烈的话。

熊赐履正色道:“臣以为,天下治,则三声多;天下乱,则四声繁。望陛下思之。”

玄烨也赶紧收回笑脸,庄容点头,道:“学士言之有理。”

这时,御前侍卫索额图来禀告:辅政大臣鳌拜求见皇上。

玄烨立刻回答:“宣他进宫,哦,等一等,索额图。着他们去传,朕有话问你。”

立刻另有侍卫出去宣召,索额图恭敬地躬腰候旨。

玄烨问:“奏请朕亲政的折子,仿佛是索尼亲笔?”

索额图答道,确是他阿玛起草,另外三名辅臣次日、又次日会衔签定的。

玄烨道:“朕料想必是如此。此折朕已呈进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屡赞索尼忠诚可嘉哩!"索额图道:“谢老佛爷皇上圣恩。不知皇上几时行亲政大礼?皇上可不要忘了分派奴才御前当值,好见识这千载难逢的大典!”

玄烨含糊道:“此折暂时留中不发。……太皇太后与朕的意思,都想给索尼加授爵位,以褒其忠。”

留中不发?索额图愣了一下,那么近期内皇上没有亲政的意思了?他不敢多问,只得说:“奴才叩谢太皇太后、皇上圣恩。奴才阿玛此折,可算他辅政以来最有见识之举。”

玄烨摆脱了一瞬间的不快,望定索额图:“哦?”

索额图到底在御前当值了好几年,不那么拘谨,想了想,说道:“子不言父过。奴才不是说奴才阿玛的不好,求皇上恕罪。奴才只是说,近些年奴才阿玛年迈多病,于朝廷政事,不免明于细碎而暗于大局……求皇上要心里有数才好。奴才多嘴,皇上恕罪。”

玄烨眼睛里先是惊讶,后来又透露出一片赞赏。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在默默沉思。熊赐履对满洲话虽然说不好,却听懂了十之八九,也在心里暗暗掂量着。弘德殿内沉静了片刻。这时鳌拜来了。

为了表示对辅政大臣的尊重,玄烨从宝坐站起来迎接,等鳌拜进屋跪安罢,方坐下,并立即赐座辅臣。

鳌拜在座垫上盘腿坐定,望着玄烨说:“老臣此来,专为户部尚书一事请旨。”

索额图暗暗一惊,难道他已有所察觉,要提前下手?

玄烨道:“卿傅之意,朕不大明白。苏纳海之后,朕不是已经提点马希纳补户部尚书缺了吗?所遗国史院大学士缺,尚无禽适人选,所以不曾委任。”

鳌拜说:“老臣的意思,再补一名户部满尚书。”

大约从苏纳海等三大臣处死以后,鳌拜单独陛见时,常常咱称老臣而不称奴才了。

玄烨一扬眉:“哦?这又为什么?”

鳌拜说:“户部职掌天下财赋,最是要紧,田亩、户口、赋段、钱粮等项部务最是浩繁庞杂,常有差错。增补尚书最是急需。”

玄烨不由得降低了声调:“卿傅,现今马希纳、王宏祚掌管部务颇为得力,也不见有许多差错……”

鳌拜的声音却提高了:“启禀皇上,这户部多是苏纳海的旧人,必须严加防犯,免得再出第二个第三个欺君藐上的苏纳海!”

玄烨有些不知所措,无目的地把御案上的书合上又打开,突然问道:“户部设两名满尚书,可有先例?”

鳌拜把两手撑在盘着的大腿上,魁梧的身形竟成了一个厚重的方块,几乎是玄烨的三倍。他胸有成竹地说:“入关之前,虽有六部,却无尚书名色,或由贝勒理部务、或由承政掌印。顺治元年六部方设尚书。礼、兵、刑、工四部均设满汉尚书,而吏、户两部只设满尚书,并无定员。直至顺治十五年,户部尚书也曾满汉共三员。所以,授两员户部满尚书,并不违制。”

玄烨声气显然弱下来:“卿傅荐举何人?”

“正白旗副都统、现任工部尚书马尔赛正当其选!此人精明能干、才识过人,掌户部印,百无一失!”

刚刚举荐了马尔赛,就旁若无人地提出要他掌印!眼里还有谁?玄烨、索额图和熊赐履都一腔愤慨,却又都不敢表现出来。玄烨还不大甘心,还想挣扎一下:“卿傅,朕记得正白旗马尔赛及光泰、噶达浑三族,是太宗皇帝和先皇时不用为侍卫之人……

鳌拜严正地说:“皇上为天下之主、万民之父,应当有容人之量。老臣虽然力主处死苏纳海,却也敢重用正白旗的马尔赛哩!”

玄烨无言答对。

“老臣荐举的奏本,明日送到,请皇上过目,老臣便批转吏部就是。”说罢,鳌拜起身,向玄烨再次跪叩。

玄烨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说道;“卿傅请便。”

鳌拜立起,躬身后退到门,出去了。

玄烨竭力克制自己,没有重重地坐下去;他默诵着太皇太后对他有关威仪的教导,才算摆成一罢平静从容的样子。只是,玄德殿中深深的沉默却无法改变。

玄烨拿过书,视而不见地翻看一阵,渐渐冷静下来。他凝思片刻,抬起头。

“索额图,传命秘书院,替朕拟一道谕旨,下部院科道詹事,诏求直言朝廷政事得失!”

“遵旨。”索额图说着,匆匆一跪,立刻去办。

玄烨转向熊赐履:“内弘文院职掌之一,是注释古今政事得失。熊学士理当进言。”

熊赐履跪下,沉默了许久,说:“臣早有隐衷,如骨鲠在喉。臣将应诏上疏,细论朝政得失。”

玄烨点点头,说:“去吧。”他望着熊赐履退出去,心里暗暗称赞。熊赐履是侍读学土,常在御前,尽可对皇上说长道短。

但他却从不肯背后讲人的是非,宁愿明疏进言而不怕结怨于人。

真是一位刚方耿直的大臣!

直到用过午膳、在书房小憩片刻之后,玄烨心头的不快才渐渐消去。鳌拜毕竟是辅政大臣,终究要请皇上亲政。索尼奏请亲政的折子上,他不也会衔签名了吗?

玄烨到阶下拉了半个时辰的硬弓,舒开了浑身的筋肉,也舒开了心中的闷气。于是他记起昨天的坤宁宫,正遇皇后的母亲来探望女儿,说今天给女儿送两筐樱桃来的。不知送来没有?玄烨换了件衣服,喝了两口热茶,信步往坤宁宫走去。

坤宁宫东边一半是皇后的住处,西边一半改作祭神的所在,大婚后的一个月中,天天有萨满太太在那里跳神、烹煮祭肉。说实在话,住坤宁宫真没有住东六宫西六宫那些宽敞宁静的宫院舒服。太皇太后曾经允许皇后搬到长春宫或储秀宫去的,可皇后不愿意住偏宫。本来嘛,她是从大清门抬进宫里来的大清皇后,当然要住中宫,不然还叫正宫娘娘么?

玄烨想着皇后的这些郑重端庄的脾性,敬佩之余,有点说不出的遗憾。她若是随便一些或许更好?……他止住宫门太监的通报,悄悄进了门,站在珠帘外向屋里看,一眼就看到了皇后的身影。

她背门而立,侧面临窗,正对镜梳掠鬓发。身上一件杏黄衫子,薄薄的亮亮的,描画出她略显丰满的腰身;披了一领珍珠披肩,披肩上每五粒珍珠簇一红宝石心为梅花形,光华灿灿,极其华丽;乌云般的黑发绾上头顶堆成云髻,光可鉴人;领口那里露出一截雪白柔嫩的颈子,柔发在两侧妩媚地卷曲着,这很使玄烨动心。他情不自禁地踮着脚,轻轻走到她背后,一抬眼,皇后已从镜子里看到了他,对他嫣然一笑,正要回身,冷不防玄烨从背后猛地搂住了她,贴脸在她颈子上亲那柔媚的小发卷。

皇后涨红了脸,挣出手来又推又扯,拽他的手拽不开、推他的脸推不动,急得直跺脚。偏偏两名太监捧着红樱桃进来,看了一眼,放下果盘慌忙退走。金盘在桌上碰得一响,玄烨才放开她,忙回头看,刚见到两太监急急避走的背影。皇后很生气,又不好说什么,瞪了玄烨一眼,低声说:“你还笑呢!叫下人看了去,成何体统!”

玄烨笑道:“少年夫妻,闺房之乐,人之常情。再说,哪一个大胆敢嚼舌头?”

皇后满脸红晕,气喘吁吁,鬓发蓬乱,眼含娇嗔,玄烨不由得动情,一把将她搂住,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皇后脸红得更厉害了,竭力挣扎出他的怀抱,后退了好几步,不自禁地嚷出声:“你疯了?拿我当甚么?……”

玄烨不肯放过,又逼近了几步。皇后朝着他“扑通”跪倒,说:“臣妾言语无状,求皇上恕罪。但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已不正焉能正人?万不能使皇上蒙受荒淫无度之恶名……”

就像有人迎面泼了一杯凉水,玄烨登时暗暗一“哆嗦”,热烘烘的心渐渐冷却下来,脸上也讪讪的不好意思。他慢慢转身走到南窗下,一歪身,坐在炕上,垂头不语。皇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连忙亲自端过一金盘红樱桃,送到玄烨面前,说:“这是家母着人送来的,请皇上尝新。”

红艳艳的樱桃,像一颗颗硕大的红宝珠,极其鲜亮诱人。玄烨拈了几颗送进嘴里,果真甜美无比。他看看皇后那窘迫的样子,不免又觉得可怜,便说:“你也尝尝。”

皇后于是隔着炕桌,与玄烨坐个对面,两人就你两颗我三颗的静静吃樱桃,谁也不说话了。

大约这樱桃实在太好,少年夫妻的别扭也难以持久,不多时,玄烨的目光就频频投向炕桌上那面圆镜。桌上樱桃与镜中樱桃相映成趣,十分受看。皇后笑道:“皇上对这面镜子怎么如此爱顾?妇人奁中物,实在不值得君王注目的。”

玄烨笑道:“你说话总是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叫我无言答对!真不愧是索尼之孙、噶布喇之女、索额图之侄女!”

皇后有些惊异:“皇上此话何意?我家中……”

玄烨摆摆手笑道:“没事,不过赞你家学渊博,我都难你不倒。”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看,索额图才堪大用,将来胜过索尼。”

皇后道:“臣妾祖父也是这样说的。叔父确是可信赖之人,才干极高又极果敢,不似臣妾阿玛那般平庸。”

“是吗?”玄烨目光炯炯,“我近日越发看重他了。”

皇后想了想,转了话题:“近日皇上频召郭罗络贵人,臣妾以为不防普施君恩,更能得众心……”

玄烨目丁着皇后,说:“你不肯留我,还要管这些事?”

皇后脸上又微微泛出微笑,笑道:“那拉贵人,你总不肯宣召,可是老祖宗说过许多次,四位贵人中她最宜男相,皇上应为后嗣着想啊!"见皇后侃侃而论,辞意正大,神情又那么安详,玄烨不知怎么的,突然心头冒火,他勉强笑道:“你是我的大总管吗?”

皇后奇怪地瞅瞅他,又说:“昨儿我住承乾官,见佟佳贵人那儿有个新选来的宫女,很是温良贤淑,笑模笑样的。我想拨她到乾清官侍候,你的意思怎么样?要不要先召她来你看看?”

皇后那忠顺而平淡的词色,仿佛在安排酒席茶点一般,更增加了玄烨的不快,他干脆地说:“不要尸随后一扭脸,望着窗下那盆玉石玛瑙石榴盆,说:“我倒想要问问你,你今儿个到底留我不留我?”

皇后见他变了脸色,摸不清头脑,说:“昨儿你不是已经在坤宁宫呆过了吗?今儿应当宣召……”

“哼,”玄烨冷笑一声,“我今儿个谁也不宣召!我那里还有云妞儿她们哩!”他挑战似的大声说着,脖颈儿也直了、气息也粗了,生气地斜眼瞪着皇后。

皇后倒笑了:“你怎么不早说呢?好了好了,算我多嘴。云妞儿她们就是老佛爷亲自挑的,错不了。”

玄烨忍不住了,一下推开炕桌上的樱桃盘,猛然站起来,盘子“哐啷”摔到地上下,鲜红的樱桃滚了满炕满地。皇后诧异地扬起细眉,不知所措。玄烨直逼到皇后跟前,盯着她的眼睛狠狠地说:“你怎么就这样心平气和?你到底在意不在意我这个人?你把我推给这个贵人、那个宫女,你心里就一点不难过?”

皇后慌乱地眨着眼睛,面对玄烨的怒火,她不明白,也不理解。呆了半晌,才嗫嚅着说:“皇上,你这是怎么啦?……”

“你说呀?你为什么这么不在乎?”

皇后容色平静下来,重又那么端庄贤良,她微笑着说道:“没有不在乎。可我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啊!……”

玄烨“嗨”了一声,转身大踏步地出了坤宁宫。

他心里很难过,什么原因,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清楚。皇后的态度激怒了他。

在朝廷里,他感到受辅臣的忽视;在内宫,他感到受祖母的忽视,他们是拿他当孩子而不把他放在心上。可皇后,他的妻子竟也这么忽视他!如果她对他跟别的女人亲近表示一点妒忌、哪怕是一点点不满,他也不会这么难过。冰月会这样吗?……

玄烨陡然记起那次圣寿节,为他称赞了另一个女孩子头上的鲜花,冰月恼得那个样子,又哭又闹、又发脾气。当时玄烨觉得尴尬生气,可现在回忆起来又多么亲切美好、令人怀恋啊。

冰月心里只装着玄烨,珍宝似的,决不许别人碰一碰;皇后呢?要对玄烨有多少情分?她心里装满了家法宫训!然而,冰月毕、竟是去了,永远地去了!

记得冰月出嫁那天,盛妆浓抹、天仙子似的,艳丽得惊人。向皇帝皇后这一对兄嫂拜辞的时候,低着头、几乎没有表情,很容易被人认为是羞怯,但玄烨不敢跟她的眼睛相遇。皇后温存地微笑着,祝福妹妹瓜瓞绵绵、白头到老。冰月从浓黑的眼睫毛下面很快地看看玄烨,正遇上玄烨的不安目光,两人很快地闪避开了。但玄烨相信,这一瞬间,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情、想起了他们的盟誓……

整个拜辞过程中,冰月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只是表情平淡,眼睛冷得有如蒙了一层冰霜。最后一拜时,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玄烨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啊!冰月一生经历过的情感,都包含在这令人心悸的一瞥中:幽怨、依恋、凄切、悲愤……很长时间,玄烨一闭上眼,就觉得这双乌黑的瞳仁像钻子-一样钻进他的心,把他的心钻得流血、钻成碎片,使他难过得寝食不安。后来听宫女说,冰月是在拜辞太皇太后、就要上轿的时候,突然放声大哭,哭得如痴如醉,哭得声嘶力竭,跳踊得珠钗绢花都甩脱了,落了一地,引得老祖宗和皇太后也忍不住落了泪。

不论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都像刚刚发生过一样清晰,或许它们将永远栩栩如生地活动在他的记忆中。他很长时间不敢想象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情景,就像不敢去碰那刚刚止血的伤口一样。

然而,事实却大出他的预料。八月十八他的生日,万寿节,柔嘉公主与和硕额驸耿聚忠一同进宫祝贺,非常得体、非常有礼地一同向皇兄皇嫂叩拜。这一对夫妻如金童玉女,绝顶美貌惊人、绝顶风流潇洒。冰月看去比实际年龄大,像个十五六岁的贵女;耿聚忠看去比实际年龄小,像位年方弱冠的贵公子,天造地设似的般配,人人称羡不已。玄烨强颜欢笑,和皇后一起接受他们的寿礼和跪拜,心里却说不出的酸楚,只觉得那个耿聚忠不该这么挺拔、不该这么英俊,眉不该这么黑、口不该这么方,处处不顺眼,怎么看也觉得他配不上冰月。

冰月的模样很文静,眼睛里既没有欢乐,也没有忧愁,唇边挂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的微笑。那笑容的后面是什么?玄烨猜不透,只觉得几滴苦泪从嗓子眼儿往心里滴答,并且相信她也一样。

啊,皇后怎么能与冰月相比!……

玄烨在灯下拿着那只绣着小红马的荷包,看着,想着,郁郁不乐,一个人长吁短叹,没有察觉夜已渐深。云妞儿小心地进了书房,给他披上薄薄的江绸披风,低声说:“皇-上,时候不早了,回去歇吧!”

这声音像丝绒那么低柔而且厚,充满女性的动人的温柔,玄烨听到这声音,不知怎么的直想哭,他一把捉住云妞儿的手,哀求似地说:“云妞儿,你别走开!……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回去,你陪着我……”

云妞儿显然是误会了玄烨的意思,竟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小声而又坚决地说:“皇上,我……我不!”

玄烨大觉意外,猛然从茫然的境地中清过来,盯住云妞儿:她怎么敢在皇上面前说这个“不”字!云妞儿局促不安,低下涨得通红通红的脸,用更低的声音,几乎是含着泪说:“我……我有了……”

玄烨没听明白:“什么有了?有什么啦?”

“有了好些日子,三个多月了……”

头顶“嗡”地巨响,玄烨只觉得有人使大棒子敲了他一下,顿时明白了。他慌乱地双手捏定云妞儿的手,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好容易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我要做阿玛了?……”

云妞儿羞得抬不起脸,却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在玄烨脚边跪下了。

“哦,老天爷!”玄烨仰天长出一口气,狂喜地喊道:“感谢苍天!感谢神佛保佑!我玄烨有后了!大清有后了!……我就去禀告老祖宗!禀告皇太后!大喜呀!这是大喜事啊!”

云妞儿忙扯住他的衣角,小声说:“皇上,天太晚了……”

玄烨立刻把云妞儿搀起来,快活地说:“你起来,快起来,以后别跪啦!宫里的杂事也别干了,好好养着。等你一生下阿哥,我立马封你主位,让你住西六宫去!……”

玄烨极其兴奋,几乎一夜不曾阖眼,他将要做父亲了!这真是不可思议得令人发狂!……实在也难怪他,他刚刚度过十三周岁生日嘛。狂喜之余,他突然问自己:如果皇后不是何舍里氏而是冰月,那会怎么样呢?只是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对于一个皇帝、对于爱新觉罗族,何舍里氏这样的皇后才是最需要的。刹那间,他对自己的端庄贤淑的皇后,突然萌生了强烈的感激之情……





天气真热,和硕额驸耿聚忠出东华门回府,没有多少路程,觉得里衣都湿透了。他急着要脱换衣服,却不能忽略了礼节,必须先到公主那里照个面。于是便绕过影壁和正殿,由第二道门进的西配殿前,往公主的寝宫走过去。

站在寝宫月台上的两名太监都连忙跪下给额驸爷叩头。耿聚忠朝寝宫宫门看了一眼:珠帘低垂,毫无声息,隐隐约约可见到有侍女肃立门内两侧,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一缕淡淡的香味,从球帘内向外飘逸。耿聚忠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有些犹豫地低声问太监:“公主又在祭祀?”

“是。额驸爷。”

“快完了吧?”

“回爷的话,瓜果香案刚刚摆齐。”

耿聚忠转了转眼珠,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一位嬷嬷,公主的保姆,掀帘出来,赔着笑脸向耿聚忠请安:“额驸爷吉祥。

公主祭祀先贤,求爷稍候片刻,别惹得公主生气。”

耿聚忠笑道:“我不进去,就在外面悄悄看一眼,行不?”

嬷嬷无可奈何地笑了:“爷这么说话,奴才哪里敢当。”

耿聚忠轻轻走近西屋窗户,贴着新糊上的银红窗纱往里瞧,果然,她又在祭祀那两位大舜的妃子。

靠西墙的那道围屏正中,悬挂着一幅精美的工笔画,淡淡的色彩,描绘着无尽的滔滔湘水;洒满啼痕的疏疏斑竹之侧,两位仙袂从风、绣带飞扬的女子,满目凄楚地向远方眺望。图画的一角,写着“娥皇女英图”。屏前八仙桌上摆着仙桃、佛手、香橼、饽饽、松饼等五盘祭品;正中一个兽纹三足鼎式香炉里,已经插上了两炷香,袅袅轻烟从香头升起,向高高的殿顶飘散。

八仙桌前的蒲团上,手擎线香静静跪在那里的,正是公主;公主膝下盘成一团的,又是她心爱的小雪。

她向二妃礼拜之后,原应插香人炉,不知为何,却望定娥皇女英,呆呆地一动不动,眼睛发亮了、闪了,后来晶莹的泪珠就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耿聚忠连忙后退几步。他最怕见到公主哭泣,初婚的那些日子,真领教够了。转身走到保姆面前,把自己的跟班叫过来,让他们把捧着的拜匣交给她,随后小声说:“嬷嬷,我就不打扰公主的正事儿啦,这就回西跨院儿。公主要不叫我,我可就往后园杏雨轩凉快去了!这天气实在太热!拜匣里是朝廷的抄报,进呈公主就是,拜托了!”他说罢,对保姆讨好地笑笑,走了。

几个月来,他对此已经习惯了。当初他独自住到西跨院去时的委屈和羞辱感,现在已完全消失。那时他觉得自己是被撵出来的,如今呢,倒真个是自得其乐呢!

耿聚忠是靖南王的儿子里模样最俊、文才最高、性情最温良的一个,想要他作女婿的豪门贵族可不是少数。好几家已经提到靖南王耿继茂跟前,只等王爷拍板下聘了。结果却是太皇太后指婚、柔嘉公主下嫁,耿家的荣贵登时又提高了许多。同是和硕额驸,耿聚忠娶的是公主,比大哥耿精忠娶郡主身份更高。聚忠又是小儿子,自幼受父母娇宠,他能不分外得意么?可万万没想到,公主的丈夫不是好当的!

公主天仙般的美貌,使耿聚忠欢喜若狂、心花怒放;可是公主古怪得不近情理的心性,却似一阵寒风,扫尽了他的喜悦、吹落了他的心花。

新婚的那天,所有的典礼仪式,公主都老老实实地遵行了:喜轿抬进寝宫堂层,额驸弯弓搭箭对着轿门底部连射三箭后,有人打开轿帘,她红袄红裤红盖头,袅袅婷婷地被搀出轿;进新房门时,她准确地接过内装五谷杂粮的红绸扎口的宝瓶,在全福太太的搀扶下,毫无磕绊地越过了新房门槛儿上的那个马鞍;坐帐时,她一动也不动地垂着头,任凭新郎拿秤杆挑下红盖头、任凭新郎从她头上摘去红绒花、插到喜神方向的南窗。随后,两人又在南炕盘腿对坐,喝交杯酒、吃阿什不乌密。按规矩,新郎此后应出新房去陪陪客。

客人多、亲友多,耿聚忠再回新房时,公主的保姆和全福太太说话了:时间太晚,已过子时,是第二天了,按规矩合卺礼必须推迟到第二天夜间。耿聚忠毕竟是汉人,满洲婚礼的规矩懂得不多,于是不敢违背,既然不能在新房内停留,便老老实实地另觅宿处。这宿处就安置在了西跨院正房。

第二天夜晚的合卺礼继续下去。新郎新娘临睡前,又上炕对坐、中间扣着铜盆,两名服侍的全福太太各夹起一个半生不熟的饺子,让新郎新娘各咬一口——这是子孙饽饽,半生取“生子”之意;又各挑起一丝汤面让新郎新娘各吃一口——这是长寿面。窗外的萨满太太不住地喊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

全福太太们把新人扶床边坐下,挤满新房看热闹的亲友们才络绎散走。最后出去的是公主的保姆。眼看她笑模笑样地在公主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又向新人叩了头,起身退出新房,并回手拉住门鼻,要把洞房门关上。耿聚忠不由得心口“突突”乱跳,想人非非。

“精奇妈妈!”尖锐的喊叫一下子止住了保姆关门的动作,耿聚忠听来不啻一声闷雷:她怎么啦?为什么这样惊叫?她要做什么?……保姆也是一愣,连忙走来,安慰地说:“格格还要什么?”

公主一把搂住保姆,“哇”地放声大哭。保姆慌了,抚着公主抽搐的背,不住地劝:“哎哟哟,这是怎么啦?快别哭、快别哭哇,格格的大喜日子,怎么回事儿呢?”她尴尬地看看坐在公主身边发愣的耿聚忠,抱歉地笑道:“格格从小跟着我,夜里从没离开我身边儿过……额驸千万别见怪……格格快别哭啦,叫人听了笑话!”

公主哪里肯听,抬起泪眼,说道:“妈妈你别走,我不让你走!……”说着把头埋进保姆怀里,哭得更凶了。

太皇太后指婚那会儿,耿聚忠隐约听说过公主年龄还小,可他怎么好意思打听?刚才揭盖头时,他很想仔细看看新娘的年貌;但那会儿他被公主出众的美貌惊住了,又心里慌张,没注意她的身量。现在,脱了那些肥大的礼服,又缩在保姆怀中,公主看上去简直是个动人爱怜的小女孩儿,哪里会有十三岁呢?再说,她终究是公主,他耿聚忠终究是臣下。于是他大度地说:“精奇妈妈,你就听公主的吩咐,留下吧!……”

就这样,合卺之夜,耿聚忠在南窗下的炕上安睡。而公主仍按她在宫里的老习惯,抱着她心爱的白猫小雪,跟她的精奇妈妈一同睡在他们的合婚床上,由精奇妈妈轻轻拍着、哼满洲的催眠调,把她送人梦乡。

也许公主和额驸的新婚之夜,公主都要这样端端架子,给额驸来一个下马威?耿聚忠想错了。合婚后,他们在寝宫同住了一个月,他就在南炕上睡了三十夜。公主根本不许他靠近。当只有他们两人在新房内相对时,公主就旁若无人地自管绣花、读书或闲坐,从不跟额驸搭话,宁可嘟嘟囔囔地和那小白猫交谈。

大面子上倒还都过得去:无论是祭灶祭神祭祖,还是叩见父母行双礼,与本家亲戚分大小论辈分行单礼,她都进退有度,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大家都夸赞耿聚忠的好福气。

没过多久,夸赞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皇家女儿娇贵无比原在意料中,但公主这样生性乖僻,可真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

从婚后第五天开始,公主便开始显露威风了。每餐膳食必定用水牌点写肴馔。许多宫里的菜品名字稀奇古怪,什么巴尔哈肉、什么奶饼敖尔布等等,耿府有几个人知道?有一回她点了饽饽,也就是汉人说的水饺,竟要求一两白面包二十四个,把厨下难为得满头大汗,天天做菜像受刑。因为公主吃得稍不合适,立刻摔碎碟盘,并一头钻到桌子下面用力一拱,满桌饭菜膳具全都翻在地上。她呢,却掩面大哭,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额驸只好惩罚厨下奴仆,替公主出气。

那天午膳过后,公主看去吃得还满意,额驸很想趁她高兴搭上几句话。不料府里侍女进茶,奉给公主时,稍不小心手指擎着了杯口,公主立时夺过茶杯,摔碎在地,指着侍女骂道:“肮脏的东西!你也能奉茶?下去,看家法尸侍女被拉下去,笞了二十下。公主却又泪如雨下地哭了一场。

还有她的祭祀,保姆说在宫里就不曾断过。公主崇敬大舜的两个妃子,每个月都要上香,逢春秋两祭还要写祭文,十分郑重。在祭祀的日子里,谁要冒犯了她,可是了不得的事,若是下人,就免不了仗责鞭笞。

在寝宫里新人同住的那一个月,天天都要出类似的事情。有些看上去根本不值当:穿过的里衣洗过以后又送回来,用过的手绢忘记扔掉,等等,公主都会哭闹一场。耿聚忠不明白,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看上去那么高贵雍容的少女,内里心性竟如此乖戾!她到底有什么不满意、有什么委屈,要这么借题发挥地闹腾?

正是借题发挥!耿聚忠受了一个月的气恼,终于悟出了公主行为的真谛。

耿聚忠有苦说不出。他不敢违拗公主,又不便向父母兄嫂告状。就是告了状又能怎样?谁敢去向太皇太后和皇上抱怨,说皇家的女儿不懂人事呢?寝宫一月即将结束的时候,耿聚忠决心要向公主挑明了说一说,可是被公主的保姆劝住-了。保姆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对他说:“额驸爷千万别生气,听奴才几句话,好不好?公主自小儿娇生惯养,先皇帝和董鄂皇后都拿我们格格当心尖儿,太皇太后更是把我们格格宠得什么似的,亲孙女儿都靠后了。我们格格是金人儿,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说透话吧,她实在年岁太小,说是十三岁,其实刚过了十二岁的整生日,还是个小塔拉温珠子,用戏本子上的话说,叫作情窦未开,不知道这男女间的事儿。额驸得要有耐心,慢慢儿打动她才行呢,千万不能动粗。她要是恼了,这事可就再没指望了……以额驸的人品才貌,和我们格格正是一对儿。只要慢慢来,我们格格也不是铁石心肠,您说是不是?等岁数大些个,自然就好了。这样天仙也似的玉人儿,满世界哪儿找呢?”

保姆的话说得在理,耿聚忠只得收起了他怜香惜玉的心肠,独个儿住到西跨院来了。这样反倒好了,每天夫妻见面的时候,公主也居然降尊屈就地跟他说几句话。虽然不过是客套,总比不说话强得多。耿聚忠每每对镜微笑,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公主成年、回心转意。

但是,公主难道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后来的那些惊人之举又怎么解释?不然,耿聚忠能这么无怨无尤、相安无事、怡然自得么?

耿聚忠回到西跨院正房住处,随侍太监赶着给他换了家常衣裳,他又啜了几口清茶,见公主没有召请他,便沿着长长的游廊往后花园的杏雨轩去了。

杏雨轩四面绿窗,两侧和北面尽是杏树,现在正是树荫浓密时节,红杏黄杏挂满枝头。轩南一面月台,台上两个长方形石砌花坛,坛内叠石种竹,空灵剔透的太湖石边,还栽了两棵绿莹莹的珍贵芭蕉。月台下三阶石磴,临一潭清池,池上荷叶田田、莲花亭亭,几尾金红的游鱼在莲梗间穿行游翔。

一进杏雨轩,只觉清风徐来,暑意顿消,他胸中烦闷一时散尽,倒在凉床上,极其舒适地盘算着如何消遣。几名太监穿梭般来来往往,提着食盒抱着酒坛,在杏雨轩中堂安放桌椅。耿聚忠叫住一个太监问了问,知道是公主吩咐的,便笑着重新躺下,不再盘算什么了,只想美美睡一觉,养养精神,好好应付公主为他安排的宴乐。

果然,在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太监轻轻把他唤醒,并在他耳边低声说:“额驸爷,纤姑娘们就要来了。”

耿聚忠笑笑,坐起身,擦洗了脸和手,整理了辫发,就在堂中坐定了。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他刚呷了一口茶水,杏雨轩的细细竹帘微微一动,两双小巧的白手把它从下往上卷。于是两名穿蓝布衫子梳长辫儿的宫女就全身现露在门前。他们拿玉钩挂住帘子,便分左右站在门外两侧。跟着,四位骨柔气清、面容秀美、衣饰艳丽的女子,各自捧着银盘,鱼贯而人,列成一排向耿聚忠请安。

耿聚忠笑道:“免了吧!今儿个谁下贴子啦,怎么一古脑都来了?”

为首的红裙粉衫的女子,叫纤纤,笑着回道:“公主差我们来的,说今儿天热,额驸爷累了,让我们姐妹都来给额驸爷解闷儿。”

耿聚忠点点头道:“让公主费心了。让我瞧瞧你们带了些什么来。”四位姑娘轮番上前,呈上她们的银盘。耿聚忠也就借着看物,把她们一一看过。

她们都是明朝时装:纤纤和白娟穿着交领窄袖衫和长裙佩带,一红一白,很是鲜明;春荑和晕儿穿着长领长袖衫,里面露出鲜红的抹胸,长裙系住细细的腰,都加了一件绣花缀珠的腰裙,一鹅黄一碧绿,更显得活泼。春荑和晕儿各持一盘时果:鲜桃和黄杏;纤纤和白娟的银盘里,则各放了本线装书,书内有彩线标志着页数。

耿聚忠先翻看了书,压有彩线的地方特意多看了两遍。这是公主亲自标志的。凡史书中有奇事、可读事,她就这样令纤纤她们奉进额驸。至于桃杏也如海棠樱桃一般,凡是时新果晶,她都遣纤纤她们奉进。有时公主自己写成新诗,或偶得一二佳句不忍独赏,也遣纤纤她们送额驸吟诵。不过,这样的奉进,通常是由这些女子一人一天轮流送到西跨院或杏雨轩。

这些女子都有特殊才能,如纤纤善筝,白娟善舞,春荑善鉴古玩,善品箫,晕儿善舞,善丹青,一个个又貌美非凡,便替公主尽了伦常的内职。每当其时,耿聚忠无不乐之以酒,酒罢继之以诗,诗成美人起而歌舞。修竹清池、细帘嘉树的杏雨轩,便是一派莺啼弦乱、浅斟低唱、牵衣抱袖、红白低迷的旖旎风光。往往次日清晨起身,尚可见到草头蕉叶之上,尽是墨迹酒痕。

耿聚忠还有什么不快意?对公主的贤淑哪能不感激?

像今天这样,纤纤她们一起来到,表明一会儿公主也要驾临,这样相聚,一月不过三两回。由于大家都很知趣得体,也总是尽欢而散。

宴席排开了,食盒上桌,酒钟斟满,笑语盈耳,阵阵荷风送香,吹得纤纤她们薄薄的纱衫绸裙飘飘拂拂,体态愈加苗条袅娜,耿聚忠乐得大笑,高举金钟畅饮,满心宽舒。望那两盘硕大的桃杏,他静静凝思片刻后,一手擎杯一手提笔,写下了一首《长相思》:“桃花红,杏花红,两样春光便不同,各自逞娇容。倚东风,笑东风,绿叶青枝共一丛,静爱碧烟笼。”

他把这阕词往白娟桌上一扔,笑道:“唱吧!”

于是纤纤鼓筝、春荑品箫、晕儿鼓着檀板、白娟曼声地反复唱起了这首《长相思》。耿聚忠带着沉醉的表情,倚在榻椅上,微微眯住俊俏的眼,心中好生得意。

从他的祖父、第一代靖南王耿仲明,到他的父亲第二代靖南王耿继茂,征战起家,军功卓著,耿家子弟也多以武事胜,哥哥耿精忠更因武艺出众名列头等侍卫。耿家出了耿聚忠这样一个人才,实在难得。他怎能不得意?而他不正是以这一长处,打动了公主的心吗?大约在搬到西跨院后十天左右,他照例到寝宫去见公主请安行礼时,正遇上公主起身迟了些,梳妆未毕。他看着镜里倩影、镜旁娇容,不觉心头一动,笑道:“公主,这妆镜颇有意趣,我为它作一铭文如何?”

公主看他一眼,略示惊讶。因为成婚至今,他还从未在公主面前舞文弄舞、一显才思哩,公主也不知道他这“多才”的评语里究竟藏着多大学问。

耿聚忠于是故意摇头晃脑,像才子一般曼声歌吟道:“炼形冶神,莹质良工。当眉写翠,对脸敷红。如珠出匣,似月停空。

绮窗绣幌,俱涵影中。”

耿聚忠于是第一次看到了公主淡淡的笑容,从此以后,他们的交谈才有了内容。渐渐地,公主把耿聚忠当作了文友,互相唱和,互相考问,最初的戒备也就日见放松。终于有一天,公主把额驸请到寝宫堂屋小宴,举杯畅饮之际,公主说出了一番令他不胜惊讶的高论:“我这人天生喜爱艺文,孜孜不倦、日日批注,一向孤独惯了,实在不习闺中谑浪。我想为你置妾数人,既可延续后嗣,又不夺你房闺欢爱。你我夫妻名份在,正可以诗文交往,相敬如宾。”

耿聚忠怎么也不相信,这些话这些念头和这独特的折衷手段,会来自这个十三岁的格格!然而她说得从容不迫一本正经,显然是她那小小的心眼儿里早打定的主意,俨然尊贵的女主人!耿聚忠怎敢拒绝?私下里不无欣欣然。

不久,公主拿出六百两黄金,买来了六名花容月貌的美人儿。除了眼前纤纤她们四个,还有两位,名绿丝、碎桃,能骑马,善鼓琴,但使她俩深得公主宠爱的,还是因为她俩特别会种花。无论什么断枝残根,经了她们的手,没有不活的。公主从宫里带出来一盆奄奄待毙的菊花名种“白鹤卧雪”,就由她俩侍弄,不但起死回生,而且欣欣向荣,绿叶都如翠玉片似的坚挺有力,长出许多新芽,今秋定会开出好花。公主特别喜爱这种白菊,要她俩多分盆多栽培,说是要在屋里屋外摆满“白鹤卧雪”。如今正当盛夏,绿丝、碎桃来得不多,总是在为秋天的菊花忙碌吧。

公主给耿聚忠这样的稀世艳福,耿聚忠自然感激不尽,对公主格外恭敬顺从,但暗中并不死心。因为这显然是由于她情窦未开、又生性倜傥而作成的一段风流韵事。等到三五年后,公主会出落得更艳丽,到那时候……

耿聚忠在《长相思》的歌声中,只管胡思乱想,歌声却突然中断了,宫女来报:公主到。纤纤她们立刻放下乐器,随耿聚忠出轩迎候。

满园绿树浓荫、湖石林立,在花木亭台的掩映中,八宝顶盖的紫帷小车隐约晃动着。车轮压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吱吱咯咯”的声音与车顶的银铃声交汇着,透过花草树木的芬芳,透过郁郁蓊蓊的绿荫,传向花园的每一个角落。

八宝紫帷车停在杏雨轩前,扶车的绿丝和碎桃上前掠开帷幕,公主像九天玄女庙里的主神,端坐其中。纤纤等四人连忙跪下迎接,耿聚忠也笑着请了安,绿丝和碎桃才将公主扶下小车,一同进了杏雨轩。

公主和额驸坐了主位,六名侍姬三人一席,分左右陪座。于是弹筝鼓琴,继之以舞,纤纤她们各展长技,赞颂皇家恩德和公主额驸的仁慈。每人献艺毕,一定向公主额驸敬一杯酒,祝家主人康乐长寿。公主微微笑着,每杯酒都轻轻抿一口,随后额驸立即从她手中接过,…-饮而尽。

额驸饮罢第六杯酒后,拿酒杯往桌上一顿,笑嘻嘻地指点着侍姬们说:“好啦,这下该看你们的了!町别又让我这业师丢脸哪!”

侍姬们也笑起来,纷纷由怀里或领中探出一个小小的绣囊,囊中是她们近日所赋诗词。按往常惯例,上寿酒过后,侍姬们要向公主进上她们的近作,而公主呢。就会立刻命人另设一案,案上香炉焚香,她缓缓坐在案边,对侍姬们的文章细加品题,定出先后,优者奖励,末一名罚酒三大盅。诗词中平仄有差、音韵错误的她都为之改点。但每改一字,辄以巨觥罚额驸。理由很充分:额驸是老于诗词的高手,不为美人更改,想要含糊蒙混、悄悄溜过去了事么?“我可不念这点香火情,不罚不足以警来日!”每当此时侍姬们也都凑趣,一起跟着笑嚷道:“公主说得好,该罚该罚!”于是,这便成了规矩,公主一改诗,额驸就得受罚,连饮数觥,直至沉醉,尽欢而散。

所以,耿聚忠看到侍姬们献上诗作,便摆出一副英雄架式,笑道:“公主,酒觥已经备好,在下谨候命。”

公主笑了笑,说:“今儿个,你原本逃不过这顿罚的,偏偏你自己把自己救了。纤纤,你们的锦绣文章暂且收回囊中,下次一并评点,愿意喝酒呢,就坐坐,不想喝出去散散心也成,我有事要跟额驸说。”

侍姬们何等乖巧,都说要出去看荷花数红鱼,相随着出轩去了,只有绿丝、碎桃还在公主身边侍立。耿聚忠心想:“这小格格,不知又要闹什么花样?”他笑容满面地说:“公主有何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公主瞅他一眼,说:“别这么油腔滑调的,我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她脸上一副成年人深思熟虑的表情,倒叫耿聚忠微微一愣,看上去怪严重哩!他只好强打精神,可是酒意慢慢升上来,眼皮发沉,脑袋晕乎乎地很舒服,身子直打晃,嘴里有些含糊地说:“喔,喔,公主请讲……请讲……”

公主说了几句什么,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不清楚,似乎公主只动嘴唇没出声。耿聚忠便用力地睁开眼睛,笑道:“公主,你大声点儿,我听不清……”

公主望着额驸,咬咬嘴唇,又回眼看看桌面,那儿有一盆湃果子的冰水,她就着额驸脑袋下垂的势子,伸手一用劲,把他的头脸按进了冰水里。

耿聚忠“哎哟”一声,灌了口水,浑身打了个寒战,直起腰来摇摇脑袋,甩开水珠,惊讶地望着公主。公主对绿丝点点头说:“给额驸丝帕!”随后笑道:“现在我的声音够大了吧。”

额驸顿时清醒了许多,一面用丝帕擦脸,一面哈哈大笑。也许在用笑声掩盖心中的恼火,那就难说了。

“额驸,你带回的抄报,我看了。皇上下诏求直言,应者多数言之无物。唯有弘文院侍读学士熊赐履所上奏疏最有分量!”公主说着,竟拿出抄报,诵读起来:“‘民生困苦孔亟:私派倍于官征,杂项浮于正额。一旦水旱频仍,蠲豁则吏收其实而民受其名,赈济则官增其肥而民重其瘠……’他敢说这样的话,可不是忠臣么?”

耿聚忠回答得有些迟疑:“公主所见不差……熊学士此疏在朝中很是轰动,不过……”

公主不听他的,兴奋地指点着抄报说:“还有这里,这一段,你听听:‘今朝廷之可议者不止一端,择其重且大者言之:一日政事极其纷更,而国体因之日伤也。国家章程法度不闻略加整顿,而急功喜事之人又从而意为更变,但知趋目前尺寸之利以便其私,而不知无究之患已潜滋暗伏于其中……”’“公主,别念了。熊学士的疏本,正是这一段得罪人了。”

“此段却正是疏文之精华!”

“公主有所不知,鳌大臣对此疏大不高兴,指问谁是‘急功喜事之人’?‘无穷之患’又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已禁圈地,此番又圈,不是政事纷更?两旗换地杀三大臣,他不就是急功喜事之人?真是的!心里没有臭疮疤,为什么怕人揭?谁认就是谁!”

“鳌大臣已请皇上以妄言治熊学士之罪哩!”

“当真?”公主双眉一挑,“皇上能依他?”

“倒是,这回皇上是没有准。可熊学士结怨鳌大臣,日后鳌大臣总会找个不是整治他!熊学土这不自找倒霉吗?……图个什么呀?”

公主斜了额驸一眼,不高兴地皱皱眉头,又忍住了。耿聚忠正在整理湿乎乎的衣领,没注意公主的不满。公主又从容地说:“还有这里。索大臣多次率辅臣请皇上亲政。皇上倒一直没应允。这君臣之间的忠义道德,足以光耀史册了。”

“正是正是。,’耿聚忠接口极快,“索大臣奏请皇上亲政,皇上虽然未允,但下诏褒奖索尼忠诚,加授一等公爵,与他原有的一等伯爵一并世袭。这荣宠也就是空前的了。”

“是啊,我看抄上写着,索大臣辞谢爵封,皇上不许。”

“索大臣对皇上的耿耿忠心,实在古今罕有其匹,满朝文武都很敬仰哩。”

“那么,你呢?”公主话锋一转,乌黑的眸子闪着剑一般锋利的寒光,盯住耿聚忠的眼睛,像要把他的心底看穿似的:“你为什么不同索大臣一样,奏请皇,上亲政?”

突然的一问,耿聚忠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答。

公主的眉梢扬得高高的,慨然道:“你们耿家,受皇家三世厚恩,郡主公主联裾下嫁,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难道你们还不该对皇上忠心耿耿?难道还不如索大臣?”

耿聚忠回过神来,连忙低声下气地说:“公主言重了!我们耿家即便粉身碎骨也难报皇-卜大恩。只是眼下这件事,很有些为难处。我耿聚忠怎能与首辅索大臣相比?又怎能与鳌大臣相抗衡?……”

“哼,”公主冷笑一声,“惧怕鳌拜的权势吧?”

“不,不!谈不上怕他……可现如今他整垮了苏克萨哈,又趁索尼多病包揽了京察,排除异己安置亲信,已然大权独握了。

索大臣奏请皇上亲政,实在也是觉得力不从心、无法节制鳌拜,不得已而为之啊!……”

“你的意思,那鳌拜竟要摄政了?”公主这一问,耿聚忠不得不更加认真。公主的头脑和眼光,实在比她的年龄成熟得多。

他小心翼翼地低声说:“公主不要着急,听我细细分剖。鳌拜虽然权势日增,但人望日减。两旗换地事他偏袒本旗,得罪了正白旗,也吓住了其它各旗;各旗又没分得一点好处,对鳌拜难道没有怨言和戒心?京察之事他更做得明目张胆,举朝为之侧目,满汉官员哪能无动于衷?……不过,鳌拜之势力养成并非一日,到了如今的地步,就是要去其羽翼,也要大费手脚呢,何况……”

公主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地“分剖”:“别的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奏请皇上亲政,给索大臣加一把子力气?”

耿聚忠躲躲闪闪:“我,我不过是个皇亲,并无显职,怎么好上奏呢?况且又势孤力单的……”

“那么吴应熊、尚之信,还有你大哥二哥呢?你们可以联名会衔上奏嘛!……再不然,你们这些王世子、王子们,给各自的父王进言呀!要是平西、平南、靖南三家藩王再加上定南王孔格格一同奏请皇上亲政,朝廷能不理睬?鳌拜敢不答应?”

耿聚忠迟疑着没有回答。他不敢把什么话都端出来。

事实上,耿家兄弟跟吴应熊、尚之信时相往来,朝中这些大事互通消息,早就在一处商讨过了。

前些日子,平西王吴三桂突然上本,以眼病为由,求解云贵两省事务,用心无非表示自己虽然威镇边疆,却没有任何异志野心,也借此试探朝廷对他的态度。不想鳌拜急于揽权,立刻同意吴三桂解任,并明谕两省事务交总督巡抚管、两省文官任免事权仍收回给吏部。这自然使吴、尚、耿三家极不高兴。对势力雄厚的三藩而言,一个小皇帝,总比一批老奸巨滑的辅臣好对付。所以他们倾向于皇上早日亲政是必然的。只是在京的这几位王世子、王子都还没有得到父亲们的明确指示,朝廷中形势变幻莫测,也使他们不敢轻易露出真面目。

公主并不了解额驸的苦衷,见他迟疑着不答话,心里更加着急,说:“还有那么多汉大臣呢?不也可以联名会衔请皇上亲政么?”

耿聚忠皱着眉头说:“汉大臣谁敢管这样的事!躲都躲不及呢!谁知道日后是什么结果?多嘴多舌杀的流的还少呀?还不学个乖?……哼,熊学土那样的主儿,显见是书呆子,傻瓜!……”

“啪!”公主抽手给耿聚忠一个耳光,接着对他那张俊脸愤愤地瞪了好半天,临了,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两个无比轻蔑的短句:“胆小鬼!窝囊废!”

她再不看耿聚忠一眼,昂着头径直走了。

耿聚忠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追出轩门看时,暮霭之中,八宝紫帷车摇摇地向远处驰去,车轮车铃声很快就消失了,仿佛溶化在沉沉幕色里。除了两名随身侍奉的太监以外,侍姬们和宫女们也都不见了,想必跟紫帷车一同走了。

耿聚忠摸摸被打的左脸,这可谓结婚以来公主与他的第一次“授受之亲”。他心里又是懊恼又是不安,只得自我解嘲地嘟囔:“这么大的脾气!真是公主娘娘!”

一回眼,发现太监还站在他方才挨打的宴席之旁,想到刚过的那一幕落在他们眼里,脸上更挂不住,便恼怒地喝道:“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



已交亥时,寝官里只有挂得高高的几盏宫灯发出黯淡的光芒,其它桌灯壁灯都已熄灭,仍然闷热难当。床边两个宫女“呼扇呼扇”地打着扇子,院里金蝉拖着长长的声音叫得人更加烦躁。

床上的太皇太后又翻了个身。

坐在南炕桌边打盹的苏麻喇姑立刻惊醒:“老佛爷还没睡?”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唉,上岁数的人,心里搁不住事儿。”

“还是天气太闷的过。这些日子热得出奇,准要憋一场大雨……”像是证实苏麻喇姑的推测,远远地响起一阵敲湿鼓似的闷雷声。她接着笑道:“瞧瞧,雷来了。大雨过去,老佛爷就能睡个凉快觉了。”

“老天肯帮忙,雨后一凉爽,明儿上船就舒服多了。”

说话间,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人,持续不断的轰鸣,响得屋里人们互相说话都听不清。

狂风骤起,“呜呜”怪叫,门窗“乒乓”乱响,太监宫女们全都惊醒,一窝蜂地跑去关窗户关门。

“啪啦啦”!一声骇人的霹雳,仿佛就炸在寝殿顶上,惊得人们掩耳失色,胆小的宫女吓得互相搂成一团。

“辟辟啪啪”!寝宫顶、窗户外、树叶上,一片撒豆子一样杂乱的声响,越来越密,很快扩展成充塞在天地间、充塞在每个角落和每个人耳鼓中的“哗哗”大雨。这声音虽也宏大无比,人们反倒安心了,静静听着雨声。

太皇太后撑着一肘,从枕上抬起头,语调有几分焦虑:“雨声里怎么‘丁当’乱响?该不是下冰雹吧?”

几个宫女赶紧出门去瞧,片刻间捏着几颗绿豆大小的冰粒儿跑回来。

太皇太后——看,坐了起来:“这还不把荷叶打穿了?”

苏麻喇姑连忙安慰:“老佛爷放心睡吧。冰雹这么小,伤不了荷花荷叶。都说雹打一条线,太液池哪儿就那么巧正可在线儿上呢?就算打穿几片荷叶,不过多几个小眼儿,也不难看……”

“你倒会说。”太皇太后笑笑,重新躺下。看看风停,命宫女打开门窗。一股凉飕飕的水气冲进来,驱走了闷热和烦躁,而暴雨的“哗哗”声也就越发震耳了。太皇太后忍不住又坐起来。竟自下床,竟自走到窗口朝外看。在宫门的淡淡宫灯衬映下,雨水如天空悬下来的一条条粗大的白丝线,毫无停息的意思。她紧蹙着眉头,默默看了片刻,说:“还是着人去金螯玉蛛桥边看看,这么大的雨,别把荷花骨朵打坏了。”

苏麻喇姑立刻传总管太监差人披了雨布去看。那边太皇太后又添了一句:“要是荷花受不住,得想法子给遮挡遮挡。”

几名太监领了差赶紧去了。太皇太后仍没有睡的意思。苏麻喇姑心里好笑,可是见老太太不安地踱着步子,只好再次劝慰:“老佛爷还是早点儿歇着吧!”

太皇太后终于还是等差去的太监回报了“荷花荷叶没事儿”之后,才松了口气,上了床。她觉出苏麻喇姑神情中隐隐的不以为然,躺下时暗暗叹息: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这么琐碎唠叨!……可是,明天的事关乎荷叶荷花,关乎日色天光,关乎风云阴晴,也关乎朝廷大政、皇帝进退,至关紧要,至关紧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又怎么能够不念念于心啊!……

太皇太后却无暇顾及,这场夏季暴雨,也使京城的许多王府贵胄之家的女主人彻夜难眠、心绪不安:大雨若是不停,老佛爷召见会不会取消?若不取消,则冒雨见驾就有许多不便,必须早作预备;大雨若能停息,明日少几分炎热,也就少了几分御前失仪的危险,大热天见驾实在不是舒心的事。也不知这位老佛爷老祖宗高了哪门子兴,要这许多福晋命妇们天亮前就进宫,见驾的地点又不在大内,究竟为了什么事情?……

老天爷真肯帮忙,不到四更天,雨就停了。

五更时分,天色刚有些麻麻亮,西苑五龙亭四周仿佛灯会一般,数百盏灯笼将应召人宫的福晋命妇们送进亭中见驾,又送上那只凤头平底的大篷船。

一声“起驾”,数艘小船护卫簇拥着大篷船,慢慢驶离五龙亭,向金鳌玉蛛桥平稳地划去。

天色渐渐透亮,琼华岛上白塔隐隐约约似模糊的剪影,撑船的太监一左一右,动作整齐;除了水声汩汩,大船小船全都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当凤头船划进金鳌玉蛛桥东北那一片极其茂盛浓密的荷田时,老佛爷开口了:“停船。”

船停住了,被四周密密的荷叶荷花包围着。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静静地等着。”老佛爷语调安闲而沉稳,却掩饰不住那种变戏法的人即将揭底时的神秘和得意。

她应该得意:天气好得不能再好,随着东方发白,整个天空像一整块水洗过的深蓝色宝石,晶莹透明;昨夜令她不安令她焦虑的荷叶荷花毫无损伤,亭亭玉立,陪伴在身旁;宣召进宫的福晋命妇们全都不知所以、莫名其妙。这是最逗她开心的一件事。

没人敢问一句等什么。因为老佛爷说了静候,就得静候。

人人都悄悄的,大气都不敢出。西苑各处也不见灯火,仿佛还在沉睡。只有晓风轻轻,拂动着荷叶“沙沙”响;只有几只漂亮的翠鸟“忒楞楞”扑动翅膀飞翔。

“太阳快出来了,”太皇太后抑住自己的兴奋,压低声音说,“你们留神瞧着,看看那些含苞未放的荷箭会怎么样开放!”

船上掠过一片轻轻的嗟吁和叹息:原来太皇太后就为这个把福晋、命妇们天不亮召进宫里来!不过,她们中显然没有一个见识过这种奇景,所以一双眼睛果然去寻找那些荷叶间躲躲闪闪的蓓蕾。

晨光透出,天色越来越亮,船上的人们彼此看得清衣裳的色彩和精细的花纹了。

晨风似乎停息,微波也消失了,人们都在期待着,不但紧张、专注,甚至有几分神圣庄严。

一束红光骤然射出,人群中不知是谁低低地叫了一声,太阳露头了!随即便听得太皇太后兴奋地用耳语般的声音悄悄说:“快瞧,快瞧哇!……”

无边的荷田里,千百枝肥大的荷箭在摇曳着、膨胀着,一刻比一刻快地开放着。

太阳在上升,露出半边透红透红的笑脸。

那千百株花苗如同受到鼓舞,向太阳回报美丽的笑,越放越大。

太阳升起来了!圆圆的,不停滚动的大火球,整个天空被它染红了、染紫了。

花蕾开放了!一枝,十枝,百枝,千枝!仿佛在“噼啪”地轻轻炸裂,仿佛在“沙沙”地舒展花瓣。荷花那特有的清香刹那间迎面扑鼻,弥漫在荷田的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笼罩了风头大篷船。荷花越开越大,花香越加浓烈,香浸眉目鬓丝,香染绣领衣襟,人们的呼吸都是香的,直沁心脾!这些贵妇人,终究不失女子天性,终究忍不住,好几位不约而同地赞叹起来:“实在太奇太妙啦!”

“香得人醉,香得人晕!”

“这可不就是仙境啦?”

最伶俐的安亲王福晋那拉氏领先向太皇太后谢恩:“谢老祖宗天恩!要不是今儿老祖宗给奴才们开眼,奴才们可是白活一世了!”

福晋命妇们纷纷叩谢,乖巧的话说了一大箩,倒也是真心赞叹。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谢什么,这就叫天地造化之功啊!……”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四射,渐渐透出炎炎夏日的威焰。但水面上、荷田中,清风习习,吹面生凉,芳香袭人,衣衿映碧,更有船篷遮去日光,清爽有如新秋。

船篷正中,一道雕花乌木围屏环绕着一张宝榻,太皇太后端坐榻上。福晋命妇们围坐在她面前一长列矮桌边。按太皇太后吩咐,小船陆续送上几个冰桶,用来拔瓜果、食盒、果品点心、茶水酒水摆了满桌,几个大盘子里,一芽芽绿皮红瓤黑子西瓜飘出一阵阵冰湃之后的又凉又甜的特殊香味,最是诱人。贵妇们领命不再客气,有的吃西瓜,有的切桃子,有的拣几块精致的宫廷点心品尝,体质弱的不敢吃冰,轻轻呷几口温茶。她们往常也不时被召进宫,在这位慈祥和蔼的太皇太后面前,礼节很周到,却又不是那么拘束。

安王福晋笑着说:“老祖宗,我们虽说应召,原也早约好一同来向老祖宗谢恩的,没带像样的谢礼,反倒叨扰你老人家一顿果席,可太没道理啦!”

福晋命妇们纷纷随声附和,笑语盈盈,在水面上格外清晰动听。

今年直隶京畿一带春旱,收成不好,许多旗人家庄子上没有多少进项。太皇太后懿旨拨发宫中节省费用及库存内帑共二十四万两银、十五匹绢,分赏八旗。其中正白、镶黄两旗因圈换土地,收成更差,酌情多加恩赏。懿旨一下,八旗兵丁无不感激涕零,纷纷谢恩谢赏,向阙跪拜。各旗都统及旗主王公们都上奏赞颂太皇太后的恩德。他们的夫人自然要借应召之便格外表示谢意了。

太皇太后微笑道:“总是自家人,十指连心嘛!谢礼呢,我也不要。你们来陪我说说话儿、逛逛园子、赏赏荷花我就挺高兴,抵得过谢礼啦!”

那边一位身材苗条、着月白素缎袍的巧嘴福晋连忙说:“我倒想天天进宫来陪着老祖宗呢,可就怕老祖宗瞧不上眼儿:哪儿来这么个又粗又蠢的傻丫头,真讨厌!”

太皇太后笑了:“我倒想天天召你进宫来陪我呢,就怕惠贝勒背后骂我:老太婆当什么法海和尚!”

贵妇们忍不住都笑了,笑得那一身月白的福晋脸儿都红了。

老太后说了逗趣儿的话,她们都得笑,不笑便是失礼失敬;但又不能笑得过分,失于张狂,也是失礼失敬。她们熟能生巧,都笑得恰到好处。

一位都统夫人从矮桌另一头大声说:“老佛爷恩赏银两缎匹,实在是及时雨普救众生,旗下人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感激皇恩,给老佛爷烧香添寿呢!”

太皇太后笑道:“我太祖以遗甲十三副起兵,首创八旗。统一满洲,进关立国,一赖天地保佑,二赖主上圣明,三赖八旗奋战,才有今日大清一统天下。今后,上承太祖太宗及先皇帝之志,下开一代太平江山,还要靠八旗忠勇哩!”

福晋命妇们争先恐后地纷纷表示:“主子圣明,奴才一片忠心,至死不变!”

“主子厚恩,奴才们粉身碎骨也要报偿!”

索尼夫人说出的话见识最高:“奴才们都是叨了主子的福分,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忠心不二乃是奴才们的本分。有二心的,天地不容!”

“你们是怎么了?起誓赌咒的!”太皇太后笑着说:“今儿个是赏荷,说说话儿尝尝鲜儿,瞧,来了。”

只见一叶轻舟由金鳌玉蛛桥洞下撑出来,两个小太监伏在船帮上洗涤刚刚从湖底挖出的鲜藕。小舟驶近大船,两个小太监头顶银盆,盆中满满的,尽是雪白肥圆的嫩藕,向太皇太后跪呈。大船上的宫女接过来,太皇太后又命赏他们一人一盘点心。小太监跪叩谢恩后,小舟如飞划开,不多时就隐没在远处岸边的柳荫中了。

鲜藉在冰水里湃了一阵,便削皮去梗端上桌。最大的三节藕,有胳膊粗,白如象牙,水凌凌的,看见的无不惊叹。宫女们舍不得拆散它,传给在座的众人,众人传看称赞一番,一致议决献给太皇太后,说是她实在没那么大的福分,吃了这样的福物,怕当不起,折了寿数。索尼夫人还说:“太皇太后崇养两朝,护佑两代君王,是天下第一大福人!我们都是跟着沾光的,能看见能摸着就算福气了!”

太皇太后接过这枝肥大的藕,也很高兴。见这三节藕形似一支如意,不由得心里一动。这些天她筹思这次宣召的主要用意,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非常适宜非常自然的出口处。这藕来得恰逢其时,令她兴奋;但想到身为太皇太后还须这样思前想后,不免又有几分伤感,于是,若有所思地对着它直是看。

福晋命妇们都在品尝新上的冰藕片,脆生生凉津津,嫩如笋尖、甜似蔗霜,赞美声夹着“嚓嚓”的咀嚼声,真是妙不可言。太皇太后望着众人,神色渐渐庄重了:“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太祖皇帝亲手赐给我一柄玉如意,许我为厚福之人。我向太祖皇帝叩拜谢恩,太祖皇帝又说:‘朵毛洛虽然年幼,却是英明异常,将来是一代圣君,其福过于乃父乃祖,汝尽心抚育教训为盼。’醒来以后,记忆不清。今见这枝藕,形状酷似太祖所赐玉如意,梦中景像竟赫然在目!”

朵毛洛,是曾孙的意思,指的当然就是当今皇帝玄烨。

满洲贵族家最信托梦,太皇太后的梦境就是天上的旨意!众人都连忙向太皇太后跪叩祝贺,这是吉祥佳兆,大清皇上万岁万万岁,大清江山万年万万年!一时间,荷花丛中的游船上,叩拜恭贺之声响彻太液池面,大家的兴致更高了。

“本来呢,索尼他们四位辅臣早就上奏请皇上亲政了。”太皇太后拈着一片鲜藕,似不在意地微笑着说:“我想皇上终究还在冲龄,不到他父亲亲政的年岁,国事繁重,四大臣勤苦劳碌,一时离不得,不如再迟些年……哦,真鲜嫩,真甜!”话题未完,她将藕片放人口中,有滋有味的嚼着、赞叹着,仿佛把后面的话忘记了。其实正借着品味鲜藕注意观察福晋命妇们的反应。

索尼夫人立刻接住话头:“老佛爷的知遇之恩,我们子子孙孙都铭记在心。索尼年迈体衰,早就有恳请皇上亲政的意思,只为年来多事,总想综理清楚,好交还皇上一个清静平稳的朝廷。如今,可是正当其时了!……”

“按理说起来,”安王福晋略皱皱眉头,神情颇有点安亲王的韵味:“皇上大婚便是成年。理当亲政的。迟到今日,是老佛爷皇上敬贤谦恭的美意呀!”

一都统夫人笑道:“八旗谁不知道咱们皇上英明聪慧仁爱,举世无双?秤砣虽小压千斤,秦甘罗都能十二岁拜相,何况咱满洲的龙子龙孙!”

福晋命妇们纷纷接碴儿:皇上亲政千该万该,天意人意,正当其时。

太皇太后点头笑笑:“是啊,有了昨晚这个梦,有了太祖皇帝的御旨,我这心里还真踏实了……”

垂柳依依,轻拂水面,像一带绿色帘栊,掩映着太液池曲折的岸。忽见两团浅蓝色在柳帘中飞快地滚动,直到靠近船头,才站出来,原来是两名奏事太监,急急忙忙上了小舟,急急忙忙向大船飞快地划过来。

太皇太后还拿着大藕端详,说是越看越像梦中的如意;索尼夫人和安王福晋立在太皇太后身边,指看满眼的荷花世界,议论着南蛮子把六月二十四定为荷花生日有没有道理,冷不防两个奏事太监在船头跪定,气喘吁吁地叩头请安,向太皇太后奏报:“启禀老佛爷,辅政大臣索尼索大人,归西了!”

“啊!?’’太皇太后不出声地张了张嘴,手指一哆嗦,大藕失落,掉到她膝上,微微一蹦,摔向地下。身边一个眼疾手快的宫女,急忙一个蹲身伸手,在大藕落地前的一刹那托住了它,这是太皇太后福气命运的象征,万一摔坏,那还了得!

索尼夫人脸色煞白,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翕动着无色的嘴唇,对安王福晋喃喃地说:“他在讲什么?在讲谁?……”话音未落,她两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哭出了声,朝着太皇太后跪倒,流着泪,喊道:“老佛爷!……”

太皇太后很少像现在这样心慌意乱,手脚都控制不住地直哆嗦,只觉得眼前发黑、口干舌燥,一股凉气直往嗓子眼儿里灌,冷汗从发际慢慢渗了出来。事情来得太突然,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这打击不可谓不重啊!……她用力咬紧牙关,努力平息自己这一阵突发的慌乱。福晋命妇们都吓坏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低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一会儿,只有风吹荷动的声响。

太皇太后默默地望天,难道天意阻止玄烨亲政?难道天意不佑护爱新觉罗氏的江山社稷?……玄烨即位以来,四辅臣互相牵制,维持着朝政的平衡。索尼一死,平衡打破,从此朝中就要多事了!……看来鳌拜专权已成定局。现在再去扶助苏克萨哈,已来不及了。而且从根本上看,苏克萨哈和鳌拜这两个人,一旦专权,对玄烨的利弊,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太皇太后努力压住失败感带来的沮丧,终于稳定了自己,以平静得令人疑心的声音问:“谁来报丧?”

“回老佛爷,是索尼之子,内大臣噶布喇、一等侍卫索额图。”

“现在何处?”

“苑门外候命。他们请接索尼夫人回宅。”

“传他们来琳光殿。”

太皇太后和索尼夫人一同来到琳光殿时,噶布喇和索额图已在那里等候。见到两位老太太,跪着膝行扑向前来痛哭,娘儿三个哭得气噎胸堵,但还竭力维待着必要的贵族体面,很是端庄肃穆。太皇太后看了,不由陪着落了几滴酸泪。

噶布喇收住泪,向太皇太后和母亲禀告事发经过:中午索尼下朝回家,好好的,饮茶用膳都与往常一样,膳后午睡,醒来便进书房看书。不到半个时辰,只见他把头一低,就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了。书僮好半天不知主人为什么没动静,看他脸色微微发红,映着白须白发,倒像很有神采。是他口角流出的长长涎水,让僮儿害了怕,急忙叫人来看时,索尼早就没气儿了……

竟是这样的突然死亡,真叫人猝不及防!太皇太后思绪纷纷,一时又有些发慌,但多年风浪行船的磨练,使她很快摒弃了一切没有用的杂念,拈出几个最要害的问题。她低声问道:“索大臣身上有无外伤?”

噶布喇一愣。他没注意这个。他是个只管家务田庄的老实人,一向对政事不明不白,此时便茫然不知所对,索额图就立刻接过去回答说:“回老佛爷,奴才仔细看过,并无外伤。”

“茶水、膳食都干净?”

“回老佛爷,一向是经下人尝过才进呈,都是干净的。”

“在他故去前一两天中,他没有自觉不久于世吗?”太皇太后的眼睛闪闪发光,分明言外有意。索额图琢磨不定,迟疑着不敢回答。

太皇太后沉痛地摇摇头,倚向宝榻靠背,缓缓地说:“索大臣身历太祖、太宗、先皇帝,于今已是四世,一生对皇家忠心耿耿,极其难得。索大臣一去,朝中可以倚仗托赖的老臣就所余甚少了。可叹索大臣一片忠诚,自三月以来,屡屡上奏请皇上亲政。我总想皇上年幼,国事殷繁,还须再倚任数年,所以屡次未允。今日想来,实在有伤索尼忠爱之心了……我想,”她慢慢转过半面,炯炯目光再次盯住索额图,一字一句地轻轻问:“我想,索尼病故时,一定对此事念念不忘吧!”

噶布喇眼睛里仍是一片茫然。索额图立刻奏道:“正是,奴才阿玛在书房看书时,奴才曾在侧侍候片刻,那时奴才阿玛还向奴才提及此时,说是还要率辅臣和文武百官上奏恳请皇上早日亲政。”

“那么,索大臣必定有遗疏了?”太皇太后的目光更加专注、更加明亮,眸子深处仿佛有两个火点。

索额图略一迟疑,马上接着回答道:“奴才见到奴才阿玛确有一份疏稿在案上,只是当时尚未写完。等奴才再进书房时,奴才阿玛已经故去,一家人慌作一团,疏稿之事就无心查看了……”

太皇太后暗暗吁了口气,声调更加亲切了:“索大臣不但是国家砥柱、朝廷首辅,与我皇家还是至亲。葬祭谥恤,必须从厚从优,方能与索尼一生忠义相称……”

当噶布喇兄弟搀扶着他们的母亲叩别出宫之后,太皇太后立刻起驾回大内,同时命奏事太监往乾清宫召请皇上来慈宁宫议事。这一回,她要和孙子好好地说一说,有些话得说透,把自己的意图、计划和对政事的分剖细细告诉他。他已经长大,已经十三岁了。

索尼之死,朝野震动。

他确是一位公忠体国、颇负人望的大臣,更是朝政中举足轻重的平衡力量。满汉大臣也罢、八族官员也罢、王公贵族也罢,尽管对他的看法各不相同,但都念及他正直无私、全心全意为国操劳的好处,对他的去世无不悲痛。同时,人们都惴惴不安:索尼一死,朝政将发生怎样的变化?瞻前顾后,许多人真是不寒而栗,心头很是沉重。

朝廷恩礼有加,十分隆重。赐给索尼文臣中最高的谥号——

文忠。除了按一等公爵规模葬祭抚恤之外,又加赐鞍马两匹、银二千两,并给以王爷规格的礼遇:赐春秋二祭之外,又赐加祭四次。这可是从没有先例的。前年孔四贞为父亲定南王孔有德争赐春秋二祭,还费了许多功夫呢!

索尼卒后第三天,皇上亲自向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批转了索尼的遗疏,再一次嘉奖了索尼的忠诚。

索尼遗疏中写道:“……初,三月中,奴才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联名会衔,奏请皇上亲政,皇上留中未发;之后奴才索尼等屡次陈奏,皇上再三不允。然世祖章皇帝亦于十四岁亲政,今主上年德相符,天下事务总揽裕如。奴才索尼年老且病,不久人世,乃恳切奏请,伏乞皇上鉴奴才一片忠心,早日亲政,奴才便死九泉,也能安心瞑目……”

遗疏在朝中引起的震动,并不亚于索尼病故发生的影响。皇上亲自批转遗疏,用意已很明白:表彰索尼忠诚为表,力争早日亲政为里。那么说,十四岁的少年天子,真的想要登上这个复杂纷繁、厮杀残酷的大舞台了!

朝廷上上下下一时十分紧张,人人瞪大眼睛四面八方地观察,看谁敢冲破严酷的沉静,响应索尼的遗疏。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样做固然可以得到小皇上的赏识,但必定结怨于权臣,小皇上的恩惠好处尚可望不可及,而权臣的威胁却就在眼跟前!那人是动不动就要你掉脑袋的!

索尼宅内设了灵堂。用寸蟒红缎罩遮护严密的棺材,安放在正厅正中。正厅前从月台衔接前廊,搭出一座高大的起脊席棚。月台正中安放灵床灵桌,桌前有亭状景泰蓝长明灯及香炉、烛扦、香筒等五供,饽饽桌供在灵前,下有奠池和拜垫供亲友祭奠。从正堂到大棚,高张素白帷帘,四周挂满了亲友同僚敬送的挽联。大棚左右各站了两排僧人,不住口地念着经卷,为亡者消灾祈福。二门外左侧竖起幡杆,长过丈余的荷叶宝盖头的寸蟒红缎幡在风中飘动,向人们报丧;二门外右侧,称为驱路的八面正黄长方旗插在架上,又备太平杠一份、椅轿一乘,向人们表示死者的身份,杠夫、轿夫昼夜侍候在杠、轿之旁。大门外立着大鼓锣架,金漆上面黑色花纹的鼓帮,是丧事的标志。

大门内侧是一班由号筒、喇叭、锣等乐器组成的官吹,随着门外的鼓声为节奏而吹打,迎送来来往往的吊客。

从早到晚,连续好几天,到此吊唁的满汉大臣络绎不绝。他们黯然神伤而来,在灵前一掬哀痛之泪,恭敬地深深跪拜,赠送祭礼、挽联,向浑身孝装的孝子孝孙婉言安慰,又默然沉思着离去。

索尼宅门前,虽是从未有过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人声寂静,就连车夫马夫轿夫到了这里,也都低头不语。只有那天上午鳌拜鳌大人来的时候,热闹了一阵。因为同来了许多显赫的大人:大学土班布尔善、尚书阿思哈、马尔赛、噶措哈等。他们进大门前还在不可一世地说笑着,毫无戚容。只是进门时,鳌大人不高兴地瞪了这些人一眼,他们才收敛几分,默默跟在鳌大人身后进了灵堂。

人们常听说鳌大人与索大人不大对头,可是今日看来,并非如此。鳌大人在索大人灵前嗟叹徘徊了许久,还亲自赠送一坛喇嘛经,又拉着孝子噶布喇和索额图的手,说了许多话,神色很是和蔼。离开灵堂前,又频频回首,大有不忍离去的辛酸,使索尼家的目睹者都很感动。

夏日昼长夜短,酉末戌初,天还没有全黑,但吊客已经寥寥。时交戌正,主人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便都退回寝处歇息。一天三次家祭,加上无数应酬奠酒跪拜不计其数,把他们累坏了。于是,白天人来人往、忙忙乱乱的灵堂,终于静了下来。僧人们还是敲着木鱼、拖着长长的平板声音念诵着经文,仿佛在为香炉中袅袅升起、慢慢飘散的香烟伴奏;经桌上一列列烛光闪动着,与灵前的长明灯相辉映,惨淡的黄色光芒照不透弥漫在堂上的烟云,灵前变得半明半暗。这声音、这光线,迷迷蒙蒙,使人昏昏欲睡,因此留下来代主人守灵的管事和家仆,都渐渐打盹了。半醒半睡中,管事觉得自己仿佛还在老主子身边,领受那银杯瓦盏两盅酒,倾听他深入浅出的劝谕。如今他宜室宜家,夫妻相得,不都是老主子赐给他的福分么?……

“索公,索公,你竟去了!……”有人喃喃地说著,一声长叹。管事大惊,连忙睁眼,只见灵前站了一个瘦瘦的穿深蓝色长袍没有戴帽子的男人。他灰暗的脸上满是悲怆,蹙得他额头眼角全是深深皱纹,叫人辨别不出他的年龄;毫无神彩的眼睛,呆滞滞地盯着灵位,神色真令人害怕。若不是他身后跟着的四名看装束身份不低的随从,管事真要以为这是个神志不清的人了。

“给大人叩头,请大人留名。”管事乖巧地抢上前跪叩。来人却毫不理睬,两名家仆也已惊醒,连忙跪在拜垫之侧,一人执壶一人举盏,斟满酒水,双手奉给来人。来人双手向灵位举献后,将酒倾入奠池内。再举献了二盏、三盏,交还酒盏,恭恭敬敬地凝视着灵位,低声说:“索公,你竟先去了,你竟先去了……”

他的低语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淹没在模模糊糊的呜咽之中。当他对着灵位恭恭敬敬三叩首时,竟有两滴沉重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

烛焰“啪啦”一声爆了个灯花,周围猛然一亮,管事骤然间认出,这位身着便服的黑瘦吊客,乃是辅政大臣苏克萨哈!他大为吃惊,连忙再请一跪安,口吃吃地说:“奴才眼拙,没认出大人金面!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通禀……”说着如飞跑开。

苏克萨哈苦笑着摸摸面颊。半年来他掉了四十斤肉、老了二十岁年纪,连他自己也快认不得自己了。索尼家这管事的眼力真是最上等的了!

他已树倒猢狲散,失去了最后的地盘,名为辅政大臣,实际上连朝政中最小的事务也没人向他请示,他已成了一件摆设,只有这些把品位尊贵看在眼里的奴仆们才对他还那么毕恭毕敬。东山再起,他没有那样的力量;向鳌拜投降,他不甘心,鳌拜也未必受降,即使他舰颜依附鳌拜,鳌拜已非昔日。只苏克萨哈名列鳌拜之前这一点,就足够成为被除掉的理由,遑论其它。这些日子以来,全靠索尼保护他。索尼虽然一贯讨厌苏克萨哈,但他是个正直忠诚的人,声望又高,不容忍仗势欺人,每每讲几句公道话,使鳌拜有所忌惮,不敢随心所欲地对待苏克萨哈。如今索尼突然死亡,他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举目四望,一片孤寂凄凉。他哭索尼,也是哭自己。感戴索尼的为人,感慨自己升沉不定的一生和凶险莫测的前景。

索额图随管事匆匆赶到灵堂,急忙向苏克萨哈跪安请罪:“不知苏伯伯驾到,小侄迎接来迟,苏伯伯恕罪!”

苏克萨哈扶起索额图,苦笑道:“是我不让门上通禀的,哪能怪贤侄呢!……我正在拜读这些挽联,真是大手笔啊!”

索额图心里惊讶,不敢过分流露,只耸了耸眉尖。

四名辅臣中,唯有索尼精通满蒙汉文字语言。遏必隆和熬拜全不知汉字,人关久了,能听懂一些汉话,却绝对不屑说的。苏克萨哈正在两者之间,汉话汉字只是粗通。如今却读挽联、赞大手笔,仿佛文字上有很大长进似的。也许这半年闲官当得他长了学问?索额图一向瞧不起苏克萨哈,但面对已经失势的人,总不免觉得可怜;何况他是父辈,还有辅臣的名位,自己还有过扶他一把的设想,人家又是专来吊唁,所以格外殷勤,陪同他在灵堂指看挽联。至于什么时候又起了别的念头,连索额图自己也说不清。

挽联很多,楷、隶、行,草各种字体,长联短联各种内容,或沉痛、或哀伤、或精巧、或简朴,琳琅满目,目不暇给。当然,绝大多数出自汉宫之手,能作对联、能泼墨书写的满官,此时还寥若晨星,百无一二。

索额图指着东墙上首一副行草挽联,“苏伯伯请看,这是吏部尚书杜立德所赠”:能任天下,伊尹似之,治亦进乱亦进;不以兵车,管仲之力,如其仁胜其仁。

苏克萨哈能看懂杜立德以索尼比伊尹管仲,别的就不大明白了。接着,他又按索额图的指引顺序看了许多挽联。索额图不时讲解一两句,常常点着联文的精髓。

这是左都御史王熙的:

父忠而子果孝;

身贵而后有闻。

这是内弘文院大学士李蔚的:

披帷无术回生,最痛离魂心不死;

掷笔微闻太息,已知有药国难医。

苏克萨哈听着索额图的解释,心想:“‘国难医’?指的什么?国手难医索公之病?国家已得难医之病?……”

这里是内院大学士魏裔介的大笔:

大云不出山,天下苍生饮其泽;

朝露庸非福,世间群盗况如毛。

“大云”,自然是赞颂索公;“朝露”,是什么意思?有所指还是无所指?是不是说,世间盗贼如毛,就是因这非福的“朝露”而起?……苏克萨哈紧张地思索着。

这一笔潇洒飞舞的草书,确是出自礼部尚书龚鼎孳之手:

可为诤友可为诤臣,当此主少国疑,独惜斯人憔悴死;

吾见其人吾闻其语,太息风萧雨晦,更无便坐雅谈时。

苏克萨哈不禁一愣:龚鼎孳是在挽索尼还是在自挽?“主少国疑”,这话说得不是太露骨、太大胆了吗?……不容他多想,索额图又指给他看那副书写得恭恭正正的内国史院侍读学士熊赐履的挽联:

善战不败,善败不亡,疏论廷诤动关至计;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天后土式鉴精忠。

苏克萨哈触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八个凛凛大字,心里一阵发慌。面对这最高的又是最基本的为臣道德,他内疚不安。索额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克萨哈的表情,又把他领到一副挽联下面。这是洒金雪浪纸写就的大副挽联,一个一个粗豪丰满的尺径颜体大字非常醒目,内容也别具一种质朴风格:

以只身障狂澜,未及成功身先殒;

行百里半九十,完公遗志益知难。

苏克萨哈凑近去看下款,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此联竟是安亲王岳乐所题!他略——沉吟,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口吻说:“难道,王爷他,与索公,有什么计议?……”

索额图盯着苏克萨哈:“苏伯伯,‘主少国疑’,‘主辱臣死’,这些词句用得不是很确切的吗?”

苏克萨哈半晌不作声,低着头,背了手,来回踱了几步,终于抬头,很不自然地笑道:“我也想到一副挽联,哀挽令尊。”

索额图诧异地看着他,猜想他不知从哪里抄来两句应景,口里还是很客气地说:“多谢苏伯伯厚意。”

苏克萨哈道:“我写不好,念给你听吧!只有十二个字:狂歌以当哭,众醉何必独醒?”说话间,他脸上是一副可怜的、软弱到无可奈何的微笑。

索额图见惯了他以往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神态,眼下这个消瘦的老头子,简直是另一个人!他逼进一层:“苏伯伯,你看不出吗?我阿玛一去世,苏伯伯的处境可就……小侄深为伯父担忧,那并不是一个能容人的谦谦君子。”

苏克萨哈肩膀轻轻一哆嗦,避开索额图锐利的目光,长叹-一声,低低念了一句戏里的唱词:“船到江心补漏迟,晚了……”

索额图眼里终于掩饰不住地透出鄙夷,说:“兔子急了也咬人,难道坐以待毙?”

苏克萨哈眼睛突然一亮,瞪着索额图:“贤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我……”

“没什么,小侄不过是为苏伯伯着想。”索额图不敢对苏克萨哈深信,很快截住他的话头,“小侄能让苏伯伯怎么样呢?小侄只是想起阿玛常常引用唐太宗的一句话,这话怕也是从蛮子书上摘来的……”

“什么话?”

索额图望定苏克萨哈的瞳仁,缓缓的、低声的,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苏克萨哈似乎打了个寒噤,脸上一片奇怪的畏惧、迟疑乃至茫茫然的神色,使他更显得苍老、可怜。直到索额图迭他出了大门,他都没有从这种心境中解脱出来。这让索额图百思不得其解,当年那么飞扬跋扈、又那么精明能干的苏克萨哈,一旦失势,怎么就变成这样的软骨头?简直不堪一击。他对苏克萨哈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认定自己白费了心思、白费了口舌。

索额图分明小看了苏克萨哈的胆量。第二天,苏克萨哈就响应了索尼的遗疏,明疏上奏,恳请皇上亲政,打破了朝廷紧张的僵局,冲开了这严酷的寂静。他只得这样冒险,不然也是没有出路。这是他为改变自己命运所做的力所能及的一搏。

苏克萨哈奏请皇上亲政的本章一经公布,鳌拜和遏必隆就被将了一军。遏必隆向来软弱怕事,赶紧跟着奏请亲政。鳌拜不得已,只好也上了请皇上亲政的奏本。

不料,远在桂林掌定南王事的孔四贞格格请亲政的奏本同时到达朝廷。若推算起拟奏的时间,比辅臣们还早了半个月。

跟着,势大权重的三位藩王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和他们在朝中的儿子们,出一同上奏请皇上亲政。

有了辅臣和四藩的榜样,朝中的三院六部满汉大臣减少了疑虑,联合会衔上奏请皇上亲政。之后,王公贵族、八旗都统副都统也都表示了同样的愿望。

奏请皇上亲政的呼声,就这么一浪推一浪,达到了高潮。

七月初三,皇上下旨曰:“朕年尚幼冲,天下事务繁殷,未能料理,欲再俟数年。辅政臣屡行陈奏,朕再三未允。辅臣等奏云:‘世祖章皇帝亦于十四岁亲政,今主上年德相符,天下事务总揽裕如。’恳切奏请。朕乃率辅臣往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谕以帝尚幼冲,如尔等俱谢政,天下事何能独理?缓一二年再奏。辅臣等复奏:‘主上躬亲万机,臣等仍行佐理。’太皇太后谕允择吉亲政。其吉期,礼部选择以闻。”

由上谕中,人们看到,皇上和太皇太后何等谦逊,辅政大臣又多么忠心耿耿啊!礼部选择的吉期,是七月初七日。

只有四天准备时间。朝廷上上下下一派紧张的忙碌。



第一缕曙光从东方透出,古老的帝都仿佛还在沉睡。而紫禁城内外却已人头攒动,千万人瞩目的亲政大典,即将开始。

天安门外金水桥南,早早地聚集了成百人的听诏队伍,他们都是京师各城倍受礼敬的耆老士绅;天安门城楼上,宣诏台和金凤朵云都已设置齐备,奉命宣诏的官员们全套朝服,恭立候命。

由天安门进端门、而午门,如平日三大节和大朝一般,隔不远便有一对武士夹御道而立,很是威严肃穆。

午门外,大辂、玉辂、大马辇小马辇已经一字排开,四匹开路象、四匹驮宝瓶象,正移动着它们柱石般的腿,把小山似的身体乖乖地摆成左右分列的队形。辂与象的旁边肃立着数百名校尉,仿佛山丘脚下排列了整齐的红石块。但是和崇高雄伟的午门相比,大辂与大象,又都如孩子手中的泥老鼠竹风车了。

三千多人组成的大驾卤簿,陈列在太和殿前。在曙色中闪出金光和银光的,是斧、铖、瓜、戟等五百多件金银器具;在晨风中“啪啦啦”发响,五彩缤纷耀得人难睁眼的,是绣着龙风云霞花卉的伞、盖、扇、旗、纛,天上的彩霞也不能与之比美。这绚丽威武的仪仗,排列得如此整齐,旗、纛、幡、幢随着风势全都向南飞扬,极为壮观。

太和门内东西檐下,陈列着由云锣、方响、管子、仗鼓等乐器组成的丹陛大乐;太和殿的东西檐下陈列着由编钟、编磬、琴、瑟、箫、笙等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教坊司的乐工肃立在侧等候。

顶翎辉煌、朝服鲜明的人流,分作几路,源源不断地流进太和门与太和殿之间的广场。王公及一二品官,由鸿胪官导引从右翼门进到太和殿下,三品以下官由鸿胪官导引从午门的左右掖门进紫禁城后,东班由昭德门、西班由贞度门通过太和门。

朝鲜、琉球、荷兰、暹罗、安南等国使臣随西班行止,他们特异的服饰和面貌,给朝会大典增添了异彩。

太和殿高踞于三层白玉崇台之上。和它相比,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所有王公大臣、外国使节、宫中侍卫、太监校尉,成千上万,都像是忙忙碌碌的蚁群!渐渐的,蚁群的运动缓慢了、停止了。他们已各就各位:丹陛之上,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人,按爵位的大小排列就绪;三重白玉阶下的丹墀内,御道东西各摆了两行铜制的品级山,上面刻着由正一品、从一品到正九品、从九品,共十八座,定了丹墀内文武百官的行礼位置,一丝不乱的十八列官员,静静地肃立着,仰望高高的太和殿丹陛。三重丹陛中陈列的十八只铜鼎、两只铜龟、两只铜鹤,吐出袅袅香烟;铜龟铜鹤之侧,日圭、嘉量高高指向天空。

广阔的丹墀、雄伟的金銮宝殿,此刻全都奇迹般地沉默了、寂静了,停止了一切动作和声音,所有的人都肃立着,被隆重的仪仗、静穆的气氛感染,几乎是屏着气息等待着那个庄严时刻的来临……

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三大殿之后,乾清门外,两位领侍卫内大臣率着豹尾班执豹尾枪立候,另有侍卫十人、佩刀侍卫十人站在豹尾班身后。礼部满汉两尚书立在乾清门阶下,他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站得笔直,等候着,等候着……

皇上即位以及每年的元旦、万寿、冬至三大节,都有这样规模极其宏伟的大朝会。可是,今天,人们心情格外不同,格外觉得新鲜。新鲜中或许还掺杂着某种希望、某种兴奋?或者对前景的惴惴不安?……总之,是要开始一个新的时期了!

皇上年幼,对千头万绪的朝政,对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清国有多少治理能力,谁也不清楚。但事实如此,少年天子从今日起,就要亲自处理朝政了!他是仁慈还是凶恶,他是明智还是昏庸?这关系着普天下每一个人的命运啊!谁敢说自己不关心不在乎?

时间过得真慢,鹄立的人们望眼欲穿。好在眼睛转动不会发出声响,也不会招来纠仪御史的非难,众多的目光不由得频频投向重重金顶之中的乾清宫……

“镗——”“镗——”“镗——”

“咚咚——”“咚咚——”“咚咚——”

午门钟鼓楼上,钟鼓齐鸣,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古老的宫殿,悠长而沉重的余音,颤动着、缭绕着,震撼着每个人的心。乾清宫门“轰隆隆”地打开了,十六个人抬着金圆顶下两层穹盖、四角饰金色行龙、盖檐垂明黄缎绣金立龙重檐的礼舆,庄严而徐缓地走出来了。在这尊贵华美的礼舆后面,内大臣率御前待卫、乾清门侍卫扈从。

礼舆中的金龙宝座上,坐着穿了全套朝服的康熙皇帝:三重红宝石顶冠,明黄缂丝单金龙袍,石青绣正龙直地褂,金镶珠松石四块瓦圆朝带,青缎皂靴,东珠朝珠,俨然一位尊贵无比、威严无比的天子。

玄烨的心,和着震撼天地的巨大的钟鼓声兴奋地跃动。乾清门大开的那一瞬间,他热血喷涌,心口“突突”地跳得又猛又有力,他的胸怀仿佛也随着乾清门那两扇钉了八十一颗金钉的大门而敞开了!他亲政了J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了!他要继承祖宗的鸿业、继承父皇的鸿业,实现他自幼立下的志向:效法父皇,使天下平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做一个好皇帝!……

礼部两位尚书恭敬地上前引导御辇,等候在乾清门的领侍卫内大臣及豹尾班、侍卫、带刀侍卫等也加入扈从队伍,直进到保和殿前停下。侍卫分开辇帷,玄烨下辇步人中和殿,在宝座就座暂息。在典礼中将要侍班、导从的执事各官及一直在太和殿后阶恭候的十名前引大臣。同来此见驾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各自出殿回班肃立。

玄烨在中和殿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点心,心绪宁静下来,自觉精神振奋,又不失沉毅自信。他把茶盏一放,轻轻地站起身来,对天上深深地看着,心里暗暗喊道:“皇阿玛,儿子要顺着你的道上路了!”

扈从官员见皇上起驾,连忙站好队形,礼部两尚书及十名前引大臣前导,四名内大臣及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豹尾班等近百人后扈,步步升上太和殿后阶。

太和殿后二十扇金扉,正中的四扇缓缓打开,金钟玉磬之声扑面盈耳,琴瑟箫笙嘹亮人云,中和韶乐徐缓庄严,铿锵和鸣在丹墀之上、丹陛之前、殿堂之中,迎接至尊至贵的天子登上太和殿——举世无双的乐声,举世无双的太和殿!

玄烨很稳的控制着自己的步履,保持着堂堂正正的姿态,踏着他最喜爱的金编钟那悠远圆润而动听的音韵,一步一步升上九陛宝座,在那个宽五尺、深二尺、通背高四尺多的九龙髹金须弥座大椅上坐定,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便直视前方了。

从掐丝嵌宝的珐琅制的宝象,角端、仙鹤、香筒、香炉内,一阵阵檀香气息随着缭绕的云烟,飘散在整个殿堂之中,玄烨觉得自己像受供的仙佛一般,在高高的云端之上。透过云烟,他看得到丹陛、丹墀上下文武济济,成千上万,这都是他的臣子,都是皇家的忠仆,也是他治理天下的刀和笔.他能不能使用得得心应手?能不能去和历代的英明君主争雄?……

导从官们各就各位,中和韶乐停止。銮仪卫官走到中阶之右,高声赞道:“鸣鞭!——”

阶下一名极其强壮剽悍的校尉,抄起那条胳膊粗的静鞭,猛然一抡,鞭身如同一条大蟒蛇,在空中急速地划了一个复杂的图形,“叭!——”一声又亮又脆、拖得又长的鞭响在人们头顶炸开,就像炸了一个响炮,划过寂静,震悚人心。

“叭!——一”

“叭!——”

静鞭三声后,金殿内外玉阶。上下一派肃静,一只苍蝇飞过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鸣赞官挺胸凹肚地站出来,用他经过训练的特别浑厚响亮的嗓音大声赞道:

“排班!一一”

丹陛大乐震耳地响起,云锣和仗鼓敲击得地皮“沙沙”颤抖。随着丹陛大乐冲破寂静,朝贺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总算结束了长时间的侍立。王公百官各就拜位,鸣赞官宏大的声音可以盖过丹陛大乐:

“进!——”

丹陛、丹墀内的王公百官一起进三步。

“跪!——”

丹陛、丹墀内跪到了黑压压的一片。

“宣诏!——”

宣诏官由左门人太和殿,从殿内诏案上奉诏出中门,至殿檐下,展开诏书,丹陛大乐暂停,他便用他发自丹田的宏声,向丹陛丹墀上下的王公百官、向京师向天下的万千百姓,宣告亲政诏书:

“朕以冲龄嗣登大宝,辅政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谨遵皇考世祖章皇帝遗诏辅理政务,殚心效力,七年于兹。今屡次奏请,朕承太皇太后之命,躬理万机。惟天地祖宗付托至重,海内臣庶望治方殷。朕以凉德夙夜祗惧,天下至大政务至繁,非朕躬所能独理,宣力分猷,仍惟辅政臣、诸王贝勒、内外文武大小各官是赖。务各殚忠尽职,洁己爱民,任劳任怨,不得辞避;天下利弊,必以上闻,朝廷德意,期于下究,庶政举民安,早臻平治。凡我军民,宜仰体朕心,务本兴行,乐业安生,以迓休宁之庆。于戏,政在养民,敢虚天地生成之德?时当亲政,恒念祖宗爱育之心。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诏书内附有恩赦十七条,宣诏官一一宣读完毕,将诏书送回殿中后,退下。

鸣赞官又赞:“宣表!——”

宣表官人太和殿左门,从表案上奉贺表出殿,三名辅政大臣同至殿檐下,宣表官正中向北跪,辅政大臣分左右跪,宣表官于是朗声宣读贺表,代与会的王公百官、代各省督抚官员、代天下臣民向皇上敬贺,向皇上赞颂。玄烨端坐静听,表情很是严肃。贺表中提到了尧舜禹汤,引起他许多遐想。看着从宝座脚下延伸出丹陛丹墀、直到遥远的太和门间一排排匍伏在地的千官万吏,至尊至贵、天下第一人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身为天子,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志向造就太平盛世,媲美于数千年前的尧舜禹汤呢?……

丹陛大乐再次响起,拉回了玄烨的思绪。王公百官在乐声中向他行三跪九叩礼。之后,引外国使臣就拜位,行;跪九叩礼。礼毕乐止。王、贝勒、贝子、公和大学土鱼贯进殿,排好班次,向皇上跪行一叩礼。皇上赐群臣座,并赐奶茶与王公以下、文武官三品以上及外国使臣。受茶者恭恭敬敬坐饮,决不敢失仪。玄烨从宝座下望,环视殿中和丹陛上的官员,一一辨认他们的面貌,努力记在心中。大清国的栋梁、朝廷的支柱,都集中在这方寸之间了。

朝会中王公的班次以爵位高低为序。这些人都是玄烨的叔辈、兄弟辈和子侄辈的亲戚,除了主大节朝会,还有家宴、祭祀等等聚会场合,所以很熟悉。亲王中爵位高、辈分大的,只有安亲王岳乐了。他站在最前面,亲王冠戴朝服,使他看上去更显得心事很重,只低头喝茶,并不抬起他发亮的眼睛。玄烨也不敢和这位伯父的目光相遇,因为他立刻想到了冰月,心头顿时紧巴巴的,很不舒服……

亲王一班里,挨肩而下的,是康亲王杰书、庄亲王博果铎、显亲王富绶和简亲王德塞。他熟识他们,都是他的堂叔堂伯和堂兄。

郡王一班里,有显亲王之弟温郡王猛峨、平郡王罗科铎、安亲王之子勤郡王蕴端、信郡王鄂扎、多罗郡王兰布。玄烨记得平郡王和信郡王出色的骑射、勤郡王过人的文采,也没有忘记近日由贝勒晋升郡王的兰布是辅臣鳌拜的女婿。

贝勒董额、贝勒察尼是豫亲王多铎的儿子,大有父亲勇猛好战的遗风;贝子尚善、贝子傅喇塔也以武功著称。他们都是玄烨的叔辈,较多地保存了祖先尚武善战的风气。至于贝勒杜兰、勒尔锦、齐克新、贝子彰泰等,都是玄烨同辈或下辈王爷,爱好特长已花样百出了。

公爵一班里,有几个最熟识的人:辅国公大学士班布尔善、他的亲伯父辅国公高塞,还有遏必隆、鳌拜这些一等公、二等公,和班布尔善相似,无论以辅政大臣的身份还是以公爵的爵衔,都有资格进太和殿。

玄烨的目光投向另一侧——内三院大学士。这些学问渊博、精明能干的文臣,到底不同于王公武将,行礼就座,甚至接茶饮茶都别是一种文雅姿态,处处流露书卷气,令玄烨感到可亲可敬。他对大学士们印象很深,记得格外清楚: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内秘书院大学士魏裔介;体弱消瘦、常请病假的车克;内国史院大学士苏纳海处死后,只剩巴泰和卫周祚两名汉大学士了。巴泰正直忠诚,卫周祚精明强干。内弘文院三名大学士图海、李蔚、蒋赫德也各有千秋:图海是父皇拔识的才俊,蒋赫德稳健持重,至于李蔚,拜大学士时才三十岁,至今也不过三十七八,极其英敏机警,又深沉多智,喜怒不形于色,玄烨暗中对他最为赏识。

辅臣苏克萨哈也在这里。他可大不如从前了,眼神、行动都有几分痴呆。方才进殿以前,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站在一班,按遗诏定下的顺序行礼。可是进殿之际,玄烨清清楚楚地看到,鳌拜抢在苏克萨哈之前,昂然由殿左门随王公一队进殿;遏必隆略一犹豫,竟跟在鳌拜身后也进了殿。苏克萨哈被甩在丹陛上,孤零零地站立片刻,只得转身往殿右门,走大学士的路线。看他消瘦的面容、沮丧的表情、受鳌拜欺负的可怜相,玄烨不觉对他有几分同情;可是回忆起几年前杀费扬古、掀起汤若望大狱时他飞扬跋扈的气势,玄烨又暗说:自食其果,活该!

玄烨不熟悉的,是六部尚书侍郎以下的各衙门堂官。不过,从奏疏和太皇太后口中,他已经知道了杜立德、王熙、龚鼎孳、王宏祚,以及阿思哈、马尔赛、噶褚哈等人的名字。他决定自明日起,连同各旗都统副都统,分别一一召见,熟悉他们、考察他们,摸清底细,不能有丝毫含糊。还有平西、平南、靖南、定南各藩王和王世子,还有蒙古各旗王公,还有外省督抚以至州府县官,他都要了解熟悉。对这个属于自己的庞大的国家机构,玄烨像一个站在迷宫外的孩子,充满好奇和兴趣,不管多么复杂混乱,他都决心走进每一座殿堂、每一间小屋,察看里面的每一点内容。

巍峨壮丽的迷宫既然属于他,他就要把其中他不喜欢的地方改过来,他已经用十年时间刻苦地读了许多圣贤之书,对治理天下有强烈的爱好,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很自信,有一股少年人的热情和惊人的求知欲,亲政,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受茶的王公大臣、外国使臣坐饮已毕,又都跪行一叩礼。銮仪卫官传呼“鸣鞭”的声音再次响起,阶下静鞭三鸣,中和韶乐大作,皇上起驾还宫了。

玄烨端坐礼辇之中,心里还挂念着亲政诏书宣示天下的情景。因为这诏书是他亲自拟定、交内秘书院颁发的。

这份诏书将从太和殿正门,走丹陛中阶、丹墀中道,出太和门正门,直到午门正门外,由大学士交礼部尚书,再交仪制司官,在文武百官的护卫下,放入庄严华贵的龙亭。每一交接都有一跪三叩礼。然后,由八名銮仪卫校尉抬着,前有御仗和乐队导行,后有文武百官扈从,一直送上天安门。

诏书将由礼部尚书在天安门上宣读,文武百官和耆老士绅将跪在金水桥畔听宣。

之后,诏书将放进做成云朵形的盛盘中,这云朵又将由一只做得维妙维肖的金凤凰衔着,名为“金凤衔诏”,它将缓缓地由天安门城楼上用细索垂下金水桥头,这不就是九重天外凤凰降瑞祥么?难怪金水桥头接旨人群要山呼万岁了!……

诏书还将隆重送至礼部,刻版印刷在吉祥的黄纸上,颁行天下。

天子一言,重于九鼎,是这繁琐隆重仪式的根本意义。玄烨非常想看到那只光华灿烂、五彩缤纷的金凤凰,怎样口衔白云环护的诏书,从黄顶红墙的天安门楼冉冉降下,想出这个绝妙主意的人实在太高明了!可惜,他只有下诏的份儿,他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了他永远看不到他极想看到的这富有诗意的场面。

退朝后,玄烨几乎没有休息,用了一些茶点,便往乾清门听政。这是他与太皇太后商议了好几次的事情。父皇理政没有固定处所,乾清官、养心殿居多。玄烨决心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一眼就选中了乾清门。乾清门是内廷的门户,外臣到此止步。门外有王公大臣及翰林学士值庐,奏事听政都很方便。

乾清门听政自今日始,以后习以为常,成为康熙数十年理政的重要方式之一。

玄烨到达乾清门时,部院奏事官员已经在那里恭候。几十名身着朝衣的一二晶官员跪迎着玄烨升上御座,才站起来,分班垂手侍立阶下。辅政大臣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站在诸官上首,见皇上就座,三人顺序沿东阶走上乾清门。快上最后一级石阶了,走在最后的鳌拜突然咳嗽一声,遏必隆迟疑地停了一步。鳌拜越过他,伸手向苏克萨哈肩头一拍,苏克萨哈回过头来要发作,一看是鳌拜,不知是意外还是被鳌拜的气势镇住,压住了火,想要装出个笑模样。鳌拜全然不理会,“腾腾腾”几个大步,又一次冲到苏克萨哈前面去了。苏克萨哈眉毛一竖,眼睛闪出愤怒的光芒,瞬息间又强自镇静,努力咽下了这口气,继续前行,但那张瘦脸已涨得通红。遏必隆向鳌、苏两人看了看,眨眨眼,做不出任何表示。

鳌拜由于抢在第一名,便占住了御榻左边上首这个最尊贵的臣位,这在他是理所当然,没有丝毫不安和歉意。苏克萨哈不甘居鳌拜之下,便不顾辅臣序列左立的礼仪,径自站在御榻右边上首,那是记注官的位置。遏必隆稍一犹豫,竟折向东,立到鳌拜的下首去了。这样一来,辅政大臣的序列就完全乱了。乾清门阶上阶下连侍卫加各官员百十多人,一时寂静无声。

玄烨隐隐听到右边传来的极不平衡的喘息声,那是苏克萨哈在拼命控制自己不失态,玄烨也由余光发现,鳌拜像没事人似的,丝毫不动声色,昂首而立,很是轩扬,但那亮闪闪的鹰眼很快在自己和阶下诸臣身上扫视,使玄烨一下猜着了他的用心:他是在试探今日亲政的皇帝和部院大臣的态度。

面容忠厚的遏必隆,像个打坐念佛的喇嘛,对这一切仿佛没有注意。至于阶下的群臣,是事出意外来不及反应呢,还是被这大大失礼失仪的行为惊呆了呢?一个个垂手低头,木雕泥塑一般。玄烨心里极快地盘算了一下,便沉着地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缓缓说道:“自今日起,朕每日御门听政,部院各衙门政事可于此时面奏。天下至大、政务至繁,非朕躬所能独理,赖辅政诸臣辅佐,谅不至有误。卿傅等以为如何?”

他最后一句是向三名辅政大臣说的,尊称为“卿傅”,很是亲切和蔼。三辅臣连忙躬身谢道“不敢”。

“皇上,这就开始吧!”不等玄烨再说什么,鳌拜便奏道。他面容肃穆,底气充沛,声若洪钟。

玄烨点点头。御前-一名侍卫走到阶前传旨道:“奏事官员顺序面圣!”

第一个,是吏部尚书阿思哈。他奏了三件政务:一,云贵川桂四省文武官员,是否全由平西王题补?二,自康熙元年吏部都察院甄别各省督抚后,至今未再考察。眼下京察已毕,是否再次甄别督抚?三,各省地方官拿获逃人原有议叙嘉奖,如今逃人日增、逃风大盛,逃人法应严,捉拿逃人之议叙嘉奖是否应宽?

玄烨一听就明白,这是在给他出难题。他不慌不忙地面向苏克萨哈说:“卿傅以为如何?”

“这……?”苏克萨哈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吏部向来把持在鳌拜手中,不容他置喙。在他犹豫的一刹那,鳌拜抢过话头:“启禀皇上,老臣以为,平西王乃开国勋臣,威镇南疆,题补四省文武官员缺,应照准。京察之后甄别督抚顺理成章,自然也该照准。逃人之禁非严不可,地方官拿获逃人,原应嘉奖尸鳌拜讲话,斩钉截铁,果断明确,没有反驳的余地。玄烨佩服这个毫无文采的武人的魄力,频频点头。心里却在暗暗答对:“一番京察,你将异己全部换成心腹,部院尽成了你的地盘,这回又想借甄别把各省通通收进你掌中么?未免太贪了!”

苏克萨哈撞出来一句:“皇上初亲大政,熟悉部院京官等尚需时日,各省甄别似应暂缓。”

鳌拜目光如电,狠狠瞪了苏克萨哈一眼。苏克萨哈只装作看不见,神色却不免瑟缩。

玄烨连忙说:“二位卿傅所言各有道理,容朕三思而后行,如何?吏部可具列部院大臣职名,朕将亲加甄别。”

鳌拜和苏克萨哈都飞快地看了玄烨一眼,都在心里掂量:这个小皇上,到底是爱做和事佬儿,还是仍旧不懂事,或者是个小滑头?他们哪里知道,经过太皇太后精心调教的玄烨,决不会在初次听政时显露锋芒。

跟着来奏事的是户部尚书马尔赛,他奏的是今年直隶、江南、江西、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浙江、福建、湖广等省一目六十个州县遭灾免赋,户部岁入将大减,请增市镇商税以补不足。

接下去是兵部尚书噶褚哈,禀告迁海令下之后,台湾郑氏并未因而困窘,不时派遣兵船骚扰沿海,而东南沿海仍有人以“反清复明”为号召,暗通台湾以为内应,请增添水师巡海,捉拿叛党。

工部尚书额赭里奏报黄河淮河连年决口,水患不止,且败坏运河河道,有损漕运。秋汛将临,请增工部治河款项。

礼部尚书外库老老实实地把后半年应进行的祭祀大典说了一遍:

中元节祭永、福、昭、孝四陵;

秋分往西郊月坛祭月;

八月初六祭大社大稷;

八月初九是太宗文皇帝忌辰,祭昭陵;

八月十一是太祖高皇帝忌辰,祭福陵;

八月十二应祭历代帝王、祭城隍之神;132九月二十七是孝慈高皇后忌辰,祭福陵;

冬至节祀天于圜丘、祭永、福、昭、孝四陵;

十月初一享太庙,祭永、福、昭、孝四陵;

十二月二十八,岁暮,祭太庙,祭永、福、昭、孝四陵,祭太岁之神;

此外还有十月初三皇太后圣寿节、十二月十七皇后千秋节等等。其中有些祭祀可以遣官代祭,但一些重大的祭祀,如祭太庙、祭社稷、祀天等项,皇上须亲自行礼。

外库讲得口干舌燥,亏他记得清楚!可鳌拜并不肯轻易放过他,说道:

“礼部尚书不妨把上半年的祭祀大典向皇上仔细禀奏一遍。”

外库哪里敢违,又从头至尾细数一遍。上半年的祭祀大典比下半年几乎多一倍,需要皇上亲自行礼的也更多。从正月初一祭堂子直到七月初一享太庙,礼部尚书的嗓子都说哑了。皇上只是端坐静听,既不见得很有兴趣,也不见表示出疲倦和不耐烦。总是小孩子心性,觉得祭祀大典很好玩吧。

满洲最重祭祀,得天下以后,更把祭祀当作头等大事,是否勤于祭祀是皇帝是否敬天法祖的最重要的表现。而祭祀的内容,则天地日月社稷祖先,先农太岁孔圣关帝真武东狱城隍土地乃至历代帝王都在其中。就是今日亲政大典,也还分遣内秘书院学士数人,告祭狱、镇、海、隍诸神呢!这就怪不得外库奏罢下阶之际,朝服胸背都被汗湿透了。

刑部尚书对喀纳一本正经地面奏一项江南逆书案。这和以往的案件大不相同,那是江南奸民沈天甫等人撰逆诗两卷,诡称为黄尊素等一百七十人作、故明大学士吴姓等六人写序。沈天甫以此书进京向吴姓之子中书吴元莱索诈财物。吴元莱细察其书不是其父手迹,便向巡城御史控告。经几级审理、刑部定案,沈天甫等人应斩首、被诬告者应不问,请皇上裁夺。

玄烨才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鳌拜已在大声斥责了:“刑部一向处事欠妥!这样的大案怎么能草草了事?被诬者不问?为什么不问?无风不起浪,他们就都那么清白?南蛮子最是奸狡,不可被他们哄了!”

对喀纳只管对皇上跪着,并不做声,也不认可。鳌拜无名火起,叱道:“还跪着作什么?下去!重新审过!”

对喀纳拜而起,循东阶而下。玄烨并无惊奇和不满,只是望望鳌拜阴沉的表情,望望对喀纳忍气吞声的样子,满脸是孩子气的好奇。

大学士班布尔善、都察院左都御史尼满也加入了奏事的行列,列出了许多繁难的政务,要初亲政的小皇帝处理。玄烨只是不置可否,心安理得地让鳌拜裁决,仿佛他是一个谦逊、认真的小学生,正在学习理政。

排炮般的第一轮轰击总算过去了。玄烨心里暗暗吁了一口气,神色和悦地说:“国家政务之繁难,朕今日方亲身体会,更知多年来卿傅等辅政之辛苦劳碌,朕定要好好酬谢。卿傅等对国事明睿练达,朕十分感佩,有卿傅等佐理政务,朕也放心了。”

听皇上这么说,鳌拜的脸色转霁,他也觉得放心了。苏克萨哈的表情却越来越阴沉,眼睛里满是绝望的凄惶。

玄烨接着说:“今日只听部院掌印官面奏,朕尚感不足。明日朕将再次下诏文武百官,直言朝政得失,以集思广益。卿傅以为如何?”

鳌拜微微一愣,无法反对。苏克萨哈和遏必隆都连连称是。

三人一同向皇上拜辞,下阶而去。

鳌拜回府,同班布尔善、阿思哈、马尔赛等议论一番,对第一日御门听政都还满意。皇上脾气好,又柔顺,若不是苏克萨哈作梗,皇上可说是百依百顺了。普普通通的十四岁男孩子,似乎还不如小时候聪明机灵。最后他那一招——诏求直言,也是新君即位的例行公事,小皇上自然也得装腔作势一番。大家都觉得轻松,只有班布尔善恨恨地说了句:“真不料苏克萨哈日暮途穷,还想借皇上之势东山再起,岂不是做梦!”鳌拜听了没有做声,眼睛却冷森森地闪了闪,颊上筋肉隐隐抽搐了一下。

玄烨回宫,向太皇太后禀告了头一天亲政的过程。太皇太后详细地询问了许多细节,诸如几位辅臣的神色、说话口气、听了皇上降旨以后诸臣的表情等等。玄烨都很具体地回答了出来,这使老人家很高兴。对玄烨得体的言行,她满意,玄烨自己也满意。不过老祖宗还是再次告诫小孙子:惟谨惟慎。

苏克萨哈回到家中,沮丧已极,喝茶吃饭都没有了心思。他的长子内大臣查克旦和族弟前锋统领白尔赫图已经知道了太和殿行礼时鳌拜的无礼行径,一同来安慰他。可是他除了摇头叹息,竟无话可说。查克旦和白尔赫图再三请求,苏克萨哈才把皇上乾清门听政时自己所受的贬辱讲了一遍。讲到后来,老泪纵横,唏嘘良久,他才绝望地缓缓说道:“我原指望皇上英敏决断,能借亲政之机,摆平三辅臣的位序。不想皇上不仅年幼,而且平庸,处处向着他,哪有英主的气概?……三院六部,凡要紧的掌印官,都是他的人,哪里还有我苏克萨哈说话的份儿!我与鳌拜结怨已深,此人睚眦必报,外相忠勇,内里极是凶暴,一旦行事,毫无顾忌,绝不会善罢干休。只怕我……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他用手蒙住眼睛,深深陷入太师椅中。……炽热蒸腾的沸水上,那摆头甩尾、拼命挣扎的金红鲤鱼,就在眼前跳动,一丝鲜血,不绝如缕……

确实,鳌拜正等着这碗紫玉红丝羹呢!……

查克旦忧心忡忡地说:“阿玛,咱家与鳌大臣家毕竟有姻亲之好,他总不至于……下毒手吧?”

苏克萨哈不拿开他的手,连连摇头:“开国立朝这许多年了,谁还不清楚?到了紧要节骨眼儿,哪一个不是六亲不认?何况他!”

白尔赫图是一员战将,顺治元年人关,曾在一片石击败李白成手下大将唐通,随豫亲王西克潼关南征江南,又跟郑亲王下湖南,屡建奇功;顺治十五年又随信郡王进征云贵,直至顺治十八年与定西将军爱星阿会师缅甸,擒获南明永历帝,为大清朝立了大功,进一等阿思哈尼番,授前锋统领。他是武人,对朝廷大员之间的勾心斗角搞不大清楚,然而却很气盛,愤愤地说:“大哥!你是先皇遗诏指定的托孤顾命大臣,位置在他之上,他敢把你怎么样?上殿参他一本!”

苏克萨哈苦笑:“无权无势,那不是自投罗网?”

白尔赫图一跺脚:“我去把他杀了!”

苏克萨哈瞪他一眼:低声喝道:“胡说!”

查克旦小声道:“别说他警卫森严,近不得他身,就是武功骑射,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白尔赫图急了:“难道大哥就坐等他来收拾?”

苏克萨哈像老年人那样可怜地瘪瘪嘴,叹息着说:“只要不祸及亲族子孙,就是上上乘了!”

“唉!”白尔赫图握紧双拳,用力坐下去,椅子“嗄啦”一声断裂了,气得他一脚把它踢开,一屁股坐在地上。

查克旦沉思许久,说道:“阿玛,我有个主意:不如以退为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阿玛致仕养老,阿玛下台,把他也拖下来!如何?”

苏克萨哈和白尔赫图都望着查克旦,仿佛不懂他的话。

玄烨坐在书房里,闷头读那一摞又一摞奏章。都是朝廷大臣应诏直言所上的奏疏。满臣的少,汉臣的多。满臣所奏多是微言小意,而汉臣却真有几份分量颇重,玄烨反复看了好几遍。

左都御史王熙疏言:“世祖章皇帝精勤图治,诸曹政务皆经详定。数年来有因言官条奏更改者,有因各部院题请更张者,有会议兴革者,则例繁多。官吏奉行,任意轻重。请敕部院诸司详察现行事例,有因变法而滋弊者,悉遵旧制更正……”

玄烨看得明白,这是在呼吁恢复顺治时期的政体,反对辅臣们的“变法滋弊”,“言官条奏”、“部院题请”是陪衬,而“会议兴革”才是他指斥的主要对象。什么会议呢?自然是由辅臣一手操纵着的议政王大臣会议!

这里,有陈奏民间之苦的:“民穷之由有四:杂捐私派、棍徒吓诈、官贪而兵横。请严察督抚举劾当否,以息贪风、苏民命。各省藩王、将军、提督有不法害民之事,许督抚纠劾。请饬破除情私,毋更因循,贻误地方……”

这里,有请宽逃人法的:“逃人之禁,立法太严,株连穷治,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窃恐下拂人心,上干天和,非寻常政治小小得失而已……”

有陈奏奴婢悲惨命运的:“八旗家丁,每岁以自尽报部者不下二千人。人虽有贵贱,均属赤子。请饬谕八旗,凡蓄仆婢,当时其教诲、足其衣食、恤其劳苦、减其鞭笞,使各得其所……”

玄烨知道,对于圈占民间房地产为旗产,人心极为不满。但鉴于半年前的苏纳海之狱,没人敢冒风险上奏了。

还有两本奏章引起他注意。一是御史田六善请求反坐的,一是礼部郎中周中奇请访求精通天文的博学之士的。

田六善说:“近见奸民捏词诈害;在南方不曰‘通海’,则曰‘逆书’;在北方不曰‘于七贼党’,则曰‘逃人’,谓非此不足以上耸天听,下怖小民。请饬督抚:即于审理情实者据实奏闻,情虚者依律反坐!……”

周中奇说:“近年钦天监编制时宪、观测天象,屡有错舛。

上年五月之月食、六月之日食,测算误差甚巨。事关重大,请饬吏、礼二部,请求精通天文博学之士……”

玄烨因此联想到皇阿玛去世后的一系列大狱:从哭庙狱、奏销案、通海案、明史狱,到费扬古、汤若望、苏纳海三大狱,还有逃人、迁海、圈地等项政令,朝廷到底在怎样行政?天下震悚,民心到底如何?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这是玄烨读书十年树立起来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他不由得用这个准则衡量以往的所有国策方略。他看到,父皇是想顺着这条路理国的,而辅臣呢?……

玄烨边看边想,有时候离座在御榻周围踱着步子,细细揣摩那些汉官奏章的内涵,细细思索着这些重大政务之间的关系。

握拳探臂伸腿地做了几个练武姿势,活动四肢、舒展躯体,再使冷水擦一把脸,他又坐到御案后面去,翻开了下一本奏疏。

奏疏不长,玄烨很快就看完了,但他不大相信,又翻过去看了第二遍、第三遍,心里想,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这是太子太保、内大臣苏克萨哈的奏疏:“臣才庸识浅,蒙先皇帝眷遇,拔授内大臣,夙夜悚惧,恐负大恩。值先皇帝上宾之时,惟愿身殉以尽愚悃。不意恭奉遗诏,名列辅臣之中。臣分不获死,以蒙昧余生,勉竭心力,冀图报称。不幸一二年来,身婴重疾,不能始终效力于皇上之前,此臣不可逭之罪也。兹遇皇上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全,则臣仰报皇上豢育之微忱,亦可以稍尽矣。……”

苏克萨哈竟要求辞政,去为先皇帝守陵墓!这倒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惧鳌拜,还是逼鳌拜?”这问题闪电般从玄烨心头划过,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御榻上,低头沉思。

他刚亲政,苏克萨哈就辞政,还说什么“如线余息,得以生全”,不也给他一个难看吗?皇阿玛若当此时会如何处置?如果去禀告老祖宗,她会怎样回答?……鳌拜和苏克萨哈,苏克萨哈和鳌拜……

小太监送上热茶,捧了茶盘要走,玄烨叫住他:“小禄子,我记得你家在平谷县?”

“是。万岁爷。”小太监毕恭毕敬。

“在山里还是川里?”

“回万岁爷,奴才家在山里。”

“那么,你该见过老虎豹子啦?”

“目》岁爷,山里虎豹狼虫多,夜里全不敢出门,只听得它们嗥,哪敢跟它们照面儿尸“没见过总听说过。没听说过老虎豹子打架?”

“回万岁爷,奴才就听猎户大哥说老虎跟老虎打,没听说老虎跟豹子打过。”

“老虎跟老虎打?打得凶吗?”

“回万岁爷,猎户大哥说的是……是……”小太监窥视着玄烨的脸色,不敢开口,显然有些忌讳。

“你说吧,不怪罪你。”玄烨词色很和气。

“回万岁爷,猎户大哥说,春三月里老虎发情,常为争母虎斗得山摇地动。有时候也为争地盘互相咬个半死。奴才记得平日有句俗话儿,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想来不会错。”

“哦。”玄烨一手按着茶盏盖,一面沉吟着。过一会儿又问:“要是两虎相斗的时候,插进一个人来,会怎么样?”

小太监迷惑不解:“回万岁爷,这人莫非疯了?那还不叫两只虎撕着分吃了?连纽襻儿也会一古脑儿给吞掉!”

玄烨笑了笑,又说:“要是插进来的也是一只虎呢?”

小太监完全摸不着头脑,眨着眼睛呆里呆气地想了一阵,说:“回万岁爷,要是来只母虎,它就会卧在一边,睬也不睬,任那俩咬个毛飞肉烂;要是来的也是公的,那……那奴才也说不清它们谁死谁伤了。”

玄烨点点头:“你去吧。”

小太监赶忙回一声“喳”,恭恭敬敬退出去了。

玄烨思索片刻,拍了拍手。一名御前侍卫应声进来候命。

玄烨说:“传鳌拜。”

鳌拜进乾清官之前,正是一肚子气恼、满脸乌云。

以前的奏章,凡汉文的他都不懂,全凭索尼处理,或是大学士、学士们译给他听,多少知道点大意罢了。如今班布尔善当了内秘书院大学士,精明至极,奏章中言外之意、含沙射影之处,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就躲不过鳌拜的视听。这几天应诏上奏的折子,仿佛串通了一般,全都明里暗里指斥他鳌拜当政这几年的政事。想必是那些汉人蛮子以为皇上亲政,可以乘机露脸,还想倒回到顺治十三四年宽大无边的日子里去,真是做梦!这些家伙就像池塘边的蛤蟆,天黑了,下雨了,一阵子鼓噪,只要扔一块石头,砸起一片水花,马上就老实了,能躲多远躲多远。

使鳌拜真正光火的,是苏克萨哈的奏疏。鳌拜是个眼明人,苏克萨哈这一招明朋是以退为攻,以自己辞政逼他鳌拜交权!真没想到,苏克萨哈已经奄奄一息,心下还这么恶毒,想闹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局面!鳌拜真恨透了这个奸恶的家伙!

鳌拜不能辞政,不能交权,皇上还年幼,要是尽着那批汉宫文士在皇上耳边胡说乱讲,皇上再着了他们的道儿,满洲人又要吃亏,祖宗的规矩、祖宗的成法又要给扔到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那可是鳌拜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这些年鳌拜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秩序和权威,就那么轻易地坏在苏克萨哈和一班蛤蟆手中?哼,可笑!拿鳌拜当孱头了!鳌拜心里暗自冷笑。

进了书房,鳌拜抑住心中的恼怒,向皇上跪拜。

皇上亲切地请他起来,指着案上的奏疏说;“这奏章卿傅想必看过了?”

“禀皇上,这些蛮子汉宫,多是文人习气。皇上看看罢了,不可认真。太祖太皇帝常常教训说,前明亡国就因为重用文臣,皇上千万要引以为戒。”

玄烨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朕讲的是苏克萨哈的奏章。”

鳌拜浓眉顿时竖起,大声道:“苏克萨哈此奏,实在有负先帝,罪该万死!”

玄烨道:“卿傅不必如此。尔等三位辅臣,受皇考遗诏,辅朕七年,朕正欲酬谢辅臣勤劳,不意苏克萨哈竟奏请辞政守陵,不知是什么缘故。苏克萨哈奏疏取去,交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后回奏。”

玄烨殷切地望着鳌拜。鳌拜正中下怀,接过奏本,没有多说几句话,立刻叩拜退出书房。玄烨望着鳌拜怒气冲冲的背影,暗暗猜测自己这一试探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能不能与自己预料的一样?




玄烨心里非常着急,恨不能一步踏进慈宁宫,向无所不知的老祖宗讨计。不过,这两年的“修身养性”,已经练得可以不动声色地始终维持端庄威重的外表,他还得静静地坐上便辇,耐心地让太监们把他一步步抬到慈宁宫门外。着急也没用。

“老祖宗吉祥!”玄烨走进寝宫西次间,向太皇太后跪安。

太皇太后正在习字,抬头含笑道:“皇帝怎么今儿个来啦?来瞧瞧我这字,见不见起色?”

玄烨只好把冲到嘴边的话止住,走到案前去。案上一条长一尺半、宽三尺的横幅雪浪纸上,写着两行刚劲中糅和着妩媚的柳体大字。

戒骄戒躁,毋怠毋荒。

玄烨心中“突”的一跳,仿佛大热天咽下一口冰雪奶乌塔,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笑道:“老祖宗的字,越发好了!赐给孙儿吧,叫他们用心裱好了,挂书房去。”

太皇太后笑道:“那可不行。写着玩儿的,又是修身养气,一举两得。”

“老祖宗,你再写一幅行草吧,一并赐给孙儿!”

太皇太后微笑着,对玄烨凝视片刻,又提起了笔,说:“写便写,给不给你,以后再说。换一张条幅纸来。”

侍候在侧的苏麻剌姑连忙铺好另一张纸,太皇太后饱蘸浓墨,略一思索,落下去运笔如飞。两行水墨淋漓的字迹,真似龙飞凤舞,了无迟滞,大有一泻千里的气概,重重地落在雪白的条幅上: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玄烨目不转瞬地望着,立刻记起这是屈原《橘颂》中的句子,赞美桔树自幼就有殊异于众人的志向,有独立的品格,有不变的胸臆,所以极可尊贵。老祖宗不是在用这两句话激励自己吗?玄烨一时血脉贲张,满腔豪气,喊了一声:“老祖宗……!”

太皇太后把大笔搁在九龙环峰的龙泉瓷笔架上,慈爱的目光抚慰着孙子,伸手接过宫女进上的茶盏,呷了一口,习惯地靠坐在紫檀木雕福寿花纹的圈椅中,轻声说:“你像是心里有事,很着急。”

玄烨一听,不由得又急上来,说:“老祖宗,你还不知道吗?鳌拜竟将苏克萨哈下了狱!定了二十四项大罪,要凌迟处死!就这么三天之内的时间,他竟然就……”他“咳”一声,说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倒很沉着:“我已经知道了。昨天议政王会议此事之后,我便听说了。”

玄烨惊异地看看老祖宗,又说:“三天前,我确实命鳌拜拿苏克萨哈的奏章交议政王大臣会议具奏。我的意思不过是投石问路,试一试深浅,并没有一点要杀苏克萨哈的意思!……”他的个头已经不小,可是脸貌还显得稚嫩,此时他眼睛里流露出了不安和沮丧,使他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皇帝何至于这样不安?你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太皇太后平静地说。

“啊?”玄烨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想一想,又说:“老祖宗,我是不明白,我只是让他们会议回奏,怎么就擅自将苏克萨哈下了狱?”

“哦,让苏麻喇姑讲给你听。”

苏麻剌姑于是向皇上禀告详情:鳌拜拿了苏克萨哈的奏本,在议政王大臣会议时传达皇上的旨意,是这样说的:“尔等勤受皇考遗诏辅朕七年,朕正欲酬尔等功劳。兹苏克萨哈奏请守陵,说‘如线余息,得以生全’,不知有何逼迫之处?在此何以不得生?守陵何以得生?朕所不解,着议政王大臣会议具奏。”

议政王大臣们接此圣旨,很快就议得回奏:“将苏克萨哈及伊子孙并本旗下弟兄俱拿问。”而辅臣们很快就得到了皇上的谕旨:“依议。俱着拿问。”

听到这里,玄烨争辨道:“我没下这道谕旨!下给议政王大臣的谕旨也没有说那些何以得生、何以不得生的话!鳌拜怎么可以擅自矫旨!”

太皇太后望了望自己修得洁净纤美的手指,说:“辅政七年,哪一道圣旨不是由他们代下?你刚亲政八天,他们还有佐理之权,怎么就不可以自传圣旨?”

玄烨咬住嘴唇,皱起了黑眉。

“苏克萨哈的二十四项大罪呢?拿给我瞧瞧。”太皇太后说。玄烨忙命小太监跪呈折匣。苏麻喇姑接过、打开,奉给太皇太后。她从头看下去。静静的殿堂里,只有翻动折子的细微声响。

太皇太后看罢,放在案上,说:“这二十四项大罪,也并非全然无理。前面数项实属犯上大不敬。说他奏请守陵是不愿归政,只怕也说着了根儿。”

玄烨记得,第一项大罪便是苏克萨哈怨望,奏请守陵是不愿归政。第二项大罪,当年哭送先皇帝梓宫时竟敢乘马;第三项大罪,竟敢用先皇帝陵寝之陵砖砌自家茶房厨房;第四项大罪,皇上射猎嫌弓软而加硬,竟在一旁说“我们此人寡嘴琐碎、自作知识”,诚为大不敬等等。其余都不如这几项来得骇人听闻。玄烨略一迟疑,说道:“老祖宗,苏克萨哈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更不该判凌迟严刑……”

太皇太后扭头关切地望着他:“你想怎么样呢?”

“罢了他的辅政,在家赋闲,也就可以了。”

“鳌拜难道就此罢休?”

“鳌拜未免太跋扈了!”玄烨眉宇间隐隐露出怒意。

“那么,你最初要鳌拜传旨议政王大臣是什么用意呢?”太皇太后乌黑的眼睛变得更加专注,一眨不眨。

“我想议政王大臣们能议得苏克萨哈是受鳌拜逼迫不得不辞政,鳌拜专横之状自明。这样,两人都罢辅政,只留下一个遏必隆。”

太皇太后点点头,“我说你并未做错。只是墙倒众人推,议政王大臣也难逃此例。鳌拜权倾中外,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实在也难怪……不过,苏克萨哈罢辅政已成定局,也算清除一个隐患。”

“老祖宗,你的意思是?……”玄烨心里惊异,嘴上不敢说。

“傻孩子,两个都垮办不到,垮一个也是好的。对于你,没有多大区别。”

玄烨明白,如果苏克萨哈得势,其专横跋扈也不下于鳌拜,或许不像鳌拜这么粗鲁、直截了当。但刁滑的笑面虎不是更难对付么?玄烨只是觉得处死苏克萨哈这样一位辅政大臣,而且使用凌迟的酷刑,太伤朝廷的脸面,会给皇阿玛带来知人不明的昏味恶名。所以他又说:“老祖宗圣明,孙儿明白了。可苏克萨哈最好不死……”

太皇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唉,那样自然最好。可是苏克萨哈死不死,恐怕由不得我们了……”

玄烨咬咬牙,眉头皱得更深。是啊,如今鳌拜权势那么大,玄烨又刚亲政,什么都不熟悉,朝廷上下有多少人服从皇上?难道能为苏克萨哈跟鳌拜撕破脸皮吗?他沉默不语了。

“你也不必太费神。”太皇太后又微微一笑,“当年太祖太宗皇帝开创江山,杀人如草。因怨望和大不敬而杀却的大臣也不在少数,算不上失德。”

玄烨心里一动,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左传》你早巳读过了吧?再读一读《郑伯克段于鄢》,或许能揣摩出几分道理来……”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玄烨,笑着这样说。

当晚,玄烨真的打开《左传》,翻出《郑伯克段于鄢》,把熟得可以背下来的文字,又看了几遍,默坐着想了想,叫道:“小秦子小赵子过来,听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别跪别跪,好好听着就行。”

两名书房随侍小太监赶紧垂手立在炕桌边。

“有一个国君,他的幼弟仗着太后宠爱,总是桀骜不驯、逾制犯上,不但有不臣之心,还想夺位篡国。大臣们屡屡禀告,请国君制止,国君只是不睬。禀得多了,他才淡淡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直到那幼弟明目张胆地起兵造反,国君才发大军一举克之。你们说,这国君如何?说真心话!别敷衍!”

小赵子立刻赞扬:“国君真聪明!不,不是聪明,是高明!这就叫不到火候不揭锅嘛!……”

“小秦子,你说呢?”小秦子低头想了好半天,说:“国君明知幼弟所行不义,为什么不早早劝告制止?”

小赵子立刻回答:“皇上说得明白,这幼弟是太后的心尖子,国君责备幼弟惹太后不高兴,不就有伤孝道了吗?”

小秦子反驳:“那等到最后幼弟造了反又除掉他,就不惹太后伤心、就不伤孝道了?”

小赵子张口结舌:“这,那,谁叫他造反呢?自找倒霉嘛!”

小秦子又反驳:“这倒霉才不是自找的!是国君养成的!有意姑息养奸……”

玄烨暗暗点头:姑息养奸,书房师傅们讲到《郑伯克段于鄢》时,就是这样批评郑伯郑庄公的,说他不该故意养成幼弟段的奸谋,又反手去除掉他。

小秦子又说了一句,叫玄烨心下“咯噔”一跳:“照我们老家老人们的话说,这人就叫阴!”

“阴?是什么意思?”

“阴还不懂?阴险、阴毒、阴狠,对你好对你赖都居心难测,还不把人吓死?用这一手对付亲兄弟好朋友,可就算是卑鄙小人啦!”

“胡说!胡说!”小赵子忽然找到有力根据,来了反驳的劲头儿,唾沫星子乱溅:“是那幼弟先有异心,国君才想这法子。

要不,干等着挨刀吗?干脆让位给他幼弟好啦!”

小秦子连忙退却:“我又不是说的故事里的国君哥儿俩,我是听老人们这么空指着一种人说的……”

“好啦,别争了!”玄烨出面制止,“各有各的理,去吧,弄点热奶茶来。”

小太监们退了出去,书房里只有玄烨一个人了。他又沉浸在思索中。

太皇太后要我从中揣摩什么呢?是不是说,鳌拜恶迹未显,应静待他自毙?或者,放手让鳌拜为所欲为,养成他骄横跋扈、众叛亲离,再一举除之?那么,我就须暂时忍耐,积蓄力量,徐图自强,待机而动……

阴险?卑鄙?

如果别人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呢?……真叫人不寒而栗!

确实阴险,确实卑鄙!

然而,江山社稷、朝廷生杀予夺大权,本来就是我的!由他代管而已,管出瘾了,不想归还、不肯归还了!

欺负孤儿寡母,不是更阴险、更卑鄙么?

从小苦苦读书习武,学得一身治国安邦的大本事,早就安心大展奇才、一舒抱负,让天下人、让祖先、让后代见识见识玄烨!

他却占着原不该他占的位置不让,把理应在位上的皇帝推到一边,捆住手脚不得动弹!

“是可忍孰不可忍!”玄烨嚷出此刻心头浮上的一句古话,声音之大,把自己吓了一跳,赶忙收住。

他不停地在书房里踱过来踱过去,不觉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与宫里的重要交谈同时,鳌拜的宅院深处,也议论着同一个话题。

正厅里坐满了鳌党的主要人物。好几根烟杆喷云吐雾,厅上十多支大烛的光亮,都照不透那层空中浮荡的呛人的烟云,加上话题令人烦躁不安,在这初秋的晚风送爽的月夜,他们一个个都感到燠热难当。尽管都身着便装,可是在鳌拜面前谁也不敢过于随便,连帽子都没有摘下。

主位上坐的是鳌拜。他一直皱着浓眉,很少讲话,但听得十分仔细,表情始终严毅,毫无笑容。他的下首坐着他的弟弟巴哈、穆里玛、儿子那摩佛、侄子苏尔玛等人。客位上顺序坐着班布尔善、阿思哈、马尔赛、噶褚哈、图必泰、济世等。这都是朝廷里最有权势的大臣,是大朝廷中真正左右政局的小朝廷。

班布尔善做着极快的手势,他的话也像他的手势一样又快又流畅:“……苏克萨哈的二十四项大罪,是鳌公同我详细议过的,只头几条就足够把他处死!再说,他早已一垮到底,手下没人能为他翻案,有什么后患可虑!”

“自古两雄不能并立,”马尔赛立刻响应说,“苏克萨哈决不可留!杀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未必,”巴哈慢声细语,微微耸了耸眉尖,“苏克萨哈究竟是顾命大臣,先皇遗诏名列兄长之前,如今杀了他,只怕朝野震动,人心不服。”

也就是鳌拜的亲兄弟敢说这样的话。在座的人听了都有点失色,拿眼睛去看鳌拜。鳌拜只不做声,但严厉地看了巴哈一眼。巴哈默默低了头。穆里玛哼一声,掉头向着巴哈道:“巴哈哥哥,你忒懦弱!是不是也中了蛮子的毒,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人心服不服顶个屁!咱八旗开进山海关,杀遍中原江南,蛮子哪一个心服了,可咱大清不是照样儿取了天下!不服?他妈的,砍了头他就服了!”

巴哈低声地又嘟囔一句:“皇上刚刚亲政,就……”

一直不出声的鳌拜沉着脸突然反问:“就怎么样?”

巴哈的眼神与鳌拜那亮闪闪的目光一碰,胆怯地躲开了。鳌拜狠狠地说:“就是要在这时候,来它个下马威!”

众人一震,一起望定鳌拜。

“班中堂方才说了,朝廷里那些蛮子趁着皇上下诏求直言的空子,稀里哗啦说了好多狗屁话,把辅政这些年的国事贬得一钱不值。这是个浪头,还想用蛮子那一套偷换咱满洲人的天下。这可不是小事。就得借杀苏克萨哈给他们颜色看看,非把这个浪头打下去、压个粉碎不可!”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赞美鳌公深谋远虑,拿得准打得狠,不愧满洲智勇双全的英雄。

马尔赛笑嘻嘻地对身边的噶褚哈说:“对对!这下马威最是要紧,别说那些蛮子要吓个屁滚尿流,我看小皇帝也……”

噶褚哈笑道:“还用你说!这下马威就是要对这小皇帝威一威哩!”

鳌拜喝道:“胡说!你们胆敢讲这些大不敬的话!”

马尔赛和噶褚哈连忙谢罪,发誓以后再不敢胡说。阿思哈却赔笑着问:“杀苏克萨哈当然千该万该。可是,皇上能准吗?”

鳌拜胸有成竹地说:“皇上年纪虽小,却聪明有见识,自幼就讨厌那个家伙。对咱十发敬待。只管放心。”

他们又商量了一气对苏克萨哈亲族亲信的处置,眼看夜色已深,各自告辞回家。鳌拜叫住马尔赛,说他妹子有事找他。马尔赛就随同鳌拜到玛尔赛的楼上去了。

见哥哥来到,玛尔赛很高兴,摆出茶点款待,三人坐定后,她又问起嫂子和侄儿侄女们安好,从柜里拿出一大包衣料首饰,还有许多细点,要哥哥带回家去。

马尔赛拿起酥饼咬了一口,笑着对妹妹说:“小妹,当年仗势欺人的苏克萨哈,这下子可完蛋啦!”

玛尔赛也笑道:“正是呢,咱爹娘泉下有知,也该安心瞑目了。”她明媚在眼睛热辣辣的望着鳌拜,毫不遮掩地赞道:“人们只知道称赞爷是第一等巴图鲁、军功天下第一,安知他的见识才具更是出类拔萃呢!”

当着别人,哪怕是马尔赛这个大舅子,鳌拜从不对玛尔赛表示亲昵,他脸上淡淡的,只不过没有平日的严毅而已。听玛尔赛赞美,他扭头回视,触到她热得发烫的目光,心里一荡,忙低头去呷了一口奶茶。

马尔赛立刻响应:“正是呢,大清亏得有了鳌公,蛮子才不得染指。鳌公文武全才,定是上天特意降生人间降妖伏魔,护佑太祖太宗皇帝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明知鳌拜善武缺文,硬说是“文武全才”,反正吹牛拍马不花本钱,马尔赛滔滔不绝、天花乱坠,他妹子听得心里十分受用,鳌拜只不做声,仅唇边略略透出一丝笑意。

马尔赛又说:“这回扳倒了苏克萨哈,朝廷里就再没有人敢作梗了。鳌公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总管朝廷内外军政大事的第一人啦!”

鳌拜略皱了皱眉,道:“不要胡说!还有诸多王爷在上。”

马尔赛喏喏连声:“那是,那是……不过,王爷虽然尊贵,论权势决然不能与鳌公相比……再者说了,打江山的王爷们早巳过世,眼下这些王贝勒贝子公,哪个不是承袭祖荫、吃老爷子的功劳:于我大清又有什么建树?安能跟鳌公相比?凭什么高踞鳌公之上呢?……”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偷看鳌拜的脸色。鳌拜瞥了马尔赛一眼,神色很是古怪,似喜似怒,叫人摸不准其中的含义。马尔赛决定进一步试探:“我这话许是说得过头点儿,可是实情。要论鳌公对咱满洲祖宗的勋劳,只怕当今皇上也未必能……”

“嗯?”鳌拜陡然沉了脸,目光森然,瞪着马尔赛。马尔赛吓了一跳,连忙缩住口,尴尬地“嘿嘿”一笑,端起了茶碗,心头“怦怦”乱跳。这前后,玛尔赛只微笑着听哥哥胡诌,不当回事。见鳌拜真的生气了,连忙又倒了碗热奶茶,轻轻递在鳌拜手中,把玉葱般的小手搭在他肩上,柔媚地笑道:“我哥哥心直口快没遮拦,别理他,犯不着生他的气。”

鳌拜面色转霁,端起茶碗要喝。可马尔赛不把那层意思说透,总不甘心,便赔着笑脸说:“鳌公有所不知,我这妹子周岁时,有大喇嘛给她推算过,说她有贵妃娘娘之命,那么,奴才我,也有当国舅的一天啦?……”

话未落音,“啪”的一响,鳌拜挥手摔了茶碗,那刻花的银制茶碗登时七歪八扭地变了形。他直跳起来,虬须怒张,目光如电,面孔涨得发紫,一把揪过马尔赛的胸领子,挥手重重地扇了他两耳光!马尔赛顿时嘴角涌出鲜血,脸颊失去知觉,被打得头昏脑涨,吓得浑身哆嗦。鳌拜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你听着!我们瓜尔佳氏,世代忠良,敢有不臣之心,亲生儿子也立杀不饶!你今儿胆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看我饶得了你!”

说着,鳌拜反手去腰边摸佩刀,偏偏身穿便服,没有任何刀具。他用目光四下寻找,左手仍紧紧揪住马尔赛不放。

马尔赛吓得丧魂失魄,连连用眼睛向妹子求救。可玛尔赛只站在那里,并不动容,没有援之以手的意思。总算他有急智有口才,笑着连声道:“鳌公,鳌公,你怎的这般性急!要杀奴才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奴才实在不过是想试试鳌公的忠心,说了个笑话,唉,何必当真、何必生气呢!……”

“嗯?”鳌拜盯着马尔赛,手上的劲儿减弱了些。

“真的,真的!早听人说鳌公功高不居,对朝廷忠心耿耿,奴才总想试试深浅,这才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不想鳌公之忠果然惊天动地,盖世无双!奴才真是五体投地、千服万服!……

就看在我妹子的面上,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鳌拜左手又一加劲,马尔赛全身几乎僵硬了,只听鳌拜毫不留情地喝道:“马尔赛小子,你听好,再敢胡说八道,我拿你脑袋拧下来!”

“是,是!奴才再也不敢了!”

“滚吧!”鳌拜撒手一推,马尔赛一个踉跄,差点摔个跟头,连忙立住脚请个跪安,就要退出。鳌拜一眼看到呆立在侧的玛尔赛,心下有点后悔,便又喊了一声:“回来!把你妹子带的东西拿上!”

马尔赛猛地一松弛,顿觉眼花头晕,他强撑住捧起那个包袱,又感叹一句:“今儿个我算明白了,这大清朝廷果然是不可一日无鳌公啊!”

“快滚吧!”鳌拜再喝一声,已不是方才叱咤的口吻了。马尔赛极其识相,赶紧对鳌拜叩了个头,向妹子作个鬼脸,退出去了。直到出了门,才使袖子抹去嘴角血痕,用手轻轻抚摩肿起来的腮帮子。

鳌拜皱着眉头对玛尔赛说:“你这个哥哥真够混蛋,无法无天]不教训教训他,他还得痴心妄想!”

玛尔赛只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鳌拜,不动也不说话。

鳌拜猜想她不高兴又不敢说,便把口气放缓:“这也是为他好。作臣下的心里若存了那点念头,还得了吗?天地神灵不容、祖宗不容啊!”

玛尔赛还是不做声,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细细打量他。

鳌拜口气更软了:“你……生我的气了?”他眼里的冷酷全消失了,目光十分柔和,与他严肃的面容形成奇怪的对照,慢慢向玛尔赛走去。

玛尔赛一声尖叫,直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仰着脸,哽哽咽咽地哭了。

鳌拜连忙扶她起来:“你这又是为什么?”

玛尔赛含泪笑着抽抽搭搭好半天,才说道:“奴才是心里高兴。奴才果然没有看错,爷不但是当今最大的英雄,还是当今第一个大忠臣!……”说着,就把娇美的脸深深地藏进鳌拜那又宽又厚的胸怀里去了。

鳌拜心头一热,伸臂紧紧地搂住了她。

次日,玄烨听政方毕,鳌拜便随同皇上到了乾清官上书房,请求皇上批下昨天议政王大臣会议关于凌迟处死苏克萨哈的奏本。

果然,玄烨一口咬定,苏克萨哈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所以不允所请。这原在鳌拜预料之中,他也已想好了对策,便拿苏克萨哈的二十四项大罪一条一条地陈奏,照他的说法,每一条都是死罪,所以必须凌迟处死并且灭族。

这样,从早到晚,鳌拜喋喋不休,强奏苏克萨哈之罪,定要皇上应允。玄烨只是不肯松口,但又不能得罪这位辅政大臣,只得听他强奏。

眼看着太阳从东边移到西边,又从西边一点一点地向西山靠近,君臣二人还在僵持之中。鳌拜不住地上奏,玄烨半听不听就是不肯点头。玄烨已用了两次点心,上了好几回奶茶清茶,而鳌拜只被赐给一杯清茶和两块松饼。鳌拜觉得把自己一辈子的耐心全聚在今天使用了,唇焦舌躁、又饿又渴,可那不达目的决不甘休的信心支持着他,他非要这不懂事的小皇帝屈服不可!这小皇帝平日文静听话,今天不知怎么犯了牛脾气,真是个十足的、不知轻重的娃娃!

当太阳的金边贴在青蓝色西山峰头的时候,鳌拜觉着焦躁异常,他的耐心到头了。

他忍着饥渴、忍着气,不知是第十几遍还是第几十遍地问道:“皇上,究竟准奏不准奏?”

玄烨脑袋略略一歪,像个任性的孩子:“朕不准。”

鳌拜再问:“难道苏克萨哈这些罪恶皇上都不认?”

玄烨道:“卿傅,朕已反复说过,苏克萨哈有罪,但罪不至死,罢了他的辅政也就是了,何必做那么绝?”

鳌拜道:“自皇上幼年,老臣就时时谏正,凡事不可心慈手软,此事必须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如皇上这般行事,岂不是留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

玄烨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太皇太后不是也这样说吗?

“苏克萨哈心怀怨恨,大逆不道,其子查克旦招权纳贿,罪在不赦,倘不明正典刑,只恐怕天下人都要说皇上枉法徇私了!”

一句重话甩过来,玄烨气得涨红了脸:究竟是谁在枉法徇私?知道此刻不能发作,又实在气他不过,只得强压怒火,竭力平静地问:“卿傅,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与苏克萨哈都是先皇帝顾命大臣,为什么定要把他凌迟处死呢?”

鳌拜心火上冲,也在极力控制,愤愤地大声说:“老臣要正国法,也要为君除奸,一片忠诚可告先帝!”

玄烨好半天地瞧着鳌拜,全然是十三岁的男孩子不相信大人说话的神情。鳌拜越加生气,也就越加不屈不挠:“当初先皇帝龙宾上驭,不以老臣为不肖,面嘱老臣须时时教诲陛下。老臣耿耿忠心,无非为着大清江山,为着皇上的天下……”鳌拜说着,竟又滔滔不绝了,什么敬天法祖啦,什么先皇遗诏啦,太祖皇帝如何、大宗皇帝又是如何啦,越说越多,总而言之一句话,皇上应当听辅政大臣的话。

玄烨起初还听着,后来东张西望一会儿,竟翻开桌上的一本《通鉴》,自顾自地看起来。

鳌拜一直低头进谏,喉咙又干又痛,嗓子全都哑了。忽听翻书的声音,抬头一看,小皇帝全然不理睬自己一番苦口婆心,倒翻着一本线装汉文书看得起劲,顿时勃然大怒,一切礼仪忌讳全都抛到了脑后,厉声说:“好哇!你刚亲政几天,就力拒忠谏,不拿我鳌拜放在眼里,我,我……”他气得浑身发抖,呼吸不畅,胸口憋闷,眼前发花,想到自己一生为皇上打天下,九死一生,浑身是伤;这些年厉行严政,被人暗中唾骂,还不都是为了他爱新觉罗氏的社稷江山?几十年沥血呕心保他皇家,却被这丁点儿大的小皇帝如此轻慢,直是视若无物!向来极其高傲自负的鳌拜,怎能忍受这样的侮弄!冲动之下,头脑发昏,竟捋起袖子,伸着钵盆大的拳头,向玄烨逼过来,要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小顽童!

玄烨听到鳌拜声气不对,一抬眼,却见鳌拜像棵魁梧的大树逼了上来,虬须尽张,青筋暴起,通红的眼珠似乎要蹿出火苗子,肤色原本黧黑的面容,因愤怒而涨成青紫色,竟成一副狰狞的凶相,十分吓人。玄烨大惊,高喊一声“哎呀”!从御座上直跳出来,退到御座后的屏风边,心头“怦怦”乱跳,尽管表面极力镇静,嗓子却在发抖,鼓足勇气喝道:“鳌大臣,你……”

一句“你要干什么”立刻就要冲口而出,但玄烨立刻意识到,这句斥责似的问话会火上浇油,激化眼前的事端。百念闪转之间,他换了另一句平稳妥当得多的话:“你这是怎么啦?”说话间,两只手紧紧扶住御座的靠背,随时准备撒腿飞跑、逃离现场,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鳌拜。

鳌拜一愣,刹那间清醒过来。刚才他只是恼羞成怒,激愤过度,以至一时失去理智,并没有别的意思,被玄烨一问,反倒呆住了。

门外侍卫听得皇上“哎呀”一叫,立即心急如火地冲进书房。皇上要是有什么意外,他们和他们的亲族休想活命!冲在最前面的是索额图和鳌拜的幼弟卓布泰。索额图见状,立刻纵身一跳,插在鳌拜与皇上之间,一手按刀,厉声喊道:“鳌大臣,请往后站!”

鳌拜连忙后退了几步,又听得自己的弟弟小声嘟囔:“又犯脾气了……”

鳌拜躬身垂手,分辩道:“老臣只不过……”

玄烨飞快地对所有的人扫过一眼,心念飞转,跟着就“哇”的一声,张嘴大哭起来,一面抹眼泪,一面慢慢走回御座,把鳌拜和侍卫们都哭愣住了,一个个不知所措。

玄烨指着鳌拜,哭着说:“你,你……”

鳌拜“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摘下顶子放在身边,向皇上连连叩头谢罪,不安地说:“老臣武人出身,气性不好,过于粗鲁,惊了皇上,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话虽如此,他的表情语调并不诚惶诚恐,仍是一团焦虑和急躁:“老臣实在是赤Ⅲ忠心为皇上着想,并无恶意啊!……”听玄烨哭声渐低,便又迫不及待地说:“这苏克萨哈……”

玄烨哭声又大了:“啊啊……我不管啦!我不管啦!……朕刚刚亲政,就杀辅政大臣,于情于理,哪儿说得过去呀……”

鳌拜的火气又冲上来:“大逆不道、奸佞狡诈的家伙,有一个杀一个,决不可留!”

玄烨畏畏缩缩地看看鳌拜,垂了头,声音小小地说:“依卿傅的意思,该怎么办呢?总不好杀人太多吧……,,这是玄烨的真心话。自他长成懂事以来,每向自己的宝座跨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都有人掉脑袋。不是么?费扬古家族和四侍卫,汤若望和李祖白以及王登联、朱昌祚、苏纳海三大臣——每每深夜辗转难眠,常为此抱憾,心里不无歉疚。如今又是苏克萨哈!他虽自幼不喜欢这个人,但要他下令诛杀辅政大臣,为那累累人头上再加一批,他无论如何不忍心!

鳌拜反倒哈哈笑了,道:“什么‘仁’啊‘宽’啊,蛮子的书也信得的么?要是太祖太宗皇帝也讲这一套,咱们满洲现在还在长白山黑龙江打猎捕鱼哩J太祖太宗皇帝、开国诸王,哪一个不是杀人如草的英雄!那会子但凡有叛臣逆贼,都要诛九族。老臣进谏多少遍了,皇上你承继祖业,就不能学学祖上的英雄气概?”

玄烨心里忽悠一颤:这分明在嘲骂他是不肖子孙!刹那间,本来就被怒火填满的胸膛几乎炸开j他猛地站起,一把拿住御砚——下一个动作也许是要向鳌拜砸过去,也许是想摔到地上大发脾气——捏得手都在哆嗦。大概是索额图轻声一咳嗽,也可能是皇祖母赐给的那支经天纬地御笔使他骤然冷静下来,仿佛拖着千钧重石走过独木桥,非常费力,非常沉重,他终于松凡沾着他一点气息的东西,都使玄烨的愤怒火上浇油。

“天哪,这是怎么啦?”太皇太后的声音使玄烨和众人一愣。

她站在门口,对凌乱的正间、次间只扫了一眼,便把目光集注到玄烨脸上。玄烨满头满脸是汗,额上青筋凸起,竖着黑眉瞪着眼睛,面颊抽搐着,大口大口喘粗气,仿佛认不出面前的祖母了。

太皇太后心里一酸,差点儿落泪。她温和地微笑着,对玄烨伸出手:“来,快别生气了,到皇阿奶那儿去吃螃蟹。”

玄烨对祖母呆呆地望了片刻,大叫一声:“老祖宗!”跟着扑过去,搂着祖母号啕大哭,泪如雨下,哭得几乎顺不过气儿。

太皇太后轻轻摩挲着孙儿的脖颈,又心疼又感叹地柔声说:“哭吧,哭吧!好孩子,真难为你了!我都知道了……这会儿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

玄烨靠在祖母温暖的、坚实有力的怀中,痛哭一场,这回是真的哭、真的泪。他的愤懑苦恼、他的被压制得透不过气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路……

两天后,玄烨去太皇太后处请安。她问道;“苏克萨哈的事了了吗?”

玄烨回答说:“昨日午时已经行刑。”

“哦,这么快?”

“鳌大臣着急得很。行刑正选在我亲政满十天的日子,真是个下马威!”玄烨的语调中满含怨毒。

沉默片刻,太皇太后回头问苏麻喇姑:“杀了哪些?”

苏麻喇姑看了皇上一眼,低声答道:“苏克萨哈处绞,长子查克旦处磔,另有六子二侄一孙皆处斩,家产籍没。族弟白尔赫图、额尔德皆处斩……”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白尔赫图有大功,是勇将,是朝廷有用之才,竟也株连了?”

苏麻喇姑声音更低:“是。菜市口人山人海,哭的骂的乱扔脏物的都有。查克旦确是做过许多坏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苏克萨哈终归还是有罪,死不足惜。

白尔赫图可惜了……朝廷上下还安静吧?”

玄烨冷笑着,恨恨地回答:“安静,安静极了!一点声息也没有!都被他的下马威镇住了!现下六部三院都赶着去向他禀事奏报,汉官们热闹了一阵,又都噤若寒蝉了。哼,我这个小皇帝不也叫他给降住了吗?”他越说越气,声调不由得提高了,看看又要站起来,触到祖母责备的眼神,他知错地低了头。

太皇太后劝慰道:“审时度势,不可鲁莽,我已对你说过多次。要紧的是你必须不动声色,让他不知虚实,不敢贸然行动。

来日方长,慢慢对付吧!”

玄烨犹自愤愤不已:“他真如王莽、曹操一般,专门欺负孤儿寡母,朕却不是孺子婴、汉献帝,可以任他摆布!……”

太皇太后望定他,问:“事已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玄烨眉毛一扬,脸色骤然转为平静,乌黑的眼睛深处亮光闪闪,像是映在深深井底的星光,他略略一顿,胸有成竹地说道:“头一件,要加恩辅臣,鳌拜、遏必隆辅政七年,大有功于社稷,此次又扳倒了苏克萨哈,为朝廷除了后患。我想,遏必隆于原有一等公外加授一等公;鳌拜于原有二等公外,授为一等公。他们原有的一等公、二等公爵位,由他们长子承袭……”

太皇太后的目光始终不离玄烨,她没料到孙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其次,这回联衔上书奏请亲政的四贞姑姑、平西、平南、靖南各王及王世子等人,也要找个恰当机会加爵封赏,以示国恩……”

太皇太后听着听着,目光由惊异变为赞扬,由赞扬转成感动,不待玄烨说完,她心头一热,眼角发烫,赶忙背过身去,掩饰闪亮的泪光。玄烨连忙停了话头,起身走到祖母身边问道:“老祖宗,你怎么啦?”

太皇太后没有回身,肩头微微抽动,声音也克制不住地有些发抖,但还极力带笑说道:“小鹰长大了!……你这样明白事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就是你阿玛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总算我没有白费心血……”声音嘶裂,说不下去,她赶紧咬住嘴唇,抑止将要冲出的呜咽。

“老祖宗……”玄烨连忙拉住了老祖母的手。

“没事,没什么,”太皇太后极力使自己平静,轻轻拍着孙子的手背,笑道:“要知道,人太高兴的时候,也容易落泪的……”

太皇太后为人慈祥温和,但玄烨也从没见过她这样动感情。想想她养育、教导、护佑两代冲龄皇帝,历了多少艰险、经了多少惊涛骇浪,如今又面临着鳌拜这个强大对手的挑战,望着她那露出星星白发的双鬓,玄烨不由得一阵心酸,也潸然泪下了……



皇后去慈宁宫晨省出来,坐上肩舆,唇边还留着微笑,心里还在默默回想着方才太皇太后摘桑叶喂蚕的动作和她如深色丝绒一样温厚柔密的声音。

皇后清晨进慈宁宫时,太皇太后已不在宫中,苏麻喇姑请她到南花园临溪亭南的东房去,说昨天把那儿布置成蚕房,设了临蚕太监和采桑宫女,今天天刚亮,老佛爷就兴冲冲地去看那些蚕宝宝了。

她赶到蚕房,看到了这么一幅景像:在宫女太监簇拥之中,太皇太后坐在蚕筐边上,双手平举着,左手心里托着一条小手指粗的雪白的蚕儿,右手拈着一片碧绿的桑叶喂它,蚕儿蠕动着柔软的身体,晃着脑袋一遍一遍地吃过去,桑叶很快就变小了。

皇后上前跪安:“老祖宗吉祥!”

“哦,你找到这儿来了。”太皇太后向皇后微笑点头示意起身,“快来瞧瞧,这蚕儿多会吃,吃得多乖啊!”

皇后脚步迟疑,欲进又退。她虽然处事之谨慎老练、沉着大胆远远超过她的年龄,但生来最怕那些肉乎乎的没有脚的软体虫子。现在那蚕儿的形状和动作,让她身上一阵阵地发麻,她硬憋住气,把一声尖叫堵回嗓于眼儿里。太皇太后高举左手,让掌心的蚕儿向着光,喜爱地眯眼望着:“等它整个身子变得雪白透亮,就该吐丝了。一肚子全是丝啊J喏,你也瞧瞧。”说着,把蚕儿往皇后手中放。

皇后浑身哆嗦着伸出手,咬住嘴唇,在蚕儿将落之际,赶紧闭住了眼。可是在那冰凉的软软蚕儿触到掌心时,她再忍不住,猛地尖叫一声,好像落下的是一块火炭,急忙甩掉,几乎出于本能地飞快躲到太皇太后宽阔魁硕的身体后面,十足的吃惊小女孩儿娇模样。

太皇太后先是耸眉惊异,随即就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周围的人也都低头抿嘴悄悄地笑了。

“看你娴静温雅,事事知大体懂道理,竟怕这小小的蚕儿!”

太皇太后抹去笑出来的眼泪。皇后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垂手站到老祖宗椅侧。

“从今往后,你得历练历练,抽空儿多来蚕房看看养蚕,自己也动手喂喂桑叶什么的。”

“老祖宗,我……”

“不是我老太婆故意难为你。养蚕是轩辕黄帝的皇后嫘祖兴起的,我看历代都有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以劝天下的大礼,所谓农桑农桑,是国家之本、万民之本,男耕女织嘛。咱们满洲蒙古起自关外,祖先渔猎游牧为生,如今天下一统,农桑才是正道,耕、蚕之礼也得兴起来。你说呢?”

“是,老祖宗。”

“待皇帝年长之后,当行亲耕之礼,设先农坛祭农神;皇后自然要采桑养蚕,行亲蚕礼,设先蚕坛祭嫘祖,为天下万民作则。农桑兴旺,天下自然温饱丰足了……”

后来,老佛爷看定皇后,说:“你早些回去吧,看看皇帝那里有无要事……”她迟疑地打住了话头。

皇后没有注意,只恭敬地禀告说,要去乾西五所去看望大阿哥。

老太后笑了,微微点头。皇后出门之际,听见太皇太后不知对谁在夸赞她:“好孩子,贤惠人啊!……”

肩舆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皇后体味着老祖宗的赞美,心里阵阵温暖。她拿定主意,明日起,天天进蚕房,无论怎么害怕、恶心,也得让那肉乎乎的家伙在手掌里爬!……

皇后要去看望的大阿哥,是去年九月出生的,就要满八个月了。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然要拿任何皇子皇女都看作是自己的子女,才能合乎慈孝和顺的妇道。

大阿哥的生母,是太皇太后赐给皇上的使唤丫头云妞儿。生了阿哥,她便进位荣贵人,成了小主,住进了永寿宫。人们这时才知道她的家世姓氏:马佳氏,员外郎盖山之女。云妞儿平步青云,引起多少同伴的羡慕。如今,后宫的眼睛又都盯住了霞妞儿,看她身子一天比一天明显,或许又是一位贵人。

大阿哥出生的时候,皇上刚亲政两个月,忙得不亦乐乎,光是亲自甄别部院大小官吏、引见外省督抚司道府州县各官,就花了好长时间。对每个人皇上都做了评点,以求心中有数。虽然很辛苦,却乐此不疲,津津有味。记得大阿哥出世的消息禀告皇上时,他正在往吏册上注评语,一听此信,登时把笔一扔,高兴得直跳起来,完全忘记了平日的威仪,哈哈笑着大喊大叫:“啊哈!我有儿子啦!我当阿玛啦!”

那时,他真是坐立不安,兴奋至极,搓着手满屋里乱转,后来突然一挺身子,把胸膛拍得“嘭嘭”响,笑着对皇后说:“有了儿子,男人才真正觉得自家是男子汉大丈夫!如何?”瞧他那得意自豪的样子,真叫人忍俊不禁。要不是皇后提醒,他连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处致贺的事都忘了呢!他给大阿哥起了个蛮子味十足的小名儿:承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居然都很满意!

自那以后,皇上再没有那么全心全意地高兴过了。

这八个月里,皇上的举动是颇为奇怪的。上朝听政和颜悦色,对辅臣崇礼有加、言听计从。时不时的,把皇上的威严撇到脑后,露出小孩子家爱玩的本性:今天去打猎,明天要捕鱼,过几日又想起来要往名刹烧香访僧,使两位辅臣颇为头痛。不过,御门听政天天举行,一切祭祀大典,皇上都亲自行礼。顶多说他缺少治国才能,却指不出他有任何失德的地方。

但是皇后很清楚,玄烨心里十分苦闷。回宫以后多半埋头读书习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原因她也清楚:辅臣专擅,完全剥夺了玄烨治理国家的权力。如果玄烨是个平庸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从小就认定他承继祖业是天意,这天下是他的,他一心要当治国理政的英主,怎能忍受当傀儡的处境?何况辅臣擅权本身就包含着某种威胁呢?

皇后叹了口气,又想到昨天晚上玄烨来坤宁宫时,精神不大好,说是有点伤风,不知今儿是不是见好了?……夫君那疲倦的面容、忧伤的眼睛,此刻好像就在眼前,皇后一阵心悸,满怀同情和爱怜。

太皇太后刚才说:“早些回去吧,看看皇帝那里有无要事……”有所指么?是什么事?皇后心里一慌,去乾西五所看大阿哥的事顿时撇到脑后,微不足道了。

“停下!”她对抬辇的小太监们吩咐一声:“去乾清宫!”

皇后在乾清宫前下辇,正遇十几名侍卫顺序而出,见是皇后御驾,一排跪下请安。恍惚间,最后两名侍卫又奔回殿中,大约是忘了什么东西。领队的索额图禀告说:“奴才们奉太皇太后和皇上御旨,往文渊阁领取《大学衍义》,颁赐部院诸臣。”

皇后见领队是自己叔父,也就不再多问,点点头,启步就要往前走。索额图又说:“启禀皇后娘娘……”皇后停步,回头看看叔父欲言又止,想必是娘家有事,当众不好说,于是吩咐道:“你去吧!皇上和老祖宗的事要紧。”

皇后走过去了,侍卫们还跪在那里。望着皇后将进乾清宫,众人暗暗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皇后跨进宫门槛,两名侍卫一跪一立地迎着她。跪着的原来是佟国维,恭恭敬敬地说:“奴才请安,皇后娘娘吉祥。”

另一名侍卫好大胆,见皇后竟不跪!他站在佟国维身后门扇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他黑黑的胡须和身段。他竟敢直冲着皇后走过来!不容皇后愤怒地叱出声,他已贴近她身边,低声说:“你千万不要声张,等我晚上回来告诉你。”说罢,两名侍卫一起出门,会同队伍匆匆走了。

老天,这是皇上!皇后愣住了。他要干什么?

早些年,皇上扮小太监去观象台看日食测定,那实在是小孩子的好奇心。亲政之前,他又不时穿上侍卫服色,借机往内三院、内务府各处溜达,和那些满蒙汉族的中书、笔贴式、书吏们聊天闲谈,皇后也不以为不妥,还代他隐瞒,不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知道。可今天,他已经亲政,认识他的官员越来越多,再要出紫禁城往六部衙门赐书,可就太危险了!万一……

霎时间皇后心慌意乱,第一个冲动就想追出去把他喊回来;看看赶不上,又想立刻回转慈宁宫禀告太皇太后,派人把他截回宫。但是……皇后耳边又响起他压得很低的声音:“你千万不要声张,等我晚上回来告诉你!”

他信得过她,不瞒她,她又怎能违逆他的心意呢?借太皇太后去压制他,岂不是更蠢!再说有叔父和舅父伴随,一行待卫都是对皇上极为忠诚的巴图鲁,六部终究还在紫禁城边上,也许不必那么提心吊胆……

不对。刚才老祖宗说:“看看皇帝那里有无要事。”她像是知道的。不错,一定知道!他们祖孙俩总是这么默契、这么知心知意,我这皇后,反倒像是隔了一层……皇后在乾清官里站了一会儿,让忽然泛上来的委屈、心酸慢慢消散,然后转身回坤宁宫,立刻传来坤宁宫首领太监,命他带领二十名强壮年轻的太监往文渊阁见索额图,看他是否需要有人帮他们搬书。

玄烨杂在众侍卫中上了文渊阁。其他人在管阁笔帖式带领下搬书的时候,他由索额图和佟国维陪着静立廊下,透过阁上轩窗的竹帘往下看,宽大的院子今天做了考试场,是他十分关注的所在。

院子里数十排桌椅摆得整整齐齐,三百多名赴试者都着了簇新的朝服朝冠,坐下后便把自己带来的笔砚文具小心地放在桌端。他们都是有功名的进士、举生、贡生、监生,熟知朝廷礼仪,一个个毕恭毕敬,咳嗽都不敢出声。

文渊阁正堂檐下的白石月台上,一排铺了蓝呢的桌子,簇拥在许多笔帖式、书吏等办事人员之中,那自然是考官的尊贵座位。坐在正中的是辅政大臣鳌拜,紧挨着他的是大学土班布尔善。内三院大学士图海、李蔚、巴泰、魏裔介也在座,两侧还有礼部尚书外库和兵部尚书龚鼎孳。

敕诰房是内阁的一个重要机构,掌管皇上的敕令,设在紫禁城午门之内。能在敕诰房当差,自是极荣耀极清贵的。现今敕诰房中书人手不够,需要添额。内阁和礼部对此事很重视,于是选文渊阁为考试地点,在进士举人贡生监生中选拔,规模和等级仅次于四年一度开科取士的保和殿文进士殿试、紫光阁武进士校射。人们看到当朝最显贵的辅臣鳌拜和大学土班布尔善主试,更觉得非同小可,无不屏息凝神万分恭敬。

考试时刻已到,礼部满尚书外库、汉尚书郝惟讷走出来,向上面主试的鳌拜、班布尔善及各大学士禀告,并请主试和龚部堂当面出题考试。这是礼部为防作弊以拔识真才的一番苦心。龚鼎孳供职兵部,原不应参与此事的,但他是举朝公认才学最高的尚书,礼部特意请他来做考宫。

但凡涉及文学,满大臣便要皱眉,何况出这些他们自己也不懂的文绉绉的题目呢?虽说满汉两种文字都考,可是除了班布尔善,满大臣的满文功夫,多半还不如在座的汉大学士。

鳌拜坐在正中,见李蔚、魏裔介、龚鼎孳几个聚在班布尔善身边,满口《大学》《中庸》,动辄之乎者也,早就不耐烦了,而班布尔善居然也《春秋》《左传》地说着鳌拜全然不懂的话题,心里更加不快,一挥手,头也不回地皱着眉头说:“敕诰房中书,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不就要会写字、写得好看吗?何必作文!

李蔚、魏裔介和龚鼎孳顿时不做声了,互相交换一道眼色。

班布尔善也是一愣,随即笑道:“鳌公必有简单易行的考试选取办法!”

这时一名笔帖式送一份题本给班布尔善。他只当是紧急军务,忙打开看了一遍,鳌拜也不看他,只管问道:“什么事?”

班布尔善笑道:“是云贵总督的题本,因平西王近日平定乌撒作乱,请予嘉奖。还附有平西王在乌撒地方的安民露布。”

“哦,”鳌拜点点头,“正好,叫个笔贴式来读,让这些应试的写在卷子上,谁写得好,取谁。”

班布尔善稍一犹豫,立刻笑道:“好!鳌公的办法果然简而且精。来吧,你送来的就你读吧!”他也随随便便地把附来的露布往送题本的笔帖式手中一塞。那笔帖式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庄重的国家大事会落在他这个无品无级未人流的小吏身上!当着这些国家重臣,他吓得浑身发抖,两腿一软,跪倒在班布尔善脚下。

班布尔善一瞪眼,叱道:“跪到前面去!大声读!每句读一遍满语、读一遍汉语!”

笔帖式硬着头皮,从战战兢兢的嗓子眼里逼出一种难听的、变了调的声音:“露布……大清平西王吴三桂谕……”

真像铁铲刮锅底的声音那么叫人难受、叫人不忍卒听。可是考场上三百多与试者一齐低头提笔书写,李蔚、魏裔介正襟危坐毫无表情,龚鼎孳却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不满,这真是斯文扫地!露布读了不过三分之一,鳌拜便又一挥手,说:“够了!”

班布尔善立刻笑道:“够了,够了!收考卷!’’两边执事的书吏立刻下场收卷,这里鳌拜已立起身来,对两旁陪着起立的大学士及尚书们略一点头,便向外走去,班布尔善随他一起离开。他们毫无顾忌的大声交谈,一句句都十分清晰,传人恭立而送的与试人们耳中:“取三十名,列名上奏,请皇上钦点。”

“是。请皇上点多少名?”

“十五名足够了!”

“是。”

目送鳌拜和班布尔善出了大门,玄烨才看看身边的索额图,眼睛里又透露出忧伤。他轻声说:“我们走吧。”

侍卫们捧了书下阁,正遇其他主考出门,便在楼梯边稍候。

走在最后的正是学问最高的三位汉大臣主考:魏裔介、李蔚、龚鼎孳。李蔚一向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魏裔介心事很重,只管低头走路沉思默想,龚鼎孳却在忍不住地发议论:“……内阁中书,品虽不高,但位在枢府、职掌机要、身近天子,最是精结之选,内可升部郎,外转犹不失郡司马。两榜进士盼此推选,望若登天之难,不料今日如此考选!军国大事,直同……?

他把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叹息着走远了。玄烨完全可以把他这句话补足:“军国大事,直同儿戏!”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侍卫们跨马驰出紫禁城,分成六队去六部颁书。玄烨最关心吏部,便同索额图和另两中侍卫进了吏部衙门。

大堂之后一架紫藤,藤荫覆地几乎有三亩之阔。花事早过,藤萝蔓生,非常茂密,一庭皆绿。吏部门官原要通报,被侍卫们拦住。门官只得恭恭敬敬地领着四位宫里来的贵使去见本部堂官。哪知刚跨进藤荫,便听得一片吵闹声。玄烨盯着门官看了一眼,门官只觉得这个身量不高的黑胡子侍卫目光惊人,心里害怕,连忙赔笑道:“是本部堂官、副堂官在那里议事。”

“议事?”索额图看看玄烨,又问:“经常这么吵闹?”

“是……呃,呃,不,不经常……有时候喜欢争论……”

原计划索额图进去颁书,玄烨和另两名侍卫留在议事厅外听他们议论。既然如此,玄烨示意索额图把门官打发开,四人一同在议事厅外站定静听。

阿思哈的声音一出来就压倒了别人:“好了好了,这件事就依图侍郎的意思去办!不必多说了!……”

玄烨移近门厅,从破损的窗纸中看进去,果然吏部的两尚书四侍郎都在座,阿思哈和杜立德分坐在上首左右,图必泰、常额、冯溥、梁清标,各自坐在尚书的下首,真是个左满右汉,满汉分明!阿思哈不知作了什么决定,图必泰显然很开心,摸着胡子得意地俯在另一位满侍郎耳边说悄悄话,两人会心地相视而笑,看看忍不住,就会大笑出声。那边杜立德却皱着眉头,很不愉快;冯溥仰头注视顶棚,一只手轻轻转着桌上的茶盏盖。

“还有一件要事。”阿思哈又说:“鳌公有手谕给兄弟,说是各省督抚威权渐重,恐有不测之变,应请皇上向各省分派满大臣二员,设衙门于督抚所在地,以便监视。我将此意奏上,皇上面谕‘此事关系重大,着吏部议妥回奏’。就请诸位议一议吧!”

他略一停顿,首先表态说:“天下大事,尽在鳌公胸中。鳌公深谋远虑,正可遥制各省,定能收指臂之效。兄弟以为应速行。

……“

这正是玄烨选定私访吏部的主要原因。

他听到阿思哈启奏时,暗暗吃惊,看来鳌拜一党不把各省通通抓到手心是决不罢休的,可皇帝不更是空架子了?玄烨也知道出京放外任是发财之道,官吏梦寐以求;鳌拜设监守大员的办法,定为满官所拥戴,当下不便表态,来个缓兵之计,让吏部议奏。而吏部,玄烨很清楚,是鳌拜势力最强、也最得力的地方。怎样既不得罪鳌拜、又不使他们得计,玄烨很费踌躇。

今天特地来此察颜观色、细看动静。

不出玄烨所料,满侍郎交口赞同,还不住地称颂鳌公英明,是大清朝安邦定国、文韬武略的栋梁之臣。汉侍郎梁清标迟疑地望了望毫无表情的杜立德,也表示了赞同的意思。玄烨站在窗外,心冷了一半。

冯溥双手一拱,和颜悦色。慢吞吞地准备开口了,阿思哈和图必泰顿时龇牙咧嘴,一副难受的样子。想必冯溥经常说些个不中听的话:“阿部堂,诸兄,兄弟以为此议不可行……”

图必泰登时双眉一竖,站起来就要争辩。杜立德淡淡地说:“且听冯兄讲完。”

阿思哈也向图必泰示意,他只得忍气坐下。却听冯溥有板有眼、胸有成竹地说:“我想朝廷设官分职,怎可以妄自更改?国家设督抚皆是重臣,如今又不信任,岂不使人人自危?怎能勤于厥职?遣派大臣前往监视,日后,莫不还要再派大臣监视今日所派大臣?若无诚信相孚,必将陈陈相因,成何道理?所以兄弟以为另遣大臣稽查督抚,实在无谓之至!”

图必泰大怒,暴跳而起,瞪着牛眼指定冯溥喝道:“你这家伙,竟敢处处作梗,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厉害!”说话间纵身一跳,.极显出马上功夫深厚,直奔冯溥,一把揪住冯清的褂子,举拳就要打。阿思哈喝了一声:“图必泰!”冯溥也举手支住图必泰的拳头,毫无惧色,直盯着他的眼睛,徐徐说道:“鸡肋何足饱尊拳。不过你我同为吏部侍郎、朝廷命官,又是公议,怎么就容不得我说话?况且此议之可否,自有皇上圣裁,岂是你我所能自专?你何必拿出这等举动!”

图必泰一时语塞,见阿思哈对自己频使眼色,只得退回原处,愤愤坐下。众人方才拥来相劝,此时也各归位。阿思哈脸上有些讪讪的,图必泰此举实在是欲速不达,输了理。杜立德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道:“阿部堂,就以两议奏上吧!”

“也好,皇上钦定就是。”阿思哈只得这么回答。

玄烨在窗外看得清楚,一直不动声色的杜立德,目光炯炯,始终严密地注视着事态变化。冯溥固然胆气可嘉、镇静忠直,焉知他背后不是杜立德在支撑?……

回宫途中,玄烨骑在马上默默沉思。索额图和佟国维一左一右骑马跟随。佟国维是往户部颁书的,正在低声禀告此行所见:户部两个满尚书,马尔赛尤为跋扈,但其才干和熟悉部务远不及汉尚书王宏祚。马希纳与马尔赛又时有异同,关系极是错综复杂。今天又为洲田和废藩田的处理争论不休,虽然没有挥拳动手,也闹得不欢而散。看马尔赛对王宏祚的脸色极其不善,估计要寻机赶王出户部。末了,佟国维忍不住说了几句刻薄话:“户部是什么地方?管着普天下户口钱粮呢!多少表册数目!王尚书若给赶走,再找个理得清的人可就难了。马尔赛是什么人?就吃喝玩乐溜须拍马在行,只怕自家的手指头脚趾头还数不清哩!”

索额图感慨地说:“唉,咱们满洲官儿,总是用关外那一套来对付国事政务,那怎么行!法祖,法祖虽说不错,也得要因时因势善加变通,方称国体。如果太祖太宗皇帝也一味法祖,大清哪能有今日?总要讲究武功文治。人家汉人的好东西怎么就不能学?……”

玄烨扭头看他一眼,索额图只当话说过了头,连忙解释道:“奴才是说,如今天下一统,皇上富有四海,爱育满蒙汉万民,施政自然也该有别于关外之时……如图必泰今日之所为,实在不成体统。难道是争抢猎物?居然动拳头!中土素称礼义之邦,没的叫人耻笑!”

玄烨心中一动,不禁想起鳌拜的行为。他那一党的大大小小,举动言语如出一辙,玄烨忍不住笑了笑,低声说:“索额图,调你出任吏部侍郎,你可敢去?”

索额图一愣,随即说:“怎的不敢!只是皇上身边少人,奴才不放心!”

玄烨又不说话了。他需要多想、深想、细想。他面前是一座大山,挡住了他的路。他怎么办?他能不能超过障碍,走进新的境界?

次日,御门听政时,吏部尚书阿思哈禀告本衙门的其它事务后,说道:“奴才奉皇上谕旨,回衙会议向各省派遣大臣之事……”

“此事不必面奏了。”玄烨立刻打断。他知道阿思哈若是把两议提出来,坐在御案左侧的鳌拜又要跳起来,当着他这皇上的面呵斥冯溥的建议,这样一来,冯溥的主张就要被摒弃。玄烨打定主意,等两议的奏章上来,亲自来个朱批,肯定冯溥的意见。鳌拜对皇上的朱批总还有所顾忌吧?玄烨轻易不做这样的事,以免逼得太紧。但此事太重大,不能让步。他接着把话说得更明确:“将吏部所议奏上,待朕批复。”

阿思哈退下,兵部尚书噶褚哈上来禀奏:“平西王吴三桂近有札文到部,因新编许多兵马,知照备案,谨奏圣闻。”

去年吴三桂装模作样,以眼病为由求解云贵两省事务,其实不过是试探朝廷对他的态度,哪里真肯把两省大权交还朝廷?果不其然,朝廷允其所请不到三个月,就有云贵总督卞三元、提督张国柱、李本深合词请平西王仍总管滇黔事务的奏本。朝廷也就顺水推舟,准奏。其实,准也罢、不准也罢,云贵就在吴三桂手中,朝廷焉能置喙?如今吴三桂又添兵马,强藩必有异志,更加是一大威胁。玄烨常常觉得身边的鳌拜和万里之外的吴三桂,像两座不断膨胀的大山,把自己挤压在中间,他们越来越庞大,自己也就越来越危险。而眼下情势,他又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对垒的力量!……玄烨暗暗长叹着,平静地回说道:“吴三桂乃奇功伟勋之旧臣,添招兵马,想必为强固南疆。

着传旨照准!”

玄烨始终避免与辅政大臣冲突,竭力把有异议的事情引到幕后去办理。但是,并不是事事都能避得开。户部尚书王宏祚一上来奏事,鳌拜的脸色就明显地阴沉下来。

因近几年国库始终入不敷出,玄烨命户部议一议改善办法。

户部提出节省开支、裁撤兵马、改善赋税等不少建议。其中马尔赛首先提出了查清故明废藩田房、变价出卖的办法。

全国的故明废藩田地,共有十八万六千八百多顷,如果全部作价出卖,加上房产,国家可以得到很大一笔收入。马尔赛的办法极受鳌拜赞赏,认为是一大功劳,极力向玄烨推崇。玄烨却很谨慎,批示户部查明藩田实情。这件公事就落在户部汉尚书王宏祚的身上。玄烨冷眼看去,王宏祚今天显然是要向皇上禀告察访结果,而这结果显然鳌拜已经知道,并且很不合他的心意。

王宏祚出口便直奔要害:“启奏万岁,故明废藩田产,在直隶省的:臣已大致查清。除已圈为旗地.的二万余顷外,其余三万余顷并非荒地,均有农人耕种,二十年来尽照民田征粮纳赋。

臣料想各省废藩田产也大抵如此。所以,臣以为将此项田产作价卖给耕种之农人,甚为不妥……”

话音未落,鳌拜便冷冷地插问:“有什么不妥?前明藩王的田产还不该变价发卖?”见王宏祚不敢回答,鳌拜突然发怒,厉声大喝:“王宏祚!你到底是不是我大清的官儿?为什么不做声!”

这威风凛凛的呵斥,恰如半空一声雷,玄烨惊得一跳,阶上阶下的大臣也都变了颜色,低头不敢正视。王宏祚呆了呆,反倒镇静了:“鳌大人何必发怒?下官只是依情理而论。既以地易价,又征额赋,双倍负担,岂不重为民累?我皇上仁德爱民,岂能不问?……”

鳌拜冷笑道:“军饷拿不出、俸银支不够,要你这户部尚书何用?想不出法子,倒在这里说大话!”

王宏祚的倔劲儿上来了,直着脖子奏道:“军饷俸银不足,户部绌于支销,应以节省国用、裁撤无用兵马相济,怎好敲诈百姓?臣惟有一片忠诚,求万岁明鉴。”

鳌拜讥讽地哼一声:“汉宫就爱动不动表忠,谁知道真假!”

王宏祚倔头倔脑,不管不顾地说:“天知地知君知人知!不会当着万岁之面发威以震悚百官!”

鳌拜浓眉一竖,又站起来:“你大胆!……”

遏必隆赶忙拦住:“鳌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王宏祚!你还不退下!……班布尔善,取折本请旨。”

王宏祚下阶时并没有认错的表示,鳌拜虽然很生气,但御前呵叱大臣毕竟失礼。理上有亏,也就不好再发作,紧张的空气略略缓和了些。

所谓折本,是皇帝批本时觉得有疑问的奏章题本,折页为记号,取出来御门听政时与辅臣及大学土们商议的。班布尔善立即拿出来,每读一本,玄烨便提出质疑,各大学士根据例则解释并提出几种处理意见,鳌拜选定其中的一种向玄烨推荐,玄烨自然“从谏如流”,纹丝不动地采纳辅臣进言。亲政以来,折本请旨一向循着这定例。

可是今天,玄烨心里很窝火。鳌拜当着他这至尊,竟这样威风凛凛地呵叱部院大臣,哪里还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这不是公然向皇帝示威恫吓了吗?阶上阶下那么多部院大臣、满汉官员,只有王宏祚这个倔老头儿敢有异同、敢指出他御前失礼的罪过。其他人是被他吓住了,还是熟视无睹?大清毕竟是我爱新觉罗氏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开创的,玄烨毕竟是天子、是君主,你鳌拜功劳再大也是臣子!你竟然跋扈到君臣大礼都不要了吗?玄烨心里怒火升腾,盘算着如何还报,但这一切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掩盖在一团略带稚气的认真表情之下。

第四道折本,是革职的漕运总督吴惟华的密疏,请征各州县镇市的房号银,并提出在江南三十余州县划出江边洲田,招民付钱佃种,以充实国库。看得出来,吴惟华是在以此讨好朝廷,为自己复职开路。

不等大学士们援例议论,也不等辅臣表态,玄烨突然抢先说:“吴惟华因贪赃枉法革职,本当闭门思过、痛改前非,却不肯安分守己,又上此密疏,敛财害民!极是可恶!朕意交刑部议罪!”

玄烨几句话简单又有力,声调不高,效果却极强烈,不啻鳌拜方才那一声吼。部院大臣都惊呆了,阶上阶下又是一片寂静,谁都不敢抬头,尤其不敢看鳌拜。实际上,这是从另一个角度表明,皇上在反对鳌拜极力推崇的变价出卖故明废藩田的办法。以洲田招民付钱佃种是“敛财害民”,以废藩田变价出卖,不也是敛财害民吗?鳌拜浓眉下的一双眼睛闪出愤怒的光芒。

玄烨又补充说:“征收房号银,自来无此先例,祖宗也无成法。洲田与废藩田不同,原属百姓,怎可剥夺变卖?朕初亲政,治理国事未能熟谙,断不听此害民之论!……”

此话一出,鳌拜的怒气消了一半,暗想:终究是小孩子,喜欢一个“爱民”的好皇帝名声,原不足怪。只是今天公然自作主张,弄我个措手不及,倒须要好好开导教训他一番……

听政完毕,皇上命赐诸臣奶茶各一碗。诸臣跪饮后叩谢皇恩,皆退阶下,等着跪送皇上回宫。

玄烨对诸臣环视一遍,微笑道:“时过芒种,春麦将熟,明日朕要出城视看农田收成。部院各衙门当有人从行。诸卿可各自回去,略作准备。”

阶下诸臣自然又对皇上赞颂一番。玄烨退回书房略事休息之际,大臣们各自出宫去了,鳌拜和遏必隆却跟脚也走了书房。一见他俩的神色,玄烨便猜出他们的意图,故意笑着问:“卿傅还不回去准备么?明日出城视麦,要早起哩!”

鳌拜心里直冒火,暗说:“这个贪玩的小皇帝,想出这些个刁钻古怪的花招儿!什么观麦,还不是在宫里住腻了,想出城散散心!”他完全避开出城的事,直截了当地说:“启禀皇上,如今国用实在艰难,请皇上恩准户部马尔赛所奏。”

遏必隆也说:“启禀皇上,故明废藩田产原本不是民地,明亡之后,都应归我朝廷分给皇室王公及旗下。如今既然查明,若不分封,就该变价才是。”

鳌拜又说:“明朝亡国已经二十多年,还存着藩地名色,不正合了那些思念明朝的蛮子们的心意吗?”

玄烨笑道:“藩地名色要尽行革除。至于藩地如何处置,还应细查。生地还是熟地、是否有人耕种、耕种者是否纳粮上税,等等,处置总要合情合理,不好违逆人心。”

遏必隆看看鳌拜的脸色:“闻听人说,藩田多半抛荒十数年,和无主荒地一样。”

鳌拜接着说:“许多废藩田产被蛮子耕种多年,理应交还朝廷!”

玄烨说:“民人种田纳粮,天经地义,无罪无过。朝廷又凭什么夺人之田变价出卖?岂不是形同籍没了吗?”

鳌拜一时语塞,怒色升上眉际,声音也提高了:“皇上怎么只想着那班下贱的蛮子,却不替朝廷想一想呢?要是户部拿不出钱,军饷薪俸全无着落,这朝廷还成个什么朝廷!皇上你……”他想说“你这宝座还能坐得住么?”到底心有顾忌,没有出口。但玄烨何等聪明,早听出他未尽的意思,心里怒火“腾”地燃起,只得咬紧牙关,半晌不做声。

遏必隆只当他在沉思,又奏道:“奴才以为,鳌大臣之言实在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皇上不可固执。”

好半天,玄烨才把那团怒气硬咽下去,竭力从容地说:“卿傅之言自然是为国为君,容朕细细思索。太宗皇帝圣谕:治生者务在节用,洁国者重在土地人民。朕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不负卿傅等数年辅政之辛劳。”

鳌拜又逼上一句:“求皇上务必早早批下马尔赛的折子,户部已备好吏员,只待圣谕一下,便先在直隶省开办。”

玄烨心里气极了,只觉身上不知何处在“簌簌”发抖,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说:“好吧,卿傅稍等两日,视麦归来再批发红本。”见鳌拜、遏必隆跪辞后就要出书房,他又说:“卿傅可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奏明,朕明日一早就要出城视麦,不得前往请安了。”

遏必隆本要应一声,不想鳌拜毫不在意地说道:“皇上自己去奏明就是了。”说完,竟昂然转身出书房去了,遏必隆也赶紧跟了出去。

玄烨耳畔“嗡”地一响,直气得头晕眼花,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嘴唇不住地哆嗦。他真想一脚踢翻书桌,把那些砚台水盂茶盘茶碗摔个粉碎,出一出憋得胸口疼痛的这口窝囊气!他赶紧在书房里飞快地兜圈子,好几圈过去了,脚步才渐渐地慢下来,终于停住,双手一拍,一名御前侍卫进来垂手听命。

玄烨问:“费耀色宣来了吗?”

“回万岁爷,已到多时了。”

“叫他进来。”

侍卫出去了好半天,也不见费耀色到来。怎么回事?玄烨等得心急了。

玄烨一天天长大,幼年的知心朋友离他越来越远。冰月出嫁,更给他心头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与他年岁相若的哥哥弟弟、堂兄堂弟,都拿他当至尊,敬而远之;皇后贵人有家法宫规管着,也不敢随心所欲地跟他亲近;至于身边的侍卫太监,更是害怕犯上的罪名,对他百依百顺。这样一来,玄烨在宫里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养鹰人费耀色。

玄烨自六岁那年认识费耀色以后,八九年来两人时相来往。

别人只当皇上承继祖风特别喜爱海东青,其实他们的友情早就超越了对海东青的兴趣。尤其是三年前驾临安亲王庄园,玄烨发现费耀色不仅懂事知礼,而且对民间所知极多,不同于那些出身王公贵族家的侍卫,就像一脉掘之不尽的宝藏,是极有趣味的交往对象;加上幼时的交情,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

他今天召费耀色,是跟他商量明儿个出城观麦后,上玉渊潭或九龙山一带近处打猎的事。玄烨有个使海东青捕黄羊的新法子,急等费耀色来说说。正要另差人去召,费耀色进来了,面孔发红、气息不顺地向皇上跪叩请安。玄烨看他神色不对,问他为什么来晚了?出了什么事?费耀色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费耀色未进书房先遇上了两位辅政大臣。他们一脸愤愤不平,正在说着什么,一见费耀色跪安,问明是应召来见皇上的养鹰人,越发激怒了。鳌拜阴沉沉地看一眼费耀色,对遏必隆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他纯是个贪玩的小孩子!”

遏必隆也皱眉道:“不像话!国家大事不管不顾,只想着鹰犬游猎,成什么体统!”

费耀色听出他们在说皇上,不由得惊奇地看了他们一眼,惹得遏必隆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老实低头跪好,胆敢拿眼睛看我?还有点规矩吗?”

鳌拜问得更凶:“皇上召你到书房,我们为什么不知道?你要向皇上禀奏什么事体?为什么不先向辅臣关白?”

费耀色只得说明,应召之事,鹰犬房长官知道。皇上宣召多半为使海东青,又不确知,无法关白。辅臣听了更加恼怒,两人一起把费耀色责骂一通,叫他小心。最后总算骂够了,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玄烨听罢,紧皱眉头,沉默不语。后来说:“我本要你明天随我出城,可是他们也要去的,一旦看见你,记起今天的事,只怕真不肯罢休呢!……明天你就别来了。可是后天呢?大后天呢?他这人最能记亿,再跑到鹰犬房去找你的错呢?……当初倭赫他们被杀,还不是揪住几句话!……”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在御案前踱来踱去,颇费踌躇。幼年时四侍卫被杀的往事,至今想起来还心寒鼻酸。

“皇上别费心了。我不怕,大不了回乡下种田!……”

玄烨一听,愣了一愣,仔细寻思片刻,眼睛倏地发亮了,猛然兴奋起来,说:“我有了个好主意!一举两得,你能躲过这场风波,又还替我办了大事!……这事你去最合适,唉,我前些日子怎么就没想到!……”

玄烨叫费耀色走近,压低嗓音,对他说了很久。费耀色起初吃惊地扬起眉毛,后来脸色越来越严肃,不时庄重地点点头。



江南秋色如画。远山含黛,江天寥廓。时令已至霜降,田野依然绿色盈目。

一道清澈的小河,来自西南群山,蜿蜒环曲,绕过一带小丘,在乎川上流淌不过半里之遥,便汇人小小的浒江;江水滚滚东下五十里,便是人海口。那里曾是慈溪县产盐最盛的地方,自迁海令出,海盐业断绝,盐户内迁,昔日繁华尽成过眼云烟。

山丘一侧,小河岸边,一处农家院落,茅顶竹篱都掩映在一丛丛青翠如云的竹林之间。门外石板小径曲折上下,通水边,通大路;小径两侧,万竿青竹直拂云天。门前站着四位来客,要拜访主人:

杭郡陆狄初,自称是主人的老友,多年不见,特来相访;

松江府周浦的凌天与悟真和尚,是久仰先生大名,远道来拜望;

年纪轻轻、身材挺拔、面貌英俊的费崇儒,说来向先生拜谢救命之恩。

听说主人不在,来客都非等先生回来见面不可。老仆看他们衣衫整洁,态度亲切,没有邪恶习气,便大胆地开了院门,请到家中等候。

陆狄初略一寻思,笑道:“且慢。请赐笔墨纸砚,让我在门前题诗一首,主人归来,一看便知。”

来访客人中,常有狂放怪诞文士,老仆早已见怪不怪,很快就端来笔砚,在门边粘好宣纸。陆狄初提笔在手,细心弹去笔尖的脱毛,挥手便写下一绝:

南山松粉末飘花,西湖风轻日脚斜。

身是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

凌天拍手高声喝彩,悟真和尚和费崇儒也交口称赞。陆狄初得意地笑着逊谢,众人随老仆一同进院。院中花木茂盛,并无深秋意味。阶下数十盆兰草,长叶葳蕤,淡淡的兰花藏在绿叶中,吐出似有若无的高雅的清香,令人心醉。正面一间敞轩内两侧有书和卧室,小小的廊子连接着左右厢房。最妙在无处不竹:竹榻竹椅竹栏杆,整个廊子都由竹木制成,檐下挂着竹笼,笼里养着叫声宛转如歌的不知名的小鸟;轩几竹架上,竹篮、竹盘、竹碗盛着各种鲜果干腊;小小的竹制琴桌上摆着七弦古琴,长长的竹架上,悬满了箫、笛、阮、琵琶之类的乐器……多别致的住处,多高雅超俗的主人啊!

老仆送上茶,客人们随意闲谈。主人不在,他们又素不相识,谈话时断时续,不怎么起劲,。费崇儒对着悟真和尚一拱手,笑道:“请问师父,在哪里打坐?”

悟真和尚连忙还礼:“不敢,小僧在松江府龙珠寺为住持。”

“师父是自幼出家还是半路为僧?”

悟真盯了费崇儒一眼,见他满脸带笑,相貌淳朴,便随口答道:“在下自幼出家。”

“听师父说话,仿佛带几分北音,莫非去过北方?”

悟真一愣,又狠狠盯了那年轻人一眼,不高兴地说:“从来不曾!”

费崇儒赔笑道:“是我听错了,师父莫怪!”

问答间,一缕悠扬的笛声远远地传来,大家侧耳细听,笛声似乎又远去了。陆狄初推开轩后的窗棂,放眼一望,山石平野之间,河水连着湖泊,水塘串着水渠,一派水乡景色,那嘹亮的笛声,自烟波间飞起,在山丘林木中萦绕,越来越近了。老仆在一旁笑道:“这便是我家先生吹笛声了……哦,那就是先生。”

果然,河水从山后绕出,送来了一叶小舟。透过霭霭水气,一个青衫飘洒、长身玉立的身影隐约可见,一只长笛横在他胸前,长长的流苏随风拂动……

陆狄初笑道:“我们只在院中等候,且不出去,看他还识不识得旧日好友?”

众人会意地笑了,都聚到院门边等候。

船声汩汩,在柴门外竹林边停下,脚步“踏踏”,穿过竹径走近。足声猛然停住,门外有人“哦”了一声,接着便吟诵门上的诗句,读到最后,他大叫起来:“狄初兄!一定是你!再没人写得这一笔如此怪诞的草书!……”

柴门“劈里啪啦”给推得大开,陆健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握着竹笛,哈哈大笑地喊着“狄初兄”冲了进来。一眼瞥见三位形貌陌生的人,他一下就站住了,极快地收住大笑,精明的目光飞速地往那三人身上一扫,放下鱼篓长笛,很得体地拱手微笑道:“守仁不知列位光临,实在失礼,快请坐。”他又转向陆狄初,抓住他的手笑说:“陆兄久不谋面,少说也有三年,却题什么一年一度到君家,言过其实啊!”

陆狄初笑道:“不过承上句旧时王谢之意而已,何必吹毛求疵?”

陆健伸出一个手指威胁说:“你道我不知你的言外之意?借唐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之句,嘲我为寻常百姓耳,如此美意,程某人心领,心领啦!”

陆狄初道:“程兄,精明不减当年哪尸说罢,二人一同抚掌大笑。另三位客人恍然大悟,也赞叹不已地笑了。

落座以后,凌天和悟真和尚先自我介绍,说是早就听说程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精通书史,文采超群,今日特来拜会,以表倾慕之情。陆健连称不敢,又把目光转向坐在末位的费崇儒。费崇儒立起身,“扑通”跪倒,朝着主人连叩了三个响头。陆健吃了一惊,连忙扶住说:“这位小哥行此大礼,程某人可承受不起。”

费崇儒叫出声来:“恩公,你当真不认识我了?一个月前,在富春江上,你救过我的命啊!……”

“费崇儒!是你!”陆健惊喜地拍打着费崇儒的肩膀,“好,好,太好了!”

众人摸不着头脑,看着他俩只是笑。陆健这才向大家说起事情的经过。

一个月前,陆健雇船游览富春江,黄昏泊舟七里潍。夜半月明如昼,照耀着两岸连绵高山,绝壁如削、危石欲坠、奔竞起伏、千姿万态,而一水中流,净如匹练。面对如此美景,他哪里能够入睡,便安坐船头如坐天半,尽情享受天地造就、独钟神秀的奇山异水。

正因为月光明亮,他清楚地看到一团黑色物体仿佛人形,由上游漂来。他立即命船夫拦截打捞。救上来的是个年轻汉子,胸口尚有一丝温热,费了许多气力,总算把他救活。原来他是京师南货商的儿子,初次出门经商,往金华采购火腿等物,不想回杭州路上遇盗,银钱货物全都被抢,又被一桨搠进江水。他这北方人着水便昏迷,若不是遇到救星,必死无疑。他说在杭州有亲戚,他将到那里去报案,然后回京。此人就是这个费崇儒。

费崇儒听恩人讲完,说,“对,就是这么回事!在下是个直性子,说不出许多好话,一句家乡老理儿却记得清楚:知恩不报,猪狗不如!这点心意,恩公务必收下。以后有用得着我费崇儒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果然北方汉子侠义威猛,说出话来斩钉截铁,叫人听了精神陡振。及至陆健接过那个红布包着的“心意”,打开看时,众人尽都惊住:这是三块摆得整整齐齐的马蹄金,每块重约五十两,闪着黄金特有的柔和的光彩。

陆健立即重新包好,拉过费崇儒的手,放回他掌中。费崇儒像被烫着似的,一下子缩回去,愤愤地说:“恩公,你瞧不起我!”

陆健静静答道:“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费崇儒“呼”地跳起,面孔涨得通红,瞪大眼睛,大声说:“我这条命是恩公救下的,如今恩公不肯让我报恩,我宁可死也不当猪狗般的小人!”说着,他一手从靴筒里“嗖”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胸口就刺。众人大惊,凌天眼急手快,猛然扳住费崇儒的手;陆狄初则跳到背后,双手搂住费崇儒的腰;悟真和尚下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一句劝解的话半天说不完:“别……别动……别动刀……”

凌天夺下匕首,直眉瞪眼地说:“小哥,你好大气性!”

陆狄初放开手,笑道:“守仁兄,还是先收下再说吧,不要闹出人命哪!”

陆健叹息着无可奈何地说:“真没办法,我收下就是……小哥,早知道你的命这么值钱,我该把你让给别人去救,笃定能让个穷汉发笔大财。”

费崇儒一听他肯收了,立刻笑逐颜开,又趴下朝他叩了个头,笑嘻嘻地说:“我爹是京师大富商,有的是钱,这不算啥!日后恩公若肯到京师去,我包你春风得意!”

陆狄初笑道:“小哥的脾气真是热诚豪爽,不像个富商之子,倒有点满洲子弟的味道。”

费崇儒神色一凛,旋又笑道:“是吗?我跟他们来往不少,满洲子弟也是有好的有赖的……”

凌天鼻子里一哼,很不高兴地说:“能有什么好东西!”

“哎,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嘛,”费崇儒笑嘻嘻的,像是还要说点什么,凌天一句话就给挡回去了:“你家要跟人家做生意,赚大钱,自然要说人家的好话!”说罢对悟真和尚一使眼色,向主人表示要到院中赏花,二人便摇摇摆摆地离轩下阶而去,分明要显示对费崇儒的轻蔑。费崇儒张张嘴,不知所措。陆健觉得不过意,连忙请费崇儒坐下说话。

费崇儒想了想,又说道:“恩公,黄金何足道!家父与朝廷许多大官相熟,早就听说朝廷下诏求贤。我想,先生大才,怎的不去做官?叫家父求人举荐,先生日后定能做到尚书大学士什么的,却不是光宗耀祖?当一朝栋梁,也是男子汉的一番大事业哩!”

陆健和陆狄初没承想他会说出这一番话。可是看他满脸热诚,一双眼睛像小孩子一样纯良,不免打消了疑虑。陆狄初笑呵呵地说:“小哥,如今是满州人的天下、满洲人的朝廷,我们蛮子哪能站得住脚?别说栋梁了,当那千人踏万人踩的台阶,也是难为得很的了。”

陆健指指自己的院落、房屋、花草,说:“我这里什么不好?我还有什么不足?”说着,他扬头悠然自得地吟诵道:“神仙无分,且藏身烟村水村,看白鸥撞破残霞,靠青山界断红尘。清风明月共三人,去住悠悠一片云!”

陆狄初喝彩道:“妙!这一阕《玉抱肚》着实妙得紧!”

陆健又和悦地对费崇儒说:“给你讲个典故吧!宋朝一名处士叫魏野,隐居不仕,宋真宗屡次诏求,他坚不出山,并对捧诏使者吟了一联,说是:九重丹诏,休叫彩凤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那宋真宗嘉许他人品高,以后便不再召他。程某虽不敢与前辈老先生相比,心境却无二致。你明白了吧?”

费崇儒愣呵呵地望着他俩,不知所措地笑笑,又无可奈何地皱皱眉,后来很真诚地叹道:“唉,那不是怪可惜的吗?……”陆健陆狄初以为他还要再劝,不料他豪爽地一笑,说:“恩公,我真服你!你的人品跟那个宋朝的处士一样高J叫作……叫作林中高士!”

主客都愉快地笑了。这个话头也就没有再提。只是,直到陆健请大家一同品尝他钓来的鲜鱼的时候,凌天和悟真和尚都不肯搭理费崇儒。而且一吃过饭,这两位来自松江府的客人便要求主人陪他们往竹林散步,显然有避人的话要跟主人私下说。陆狄初知趣地留在老友屋里,满有兴趣地向费崇儒打听着京师的风俗物产。四十多岁了,他还没有渡过黄河呢。

也就两盏茶的工夫,外面突然腾起一片喧嚷,人喊马嘶,“抓起来!”“往哪儿跑!”吼叫声此起彼伏,小小的院落周围刹那间亮起无数灯笼火把。陆狄初和费崇儒吃了一惊,推窗四望,不知哪里来的人,已经把这儿围了个水泄不通。是强盗还是官兵?来勒索财物还是……?屋里的两个惊异不定,互相看看,发现对方都变了色,神情非常紧张。

老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气急败坏地说:“是,是官府的人!把先生和两位客人……都抓了起来,用船装走了!……”

他话没说完,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一拥而入,巡捕头挥手一喝:“搜!”他们便冲进各个房间乱翻乱找。厨房里发声喊:“在这里!”差役们便都拥往厨房。不一会儿就提出来三条二尺长的鱼。捕头打量一番,点点头,招呼一声:“走吧!”

费崇儒忍不住跳过去,陆狄初一把没拉住,他已拦在捕头面前:“请留步!请问为什么要拿程先生?”

一听这地道的京师腔,捕头由不得一愣:“你是什么人?”

“我是程先生老朋友的儿子,刚从京师来看望他的。”

“从京师来?”捕头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但冲着京师两个字,与其凶暴,毋宁客气一点。他放低声音说:“足下既从京师来,对我们这边的事多半不大清楚。我为你着想,还是不要搀和的好!这程守仁犯了通海大罪!不是玩笑话!”

“哦?”陆狄初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做声。

“什么?”费崇儒瞪大眼睛,口吃吃地问:“那,那和尚和那个,那个客人呢?”

“那是松江府来的咨文里要捉拿的两名要犯,犯大逆的!”捕头一看这年轻人完全被吓呆了,轻蔑地笑笑,领着差役自管走了。

“犯大逆的!”捕头这句话,一下子揭开了费崇儒脑海里由久远岁月织就的那层纱幕,他突然明白了悟真和尚的面貌和口音为什么似曾见闻。九年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见过他,只不过那时他是个道人!……

费崇儒,是康熙皇帝给费耀色起的汉人名字。康熙把他升为三等侍卫,命他往南方暗行察访,要紧的是三项:

故明废藩田的变迁;

迁海令的利弊;

隐居民间的贤能人才。

另外,顺便察访各处官吏的贪廉、各地农田的收成、各省驻军扰民的重轻等等。

他的察访区是福建、浙江、江苏,带有证明他钦差身份的绢质圣旨,但只能在万不得已时使用,免得被辅臣抓着把柄。费耀色猜想其它各省,皇上也一定派出同样的亲信。见皇上小小年纪的就这么精明有为,他很高兴,察访中也倍加努力,不辞辛劳。

他从京师直奔福建,一月后折回浙江,不想江上遇盗,使他这北方大汉差点淹死在富春江。程先生救起他时,他除了贴身的那道圣旨之外,一无所有了。到杭州他用圣旨从知府那里秘密调了一笔现款,选定慈溪为察访重点,他想在这里完成皇上交他的三件要事中的两件:查询迁海实情和访贤。因为他认定救他的程先生是大贤。

可是,谁料到眼前这变故呢?如果程先生牵进那和尚的逆案中——费耀色记得这个谋逆大案的主犯朱三太子——他还能荐这样的贤吗?……

陆狄初也吓呆了。他知道程守仁的真实身份,知道他是从明史案中漏网的陆健。他不清楚这次捉拿陆健的原因,是新事还是旧案。若是旧案,任何救援都没有用了。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满腹心事,各有疑忌,不敢轻举妄动。老仆满脸老泪,哀求陆先生和费先生救一救他家主人。

后来,费先生一扬黑眉,说:“放心!我们明天就去探听消息,设法救出恩公!”

在萧塘镇、慈溪县四处奔走探听,忙了四五天,两人总算弄清了内情。

原来萧塘镇一村民偶尔在河沙中拾得海黄鱼数尾,卖给鱼行,鱼行主人之子曾从学于程守仁。多年来海禁森严,禁绝下海捕鱼已久,忽然得到黄鱼,很是珍贵,鱼行主人便令儿子送两尾给程先生。偏偏此事被鱼行主人的仇家看见,便往守镇的王千总处首告,许多人趁机诈索鱼行主人,诈索不遂,便以通海罪告到慈溪县,于是便有那一场大搜大捕。黄鱼是物证,拾鱼村民、收鱼的鱼行主人、得鱼的程守仁和另两名买黄鱼的顾客,总之,凡和黄鱼有关的人,都拿到县衙审问。

这样,两人才松了口气,无非是要钱罢了。费崇儒有的是钱,连他送给恩公的马蹄金也安好无恙。搜查那日,红绫包就放在正轩的书桌上,那些人心全在黄鱼上,竟放过了这笔大财。

陆狄初这个老乡绅,长于应付官司纠纷,带了五十两银子,在县衙走了半天,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告诉费崇儒一个坏消息:有关通海案的所有人犯,都在前一天全部提往宁波府去了。

费崇儒目瞪口呆,半响,说:“这慈溪县令倒是能干得紧,这么快就审过了?”

“什么能干!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傻瓜?一字不识,居然也能当父母官!”陆狄初摇头叹息,说起他的亲眼所见:他被让进签押房时,县令正在师爷的指点下签署告示,琪上日子盖上印,就好张贴出去了。这天是十七日,师爷教县令划了个“十”字,又告诉他,七字和十字差不多,但竖须右曲而后钩向上。县令提着笔慢慢画下一竖,竟弯向了左边。师爷大约耐心也到头了,生气地说:“错了!该向右弯!”那县令欣赏自己杰作似的,审视良久,突然把告示翻过来,说:“这么张贴出去,七字不就正了么?”师爷气得说不出话,陆狄初在一旁忍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笑憋住。

“牧民之官如此昏愤贪财,百姓有安生日子过么?”陆狄初说罢感慨不已。

费崇儒很奇怪:“这样的人,怎么会对通海案格外上紧?”

“他何尝上紧!是宁波新任太守,说是见了县里的呈文,便立刻来提了。”

宁波太守或许是认定这案子有油水可捞。如果症结只在银钱上,倒也不着急了。于是费崇儒和陆狄初一同往宁波营救。

他俩赶到宁波的当天,便打听得次日太守就要提审这件通海案。两人略略收拾一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往太守衙门听审。在南方,早就听说宁波人历害,讼风特盛。真是名不虚传,他俩起个大早赶到大堂时,两旁栅栏外已聚了许多观审的百姓,费了大劲才找到一个紧挨栏边的位置。

知府的派头可比知县大多了,呼喝升堂,十分威严。陆狄初怕那年轻人没经过这场面,心存畏惧,转眼瞧他,竟是一副自若神态,全不在意。细想想便也恍然,既是富商之子,身处天子脚下的京师,大世面见得多了,哪儿把小小知府的威风放在心上!陆健终是有福,有这么个年轻人为之奔走,真乃不幸中之大幸也!

费崇儒目不转睛地看着升堂宁波太守,用察访的眼光审视思索:慈溪知县不用说了,是昏庸无能的一例。这位太守呢?

此人已是中年,相貌还十分俊美,一双眼睛熠熠生光,蓝顶子凉帽、石青绸褂,显得既雅又威,他迫不及待地将此案调来府审,是不是看出其中有诈?或许他是个精明能干的爱民官哩!那不就多了一例良吏清官了吗?……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陆狄初哆嗦了一下,又听他低低地喊了一声“老天!……”忙扭头看,发现同伴眼睛发直,面容苍白,赶紧拉住陆狄初的手,手也冰凉。

“陆先生,你怎么啦?”费崇儒急急地小声问。

陆狄初也不看他,直是摇手,浑身仍是紧张地直挺挺绷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守看,用嘴向费守儒示意,要他静静听审。

不想第一个案子就是慈溪通海案。太守开口向原告问话,只说了两句,这边陆狄初便如断了线的木偶,顿时散了架似的靠在了栅栏上,嘴里喃喃低叹;“完了,完了,竟撞在他手里!……”

费崇儒赶忙扶住陆狄初,陆狄初却伸手无力地指指公堂:“你听着吧!……?

太守挨个儿询问被告,正问至程守仁。

“程守仁?”太守这一声不像在呼名,却如疑问。

“子民在。”程守仁低头回应。

“程守仁,你……抬起头来。”太守声音很温和,拖得很长,带点不自然的懒洋洋。

程守仁犹豫片刻,断然抬头和太守一照面,太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这一笑,眼边腮帮都是皱纹,弄得他那张漂亮的面孔难看了许多。笑了一阵,他得意洋洋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文康先生,没想到你我在这里相见吧?从康熙二年到如今康熙七年,可整整五年没会过啦!”

陆健低头跪在堂下,决不说话。

“如今你三案俱发,还怕你插翅飞上天去吗?”太守突然面色一冷,严历地说:“陆健!你听着,通海之罪你逃不脱;明史案中你的逆行也一起清帐;如今你又交通大逆凌天,意欲拥立朱三太子造反,实属十恶不赦!此案暂停审理,先将一干人犯收监,呈文臬司,再作定夺!”

陆狄初拉了费崇儒,急急忙忙出了府衙,找了个茶馆的雅座坐下。伙计上来送茶摆碟子,陆狄初一言不发,费崇儒惊异不定。三杯茶喝下去,陆狄初才恢复了常色。

“陆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太守认识恩公?”费崇儒问。

陆狄初叹道:“不料文康命运如此蹇乖,偏偏撞到这个妖孽手中,唉,此番没救了!……这人便是首告明史案的吴之荣啊!”

“吴之荣?吴之荣是谁?”费崇儒莫名其妙。

陆狄初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吴之荣的来历、明史案的前前后后,说了一个多时辰。费崇儒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明史案,皇上对他说过,只说辅臣借机杀人,杀给汉人文士看,太过分。不想其中还有这许多冤枉的株连!……

听罢讲述,费崇儒呆了半响,终于握紧拳头,非常坚定地说:“陆先生,程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发誓就是丢了性命,也要救程先生出险!若违此誓,有如此盏!”说着他“啪”地把茶盏摔在地上,碎瓷片飞迸而起,四处飞落。他在心里暗叫:“皇上,恕奴才之罪,实在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尸钱能通神,更能通人。费崇儒被当作太守的客人接待,让进了知府衙门内宅的花厅。

在京师,他到过不少大户人家和高官宅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太守,住宅如此华美!到处是淡红浅绿的纱幄流苏,走廊、门窗、隔断上都点缀着精美的梨木檀木透雕;更没想到这小小的太守衙门,竟如此戒备森严,每重门户都有健壮勇武的家丁守卫,真不亚于京师的王公。

花厅倒布置得十分高雅,一堂梨花木嵌大理石的家具,配上一架同样质地的四扇屏风,四墙上的名人字画、青花瓷盆中盛开的秋菊,真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意味哩!窗外靴声“橐橐”,费崇儒转身注视,他要好好见识见识这位一手铸成了震动江南、震动天下的明史大狱的人!

门前两名健仆分开珠帘,宁波太守走了进来。两人目光一对,心里都“咯噔”一跳,不免都呆了一呆,这才拱手为礼,口中寒暄着推让着,分主客坐下。

在大堂上,因为离得远,费祟儒并未看清太守的容貌。现在面对面子,他才吃了一惊:这张面孔他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在什么情况下,他竭力搜寻着记忆,竟忘了说几句应酬话。忽见对方也在凝神地望着自己,不觉有几分尴尬,脸上略略一红,连忙拱手道:“大人公务繁忙,本不该来打搅,实在有难处,不得不求大人开恩。”

太守仿佛也在发愣,被客人一说,方回过神来,多少有些失态,脸上讪讪的,笑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他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没来由地感慨道:“乍一见老弟,如同在镜中见到二十年前的……唉,老了,老了!”

费崇儒皱皱眉,觉得这叹息好没分寸。自那天听了陆狄初一番讲述,他已恨透了这个以诬陷、讹诈起家的恶人吴之荣,并打定主意要向皇上细细禀告,要狠狠罚处这个贪婪无耻的家伙!可是一见面,吴之荣的英俊轩昂的面貌、很讲人情的风度,加上这文雅潇洒的花厅气氛,又使他迷惑了。听吴之荣问说“兄弟能给老弟帮什么忙”?他没有多想,张口就说明来意:“大人,陆健陆先生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求大人开恩放他出狱。”

吴之荣吃了一惊:这人莫非神智有毛病?略沉一沉,说:“陆健身犯叛逆大罪,十恶不赦!你竟敢为他讨情?你是他什么人?”说话间,他神色一变,满脸乌云。

“我原先并不认识陆先生……”费崇儒一五一十地讲起陆健救他的经过,最后说:“即使陆先生有罪,我也要报恩。你说吧,要多少钱才肯放出他狱?”

吴之荣蹬大眼睛:“你要买他一命?”说罢仰头大笑,半天方止,“老弟,果然是富商之子,动辄称钱。要知道,偷窃行奸之罪,用钱买下不难;这是十恶不赦的叛逆大罪,谁敢行私卖放?况且你出钱买他,能出多少?能抵得过我这黄堂太守的似锦前程么?”他说着,连连摇头,端起了茶杯,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碰到这种大有油水可捞的事情,通常他早就下手了,讹诈他一番,弄一大笔钱到手,再把他也栽进逆案中了事。可是对这个年轻人,不知怎的,竟使不出来。大约他太爱惜自己了,对这个面貌与自己相像的人也留情一二。

看着吴之荣连连摇头、一脸不屑的表情,那只端茶杯的手,小手指高高翘起,形如兰花状,和他的年龄身份不相称得使人发笑。就是这兰花指,拨开费耀色眼中云翳,心头骤然亮过一道闪电,不由得浑身一震:是他?记起来了,是他!

从那年端午节和祖父在山上捕鸟时遇到这个人以后,费耀色就把他的相貌深深地刻在心里:这是他的生身父亲,那忘恩负义、毫无心肝的父亲!那时候他矢口不认费耀色是他儿子,也是这样不住地摇头!……片刻间,费耀色胸中犹如卷起狂暴的旋风,愤慨、伤感、怨毒、哀怜一古脑儿绞缠一起,使他心乱如麻,这样的父亲,一个无情无义、可诅咒的小人!……吴之荣见客人不做声,微笑道:“好了,你回去吧,这种事再也莫提。我不难为你。换了别人,你也得下大狱!”

费耀色沉默了许久,努力平息自己粗重的呼吸,慢慢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珠盯住吴之荣,冷冷地说:“这位陆先生,你明明知道他没有罪!”

吴之荣一愣,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你为了一己私利,诬陷讹诈,一手造成明史大狱,近百人死于非命,上千人远流边疆、家破人亡,江南百姓恨你入骨,你的仇家遍天下!至今你还不思悔过,不多行善以赎罪,老天爷肯饶过你么?”

费耀色正颜厉色一番话,说得吴之荣毛骨悚然,但他跟着直跳起来,怒喝道:“大胆!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来人,给我拿下!”

两名健仆纵身而上,可他们哪里是宫中侍卫的对手,费耀色挥拳踢脚,两人已莫名其妙地重重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吴之荣大惊,正要呼叫招人来救,费耀色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威胁地低声喝道:“不许喊!我只要你放出陆先生,对你并无恶意。劝你行善也是为你好!你不认识我了?”

“你?……”吴之荣吓得面色发青,嗓子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哼!”费耀色一声冷笑,“你不记得镶白旗旗下佐领苏尔登了?”

吴之荣一愣,瞪大双眼,不由自主地重复着:“苏尔登……”

“你总还记得他的女儿吧?”

吴之荣面色一寒,像木雕一般,完全怔住了。

费耀色却一句接着一句,冰雹似的向吴之荣砸过去:“十三年前,端午节,盘山道上,你忘了吗?你那个时候新改的名字叫张汉,你说你不认识我们祖孙俩,你拔跟就跑了,你忘了吗?我是费耀色,这名字,你也忘了吗?”

“你……你……”吴之荣昏头涨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怪不得看见他就像看到年轻的自己映在镜中的面影,怪不得对这小伙子抱着说不清的好感和好意。难道人世间果真有父子天性这种东西?……是的,就是他!目光像小豹子一样明亮,带着某种固执的刚强……多少年过去了,往事,不管是受辱还是作恶,都已淡忘,唯一不能忘却的,就是自己曾有过一个儿子。这多半是因为他始终没有生出后代的缘故……今天这个儿子竟找上门来了,却是为陆健而来!吴之荣猛然警觉,乱纷纷的心迅速冷静明晰,他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找我做什么?你要什么?”

费耀色盯着这张漂亮又冷酷的脸,想不到他竟这样无动于衷,顿时怒火中烧,只觉得胸口就要炸开。他拼命克制自己,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气息,好容易平静了些,立刻冲出几句惊人的话:“你听着!你认不认我费耀色,我不在乎!我要你放陆健,自有我的道理!这里,瞧瞧吧!”

费耀色一下子敞开外褂,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了那张防水油布包裹好的圣旨,放在桌上,气虎虎地扬头站在桌边。吴之荣一脸狐疑,打开油布,见到黄色的龙纹绢面上的“圣旨”两个字,登时变了脸色,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特命三等侍卫费耀色往福建、浙江、江苏三省公千,沿途督抚提镇、道府州县均予协助,不得有误。后面是“大清嗣天子之宝”的鲜红大印。

吴之荣连忙把圣旨供在桌上,双膝跪倒,行了三跪九叩礼,这才赔笑着站起来,斥退那两个健仆,像是变了一个人,和蔼可亲地说:“许多年不见,你长得这么大了,一表人材,好一个堂堂男子汉!在宫里当差啦?真是太好了!……苏尔登他老人家好吗?”

对方这么迅速地换了面孔,费耀色反倒手足无措,想到他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说话间不觉和缓了许多:“玛法是顺治十六年去世的,随后我就进宫当差了。”

“唉,你不要怪我不肯认你们。当初苏尔登老人家被流放尚阳堡,是朝廷的罪人,我身为朝廷命官,怎好相认?现在好了,总算父子相认、阉家团圆了,真不容易啊!……”吴之荣这番话说得很真诚,泪眼汪汪,使费耀色很感动,不禁问道:“阿玛又娶额娘了吧?添了人口么?”

吴之荣叹道:“那年中进士之后,便上任完娶,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我直怕绝了吴门香烟,对不起祖宗。如今寻到你,吴家有后,我也放下一桩心事了!你今年该有二十三岁了,可曾娶亲?订的什么人家?……”说起这些家常话儿,吴之荣完全像个慈爱的父亲,真诚亲切的态度,很快赢得费耀色的好感,暗暗想:他的一生也很不容易,有些事情大概真是不得已啊!……

说话间,吴之荣像是无意地问了一问:“你出京师,没有带鳌大臣的手谕么?”费耀色摇摇头,继续说着当今皇上如何少年有为、如何英明睿智的话题。于是吴之荣又一次警觉了,他猜到了内情。如果不当机立断,他不但将得罪皇上,也要得罪他赖以平步青云的辅政大臣,而任何一方都不会轻饶他!得罪皇上将来有灾,得罪辅政大臣眼下就有灾!反过来,他若能把这一纸圣旨投给鳌公,让他知道小皇帝在背后搞什么名堂而警觉起来,自己定能更上一层楼!明摆着,他和辅臣鳌拜息息相关,早就拴在一起了。那么,小皇帝、小皇帝派出的费耀色,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敌人,因为他们要反平明史狱!而平反,则意味着自己的杀身大祸!……无数念头在吴之荣心间雷鸣电闪,如历一场风暴,表面上仍在和蔼慈祥地与费耀色交谈。费耀色实在太年轻,看着吴之荣颤抖的双手、鬓边渗出的汗珠,竟然想不到他心里激烈可怕的斗争。

费耀色许愿:只要放出陆健,以后皇上追论明史案时,他将为吴之荣将功赎罪担保。吴之荣诚恳地连连点头,说了许多忏悔的话。眼看费耀色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关怀备至地说:“这么半天,你饿了吧,我去叫他们备酒来,为你我父子相会畅饮几杯!”

吴之荣说着,已走到门口,吩咐健仆之一到厨下传两桌酒膳来。他慢慢抬起了手,抬到一半,停住了,颇有些不忍心,这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岁,还不曾娶亲……他的手果真有些举不动了。

亲信仆人望着他,很是诧异。他从来没见过主人如此优柔寡断。

吴之荣目光一闪,盯住墙上那自己手书的绝句条幅:

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

会待春风杨柳陌,红楼争看绿衣郎。

是了,是了,想当年,二十四岁的他以此诗向有识人巨眼之称的笑翁吕之悦卜问前程,笑翁答曰:“十年勤苦,仅博红楼一看,当为风流进士。”他果然屡经磨难终成进士。但笑翁之言也并非准定,他不是以百般腾挪、千种心机,几起几伏,又成县令,进而五马高车、黄堂太守了吗?仕途哪有止境,人有心也不可知足!……孟德公的至理名言只在胸间闪亮: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多年来,就是靠了这座右铭的支撑和磨砺,经了无数无数的精神意志的搏斗,他终于从泥里水里爬出来,从低贱步人高贵,眼看着前程似锦,今天是怎么啦?哪里来的妇人心性?

……儿子,儿子又怎么样?是他先有不利于我之心,我难道甘就斧钺不成?他既没有父子义,我何必念骨肉情!况且我年未半百,后房不乏佳丽,求个把后嗣又有何难?……吴之荣嘴角下撇,泛出一个嘲讽的微笑,那手猛地抬上去,一左一右,顺当地摸了摸他那形状十分好看的黑眉毛。

仆人会意,口中答一个“是”,闪身往厨下去了。

这两桌酒膳非常丰富,父子俩兴致勃勃地同干了三杯著名的绍兴女儿酒。儿子长生在北方,喝惯了烈酒,觉得这酒不够劲儿,又喝了许多杯方觉畅意。低头夹了几块宁波名菜烧白鲞在嘴里慢慢嚼,心里很愉快,进知府衙门的目的全达到了。扭脸相对父亲表示谢意,倏然触到的竟是一双阴沉可怕的眼睛,叫他打了个寒噤,口吃着说:“阿玛,你,你怎么啦?”

吴之荣表情极是古怪:含泪的眼睛里闪射着恶毒的光芒,眉尖不住耸动,面肌阵阵抽搐,双唇咧开似笑,嘴角却在痛苦地颤抖,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笑中带着呜咽:“费耀色,与鳌大人作对,绝无好下场!你本不该到江南来,更不该来到宁波。我这人只信此世不信来生,更不信什么轮回报应。你已成后患,我不得不除掉你!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费耀色大惊:“阿玛,你疯了吗?刚才说得好好的……阿玛,虎毒还不食子呢!”

“虎子却能伤老虎!”吴之荣眼睛里的残酷压倒了其它,“你只要出了我这府衙,我就没命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说什么都晚了,你的酒里放了砒霜!”

“什么?!”费耀色大吼一声,极其愤怒,朝吴之荣冲过去,吴之荣一动不动,恶魔似的大笑,表情有如疯狂。费耀色一转身,举手向天,痛苦万状地高呼:“天哪,你为什么让我摊上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父亲!我为什么害怕弑父的恶名,不敢把这恶鬼一刀两段!……皇上,奴才不慎落进陷阱,辜负你一片忧国爱民之心了!”

费耀色弹去眼角的两颗滚热的泪珠,转身面向吴之荣,瞪目怒视,仿佛一棵扎根在地底的大树,等待死亡的来临。吴之荣也不退缩,觑眼冷冷地看着费耀色。他的手指在袖中“簌簌”发抖,只有他自己知道。斟酒的两个亲信仆人脸色惨白,望着这如同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惊人相像的两张脸直哆嗦,只有瞎子才看不出这是亲生父子。他们为主人干这种事不止一次了,可今天看到主人竟对亲生儿子下手,也吓得心惊胆战。

花厅里静得怕人。窗外的“沙沙”响声就格外清晰,那是一个女人的轻盈的脚步。吴之荣大喝:“谁在哪儿?不想要眼珠啦?给我滚开!”

来人不但没有滚开,反倒推开门,分开珠帘,直走进花厅,靠在门边站定了。

说不清她的年龄,也许刚过三十,也许四十出头。穿一件立领窄袖的宽幅花边棉袄,外罩皮里绣桃花湖绉坎肩,长裙刚及脚面,腰系一方围裙,显然是府里做粗活的使女。她的面颊和前额有一片一片红色的伤瘢,嘴角也有两道长长的伤痕,两只眼睛一高一低,模样十分古怪。此时她古怪的眼睛亮灿灿的,甚至有点发绿,直直地盯住了吴之荣。

两个仆人一见她,顿时不自在了。吴之荣也隐约认出是厨下烧火的仆妇,竟敢跑到上房来,胆大包天!他一瞪眼,仆人就恶狠狠地吆喝起来:“快滚出去!这么没规矩,想挨鞭子啦?”

女人嫣然一笑,那张脸更显得怪诞,娇声浪气地说:“你嚷什么呀?昨儿晚上你还光屁股跪在床头求我呢!忘了?”她蓦地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说:“老娘哪儿也不去!为了今天,老娘等了整整十年了!”

吴之荣心一虚,惊恐地问:“你,你说什么?”

“老娘吃尽辛苦受尽罪,咬牙忍痛鲜血淋淋受那江湖郎中一刀一刀的划拉,改容换貌,就为的这一天。到底盼来了,我十年苦楚换来的,哪里肯不来亲眼看看!”

吴之荣顿时凉了半截,张皇地看看两个仆人。

“看什么?”女人毫不留情地说,“除了我这身子,再没别的报仇本钱了!他俩都是老娘的相好姘头儿!可惜总不凑手,等了这么久,才等来了机会!你这毒过虎狼的家伙,替你的儿子吃砒霜吧!”

“啊!”吴之荣脸色惨变,浑身哆嗦。费耀色和两个仆人大出意外,目瞪口呆。

女人恶狠狠地说:“总算盼来了今天,我能看你临死的惨样儿,看你挣命、叫换、打滚儿、蹬腿儿,直到最后咽气儿!啊啊!老娘痛快得要上天啦!”她“嘿嘿嘿嘿”地笑个不住,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到底是谁?”吴之荣面颊手指痉挛着,极其恐惧地盯着这个可怕的女人。

“哈哈,你忘了你明媒正娶的老婆粉儿啦?”女人眉毛一竖,一高一低的眼睛喷出怒火。

“啊!——”吴之荣绝望地尖叫,左手按着腹部,右手指着粉儿,豆大的汗珠从脸颊往下滴答,还竭力撑着架子,喝令仆人:“抓,抓住她,打……打死她!”

两仆人迟疑地走近粉儿,粉儿顺手一人赏了一个耳光,骂道:“他妈的,昨天还搂着老娘心肝宝贝儿地叫,今天就敢动手?看老娘不把你们的好事抖落出来,叫你们老婆把你们抓个稀烂!”两人尴尬地互相望望,竟不敢动手。粉儿哈哈大笑,说:“好汉作事好汉当,老娘决不会逃走叫你们背黑锅!就是打死我,也救不了你们的主子啦,哈哈哈哈!”

吴之荣腹痛如绞,站立不住,倒在躺椅上,居然咬紧牙关不呻吟。

粉儿阴沉沉地看定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谁都不许动,听我说道清楚!吴之荣,张汉,你这狗东西,老娘今儿叫你死个明白!……我爹我娘卖我为娼,那是叫穷逼的,没法子,心里还是疼我;李振邺把我让给你做正妻,是礼数逼的,没法子,心里也还爱我、怕我受苦;可你呢?竟把老婆卖给鞑子为奴,心肠有多歹毒!害得我比娼妓还不如,若挣苦度,三次做逃人,满脸是烙印!若不是靠当娼妓的那点本事,若不是你们男人个个好色的心性,我早死过一百零八回了!……

“偏偏你又在杭州诬陷好人,弄什么明史大狱,把我那阿昌也折到里边,给杀了头!……阿昌不过一个刻书匠,满世界除了爹妈,只有他是真心实意疼我爱我的!你,你,你不把我逼到绝路,就不肯罢休么?好吧!我,我就搭上我这个人、我这条命,报仇!为我自个儿报仇,为阿昌报仇,为叫你害死的那许多冤魂报仇!……

“你肚子疼了吧?你眼前儿发黑了吧?你喘不过气儿了吧?滋味好么?你快躺地下滚哪?翻哪?……”

粉儿越说越兴奋,满脸血红,眼睛雪亮,恶魔似的笑着,“啊——啊——”地大声嘶叫着、跳着,一头黑发披散下来。

吴之荣滚到了地下,号叫起来:“给我水!……给我水呀!……”

两个仆人如梦方醒,就要出去喊人;费耀色不忍看吴之荣伸手乱抓、蹬腿乱踢的惨相,就要去倒水;但粉儿断喝一声:“都给我站住!你们俩敢去叫人?那我这主犯可就逃走啦!我去投案自首,就说你俩是从犯!”

两个仆人“哇啦”惊叫,连忙跪下给粉儿叩头,全身匍伏在地,不敢动了。

粉儿又静静地转向费耀色:“别给他喝水。喝了水死得更快!”

费耀色犹豫间,吴之荣叫起来:“费耀色!费耀色,看在父子分上……给我水……早一刻死,少受一刻罪!哎哟!……”他又剧烈地翻滚、抽搐、哀号。

粉儿的眼里闪着狂喜的光,昂奋地喊:“让咱们最后再亲近亲近!”说着纵身一跃,一头黑发“唰”地甩到背后,她已骑到吴之荣身上,动作之快、力量之大,出人意料。她紧压住对手蹬动的双腿,从腰间抽出粉红色的汗巾把他双手绑住;跟着,翻手撩开他的袍子,另一只手闪电般伸进他裤腰,“嗤”的一声响,扯下一块裤裆,随即猛地朝前一跌,全身压住吴之荣,顺手把那块裤裆布用劲塞进他嘴巴,又倏地立起身,专心看定痛苦至极、“呜”“呜”地叫不出声的吴之荣,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生怕漏掉一丁点儿他受苦的细节,就像吞下什么美味珍馐似的快意。

吴之荣再没有挣扎的气力了,脸色渐渐变得青紫,大口大口喘气,变成一息奄奄。

粉儿残忍地笑了,“格格格格”,像猫头鹰的叫声:“你要死啦?人家被你害得千刀万剐而死,比起来你死得不是太痛快了吗?今儿你就替天下那些欺我骗我耍我霸占我的主子们吃我这一刀!”她“嗖”地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扑上去,照吴之荣胯下用力一挥,吴之荣全身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一阵非人的尖叫,最后抽搐了几下,断了气,地上慢慢积起一滩血。

粉儿俯身瞪眼看了片刻,心满意足地长长吐了一口气,古怪的脸上浮起愉快的笑容,举起手中短刀刺向自己胸口。费耀色清醒过来,一个箭步蹿过去,攥住了她的手腕。她宁静地望定费耀色,说:“你这又何必!”

费耀色沉着脸:“要留你做活口!”

粉儿笑得更娇媚,也更无力了:“我要是不死,你们三个怎么开脱?明摆着争风吃醋下毒阉割的红火场面儿嘛!留下我不怕咬你们一口?再说,我怎么肯去吃那千刀万剐的苦楚呀?”

费耀色知道,粉儿若判罪,一定是凌迟处死。听她这么一说,也犹豫了。

粉儿又低声地、无限感慨地说:“这些年我一心一意报仇雪恨,打听他,追着他,想尽法子混到他身边儿,吃苦受罪,心甘情愿,活得有劲头儿、有滋味儿。如今大仇已报,再活着也没趣儿了……”她看着费耀色,真诚而又辛酸的眼光,深深地透进费耀色的心,她终于凄然低语:“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你就帮帮我的忙吧!……”

费耀色还没弄明白她的意思,她竟连带着他的手,猛抡了一个半圆,短刀直插进她高高的胸膛,深没至刀柄!那里正有一枝绣得十分艳丽的、犹如含笑女儿面的盛开的桃花……

费耀色大吃一惊,连忙松手时,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倒地死去了。

费耀色沉默许久,然后单腿跪下,对粉儿的遗体行了一礼。至于吴之荣,他再没有看一眼。满洲部族祖传地尊崇母亲。除非父亲是真正的巴图鲁,才能赢得与母亲同等的敬爱。这也能算是父亲!豺狼虎豹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费耀色一转脸,见到那两个面无人色、抖成一团的仆人。有几处令费耀色迷惑不解的地方,必须问他们。他在主位上大模大样地坐下,点手喊道:“过来!”

两人惊魂不定,走到近处,双腿一软,“扑通”跪倒。

“你们主人的家眷呢?”

“回老大人的话,主人家眷都在杭州,尚未迁来。”

“家中还有什么人?”

“夫人和三位姨奶奶,夫人身边有位小姐,刚十岁。”

费耀色皱皱眉头:“真不明白,刚才这花厅里又喊又叫又打又闹的,怎么就没个人瞧瞧?”

“回老大人的话,主子对下人厉害得紧,不招谁谁也不敢进屋。有人偷看,就要挖眼睛。再说主子的屋里常常有人‘吱哇’喊叫,大伙儿全听惯了。”

“刚才的毒酒呢?怎么回事?”

“这……”仆人害怕,互相看着不敢回答。

“你们受他指使,我不怪罪。照实说。”

“是。求老大人看那酒壶就明白了。”

壶在这里,两个壶嘴雕成双凤头,壶身画着精巧的折枝花朵,细腻得如同白玉。开盖仔细看,才发现壶中有夹层,互相分隔,各自与一个壶口相通。凤头上一定有记号,外人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同壶饮酒而毫不疑心呢!粉儿想必从相好口中探得内情,趁其不备,把毒酒与好酒对调了,这才救了费耀色的命,而让吴之荣作法自毙!

费耀色注视着壶内浑浊的酒浆,想想今天九死一生,险些毁在自己生身父亲手中,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令人心寒齿冷的事吗?他怒火冲天,抓起那漂亮的酒壶狠命一摔,酒壶顿成碎片,残酒溅了一地,棕红色,浓浓的,颇似地上那两片血迹。

费耀色冷冷打量那两个助纣为虐的家伙,问:“我是什么人,知道了吧?”

“是,是!小人知道,小人知道!”

“你们去地方报案吧!”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什么不敢!再说不敢我拧下你们的脑袋!”费耀色一声怒喝,吓得两人连连叩头称是。“可你们记清楚,敢提到我费耀色一个字,就跟着你们主子去吧!”他对那两人冷笑数声,大踏步地出去了。

第二天,知府被害的消息就在宁波传遍。传说的人都带着暖昧的笑容,低声渲染那个毒死太守后自杀的女人,或者把声音降成耳语,猥亵地斜视着,交换太守被阉割的详情和原因。陆健的官司倒因此搁下了。

可是谁能想到,费耀色和陆狄初再次设法营救的时候,宁波府又出了大事:罪犯陆健被人劫走了。




南苑射猎,是玄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最使他高兴的事。

秋末冬初,晴光万里,霜林萧疏,遍地黄草,骑上奔驰如飞的骏马,搭着角弓羽箭,追击那些养得又肥又壮的梅花鹿、黄羊和野兔,任寒风掠扫着发热的面孔,一箭飞去,直射鹿身,那巨大的猎物立时翻身倒地,滚起一片烟尘。这时,全身心腾起一股兴奋,胜者的喜悦、强者的自豪油然而生,令人心醉!

不过,射猎是习武而不是游猎,军国大事没有一刻去心。同是十五岁的少年,玄烨比他的父亲克制得多。所以,围追射鹿时他可以尽情驰骋、箭飞不绝,每晚批阅奏章仍然直至深宵。尽管他喜爱南苑较为自由辽阔的生活,但从不延长驾幸南苑的时间。因为冬至将临,他必须率全体王公文武大臣祀天于圜丘,这是最隆重的祭祀礼。

由南苑回宫,御驾在南城停下了。皇上久闻广安门内善果寺是京师有数的古寺庙,特意临幸拈香。住持须眉皆白,但面相红润,精神矍烁,恭敬地率众僧在山门外跪迎。玄烨谦恭地请住持导行,一同进了善果寺。随从大臣及侍卫等数十人跟着踏进山门,其余浩大的扈从队伍,都在寺外等候。

进到方丈净室,住持向皇上献茶,皇上也向住持介绍了随行大臣:辅政大臣鳌拜、大学士班布尔善、李蔚,内大臣佟国纲、噶布喇,工部尚书王熙。住持合掌向他们一一施礼。玄烨身后的亲随侍卫是佟国维和尚之信,他们的身份自然不能与住持抗礼。但住持白眉下一双仍然年轻的眼睛,却停留在尚之信身上,看得他怪不自在,直想冒火。

玄烨立时注意到了,笑道:“老方丈认识他?”

住持也笑了,说:“老僧眼拙,若没记错,这位当是平南王爷的世子。果然与尚老王爷相像。”

众人都很惊讶,尚之信更是瞪大了眼睛。玄烨笑道:“老方丈想必见过尚可喜。”

住持感慨地说:“那还是顺治三年的事情,二十多年转眼就过去了,岁月催人老啊!……”他话锋一转,说:“说起来,万岁更像先皇。方才,我真以为先皇又进我山门来烧香了呢!……”

玄烨顿时敛起笑容,神情肃然,轻声说:“老方丈见过我父皇?”

“正是。那时先皇正值英年,与万岁眼下相差无几,陪同先皇的是大学士范文肃公……”

鳌拜站在玄烨身边,瞪了住持一眼,住持虽漠然地装作没看见,但也停口不说了。

范文程是开国文臣,辅佐太宗创业有大功。人关及入关后的一系列安民措施,大多来自他,犹如汉有萧何,受到太宗、顺治、康熙三代皇帝的礼敬。他在康熙五年八月病故,葬礼极其隆重,十三岁的皇上亲自撰写祭文,遣礼部侍郎谕祭,立碑纪绩,谥文肃。皇上又亲笔为其祠堂题了四个大字的匾额:元辅高风。当时轰动朝野,以为是臣下从未有过的特殊恩荣。

鳌拜对此事很不满。一来他始终牢记“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的教训,从来瞧不起文臣,何况是个汉军旗的文臣!二来他隐隐感到,小皇帝是故意作给他看的,后面或许还有太皇太后支使,因此不大痛快。今天这个老和尚平白地旧事重提,鳌拜恨他多口,毕竟不在朝房,他不便随意发作,但也怒形于色了。

玄烨的目光从鳌拜脸上匆匆扫过,仿佛没有发现他的眼色,仍然追问道:“是什么时候?”

“顺治十年四月,先皇到御马厂检阅战马并观看多尔衮的甲胄,转道来我善果寺,盘桓了整整一天。那时,范文肃公陪先皇在这方丈中坐了许久,君臣相得,如鱼似水,谈笑风生,真如萧何、曹参之与汉高祖、诸葛亮之与刘先帝,令人钦敬。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这么说,老方丈在侧了?”玄烨不胜神往。

“老僧侍侯始终,不曾离开半步……喏,那时先皇就坐在万岁这个首位。”

玄烨倏地站立起来,扬眉问道:“当真?”

住持不理会鳌拜的脸色,亲切地说:“万岁请随老僧这边来。”他转身走向一侧的小门,打开门帘。鳌拜气冲冲地往玄烨面前一拦,叫道:“皇上不可!……”

玄烨朝他一看,眼里的寒光使鳌拜心下蓦地一惊。但玄烨立刻收敛了,轻声说:“卿傅,随朕一同去看看。”说着大步进了小门。鳌拜无奈,跟着内大臣噶布喇、佟国纲一齐跨进门槛。

这间八尺见方的小屋很空旷,只在正北墙边放一张八仙桌,桌前一物,蒙着一块佛门最尊贵的杏黄色细布。住持上前,恭敬地揭开黄布,竟是一张毫无雕饰的红木圈椅。玄烨立刻明白了,颤声道:“这是……我父皇坐过的?……”

住持庄重地点点头。玄烨几乎是扑过去,跪在椅前叩了三个头。身后的大臣们也都跪下了。玄烨直起身子,双手轻轻地抚摩这极其普通的椅子,心里百感交集。

玄烨六岁失父、八岁丧母,从小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抚,感情上十分孤零;幸而有祖母疼爱,他才没有像许多孤儿一样冷漠、怪僻或者软弱、自卑。在他内心深处,就格外渴求那从未得到过的父母之爱,每一件带有父母遗泽的物件都会使他心情激荡。但是,宫里父皇和母后的一切日常用品,包括宝座、御榻等,都在葬礼中随珍宝一火焚尽,只有丰富的藏书藏画里间或见得到一些遗迹。他知道父亲曾经在顺治十年来过善果寺,今天御驾临幸原本有思亲的意思,可是一旦见到父亲坐过的椅子,这样普通又这样被人珍视,心里真是又惊又喜、感触万端,竟不由得热泪盈眶,嘴里刚念了一句“皇阿玛!”那泪珠儿就“扑簌簌”地直落在椅座上……

回到方丈室,玄烨拭去眼角泪痕,问道:“老方丈,还记得当日先皇帝与范文程都讲了些什么?”

住持捻着佛珠,略一沉吟,说:“讲了许多……”

鳌拜实在忍不住,一步跨上来对玄烨躬身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还没有去拈香拜佛,回宫晚了,老佛父要担心的。”转过身,瞪眼斥那住持;“和尚家,哪有这许多罗嗦!一二十年前的话你也记得清?说错一个字,就是欺君之罪!你给我小心!”

住持连忙躬身合掌:“不敢不敢。”

玄烨咬住嘴唇,不易觉察地狠狠瞟了鳌拜一眼,不再说什么。一行人由住持导引着,往大殿拈香拜佛。

他们穿过塑着四大天王和护法韦陀巨像的天王殿,走进高耸的大雄宝殿。殿内极其空阔幽深,正中莲台上端坐着三尊两丈高的佛像,那是释迦牟尼佛、药师琉璃佛、阿弥陀佛,殿顶高悬天井龙头,口衔长明灯,两旁十八罗汉,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殿中香烟缭绕、灯火暗淡,三大佛庄严慈蔼,低眉垂眼,透过烟云俯视着他们。

鳌拜平日虽然专横,敬佛却很虔诚,当下拈了香在佛前跪拜,起立后把香插进佛前的巨大铜鼎香炉中,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鳌拜抢在皇上之前拈香,内大臣和李蔚、王熙脸上都有不平之色,但因司空见惯,多以皇上礼敬辅臣为解喻,只默不做声。尚之信刚从广东来京人宫侍卫,还没见过这样无礼的举动,登时浓眉一竖、怪眼圆睁,就要跨出行列呵斥,不想只迈得一步,便觉得有只胳膊在他胯边一拦,叫他打了个趔趄!定睛细看,猛吃一惊,拦他的竟是皇上本人!不过他背尚之信而立,根本没转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身姿令人觉出他的成人般的沉着和凝重。

玄烨跟着到佛前拈香。他从住持手中接过九支合成的一束线香,双手捧在胸前,虔诚地仰脸对高高在上的三大佛望了片刻,侧脸问住持:“朕——当拜不当拜?”

众人一愣,没有料到皇上会提这样的问题,不觉都拿眼睛去看住持。住持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嘴角露出赞赏的笑意,随后双手合十,清晰地慢慢说道:“不当拜。”

这回答更出乎意料之外,鳌拜沉着脸问:“为什么不当拜?”

住持合十姿势纹丝不变,半阖了眼睛,仍然沉静地回答:“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一阵沉默。人们表情各异,却都在细细咀嚼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鳌拜恼怒地眉毛一立,嗔目就要呵斥,看看老和尚完全闭上眼睛,众人也如参禅一般低头默不做声,略一寻思,竟忍住了。

玄烨心头涌上欢喜的热浪,他占了上风!当然外表不过庄重地微笑颔首而已,把那一束香插进香炉后,到佛座前左侧站定,看内大臣、大学土等依次向佛叩拜上香。

出了大雄宝殿,院中唐槐汉柏清气袭人。东西偏殿各三十间,西偏殿中便是善果寺有名的五百罗汉山。罗汉们高高低低簇簇拥拥,叫人目不暇接,四周还有伽蓝、祖师、观音、地藏四大菩萨殿。东偏殿内则是按照山海经、万鸟图塑成的各种异兽飞禽及蛇蝎五毒等物,煞是壮观。

玄烨命佟国维向随从大臣们宣谕:各自去数各自的罗汉,不必随侍了。他自己则由住持陪同,身边只跟了佟国纲、佟国维、尚之信,迈步踏进西偏殿。他是左脚跨的门槛,住持便由左手的罗汉数起,数到了第十五尊,住持的手哆嗦了,眼睛在黝暗中闪闪发亮,显然涌出了泪水。玄烨奇怪地看着他,佟国纲问:“老和尚,你怎么啦?”

住持的声音有些呜咽:“十五年前……先皇到此数罗汉,数到的也是这-尊!……”

玄烨神色一凛,几个人的目光全都投向这尊了不起的罗汉:圆圆的脸膛笑嘻嘻,无须无发,纯然一副慈面仁心的佛子相貌,以腿盘屈,座下白象,一手执笔,一手托宝瓶,瓶中有刀枪剑戟。

“万岁你生性仁厚好文,太平有象,必为盛世之君。兵刀战事恐是难免,但万岁厚福,总能取胜……”住持喃喃地讲着这尊罗汉预示的祸福征兆。

“我父皇也是这样的吗?”玄烨突然这么问。

住持轻叹,说:“请万岁细想,果真不错哩!”

玄烨立刻追问:“当年先皇帝数到这尊罗汉,怎么说的?”

“记得先皇笑眯眯地对范文肃公说:朕不能徒具仁厚之貌!穷兵黩武、徒恃军威,而德政不足以上合天心下顺民望,天下焉能大治!”

玄烨呆呆地望着这个年轻的、象征他们父子两代的罗汉,心里翻腾不已。

国家开创之后,长时间民心不足恃、兵力不足恃、钱粮不足恃,顺治九年十年间桂林、衡州战败,定南王孔有德、敬谨亲王尼堪阵亡,使敝势达于极点。当此危机,父皇以十五岁少年之心,能看清“穷兵黩武’’的方略不宜于时,采纳范文程的谏言,转为“抚剿并举、抚重于剿”的国策,是何等的胆识、何等的英明!

数罗汉的时候,想必是在父皇与范文程已经周密谋划、反复磋商之后了。范文程于社稷有大功!……

而今,国事政务宽严失当,天下嗟怨。安得良臣如范文程,安得握国柄如父皇,玄烨也能同父皇一样,完成一个巨大的转折,使天下平安,万民早享太平……

在一尊降龙罗汉面前,住持停了脚步。那条青龙耸须抖鬣、张牙舞爪,形状很是凶恶,而骑在龙背的罗汉却是个温文儒雅的老者,头戴浩然巾,双手合十,绦带飘动,一位博学多才、诚挚谦恭的君子。住持说,先皇见到这尊罗汉,立刻对范文肃公笑说,他从中领悟到文教治天下的奥秘,所以“帝王敷治,文教是先;臣子致君,经术为本”,大乱之后,唯有兴文教、崇经术,才能开创太平。必须提倡德治和教化,禁止苛政、禁止嗜杀……

走到一尊高举金环似要砸下的怒目金刚式罗汉脚下,住持仿佛在自言自语:“先皇严惩贪官,颇似这位罗汉。当年大计天下,被革、降官员达九百余人,还派出监察御史巡视各地,纠举不法不公、蒙蔽专擅、纵兵害民的封疆大吏……记得御史临行先皇都要亲自召见,而御史一经点差,便不许见客、不许收书信、不许沿途官员铺设送迎……”

玄烨惊讶地看看住持,老和尚或许真没有感觉到,指着对面的长眉罗汉继续说:“这慈眉善目的长眉尊者,正和这位金环罗汉相对,一文一武、一宽一猛。先皇一统天下,武功文治皆有成就,又为政宽和、满汉并重、爱育万民,实在是一代贤君,不然,焉能人我佛门?至今令人怀想思念不止。先皇是金轮王转世,有大智慧大仁德,故而……”

玄烨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住持,这时突然问道:“老方丈,你是什么人?”

住持一愣,旋笑道:“皇上天圣聪明,老僧言语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玄烨微微摇头。

“那么,老僧怀念先皇政绩,可也是一片忠心吧?”

玄烨微微点头。

“既然如此,皇上又何必要知道老僧的来历呢?”

玄烨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却也不再往下问。

在鳌拜的催促下,玄烨不得不离善果寺回宫,住持率寺中众僧送出山门。玄烨心里一直热烘烘的,父亲的为政为人,使他热血沸腾,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端庄沉着地跨上了马鞍。

大队人马刚刚行至善果寺所在的土地庙斜街胡同口,玄烨一眼看到一面残破的影壁上墨迹淋漓,有字有画。正中,用洒脱的笔墨画了一个和尚,手中提着一个很大的布口袋,鼓鼓囊囊。画左画右都有字迹,看不清楚。最奇怪的是,这个布袋和尚突睛努嘴、相貌严酷,神态竟与鳌拜十分相像。玄烨童心顿起,悄声对身边的佟国维、佟国纲兄弟说:“舅舅,你们看准墙上的布袋和尚,我再叫你们看一个活的布袋和尚。”

说罢,他突然喊道:“鳌大臣!”

鳌拜正因为善果寺之行心里恼怒,听得皇上叫他,急忙回头。原本莫名其妙的佟国维佟国纲顿时大吃一惊:鳌拜的面貌、表情、神态,竟与墙上的布袋和尚一模一样!兄弟俩又惊又讶又好奇,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玄烨生怕他们失态,连忙说:“卿傅,那边壁上有字有画,去看一看。”

鳌拜很不耐烦,说:“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回宫吧!”

玄烨笑道:“停一停何妨?”

内大臣噶布喇止住后面的扈从队伍,前面的仪仗也停下来。玄烨催马回到影壁,鳌拜无可奈何,率其他大臣跟着也来了。一看之下,人人脸上变色。

原来布袋和尚的右边,是一首写得龙飞凤舞的七绝: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

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些子又何妨!

画的左侧还有几行满文,是这首七绝的译文。明明是在讽刺朝政过于严刻!而且,谁都看得出来,矛头直指辅政大臣鳌拜!墨迹犹新,看似写过不多时,显见是知道圣驾和辅臣要打此经过,故意题在壁上的。

谁这么大胆狂妄?连玄烨在内,大家都非常震惊。鳌拜文字上有限,没有看懂,班布尔善却气得脸色发青,指手划脚地向鳌拜解释,鳌拜顿时大怒,立刻喝道:“护军营给我留下人马,把画画的人拿了来见我!”

护军营是皇帝的亲兵扈从,怎么能由鳌拜指挥?玄烨不便说话,佟国纲在一旁委婉地说:“鳌公,此事似应召本处巡捕五营办理。”鳌拜一拍前额:“我也真气糊涂了。班布尔善,你留下办这事!我们且扈从皇上回宫。”

回宫路上,玄烨再没说话。布袋和尚诗画总在他眼前闪动,许多想法把他头脑填得满满的,急于回去向祖母倾吐。

鳌拜回到自己家中时,阿思哈、马尔赛等心腹大臣已带领各部院奏事官员在门前恭迎了。自苏克萨哈被杀,遏必隆愈加唯唯诺诺,朝廷政事就集中到鳌拜这里,于是便出现了这个以鳌拜为中心的朝廷中的朝廷。一切政事都先在鳌拜家议定,然后奏请皇上批准施行。近来又加扩充,连各部院向皇上启奏的官员也要先到鳌拜家酌商。若鳌拜认为不妥当,他们的本章就将被拦下来,不许上奏。

鳌拜精力过人,虽然今天天不亮就扈从御驾由南苑动身回城,眼下已经日过中天,他却不露一点疲惫之色,立刻着手处理各项事务。

他理事极果断干脆,往往三言两语就把一起要事打发过去。

他说,阿思哈记,间或也跟阿思哈、马尔赛、穆里玛商量几句。

不到一个时辰,部院奏事官就都领下指示走了,剩下的,是被人们私下称为“鳌党”的那些尚书侍郎、都统副都统们。他们都已发现鳌公不大愉快,便纷纷报喜,说笑话奉承,尽力讨鳌拜欢心。鳌拜没有什么表示,只说大家散了吧,另找日子会聚畅饮。这样大多数“鳌党”也走了,只有阿思哈和马尔赛,加上鳌拜的弟弟穆里玛还留着。他们都是和鳌拜休戚相关的“鳌党”核心人物,此时一个个脸上都显出不安。

穆里玛问:“大哥是不是太累了?早些歇着吧!”

鳌拜摇摇头:“不累。……走吧,到思恩堂去少喝点酒。”

阿思哈惊异地望着鳌拜紧皱的眉头:“鳌公,你这是……”

鳌拜哼了一声,说:“等班布尔善回来再细说。”

班布尔善赶到思恩堂时,小宴刚刚摆开。鳌拜居中,左右两桌是穆里玛和阿思哈,再下来便是马尔赛和班布尔善的席位了。各桌上放了酪干、奶卷和乌塔这些乳制品,又各有一个十六拼的格装锡盘,里面分格堆满了炉肉、酱肉、小肚、熏鸡、烧牛羊肉等下酒菜。班布尔善告座以后入席,表情也不大舒坦。鳌拜问:“怎么着?”

班布尔善摇摇头:“毫无头绪!”

阿思哈等人迫不及待:“出了什么事?”

班布尔善捧起酒盅一饮而尽,把今天善果寺外的布袋和尚诗画说了一遍。马尔赛立时拍着桌子激愤地嚷起来:“这还得了!这样诽谤朝廷,简直就是犯上作乱嘛!真正大逆不道!拿住了碎尸万段!”

穆里玛切齿道:“应当把南城各门立即关闭,立即搜拿!一家一家地搜!那五城巡捕是干什么吃的?着我旗下兵丁去搜!”

阿思哈问:“为什么只关闭南城呢?”

穆里玛道:“这还不懂?这种事,只有蛮子才干得出来!”

班布尔善沉思道:“这倒未必。此人应是精通满汉文字,又精于绘画。那布袋和尚纯是写意,神形果然与鳌公相像,造诣不深者决难到此地步!……”这些人中只有班布尔善懂得书画,听他这么说,倒都有些作难了。

阿思哈心思到底灵活,说:“你的意思,也许是旗下人所为?”

班布尔善皱眉道:“怎么不能?王公贵戚子弟,近汉书习汉俗的大有人在!,哪里还把祖制祖法放在心上?”

“不过,”阿思哈看看鳌拜的脸色,小心地说:“要到王府贵戚家捕拿,恐怕……”

这事确实关系重大,螯拜沉着脸,一直不说话。

站在堂门外的管事进来向鳌拜跪禀:“五奶奶听说爷今日回府就忙公务,特意亲手烧烤了一味玫瑰鸭子,着人送来了。”

鳌拜神色稍霁,说:“难为她这么细心。传上来。”

五名旗装少女各端一只银盘进了思恩堂,上面是烧烤成酱红色、盘成圆圆一团的油光闪亮的肥鸭,飘散出的仿佛杂有鲜花气息的特异香味使人馋涎欲滴。众人不禁笑逐颜开,眼看肥鸭奉到自己面前,纷纷向鳌公称谢。

鳌拜的银盘里是两只肥鸭,香得令人心醉,他不由得心里笑骂着:“你个鬼精灵,小心眼子转得比什么都快!看谁敢埋怨你独占老子的情分!”

丫环禀告说,鸭子肚里填满了火腿丁、香菇丁、笋丁、糯米和鲜玫瑰花瓣儿,所以香得特别,而玫瑰则是在暖房里养出来的。……

这是典型的南味烧鸭,厌恶南蛮子的满洲大臣们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阿思哈说,他差一点把舌头也吞下去了。这道烧鸭冲淡了席间的沉闷,也驱去鳌拜脸上最阴暗的几片乌云。他喝了一盅酒后,慢慢说道:“要紧的是,这个布袋和尚诗画,皇上亲眼看见了!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把那个该死的家伙查清拿获,凌迟示众!不这么着,皇上的心思可就越来越跑得远、越来越不听话了!”

阿思哈忙问:“有什么迹象么?……皇上年岁还小,我看他对鳌公言听计从,敬如父执一般。前些时王宏祚革职,这些日子达素复职,光泰、噶达浑启用,皇上都了无留难……”

对户部尚书王宏祚不肯附议废藩田变价,鳌拜很生气,马尔赛更是觉得如骨鲠在喉。正好户部一名书办自制假印偷盗库银事发,马尔赛把失察之罪扣在王宏祚头上,奏报朝廷,把王宏祚革了职,皇上倒也没有回护,只着沉默寡言的原礼部尚书黄机转为户部尚书了事。

班布尔善皱眉说:“却是不可大意。熊赐履屡次上书,含沙射影诋毁辅臣,鳌公两次命议处,又要给降二级调开的处分,皇上都为之宽免。还有变卖废藩田的事,皇上也留中不发,至今不置可否……”

变卖废藩田,马尔赛自然最关心、最着急。他抢着说:“正是正是,查明废藩田产、估价变卖的吏员我都已经分派,偏偏皇上不肯批下……以后这么重要的奏章,就不必奏给皇上知道,省得老是拖延!”

鳌拜点点头:“如今皇上年岁渐渐长大,又像先皇帝的样子,读那些蛮子书,跟那些蛮子文人说东讲西,有什么可讲的?蛮子书画最是迷魂汤!再有蛮子文人一煽,那还了得!先皇帝好好一个满洲天子,不就生生地给迷魂汤迷倒了,年纪轻轻的,便升天去了!……咱们提防要早,不然,这些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穆里玛用力点头:“大哥说得对!我看皇上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先皇帝的罪已诏明摆着嘛!再说,他怎么能不听大哥的话呢?三院六部,他不都得靠大哥靠咱们才拨拉得动吗?不听也得听!”

马尔赛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鳌公,何不试他一试?”

鳌拜粗重的眉毛略略一扬,没做声;其他人都望定马尔赛,异口同声地问:“怎么试?”

马尔赛侃侃而论:“我想,自先皇帝仙逝以来,军国大事多亏鳌公主持办理,名为辅政,其实是辛辛苦苦替他掌国,他要是忘恩负义,那决说不过去!我们也决计不答应!……”每次进计献策前,他都要表忠,已成定例,好在鳌拜爱听,大家也都习惯了,常作出赞赏的样子频频点头,希望他早人正题。好容易他才说到他的主意:“……拣几件皇上最不愿认可的事情,由鳌公当面向他亲口要求,看他如何。像废藩田产变价的事搁置了这么久,大可用来试一试嘛!”

班布尔善皱眉笑道:“你好心机!明明是替自家打算盘!变价的奏本,皇上一直留中不发……”

马尔赛连忙说:“对呀对呀,那是因为我们这些小臣所奏。要是鳌公亲口向皇上去提,皇上买不买鳌公的面子,可就大有文章啦!皇上的心意不就试出来了?……只此一件自然不够,多找两件叫皇上为难的事,才能试出真心!”

穆里玛笑道:“你的鬼花样真不少!怎么想得来!”

鳌拜沉吟片刻,点点头,仿佛成竹在胸,说道:“试一试也好。不过,先得把布袋和尚诗画查个水落石出!”他的虎目顿时闪射出刚毅中含有暴戾的光,“顾忌什么王公国戚?那些忘祖的子弟们早该给点颜色瞧瞧了!真是他们干出来的,活该犯在我手里,决不宽贷!”

穆里玛振奋地大拍其手,说:“好!好!就该借此机会,从上到下滤他一遍,把后患除它个一千二净!”

马尔赛眉开眼笑:“鳌公英明之至!先搜查过滤,杀杀他们的气焰,长长咱们的威风,再去试皇上,那可就……大功不难成就哇!嘿嘿嘿嘿!”

鳌拜瞪了马尔赛一眼,是嫌他太张狂,马尔赛立刻会意地止笑,就像突然被刀切断了似的,一点声息都不出,悄悄地喝酒、悄悄地笑。

阿思哈想了想,说:“要论蛮子味最足的,当数安亲王。可是安亲王为人威重,辈分又大,只怕……”

鳌拜沉下脸,厉声说:“你以为就只是查拿题诗画画的人吗?先皇遗诏能不能奉行到底,才是我们做大臣的首要机务,懂不懂?”

马尔赛立即出来解释鳖拜的话;“阿兄,这还不明摆着?这一两年朝廷里变故层出不穷,这些王父们、皇亲国戚们心上到底怎么样,不也止好能借此探一探吗?”

”哦,哦,明白了!”阿思哈恍然大悟,露出了笑容。

鳖拜转向班布尔善:“班大学士,你是宗室觉罗,对诸工心里最是有数。这回诸王府的追查大事,就交你专办好了。”

“是。”班布尔善明白,交他办这件棘手的事,其实是鳌拜对他的考察,他当然不能犹豫。

阿思哈自告奋勇:“鳌公,三院六部就交给我吧!吏部原有清查官员的职守。”

鳌拜突然问:“索额图去吏部就任后怎么样?不跋扈么?”

阿思哈笑道:“他居官十分安静,从不掣肘,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这也难怪,他出手大方啊!”

鳌拜点点头,没说什么。皇上毕竟少年,哪能那样深谋远虑、派索额图到吏部牵制阿思哈?自己这一番借题发挥或许全是多余!……不过,一想到今天在善果寺皇上看他的那一眼,鳌拜就觉得不安。闪闪日光冰冷如剑,乌黑的瞳仁里是不是含有他只能意会而无法表达的怨愤?这个卜五岁少年的瞬间一瞥,竟使他这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重臣无端地感到心底深处的战栗。

但愿这不过是自己疑心太重。经过与心腹大臣这么议论布置一番,鳌拜心下踏实了许多。

两天之后,便有圣旨批下一道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奏本,命在京师全城搜捕布袋和尚诗画的作者,知情不报者与该犯同罪。

所有能写满汉文字、能画画的人,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都要书写两份文件,一份写明康熙七年十一月初二这日上午,自己在何处、在做什么事情、有谁为证;另一份应画一布袋和尚,并用满汉文字写出“大干世界浩茫茫”七个字。若有欺瞒作假情事,一旦查明,连同证人一概加重治罪,决不宽贷!

这一下.整个京城翻了天似的一片混乱,尤其是各衙门,哪里还有心肠办公事儿?人心惶惶,流言乱飞,巡查巡捕白天黑夜满街走,不识字的百姓也不放过,要一个个地去指认图画。诬陷告密者蜂起,扳害仇家者层出不穷,至于讹诈的、趁火打劫的,就无法数计了。连尊贵的王府也没有躲过搜查。

混乱和恐怖延续了整整一个月……



北风凛冽,暮色渐合,浓重的阴云低垂在空旷寂寥的原野上。费耀色勒马回望,竟看不到一处村庄、一户人家。寒风打着旋儿在马蹄下掠过,刺得面孔生疼,仰头向天,仿佛已有细细的雪珠落在脸上。手脚已经冻僵了,他还是奋力举鞭向马臀上一抽,那灰花马一声长嘶,又在原野上奔驰了。大路向北延伸,无穷无尽,直通天地相接的远方,仍然看不见房舍和人踪……

都怪他心事重重,一路上对程先生被劫之事反复寻思、反复盘算着下一步救助的办法;也怪他心里着急,因为和皇上约定了年前必须赶回京师,可还有山东、直隶的几处废藩田未看,贪图赶路,过了宿头。谁想几十里路中竟再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样的数九寒天,若到半夜还找不着住处.怕要连人带马冻死荒野了。

又跑了小半个时辰,人困马乏之际,忽见右侧的旷野中闪出星星火光。费耀色大喜,拍马奔去。等他赶到,天已全黑了。

面前是一所被人称作野店的简陋客栈。土房几列,外围土墙,大门外高挂一盏风灯。费耀色此行或住官驿,或进城镇客栈,还没住过这样的野店。早就听说这种地方不干不净,多半与响马强盗有瓜葛。但今日情势不得不进,容不得他犹豫。况且他年少气盛,又很机警,借此长长阅历不也很好么?

费耀色跳下马背,高喊“住店!”大门边的小屋里立刻有两个矮子男人提灯走出来殷勤接住,一个把马牵去马厩,一个替他背着行囊,领他穿过空落的院子,往头排土房正中的大屋走去。门一开,三四名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带着一股粗劣的脂粉香,笑语喧哗地迎上来:“哎哟,你老人家来啦?”

“今天可冷,你老人家快屋里坐吧!”

费耀色心里暗暗惊讶,生平第一次被叫作“老人家”,又忍不住想笑。便问伙计:“这些女子都是你们店里的?”

伙计笑着附在他耳边说:“都是来觅钱的野鸡!我们店主心善,不肯绝她们生路罢了。客人喜欢,听她们唱唱,随意给俩子儿;要是留下过夜,也不过三五吊钱,不值什么……”说话间,众人拥着费耀色进了屋。

屋里却温暖如春。七八张方桌,桌子四面摆了条凳;墙壁上嵌着土灯台,几盏油灯照得屋里半明半暗;屋侧有烧水沏茶的炉灶,火势正旺,映在墙上红光闪闪;灶上水壶里咕嘟咕嘟响着,白气从壶嘴壶盖向外喷冒,五六名装扮妖艳的女子围着炉火取暖,低声嬉笑;方桌边还有四五个客人,各有一个女子陪着说话喝茶;见费耀色进门,都扭头看他两眼,复又回过去调笑,没人理睬他。

伙计把费耀色让到靠近炉灶的一张桌上安顿好,给他上了热茶点心,然后恭敬地哈腰问:“爷要住通炕还是睡单间?晚饭开来桌上还是送到房间?”

“睡单间。晚饭过一会儿再说。”费耀色实在太累,一时吃不下饭。他端茶欲饮之际,突然发现刚才出迎自己的三名土妓都到炉灶边去了,背身而立,似在对同伴耳语,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连喝三杯热茶,驱走了寒冷,冻僵的四肢麻麻酥酥地缓过来了,觉得浑身放松,不觉背靠墙壁,轻轻阖眼,舒了一口气。袭人的脂粉香逼得他又睁开眼,不胜惊讶:围在炉灶边那七八个女子,都围到他桌边来了,一个个涂脂抹粉,脸颊鲜红,嘴唇血红,穿红着绿,满头绢花。这个手提胡琴,那个怀抱月琴,还有一个敲着牙板,笑嘻嘻地娇声昵语:

“大爷,缓过劲儿来了吧?”

“你老人家点个曲子吧!”

“我们这唱曲儿的,可是百里内再寻不出第二份哟!……”

费耀色板着脸说:“我这人从来不爱听唱曲!”

女人们相视一笑,有两个就退回到炉灶边去了。余下的并不放松,怀抱月琴的女子妖妖娆娆地走近费耀色,手拨月琴“丁冬”一。向,笑道:“不听唱曲,听我弹琴可好?”说着她微微侧头,秋波一飞,向炉灶边的同伴递了个眼色。费耀色顿时生疑,便觑了双眼,格外留神。

女人中看去年纪最大的一个站起身,也朝炉灶边一回顾,笑嘻嘻地走上来,把一只手搭在费耀色肩上,说:“你老人家今儿晚上留我好不好?我的被褥是新做的,可干净哩!”

费耀色终于发现,这些女人不管作出什么媚态,对他说什么疯话,进退坐立之际,总要回顾。她们在看谁的眼色呢?

那两名只对他招呼一声就退出竞争的土妓,就倚在炉边闲谈,其中那个周身黑衣、结束轻窄的女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既不携琴板之类,也没有浓妆,是不是她?

费耀色突然抢过对面女子手中的月琴,好奇地说:“这是什么东西?像个王八盖子!”伸手一拨,“嘣嘣”两响,弦全断了。女人“啊”地叫一声,立刻回顾。费耀色赶忙道歉,并从怀中掏出五钱银子说;“对不住,我赔我赔……”说着偷眼去看那黑衣女郎。只见她丝毫不动声色,只把一双大眼睛眨了两下,仿佛表示认可,眼珠再游向一侧示意。抱月琴的妓女立刻站起来,收下钱,道谢走开了。费耀色顿时感到一个冷战顺脊梁掠过。

山东临沂,向来为响马渊薮。听说土妓乞丐之辈多与响马强盗勾联,侦察来往客商囊中金银,指引响马打劫。这黑衣女为诸土妓首领是无疑的了。而她的举止神态中自有一种威严和宁静,眉目间神采照人,不像风尘中人,若非响马之伥,则必是强盗头目!……如今落在这荒村野店,无处求援、无法脱险,囊中数百两黄金是为救程先生用的,劫去也就罢了,再想办法;自己这条性命搭上也不足惜;可皇上还等着回报呢!迁海令、废藩田,访贤,加上江南诸省收成、民心、吏治,哪一桩不关系s大?哪一件不急需回禀?……费耀色心急如火,又不敢粗莽行事,一时心头震颤,冷汗如雨。

他又远远看了黑衣妓一眼,闪烁的灯光照着她乌黑的纤眉,眉目间透出一股英气。费耀色猛然醒悟,暗想:“黑衣女绝非常人,要想脱险,非她不可!”这么一来,他定了心,听四周的土妓七嘴八舌缠了片刻,然后笑着大声说:“你们以为我是个土老伧么?也不瞧瞧你们这伙残脂剩粉、粗姿劣首!都给我走开吧!……伙计,请那位黑衣姑娘到我房里来。给我房里上一席头等酒膳!"土妓们惊讶地笑着,用一种说不出的、带点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费耀色。费耀色全都明白,咬定牙根不动声色,笑眯眯地看那黑衣女子如何表示。但见她嫣然一笑,低头弯腰向费耀色福了一福,说:“多蒙大爷错爱,小女子我这就去抱铺盖。”

小小土屋又矮又窄,但炕炉里火旺、炕桌上酒热肉香。两人坐在桌边对饮,暖烘烘香喷喷,和刚才在寒风中几乎全身冻僵的境地,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只是身体的舒适换来的是内心的紧张。黑衣女子虽然满面笑容地陪费耀色喝酒,但费耀色能感到她冷冰冰的眼睛毫无笑意,唇边也时不时不怀好意微微翕动。他抑住内心的不安,尽力自然地跟她随着攀谈,讲些苏杭的景致、江南的风物,黑衣女子也搭讪几句,动手把烧鸡和牛肉撕扯开,又为他斟酒,把一只鸡腿递到他手中。她做这些都郑重其事,毫无娼妓的媚态。费耀色不由得说道:“听姑娘说话,不是山东口音……”

黑衣女子目光一闪,盯住他:“大爷听我是哪里人?”

费耀色道:“听不出。仿佛直隶口音,又有一点南音。”

黑衣女惨然一笑:“你听得不错。我原是直隶人,田产都被鞑子圈去,全家南逃,又不得生路;再逃到山东,还是不能落脚,眼见全家贫病交加,活不下去,不得已忍辱含羞做这等下贱营生,实在是……”她低下头,眼圈儿红了。

费耀色也不禁黯然神伤,温言安慰道:“姑娘遭遇,实在叫人难过。以姑娘这等才貌气度,堕人烟花,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世事沉浮,人生无常,未必就再没有出头之日。”

“唉,堕入风尘,苦命到极处了,哪里还想什么出头不出头!”

“不然!姑娘莫道苦海无边,风尘中自有侠义女子在!”

“哦?”黑衣女子抬头,目光闪闪。

“隋末天下大乱,杨素家妓红拂俊眼识英雄,认定李靖是天下奇才,夜奔客店与他结为夫妻。后来李靖辅佐李世民成就帝业,为大唐开国元勋。姑娘你说这红拂如何?”

黑衣女眉目间升起一股股豪气,大声说:“讲得好!干它一杯!”她举杯一饮而尽。

“南宋安国夫人梁红玉,原也出身娼门,于风尘中得识韩蕲王韩世忠,与订终身之约,资助投军。韩世忠果然战功卓著,夫封王位妻作夫人,夫妻双双保大宋。那梁夫人当年击鼓战金山,杀败金兀术五十万大军!何等气概!何等威风!”

黑衣女子神采飞扬、眉目耸动,大叫道:“好极了!来,同干一杯!”她拿酒杯对费耀色一举,两人一气饮干。

“姑娘,你的才貌资质,难道就不如红拂女、梁红玉么?”

黑衣女子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她笑得非常狂放,却又丝毫不损她的妩媚。费耀色看得呆住了,一时心旌动摇,几乎忘了自己身处危境。哪知她笑到最后,竟笑出两行清泪,泪珠在烛光映照中亮晶晶的。

“你这是怎么了?”费耀色惊讶地问。

黑衣女子一脸慷慨,摆头甩去泪珠,说:“我不过恨自己生不逢时尸费耀色心中一震,更加断定此女不是常人,他愈加冷静下来,说:“其实,要论际遇,我比姑娘又能强到哪里去呢?”

女子眼光一转,和颜悦色地问起他的生平。费耀色便不厌其烦地细细说起自己的身世。真真假假、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黑衣女子听得十分专心,之后问道:“你初次经商便失利,我看你行囊又小又轻,大约赔得差不多了,回去怎么向你养父交代?”

费耀色顿时心里发慌,他感到黑衣女子的眼睛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狡黠,是不是她刚才帮他提行囊时已经觉察?他虽然心中念头闪转,词色间却毫不犹豫,说:“行囊虽然轻小,却有我向至亲借来的黄金三百两,是为救我的一位恩人性命的……”他讲起舟行江上遇盗被救的过程以及报恩未成、恩公下落不明的情形。

黑衣女子听得津津有味,纤眉一挑,似要问什么,又忍住了,只赞叹地点点头说:“找不到恩公,你打算怎么办呢?”

“就用这几百两黄金四处打听,总要得他安好的确信,报他的恩义……”

窗外“飒飒”有声,两人一同揭开纸帘看,只见大雪弥漫,与微微月光相映,一白无际。女子只着一件黑缎薄棉袄,此时不由得抱住了肩膀。费耀色打开行囊,找出了珍珠羔皮短袄,亲自为她披上。回视桌上,残灯将尽,炉火不温。费耀色添油添火,屋里又亮堂堂热烘烘了。他笑容满面地请她对坐继续饮酒谈心。她惊异地看了费耀色一眼,说:“你有这么多的话要讲么?”

“难得遇到姑娘这样的人。所谓酒逢知己干杯少嘛!”

女子沉默片刻,嫣然笑道:“你忘了招我来做什么的?”

费耀爸正色道:“我不敢自认是君子,但平生从不做乘人之危的缺德事,姑娘你放心好了!”

黑衣女子凝视着他,挪动身体又在他对面坐定,随后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包含着感激、赞美和一点敬重,是至今为止的第一次不带冷气和嘲弄的真笑。这甜美又天真的笑,勾起费耀色心头的一丝迷惘,仿佛在梦中见过,细想想,又毫无踪迹可觅。

他们又天南地北地谈论开来,更加亲切友好。窗外鸡叫了,黑衣女照例应当告辞。她脱下皮袄放在炕头,就要拜别。费耀色赠她十两白银,柔声说道:“你家中若有父兄等男子,拿这钱做点小本生意吧,不要再让你来受这苦楚了。好吗?”他随手又拿皮袄给她披上:“大雪后格外寒冷,你这么早出门别冻坏了。一件皮袄不值什么,你穿着也好挡挡风寒,不必介意。”

黑衣女很不过意地说:“承蒙君子怜惜,虚度良宵,受银钱已觉抱歉,哪敢又领赐衣物?”

费耀色郑重地说:“我之所以看重姑娘,实在是气味相投,难得遇到。要是贪图床第欢爱,岂不是亵渎了姑娘?断然不可!这又有什么可抱歉呢?”

黎明的曙色中,黑衣女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分明含着泪水。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咬住,低头拜谢下去,匆匆离开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原上,费耀色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若有所思地坐在炕沿边,觉得她的影子似乎还在屋里晃动。

方才与她相对,心弦绷得很紧,时时注视着她的动作、表情以至眼神的每一点变化,倒把她的容貌忽略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个很美的女郎呢!那面庞,那轮廓秀丽的嘴,尤其是她那双深沉的乌黑的大眼睛就像深潭的水,不知牵动了费耀色心灵深处的什么,总令他惴惴不安……真可惜,这样一个好女子竟堕入风尘!以后还能再见到她吗?……费耀色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门上几声急促的叩击,又让他吃惊:天色未明,谁来叩门?他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凑近窗户朝外一看,却是黑衣女!连忙开门,她大步进屋,又反手关了门,表情和气度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挺胸扬首、满面自得,如同一位高贵的小姐,爽快利落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哥哥是响马首领,我也领一帮女子沿途探听消息、侦察财货。我一向守身如玉,起邪心歹意者,尽者手刃以报,从不留情!好在我黑衣黑裤貌不惊人,招我的客人不多,刀下鬼也就没有几个。但像你这样的君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得不报答你。你还要走远路,皮袄理当送还,另有一件宝物相赠。现在大雪刚停,路上还不泥泞,你就踏雪走吧,早早离开这里!”

费耀色又惊又喜,躬身长拜。女郎睬也不睬,转身开门就走。走出三五步,又停下想了想,回过身,借着晨光对费耀色再看一眼,皱着眉头问;“康熙二三年间,你可曾去过浙江?”

突如其来,费耀色很奇怪,忙摇头道:“没有。我这是头一次去南方。”

女郎不再说什么,掉头大步而去。看着雪地上她的脚印,费耀色心里一惊:她不是小脚!可她明明是汉人女人呀?……难道是前几年太皇太后明令禁止全国女子缠足之后,重新放开的?半个时辰后,有个中年人来归还短皮袄,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交给费耀色,说:“这是我家主人赠给你的,嘱我告诉你拿它戴在马辔头上行路,千万不可遗失。到了杨柳青自会有某镖局来人索取,请付给来人即可。千万不要误事。”

费耀色收下小包,又拿出银子赏来人,来人连忙摆手说:“主人有命,不得受一钱之赐,小的不敢违命。”说罢匆匆走了。

小包里不过是一撮红缨,其中杂着一面杏黄色的三角小旗。

他不解其意,暂收怀中。此时天色大明,他算了房钱就要起程。

几位客人都劝他再等一时辰,多些人同路,互相也好照应。因为前面这一两百里路最不“干净”。费耀色哪里肯等,叫伙计牵马装行囊,上马前,把那撮红缨三角旗缀在马的前额上。众人相顾愕然。一个老车夫羡慕地说:“大爷哪儿来的这宝贝?真好福气,走遍山东不发愁了!”

费耀色将信将疑,跨马加鞭而去。

跑出不过三十里,迎面来了二十多个骑马带弓箭刀枪的人,他们已擦肩而过,却又回马盘绕一周,盯着红缨小旗看了看,才打马南去了。再前行三十里,又遇到同样情况。于是费耀色不得不相信那老车夫的经验之谈了。

费耀色的目的地是济宁。那里有一大片故明废藩田。在两三天的路程中,每天都要遇到几起带弓箭刀枪的骑马人,每次都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当初南下他走的水路、跟的官船,真不知道商旅行客出门原来竟如此艰难!在客栈歇宿时,他常常抚摩着红缨小旗,想起那位古怪可怕而又可爱的黑衣女郎,虽然自己和她身份悬殊如同天壤,但总忍不住希望以后能够再见到她。若不是她,费耀色囊中那三百两黄金休想保住。

如今,黄金纤毫不少,可费耀色的恩公,改名程守仁的陆健先生,到底在什么地方呢?费耀色是个血性男儿,负救命之恩而未能报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

一觉醒来,忽见一片阳光直射在自己身上,陆健大吃一惊,不知身在何处。手脚上的铁镣哪里去了?他不是睡在阴暗潮湿、充满恶臭的牢房里的吗?环视四周,是间木制小屋,自己就躺在木榻上,耳边橹声咿呀,莫非在船上?他伸手推开木窗,清凉的风送进一股水气,举目一望,水流滚滚,映着帆影,两岸正慢慢向后退去。

门帘一掀,一个年轻人进了舱,笑着对他说:“你总算大醉初醒了!昨天我劝你少喝几杯,你不听,看看怎么样?烂醉如泥了吗?明天就要人山东境,坐不成大船了,你不出舱看看?”他一边说一边对陆健使眼色。陆健何等聪明,也立刻笑着答道:“我只道自家海量,到底年岁不饶人,逞不得英雄了。是贤弟把我扛上船的吗?累你了!”两人同声一笑。舟人送进洗漱温水,陆健披衣而起,盥洗着听同舟人们谈话。看样子都是客商,同行少年跟他们搭话也说得热闹,自我介绍姓金,陆健姓李,两个合伙做布匹生意。谈起生意经,姓金的还真在行呢!

饭后,陆健倚在舷窗,眺望两岸稀稀落落的村舍和冬初荒寂的原野,细细地回想着这些天的事情,对自己竟然获救出狱,总要理出个头绪来。

自那日在公堂见到吴之荣,陆健抱定必死的念头,反倒十分坦然。不知是监狱人满之患,还是故意要折辱他,竟未把他这重犯单独囚禁,却扔进了死牢。

同牢只有一个人,状貌十分凶恶,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一脸又黑又脏的胡子,高颧骨、大颚骨,黑黑的脸上有许多麻子,浑身虬筋结体,非常强健。狱吏狱卒都怕他。他一瞪眼,狱卒们就赶紧赔笑脸说好话。平日大肉从不间断,多数日子都在醉乡。陆健到来,他非常生气,大骂狱吏不该扰他的清静。但这是太守大人亲口嘱咐的,狱吏怎敢不遵?这囚犯就迁怒于陆健,或骂或嘲,甚至还要动手打他。陆健既不示怯也不发怒,淡然处之,反倒令这囚犯大为叹服,主动和他亲近了。等到他听说陆健原是明史案的要犯后,竟钦敬之至,拿陆健当先生一般尊重。

相处久了,彼此无间,陆健这才知道,同牢人就是著名的绰号飞虎的山东大盗。陆健虽隐居江南,也听说过他的大名。此人劫盗半天下,在山东江苏安徽浙江数省作案最频,官府久久不能擒获。后有人告密说他母亲在宁波府,于是把老太太拿进监中,扬言要杀头。五日之内,飞虎便亲来宁波自首,换得释放老母。他的死刑要等太守、臬司审毕上奏刑部、经皇上御批方可执行。太守受了飞虎手下人的大笔银子,案子就这么拖了下来。

在这期间,飞虎的党徒常来狱中探望,在牢房里陪他喝酒说笑,狱吏不过问,狱卒还供他差遣买酒买肉。陆健很奇怪,私下问飞虎:“你和徒弟们来往这么方便,何不越狱逃走?”

飞虎对他眨眨眼皮,笑道:“越狱有什么难?要干得既不露痕迹,又不难为朋友。狱吏狱卒待咱们不错,我要是跑了,他们可得坐监!”

陆健说:“狱吏狱卒好像都很怕你。”

飞虎哈哈地笑了:“他们既怕我手下人杀他满门,又喜欢我给他们白花花的银子。这叫作软硬兼施,他们能不老老实实么?”

陆健点点头,心里却有几分疑惑:飞虎是个直心肠的粗莽汉子,不像心思这么密这么细的人。

不久,知府吴之荣暴死的消息就传来了,官府上下像炸了窝的蜂巢,乱了好一阵。飞虎在狱中也焦躁不安:这是个逃脱的极好机会,若是错过就可惜了。

那天,飞虎突然面露喜色,对陆健说:“我一向不曾提到救先生出狱,实在是为等人等机会。现下机会来了,就在今晚!”

陆健长叹道:“孓然一身,生亦无聊!你尽管逃吧,不必救我了。”

飞虎诧异地说:“先生发疯了吗?是人谁不想多活几天?”

陆健心灰意懒,只是摇头。

飞虎犹豫片刻,说道:“先生知书达理,有大学问。我是个粗莽汉,可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先生一家都已死尽,你要是再死了,你们陆家不就……不就绝了后嗣了吗?……不行,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陆健万不料飞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绝了后嗣”等等语言,他说来很是别扭,莫非有人在教他?是谁?

当晚,这位姓金的年轻人便来到狱中,和飞虎如同久别重逢,刺刺不休说了许多,一多半陆健全然听不懂,想必是他们行中黑话。飞虎告诉陆健,这是他的弟弟号飞燕,轻功绝伦,救他们出狱,非他不可。

陆健在狱中,常常夜不成寐,这天恶臭的狱中突然飘来一缕异香,仿佛是由风从远方吹送来的,氤氲馥郁,令人心醉。他竟然很快就感到困倦,矇矇眬眬中又看到狱卒和各栏中的囚犯也都伸胳膊打哈欠。他意识到有人在做手脚,未及多想已人梦乡了。

一觉醒来,便在船上,又听飞燕说将进山东境内。那么这一觉他睡了多少时间?现在似在运河行船,他是怎样从宁波走到这里来的?……这些谜他解不开,在船上也无法跟飞燕交谈。他已获得自由,逃脱了牢狱和死刑,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他尽管已把生死看淡,也在尽力地享受自由的空气和阳光。

进人山东,在一个小镇,飞燕领陆健下了船,有一个人在码头上相迎,走近一看,竟是飞虎!三人重逢很是快活,在镇上一家饭铺饱餐一顿,又买了许多烧饼牛内卤鸡作干粮。陆健被请上一辆骡车,而飞虎兄弟各骑一马随车而行,加上十多名伴当,一行人上了北去的大路。不多时便离开官道,走下僻径,路过的也都是野店小村。陆健确信飞虎他们无恶竟,也不多问,在车中或坐或卧;飞虎兄弟也不时离马上车陪他闲谈。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和飞虎获救的经过。

原来那天晚上飞燕溜进府衙,先取走太守官印,此时代理太守的护印官乃是府丞,飞燕就把官印扔到府丞夫人的镜奁上,用印压下一纸,上面写着:“劫狱者飞虎也!小心你的狗头!”之后才回狱用闷香迷倒诸人,只把陆健救出,连夜离开宁波。

第二天府丞晨起,见到官印和字纸大为惊惧,又听说陆健被劫,更加惶惑不知所以。正值太守暴死期间。他也暗暗料定吴之荣因诬陷而起明史大狱,被天下人唾骂,如今突然死去绝非偶然,心里十分害怕。他既庆幸陆健被劫,免了他一大难题,又疑惑狱中所系并非是真的飞虎。他手下的吏胥及狱吏狱卒等人都得了飞虎的贿赂,极力为飞虎说好话。府丞也就顺水推舟,把飞虎也释放了。陆健他们乘船,飞虎骑马,虽然晚出狱两天,还是在小镇会齐了。

说罢,陆健和飞虎兄弟都哈哈大笑。陆健寻开心地问:“就没送府丞一点贿礼么?”

“哪能忘了他的好处!一串珍珠就价值百金,况且还有千两白银,怎么也够他吃喝几年的尸飞虎说罢,三人又一同大笑。

这兄弟俩都是不通文墨的豪客,粗莽爽直,一身江湖气。陆健不免暗暗寻思,这样巧妙的同时解脱陆健和飞虎的计策,是他俩筹划的吗?或者,他们还有一个高明的军师?……他还注意到,离舟换车走陆路之际,飞燕从怀里掏出一簇红缨,夹裹着杏黄三角旗,插在骡车的轿顶正中。途中不时遇到三五成群的骑者,明明来意不善,一见小旗便退避了。有时还向飞虎兄弟友好地打个招呼。陆健于是更加确信,飞虎背后还有人。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又走了几天,远望十数里外,山峦重叠如屏障,很快走近山脚,山路蜿蜒转入山中。陆健下了骡车换骑了马,飞虎兄弟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引他进山。

山行六七里,山坳间忽见阡陌纵横、茅屋相连,有人从茅屋中迎出,牵了他们的马走开。飞虎兄弟领陆健踏上一条上山的弯弯石径。不久,就远远望见松柏林间露出一带瓦顶屋脊,走近了方见高高的砖墙,两扇朱红大门敞开着,白石台阶上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蓝缎皮袍镶毛边风帽,很有气概的虬须衬托的宽脸上满是笑容,一双眼睛亮如晨星。他拱手高喊道:“程先生别来无恙!”

陆健吃了一惊!这人的身姿、面貌、声音都似曾相识,到底是谁呢?他努力辨认着、回忆着,如坠五里雾中:“你……你是……”

那人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几个大步跨下台阶,一把执住陆健的手,说:“不记得慈溪萧镇的大瘟疫了?不记得宋岁寒了?”

“宋大哥!”陆健失声大叫,跟着双臂一张,扑到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两人紧紧相抱,陆健居然掉下了眼泪。五年,整整五年了!多少艰辛和苦难,今天能活着相会,该有多不容易!……陆健哽咽着说不出话,宋岁寒脸上笑着,心头也很激动,不由得眼眶发红了……

大家终于在既宽敞又气派轩朗的正厅坐定了。陆健和宋岁寒还在笑着互相打量。五年的岁月夺去他们很多东西,但朋友间的信赖和情谊却都珍重地保存在各自心头。

飞虎笑着对陆健拱手道:“陆先生,我这个假飞虎该下台了。我的真名叫吴小六。宋大哥才是真正的飞虎呢!”

陆健对宋岁寒倒头就拜:“宋大哥,你两次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叫我陆健此生怎么报答啊!……

宋岁寒连忙扶起,说:“快不要这样。自家兄弟,说不上恩德二字!好不容易见了面,得要好好地庆贺庆贺!……来人,备酒宴给陆先生洗尘!”

酒宴就摆在正厅,大家开怀畅饮。席间,陆健才知道,一切都是宋岁寒策划的。吴小六假飞虎之名救出老太太,然后由飞燕假飞虎之名盗官印警告太守,迫使他放出吴小六。虽然发生了太守暴死和解救陆健的两个意外,却使他的计划实现得更加完满了。说到高兴处,四人一起哈哈大笑。吴小六告诉陆健,宋岁寒是他们的大哥,手下有好几百人马,都在山中,另外还与山东、安徽、苏北多处有名的绿林好汉结盟,眼看着势力越来越大了。

陆健有些紧张,问:“宋大哥聚集人马,为的杀富济贫么?”

宋岁寒未及回答,吴小六抢着说:“杀富济贫算什么?反清复明才是正理呢!”

陆健暗暗沉吟,他没料到事情如此重大。宋岁寒向吴小六使个眼色,连忙把话题引到别处。

宴罢,小六和飞燕各自回家。宋岁寒和陆健送他们出门,天色已晚,空中飘下雪花。宋岁寒笑道:“陆兄,你我多年分手,有许多话要说,不如同榻抵足而眠。”

陆健也笑了:“极好!有些事我始终想不清楚,今天正好打破这个闷葫芦!”

两人一夜没有停嘴。陆健终于证实了当年的传说。那驻防参领确实假扮海盗杀进萧镇抢走了容姑姑嫂。宋岁寒潜入营中救人时,正遇上满营大乱,姑嫂二人都已受伤,左冲右突几乎逃不出重围。宋岁寒到得正是时候,仗着黑夜的掩护、也仗着他对这一带地形极熟,一家三口奇迹般地逃出了险境。宋大嫂终因伤重而死,兄妹俩匆匆埋葬了她。容姑假意允亲、在洞房刺死参领之时,并没有人觉察;可她去救嫂子却被满兵发现,差一点重陷魔掌。如今嫂子终于没有救成,容姑直哭得死去活来。

兄妹俩历经奋战、悲痛,加上几天几夜的奔波,又累又饿,几乎不能支持。幸亏一位农家老妇人收留了他们。这老妇人就成了他们的义母。后来宋岁寒到山东扩展势力,站住了脚,数次差人接老太太北上,怎奈老人家故土难离,不愿受北地风霜之苦,于是才有为擒拿飞虎而囚禁老太太的故事。

陆健也谈起这些年的经历:先当了三年教书先生。江南素称文风昌盛,大乱大瘟之后,仍然旧习不改,对教书先生很是礼敬,所以那三年并不难过。后来他的一位代他经管商号的远亲知道了他的下落,每年派人偷偷给他送来商号赢利约一千两银子。他便辞了书馆,在靠山傍水的地方买地筑园,一心做个与世无争的隐士。偏偏几条黄鱼惹出滔天大祸,差点儿把命也搭进去……

听到这里,宋岁寒笑道:“我看还要谢谢这两条黄鱼,不然,你我此生怕是再也无缘相会,那可是终身之憾啦!”

两人说一回笑一回,眼看东天发亮,才互相催促着睡觉,各自拥被卧倒。

陆健哪里睡得着!他的心思总在两件事上打圈子:宋岁寒招兵买马、纵横山东,“反清复明”的意向已然明了。

那么他救自己是出于义气还是想拉自己入伙?如果他真的提出此事,答应还是不答应?心下很是踌躇。

宋岁寒为什么不提容姑的近况?嫁人了还是已不在人世?想起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当时对自己的一片真情,陆健至今感念不已。可也正因为此,他不好意思主动相问。暗夜中又浮现出容姑的一双热烈、真诚、美丽的眼睛,面颊上仿佛又因滴了她的泪水而灼热起来……

陆健大概想不到,同榻的宋岁寒也没睡着,也在为相同的事情反复思索呢!

天色大亮,宋岁寒和陆健洗漱时才发现,一夜大雪,漫山皆白,雪后朝阳,照得山间林木亭台如同琼瑶仙境一般。吃罢早点,宋岁寒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陆健往半山亭赏雪。刚刚在亭中坐定,宋岁寒又站起身,倚栏远望,随即招呼陆健,指着山下一片铺向远方的雪原说:“看到那一小队人马了吗?”

初升的太阳把雪原染成淡金,有五六个骑手在这淡金色的原野上飞驰,越来越近了。不多时就见他们进了山,峰回路转,忽隐忽现。当他们再次出现时,已经离得很近,可以看清马匹的颜色和骑者身后飞舞的披风了。

宋岁寒笑道:“咱们下去吧,看样子是来找我的。”

两人刚到正厅,门外一片呼喊,蹄声“得得”乱响,眼见一匹桃花马从大门外直奔进院中,骑士一勒丝缰,马儿掀蹄直立,“咴咴”地欢叫了一阵,才蹲着碎步停下来。黑衣黑裤黑披风、头上包着黑头巾的骑者跳下马,爱抚地拍拍马颈上的长鬃。

宋岁寒笑着喊道:“阿容,怎么这样托大,不来见见客人?你看这是谁?”

黑衣骑士漫不经心地一边摘头巾一边回身,抬头朝陌生的身影只扫了一眼,浑身一震,头巾落在地上,人愣在那里。

宋岁寒又笑道:“傻闺女,你到处奔波寻找打听他,现下他当面站着,你怎么不认识啦?”

黑衣女郎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奋起猛跑,冲进正厅,一把揪住陆健的两只手,说道:“我可等到你了!……”一语未了,小嘴一撇,“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陆健很窘,给一个女孩子当众握着双手,实在不成体统!可是容姑的面貌、容姑的眼泪、容姑的真情深深地打动着他的心,他竟不由自主地抽出一只手轻轻抚摩她哭得颤抖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容姑就势把头靠在陆健胸口,哭得泪人儿一般抽噎着说:“整整五年了!……一点信儿也没有!……你叫我……怎么活!……”

陆健抚着容姑的头发,感念她这一片痴情,也滴下了眼泪。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久别重逢,无不露出感动的笑容。宋岁寒转眼去看山中雪景,也在感慨万端地笑着……

过了好半天,容姑平静了,发现自己当众倚在陆健怀中,霎时红了脸,赶快站开。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便转身生气地问哥哥:“你既然早知道他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教我到处乱跑?”

宋岁寒笑道:“让你得意外之喜,不是更好么?”

容姑越发磨不开了。宋岁寒转而对陆健说:“这就叫天缘凑巧,有缘千里来相会,命里注定的鸳鸯,棒打不散!对么?”

陆健也红了脸,笑着,无话可说。

宋岁寒看着妹妹,感叹道:“容姑对你,实在是一往情深,你别辜负了她才是啊!”

陆健看容姑,正遇上她情意绵长、深如清潭的眼睛,心头顿时涌上一重又一重感激的热浪,喉头哽咽,难以出声,只是连连点头而已。听宋岁寒继续说道:“往日她出门探听你的消息,总要一两个月才回来。这次却回来得早,莫非真有心灵感应?”

容姑有点忸怩地说:“嗯。在七里铺小店,遇上一个年轻人,亏他为人正直坦诚,又说他……”她脉脉含情地瞥了陆健一眼,“是他的恩公,无故被官府捉拿、又无故被劫得无影无踪……”

她说起野店所遇的全部经过。

“哦,那必定是费崇儒了……”陆健点头,讲述了与费崇儒的来往,自然提到被拿捕那天的情况,讲到来访的几个客人,其中有被指为大逆的凌天和悟真和尚。

宋岁寒一听大为惊异,立刻招呼吴小六、飞燕等人一同坐下,请陆健仔细说说这两个特别的人。

“当日,这两人是带了珠宝金银和银印、官照来请我出山辅佐做军师的,因我不肯应,他们也就不曾亮出真相。后来拿到官府,才听说悟真和尚是自称朱三太子的大逆犯。”

宋岁寒急问:“你记得悟真和尚的形貌么?”

“三十二三岁年纪,瘦瘦身材,长脸高鼻细长眼,胆子很小,仿佛眉梢近太阳穴处有一颗黑痣。”

宋岁寒猛地站起来:“果然是他!”

陆健惊异地看看他,不料身边的容姑也站了起来,愤愤地说:“大哥,你竟然对这家伙还不死心?”

宋岁寒像没听到似的,面露兴奋之色。

容姑更加不满:“大哥,那是个白眼狼,得志就伤人!他把咱家、把梦姑姐姐害得多惨哪!”

那边吴小六惊奇地重复一句:“梦姑?”

宋岁寒喜色不改,对容姑笑道:“这些事你不懂!……小六,你听过这个名字?”

吴小六问:“梦姑嫂子是大哥的什么人?……噢,噢,明白了!容姑娘活脱脱就是个小一圈的梦姑嫂子嘛!她必是大哥的妹子、容姑娘的姐姐,对不对?”

容姑直跳起来:“你知道梦姑姐姐的下落?你叫她什么!……嫂子?……”

吴小六哈哈地笑了:“梦姑嫂子同春大哥跟我当了几年好邻居,多亏同春哥出手,我母子才逃出水平府。后来又见过一面,我们直把他夫妻送到临清……算起来,他们的小孩儿也该有两岁了!”

宋岁寒兄妹又惊又喜,容姑忍不住嚷道:“大哥,快去找他们!这就去!我去!”

吴小六也笑着拍手道:“着!着!早知道跟大哥是一家子,那会儿拉他们一块儿上山来倒好啦!”

柳同春自幼便得人心,每到一处,朋友无数,这样的人,正是宋岁寒起事最需要的,何况又是妹夫!

“同春?可是艺名叫云官、当年梨园三杰之一?”陆健也慢悠悠地插上一句,见那兄妹俩频频点头,他才感慨地说:“在下与他相处时日不多,却交得甚好。他为令妹吃了许多辛苦,真可谓患难夫妻,情深义重了!”

容姑一忽儿向吴小六打听姐姐姐夫的现状,一忽儿又转向陆健询问当年与同春相交的详情,二人哪里招架得住她急如雨点的盘问,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着。

宋岁寒兴奋得如同喝醉了酒,满脸通红,笑道:“这真是喜事重重,一起上了门!阿容你也不必问了,咱们略作准备,过三天让小六领我们去临清,把梦姑一家接来!”

“干啥还要等三天?现下即刻就走!我可是一时一刻也等不及的了!”容姑急冲冲地转身就要出厅。

“慢着!”宋岁寒微笑道:“你从小任性,这么大的姑娘了,对自己的事还这么顾此失彼么?你把陆公子置于何地呢?”

容姑“刷”地红了脸,羞答答地看了陆健一眼,低头不响了。

宋岁寒“哈哈”笑道:“依我说,今日就给你们二位完成花烛、成亲毕姻,三日后同往临清。梦姑见到妹妹妹夫,不是更欢喜么?陆公子,你意下如何?”

陆健的脸也红了,心口竟“突突”乱跳,见容姑送来的毫不掩饰的期望和爱恋的眼泪,顿觉满心甜美滋润,了无难色地深深一揖,说:“就依大哥!”

容姑头一低,一道烟似地跑出正厅,惹得厅上的人都笑了。

宋岁寒伸手拉着陆健说:“咱们已然是一家至亲,我就不用瞒你了。我并不姓宋。我们姓乔,我叫乔柏年。”

陆健庄重地点点头,他记得,这是十年前曾经通缉天下的名字。



“禀王爷,圣驾到!”

门官惊慌失措的一声通报,使岳乐大感意外,连忙问:“是宫里来人告知接驾么?”

“不,不不!”门官急得咬字不清,“顶马已到府门了!”

岳乐来不及换上礼服朝冠,一面往外走,一面往身上披石青狐皮袍,戴上本色貂皮缎台冠,大步到大门外迎接。直到他恭敬地把皇上迎进正殿,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那种恍惚的紧张才渐渐松弛下来。多半是皇上表情和悦亲切,打消了他下意识的恐惧,安了心。

“叔王请坐。”玄烨虽然坐在正位上,口气中满含对长辈的尊敬。岳乐谢恩,在皇上左侧的貂褥坐垫上就座。

玄烨温和地望着岳乐,说道:“前些日子听说叔王病倒,朕心不安,想来府下探视。但朝政繁忙,一时不得空,只遣人问候送药。今日奉太皇太后懿旨,特地来慰问叔王病体。太皇太后赐下人参十斤、细点十盒,命叔王好生诊治,早日康复。”说着,他轻轻一点手,二十名太监鱼贯而入,向岳乐颁给赐物。岳乐离座跪倒,感动得声音有些发颤:“皇上日理万机,以至尊之体亲临奴才家门,已是极大恩典。圣母太皇太后又恩赐人参等物,奴才无德无能,怎敢当此,折杀奴才了!……”

“叔王乃开国勋臣、宗室长辈,又是朝廷砥柱,当得的!“不必辞谢了。”玄烨几句话,说得岳乐心头一动,对皇上的来意猜着了几分。他只得连连叩头谢恩。

重新坐定后,玄烨望着岳乐叹道:“叔王果然面庞清减了许多,还须好好保养啊!”

岳乐看看眼前的皇上,面部轮廊还是个少年,一双眼睛却成年人一般深沉,隐隐透露着忧郁,这使他格外像他的父亲福临——不是后来那个雄姿英发、才华横溢的皇帝,而是多尔衮摄政时那个阴郁的少年——这发现让岳乐心里不是滋味;可玄烨气度凝重、端庄,胜过当年喜怒无常的福临,又使岳乐感到安慰。他连忙回答说:“皇上日理万机,已是辛苦非常,奴才微恙,实在不足让皇上挂怀。倒是皇上圣体要好生保养,皇上安宁,天下万民之福啊!”

自玄烨借故跑到岳乐庄园去之后,已过去三年多了,两人再次单独相对,亲切之感如故,彼此早已通过暗暗观察确认对方是自己的同道。只是岁月的流逝、朝政的变迁、君臣的尊卑以及冰月的存在,在他们之间造成隔膜,无法直抒胸怀;而这些必不可少的官样对答,更使他们的倾心交谈产生困难。玄烨决心打破隔膜:“叔王这次生病因什么而起?隐约听说,班布尔善无礼,冲撞了叔王?”

这是真的。搜捕布袋和尚诗画,闹得京师天翻地覆,家家鸡飞狗跳。只除了皇宫内院,连尊贵的各王府都不能幸免。凡识文断字的,上自王爷下至庶民,都要辨墨迹写具结,简直神鬼不安。更不用说六部三院了,从大学士尚书到笔帖式以至门吏,人人过关。汉宫最是查询重点,一次又一次反复查,漏掉一个,问罪长官。班布尔善这次十分卖力气,只把鳌拜的女婿兰布郡王府除外,其余王府一家家过滤。王、贝勒、贝子们或强颜相迎,或怒容满面,或亲自接待或儿孙出面,倒是早早晚晚地把他索要的一摞摞本府人的具结都交了出来。班布尔善好不得意!

但是,在信郡王府,他碰了个软钉子。信郡王六岁的儿子——是班布尔善孙子一辈的小世子——以宾主之礼接待了他,奶声奶气地告诉他,阿玛同着两位玛法,贝勒董额和贝勒察尼,都出城冬猎去了,有什么事须等他们回来才能办。

接着,班布尔善在顺承郡王府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郡王勒尔锦——按辈分也比他低两辈——喝醉了不能见客,叫他过几日再来。

那日,班布尔善是挟着威势和碰了两个钉子后的气恼来敲安王府大门的。岳乐懒得理他,命王府长史接待。

班布尔善说明来意,要求召集王府上下立刻办理。

王府长史毫不客气地回答说:“王爷吩咐下来,从不知道什么布袋和尚!安王府的人个个清白,用不着对墨迹写具结!”

班布尔善“嘿嘿”冷笑,说:“这可是关乎朝廷安危,是公事不是私事!我班布尔善不能徇私,王爷还是不要意气用事的好!”

王府长史只是不应。班布尔善于是仗着权势,借口给岳乐哥哥请安,竟闯进王府西跨院的书房,意欲查找书画墨迹。岳乐正在那里习画,见他不顾阻拦擅自强进,立刻大怒,斥骂长史门官:“混帐东西!如此贵人贵客,怎不通报?令老夫便装相见,成何体统!”

班布尔善嬉皮笑脸:“王爷说哪里话,小弟再贵,还贵得过王爷你么?”

岳乐冷冷地说:“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王爷何贵,焉能望其项背?否则又怎能劳动你的犬驾?一家家王府、贝勒贝子府查证过去,真够辛苦!也真亏你下手!”

班布尔善装作听不懂:“同为国事辛劳、为主上分忧,理当的!只求王爷赏小弟个面子,做成朝廷这件大事。”

岳乐不料他脸皮如此之厚,厌恶至极,低头作画,不再理他。他却凑上前,指着岳乐笔下:“哥哥字画果然与那布袋和尚不一样,具结取证又有何妨?”

岳乐登时大怒,回手就给他一耳光,臭骂他一顿,立刻命王府护卫们把他撵出府去,第二天上本参劾班布尔善目无尊长,倚势凌人。

后来,反倒是鳌拜出面做和事佬,命班布尔善登安王府请罪,对各王府的盘查也就停止了。

岳乐想起这些事,叹了口气,回答说:“奴才年岁大了,反而吃不得气!……原以为奴才的本章定被他们扣下,不想,皇上还是看到了。”

“哦,不是的。叔王的本章确实被拦截去了。我是从其他途径看到的。”玄烨说着,微微一笑。

岳乐心里一忽悠,暗暗点头。只听皇上又问:“布袋和尚诗画,朕亲眼看见。依叔王推想,出自什么人之手?”

“不管是谁,奴才以为此人有见识、有气概、有胆量,诗画俱都高明!”

玄烨不料岳乐敢讲得这样直率,看着他又惊又喜,心里盼望他说得再深一些,可他口风一转,又回到班布尔善身上:“班布尔善这家伙,不过当了个大学士,就一心去抱粗腿,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哼,哪里配称爱新觉罗氏的子孙!真正有辱祖先!”

玄烨立刻意识到,岳乐现在所说,比布袋和尚的话题含意更深、更重要,立刻逼上一句:“班大学士是叔王堂弟,宗室中才具如他的确实不多,得辅臣赏识重用,他自己恃势而骄,怕也难免。”

岳乐看了皇上一眼后,把目光转向别处,激愤地说:“像他这种人,趋炎附势,忘了自家身份,可不下流么?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可不卑鄙么?查墨迹写具结,只有他才想得出这些鬼花样!弄得天怒人怨,不要说庶民百姓,就是宗室皇亲,谁不恨之入骨?这几日各府子侄辈来探病的,说起来真是人人咬牙切齿!”

玄烨心里暗暗惊异,岳乐一向沉稳威重,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是怎么啦?不过他很快体会到了叔王的一片苦心:这样的话,只有借怒而发才显得自然真实。将来万一被人抓住把柄,坏可以用“酒后失言”“怒迷心窍”之类的托词遮掩一二。这正是叔王独特的聪明之处。玄烨不失时机,立刻又说:“旗下统领、副统领们或许看班大学士顺眼。”

这话原本有些不伦不类,但岳乐完全明白它的内含,仍然愤慨地说:“不会!他出任以来,只帮着镶黄旗从正白旗手里夺地,别的旗什么好处也没得。这回查捕,哪一旗也没放过。谁会谢他?倒是皇上和太皇太后不时恤老怜贫,以宫中节省银两周济八旗弟兄,人人感念不已。况且各旗统领副统领,原先均是王府家奴,就有天大的胆儿,谁敢违拗老主子?”

玄烨的黑眼睛闪出光彩,心下更加明亮。太皇太后打发他来探望叔王,绝不是无意之举。他们叔侄谈的是家事,是皇族中一个激起众人厌憎的子弟。另外的人他们毫不涉及,连名字也不曾提到。心照不宣,是有身份的聪明人之间一种十分美妙的默契,这种默契,使两个人心里都很愉快。隔膜更加薄了“皇上,自冬至大祭到今日,也不过半个多月,皇上看去又瘦了些。想是政务繁忙,劳累太过吧尸岳乐关切地说罢,见玄烨眼里又透出忧郁,心里暗暗叹息。他能体会龙困浅水、有志难伸的苦楚。自己虽不常上朝,也不议政,但鳌拜的跋扈情状却知道得很清楚。只有他一时摸不清太皇太后的意向,也不了解玄烨到底敢不敢、能不能跟鳌拜较量,所以只能旁敲侧击。

玄烨若有所思地说:“政务繁忙,并不令人苦,苦就苦在……”他一眼发现岳乐专注于自己的目光,心头一动,脸上露出微笑,说:“叔王,如今我听从熊先生所奏,从前翰林院择选博学翰林学士,陪侍左右,朝夕进讲献纳,对圣贤之书、历代政治多所探求,受益不浅,颇有心得。不过用以治国理政,难处却不少。叔王若能参与议政,岂不是好?”

岳乐心里一“咯噔”,定了定神,笑道:“鳌大臣遏大臣受先皇遗诏辅政,又有太皇太后懿旨令其佐理皇上亲政。奴才与辅臣一向不大合得来,皇上是知道的。”

“正是。朕近日处置几件政务,心下有几分踌躇,不知是否得体,要请叔王指点。”岳乐忙说:“奴才实在不敢当。皇上咨问,奴才理当竭诚上达。”

玄烨想了想,说起这两天的几件事情。

追查布袋和尚诗画的事,毫无端倪,倒使俗称南衙门的刑部和俗称北衙门的步军统领衙门塞满了嫌疑犯,整日拷打追逼,一个也坐实不了。连内务府掌审上三旗刑狱的尚方院和宗人府圈禁皇族罪犯的空房,也因此人满为患。这实在太反常,几位看不下去的御史上书朝廷,要求慎刑。

昨天御门听政时,御史的奏章作为折本在御前商议。不待旁人表态,鳌拜已经怒形于色,指斥这些御史心怀叵测、恶语伤人,必须交吏部追论其妄言之罪!鳌拜并要求皇上即发谕旨,从此禁止科道官上疏陈言,免得乱政!

见鳌拜发了脾气,气势汹汹,在场的大学士和六部尚书等官员都不敢做声了。但禁止科道官陈言,其实就等于取消朝廷唯一的监察机构都察院。这样的大事就凭鳌拜一句话就定下了?大臣们也不敢轻易赞同。一时间御前静悄悄,谁也不说话。

后来,玄烨词色谦和地说:“卿傅以为御史奏章出言无状,尽可议处该御史就是。一概禁止科道官陈言,恐怕不尽妥当。”

鳌拜鹰眼对玄烨一瞥,怒容不减地粗声说:“老臣上了岁数,又愚昧无知,求皇上训诲,怎的不妥啦?”

玄烨笑道:“卿傅言重了!朕时时牢记卿傅教诲,仰法太祖太宗皇帝。朕记得都察院之设,在崇德元年太宗皇帝建国号为大清之时。太宗皇帝下谕说:‘凡有政事背谬及贝勒大臣有骄肆侵上、贪酷不法、无礼妄行者,许都察院直言无隐。’……”

鳌拜神色凛然,说:“皇上的意思,倒是老臣妄行了?”

玄烨笑道:“卿傅多心了。朕不过说祖宗制度成法不可轻动。若禁止科道陈言,只怕难以摘发情弊,反而堵塞言路。”

鳌拜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反对的道理,只得点点头:“就依皇上。”

玄烨细察当时情状,觉得鳌拜别有用心,料想他第二天还要有事。果不其然,次日鳌拜态度分外谦恭,奏上两件要事,请皇上依议。这两件事都曾由部臣提过数次,玄烨实在不愿同意,故而拖着留中不发,始终不给定论。

一是工部尚书人选。原工部尚书因忤了鳌拜被贬,吏部会推济世出任。玄烨不知此人是谁,但断定必是鳌党,因此不肯就批,令吏部再议。现在鳌拜亲自出面极力推荐,玄烨准不准呢?

另一件便是故明废藩田的变价,户部尚书马尔赛数次上奏,玄烨也知道他已派下吏员办理此事并四处放风。若是准了此奏,废藩田上的百姓要倒大霉,所以玄烨一直压着,不说准也不说不准。现在鳌拜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力请此事,玄烨准不准呢?鳌拜昨天为什么过分发怒?今天又为什么过分谦恭?玄烨不由格外戒备。从鳌拜不同平日的特别注意观察自己反应的眼晴里,玄烨猜到了他试探自己的用心。想到给他探出真情会造成什么后果,玄烨心头“怦怦”乱跳。眼下既无力与他对垒,只能退避了。

这一切念头闪电般从玄烨心头飞过,他立刻很顺当地说:“这两件事留中未发,实在是朕思虑不周,投鼠忌器。卿傅多年辅政,所见毕竟老到,对政事得失了然在胸。朕岂有不依之理,着照准!”

鳌拜略愣了一愣,忙说:“皇上英明,真是我大清朝廷的福分!”他阴沉的面容豁然开朗,竟不由自主地透出几分得意。看见他这种表情,玄烨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身为天子、大清皇帝,不得不违心地同意自己不愿同意的事,处理自己的国家政事还要这样受制于人,还得不动声色地强露笑容!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是非常困难的。玄烨暗暗握紧拳头,努力压制心头的怒火,借着听大学士李蔚读折本之机,稳定自己的情绪。读完了,玄烨竟没听明白。偏偏这是汉文本,文言虚词很多,鳌拜也没听懂。

玄烨皱皱眉头;“再读一遍。”

李蔚略略犹豫,道:“这是御史俞铎的奏折……”

一玄烨立刻想起来了。一月前,这个俞铎上了一本说:“近闻在京诸臣违法遣人往各省官员处,借名问候,索取财物,又干预地方事,挟持请托、颠倒是非,甚为良民之害。有一等游行闲棍讨取官员书札,或雕刻别人图章,投见地方官员,恣行欺诳。此等情弊深可痛恶,乞天语严饬!”

玄烨对这道本章很注意,朱批道:“令指名奏闻。”

俞铎于是再次上奏,词气却没有上次那么尖利了,说:“往年曾见刑部左侍郎石坤遣家中管事往江南等处索取财物,于预地方事。”

玄烨看了此奏,甚不满意,特地传旨召俞铎面奏。此时便问:“俞铎可宣来了?”

李蔚道:“在阶下候旨。”

玄烨道:“着他上前面奏。”

不多时,俞铎已踏上乾清门白玉阶,跪在皇上御座前的咫尺之地了。玄烨很温和地说:“俞铎所奏,既关乎国计民生,又关乎吏治。在京诸臣遣人往各省官员处请托索贿,极是可恶。你据实奏来。”

俞铎低头奏道:“臣闻刑部侍郎石坤曾遣家中管事往江南等处索取财物……”

玄烨说:“这是康熙五年的事,石坤久经革职,何必再说。当检举现任官员。”

俞铎唯唯诺诺,竟不知所云。

玄烨和悦地安慰说:“俞铎身为御史,稽查各衙门原是职分所在,即使有误,亦不怪罪你。据实奏来。”

俞铎在皇上的再三申问下,仿佛鼓足了勇气,直起腰杆想要补充几句什么,一眼望见御座左侧前方的貂褥坐垫上,鳌大臣盘腿踞坐,一双鹰眼正一眨不眨地注目自己,眼光中满是威胁。俞铎浑身一哆嗦,顿时被慑住,吓得匍伏在地,默默无言。

玄烨一直注意观察俞铎的表情举动,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强压了许久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借机爆发了,猛一拍案,大喝:“俞铎!你好大胆!竟敢欺君慢上!”

俞铎连连叩头,却终于不敢说话。玄烨怒不可遏,脸都气白了,乌黑的眉毛抖动着,恨不得冲下御座,在这张怯懦的丑脸上狠狠摔两个耳光!他咬紧牙关,仅仅使自己没有冲出去,站在宝座上使劲跺脚,指着俞铎喊叫:“你这种胆小鬼,也配在我朝廊上来往!也配穿靴戴帽!滚!给我滚蛋!革职查办!”

自玄烨亲政以来,臣子们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都吓住了。皇上不仅面貌像先皇帝,他身上流的到底还是他父亲的暴烈的血液啊!

鳌拜像劝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亲切地说:“皇上息怒。不必跟他一般见识,把他交吏部议处也就是了。”

玄烨气冲冲地:“不行!非革职为民不可!”

鳌拜道:“皇上昨天还说不可禁止科道官陈言,今天若革斥此人,也有堵塞言路之嫌嘛!”

玄烨心中一凛,没料到他在这儿等着。鳌拜又凑近他低声说:“皇上至尊,威仪要紧,不可小孩子气,惹大臣们笑话!”

玄烨心里一动,看了看鳌拜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暗暗有了主意。当下愣了片刻,平息了怒气,不高兴地往御案后重重一坐,说:“就依卿傅,交吏部议处!起去!”

又议论了几个折本,皇上才恢复常态。待奏事大臣一一下阶之后,玄烨笑着对鳌拜说:“卿傅,步军统领出缺了,朕想赏给佟国纲。”

“这……”鳌拜迟疑了。步军统领掌管着京师的警备防卫,既有防守缉捕之责,又有断狱审案之权,兼管巡捕三营马步兵,加上所辖八军步军,共有三万多人,交给并非亲信的佟国纲,怎么舍得呢?

见鳌拜不肯痛快答应,皇上不高兴地说:“佟国纲是朕的舅舅,他要朕补给这个缺,朕要是给不出,太丢脸啦!”

原来是佟国纲伸手要的!这是个肥缺,不怪他眼红。佟国纲这人处事稳妥,鳌拜对他倒也没有恶感,只是有些肉痛:此缺若许给心腹下属拉来的人,少说能到手十万。

见鳌拜还在沉吟,玄烨拉长脸生气了:“卿傅,那济世朕听也不曾听说过,卿傅说让他当工部尚书朕便依你,那还是一品部院大臣呢!朕的舅舅要做个小统领,卿傅都不肯么?”

这竟像小孩子跟人家交换物事一般了。鳌拜必定在暗暗失笑:别看皇上时时装得威严端庄,却是大人样子小孩心肠。不如应了他,若是不妥再换下来又有何难。鳌拜终于欣然同意,毕竟济世当上工部尚书他得的好处更大。

于是,点任佟国纲为步军统领的谕旨当日就发下了。

玄烨委婉而又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无夸张的意思,最后说:“舅舅算是朕特简的统领,明后两日就该上任。叔王,朕此举可有任人唯亲之嫌?”

岳乐久处朝堂,就是玄烨不细说,也能想像出皇上与辅臣斗智斗力的艰苦。他原先只怕玄烨胸无大志,一心在辅臣羽翼下当一世安乐皇帝。后来发现玄烨年纪虽小,却精明出众,颇有父风,便又担心他不善自处,激起朝中大变故。今天他一讲,甚觉宽慰,又极为感叹,听玄烨这么一问,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心里话:“皇上,与其让他任人唯亲,何如自己任人唯亲!”

玄烨一愣,心下顿时大彻大悟,从正中尊贵的座位上直跳起来,上前握住岳乐的手,极其欢喜地说:“叔王,你讲得太对了!……你早早回朝议政吧!”

皇上拉住岳乐手的一刹那,岳乐已跪倒了:“皇上如此理政,奴才很觉放心。以奴才的身份地位,想来不入议政对皇上更好,更容易着力。皇上细想想自然明白,无须奴才饶舌了。”

玄烨略一寻思,知道他是想站于暗处帮助自己更有利,这也有理。他便放开岳乐的双手,后退几步,笑道:“叔王,早就听说安王府花园风格独具,极富江南情趣。如今正事说完了,叔王该领朕观赏一番了!”

岳乐不敢推辞,说道:“皇上这半天怕是又渴又饿了,传他们送些茶点来,用过之后再去,可好?”

玄烨笑道:“叔王好小气!一桌酒膳都舍不得么?我知道叔王家厨下烧得天下名菜名汤,就不肯见赐侄儿?”

皇上是开玩笑,岳乐连忙躬身道:“不敢,不敢!”

“叔王,还是先陪侄儿逛园子,然后到园子里最好的处所摆膳,请侄儿尝尝名酒名菜!”

岳乐也笑了:“可惜时值仲冬,林木凋落,少了许多佳趣。

奴才领路。”

安王府的花园果真名不虚传。同是亭台楼阁、水榭画廊,这儿的格局布置怎么就看着比别人家秀丽深邃、赏之不足?同样是石径小桥,这儿怎么就格外曲折高下、别致有趣?就连家家园中都有的石山,在这里也特别瘦、透、秀,说不出的空灵蕴藉,别有韵味。玄烨在人园之前还说说笑笑,进了园门,穿过蔷薇架、绕过太湖石,就不再做声了,眼睛里渐渐泛上梦一般沉醉的神色。几名太监轻手轻脚跟在后面,拿着皇上常用物品侍候着;两名王府老太监在前方开路,岳乐走在皇上一侧轻声介绍:“相传此园是故明某大学士别业,出自江南叠山名家文伯仁之手。先又父住进时,后园已废圯残落,赖有府中文士善绘事者打稿重修,十数年经营,方有起色。春夏秋冬,各擅其妙。请皇上一一过目……”

望着花圃红栏、鹅卵石拼成花色图案的小径,半天不做声的玄烨忽然感叹地说:“叔王,冰月妹子小时候必定常在园中嬉戏的吧?”

岳乐心头忽悠一下,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惊异。皇上已立后选妃生子,冰月也已下嫁,难为他至今还不忘情于她。

岳乐当下含糊地应了一声,见前面松荫沉绿,十几棵又高又直的古松环绕着精舍三楹,舍前一架藤萝,只有虬曲如龙的藤茎藤根,沁人心腑的松香在藤萝架四周缓缓浮动。岳乐说:“皇上,这里是园中书房。”

玄烨定睛看时,只见檐下挂着一匾,上面四个柳体大字:松萝书房。楹柱上一副对联:

渐不为人识吧,

时还读我书。

玄烨笑笑,说:“叔王此联极妙。不过,当此多事之秋,只怕既不易静心读书,也难以不为人识吧?”

岳乐多少有些尴尬,也笑了。不料玄烨又说:“记得冰月妹子在宫中时,文思极其敏捷,先生出句对诗,她总胜我一筹。我那时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必定是她回府探亲之际,在这松萝书房格外受家学家教的熏陶所致了。”

“不敢不敢,”岳乐连忙说,“她的学识,都应感激太皇太后、先皇帝和先端敬皇后的教诲养育之恩……”

一带山坡,长廊环曲而上,半坡上小亭翼然,亭上黑底匾上题三个松绿色草书:枕红亭。长廊两侧小亭前后,密密麻麻,全是略呈红色的树,虽然落叶已尽,但枝干纵横交叉,密树深处不时传出几声鸟鸣,很是幽静,倒也别有一种情趣。再看那亭柱上的楹联:

山鸟似犹啼往事,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难道不是在抒写玄烨的心曲?他竟望着这副楹联呆住了。

岳乐多年深藏心底的惆怅被玄烨触动,也翻腾上来,胸臆间不知何处奔流着一股辛酸。这副楹联是他集古诗而成,有感于那段不能毫已的情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早巳淡忘,谁知道,并非如此……

半晌,玄烨才指着山坡上这一大片林木问:“都是桃树?”岳乐答是。想到春天桃花盛开之际,这里必是霞蒸云蔚,“人面桃花相映红”,该有多美、多令人心醉!如今,人面何处?桃花业已落尽了……

观赏夏景的最好处所是望云水榭,楹联也很有情趣,玄烨十分赞赏:

有约白云来唤渡,

且邀明月共开樽。

可惜湖水结冰,既看不到天光云影共徘徊的一鉴方塘,也不能体会四面荷花三面柳,清风徐来、月明如昼的佳景。

远远望见一座绿窗四面的方轩,走近时听到泠泠水声。轩前十多个绿色大木桶中,桂树依然含绿。一道镶着湖石边沿的溪水曲折而来,清清水流在轩前蓄成小池,又从小池的另一端蜿蜒流去。池水不曾结冰,清澈见底。几条鲜红的游鱼还在水中石边游动,极是安闲。轩前开阔宽敞,白石雕就的莲座花坛显得华贵,石桌石凳安排有致,又令人有清旷之感。当丹桂飘香、中秋月圆之际,这里不是家人赏月欢聚的好地方么?玄烨抬头一望,只见轩门上一副楹联:

闻木樨香否?

知游鱼乐乎?

“好!从何处想得来!”玄烨忍不住高声喝彩,“叔王,不料你才分如此之高!何其潇洒清俊啊!”.岳乐迟疑着没做声。却听玄烨又问:“此轩为什么名为黛语轩?莫非安王福晋也是一位不栉进士?……”

岳乐不得已地说道:“皇上莫笑奴才舐犊情深。实在是冰月撰了这副楹联,奴才言题此轩名为黛语……”他很怕玄烨再问下去,可玄烨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楹联,口中颠来倒去地念道:“闻木樨香否?知游鱼乐乎?……”他又俯身水池看那红鱼,并不抬头,说道:“这里既是秋景,怎么不种些菊花?”

岳乐忙答道:“八九月间,这一片都摆菊花的。”

“嗯。”玄烨直起身子,点点头,说:“冰月妹子最喜欢那种叫白鹤卧雪的白菊花。乾清宫里养了许多。明儿个我叫他们送几盆来!”说罢,他转身离开。

顺着清清溪流,听着淙淙低吟,他俩都无心说话,漫步前行。小溪流人湖水,他们也走上曲桥。曲桥七折,石板红栏,左右两望,湖面结了薄冰,更加透亮,可以一眼看到湖底,柔柔袅袅的水草间,细长的小鱼儿追逐嬉戏,自由活泼的情态令人羡慕。

何处飘来似有若无、不可捉摸的暗香?玄烨深吸了一口,笑道:“好香的梅花!想是已近冬馆了?”

岳乐也轻松地笑了:“正是,过桥便到。”

桥头连着泊船平台,登上数阶,一座玲珑精巧的小院出现在眼前。玉砌雕栏回护着院落,也回护着两株古梅,一红一白,正在盛开。花虽不繁却很精神,红梅宛如胭脂染就,嫣然含笑;白梅恰似白玉妆成,皎洁无双。走近了并无气息,离远了倒有阵阵清香袭来。古梅身后,奇石叠成小山,玲珑剔透;山石间几竿修竹绿叶青枝,为这万木凋零的冬天点缀出一团生机。

“疏影暗香馆,”玄烨仰头读匾额,道:“好一所梅花院落!水、月、梅、竹、石,都占全了!正是当令佳处!”

岳乐道:“酒膳就摆在馆中,请皇上赏脸。”

玄烨一笑而入,迎面一副楹联扑进眼帘:

竹外疏花冷香飞上诗句,

梅边吹笛此地宜有词仙。

虽然也对仗工整,不免刻板,远逊黛语轩楹联的空灵蕴藉,那简直匪夷所思!这断然不是冰月所为。玄烨道:“倒是眼前风光。不过下联落空了。”

岳乐对一名本府太监使个眼色,太监便低头走开。当岳乐陪着皇上各坐一席、先饮热茶时,一缕嘹亮的笛声远远飞来,透过梅花,透过轩窗,随着阵阵梅花香,直送到他们耳边。玄烨望着岳乐,快活地点点头,细心听了片刻,叹道:“这一曲《瀛州古调》吹得真好!高昂处鹤唳长空,低回时雨打梨花,真是绝调绝技!宫里乐师未必有这样的造诣。叔王,这笛师果真是曲中高手啊!……定是叔王传笛师演曲,以足下联,对么?”

岳乐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谢皇上夸奖,一面又暗暗惊异:本府的笛师从来没有这么高的技艺,难道不是笛师所奏?……

太监们提着食盒,川流不息地从厨下向疏影暗香馆送菜送汤送酒,在门口就由御前太监接过。王府也同宫中一样,每道菜肴要经试餐银牌和尝菜太监试过断定无毒无害,才能上桌。这在普通人家,会被客人看作无礼,但在这里却是当然如此完全应该。

先敬上万岁爷的是一冷盆,叫作龙凤呈样。盆中金龙彩凤绕日飞腾,极其生动华美。玄烨夹了一片龙鳞尝尝,却是火腿裹着鸡丝做的;龙睛风眼和风尾的三眼花心嵌着亮闪闪的红宝珠,竟是七颗糖渍樱桃!不但外形精巧,味道也各处不同,全不似宫中御膳房的千菜一味。

上来四碟下酒菜:蝴蝶海参、银花香菇、南味杂烩、凤尾明虾。这分明是一只红翅带眼的大蝴蝶,那分明是一朵由绿叶紫杆扶托起来的大白牡丹!最是那南味杂烩叫玄烨奇怪,是什么食品能集中这么多颜色,又这样鲜美?他忍不住询问叔王。

岳乐告诉他,这九样都是南味中的上品:海参黑亮、鲍鱼嫩白、鱼唇粉红、火腿鲜红、鸽蛋青白、香菌深棕、鲜蘑淡黄,象牙色的是冬笋和鸡脯。排在一个碟中,深浅相隔,确实好看。

江南历来富庶,菜肴传世积千余年,自然非同寻常。

说话间,太监捧上酒坛,当面打开泥封,顿时酒香满屋。岳乐说:“这便是有名的绍兴女儿酒,皇上想必尝过。”

玄烨饮了一杯后,笑道:“酒气很足,到口却淡。”

岳乐笑道:“南人禀性文弱,不禁火酒之刚烈。”

玄烨道:“如这女儿酒,便饮十盅百盅也不得醉的。”

由于菜肴香浓,很合口味,片刻间玄烨已三杯下肚,叔侄二人边吃边谈,不像在宫里吃饭,静悄悄的没人敢出声,玄烨很觉心情欢洽。

菜肴又流水般地上席了:

四盘鱼肴:松鼠黄鱼、醋椒鳜鱼、糖醋鲫鱼、红烧鲤鱼;

四盅海鲜:牡丹虾仁、松子鱼米、白汁鱼唇、干焙鱼翅;

四品南味烧烤:叉烧酥方、脆皮烧鹅、七星葫芦鸭、八珍叫化鸡。

玄烨对这些菜名又感到了兴趣:“叔王,这烧烤鸭形似葫芦,叫葫芦鸭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加七星二字?”

岳乐道:“皇上只须打开闷葫芦,便知端的。那葫芦中还有切成小粒的七样美昧,宛如星星一般。”

“当真?”玄烨打开尝了尝,果然鲜美异常,问道:“是哪七样呢?”

“奴才记不太清,大约有鱼肚、精肉、鲍鱼、火腿、冬菇、鸭胗、莲子几种吧。”

“那么八珍叫化鸡肚中也装了八种美味么?”

“八珍似乎是八种养生的补药,诸如人参、黄芪、枸杞子、茯苓、肉桂、当归之类。想是烧烤时喷过八珍所浸的酒。”

玄烨叹道:“只吃这一项,便有这许多花样!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南味菜品果然无双,酒却平常。”

不知玄烨是否有激将的意思,岳乐却沉不住气了,命人取出一个亮光光的陶制小酒坛,说:“皇上,这酒是江南一老僧所赠,名梨花春。已存二十年,泥封如故,不信皇上可亲自验看。

但所存之酒已不及坛之一半。这便是酒客求之不得的‘坛高三尺酒一尺,去尽酒魂存酒魄’。奴才业已饮罢一坛,色香俱美,但不可多饮。奴才酒量可算洪大,也只敢饮两杯,多则必醉……”

听他这么一说,玄烨大为好奇。一杯饮下,只觉芳香透脑,杯底胶饧,他从没有喝过这样浓厚的好酒,忍不住要求叔王再给他喝一杯。岳乐无论如何不敢答应,说是将此坛酒进奉,现下皇上却不宜再饮,小半杯也不行。皇上醉倒,不是闹着玩的!玄烨哪里肯信。可是待冬瓜盅、鱼肚汤、银耳粥、三鲜烩等汤菜上桌的时候,他便觉得四肢酥软、双眼微饧,一种极舒服的腾云架雾的沉醉感透过全身,他根本不想动弹了。岳乐不料玄烨酒量如此之窄,也觉得自己过于孟浪,连忙命御前太监搀皇上进馆中寝处歇息,自己转身去布置府内外的防卫。万一有个闪失,可就是灭族大祸啊!

玄烨躺在软榻上,只觉得自己正向一个甜蜜的深渊慢慢坠落下去,身心都非常舒放。在朝廷中有鳌拜在侧,他那芒刺在背的痛苦,此刻早撇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即将入睡的当口,隐隐听到窗外叔王和一个女人在说话,哦,是安王福晋,虽然声音很低微,还是有几句飘进他耳中:“……执意要见,怎么好阻拦?”细柔的问话自然出白福晋。

“总是不妥当。再劝一劝……”

“那脾气跟你一样,劝得转的么?况且自家骨肉……”

“你呀!……唉!……”

玄烨听不明白、也无力弄明白了,因为他已经睡着了。

不知酣睡了多久,玄烨恍然觉得脸上仿佛移来一片阳光,暖暖的,身边似乎有人在轻声叹息,还有一样温软的小东西轻轻摸着他的手背,痒酥酥热乎乎。他努力一挣,醒了。方睁眼便愣住,猛然跃起,坐在床上仔细一认,可不是冰月么?正痴痴地望着他呢!玄烨心头一热,嗓子眼儿哽咽起来,一把捏住冰月的手:“月妹妹,真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

“三哥哥!……”冰月极力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赶紧咬住小小的哆嗦的嘴唇不敢答话,生怕一出声就会号啕大哭。

玄烨可管不住自己了,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冰月搂在怀里,亲着她的柔发,声音颤抖得几乎不能成句:“我,我可……我可想死你啦!……”

冰月不再忍了,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泪如雨下,只哭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玄烨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流下了眼泪。小雪仰着头,一双多情的深蓝色圆眼睛望着它的主人们,受感应似的轻声喵呜,有如悲伤地长声叹息。

泪水有时可以洗去心上的哀痛,哭了一阵,两人才觉得轻松了些。

玄烨看冰月,更加出落得风韵超逸,眉青发黑,衬映着白净到几乎透明的肤色、盈盈如秋水般的俊目,她真是美到不能再美,美得使玄烨倍觉伤感。

冰月看玄烨,虽然个子高了、身体壮了,眉目间刚劲内敛、英气扑人,比过去多了许多威严,可是那双柔和明亮的漆黑的眸子,情谊绵绵,还是她的三哥哥……

还有小雪,仍然那么一身洁白,眼睛仍然像梦一样深蓝神秘,仍然那么温顺亲热地紧贴在主人身畔,寸步不离。

“月妹妹,你怎么在这里?坐守的太监呢?”

“父王有病,回来请安的。坐守的太监谁不认识柔嘉公主?我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冰月脸上含笑,声调却是苦涩的:“我不许他们来打搅咱们。三哥哥你不记得了?咱们在慈宁宫一处读书一起玩儿的时候,不也这样的吗?”

“月妹妹……”玄烨感动地捏住冰月的手不放,轻轻抚摩。

“这些日子我读了许多书,想了许多事,有的想得通,有的想不通。你刚才跟我父王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心里早就害怕、早就为你担心了……”

在冰月面前,玄烨从来是无所顾忌地说真话:“我心里也害怕呀!他们实在是人多势大!万一他真有司马昭之心……月妹妹,小时候我那么敬他爱他感激他,他还救过我;可现在一儿必到他,就像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

冰月反过来握住玄烨的手,安慰说:“我细细想过,只要老祖宗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可他这个人专擅恣肆,我倒是出宫以后才知道的。真干了不少坏事哩!三哥哥,你要想当好皇帝,当英主,非得推开他不可!”

玄烨像小时候那样,拿冰月柔软的小手掌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着,沉思着说:“这个我早想过。只是他于国家有大功,总想着他能改恶从善,也好全始全终。”

“那就要看三哥哥的本事了。依我看,怕是难改……小汉’今天听了你跟父王说的话,我放心了好多。只要他总拿三哥哥当小孩子家,就不会在意你、防备你、害你了……”

玄烨眼睛骤然一亮:“冰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冰月认真地说:“可不嘛,你就总是做出一副小孩子气性,别摆出明君英主的样子,别叫他摸出你的底细,总觉着你听话、不碍他的事,他自然一时就不生异心啦!”

“哦,月妹妹,你真聪明!真聪明!”玄烨高兴得放开冰月的手,拍起了巴掌。不想馆外太监听到掌声以为在召唤,赶紧进来两名躬身说:“万岁爷吩咐,公主格格吩咐。”

玄烨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舒心了,兴头突然被打断,大不高兴,沉下脸斥骂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谁再敢来打搅砸断他的腿!”

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喏喏连声地赶忙退出去。

玄烨转眼凝视冰月,怜惜地说:“月妹妹,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好,生病了吗?”

冰月凄然一笑,并不回答,反倒问:“老祖宗可安康?皇太后、太妃们都好吗?”

“都好,你放心。”

“皇后可好?各宫妃嫔贵人,还有小皇子,都好吗?”

“唉!”玄烨叹道,“你哪天进宫给老祖宗请安,再一个个地问吧,咱们好不容易聚一回,只说咱俩的体己话还说不过来呢,管那么多!”

冰月抿嘴一笑,欲言又止,脸上泛出淡淡红晕,微微低了头。那一种羞怯娇爱的女孩儿情态,使玄烨心中爱极,又拉着她的手笑道:“月妹妹,自你走了,我在宫里一个知心的好朋友都没有了,说话都找不着人,无味得很……”

冰月撇撇嘴,全不相信,伸出小小的食指,在桃花瓣似的腮帮上划着羞他。玄烨一把捏住那个手指头,攥在自己手心里,说:“我知道你羞我什么,可我真的一点没骗你!皇后呀,佟家姐姐呀,还有那些贵人,她们对我好,都是不得已,谁像你这么真心知我爱我呢!……调换过来说你就明白了。耿额驸也不敢对你不好吧?可他比得上我真心么?”

冰月脸上飞起一片红云,缩回手,痴痴地望着玄烨,乌黑晶莹的大眼睛里游动着泪光。玄烨心里刀剜似的阵痛,仰天叹道:“老天,老天!偏偏这般作恶,把你我生成堂兄妹!不然……”

冰月的脸色骤然雪一样白,咬着的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终于小声地说:“三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深深叹息一声,又低下头去,“唉,说也无益。”

“你说呀,好妹妹,告诉我嘛,到底是什么事?”

“我告诉你,再别对旁人说……我,我并不是我阿玛的亲生女儿!……”

“啊?!”玄烨大吃一惊。

“阿玛的亲生女儿落草就死了。阿玛重阳登高,在山上拾到了我,就……”冰月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羞耻得抬不起头来。老天爷,一位尊贵的公主,原来竟是个私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

“阿玛和额娘说悄悄话,被我偷偷地听到了……”

“啊呀!要是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许你出宫啊!”玄烨愣了半天,一捶脑袋,懊丧至极,“老祖宗又那么疼你!……”

冰月的眼泪终于搁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老祖宗她……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也不能,也不肯的……”

“为什么?”玄烨脱口一问,随即自答道:“可不嘛,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叔王将得大罪,你也会给撵走;若不公布,你我仍是堂兄妹,名分上我也不能娶你……”

冰月点点头,抹着眼泪说:“我知道老祖宗还有一层心事,害怕你对我像先皇帝对端敬皇后那样……”

“那有什么不好!”玄烨刚冲出这么一句,便缩口不说了。他学得的道理中,这样就是不好!而他自认对冰月的情分,一点也不低于先皇帝对端敬皇后。一时间心绪激荡,只觉四肢手脚乃至嘴唇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竟说不成话。

冰月玉容惨淡,满怀哀伤,啜泣着说:“三哥哥,我今天一定要来见你,就为要看看你,告诉你这件事。咱们缘分浅,是老天爷故意作弄人。我知道你总是想我,以后就别想了,只当我已经不在了……”她说不下去,声音淹没在呜咽中,双手掩面,盈盈地站起身就走。玄烨一把扯住,急得连连说:“你别走!你别走畦!……人家那么想你,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当年咱们就白好啦?”

冰月长叹一声,又坐下。两人脸对脸,手拉手,心里都有说不尽的爱和愁。冰月发恨道:“当年我要是不进宫、不认识你,也就干净了!”

一句话打开了闸门,情爱的怒涛呼啸着汹涌奔腾而来,把两个小人儿淹没了!两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流泉般滚落。玄烨的泪珠滴在冰月脸上,冰月的泪泅湿了玄烨的胸膛。玄烨泪眼迷离地看着怀中的泪人儿,极度的爱怜攫住了他的心,忍不住低下头,用力贴住了那不住颤抖的珊瑚般的小嘴,他立刻感到了回应,顿时情火如沸,浑身燃烧起来……

当年他们在慈宁宫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又是起誓赌咒又是斗气,实在还是孩子气十足,情窦未开。可是今天……

或许是受了氤氲缠绵之气的感染,屋里两盆含苞的水仙骤然开放了!碧玉叶白玉花一同摇曳着,吐出浓烈的芳香;那边两株枝干虬曲的古梅,疏枝上几朵清丽的花儿微微颤动,羞红了脸,笑红了脸,静悄悄地飘散着香气,直送向榻上那一对销魂荡魄的情侣。他们已经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进入了他们的极乐世界,这个世界只属于这两个自幼就互相爱慕互为知己的孩子;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又是一人,是最自然、最完全、最充分的结合。

了却相思债,这在传奇文章、戏台演曲中被无数支笔无数张嘴写旧了唱滥了的套话,原来竟如此贴切、如此新鲜,堪为绝唱!

甜蜜中带有苦涩,就不会甜得发腻;苦涩完全浸入甜蜜之中,可就变得清奇无比;两者的特殊糅合,使这段恋情超出一切世俗的情爱而深入心底、沁入骨髓……

旁观的只有那只白绣球花一般的小雪。这灵性的小猫静静地蜷卧在杏黄色绣榻的一角,微微阉着双眼,似乎沉醉在芳香中,只有长长的白髭须,随着甜美的摇晃在轻轻地颤动……

幸福和痛苦,都会使人忘却时光。但他们终于重新面对面地坐起。

玄烨双手捧定冰月秀丽的脸庞,感动得嗓音发抖:“你,你……下嫁一年多了,你竟然一直没有破身!你……”他说不下去了,用一个急剧的动作,把冰月猛地揽在怀中,搂得那么紧,仿佛要让她和自己合成一个人。一股热泪,顺着他紧贴着冰月的面庞之间潸潸而下,不知是谁的,玄烨的?冰月的?抑或是他们两人的?

冰月满脸红晕,满脸羞怯而又沉醉的笑容,但泪水还在流,声音仍是哽哽咽咽:“为你守身,我死也情愿!……我总算没有违负当年的盟誓。好哥哥,我这一辈子都不负你!”

玄烨泫然泪下,道:“可是我……我负了你啊!……”

冰月低低地叹息道:“有什么办法呢?你是皇帝啊!……我一辈子都不怪你!不管怎么样,都不怪你!”



精巧的宣德炉上插着线香,蓝灰色香烟直直升起尺余高后袅袅飘散,旁边摊放着一部《妙法莲华经》。太皇太后原本坐在这里半阖着双眼看经书,轻敲木鱼念经,寝宫西次间原是——派慈和吉祥宁静。

是那位急匆匆赶来的公主府使者破坏了美妙的气氛。使者退出后,屋里仍是悄然无声,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沉重,太监宫女们都拼命低头看地看自己的脚尖,谁都不敢也不忍抬脸看太皇太后一眼。

太宗皇帝名下有十五位公主,只有皇四女、皇五女和皇七女是太皇太后亲生。前年皇七女固伦端献长公主病逝;去年皇四女固伦雍穆长公主之夫、科尔沁亲王弼尔塔哈尔去世,公主守寡;今天来报信的是老佛爷最喜爱的皇五女固伦淑慧长公主府的使者,报告额驸巴林辅国公色布腾去世,公主又成了未亡人!

太皇太后默默无语,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似在用双肩顶抗着什么,但却低垂着眼帘。

苏麻喇姑用托盘进上参汤和一颗药丸:“老佛爷请用参汤,这是御医新进的驻颜养心丸,可用参汤送下。”

太皇太后接过药丸,寻常膳食般慢慢咀嚼,又喝下参汤,静默片刻,问:“皇帝回来了?”

苏麻喇姑答道:“还没有。”

“他姑姑的事先别告诉他。”太皇太后说着,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挥退跟从的太监宫女,独自慢慢走回东梢间的寝处,坐在妆台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吩咐道:“苏麻喇姑,开梨花木箱,取我那金胎珐琅首饰盒来。”

“老佛爷,……”

“取来。”

苏麻喇姑不敢违拗,进储物间倒柜翻箱,从老佛爷陪嫁的古旧梨花木箱深处,取出了那只宝贵的首饰盒。

太皇太后对首饰盒呆看半晌,轻轻打开,拉出了上面的四个小抽屉,小心地并排摆在妆台上,又把每个抽屉里的络丝金盒一一揭开。抽屉的黑丝绒垫底上,散放着一颗颗小牙齿和更细小的月牙形指甲,络丝金盒里装着乌黑柔软的胎发。太皇太后的手触到这些胎发和孩子们的小东西,就“簌簌”地颤抖不止,眼睛顿时蒙上一层晶莹的泪……

轻轻抚摩着金盒里的胎发,她轻轻地说:“这是福临的……他一生下来就是一头黑卷发,黑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像他的姐姐们眼睛都闭着……满月剃头,胎发又软又细,不料长大却是暴烈性子,唉!……”

她又拈起第三个抽屉里的一枚小牙:“阿图这孩子,妹妹都换牙了,她的门牙还是只动不落,后来在门栏上绊一跤,才把门牙摔脱,还流了血,吓得哭了一场……”

她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苏麻喇姑说,是忆起年轻母亲的满足和自豪么?她嘴角竟现出一丝微笑,但这笑意随即消失。她叹息着说:“我四个儿女,二死二寡。雅图去年丧夫,好在嫁回我娘家,不会受亏待。阿图最懂事,我也最疼她,偏她运蹇,两次丧夫……是命太硬还是命太贵,额驸承受不起?……”

雅图是皇四女的小名,生于天聪三年,嫁给了庄太后哥哥吴克善的儿子,是姑表亲。阿图就是今天来报丧的皇五女淑慧公主,生于天聪六年,十二岁下嫁喀尔喀蒙古额驸索尔哈,不到三年夫亡,再嫁巴林辅国公色布腾,十九年后,如今又守寡。

“老佛爷的意思,她们守还是不守?”

“为什么要守?她姐儿俩既是嫁回蒙古,自应从咱们蒙占习俗,理当再嫁。寡妇不是好当的,空房不是好守的……”太皇太后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越来越苦涩:“孤寂能把你逼疯,不是常人可以忍受啊!……”

苏麻喇姑不敢做声,听太皇太后半晌无言,悄悄瞥了一眼:老佛爷正对着妆台的明镜出神,面前又多了两只小抽屉。一只抽屉里红丝绒垫上放着一双莹碧无瑕、匀称光洁如无痕秋水的玉镯;另一只抽屉里的蓝丝绒垫上竟是一块镂金嵌玉镶边的椭圆形象牙小像;一个眉清目秀、无冠无袍、一领蓝衫的翩翩美少年!只有苏麻喇姑知道,这一双玉镯,是她的女主人十二岁做新娘,洞房花烛夜,当时身为皇子大贝勒的太宗皇帝亲次觑着,显见是顺治初年的摄政王、女主人的小叔子多尔衮……

冷不防女主人对着镜中倩影轻声悄语,有如梦中:“还记得当年么?不敢说倾城倾国,也称得俏丽无双!无论后宫大宴还是皇族会亲,只要你丽影一现身,便是明月出山,群星顿时黯淡;多少恩宠、关爱、崇敬、倾慕投向你,百鸟朝凤啊!……那时,你曾想到今日么?至尊至贵、至高无上的孤老太婆!……”她的语调中满是伤感和无可奈何的嘲弄。

“老佛爷何曾孤单!”苏麻喇姑笑着轻声劝解。

太皇太后回头看看她,苦笑,说:“你不明白。你以为尊者贵者很快意?有快意的时候,但历来也有曲高和寡一说。尊者贵者从来少知己少友伴。岁月流逝,老人去了,同辈去了,如今子女晚辈也一个个去了,连有本事跟你作对的人也都去了,更不要说当年的倾慕者们了……”她摇着头,脸上和眼睛里一片寂寞冷清。看贴身侍女不以为然的微笑,她又说:“比方许多好骑手去登一座极高极难上的大山,起初你追我赶,或是相助,或是相争,一窝蜂地竞赛,都想第一个登上峰顶。山高路长,荆棘丛生,或是马力不济,或是骑术不佳,有人落后,有人回头,有人半途掉进山涧,总之,登得越高,同行的人越少。最后,只剩你孤零零一个人,既没有友伴,也没了对手,站在山巅,高是极高的了,可是举目四望,一片空寂,一派苍凉……”

老太后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含得有泪,略晃了晃头,振作一下,勉强笑道:“方才念经念到一句,真也想问问:我是谁?谁是我了。”

“老佛爷的名讳,谁敢上口?罪过大啦!”

老佛爷又叹了口气。

“还是咱们蒙古草原,”苏麻喇姑笑道,“把这些看得透看得淡,男女为伴,天经地义,没有许多讲究。”

“如今入主中原,一统天下,不能不从汉俗,免招物议,损及皇家体面。……你呢,苏麻喇姑?这四十年不出嫁、不碰男人,也过得来。”女主人话说得真诚和蔼,毫无调笑的意思。

苏麻喇姑幼年在草原上惨遭几个男人的蹂躏,一生对此事深恶通绝:“老佛爷,奴才能陪老佛爷进宫,躲开那些狼心狗肺的臭男人,真是一辈子的大福分!”

太皇太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老女仆,悲悯的泪光在眼睛里闪动,怜惜地说:“你啊,还是未经人事,不知其中妙处。这虽是你此生一憾,倒也省却许多烦恼。我如今老了,总算熬过去了……”她忽然皱皱眉,自觉说得过于忘情,用一声长叹抹去了后面的话,把抽屉小心地一一放回首饰箱,示意苏麻喇姑收回原处,便重新坐回到西次间的香炉边,拿起了木鱼槌。

她念经颇不同常人,但见唇动不听有声,只用木鱼的清脆音响控制着心经的节律。

奏事太监走来禀报:奏本送到。

木鱼敲击没有停,太皇太后简单地说:“没心肠看它。明儿再来。”

奏事太监求救似的看看苏麻喇姑,连忙说明此奏本很要紧。

太皇太后仍半阖着眼看经敲木鱼,说:“搁着吧。”

苏麻喇姑接奏折时,从奏事太监目光里看出事关重大,就禀告一声先拆了封,一看之下,果然变了脸色:“老佛爷快瞧瞧吧,兰布,就是鳌拜的女婿,上奏请封,要承袭敬谨亲王爵位,议政王大臣会议已准下了!”

“什么?”太皇太后双目陡睁,射出两道闪亮的精光:“来得这么快?……你在鳌府的人不是说昨儿个才议及此事的么?”

“是昨儿鳌拜的弟媳妇卓布泰夫人请她家萨满太太带来的口信儿,说是还要从长计议呢。”

“那就是说,已经迫不及待了!”太皇太后扔下木鱼槌,蓦地起立,浑身顿时生发出振奋的勃勃生气,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犀利地左右闪动,使她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威严、英睿。

她此刻感到的是乌云压顶的威胁!兰布挟鳌拜之势请封,不能不准;但一旦册封,兰布便是玄烨下一辈子侄中唯一的亲王,在玄烨无嗣的情况下,他就可能是承嗣继位的第一名皇储!

这里面不就包藏着弑君夺位的祸心?

如若兰布嗣位,这大清江山还能姓爱新觉罗么?

何等阴险!多么可怕!苏麻喇姑想必悟出其中厉害,脸色都变了,期期艾艾地问:“老佛爷,这,这可怎么办?”

太皇太后走得更快,大步流星,袍子“刷刷”响。苏麻喇姑的眼睛追着她,不一会儿就酸痛起来。太皇太后突然停住,说:“兰布请封,拟准。并封福全为和硕裕亲王,参与议政!”

苏麻喇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一个太皇太后!把玄烨的亲哥哥封和硕亲王,而且是议政王,压住兰布一头,真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上等对策!她不由露出笑容:“老佛爷老谋深算,无人能比!等皇上回来……”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先别说明,只给他看奏本。咱们瞧瞧他怎么处置,有多大长进尸院里一阵脚步响,太监大声禀告:“万岁爷驾到!”

靴声“橐橐”,玄烨大步走进来。

“老祖宗吉祥!”

“回来了。”

“代安王请老祖宗安。”

“好,起来,坐下。岳乐一家都好?”

“叔王安好。”

接下来竟是片刻静默。太皇太后神色怡和,正在等待玄烨禀告此行的结果,见他只不做声,有些意外,闪眼瞧过去,小皇帝脸上红扑扑的,神情很不安宁,黑眼睛忽闪忽闪地不知在想什么。

“安王请你喝酒了?”。太皇太后笑着问。

“哦,是。”玄烨仿佛惊醒,陪笑道:“喝了一杯梨花春,真是我此生喝到的最好的酒啦!……”

“还是先说说岳乐肯不肯回朝议政。”

玄烨怔了一怔,好像没听懂,好半晌才回味过来:“哦,这事孙儿对他说了……”他这才把安亲王那些至关紧要的话一一说明。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岳乐宁愿站在暗处的态度,如她所料。

人不入议政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已与朝中辈分和位望最高的安亲王互通声气了,值得庆幸。只是小皇帝今天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刚才你说喝了什么酒?这名儿有点耳熟。”

“是梨花春,江南名酒。孙儿怕真要沉醉三日了!”

梨花春!太皇太后心里忽悠一闪,猛记起十多年前的一次圣寿节家宴。她的儿子顺治皇帝福临借题发挥,就借这江南梨花春,以酒喻人,去试探当时还是他弟媳的董鄂氏,沟通了二人的情愫,引来了无穷后患!

居然,梨花春又来了,殃及她的孙子、大清嗣天子玄烨!太皇太后眼睛倏地一亮,完全摆脱了这半日精神迷茫的苍凉心境,两道精气充足的目光直射玄烨。她看到了什么!

沉醉的红晕迟迟不肯褪去的面容;含着柔情、留着倦意的水汪汪的双眸;被无法掩饰的欢乐牵动着的微微颤动的嘴唇;还有似曾见过的、眉目间那出人意外的几分妩媚……

她是看见过!她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她的儿子福临第一次与董鄂氏偷情欢会之后,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她的心缩紧了,指尖发凉了,黑黑的眉毛鹰翅般扬起来了。然而,她很快稳住了心绪,平静地说:“你在安王府,见到了冰月。”

这不带疑问的问话,问得玄烨脸通红,眼睛望着别处,低声应了个“是”。但他很快扭过头,鼓足勇气直视着祖母的眼睛,声音在发抖:“老祖宗,她下嫁一年多了,她,她至今还是璞玉浑金,不曾破身……”

太皇太后黑眉急剧地一耸:“你怎么知道?”

玄烨答非所问:“她,她这都是为了我……”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

“她,她给了我!她是我的人了!”玄烨不顾一切,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赖以支撑自己的傲然之气,几乎喊起来。

好长时间,老太后如凝固一般,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巨大的失意笼罩了她。花许多心思去防范、去阻止,以她这天下最尊贵的太皇太后所竭尽的努力,撞在这一双小儿女的痴情上,竟粉碎了!

可是,孩子们不也很苦吗?可怜的冰月!竟执著如此!……

沉默许久,似乎能听到香烟袅然升空的突突响。

“唉,傻孩子!……”老太太嘴角轻轻一抽动,终于落泪了:“都是傻孩子,傻孩子啊!……”

玄烨就势“咕咚”跪倒:“老祖宗,成全了吧!把月妹妹接回来,求求你!”

太皇太后扯过襟边的绢巾,抹去泪,叹道:“怎么可以呢?耿家怎么办?安王怎么办?皇后怎么办?”

玄烨似乎早就想好了,脱口便出:“另嫁一个公主郡主给耿聚忠,就说冰月是安王福晋娘家侄女过继来的,立两个皇后分东西宫,史书上有先例!……”

“冰月要做皇后?”太皇太后一眼看定玄烨。

“不,是我要立她做皇后!”

太皇太后又是叹息摇头:“唉,我自己养大的女孩儿,还能不知道?论起品貌才具,她做个皇后还能不够格?可惜生不逢时,有这份命没这份运哪!……”

玄烨迷惑不解地仰望着祖母此刻格外显得久历沧桑的眼睛。

“你是聪明孩子,怎么会不明白?”

“耿聚忠能忘却夺妻之恨么?靖南王不有受辱之愤么?加上平西王吴家、平南王尚家,三藩不会因此同仇敌忾,对朝廷怨望么?别忘了,他们可不是咱满洲人哪!

“祖宗有制度,乱宗族血亲者死罪,你表姑尼堪福晋就因为冒女仆之女为己女,事发被处死,难道能让如今朝廷位分最高、最有人望、于你父子两代最忠诚的安亲王因此而得罪受死?若不问罪何以服众、何以对祖先?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后宫何尝不如此?况且皇后是索尼孙女,何舍里氏族及正黄旗能心服么?索大臣身历四朝,门生故旧满朝野,人心能平么?”

说至此,老太太歇了口气,扶起玄烨,揽在身旁,抚着他的肩头,用满是忧虑的目光望定他,作了个总结的综述,无意间传达出了她为政大半生经验中的精华:“孩子,天地人间,最要紧的是均衡。天地和,万物生;人际和,致太平。朝野内外、满汉之间、八旗上下,乃至君臣、官民、各宗各派各党各门,务必有恰到好处的势均力敌。为君者之要,就在眼观全局,时时洞察失衡,及时消除,抑强扶弱,恢复均衡,使之各得其所,方能致天下太平,是为大治。

“可你为冰月而出的这三个法子,哪一个都将促成失衡!天下至大,国事甚繁,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激出难以想像的变乱,后果不堪问啊!

“为大清江山永固,为天下万民太平,这事不能准。你可明白?”

“老祖宗,求求你!……”玄烨又跪下,不再振振有词。只是抱着祖母双膝哀告。

“不成。”太皇太后疲倦地摇摇头,声气依然和蔼,语意却越加强硬:“我不能眼看你再走你父皇的老路。你是皇帝,至尊至贵,责任至重至高。今日有两本奏折极是要紧,你快去看来,如何批复,尽快回我。你去吧!”

她轻轻推开玄烨抱着她双膝的手,叹口气,眼睛回到经书上,说:“苏麻喇姑,领他去吧。那两个折子在次间条案上,笔架旁边。”

她不再回头,听得衣裳“窸窣”、脚步“橐橐”,知道玄烨随苏麻喇姑走了。

“老祖宗!……”门口传来玄烨惨惨凄凄、含着泪水的一声,想必他在停步回望再次哀求吁请。太皇太后咬紧牙关,硬着心肠不回头,闭上眼睛,又举起了木鱼槌。

接下的两天,乾清官里,皇帝不吃不喝,不批本不听政不临朝,不是睡觉就是读唐诗宋词;慈宁宫里,太皇太后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照常日一样,不是习字看书便是礼佛念经。皇后妃嫔们不知出了什么事,来往于两宫之间请安问好,全都不得要领,不知所措。最心慌意乱的要算知道内情的苏麻喇姑,明知不会有结果,还是一天几趟两头跑、两边劝,不如此她就不得心安。

第三天一大早,苏麻喇姑又要跑乾清官,正在梳头的太皇太后发话了:“你真爱瞎忙!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经过,还这么瞎操心,总没长进!”

苏麻喇姑笑道:“奴才是操心的命,那小祖宗不吃不喝的,饿坏身子可怎么好?”

“他会饿饭绝水?还不是做给我瞧!乾清官里里外外,太监宫女,再加上皇后贵人,他还少了同党帮他不成?那个猴儿精的真挨饿,我倒不信了!”

苏麻喇姑笑道:“老佛爷说的是。”

“上回天算案御前大审不许他去,不也这么闹腾了一阵?过去了也就好了。他总归是个聪明孩子,凡事心里有数,一时发懵终究会醒悟,不像他父亲……”太皇太后声音微微一颤,止住不说了。

苏麻喇姑连忙把话岔开:“今儿的参汤用的高丽新近贡来的老山参,呆会儿老佛爷尝尝可合口味……”见外间一名宫女露了露头,她打住话音走了出去。

慈宁宫总管太监急匆匆地进来,向太皇太后请安罢,又急匆匆地禀道:“老佛爷,皇上传旨,要往边外狩猎行围!”

“哦?”太皇太后对镜整了整鬓边的珠花,“多咱?”

“今儿早起皇上召乾清宫侍卫传下圣旨,三日’后起程,辅臣及王贝勒贝子亲贵大臣随行。”

“知道了。去吧。”

总管太监刚走,苏麻喇姑又回来,脸上一团焦虑,将一信函呈交太皇太后。

老太太镇静地拆着函封:“怎么得来的?”

“皇上交他的看妈送信,看妈不敢瞒过老佛爷,就送我手上来了。”

冰月吾妻: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心已定,情不移,不求同生求同死。三日后边外狩猎,便可随安王同往,待机相聚。

万种情怀难以尽述,匆匆书此数字,慰心报知。

太皇太后把信装入函封,投进折匣锁定,平平的黑眉突然扬起峰峦,平稳的声音里不难辨出威严的决心和当机立断的刚劲:“传舆,去乾清宫!”

“你不能去边外狩猎行围,我不准。”太皇太后毫不含糊地望着小皇帝。他手执一卷唐诗,低头站在炕边。这是乾清宫西暖阁明间书房。

苏麻喇姑随在太皇太后身边,从没见过玄烨这种执拗不驯的身姿和表情,祖孙之间从未有过的紧张气氛令她极其不安,却又不敢表示出一点偏向。

玄烨扭开脸,半晌冒出一句:“我已经亲政了!”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顶回去:“我是你的祖母!只要我活着,就要对你抚育教诲!’’见玄烨低下了头,她继续加压:“你不能娶冰月进宫。借边外行猎约冰月私会,更错!”

玄烨猛抬头,又惊又怒:“怎么?……”

“你给她的信,我收起来了。”太皇太后极其冷静,又毫不留情。

玄烨惊愕之余,涌上一片绝望,愤慨使他不顾一切,突然激烈地大叫起来:“我!我算什么天子!什么皇帝!朝廷大事我做不得主,后宫里家事我做不得主,连我自己爱恨好恶,行坐寝食都做不得主,样样都捏在老祖宗你的手心儿里!……老祖宗,你就一点儿都不心疼我这孙子,不心疼冰月这孙女儿?”

“三阿哥!”苏麻喇姑赶紧劝解;“怎么能这样说呢?老佛爷不疼你怎么选你继位登基?不疼冰月怎么册封她公主?老佛爷一心为你好,为大清江山社稷着想啊!”

玄烨慢慢地笑起来,笑得很怪,很难看:“老祖宗,孙子明白了,你最心疼的最爱的,还是大清江[U社稷,不是我玄烨,更没有冰月的份儿!……这皇帝,我不当了还不成吗?要不,我也出家当和尚,还不成?”

太皇太后心中一阵绞痛,迫得她不得不闭眼忍过。

他说他“也出家当和尚”!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的暴烈任性,终究还是遗传到了孙子的身上。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旦爆发,往事重演,又是这么难以控制难以收拾!是前世的冤孽么?这令人心碎的折磨就没有尽头了么?……

不!

玄烨毕竟不是福临。

太皇太后也不是当年的太后。

重新睁开的眼睛,明净沉着,并不提高声音加重语气,却一句句坚冷如铁石:“你真叫我痛心失望。算我这十五年白费了心血!出家当和尚,要断绝七情六欲,难道能娶冰月?废帝降位仍是闲散皇族,也不能夺额驸之妻,娶同宗姐妹!”

望着渐渐垂下头去的玄烨,她声音更加冷酷:“要挟,没有用!不比你父皇当年,独子一个。如今你不当皇帝,还有福全,还有长宁,眼睛盯着宝座的人还少吗?兰布!兰布是不是一个?”

已被太皇太后的威势压得直盯着自己脚尖的玄烨,蓦然一惊:“兰布?哪一个兰布?”

太皇太后站起来,大步走到御案前,随手一翻,找到那本奏折,语调严厉了:“我命你看的折子,你竟不看!兰布仗着岳父的势力上奏请封,要承袭敬谨亲王爵位!议政王大臣会议已准,就等你皇上的旨意了!人家这么凶这么厉害的一招,专冲着你刺过来,你倒不放在心上,在这要命的节骨眼儿,偏闹着当和尚!你!……”

眼看就要发作,她却又平静下来,叫苏麻喇姑给自己披好披风戴好风帽,慢慢踱向殿门,玄烨垂手低头跟送。她立住脚,回头盯住孙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给你半个月,仔细想想。要江山就不要美人;不要江山,美人还是得不到!若要玩出殉情之类的愚蠢把戏,便是我爱新觉罗氏的耻辱!就算我这祖母白认了你这孙子!好了,是非轻重你自己权衡。传舆回宫。”

自此日起,朝廷不断有奏本劝谏皇上,不宜边外狩猎。劝谏最力者,是皇上的汉文师傅熊赐履。

不久,因皇上偶感风寒,需调治静养,朝会及听政暂停,朝政仍由辅臣代为综理。

卧听萧萧雪打窗,原是极富诗意的境界。何况室内笼着温暖的熏炉、飘着安神的沉速香,躺在温香软暖的锦衾貂褥间,静听窗外簌簌竹叶在风中微语、佛塔角铃在风中“丁当”。寺院的特殊宁静,更使这一切染上仙风佛意而超脱于红尘之外。

身处此境的玄烨,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安宁。

这是祖孙间激烈龃龉的结果。他当天就被秘密地护送到西山皇家鹿苑之侧的碧云寺。

寺外禁卫林立,格外森严;寺内却虫蚁不惊,浑若无事。

是给予清境,使他脱离尘事的干扰,“仔细想想”,还是要他尝尝当和尚的滋味?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到达碧云寺已经入夜,玄烨被安排在佛殿西侧一处幽静高雅的禅房,随行太监服侍他用膳、洗漱、就寝毕,全都退出,好让万岁爷安眠。

多半日鞍马劳顿,清幽的山林气息,万籁俱寂的境界,玄烨却不能分辨自己是醒是睡,不能分辨自处清凉世界还是烈火地狱,不能分辨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

放弃冰月?

放弃皇位?

人生难得一知己,怎么能放弃冰月!

那一双俊美无比的,直透人玄烨心底的乌黑明亮的眼睛!

那一张无比亲切的殷红又多情的嘴唇!那软香温玉般的柔美躯体饱含着对玄烨的热望和依恋……这都像是他的身体他的心的一部分,割舍了去,他就会流血,会痛得死去活来。

如今,他已是过来人。男女间的那件事,有情和无情完全不同、情深和情浅大不一样,而和冰月,却超出所有这一切,是神、形、韵的完全融和,恨不能团成片片飞花一时散尽,恨不能死在登仙的一刹那!天上人间,哪里还有这样的欢乐?每一忆及,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如眼下一般,情热如沸,腔子里甜蜜得似在丝丝作响,沉醉得阵阵眩晕,心头时不时地隐隐疼痛,疼得透不过气,又疼得那样舒服!

老天爷为他造就了冰月,老天爷为冰月造就了他,他和冰月,怎么能离分!

回到了夏天?

五岁的他和四岁的她不肯午睡,偷偷跑到花园扑蜻蜓。他站定撒尿,她看着奇怪:“三哥哥,你为什么站着尿尿不蹲下?看尿湿裤子!”

“拉巴巴才蹲,尿尿就得站。提着小雀雀湿不了裤子。”

“我尿尿就要蹲着。”

“你不会提小雀雀?”

“怎么提?”

“我教你。你看,就这样。”

“哎呀,我怎么没有小雀雀?”

“不信!我瞧瞧看。哎呀,真没有!怎么回事呢?”

“这小雀雀摸着这么软,真好玩儿!我的是不是藏起来了?”

“我再瞧瞧。还是没有哇……对了,我是阿哥,你是格格,男孩儿和女孩儿是不是就这不一样啊?……”

玄烨心头滚上一重热浪,眼里涌出泪水,不出声地笑着,翻了个身。

又长大了两岁。她像所有小女孩儿一样爱玩过家家,小碟小碗小箸小匙摆满一桌,两个泥娃娃,佩弓箭的是儿子,戴花的是女儿。她是额娘,他自然给派作阿玛,一家四口喝酒吃菜分月饼,赏月观灯庆团圆。

从小到大,两人好得如同一人,从不互相隐瞒。

他即位后,祖母大病初愈,不也是两人同在老祖宗膝下承欢?祖母问他,打算怎样当这皇帝?他是怎么回答的?

“孙儿唯愿天下安定,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

她眼睛里第一次出现的尊敬、仰慕、爱戴的笑脸给他多少快乐和得意!

当时祖母说什么来着?

“留给你的是一副重担,若不能自强不息,若不肯深思得众得国之道,那,这大清天下……”

受命于危难之际,不是男子汉的英雄本色么?他何尝一日忘记过自己的志向、自己的责任?

四岁那年,他问:“我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五岁在沙河行宫较射,当着父皇和亲王大臣,他理直气壮地宣称:“愿效法父皇,勤政爱民,致天下国泰民安!”

即位以来,苦读诗书史籍,勤练骑射,孜孜不倦地探求治国的根本,汲取历代兴亡的教训,为的就是实现自幼的志愿。

想要有所作为,说起来冠冕堂皇,骨子里,他真喜欢治理国事、听政批本,乐此不疲,觉得其乐无穷。谁能猜到,其中饱含着他的喜怒哀乐呢?

天算案、圈地案,他一定要看到自己日后御批的后果!

吏治、文治,他一定要来一次翻天覆地的激浊扬清!

三藩、治河、漕运,他一定要运用智慧和毅力解决之!

还有迫在眉睫的权臣专擅,如泰山压顶。每想到此,他就如搏战前的斗士、临出击的鹰鹫,浑身是劲,紧张又兴奋!他喜欢这紧张,爱好这兴奋!

冰月最知道他,最支持他,所以他引为知己!

可是为了他的志向,又必须舍弃冰月!

这是个什么怪圈?怎以就转不清楚,转不出去?

冰月下嫁前数日,他曾去道喜。未进屋就呆住了。宫婢在为她梳头,她头发太长,只得高高站在榻上,浓密柔细乌黑的秀发,如黑色瀑布,直拖到地面,光可鉴人;又似黑丝绢黑闪缎,那俏丽、那柔媚,令他心醉复又心酸。想到再不能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想到抚摩这一片乌云的将是另一只男人的手,嫉妒和痛苦咬啮着他的心。他转身而去,回宫叹息到夜半更深。

可是朝政呢?鳌拜步步逼近,兰布封亲王,他的势力已侵入皇室宗族,弃皇位而去吧,福全糊涂,长宁又小,难道眼看着老祖宗无依无靠、孤身奋战?……

迷乱、茫然,胸臆间气血上涌,四处乱蹿。

头晕心烦,神志昏昏,浑身燥热,如受地狱烈火的炙烤,像离水的鱼一样,张大了嘴拼命喘气,自觉着被折磨得就要狂喊,就要发疯了!……

“鍠!——”

静夜中何来一声巨响?玄烨倏然一惊,仿佛打了个寒战,顿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完全被包容在这声响和它无尽的、嘹亮的嗡嗡余音之中。

十分好听的袅袅余音轻柔地飞向远方,飞向山间,飞向天际。玄烨凝神地倾听它最终消失、又归于寂静之际,又来了第二声:“鍠!——”

玄烨恍然而悟:这是寺院的钟声,一百零八响。

深夜寂寂,钟声阵阵,徐缓、庄严、宏大、悠长,聆听着、聆听着,他迷乱的神思渐渐安定,胸中涌动跳荡着的气血渐渐,平伏,纠缠成乱麻一团的思绪,似被这钟声一根根一条条轻轻扯开带走,他心里渐渐透亮、渐渐清楚,乃至空明了……

他慢慢坐起,轻轻穿衣着袍,披上连风帽的貂皮风衣,从熟睡的太监身边悄悄走过去,出了门。

天空漆黑一团,雪已经停了,寒冷而清新的空气似含有梅花松脂芳香,吸一口如饮冰酪,一身清爽。地面积雪泛出的白光,足以引路,他追寻着钟声,从侧门进了正院的西廊,在廊柱边站住了脚。

大殿的长明灯光,如一幅幅、一束束扯得笔直的黄纱,从窗口从门洞投向大殿月台,投向院中雪地。殿角蹲兽仰望夜空,那里似隐似现地闪烁着一颗蓝色的小星。“嘎吱”一声刺耳的门轴响,有人出去,脚步声、衣裳寒串声、小便溅地声,又是衣服脚步响、门响,随后归于寂静。

两次钟响之间,隐隐可以听到鼾声,几句模糊不清的梦呓,不是僧舍的僧人,就是随来的护卫。他们都在沉睡,一切都在沉睡,醒着的只有他和钟声,还有天空的那颗星。

宁静,沉静,寂静,深深的,深深的……

第三十六响钟声之后,他登上月台,走进佛殿。

佛殿内空无一人。

地面排列着整整齐齐百十个蒲团,满殿悬挂着无数条幡、佛幢、佛灯,在暗淡的光线里更显得繁多拥挤,以致看不清两侧十八罗汉的形态。

他仰望,佛宁静庄严,高坐莲台之上,一手安放胸前,一手伸出,拇指与中指相接,似在指教似在抚慰。佛前长明灯辉映着香花宝烛,自下照上去,佛身竟如真人一般有肉色有光泽,似有气血在肌肤下流动;半睁半阖的佛眼也如解人意,那样慈祥,那样亲切,那样智慧,那样通达,从上方静静地注视着他,一直透进他的心底,仿佛阴冷的地窖射进了一束温暖的太阳光。他骤然受到巨大的感召,获得心灵的慰藉,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轻阖,心神空明,静静领受佛光的洗浴。

“小施主,我来教你礼佛。”

玄烨睁眼,昏暗中,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站在面前,很平静地向他演示拜佛的礼仪:立,眼望我佛,合十默拜;跪,叩,双手翻掌向天;再翻回,起,再叩,三叩;起立,合十默拜。

玄烨不由自主地跟着做了一遍,老和尚满意地连连点头。

此刻玄烨才发现,一百零八钟已敲完,现在是佛殿内的小钟在鸣响,许多披袈裟的和尚已经就位准备做早课,而自己身后这一侧,也跪了一些信佛的护卫太监。只是由于殿内灯光太暗,又香烟缭绕,彼此分不清面目。

念经,像是在唱一首悠长平稳的安魂曲,清越的撞钟、清脆的碰铃、深沉的大鼓小鼓、余音袅袅的磬,适时加入,使平稳中不时荡出活泼的涟漪。

置身其间的玄烨,心气完全归于平和宁静,一连串的佛事,为他解除了爱欲情感的缠绕,还给他智慧,为他造就了极其自然的自省境界。

他生来这个世界,就为的继承祖宗宏业,当一代英明之君。这也是他自幼立下的志愿,难道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就此放弃和葬送他的宏图大业?

虽然人生难得一知己,但人生得为一代君主的机缘不是更难得?

他要的是既做皇帝又得到冰月。冰月能帮他做好皇帝。

可是两者不可兼得之际,他何取何弃?弃冰月,他将心碎,永生难补此憾,终身再无真情爱。

弃皇位,他能庸庸碌碌过一世么?再不坐朝受贺,再不御门听政,再没人对他山呼万岁,再不是至尊至贵至高无上,他还能活得下去么?须牢记圣祖母教训:自己肩负着的,是祖先基业、社稷江山、亿万黎庶!

孰重孰轻?

此刻想想老祖宗的责骂,句句有理、句句真情啊!

老祖宗说:“盯着皇位的人还少吗?兰布是不是一个?”

为什么是兰布?……对!不只是鳌拜的势力侵入皇室宗族,是兰布晋升为玄烨下一辈皇族中的唯一亲王!只要玄烨死或退位,他们就会坚持祖宗父子相承的制度,把兰布推上皇位!下一步,便是篡皇权、夺帝位、覆宗庙的大灾难!……

怪不得老祖宗发急,怪不得老祖宗极力制止我出边狩猎,真是太危险了!……老祖宗,你真是明见万里,孙儿永世感戴不尽啊!

佛事已近尾声。住持和尚率领大众擎得念经、绕佛行走三圈。玄烨也在队伍中随行,只觉耳聪目明,心静神清,四体舒适,步履轻松。

归位后,又三跪叩拜毕,早课结束。

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再一次走到玄烨身边,对他,也对他身后许多礼佛的施主们非常安祥仁慈地轻轻挥手,说:“你们都解脱了!都解脱了!去吧。”

玄烨确实有全身心的解脱感。出佛殿下月台轻松得仿佛没有抬脚动腿,仿佛在轻飘飘地飞。

月台下,出入意外地看见一方池塘,几片干枯的莲叶浮在清水上。

玄烨俯身下望,水中天空仍然漆黑,在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影一侧,竟印着半轮皎洁的月亮!静静的,明亮的,轮廊非常清晰,沉静得令人心志一片澄澈。

玄烨心里微微一哆嗦。

冰月,已成为过去,佛家讲缘法,或许他俩就是缘悭缘浅?他要把她当作永远珍爱的瑰宝,藏在心的最深处,把自己所有的真情实爱都交给她,不分一星儿给任何别的女人。他只能这样回报冰月的情分了……

一个念头忽又尖锥样偷偷硬钻进他心间:我还小,冰月还小,老祖宗年过半百,还能管我们一辈子?日后那么长的路,谁敢说再没有机会了呢?……

玄烨直起腰身,又朝大雄宝殿里的如来佛看了一眼,那一点念头勾起来的心跳脸红和血热再一次渐渐平息冷却,佛爷的相貌叫他想起善果寺长老和那句令他凛然自警的话:“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他以佛况我,天下人不也以佛期我?

如来佛讲爱一切众生,讲舍己行善,解普天下众生苦难;现在佛也要解普天下臣民的苦难!

“呦呦——”一声高昂的鹿鸣骤然响起,仿佛在群山中振荡,引起阵阵回声。那是御鹿苑的雄鹿,在兴奋地迎接着一个新的黎明。

天亮了。

数名急使驰马从西郊返回大内。他们奉命禀告太皇太后,皇上病愈已大安,出边狩猎行围作罢,明日回宫,后日清晨上朝并御门听政。



费耀色勒马停在村口。马儿喷着白气,不时用蹄子刨着地上厚厚的积雪。费耀色抬头打量着这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一个老人指点着告诉他,这一片方圆十里左右,是前明临清王的藩田。临清王是个小王,藩田有限,如今留在这片地面的,只有四个村子。其中最小的便是眼前这个东辛庄。

整个庄子仿佛都埋进了尺余厚的积雪,低矮的房檐差不多和积雪相接了,像一所所土笼子。土墙纵横,掩不住家家户户院落的简陋和贫苦。冬日的太阳容色惨白,在雾腾腾的云中忽隐忽现,刚刚过午,村里连一点声息都没有。隐隐几声鸡鸣狗吠,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面前却是没人居住的死寂世界。

费耀色心头发寒,转眼看到侧面一道影壁,壁上告示的红色大印,在这一片白色世界中分外夺目。他上前细看,正是县太爷为变价发卖废藩田产事出的通告,要求来年春天以前将价银交纳清楚,否则不许耕种。费耀色暗暗吃惊,他已访察过的数处废藩田,只有变价的传闻而无实信,也已招得人们骂不绝口。不料,朝廷居然采纳了变价发卖的恶主意,又要害多少人家破逃亡了!是不是皇上终究拗不过辅臣?

身后有踏雪的声响。费耀色回头,见-妇人挑着一对空桶来村口打水。费耀色正想饮马,便跳下马鞍,牵马走到井台边。

“大嫂,借我水桶用一用。”

妇人看他一眼,把桶递给他,并不说话。

费耀色摇着辘轳,先替妇人把另一桶倒满,又摇一桶倒进井台边的石槽,最后摇上第三桶,提到妇人身边,说:“大嫂,我谢你了。”

见这年轻人这么勤快有礼,妇人不由得低声说一句“谢谢你啦尸说话之际,微微一笑,蹲下身子,挑起水桶就走。

费耀色心头如同飘过一层轻雾,这低低的一声分明是京师口音,她又一双天足,莫非是个逃人?可她的笑容却似曾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费耀色愣在井台边。眼看妇人挑着水踅进小巷,那背影的姿态实在好看,像是在水上飘动一般,这,他好像也见过,不过在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连忙向前冲了几步,“大嫂”两个字还没出口,小巷里一个男子跑出来迎着妇人,喊道:“哎呀,梦姑,谁叫你去担水啊!这不叫人笑话我吗?”

这人费耀色却认得准,登时一蹦好高,冲过去大喊道:“同春哥!梦姑嫂子!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费耀色!”同春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了费耀色的手。

“费耀色?”梦姑打量着这个年轻汉子,极力寻找当年马兰村那个小鞑子的影子,哪里能够找到!

“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呢?快进家暖和暖和!”同春热情地邀请,又从梦姑手里夺过扁担挑着水,费耀色牵着马,三人一同走进同春家的院子。

两口子为招待远道的客人,忙了好一阵儿,总算热汤热水地把费耀色安顿在温暖的炕头坐定了。三间小屋,泥墙草顶,家具也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炕上叠摞的被褥鲜艳清洁,绣花枕头的花样新颖美丽,破旧的躺柜上,苫了一块精心刺绣着梅竹松岁寒三友图的柜帘,不但遮了丑,还给屋里平添了几分雅气。不用说,那必是梦姑的手艺。

梦姑在灶边“哗啷哗啷”地炒着花生,阵阵新花生的香气直往里屋飘。同春笑道:“嗳,你快点吧!弄上来,我们哥儿俩喝几盅。你也来。”

梦姑在堂屋里笑答道:“别急呀,不生不糊才好下酒,还得给你们炒俩鸡蛋哩!”

费耀色羡慕地说:“同春哥,你真好福气!别人再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这,可怎么也没法跟你比呀!”

同春满面春风地隔着门帘对梦姑的背影那样地看了一眼,那是无法形容的热恋中的情人的目光,压低声音,但叫梦姑可以听得到地说:“要不然我干吗跑南走北地死追着人家呢?”

梦姑一掀帘子,把一只盛满炒花生的们·编小筐往炕桌上一顿,再从柜里抓出几把大红枣儿,随后娇嗔地白了丈夫一眼,小声埋怨道:“说话没轻没重的,不怕费耀色笑话!”

费耀色凑趣道:“嫂子,我眼红还眼红不过来呢!”

同春边倒酒边说:“从小一块儿的小兄弟,怕什么!”

梦姑“哼”了一声,忍不住笑了,转身要出去炒鸡蛋,同春拉住,三人一同喝了头盅酒,才放她去了。

“兄弟,你不是在宫里当差么?怎么跑山东来了?”

“宫里差我到南边办事。这不,要回京师,路过这儿,偏巧就碰上嫂子啦!合着我跟同春哥梦姑嫂子就是有缘分儿!”

“宫里差你?……该不是皇上吧?”

“哪儿能呢!皇上那么高,我哪儿够得着!”

同春拿酒盅在手里转了个圈儿,放下,问道:“上回,咱们在京师见面时候,你说皇上文武全才、仁德爱民,最重民间疾苦,只要亲政,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这不,去年皇上亲政的诏书就贴出来了,我们这儿,唉!……”

费耀色忙问:“是为废藩田产变价出卖的事儿吗?”

“你怎以知道?”

“唉,我北上这一路,处处听到风声。今儿个又在村口看到了县太爷的告示。”

同春愤慨起来:“这明明是借题搜刮小民!不知哪个奸臣想出来的坏招儿!皇上若是爱民如子,断然不能应允!可告示上说得清楚:奉皇上圣谕!”

费耀色一时无言答对。

同春对窗外示意说:“瞧见吗,今冬多大的雪!‘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明年原本是多好的收成!村里最穷的人家明年都有盼头。这告示一出,哼,多少家又得走了,跟逃荒一个样!”

费耀色问:“田亩开价多少?”

“上田五两一亩,中田二两一亩,下田也得一两五。要想养活家口、完足钱粮,怎么也得十亩中田或是五亩上田。二十五两银子啊!还有房钱呢,院钱呢,上下打点的费用呢?怎么也要刮你五十两!你看我们东辛庄这个样子,谁家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叫人怎么活?”

半晌,两人都不说话了。梦姑送上一盘炒鸡蛋,让费耀色快吃,自己靠躺柜坐着,看他俩喝闷酒,轻声问道:“听人说南方地好收成多,地价也便宜。费兄弟从南方来,可是真的?”

费耀色叹道:“话虽不假,可江南的钱粮,要比山东河北多十倍哩!杂税杂赋多如牛毛,你们千万别去。”

同春夫妇对视一眼,神色间十分失望。

“同春哥,梦姑嫂子,你们别着急。兄弟我在宫里当差,官俸赏银不少,又是光棍儿独个儿,帮衬你们五十两银子,还拿得出来……”

同春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顿时闪出不信任的神情,冷冷地说:“那倒不必。五十两银子我们不缺!你能帮我们东辛庄几十户家家五十两银子么?”

费耀色差点儿脱口而出,说“能”!可不是嘛,他身上还有几百两金子哩。

“同春!”梦姑责备地瞥了丈夫一眼,转脸对费耀色抱歉地笑道:“他从小好强,你是知道的,不要见怪啊尸费耀色笑着说:“同春哥别生气,怪我不好,小看了哥哥嫂子,兄弟给你们赔礼!不过,依兄弟看,这废藩田产变价的事儿还难说呢!”

“为什么?”同春夫妻惊讶地异口同声。

“同春哥说得不错,朝中是有奸臣。这变价的事儿就是他们兴起来的!五月里提过一回,皇上说这累民,不准行。我离开京师的时候,那伙奸党又提,皇上还是不准。这告示莫不是在假传圣旨?我也弄不清。可皇上不准,千真万确,决不骗你!”

“皇上既然知道是奸臣,为什么不处置他?”梦姑问。

费耀色叹道:“这就是皇上的难处了。”

同春和梦姑惊诧地互相一对视:皇上还会有难处?

费耀色笑着转了话题:“我说半天啦,你们还没讲怎么来到山东呢。”

同春“嘿嘿”一声冷笑:“说起来,还是那个奸臣给害的!……”他说起当年黄、白两旗圈换土地的往事。他们夫妻流亡南下途中,遇到邻居吴小六,那母子俩感激同春的拔救之恩,竭力帮助同春两口儿在临清东辛庄落了脚,老太太又服侍梦姑坐月子。孩子才过了满月,吴小六母子竟不辞而别,再也打听不着他们的音信。

正说话间,院子外有人高喊:“柳同春在家吗?”

同春应了一声,对费耀色点点头:“你坐着再喝,我去瞧瞧。”

同春刚出去一会儿,就听得外面又喊又叫,还有尖脆清亮的女人声音。梦姑和费耀色互相望望,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又不见同春回来,两人起身一同往外就走,去看个究竟。刚到堂屋,一个女子直冲进来,猛地停在梦姑面前,两人一齐愣住。

费耀色大吃一惊,连忙退回里屋,吓得心头“怦怦”乱跳:那女子虽然换了一身鲜艳的茜红袄裤,外面还披着一领镶貂毛边的漂亮风雪大氅,可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个野店里的黑衣妓!

“姐!——”来人大叫着,扑上来搂住梦姑,放声大哭!梦姑抚摩着妹妹的头发、肩膀,只喊出两个字:“容姑——”再不得出声,眼泪“扑嗒扑嗒”直掉,姐妹俩哭成一团。

费耀色这一惊不亚于方才,怎么,她是容姑?是他从小最要好的伴侣、是他少年时代隐约地、害羞地悄悄喜爱的那个小姑娘?她曾是那么天真活泼、坦白直率,简直是春天的化身!……

她就是容姑?容姑变成了她?这太可怕了!……费耀色浑身发凉,却又忍不住地由门帘缝向外张望、打量。

同春笑嘻嘻地陪着乔柏年、陆健一同走进来,梦姑扑上去.悲喜交集地喊道:“大哥!……”跟着就要跪下去。

乔柏年连忙扶住,眼圈儿红了,笑道:“快别这样!难得咱们兄妹重新相会,只要再找到咱妈,就能合家团圆了……”他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两个妹妹又一同哭了起来。兄妹三人能够活着见面,真是天大的福分,为什么单单缺了母亲?十年了,毫无音信,母亲是否还在人世?

这时,陆健上前,文质彬彬地对梦姑一揖,说:“久闻大名,今日才得晤面,不胜荣幸之至。在下陆健,浙江杭郡人氏,我……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可是叫大姨?”

容姑“扑哧”笑出声,众人也觉得有趣,梦姑却茫然失措。

里屋的费耀色不免又是一惊:这不是恩公么?怎么跟容姑他们在一起呢?……

容姑白了陆健一眼:“书呆子!叫大姨叫姐姐都行!”她搂着梦姑的肩膀,爽朗中终究带着几分羞涩:“姐,他是……是你妹夫!”

众人“哈哈”大笑。费耀色心头一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同时又惊醒了西屋里的另一个人,他抗议似的“哇哇”哭叫开来。

“啊!”容姑惊喜地跳脚:“小侄子!”她立刻随梦姑跑进西屋,抢先打炕上抱起那个胖胖的、黑眉大眼的娃娃。娃娃睁眼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突姑心花怒放,刚叫道:“哎呀,他认识我!冲我笑啦!”孩子却一歪身,伸出两只胖得露出小涡涡的手,向梦姑喊道:“妈妈!”直拱到妈妈怀里,才安生下来。气得容姑在他小屁股上轻轻一拍,说:“就知道要妈!”

梦姑笑道:“等你有了孩儿,他也只认得你呀!”

容姑脸一红,推着梦姑娘儿俩出了西屋。孩子睁着水凌凌的大眼睛,望着一屋子陌生人,由梦姑抱着,一一见过长辈,乖巧地把两只藕芽似的小胖手合在胸前作揖,跟着妈妈喊着:“大舅!”“小姨!”“姨夫!”最后纵身扑过去搂住爹爹的脖子,不肯放手了。

只除了陆健,都没尝过当了长辈的滋味,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些小锞子、戒指、镯子等作见面礼。

一时欢声笑语几乎要把这茅屋顶子掀了去。

乔柏年大声说:“今儿可不能没酒!为咱们一家团聚,为这个小乖乖,咱们痛饮几杯!”他指指随带来的酒和食品:“看看,我早就预备下啦尸众人拍手叫好。同春猛地想起一件事,笑道:“只顾高兴,把另一个客人给忘了。”

梦姑也“啊”了一声,连忙朝东屋走去。

同春挤挤眼说:“别忙。梦姑,咱们别说,让大哥和三妹猜一猜认一认,看看他是谁?”

费耀色在东屋里心绪缭乱,十分不安,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间,他实在不愿意出去和他们见面。但是梦姑进来请他,他又硬着头皮,挺着胸脯走了出来。

容姑先吃了一惊,睁大眼睛,说:“你?……”

乔柏年疑惑地望着他,摇摇头,他不记得他了。

陆健却很高兴:“啊,真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费耀色直趋陆健,跪下叩头,说:“恩公,你总算脱了这一场弥天大祸、牢狱之灾,在下也就放心了!”陆健连忙扶起。

容姑急问道:“那天在野店,你……”

费耀色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乔柏年恍然大悟:“这么说,容姑讲的店中仁人君子,就是这位小哥?”

容姑点头。陆健更加高兴,拍了拍费耀色的肩膀。

同春夫妻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容姑便把野店相遇的事说了一遍。同春笑道:“这位小哥坐怀不乱,果然难得。不过,他却不是一位过路客商。再往早些日子想。容姑梦姑、和我,还有大哥,都认识他,在永平府马兰村……”

容姑凝视着费耀色的眼睛忽然眨动了几下,说:“难道你是费……”

陆健接口说:“不错,他叫费崇儒。”

“不!不是尸容姑喊起来:“你是费耀色!费耀色?”

“费耀色?”乔柏年浓眉一竖:“哪一个费耀色?”

同春笑道:“大哥忘了?马兰村苏尔登的孙子费耀色啊!”

“小鞑子!”乔柏年大怒,抽出腰刀“刷”地就向费耀色迎头砍去!费耀色大惊,闪身抓起凳子一挡,“当”的一声,刀刃直入凳腿。乔柏年拔刀又砍。费耀色再次挡住,喊道:“乔大哥!我们到院子里去比划,别伤着孩子和她姐妹!”说着纵身一跳,冲出堂屋,在院中站定。

事出意外,大家都惊呆了。容姑和同春回过神,赶紧一边一个抱住了乔柏年的胳膊,同春着急地说:“大哥,你这是为什么呀!”

乔柏年眼睛血红,粗声说:“你们难道都忘了?不是苏尔登,我们乔家会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老天爷把他送上门,是让我报仇,我饶不了他!”

容姑忽然冷冷地说:“大哥,好汉不杀手无寸铁之人。这可是你常常对我们讲的!”

乔柏年一愣,默默地把手中钢刀向门外一扔,说:“小鞑子,接住尸费耀色接了刀,轻轻放在脚边,说:“乔大哥,我不跟你拼!你也不该找我报仇!”

乔柏年“嗖”地从护腿中拔出另一把短刀,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当年的告密者是王用修,你明明知道。你跟我爷爷一样,各为其主,谁又能怪谁?小时候你总给我们讲忠义故事,你忠义就对,我爷爷忠义就错啦?”

乔柏年怔住,无言答对。

同春一闪身,站在费耀色与乔柏年之间,说:“大哥,出事那年,费耀色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懂个啥?再说,他于我有救命之恩,看我薄面,饶过了吧尸“救命之恩?”乔柏年觉得奇怪。同春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他和同秋二人被巡捕捉拿,靠费耀色祖孙之力得释的情由,并且说:“要不是他那年腊月进城买物,告诉我梦姑的苦境,我也许此生也不会再回永平寻梦姑的了。他其实是我夫妻的媒人尸梦姑也说:“大哥,当年若不是他悄悄告诉我容姑未死、被放出宫的消息,我也就寻死去了。大哥,你若杀了他,我夫妻还有脸活在人世么?”

乔柏年手里的刀眼看着举不上去了。

容姑念及儿时的情谊和那一夜的感受,上前一把夺过哥哥手里的短刀,说:“大哥,冤家谊解不宜结。费耀色是你看着他跟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就真下得了手?……”

乔柏年又瞪起了眼睛:“你们都糊涂!他是鞑子,就不能轻饶!”

费耀色惨然一笑:“鞑子?我其实是半个蛮子、半个鞑子。说起来,是汉人的种!”

“什么?”众都很惊奇。陆健对今天的事情这么恩恩怨怨、奇奇怪怪,非常有兴趣,当下便说:“何必站在院子里?怪冷的!回屋里去坐着说!”

桌上菜肴酒盏业已摆好,陆健张罗着要大家入席。在这些人中,他离纠葛最远,最适宜出面调停,所以不顾乔柏年满面怒容,把费耀色安置在桌子下首、自己和梦姑之间,并解嘲地说:“就是杀头,也还得有一餐祭酒祭饭嘛!”

费耀色于是说起自己的身世,说起宁波太守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众人全都听呆了。陆健身历其事,知道不是虚构。同春梦姑更加嗟叹,比别人多一重哀思。同春不由得看看梦姑,彼此明白,此刻两人都想到粉儿。同春叹道:“粉儿一个烟花女子,竟如此烈性,真正难得!……”

乔柏年暗自沉吟,原来吴之荣就是张汉,就是费耀色的生身父亲。自己同张汉原有一面之交的,虽然讨厌他的为人,却也没料到他后来掀起那么一场大狱、心肠又那么狠毒!……

陆健感触最深。早年江南十世家狱,起自汉人讦告,皇上平反;近年明史狱,是汉人诬陷,满臣加刑。他从中想到了很多人。人们静默许久之后,他才和同春交换了个眼色,缓缓说道:“看来,汉人中有忠义之士,有大恶之人;满人中也不乏忠义之士,也有大恶之人。仅以满汉种族区分是非曲直善恶,似乎并不妥当啊!……”

乔柏年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汉家锦绣江山该让那鞑子来坐了?”

陆健连忙向内兄一拱手:“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夫天下至大,唯有道者居之。当今无道、荼毒万民,自应图之倾之,以奉有道。大哥一片忠义之心恢复朱明,朱家子孙若是有道,倒也不错;若是无道,也去奉他么?”

乔柏年又怒,一拍桌子:“陆公子,你竟敢如此无君无父!”

小孩儿吓了一跳,张嘴“哇’’地哭出声,梦姑连忙抱进西屋,小声地哄着。

陆健一怔,苦笑着摇摇头,不说话,自顾喝酒,容姑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乔柏年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这里又不是陈述拉旗起事的场合,即使把话挑明了,这些书呆子、蠢丫头也不一定弄得懂,眼珠一转,又盯住了费耀色,说:“你既在宫里当差,为什么事跑到江南来?采买货物?东西在哪里?”

大约是受了陆健的启发,费耀色突然一横心,说:“我并非来采买货物,实在是南行察访!一查迁海,二查藩田,三访贤。此外,察访贪官污吏、农田收成、民间疾苦。”

“谁许你察访?为什么察访?”乔柏年暗暗吃惊,不动声色地追问。

“总是辅臣为政严苛累民,上司奉了皇上圣命,差我等察访,足见皇上将整饬朝纲!”

乔柏年冷笑:“这些年,何曾见有仁政!鬼话骗人!”

费耀色争辩道:“这些年辅臣执政,何人不知?”

乔柏年瞪着费耀色:“有何为证?”

费耀色从贴身内衣中取出他的奏报草稿,上面记着费耀色沿途察访的实情。最是迁海害民、废藩田变价累民和一串贪官污吏的姓名令大家心里感动,不住点头。

乔柏年猛地起立,绕着桌边大步踱了几个来回,突然停步,对着费耀色,举手指门说:“你走!我放你回京师,去告诉你们那当官的,告诉那鞑子皇帝,有人不信他这一套!”

费耀色一扬眉毛,也站了起来:“这用不着我说,他们早知道。早就听他讲过,一旦朝政在握,必以仁德治国,那时人心思定,逆者必顺,天下万民必能共享太平!”

乔柏年吼道:“滚!快给我滚!”

费耀色略露遗憾地看了看乔柏年,慢慢收起他的奏报草稿,叹道:“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不能一笔勾销么?……”

座中各人自有感触,但身为尊长的乔柏年盛气而立,大家也就不好多所表示。费耀色到东屋取出他的搭袋,向家主人同春夫妇躬身一拜:“同春哥,梦姑嫂子,我告辞了。”

夫妻俩一起点头,低声说道:“兄弟走好。”

费耀色又转向陆健跪了下去,“先生救命大恩,容日后报答。先生与容姑娘新婚之喜,在下以此略表心意。”他从袋中取出那个红绫包,复又笑道:“恩公可还记得?这一包原在你山村时就奉送了的,幸好没被县里差役抢去……”

陆健感动地点点头,接过了红绫包。

费耀色再向众人一揖:“后会有期!”他转身大步出去了,跟着便听得马蹄声响。容姑咬住嘴唇,看了丈夫一眼,又瞪了哥哥一眼,不管不顾地朝外跑,费耀色已牵马出了大门。

“费耀色,你别生我大哥的气!……”容姑赶上去抱歉地说。

费耀色心里难过,望着阴霾的天空,忍泪笑道:“形势使然,我为什么生气?……要是天下的人永远不再有贫富贵贱、这个族那个门,都一样,那该多好!……

容姑看他强自欢笑的样子,又说出这等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地说:“你是好人,我知道……”

费耀色凝视着容姑的眼睛,伤心地叹了口气:“总算又见到了你,可惜太晚了!”

容姑心口一热,低下了头。

费耀色跨上马背,眼睛望着苍茫的远方,说:“外面怪冷的,你快回去吧!”他一咬牙,朝马身抽了一鞭,那马尥开四蹄,飞一般地跑开了,不多时便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容姑轻轻叹息着,转身回屋。

屋里空气很沉闷,正在议论今后的行止。乔柏年要两位妹夫一同上山聚义,同春低头沉思,梦姑抱着孩子坐在那里喂饭。

陆健望着酒杯,只不做声。见容姑进门,乔柏年道:“容姑快劝劝你姐夫姐姐,呆在这穷地方种田跟牛屁股,有什么出息!一道上山,共图大事!”

容姑毫不客气地说:“大哥,我们还是那句话,要是还请那恶人回来当什么主子,我不但不劝姐姐入伙,我们也要下山了!”

乔柏年喝道:“容姑大胆!全无上下尊卑了吗?”

梦姑一惊,眼睛里陡然透出恐惧:“容姑,你说什么?谁?谁来作主子?”

容姑横了大哥一眼,说:“姐姐,大哥到处寻访,又要把那恶人找回来,辅佐他哩!”

梦姑登时脸色惨白,声音发抖:“大哥,他,他还在?……”

乔柏年沉着脸不做声。容姑嘴快,一口气说出来:“陆公子见过那恶人,一点不错,就是他!现今不做道士,做起了和尚,叫什么悟真,已经给拿到松江府了。大哥算计着要劫他出来,号召举事哩!”

梦姑眼前一黑,身子摇晃着就要倒,同春一步蹿上一手扶住她,一手把差点摔下地的孩子接住。孩子吓坏了,瞪着惊恐的大眼睛,愣了片刻,大哭起来。同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冷静下来,说:“大哥,你想怎么处置我们一家三口?”

乔柏年昂然而立,目光闪闪,满腔豪气地说:“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故主既在人世,我乔柏年哪怕肝脑涂地,决不变心!”

同春冷冷地看着内兄好一会儿,突然爆发了:“大明对我柳同春有什么恩情?要我把三口人身家性命都贴给他?那个朱三太子差点儿把梦姑折磨死,我们为什么还要拿他当主子?谁不乐生恶死?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要我们再进火坑?大哥别见怪,我不去!梦姑是我老婆,我也不许她去尸乔柏年一跺脚,狠狠地说:“你们这些人!就计较小恩小怨,一点不懂得大信大义!”

同春笑笑:“平头小百姓,无非求个温饱太平,只能从身受恩怨分辨好歹,所谓将心换心嘛。大哥要做大事业,自然要去讲大信大义。我们不能跟大哥相比了。”

乔柏年叹道:“如今世道不平,民心愤恨,举义旗复朱明,还的是我大汉天下,有什么不明白?一旦功成,开国元勋,子子孙孙富贵荣华,这大事业还不值得一千?”

沉默片刻,陆健轻声道:“天下大势已然改观,大乱之后,人心思定。除非大灾大荒、以至民无所食铤而走险,则此事难成啊!……”

乔柏年虬须四张,发亮的眼睛如同烈火,挨个儿打量屋里的这些人。这些人都受不住他的注视,低下了头,但仍是谁也不说话。乔柏年突然一仰头,“哈哈”大笑,声震屋顶,笑够了,收住,见众人惊异地望着自己,便满面笑容地说:“我原也想过,三太子若来,同春夫妇不好相处,只不过想接你们去山里盘桓几日。天气冷,孩子又小,看来还是不勉强为好。这里五百两银子留给你们,算是补送一份嫁奁。另有十两金子,是给外甥的见面礼。”

礼品一一放在桌上。同春看了看梦姑,见她脸色恢复过来,略觉放心;梦姑触到同春的目光,向他肩头靠得更紧了。

乔柏年又转向陆健,笑道:“公子乃文人,绿林中只可暂居,不能久留。这些年我各地奔波为容姑择婿,可叹这丫头当年一见钟情,一心都在你的身上。只道人海茫茫、再无盼头,谁想于缧绁中得到,真所谓天从人愿,也完了我一桩心事。不过陆公子留在此处,官府未必肯罢休。我在南洋爪哇岛上买有商号,明日使人送你们出海飘洋,那商号就算容姑嫁奁。梦姑容姑各有所归,我也就一无牵挂了!”

乔柏年突然这样一个大转弯,全出众人意料之外。陆健暗暗想:“龙之为物,能大能小,能幽能明、能短能长、能屈能伸,欲上则凌云,欲沉则伏泉,变化万端,不可捉摸。这位妻兄倒有几分飞龙气概!或许真的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不过龙从云虎从风,时势已去,便是神龙也有困在沙滩的时候啊!……”

告别之时,姐妹俩又搂着哭了一场,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见?陆健握着同春的手,低声说:“一旦朝政改变,明史狱解,我们就立刻回来。父母之邦,怎能忍心相弃……”

乔柏年站在门前笑眯眯地大声说:“东南西北,高山大洋,人生何处不相逢!走吧!”



康熙八年元旦,天气晴和,虽然檐冰垂挂、处处积雪,但人们隐隐感到有春意从细微处透出。

紫禁城午门外,王公大臣穿了簇新的朝服,聚集在各自的朝房中,等候礼部官员导引。元旦庆贺大典即将开始。

阙左门北三间朝房,是皇族近支王公的聚集之所。他们相互都是亲戚,而满族人家对亲情尤为看重,所以今天朝会气氛倒很轻松。辈分大的王公,如安亲王岳乐、贝勒董额、察尼、贝子尚善、傅喇塔等人,都坐在炕上,或吸烟或喝茶,不时支着炕桌问候交谈。其余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们,或在桌边闲聊,或在窗下聚谈,或坐在炕边促膝谈心。一年伊始,无不和颜悦色,大讲吉祥喜庆的祝辞。

只有一人遭到众人冷落:他往人堆儿里凑,人们便迅速散开,令他讨个没趣儿;他找人说笑,人家本来的笑脸一闪即没,敷衍几句便躲开;他向亲族中长辈请安,长辈王爷们都爱搭不理地“呃呃”几声,算是受了礼,弄得他又羞又恼,却说不出什么来。朝房中他的本房兄弟叔侄寥寥无几,大多羞缩不肯出头,他就更加落了单。此人就是敬谨亲王兰布,鳌拜的女婿。

兰布的曾祖父褚英,是太祖皇帝的长子,因罪处死;祖父尼堪却是开国的一员大将,极是能征善战,顺治六年进封亲王;父亲尼思哈袭了亲王爵,后被先皇帝降为贝勒。兰布承袭的乃是贝勒爵位。康熙即位,说是追念尼堪以亲王阵亡,进兰布为郡王,同时便娶了鳌拜的女儿。去冬,皇上养病的那几天里,又准了他晋封敬谨亲王的奏本,成为第五代皇族里唯一的亲王!这样快的王爵升迁从无先例!既无战功又无才具,谁不说他靠的老丈人?兰布心里愤恨,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事实如此。

兰布四顾,人家都不瞧他。忽见贝勒杜兰独个儿坐在炕边吸烟,知道他素来孤僻,便凑上去和他搭讪。

“杜兰叔大安!元旦吉祥!”

杜兰点点头:“你也大安。”

“等了这么大工夫了,庆贺大典怎么还不开始呢?”

“不知道。”

“今年咱们还是先跟皇上去慈宁宫给老祖宗行礼吧?”

“那是。”

“老祖宗不知会赐咱们瞧什么新鲜玩艺儿……”

问答之间,朝房中间的大门打开,大学士班布尔善在前,吏部尚书阿思哈、礼部尚书布颜随后,昂然而入,依次站定,满面笑容,神气活现地说:“鳌大臣向各位王爷请安来了!”

兰布连忙离开杜兰,转向中门。其他人为了表示对辅政大臣的礼敬,也纷纷站起来,唯有杜兰坐着不动。

鳌拜缓缓迈进门槛,兵部尚书噶褚哈、户部尚书马尔赛随后。众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下一惊:鳌拜那天青色四爪正蟒方补出风貂褂的下面,竟穿了一件杏黄色的蟒袍!黄色,无论正黄明黄杏黄,是皇家独占的颜色,尤其黄色蟒袍,决非寻常所可妄用。鳌拜竟然敢穿,竟然敢做?众人暗暗吃惊,却没有人敢有所表示。

鳌拜破天荒地满面春风,微微弯腰,垂下右手,做了个打千请安的姿势,说道:“奴才给诸位爷儿们请安啦!”

“好说,好说!”“不敢当!”屋里一片含糊的逊谢。鳌拜锐利的目光把所有的王公扫视一遍,触到他眼睛的人都连忙躲闪开了。鳌拜眉宇间泛出一股得意。

忽然他浓眉一蹙,盯住这长长火炕的最北头,那里竟有人独自躺在那里,洋洋不睬。鳌拜向班布尔善使个眼色,班布尔善转身一看,脸都黑了,立刻走过去。兰布跟着岳父的视线看到,是杜兰不知何时竟然躺倒,便也随着班布尔善去助威。

“哦,是杜兰贝勒。”班布尔善虽然不过公爵,却高着杜兰一辈,况且正是时兴要人,说话决不那么和悦:“鳌大臣来向诸王请安,你怎以还躺卧不起?”

杜兰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子。代善一族世代显赫,子孙茂盛,在皇族中势力最大。多年的黄、白两旗明争暗斗,他们红旗始终不介入,冷静地做壁上观。鳌拜掌权后,红旗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对鳌拜的专横跋扈也就越来越不满。杜兰一向托大,去年搜寻布袋和尚诗画时,他就把来人骂个狗血喷头;今天鳌拜这种目空一切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干脆躺倒不看不睬。听班布尔善一问,他慢慢坐起来:说:“我肚子疼,歪了一会儿,不成么?又不是皇上驾到,干吗这么大惊小怪!”

班布尔善一时语塞。确实,论起尊卑来,皇家子孙都是主子,臣下再显赫,也是奴才。奴才请安,从没有主子还礼这一说,凭什么理要起身?

兰布立刻跟上来:“你刚才跟我说话还好好儿的,怎么就肚子疼啦?分明在作伪使诈!”

杜兰气不打一处来,瞪眼回击:“跟你什么相干?狗仗人势!”

兰布大怒,直跳脚:“杜兰大胆!竟敢藐视本王!……”

杜兰冷笑:“你也算个亲王?别看咱杜兰不过是个贝勒,低着你两级,可咱这贝勒是皇上赐的、祖宗留的、军功挣的,一不拽女人的裤脚边儿,二不靠丈人的舌头尖儿……”

他们互相争执的时候,朝房里没有其他声音,众人都静静听着。大家心里痛快,可又都为杜兰担心,怕他闯下大祸。“丈人的舌头尖儿”的话一出口,鳌拜忍不住了,大喝道:“胡说!……”几个大步跨到杜兰面前。杜兰依然摆着一副主子的派头,不低头,还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一瞬间,鳌拜意识到自己的一声大喝已经错了尊卑之分,可是众目睽睽,又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下,他绝不能后退,一步都不行!鳌拜沉住气,盯住杜兰满不在乎的面孔,用深而且厚的丹日气送出震慑人心的浑厚声音问:“我鳌拜奉先皇帝遗诏辅政,你敢不服么?”

杜兰不由得手指一哆嗦,却没有回答。

“太皇太后懿旨,命鳌拜等佐理政务,你敢心怀不满么?你哪里是对敬谨亲王不敬、对奴才发狠,说到头,还不是对先皇帝、对太皇太后、对当今皇上不敬!”

杜兰一惊,瞠目道:“你,你竟敢……”

鳌拜不再理睬杜兰,转身招呼阿思哈和布颜:“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正好都在,你们立时议一议杜兰贝勒罪情!”

阿思哈和布颜多少都有些作难:这儿到底是王公皇室的朝房!可是见鳌拜狠狠地瞪过来一眼,顿时气壮,小声议了片刻,阿思哈说:“杜兰口出狂言,实为大不敬。应交宗人府治罪!”

杜兰冷笑:“你还想一手遮天不成?我要叩阍告状!……”

鳌拜冷冷地说:“你尽管去。不过今天的元旦庆贺大典,你就不必参与了,请回府候参!”

这是辅政大臣的特权,鳌拜不轻易使用,但要用就要用在点子上。今天,可算正当其时了。

杜兰还想辩驳,却听他的堂兄、康亲王杰书喝了一声:“杜兰J还不回府反省尸他一扭头,正遇上杰书的目光,满含着担忧和歉意,又带着长兄的强制。杜兰一低头,在寂静中步出朝房。

礼部官员来请众人往太和殿行礼,这才打破了朝房中紧张的寂静。这寂静令鳌拜心中得意,因为这是他权威的最确实的明证。进来时那昙花一现的笑容早已消失,鳌拜此时表情虽然保持着和悦,但极其威重而且神足气沛,嗓音宏亮:“王爷,贝勒贝子爷。请吧!”说毕,班布尔善、阿思哈、布颜前导,马尔赛、噶褚哈后扈,他竟自首先出门,向午门的左门走去了。

王公们瞠目相视,默默无言。因为他们中间.除了敬谨亲王,谁知道还有没有“鳌党”?毕竟像杜兰那样硬干的人,还是太少。

慈宁宫里里外外,一派新正年节喜气。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在皇帝的亲自率领之下,向太皇太后行元旦庆贺礼。正殿中太皇太后宝座之前,皇上率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跪叩致贺;正殿外月台上,部院大臣匍伏行礼;三晶以上的文武百官在慈宁宫月台下的院中跪拜;三品以下各官,自慈宁门一直排出慈祥门外。中和韶乐高奏着,鸣赞官一声递一声地指挥着,由正殿到月台到庭院到宫门以至宫门之外,上千名彩衣朝服的官员组成庞大的庆贺队伍,同跪拜同叩头同起身,真个是中华大国、礼义之邦,煞是壮观!

宝座上受礼的老妇人,头戴三重红宝石九凤冠,身穿绣金龙袍,外加石青色绣匹龙褂,项下一百零八颗东珠穿就的朝珠,耳垂三孔三坠的金耳饰,面容红润丰满,眼角细密的皱纹掩不住她明睿的灵活目光,端庄的神态,慈祥的表情,自有一种威严和高贵的气度,令人敬仰。

太皇太后今年元旦格外高兴。受礼之后,赏观庆隆舞。皇帝和王公大臣们一齐谢恩。皇帝立在太皇太后宝座的左侧稍前,鳌拜与遏必隆随在皇帝的下首,安亲王立在太皇太后宝座右侧,比皇上的位置稍远些,其他王公随在安亲王之后。月台上的大臣分立两侧,空出地方让庆隆舞队上场。

太皇太后向岳乐问了几句家常话,又回过头来对鳖拜说:“鳌大臣,遏大臣,又是一年过去了,你们佐理政务不易,辛苦了。”

两位辅臣连忙躬身答道:“奴才不敢当。”

鳌拜和站在他前面的玄烨,服饰打扮几乎是一样的。玄烨穿着明黄缂丝面狐皮绣金龙袍,鳌拜穿着杏黄色九蟒四爪朝袍;玄烨龙袍外罩一件天石青直地褂,鳌拜蟒袍外罩一件天青方补貂皮褂;玄烨项下一挂东珠朝珠,鳌拜项下一挂玛瑙朝珠,居然色泽与东珠相似。所不同的只在帽子上:玄烨戴了一顶黑貂皮沿缎台朝冠,冠顶缀一颗大东珠;鳌拜戴着黑狐皮沿缎台朝冠,冠顶缀一颗核桃大的红绒结。太皇太后看着,暗暗吃惊。只听玄烨在一旁笑道:“二位辅臣着实勤劳国事,若不是太皇太后令鳌大臣遏大臣佐理政务,儿臣真要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呢!”

两位辅臣又转向皇上躬身道:“奴才不敢当。”

太皇太后看玄烨神态自若,毫无异常,暗暗点头。这时太监们奉上奶茶,庆隆舞队随着欢快热烈的乐曲,或脚踩高跷、身挂马头马尾,或涂花脸戴面具披野兽皮,跳上场来。大家一起喝茶观赏。骑马人和野兽跳跃着你来我往,忽儿人追兽,忽儿兽反扑,几个回合过去,人在马背弯弓一射,野兽应弦倒地而毙,皆大欢喜。众人按照满洲习俗同声欢呼。

接着上场的是一对对布库,他们那特殊的剃得铁青的头皮和脑后盘着的小跤辫儿在月台上一出现,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中便有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

布库之戏,就是摔跤,从关外到关内,从民间到宫廷,极为盛行。八旗将校士卒必须通晓摔跤,王公贵族也都喜爱摔跤术。子弟们相聚,饮宴骑射之余,常常摔跤角力,赌彩头以为乐事。太皇太后赏看的布库戏,自然是最优等的了。而在今天的特殊场合,布库们当然也格外卖力。月台之上,精彩的场面层出不穷:这一对张着双臂,两手虚握成拳,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回旋腾跃地“跳黄瓜架”,都不轻易出手,都在紧张地窥伺对方破绽,寻觅战机。

那一对中一方忽然伺隙猛进,不料对方早有防备,运劲一抵,防个正着,进攻被遏阻,成了相对峙的紧张局面。

第三对已经扭成了一团,其中一个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垫步侧击,以为势在必胜;但对手更高明,扭肩一闪,竟如狡兔似的倏然脱身避开。

第四对的双方看上去强弱悬殊,大布库健壮魁梧、熊腰虎背;小布库精悍瘦小,灵动自如。如果角力,小布库绝非对手。但他尽量避免斗力,仗着身手矫健,虚虚实实、明明暗暗,忽而声东击西,在对手肩上猛击两拳;忽而虎伏猿进,专攻对方吃力的下三路,弄得大布库穷于对付。蓦然间形势一变,大布库搂住小布库的腰,脚下使了个极其纯熟的大绊子。小布库脚一离地,眼看要仰面摔倒,不料他突然出手,左手拉胁右手拍胸,一声大喝,如有千斤气力喷出,大布库身子一歪,“扑通”倒地;小布库顺劲一跳,反而立起身来,双手叉腰,稳稳地站住了。

“好!”打雷也似的喝彩,轰响在慈宁宫庭院中。太监立刻端盘子过来,赏给胜者一大碗酒、一盘烧羊肉。

玄烨看得极为高兴,不住地对两位辅臣说着喊着,并不等也不听他们回答:“瞧这布库手上功夫多棒!准练过铁沙掌!”

“瞧他站得多稳当,就像钢铸的一般!”

“啊呀,这小布库真叫高手,懂得以柔克刚,所以能化险为夷呀!……”

见皇上此时露出的男孩子本性,鳌拜觉得可笑,又很高兴,同时也有些疑惑:自己今天精心打扮,皇上竟然一点没注意!不然他怎么全不在乎呢?终归还是小孩子,想不到许多。那么太皇太后也不动声色,毫不提及,又为什么?自然还是因为朝廷离我不得,不敢多说什么!……鳌拜想着,快意在心头慢慢膨胀开来,有些晕眩了。

玄烨急切地对祖母说:“老祖宗,这一对布库就赏我吧J我那儿的布库不成,摔起来一点不好看!”

“皇阿奶的东西总是好的,对不对?”太皇太后调侃地笑道,“你想要哪一对?”

玄烨指定那一大一小:“就要这一对儿!”

太皇太后沉吟着,可以看出是在故意逗皇帝。玄烨却真急了,连声央告:“老祖宗,求求啦!给我吧!……要不,我拿东西换还不成吗?”

太皇太后扬一扬依然纤长乌黑的眉毛:“拿什么换呢?”

“一对会说话的翡翠小鹦哥!”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好吧好吧,给你就是!……明儿个把鹦哥着人送来。”

玄烨应了一声,迟了片刻又说:“老祖宗,要是一对红脚画眉子,换不换?”

岳乐、遏必隆都忍不住笑了,连鳌拜唇边也露出笑意。这小皇上在祖母身边,不知有多么顽皮惫赖呢!

元旦这一日,是皇帝最忙的一天,从半夜子正一刻起身之后,拜佛、祭祖、烧香、叩头、祀堂子;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行庆祝礼;受臣子们的数次朝贺;受内宫后妃们朝贺;乾清宫设大宴。直到下午酉初以后,整整十个时辰,几乎不得喘息。但玄烨在寝宫只歇了片刻,竟又往慈宁宫来了。

慈宁宫里灯烛明亮。太皇太后坐在正间的宝座上,微微阖着眼,似在养神。玄烨对太皇太后左右的人一摇手,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在祖母身边悄悄站了一小会儿。苏麻喇姑在侧,向玄烨努嘴示意,让他到东次间去。玄烨便踮着脚跟轻轻走过去。

东次间的炕桌上摆了一席极精致的酒膳,里面有一碟玄烨最爱吃的芥末鸭掌,晶黄透亮,芳香无比,其它酒肴也都色香味佳。玄烨不由赞叹地“啊”了一声,跟着就听到祖母带笑的语音:“馋了吧?我料到今天大宴上没有几味菜合你的口。”

“这是给我预备的?”玄烨开心地问。

“还用问!我猜到你要来。快吃吧!”太皇太后说着,已经走进东次间,倚坐在炕头的座上。眼看玄烨吃得又香又甜,她比自己吃还觉得愉快。去冬那一场龃龉已烟消云散,祖孙俩谁也不再提起,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实际上,双方心里都因为在那件事上伤害了对方而竭力弥补,相互间的感情反而更亲切更融洽了。

屋内温暖如春,酒香菜美,老祖母目光慈爱,玄烨不由得心欢意惬,一边吃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向老祖母讲起今日典礼中那些错了礼数、出了毛病的许多趣事。正说得高兴,一眼瞥见地上有东西在动,玄烨开心地叫起来:“老祖宗快看!你那大鱼缸里的螃蟹爬出来了!”

“哦,”太皇太后不在意地说,“八成是水浅下去了。别理它,只管吃你的。”

“咦,螃蟹背上有字哩!”玄烨一奇怪,嚷得更有劲儿,跳下炕就去抓。那螃蟹见人近身,扁圆的身体一挺,两把大夹子一竖,气势汹汹,怪吓人的!玄烨却不怕它,伸尹到它背后,一下就掐住了它的硬壳。翻过来一看,背上竟有朱色写的两个汉字:

鳌拜

“老祖宗!看!”玄烨大叫,伸螃蟹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也愣了一下,祖孙俩目光一碰,一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玄烨笑了好半天才止住。这用意很明白,直指辅政大臣鳌拜横行无忌。或许还有这个意思:看你横行几时?

玄烨想了想:“这是谁干的呢?”

太皇太后道:“今儿来过慈宁宫的人可太多了,哪儿找得出来?此人总是好心,提醒咱们。他既不肯出头,也就不用找了。你这会子还到慈宁宫来,不就为着这事儿吗?”她向那螃蟹点点头。

在这之前,玄烨是一个老祖母的小孙子,不折不扣的十四五岁少年;太皇太后这一句话,魔幻般地抹去了他眼睛神态上一切少年人的特点,顿时变得庄重沉着,黑眉也皱了起来,说道:“今儿我一看见他,就猜着他的用心了!他既要试探王公大臣、满朝文武,又要试探我和老祖宗。好哇,你就来试吧,我才不会上当!我偏偏没看见,偏偏待你格外和气,叫你以为我怕你、我服你,这还不成吗?……”说到这里,玄烨咬牙切齿,愤怒得脸涨红了,眼睛也红了,自尊心忍受着巨大伤害。

“你这样最好。”太皇太后连忙安慰,“我一看他那个样子,直怕你沉不住气哩。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真难为你了,我也放心。……可惜杜兰撞到他的网上,恐怕要吃点苦头了。”

“这事老祖宗已经知道了?”玄烨犹自愤然,“瞧他跋扈到了什么地步!拿王爷贝勒都不放在眼里!他的意思,要我革去杜兰的爵位,羁禁在家,还要撤去所属吏员呢!……哼,杀鸡给猴看,真要一手遮天了!可惜宗室里只有一个杜兰,不然……“

“不说话的未见得就是心服!我看……”太皇太后慢慢睁大了眼睛,非常明亮有神,直盯着玄烨说:“是时候了!”

玄烨直跳起来,一把搀住老祖母的双臂:“真的?真可以动手了?”

“不是就动手,是着手准备。”·太皇太后毫不激动,沉着地说,“今天上午布库之戏,你没有得到什么启示么?”

玄烨目光闪闪,好像成竹在胸,朗声答道:“制胜之道,在于攻其弱点,必须因势而动,虚虚实实、明明暗暗。”

“你以为他的弱点在哪里?”

“天算案!”玄烨毫不迟疑,“汤玛法无故冤死的天算案!无论人心还是天心,他都输理!而且这几年杨光先为钦天监监正,闹得人仰马翻,可历书年年出错儿,不应天象,不应天时,早就怨声载道了!辅臣也不得不下诏征求精通天文贤士。汤玛法的徒弟南怀仁应诏,去年腊月上奏,弹劾杨光先、吴明煊制历错舛,种种差误。我想就得抓住这件事作文章!”

“好尸太皇太后脱口而出。看着孙子成长得如此明睿英俊,她心情激荡,不由得仰望上苍,仿佛在告慰儿子、丈夫和公公的在天之灵,刹那间泪水涌了上来,她强自抑止,继续说道:“此事关系重大,稍一大意,后果不堪设想,定会酿成大乱!此人已养成很大势力,党羽极多,耳目灵便,他本人又是个身经百战的宿将,力大无比,所以必须谨慎而又谨慎。来,我们还是到花园含清斋去坐一会儿吧,细细地合计合计……”

元旦之夜,处处灯光笑语,宫里也显得热闹,不像平日那么死气沉沉。慈宁宫门口的两个守门小太监闲得无聊,提着灯在阶前掷骰子,忽然觉得有人在一旁观战,两人兴头正高,一同激将:“看个什么劲儿?有种的来下注哇尸来人不应声,他们奇怪地回头一看,登时吓得跪倒阶前,因为那是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的两位裹着绣金龙披风的主子,正是当今最尊贵的太皇太后和皇上!

小太监们赶紧叩头请罪。太皇太后却笑起来:“别叩啦,小心把头磕破。元旦节令,原准你们乐一乐,用不着这么拘礼。”说着竟随手把骰子拢在手里,递给玄烨说:“来,你也掷一把。”

玄烨一笑,拿六枚骰子合在两手掌中摇了摇,顺手掷下。骰子滚动撒开,太监们一起喝彩,嚷了起来:“皇上掷了个顺花儿!”

果然,六只骰子,只只不同,一、二、三、四、五、六,六种点儿全啦!宫中惯例,掷顺花最是吉祥之兆。

太皇太后异常欣喜,说:“好兆头!上上大吉!”她又对夜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老祖宗,你在看什么?”“我在许愿。”太皇太后小声地回答。

“许什么愿?”问话也压低了嗓音。

“如果这把顺花吉兆成真,顺顺当当过关,”回答有如耳语,“那今后每年新正,专铸金银钱各千枚,赐赏给这些掷骰子的小赌鬼儿!”

“好!好!”玄烨大笑着响应,“就起名叫娘娘钱!好不好?”

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是灯节。其中十四到十六,朝服三天,庆贺上元佳节,其时,真所谓冠盖蹁跹,绣衣络绎,城市张灯,金吾不禁。

索额图虽然调任吏部侍郎,与原来侍卫处的朋友们来往依然频繁,和佟国维尤称莫逆,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年前就约好,正月十六一同去逛灯市。因为十六的灯最多、人最多、月最亮、花最繁。而且佟府就在灯市口附近,要看灯,不是十分方便吗?

索额图这几日吃各处宴席,吃得一肚子油水,正经饭也吃不下去,随意塞了几块点心,喝碗奶茶,离家不过酉时。他想想离得又不算远,便带了两个仆从,骑了马出鼓楼南大街,进地安门,由皇城里北池子出东安门,慢慢往灯市口溜达。

皇城里家家户户都挂出了花灯。一些衙门官署也无例外,红红绿绿,密如繁星,十分好看。街市上的孩童们提着狮灯象灯羚羊灯,前推旋转的橄榄灯、就地滚动的绣球灯,又喊又叫又笑,一队队从索额图身边跑过。仆从们一个劲儿地催主子快走,说是走得晚了路要不通的,索额图还不深信。一出东安门,索额图不由得叫了声苦,要想走到灯市口,天知道要花多大气力!首先劈头而来的,是如雷的轰闹声:秧歌锣鼓敲个不住,踏歌摇铃无休无止,丝竹箫管、唢呐竹笛响成一片,腰鼓花鼓羯鼓太平鼓此呼彼应,这里喊那里叫男的唱女的笑,喧嚣得令人头晕。其中还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的鞭炮的“噼噼啪啪”、二踢脚的“乒乓”巨响。索额图放眼往前看,灯棚十里,映着月色,把街市照得如同白昼,半边天都泛出了红光,到处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索额图迟疑片刻,咬咬牙,投身扑进人和灯的海洋。

街市两边,悬挂的各色彩灯令人眼花缭乱:走马灯、盘香灯、莲花灯、荷叶灯、花篮灯、盆景灯、龙灯凤灯鳌鱼灯,还有迎风转动的太极镜光灯、飞轮八卦灯,五光十色,恍如仙境。一些大的商号门前,各色灯堆成灯山,气概更是不凡:三羊开泰、五子登科、八仙过海、十面埋伏等等,引得游客停步观赏。索额图尽管有事,也免不了东张张西望望,两名仆从更是指手画脚、兴高采烈。

一路上,挨挨挤挤,笙歌沸天,香车宝马,玉佩金貂。看灯的人,上至贵戚王孙、下至平民仆役,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到京师几个最繁华的悬灯胜处。索额图走的路线,正是从东安门到东四牌楼内城东边的灯节中心。

这边搭戏台,敲打着南十番;那边对台演着传奇故事,高歌着河清海晏。前面有一帮杂耍,翻筋斗、竖蜻蜓、叠罗汉、变戏法;后面又跟着一群半大小子鞭陀螺、踢石球、放空竹、跑竹马。索额图主仆三人,一路数不清遇上了多少百戏舞队:舞龙灯耍狮子的刚过去,又来一队玩九曲黄河灯的;才拐过路口,高跷秧歌又唱又跳地穿街而来,扮着一套一套的小戏:唐僧取经、观音送子、张君瑞与崔莺莺、潘必正与陈妙常等等。秧歌队还未停歇,又一路大头和尚打着十不闲、敲着八角鼓,载歌载舞地从人群中穿过……

月亮升高了。都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更亮更圆,真有点道理,灯市和填满街衢的游人,映着明月倍显精神。索额图这时发现,游人中的年轻女子,并不像前几日那样穿红着绿,多半一身月白色衫子,被月光一照,格外娇媚。他奇怪地问:“这些女子难道是一家子姐妹?怎么穿一样的衣裳?”

仆从想笑又不敢笑,连忙答道:“爷不知道京师风俗,正月十六晚上,是女人们走桥的日子。这些年轻的,多半还要往正阳门去摸钉呢!走桥摸钉,兴穿葱白绫衫米色绫衫,号称夜光衣。”

“走桥摸钉?是什么意思?”索额图仍不明白。

仆从忍笑对他解释:京师妇人结伴行游街市,前面一人燃香开路,叫作走百病,走一趟,百病消;遇到有桥的地方,就三五相扶而过,叫作“度厄”,度过今年就不再有厄。总称为走桥。年轻妇人多半要走到正阳门中门洞乘夜摸门钉,据说心诚而摸,今年可生男孩儿。……

索额图不禁笑了:“怪事儿真不少!”

四周忽然欢声雷动,只见亮光一闪,空中开出了万树银花,“噼噼啦啦”的鞭炮声响彻云天。原来,几处富户门前的烟火花炮棚子开始放花了。游人都停步仰头观看,索额图他们想要前进,已不能举步,而烟火花炮又绚烂夺目,火树银花不足以比喻,也吸引着他们的目光。只得等放完一过,游人走动了,他们才能跟着走。

就这样,看一处,走一段,停停走走,挤到灯市口时,简直就没有了出路。佟府门前的花灯鳌山已经遥遥在望,可是要挤过人群走到近前,不出两身大汗怕是办不到。

这里是灯市的中心,灯棚数十架,气势浩大;各店肆高悬五色灯球,如珠串如霞标;而铙鼓歌吹之声,更是如雷如霆,游人互相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灯市东口和西口,各有一架高达十丈的巨型烟火架,把万千游人紧紧地吸引在那里,不得动弹。

两边像是在竞赛。两口这边的不用说是佟府,他们家年年在这儿放花。东口那边,难道是鳌拜家么?索额图记得,鳌拜新近搬了家,不知看中了哪一处园子,好像就在这一片儿。

这两家放花就是怪,西边不放,东边也不放;西边放上去一种花,东边一定也放,而且一定盖过西边,总是压着西边一头。这不,已是本夜第二过了。斗牌斗蟋蟀斗鸡斗鹌鹑,今夜竟有斗放花!一时间灯市口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游人争看,大饱眼福。

西边放了一个灯笼锦,照得数丈以内一派红光;东边跟着飞上一支月明帘,如同空中又升上一轮明月,把四周照得雪亮。

西边点燃了架上的水浇莲,火花飞速转动,如同开了数十朵金花;东边立刻把线穿牡丹烧着,顿时烟火架上开出了五颜六色斗大的牡丹。

西边气不过,“刷”的一声,一座葡萄架放上夜空,紫色的星光密密闪动,仿佛垂下一串串成熟的葡萄;东边毫不放松,随着向天空放了一副珍珠帘,那变幻不定的色彩四方流荡,实在令人惊叹。

西边飞出滴滴金,也叫叠落金钱,漫天金球雨点般下坠;东边却斜射十几只千丈菊,长长的金丝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每放出一种花,千万人便同声欢呼,这声势、这气氛,真像身处山摇地动之中。眼看着西边的烟火不如东边,游人纷纷向东边流动。几句议论传到索额图耳际:“年年灯市,佟皇亲家烟火盒子最棒,今年怎么栽啦?”

“打对台的是鳌大人,懂不懂?”

“哦哦。是鳌大人……”

“打十四起就叫上劲儿啦。前儿赛炮,昨儿赛灯,今儿个赛花儿,佟府都输了。人家拿升高三级浪响炮,赢了他的双响震天雷;拿冰灯水晶灯胜了他的彩灯纱灯羊角灯。今儿个,你也瞅见了。走!过去就近瞧瞧!”

“那,我不去了!”

“嗨,你这个人!看烟火嘛,还管他什么忠啊奸的!走吧……”

人群向东边流走了一部分,西边才疏通了许多。索额图主仆三人得以穿过人丛,踏进佟府的大门。

不料佟氏兄弟就在大门内临时搭起的观灯楼下坐着。佟国维脸气得通红,伸拳捋袖地要亲自出去再买大花盒子来放,非要压倒东边,出一口气不可!佟国纲倒不怎么在意,以长兄的身份,不准他出府。索额图到来,正好消弭了兄弟俩的争执。

佟国维大骂鳌拜老东西欺人太甚,一五一十地把这三天斗赛的事告诉索额图,并说:“我们并没有跟他斗赛的意思,他偏偏压上头来欺人!他妈的!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这老混蛋也太目中无人啦!”

佟国纲皱眉道:“花灯烟火,算什么大事,也值得动肝火?皇上平日怎么教导你来?气量这么小,能托给你大事么?”口气间,颇有步军统领领兵大员的威严。

佟国维一愣,冷静了一点,说:“我是恨那老混蛋过于嚣张,气焰太逼人!”

索额图笑道:“忘了皇上说的啦?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不正是他盈满的征兆?”

佟国维想了想,顿时拍手笑道:“索兄说得好!索兄说得好!小弟敬你一大杯!”

三人一同开怀大笑,上了楼,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小屋里盘腿而坐,一面饮酒谈笑,一面观赏灯市一条街上的花灯烟火游人,惬意非常。

“元旦朝贺日,鳌拜的穿戴行为,你们都知道了吧?”索额图突然问一句,佟氏兄弟脸色立刻沉下来。佟国纲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说:“鳌拜居心叵测,皇上不可不防!”

佟国维愤然道:“要照我的性子,一道圣旨,赐帛!”

“哪有那么容易!”索额图说,“不过,我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还不动手……”

佟国纲又皱起眉头:“皇上何等英明,你我哪能预料!……索兄,你在吏部,侍郎官儿做得如何?”

索额图笑道:“还是皇上说的话;驭将之道,无非置腹推心、恩礼优渥,使之感激奋发而已。吏部虽然是阿思哈所长,这些日子以来,也增加了许多感激奋发之辈!佟兄想必同感?”

佟国纲笑而不答。佟国维却说:“正是正是。皇上的话真是至理名言!不但我大哥,就是我那边也是一样!……”

正说得有劲,索额图的一名仆从随佟府管事急急忙忙赶上楼下跪禀道:“府里派了专人来寻爷,要爷立刻回府!”

“什么事?”

“来了两位乾清官的公公,说皇上有旨,召爷进宫弈棋。”

索额图松了口气。可是眼珠一转,便意识到事情决不这么简单。他立刻向佟家兄弟告辞。那兄弟俩一直把他送出大门,眼看他消失在无穷无尽的欢闹喧嚣的人丛之中。

上元佳节的最后一夜,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节后开印,朝廷政务日日如流水般进行。不久,索额图上奏,以力不从心为由,自请解除吏部侍郎职,要求仍在皇上左右效力。于是,皇上准奏,命他仍为一等侍卫,在御前侍候。



“先皇帝曾经训示:国家肇造鸿业,以授时定历为急务。天算历法,关系重大。南怀仁劾奏钦天监监正扬光先、监副吴明煊推算历日种种错误一事,朕已下旨着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同确议具奏。今日诸卿当面,就此事议一议。”

这-一番话,是端坐在宝座上的玄烨郑重宣布的。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乾清门阶前和阶上的近百名王公大臣。这其实是他亲政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御前会议。他的目光回到近处,先看了看右侧的遏必隆,又看了看左侧的鳌拜,特意和蔼地添了一句:“卿傅以为如何?”

遏必隆连忙深深地一躬腰,表示毫无异议。鳌拜并不改变他盘腿昂然而坐的姿态,先是一愣,睁大了眼,随后垂下眼帘,表情有些无可奈何。

历法的事,礼部官员向他埋怨了不止一次了。他也觉得头痛。

杨光先就任钦天监正以来,历法推算屡屡不应、年年错舛。又要什么宜阳金门山竹管、上党羊头山柜黍等古怪东西来候气,闹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把这些物件凑齐了,这位监正又说此候气法是一千二百年前北齐所用,其法已经失传,历法仍是推算不准,为此,他以年迈体衰为由要求致仕退休。鳌拜心里已疑惑他其实对历法茫然无知,是个骗子,嘴里无论如何不能说就是了。

去年年末,杨光先制出了今年即康熙八年历,鳌拜依惯例批发,传送天下为准则。不料今年杨光先上奏自劾检举,说是推算康熙八年闰十二月错误。这不是明明往支持他的鳌拜脸上抹黑吗!然而天象历法是朝廷大事,鳌拜也不敢干犯天怒,只能同意小皇帝的决定,立即敕谕天下停用康熙八年历。虽引起朝野一片哗然,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其实,鳌拜私心里不仅恨杨光先不争气.也担心历法错误给江山社稷带来灾祸,遭到天谴。玄烨提出会议此事,他实在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便只简单地回答一句:“但凭圣意裁夺。”

玄烨心里暗暗一喜:鳌拜可从来没有这么驯从过。看来这一着是击中了要害!

康亲王杰书上前一步,跪在御前,代表参与会议的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各官复奏道:“禀皇上,南怀仁所奏杨光先、吴明煊推算历日差错甚多。如算得康熙八年的闰十二月,应是康熙九年正月;又如算得康熙八年一年中两春分、两秋分等等。只是历法精微,天算高深,奴才等学识疏浅,遽难定义。应差大臣同南怀仁、杨光先、吴明煊等测验,以便议定一确切无误之推算法则。”

一说测验,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三年半以前那次惊心动魄的日蚀测定,汤若望被公认为最正确,杨光先吴明煊则丢尽了脸。可是最后,仍然是正确的汤若望差点儿千刀万剐,丢脸的杨光先倒成了英雄!

“测验?”鳌拜本能地反对这种方法,“眼下既无日蚀又无月蚀,测验又麻烦难懂。有没有别的法子?”

玄烨朝向鳌拜:“卿傅,且听听杨光先、吴明煊、南怀仁有没有合适的法子。”

御前侍从学士把皇上的意思宣布了。杨光先和吴明煊还没有想出对策,南怀仁已应诏上阶回奏了。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御前,非常谦逊地说:“回回历、大统历、时宪历三派测算法确实完全不同。不进行实地测验,不能确定哪种方法可靠,也就难以区分优劣。臣想到一个测验方法,简便易行,立见功效。”

南怀仁卷曲的胡须头发、高耸的鼻梁、深深的眼窝,都使玄烨回忆起那位可亲可敬的汤玛法——在东方人的眼中,西方人的面貌总是大同小异的——,回忆起深深铭刻在他心头的那次日蚀观测,目忆起那苍苍白发、“哗啷啷”的铁镣声,这是祖母的救命恩人、父亲的师傅、自己得以继位的关键人物啊!……玄烨心潮澎湃,几平难以自制。但这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定了神,垂示道:“将你的测验方法据实奏来。”“启禀皇上,只需随便立一长竿于日光之下,令三派天算家分别预算正午时分投在地上的影子长度,到了正午再实测,把结果与预相比较,就不难看出谁优谁劣了。”

玄烨频频点头,问道:“二位卿傅以为如何?”

鳌拜遏必隆躬身称是,实则他们也不懂得。

“议政王贝勒大臣及九卿科道各官有没有异议?”玄烨又问。这些官员们一起躬身回答:“此法甚妥。”

“那么,礼部与钦天监呢?杨光先、吴明煊以为如何?”

在这种情势之下,这些人也不得不躬身回答表示赞同。之后,杨光先突然挺身出列,跪在阶前,出人意料地大声道:“启禀万岁爷!这南怀仁与汤若望乃是一路,他们的基督教乃是妖道魔教,汤若望曾害死先皇帝、端敬皇后、贞妃和荣亲王,决不可信他们的鬼!……”

他故技重演,喋喋不休,越嚷越响,声音越尖。阶上阶下的王公百官听着他像刮锅底的嗓门儿,见他如此不顾身份、不看场合、不知趣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都感到说不出的讨厌。玄烨脸一沉,眉目间露出一股怒气;他咬咬牙,皱紧眉头,没有马上发作,却扭过头去看鳌拜。

鳌拜当然能感到皇上的注视和目光里疑问夹着揶揄的含义,仿佛在说:这就是辅政大臣重用的钦天监正吗?他觉得丢脸,杨光先这样不识时务太叫他难堪了!鳌拜登时虎着脸,呵叱道:“杨光先!还不退下!皇上面前胡乱唠叨什么!”

杨光先一愣,看见鳌拜鹰眼中恼怒的亮光,忙叩头谢罪,下阶后恭立一旁。

玄烨神态恢复了平静,说:“既然众卿都无异议,朕意就在乾清门外竖起竹竿,竿长一丈。你们三家现在就当着朕各自预先计算,算出正午时刻的影子有多长。到午正时分再测竿影的实长,与各家算出的结果相比较。”

辅政大臣、王公百官一时都静悄悄的。他们中间许多人刚才并没有听懂南怀仁的测验方法,玄烨这么一重复,熟练得如同行家,不由他们不暗自惊异。玄烨闪目扫过自己的这些大臣,一个一个地点出一些名字来:“着图海、李蔚、多诺、吴格塞、布颜、明珠、黄机、郝惟纳、王熙、索额图、科尔科代、董安国、曹申吉、王清、叶穆济、吴国龙、李宗孔、王白高、田六善、徐越等二十员同往测验。去吧!”

三张矮桌连同上面的笔墨纸砚,被抬到乾清门外数丈远的地方排成品字,令三位天算家各坐一张进行计算。老对头,新冤家,又碰上了!三人人座前,面对面地互相望了一眼。南怀仁深蓝色的眼珠里蕴藏着怒火和坚强的自信,脸上却不动声色;杨光先枯瘦的面孔每一道皱纹里都盛满了鄙夷、刻毒和仇恨;吴明煊急忙躲避开两人的情绪强烈的目光,连头也扭到一边去了,满脸的无可奈何。他着实有些心虚。

被皇上差点的二十名大臣,分别围着三张桌子,看他们计算。稍远处的空地里,几名侍卫在摆弄尺子和竹竿,准备着正午时刻把它直立在日光下。稳坐乾清门的皇上,像是把这些人忘了,继续和辅臣商讨处理着其它政事。奏事官员一个接一个上阶奏事,皇上注意听着,不时向鳌拜问上几句。鳌拜有时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皇上也不见怪。

大学士图海和李蔚、多诺三人带着三位天算家和三个计算结果上阶向皇上禀告。玄烨接过,看了一遍,交给李蔚,说:“读给众人听。”

李蔚遵旨宣布:“回回历吴明煊算得影长应为一丈一尺七寸二分;大统历杨光先算得影长应为一丈二尺九寸;时宪历南怀仁算得影长应为一丈一尺九寸五分。三位有异议么?”

杨光先、吴明煊、南怀仁一起回答无异议。玄烨点点头,说:“下阶等候。”他又掉头去处理理藩院关于蒙古察哈尔亲王阿布鼐多年不来京师朝请的事。他问得很详细,听得很注意,又不时地皱着眉头沉思,或与鳌拜遏必隆商议,天算测验似乎又给扔到脑后去了。

理藩院尚书正在细细禀告,玄烨抬头看了看太阳,抬手止住理藩院尚书的话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壳金链的洋表瞅了一眼,回脸对图海、李蔚、多诺说:“午正将到,立刻立竿测影长。”

三名大学士下阶,侍卫们立竿测影,二十名大臣一起围上观看。连测三遍,大臣们验看无误,立刻向皇上禀告:日影长度是一丈一尺九寸八分。

南怀仁预算之数仅比实测数短三分;

吴明煊预算之数比实测数短了二寸六分;

杨光先预算之数比实测数竟长出九寸二分。

事情明摆着:南怀仁胜利了,时宪历的测算法优于大统历和回回历!

对于三年前经历过日蚀实测的官员们来说,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所以当皇上微笑地问起:“众卿以为如何?”他们一个个都称赞南怀仁算学精深,非他人可比。碍于鳌拜的面子,没有人敢出言肯定时宪历。

玄烨于是逼问一句:“时宪历是最优的了。”

吴明煊迫不得已,低头奏道:“臣只知天文,不知历法。”

杨光先气势毫不衰减,大声奏道:“臣不知历法,惟知历理!”

玄烨眉毛一扬:不知历法,竟敢混入钦天监供职主事!但他还未想好恰如其分的问话和应该使用的语调,下面杨光先的嗓子却又突然拔高上去:“禀万岁爷!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为阻止西洋妖术!那全然是不可信的妖术!用洋人历法,必定亡国败家!先皇帝、先端敬皇后……”

玄烨大怒,喝道:“谁问你来?身为监正,文过饰非,怎么不知进退到这种地步!”

大臣们极少见小皇帝发怒,鳌拜也觉得尴尬,杨光先连忙叩头退下以后,御前气氛仍然相当紧张。玄烨勉强压下怒火,转向鳌拜:“卿傅,依你看呢?”

鳌拜原本讨厌杨光先无礼,可玄烨一怒,他倒要维护杨光先了。这到底是他鳌拜一手支持和提拔的人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于是他朝着玄烨,如平日那样表情严肃地说:“皇上,洋人素来精于算术,只凭测算竿影长短,怕不足以判定历法的优劣是非吧!……”

玄烨一想,确实轻率了些,再说鳌拜的面子也需要敷衍一二,便笑道:“卿傅说的是。”他回头对大臣们说:“鳌大臣所言甚是有理。朕意遣图海等二十员大臣会同钦天监满监正马祜,详细测验今年雨水、惊蛰、春分三节气,太阴及火木二星躔度。分别验看三种历法预算,最后定出是非优劣。”

大臣们躬身领命。心里无不暗暗惊异着小皇帝的博学。

从这一天起,钦天监的测验便又牵动了整个朝廷上下的心,吸引了京师许多人的注意。

二月的春风,拂面不寒,头顶的蓝天晴得发亮;阳光暖暖的,晒得人很舒坦。护从的小伙子们敞开了衣襟,呢沿的红缨帽也戴不住了,直推到后脑勺,露出剃得青光油亮的大脑门儿。只在鳌大人出朝时,他们才赶紧整顿衣帽,老老实实地列队跟随,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看到,主子脸上有一团乌云。这时候惹了他可要倒大霉,少说挨上二百鞭,弄不好要掉脑袋!

他阴沉沉地骑马回家,对春意盎然的气息毫无感觉,倒是心头袭来一阵阵寒意。鳌拜一直在回想着今天皇上御门听政的经过。

三派历法的推算结果,经了钦天监一个多月的实测验证,不论雨水惊蛰春分的节气,还是太阴及火木二星躔度,都是时宪历最准确。奉旨同往测验的图海等二十员大臣,盘问钦天监满监正马祜和所有属官,究竟哪一种历法适用,这几位满洲官员很直率地说:原来以为大统历优于时宪历,经这三年验证,还是南怀仁的西洋历法——时宪历法上合天象。

这结果原在意料中。这一个多月里,每过一个节气,人们就翘首而望,打听钦天监的一次实测情况,随后便轰动上好几天,四处传告议论,表现出少有的热心和痛快。人们虽不敢当着鳌拜的面多说什么,可鳌拜也非傻瓜,哪能感觉不出人们借此隐隐发泄出的对他的敌意呢?

今天,奉旨测验的图海等二十名大臣向皇上报告了测验的最后结果。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又推康亲王杰书奏告皇上,请将康熙九年历交南怀仁推算。这是鳌拜在议政会议上同意了的——既然错了,改过来就是。时宪历确实优于其它历法,就用它也没什么要紧。可是谁想到皇上偏偏揪住这个题目追问个没完,把旧帐一古脑儿翻了出来,面色很是严厉:“四年前杨光先弹劾汤若望,议政王大臣会议为什么以杨光先为是、以汤若望为非?时宪历是西洋新法,为什么当日议停、今日又议复?其故安在?”

事情明摆着,若只论历法优劣,当初测验日蚀就已经分出高下了。而停新法、非汤若望,原因并不在历法,议政王大臣们也不该负主要责任。只是眼下谁敢当着和尚骂秃子?当着鳌拜的面,谁敢说出当日的真情?议政王大臣们减惶诚恐,奏了一通“新法上合天象”的话,至于杨光先和汤若望谁是谁非,便含糊回避过去了。

皇上倒也没有再问。可是议政王大臣们下阶去后,他转向鳌拜,皱着眉头笑道:“卿傅你看,朕问他们的话,他们都不肯一一回答,是昏昏懦懦、言不及义呢,还是瞻前顾后、文过饰非呢?”

鳌拜一向不喜欢听皇上说那么多南蛮子的成语,他也听不大懂。但今天这两句他却听懂了,不由得心里一抖,莫非是冲着自己来的?再想不到,皇上又笑了,像是跟鳌拜串通好了似的挤挤眼儿,小声说:“卿傅,逮个机会瞅个空儿,咱们俩收拾收拾这帮唯唯诺诺的大老官儿!”

瞧,又露出了小孩儿脾气儿,顽皮嘴脸儿!你能拿他怎么办?

所以,鳌拜在马上总是心神不定,皇上的三张脸儿——严厉的,皱着眉头笑的,像小孩儿一样挤眼串通的——在眼前交替出现。他以为自己早对皇上摸透了,可突然觉得有时又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鳌拜在前院和正房都没有停留,急急忙忙赶到后花园楼上。

玛尔赛的脾气很怪,虽然主持家政,却不肯搬到前面去,分派处理家务在楼下,住处仍然是当初她嫁来时的新房。

一走进玛尔赛的住处,鳌拜就发现不对劲:梳妆台前为什么这样纷乱?首饰和绢花到处扔,梳头匣子还开着,香粉洒得妆台上好像泼一层霜雪,地下还有摔碎的胭脂瓷盒和断成几截的骨梳。

“她出什么事了?”鳌拜觉得心一下子缩紧了,慌得厉害,控制不住地大喊着,嗓子竟有些发抖:“玛尔赛!玛尔赛!……”

立刻有仆妇进来跪下禀告:“五夫人娘家来人报信,说是舅老爷不行了,要五夫人快回去瞧瞧。”

鳌拜吃了一惊。这半个月马尔赛告假在家,他以为是受了风寒,一向又过得荒唐,静养些日子自会好的,怎么突然加重了?由于玛尔赛的缘故,鳌拜早把马尔赛倚为心腹、言听计从,以前的几位同党诸如阿思哈、噶褚哈、班布尔善、图必泰等,反而靠后了。所以得此消息,鳌拜无暇多想,立刻转身下楼吩咐备马,往户部尚书马尔赛储中探视。想到马尔赛兄妹感情极好,万一当哥哥的有个闪失,妹妹一定会悲痛之极。她会怎样哭泣、拒食、消瘦啊!……为此,鳌拜一路都在暗暗叹气。

熟门熟路,鳌拜不用家人通报,直接走进马尔赛养病的西跨院芷兰书屋。院里两棵高高的梧桐已抽出翠绿的嫩叶,把整个小院罩在清幽的淡绿色的柔光中。绿叶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啁啾,动听的呜叫更衬出四周的宁谧,使鳌拜怀疑,马尔赛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养病?

鳌拜从月门穿过钻山廊子,停了片刻,这古怪的沉静倒让他心里不安了。正要举步,很近的地方有人叹了口气÷随后弱声弱气、满腔哀怨地说了一句话,完全不像是马尔赛,可又确实是马尔赛,他的语调使鳌拜一愣,止步不前:“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念旧日的情分?”

全然是一个濒死的人在绝望地请求着什么。但他的话无人回答。

“我知道你恨我在身边放了那么许多女人。可我怎么能不这样呢?我是一品尚书,哪能没有一品尚书的派头?再说,对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多少人都可以跟许多女人胡调,而心上一点不动情。我心上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啊!……”

对方仍然一言不发。

鳌拜想起马尔赛内宠极多的荒唐生活,料想他又在故技重演。连病中都不忘好色贪花,真太不知道养生了!鳌拜暗暗一笑,转身要走,心里突然起了个疑惑:玛尔赛不是来探病的吗?她在哪里?难道……

马尔赛又说话了,声调更加绝望低沉:“我眼看活不了几日,妹子就不肯见谅?”

女子的声音一出,鳌拜顿时一哆嗦,这是他的玛尔赛!

“你的情意,我记住了。但我也决不肯负他!”

马尔赛呆了半晌,声调格外伤心:“这么说,毕竟弄假成真了。”

“不错!”玛尔赛好像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接着说:“他从来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现今,我更是真心实意地敬他爱他疼他惜他!跟他比,你可真是个奴才胚子!哪像个男子汉?为了报仇,拿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礼!我!……我如今瞧不起你,一点儿也瞧不起你啦!”

鳌拜惊异地扬起粗黑的眉毛:怎么,他们不是兄妹?

好半晌,马尔赛再次开口:“除了他,谁能给我们报仇呢?他不仅除掉了我们的仇人,还带给我们家族荣华富贵,连故去的父母祖先都受了荣封……”

玛尔赛又伤心又气愤地一口接过去:“所以,我宁可喜爱他,忘掉你!”说罢,她哭了。

马尔赛长叹一声,说:“我没法怪你,也绝不怪你。他为九王报仇、为爹妈报了仇,我就是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我最珍爱的就是你,我应该把自家最珍爱的宝物献给恩人,以表感激之情。我……我至死不悔!我们满洲勇土若是为女人而后悔,会被今人后代看作孬种,耻笑几辈子!”

玛尔赛几声抽泣以后,没了声息。

“眼见我活不长了,有几句要紧的话,求你千万转告他……“

鳌拜一脚踏了进去。精美玲珑的书室内,并没有多少书籍,但家具摆设非常精美,一架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撑着绣了四季花卉的浅红罗纱帐,帐钩高挂,倚床而坐的是病容满面的马尔赛。他身边的床沿上,玛尔赛倚在他胸前哭泣,眼睛又红又肿。他的双手无力地揽着玛尔赛的腰,不住地叹气、落泪。

“不用转告,当面对我说!”鳌拜低声一喝,把那两个搂抱哭泣的人吓了一跳,顿时魂飞天外,闪电般分开了。马尔赛脸色惨白,仿佛立刻就要昏死过去;而玛尔赛满面血红,好像要胀破脸皮一般。

想到以往玛尔赛回娘家一住好几天,不知给自己头上戴了多少顶绿帽子,鳌拜怒火中烧,恨不得一脚踢死她!想到这对假兄妹一唱一和地欺骗他,一个混到户部尚书的高位,一个主持了他家的内政,鳌拜更是咬牙切齿,想在眨眼之间把两人的脑袋削下来挂出去示众!可是看到玛尔赛娇怯痛苦的样子,想到她平日的恩爱,尤其她刚才那番一心向着自己的掏心窝子话,鳌拜又下不了手。更没料到,玛尔赛竟克制了最初的恐惧,盈盈地走过来,“扑通”跪倒在鳌拜脚下,珠泪滚滚地说:“奴才无状,冒犯了主子,求主子立即赐死!只是求主子不要把赐死奴才的因由泄露出去,以免主子丢脸。再有,家中事务还须交代,最是主子的四季衣帽袍靴、主子喜爱的酒烟菜肴主子常用的珍宝朝珠,一定要亲口交代清楚,不然,奴才便是死了,也放心不下的……”

鳌拜胸中的怒气,已随着玛尔赛的一句句交代而一点点减弱了。如果他真的杀了玛尔赛,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鳌拜不理玛尔赛,大步走到南窗下的长炕上,那里有坐垫、扶手,是主人的尊贵座位。鳌拜一屁股坐上去,盘起两腿,表情冷酷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老实招出来!”

马尔赛惊得手脚冰凉、浑身哆嗦,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玛尔赛此时完全镇静了,说起了辛酸的往事。

马尔赛的父亲,是睿亲王多尔衮的亲信护卫。顺治八年,由于苏克萨哈的诬陷,这位生前威严无比的摄政王在死后大受贬辱,以谋逆大罪削爵撤庙,他的下属被各旗瓜分。马尔赛的父亲正好被分给了因功高升的苏克萨哈。老头儿始终忠于多尔衮,也就格外痛恨苏克萨哈,有此便利,更是日夜谋算着为多尔衮报仇。苏克萨哈何等精细、早就发现老头儿心怀叵测,终于找个借口、问个罪名,把老头儿夫妻俩流放到宁古塔极寒冷荒苦的北地。老两口到那里不过一年便双双死去,说是病死,其实是自杀。

马尔赛把仇恨强咽下肚,换一副笑脸奉承苏克萨哈。那老狐狸却一直不敢对他完全放心。玛尔赛的父亲早在人关时候就阵亡在江南,母亲便带着女儿做了马尔赛父亲的侧室。当宁古塔传来老夫妻双双亡故的消息,留在京师的这位侧室也就一病不起,把女儿托付给马尔赛,咽下最后一口气。偏偏正白旗都统看中了马尔赛的人品,要把女儿嫁他,挽了苏克萨哈为媒。马尔赛为了日后的报仇大事,一口应承,娶了妻子,嫁厂妹子。终于爬上了正白旗副都统地位。

后来玛尔赛的丈夫死了,又回到娘家依靠兄嫂孀居度日。她和马尔赛原非血亲,自小青梅竹马,是天生的一对,偏偏命乖运蹇,弄到这种结果。兄妹重逢,感情激荡在所难免。马尔赛的妻妾啧有烦言,也不能阻断他们自幼积累起来的真情。

鳌拜压垮苏克萨哈,马尔赛出了大力,二十四项大罪中许多条都是由他出首、由他作证的。随后,马尔赛受到鳌拜重用,青云直上,他感恩不尽,于是才攀了这门近亲。玛尔赛嫁了鳌拜之后,一颗心就全在鳌拜身上了,从来不曾有异志。就是马尔赛,对鳌拜也是忠心耿耿、终生感戴……

鳌拜沉着脸听完玛尔赛有条不紊、有情有理的叙述,表情并无改变,对马尔赛瞪着鹰眼说:“你有什么要紧话?讲!”

马尔赛战战兢兢,几乎说不成句:“求……主子赏给奴才……一个谥号……”

鳌拜重重地“哼”了一声,说:“还有呢?”

“奴才以为……近日朝中情势仿佛有……有变,请主子千万小心,好自为之……”

鳌拜沉思片刻,无所表示,又问一句:“还有吗?”

马尔赛上气不接下气:“班布尔善身为宗室……主子要留神,不可深信……阿思哈私心太重,不可重用……玛尔赛真心爱主,求主子赦她的罪……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鳌拜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主子权威声望天下无双,何不自谋大业?……”

“住口!”鳌拜大怒,跳到马尔赛床前,不顾他病体沉重羸弱,张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玛尔赛尖叫一声,扑过来跪下抱住他的双脚,马尔赛则又惊又怕地昏了过去。“你这该死的东西!竟敢说这等大逆的话!……”鳌拜须发尽张,面孔涨得血紫,眼睛冒出骇人的凶暴的光,像一对虎目,注视着面前要撕碎的猎物。

大约是马尔赛的死相使他怒火渐渐平息,他大口地吐了一口气,一把将玛尔赛拉起来,拦腰搂住,挟在胁下,像提什么东西似的提着她就往书室门口走。玛尔赛并不喊叫,只是轻声地说:“我的爷,这叫别人见了,不笑话么?”

鳌拜略一迟疑,放下玛尔赛,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马尔赛微微地蠕动,知道他已清醒,便转回身,威严而阴沉地说:“前头那三句话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地死吧!”

那个病恹恹的躯体,忽然颤抖了,抖得帐钩敲在架加上“丁当”作响,玛尔赛猛地扑过去,哀痛地哭减着:“哥!……”

鳌拜大步上前,拽起玛尔赛,转身便出了房门。

马尔赛死了。鳌拜好几天没有上朝。他的心情很复杂:恨其夺爱,又感其忠心;佩服他义气,又瞧不起他攀附;看到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的玛尔赛,又觉得马尔赛太可怜……但是,令鳌拜昼夜不安的,却是由这一对兄妹情人的故事启发出的一种思索:既然有这样不顾一切地向苏克萨哈复仇的人,难道就没有同样等待着他鳌拜的复仇者?追查布袋和尚诗画毫无结果,不了了之;可是那个作画写诗的人是确实存在的!

马尔赛兄妹投靠鳌拜向苏克萨哈复仇,那么那个人也会投靠什么人向鳌拜复仇!投靠谁呢?还有谁比他鳌拜更强呢?除非是皇上!

想到此处,鳌拜猛一惊,记起马尔赛临终遗言:“近日朝中情势仿佛有变!”他是什么意思?变在哪里?鳌拜定下神反复想了又想。决定次日上朝,见机而行。

果不其然,次日他在议政堂听了遏必隆和下属报告这几天的朝中政事,登时心头冒火,转身就进宫,要求皇上接见。太监哪敢怠慢,立刻奏请,皇上也毫不迟延,立刻传见。

鳌拜昂昂地走到上书房,还离得老远,就听得书房里一声又一声的叫喊:“行了,别跳黄瓜架啦!”

“使勾子!”

“出别子!”

这是皇上在嚷,嚷的全是地摔跤的行话。鳌拜知道皇上自元旦从太皇太后那里要来两名布库以来,对相扑就入了迷,专门从太监中挑了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小子,跟着那两个布库当小布库,看他们摔跤、练功,就连鳌拜和遏必隆去奏事,小布库也不回避。鳌拜不止一次看到,小布库摔得鼻青脸肿、怪模怪样,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鳌拜走进书房,皇上像是根本没看见他,正在兴高采烈地比比画画,为一对对相扑的小布库大声出招儿:“出右手!快出右手!进腰拿他的肘儿!……”

鳌拜近前跪拜:“老臣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玄烨转过兴奋的脸,看了鳌拜一眼:“哦,你来了。赐座吧!……哎呀,真笨!叫你拿他的胳膊肘弯儿!……”他的心思显然全不在什么大臣、什么朝政大事上,说归齐了还是个爱摔跤好斗架的小小子儿!鳌拜沉甸甸的心不觉轻松了许多,马尔赛真是杞人忧天!

“皇上,老臣有要紧事禀奏。”鳌拜大声说,要压倒小布库摔跤呼喊的角斗声,又要提请皇上注意。

“嗯?”玄烨又回头,脸上分明是一股扫兴的表情,不过在勉强地掩饰着,说:“卿傅有事尽管奏来。……你们到门外去练吧!”

皇上一声吩咐,小布库们跳起身,出了书房。立刻,他们“嘿”“嗬”的喊声又从窗口传了进来。玄烨听得笑起来,就要跟到窗口去看,鳌拜用力清了清喉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贪玩儿得不像一个端庄威严的万岁爷,赶忙敛神,咳嗽两声,说:“卿傅奏来。”

“启禀皇上,户部尚书马尔赛病故,求皇上赐谥。”

“哦,此事部议赐谥的奏文朕已看这,部拟恪、忠、勤、敏四个字供选,朕已批回奏本。马尔赛供职时间不长,亦无显功,赐谥似乎不必。”

鳌拜仿佛没有听懂皇上的话似的,不动声色地说道:“老臣以为赐谥忠恪二字正合适,马尔赛泉下有知,必定叩谢皇上大恩!”

玄烨呆子片刻,眼睛望着窗外扑跌的小布库们,微微笑道:“既是卿傅要给他谥号,那么就由卿傅去恩赐好了,不必问朕。”

鳌拜一听皇上话中有刺,抬头却见玄烨一副笑脸,便也就不在意,又奏上第二件:“启禀皇上,通州知州欧阳世逢等官革职,吏部兵部及直隶督抚等已然知罪,求皇上开恩,免予处分。”

玄烨一听,顿时皱紧黑眉,不高兴地瞥了鳌拜一眼,说:“当时卿傅也在场,朕将他们革职,难道不对?”

二月上旬,皇上巡行近畿,在通州驻跸,召见当地官员。知州欧阳世逢庸劣无才;州同李正杰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驻通州副将唐文跃,步射骑射,十箭只中一箭。玄烨登时大怒,立刻将三人革职!回京后,又下谕说:“文官有抚循百姓、绥理地方之责,武官有训练士卒、防守地方之责,必得其人,乃可胜任。朕巡行近畿,见通州知州欧阳世逢、州同李正杰庸劣无才,副将唐文跃不娴武事,俱着革职。吏、兵二部及各省督抚所属文武官员内,有庸劣无才、不能胜任者,应不时察参,以副朕倚任之意。乃吏、兵二部及直隶督抚不将欧阳世智慧兼容性早行参奏,理当议处。”

随皇上在通州时,鳌拜亲眼看见那三名官员着实不成样子,觉得皇上处置得对、处置得坚决。可是回到京师,才知道这三人都是从阿思哈和噶哈的门路走上去的。去年一串碧莹莹的翡翠念珠和一万两白银送到家中,就是这一注交易所得。鳌拜顿时觉得亏了他的两位亲信。所以,当他们将被议处而求他宽恕、求他在皇上面前说好话时,他就一口答应下来。此时便对玄烨说了许多吏、兵两部事务繁多、难免疏忽,既已将庸劣者革职,便足以杀一儆百了等等。

玄烨半晌不响,后来说:“既然卿傅说情,吏、兵二部宽宥一次就是。”随后又笑眯眯地说:“卿傅有旨,朕焉敢违抗呢?”

鳌拜鹰眼中陡然射出一道寒光,沉声道:“老臣一片忠诚。实在是为大清、为皇上……”

玄烨笑道:“罢了罢了,你不必往下说了。朕都知道了,说句笑话嘛!”

“皇上:怎么可以说玩笑话!”鳌拜一本正经地又教训了一通。

玄烨半听半不听,一会儿翻翻案头的书,一会儿又举目向窗外小布库遥望。鳌拜心头恼怒,连着奏上第三件事,这是使他最不痛快的事:“启禀皇上,老臣几日不上朝,皇上怎么就自食其言,把废藩田产变价的事儿给全改了?”

玄烨心不在焉地“啁”了一声,眼睛望着窗外,忽然高兴地指着说:“哎呀,卿傅快看,我的小布库又把大布库扳倒啦!……卿傅不是也精于相扑的吗?好不好教我的小布库两手呢?……”

鳌拜气极了,声色俱厉地喝道:“皇上!老臣在奏事!”

玄烨诧异地回头看看鳌拜,鳌拜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和缓了口气进谏道:“皇上至尊至贵,统理天下事,不能总这么小孩子脾气。叫臣子们知道了,成什么体统!”

玄烨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鳌拜忍气答道:“说废藩田变价的事!”

“那件事嘛,”玄烨好像刚想起来:“不错,朕已将它蠲了!”

“为什么?”鳌拜压住一肚子怒火,问。

“卿傅想啊,既征了额赋,又以地变价取银,百姓出双份钱粮,不是重为民累么?所以朕决意免了变价,撤回差去办理此事的户部官员,将现在未变价田地交与各省督抚,分给原种田之人,令其耕种,照常征粮,以副朕爱养民生之意呀!……”

玄烨的声调透着得意,一定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这小祖宗,一下子就把要到手的数百万两银子化为灰烟!鳌拜心疼不过,越加愤怒:“皇上,你竟乘户部尚书马尔赛病故之机,瞒着老臣,将这么一件大事轻易改变!……”

玄烨眉毛一竖,乌黑的眼睛突然闪出一道雪亮的光芒:“卿傅这算什么话?马尔赛故去、卿傅不上朝,朕就不能处理朝政了吗?只听说奴才瞒主子是不忠,没听说过主子还得事事跟奴才商议,否则就有错呢!”

一句话噎得鳌拜张口结舌、做声不得,面孔涨成猪肝色。玄烨收敛了突发的威严,和悦地说:“卿傅,先贤早有训教,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若不爱养万民,若无一副仁厚慈蔼心肠,天下未必能稳得住哟!”

鳌拜愤愤地说:“那全是南蛮子的迷魂汤!老臣从来不信!咱们大清的天下就靠征杀得来的!打进关来,东扫西荡,南征北战,不是放手砍杀、屠城烧镇地把那些蛮子杀怕了,他们哪肯臣服?哪有今日的大清?”

玄烨叹道:“就因为那时候杀得太多,如今才要施仁政以补救,挽回人心。不然,满洲人有多少?汉人又有多少?十个、二十个汉人打一个满洲人,大清国还能稳住么?真要叫人家轰走了!”

鳌拜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小皇帝会有这等古怪的念头!呆了半晌,他叫道:“皇上,你莫非中了邪?大清皇帝哪能说这种话广玄烨平静地、像成年人一样认真地说:“卿傅,汉人已经历了两千多年、数十个朝代,治国为政有许多高明方略,我们焉能不学?一位当代大儒写了一部《明夷待访录》,固然有许多言词过分激烈,却也讲出一些值得深思的道理。朕以为,有句话他说得对:为君者应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受其害。若能如此。何患太平不至!朕当身体力行。”

鳌拜虽不能句句听懂,大意却是明白的,不觉脸上阴云重重,越来越难看,猛地立起身,愤然道:“皇上一味崇儒亲汉,拿南蛮子的胡言乱语当作至理!老臣实在为皇上担忧、为大清担忧!”

玄烨目光一闪,敏感到自己说多了,便道:“卿傅担的什么优?”

“先皇遗诏,纪纲法度、用人行政都应仰法太祖太宗皇帝,不可近汉制,习汉俗。如今皇上已入歧途,老臣受先皇帝顾命之恩,不得不向皇上进谏……”

玄烨皱眉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岂可相提并论?如今正位中原,是大一统之君,子民所习所尚,朕焉能不知不晓?卿傅怎的这般见识不广呢?真该平心静气地思忖思忖才是!”

鳌拜听皇上忽然教训起自己来,顿时火冒三丈,几乎跳起来:“怎么?说老臣见识不广?皇上尽可把老臣的意思交付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倘有错处,老臣愿伏斧铖以谢皇上尸说着,一步跨到玄烨御座前,做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满面怒容使他看去十分凶恶,高昂的头又表现出十足的跋扈。

玄烨再也压不心头怒火,把手中茶盏往御案上一顿,站起来,口气也强硬起来:“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得这么拚死拚活?朕平日待你如何尊崇礼敬,你待朕却日加凌辱,朕倒想问你,可对得起先皇、可对得起太祖太宗皇帝?”

鳌拜一愣,没想到玄烨敢如此顶撞,他怎能咽下这口气!当下瞪着眼睛粗声说:“皇上拒纳忠言,妄斥先帝顾命重臣,老臣实不敢再供职左右,惟有痛哭于先皇帝及太祖太宗皇帝陵寝!”说罢,对着玄烨一个跪拜,转身大踏步出了上书房。

玄烨得气脸色煞白。呆坐了好半天,才把小布库召进书房相扑为戏。在他们的呼喝摔打中,他渐渐恢复了常态。

次日,鳌拜上本告病,不肯上朝了。




门前月台上,摆着几盆西府海棠,树干有胳膊粗细,正在开花,一团团一簇簇,霞蒸云蔚。繁盛的深红浅红的花朵拥挤不开,把枝干坠得往下垂落,仿佛一串串美丽的璎珞。鳌拜正烦躁地在花下踱步,艳丽的花朵、清淡的花香、嗡嗡嘤嘤的蜂来蝶往,引不起他半点情绪,他连眼珠都不曾向海棠转过去。

称病不朝、在这独门小院里静养,已经十天了。阿思哈、班布尔善等心腹大臣每天来通报朝中情况。皇上并没有惊慌失措,朝廷政事有条不紊。皇上照样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往乾清门御门听政。遏必隆样样都依着皇上:

废藩田产变价已完全蠲除,领差往各省的部员全部撤回;杨光先、吴明煊被革职,而西洋人南怀仁被授为钦天监监副;

被马尔赛想尽办法逼迫去职的原户部尚书王宏祚,以“系皇考简用之人、效力年久”为由,起照原职补用;最大的一件事,是皇上三日前亲临太学祭孔、讲书经,在朝野上下引起极大震动!

这一切也极大地震动了鳌拜!他真是有苦说不出。早知道这个小皇帝竟然这样胡作非为,他无论如何不会称病告假,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的这些倒行逆施!……现在,他可真成骑虎难下了。

再有,皇上至今不肯亲临探病,也使鳌拜感到尴尬,这尴尬随着时间的延续,渐渐变成了愤怒。皇帝亲临府第探病,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极大恩典,除了辈分高的亲王,还没有人享受过这么大的荣耀。可是,鳌拜是谁?早年,鳌拜为救皇上臂骨折伤,皇上还领了太皇太后懿旨亲临鳌府探视。那时他对鳌拜何等钦佩敬爱{说实在话,皇上对他鳌拜,难道不该像阿斗敬重诸葛亮一样?鳌拜难道不也是一位“相父”?

皇上若终于驾临,还则罢了;若他就是不来,那就十有八九心怀叵测了!他想干什么?他能怎么样?……想到玄烨的小孩子脾性和贪玩的劲头儿,鳌拜摇摇头。他才十五岁,懂得什么!可是想到上一次的争论,鳌拜又觉得皇上并不那么简单,不那么好对付!……要是由着皇上的性子,放了手让他干,将会怎样?鳌拜仿佛看到自己告老在家赋闲,成了个无人理睬、更无人奉承的古怪老头儿;或者更糟,由于皇上震怒,一道谕旨,籍没流放,像马尔赛的父母那样,死在遥远的宁古塔……鳌拜不由得浑身一哆嗦,握紧了双拳。他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那时候,朝廷上又将重文轻武,部院等要害衙门的掌印官都被蛮子夺去,满洲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打下的天下,到头来还是双手捧给汉人!

那时候,天下百姓又要崇尚儒雅,一个个宽袍大袖、礼节繁缛、文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一旦北边蒙古、西边西藏乘虚而人,还不是束手就擒?百年宏业必将土崩瓦解!甚至朱明余孽也会起来造反复明!那是什么景象啊!

或许鳌拜的宅院田庄奴仆,将会分给朝中那些口是心非、面善心黑的汉大臣?也许,鳌拜起解时看热闹拍手叫好的,就是当年跪在他马前、被他像割草刈麦般杀掉的南蛮子的后代?……

自太祖时代起便奋战至今、军功累累的辅政大臣鳌拜,难道就要落得个这样屈辱的下场?……

鳌拜越想越气,怒火烧得胸口发胀。偏偏走过树下,一簇海棠花勾住了他的帽子,差点儿闹了个顶子落地!鳌拜狠狠咒骂一句,生气地朝树盆踹一脚,想把它移开去。这一脚,使红艳艳的花朵儿雨点般“簌簌”乱落,刹那间地面就铺了红毡毯似的一层,树身也在剧烈地摇摆。在鳌拜眼里,却像是什么人笑得前俯后仰。笑什么?笑了!笑他!

鳌拜骤然爆发了,大吼一声,发狂似的举拳用力朝树身一砸,“喀嚓”巨响,树齐腰断了,带着红云般的树冠可怜地倒垂下来,呼地栽倒在地,震颤不已。鳌拜并不解气,又对着树下的大木盆狠狠踢一脚,木盆飞起好高,从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跌下月台,“扑通”“哗啦”摔得粉碎,泥土散了,树根残乱,木盆成了碎片片。

“王八羔子蛋!让你们再笑话老子!”鳌拜发着狠,冲进正房他的住处,一路“乒乒乓乓”,把经过他手边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摔到地上:瓷瓶、陶罐、香炉、茶具……

冲进正间,冲进卧室,迎面却有个状貌凶恶的魁梧汉子,怒冲冲地朝他直撞过来!鳌拜一愣,对方也猛地一停,刹那间他清醒过来,他面前是卧室内的大穿衣镜,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就是他自己!

鳌拜望着自己的面貌、身形,呆呆地站了片刻,若有所思。

忽然他脸色有些发白、眼睛不安地眨动。他养病的这个小院,家里的人,除了玛尔赛非召不得人内的,但他还是小心地朝四面望望,走去把正门关好、把卧室的帘子放下。然后他打开衣柜。拿出元旦上朝时穿过的那件杏黄色绣金蟒袍和那顶红绒结的朝帽;又开了柜里一个皮匣子上的锁头,从小首饰盒中取出一颗桂圆大的东珠,换下帽顶的红绒结;再揭开珍宝匣盖,那里面躺着一串东珠穿就的一百零八颗朝珠,每一粒都如黄豆大,又圆又整齐,闪射着珍珠特有的柔和而美丽的宝光。

鳌拜穿袍戴帽挂朝珠,心里极是忐忑,手指不住地颤抖,好几次都差点儿把朝珠掉到地上,还没有穿戴整齐,冷汗便把里衣湿透了。

鳌拜克制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一步比一步缓慢、迟疑,但终于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这个一身帝王装束而又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嘴唇颤抖、目光畏缩的汉子,难道就是他鳌拜么?他并不是第一次照镜子,也不是头一回打量自己,他当真这么丑陋委琐?额上的皱纹怎么这样深?面颊的筋肉怎么这样难看?两道浓眉怎么像扫帚似的不成模样?……那个气概轩昂、刚勇无敌的勇土鳌拜到哪里去了?

鳌拜身历四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世祖皇帝,一个个从他记忆中走出来,仿佛也在镜中,也穿着这一套帝王冠袍对他望着。不知为什么,他们自有一种威严端重的气概,自有两道安祥自信的坚定目光!就连眼下这个小皇帝,有时也会突然显示出一种说不出的、令人敬畏的气质。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帝王之相?……

鳌拜凝视着自己的影像,半天不动弹,心头古怪地感到绝望的悲哀,长叹一声,轻轻地自言自语:“毕竟不像,没有这么大的福分哪!……”

他动手去摘项下的朝珠。冷不防背后有人低低地惊呼一声:“啊呀!……”

鳌拜手一哆嗦,朝珠扯断,珍珠颗颗落地,“辟啪”乱响。

鳌拜又惊又怒,纵身一跳,猛虎扑食般攫住帘后惊呼的人,右手从靴筒里“嗖”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举手就刺。那人吓得“扑通”跪倒,双手搂住了他的腿,浑身颤抖地小声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是玛尔赛。鳌拜举刀的手下不去,可也不肯放下。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该死的东西尸左手一推,玛尔赛一个踉跄,“扑通”摔倒在卧室正中,膝盖和胳膊肘摔得生疼,腰部重重地撞上古老沉重的桌腿,痛得她揪心,忍不住哀叫出声。可是一触到鳌拜疯狂而暴戾的眼神,她激灵地打个冷战,头脑顿时清醒,连忙忍着浑身剧烈的疼痛,直起腰、挺起胸、昂起头。她乌黑的秀发如黑缎丝帘,披在肩头胸前,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更显得弯弯的眉毛漆黑,乌亮的眼睛像两朵黑色火焰。此刻的玛尔赛无比俊美,俊美中甚至含有女神似的尊严。

鳌拜眼中从没见过这样的玛尔赛,不由得暗暗倒抽一口凉气。但他立刻大步赶上,一脚踏住玛尔赛的小腿肚子,右手仍然持着尖刀,对准玛尔赛的胸脯,望定她秀丽的侧影,恶狠狠地说:“玛尔赛,你知罪吗?”

玛尔赛毫无惧色,并不扭头,却一把扯开了绸袍的胸襟,用她雪白的胸脯对准寒光闪闪的刀尖,视死如归地说:“奴才该死!奴才的眼睛看了不该看见的事!求主子立刻下手。死在主子手里,奴才心甘情愿!……”

鳌拜心里一阵迷乱,不由得魂飞神醉。他连忙敛住气息,收回神思,好半天才放下举刀的手,说:“好吧,我今天破个例,听你说几句话再让你死!可是你得给我说实话!……你说吧,你刚才看见了什么?……”说话间,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面对自己,一双阴沉、暴戾、闪着吓人威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玛尔赛。

任何人面对这样一双眼睛都会发抖,玛尔赛也一样。不过她知道,此刻她的生死,就悬在自己的舌头尖,只要说出一句不合鳌拜心意的话,鳌拜就会像捏死一只苍蝇一样把她处死!她是不是应该回答: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记得了、一辈子也不会想起有过今天?……他能够满意吗?他会放心吗?他肯饶过玛尔赛吗?

玛尔赛果断地摇摇头,仿佛摇去心中的杂念,一口气说出来:“奴才看见一位满洲最了不起的巴图鲁,穿戴着最不合身儿的衣帽!”

鳌拜的浓眉惊讶地高高扬起,抓住她头发的手立刻松开,追问道:“为什么不合身儿?”

“因为他是大忠臣。因为他不姓爱新觉罗氏。”

鳌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踏在她腿上的穿着沉重朝靴的脚也收回来了,眼睛里的杀气顿时消了大半,说:“你想他穿戴什么最合身儿?”

“他秉承先帝遗诏,摄政辅政,天下共尊。否则,八旗将合力而攻,他一生英名将付流水……”

鳌拜突然笑了。像所有生性冷峻严酷、很少有笑容的人那样,笑得冷涩生硬,但却是真正地笑了:“玛尔赛,你对我真是忠心耿耿!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他就手扶起了宠姬,又添了一句:“如果你说谎,讲你什么也没看见,我的刀早就进去了!”他抹了抹尖刀的刀刃,把它小心地插进靴筒。

玛尔赛心里翻腾着极复杂的感情。面前这个男人,真叫她又恨又爱又怕又怜,一眼瞅见他鬓边的星星白发,说不出满腔的难受滋味,委屈万分,眼圈儿一红,差点儿掉泪。但玛尔赛是个聪明人,知道生死攸关,不是撒娇的时候,便拚命咬住嘴唇,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使劲咽下肚,直憋得胸口一阵阵疼痛、一阵阵发闷,几乎晕过去。

“来,把头发挽上、衣裳扣好,咱们坐着说话。”鳌拜先在南炕盘腿坐下,等玛尔赛在他面前坐定以后,才捻着坚硬的胡须,长叹一声,说:“玛尔赛,依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

他的桀骜消失殆尽,第一次变得忧伤,这和他的形貌极不相称,仿佛熊罴长了一双兔子眼,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玛尔赛轻声问:“主子有什么难处?奴才愿为主子分忧解愁。”

鳌拜一伸胳膊,像挽一棵纤弱的灯芯草似的,把玛尔赛揽坐在自己怀中,心绪烦乱地说:“我哪里会有异心呢?……实在是当今这个孩子不听话,凡事自作知识。唉,我怕他又要走他父亲的老路,弄得天下大乱,满洲人人怨愤!况且,这人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年开门就翻出那个汤若望的天算案!按说这几年杨光先那个老东西也不争气,该踢开,可这到底是我经管的案子,就不留一点情分?……弄得我在朝野大丢脸面!嘿!……他愤愤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向玛尔赛细细讲起今年以来的种种不顺心。末了,他问:“玛尔赛,天下只有你一个是真心对我好,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题目太重大了,问得玛尔赛头昏目眩、心惊胆战。但在经历了刚才那样的惊吓以后,这已经不足以搅乱她的神智,白亮的小牙齿咬着红润的嘴唇,凝思片刻,说:“他对你到底有没有歹意?”

“这可怎么说呢?平日纯是一团孩子气。不过,有时候又有些味道不对、眼神古怪。前几天公然教训我,倒是头一回。这些天生病在家,他天天遣太医来诊视送药,对其他大臣从没有这般尽心……可是,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他亲临探病!……”

这一席数次转折的话,令玛尔赛揣摩了半天,终于点头说:“这就是了。若他肯御驾亲临,便有致歉的意思,你自应竭尽忠诚、辅佐他成人。如果他不来……”

鳌拜皱紧眉头,定定地望住玛尔赛。不料玛尔赛目光一闪,嫣然一笑,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爷,曹孟德不是英雄么?伊尹不是圣人么?”

鳌拜浑身猛地一哆嗦,眼睛里“刷”的闪出一道雪亮的光芒。当初为女婿兰布进封亲王时心头那一缕隐秘的念头,此刻蓦然展开,明亮如火!不是么?曹操胁迫献帝迁都许昌,伊尹放逐乱商汤国法的国主太甲,曹操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伊尹得以维护商汤旧制旧法。英雄、贤人万古留名!何况他手头现备着言听计从、倚丈人如泰山的敬谨亲王兰布!……

鳌拜目光冷静了,沉吟片刻,道:“说得对!英雄也好,贤臣也罢,总不能容忍败家子!另扶一个最是上策。……只要听话,遵先皇遗诏就好。”

玛尔赛不由好奇地问一句:“那么主子拿这一个怎么办呢?”

鳌拜脸一沉,冷冷地说:“这是你能问的事么?多嘴!”

他的喜怒无常,玛尔赛已经见惯,平日闺房之中他都是这样阴晴难测,何况这样的大事?她只能缄默不语。

院门外一名管事叩云板禀告:班大学士请见,已在大门外下马。

鳌拜吩咐请到小院来相见。玛尔赛连忙跳起身替鳌拜更衣,捡起满地散落的东珠,便急忙退了出去。班布尔善跟脚进了小院。管事打开一重重门帘,班布尔善一直进了卧室。

“鳌公,请作准备,午后皇上将御驾亲临,探病问候。”班-布尔善边说边擦汗。

“皇上真的要来?”鳌拜追问,“臣下怎么敢当!”

“是皇上差我来说知你的。皇上还嘱咐,御驾到时,鳌公不必拘礼铺张,安心静养为是。”

“皇恩浩荡,鳌拜粉身难报!……”鳌拜嘴里说着惯常的例话,心神一时没着没落,十分恍惚。

班布尔善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奇怪,只当他真的病了,连忙说:“鳌公气色着实不好,还是早早躺上床等侯圣驾吧,兄弟这就进宫复命。”

见鳌拜没有话说,班布尔善施礼告辞,倒退几步便转身走开。刚走到卧室门口,忽听鳌拜叫道:“班布尔善!”

班布尔善赶忙回头,走到炕前,等鳌拜吩咐。鳌拜却面无表情,呆呆地说:“午后,你陪圣驾一同来吗?”

“是。兄弟一定来。”

“好。去吧。”鳌拜仍然呆着脸,挥了挥手。

班布尔善出卧室、出正房,刚跨出门槛,听得里面鳌拜又在叫:“班布尔善!”

他不免感到惊异,却仍是十分顺从地回到鳌拜身边:“鳌公,还有什么吩咐?”

鳖拜倏然改变,仿佛揭去了刚才的木呆呆的面具,眼睛比刀子还锐利,细细地从头到脚地审视着班布尔善。班布尔善此时只觉得自己的皮肉似乎被这目光剥刮得一干二净,冰凉的冷气直透骨髓。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口吃着说:“鳌公,你,你……”

“班布尔善,你一向说你对我忠心耿耿,到死不变。可是?”

“鳌公!”班布尔善慷慨地昂起了头:“你至今还信不过我?我已经多少次对天发誓,若有三心二意,天地不容,夺算凶诛!”

“好。去吧。记住你的话!”鳌拜一点头,目光移开了。

班布尔善疑惑着,又不敢多问,匆匆走了,心里还在细细推敲鳌公的古怪举动。

鳌拜召来兄弟子侄,布置接驾事务后,遣开众人,单独留下穆里玛、塞本得父子。

这父子俩等了半天,不见鳌拜开口,抬头一望,都有些吃惊:鳌拜眼睛血红,闪着暴戾的、几乎是疯狂的光芒,但容色又十分憔悴苍老,两者的不协调,犹如一个垂死的老乞丐手拿着一把宝刀。

“伯父!请示下……”塞本得拱手提提醒。

“好。你们听好尸鳌拜深深吸了口气,下了决心,“皇上对我已有猜忌疑虑之心,今日探病,祸福难料。此人若不是我鳌拜尽心尽力扶持辅佐,哪有今天?就是大清江山,若不是我鳌拜、若不是咱们一家流血拚杀做顶梁柱,也没有今天!他若不仁不义,难道我束手就擒?”

塞本得吓得上牙打下牙,说不出话。穆里玛瞪了儿子一眼,骂道:“孬种!”转脸向着鳌拜:“大哥,你尽管吩咐!”

“召集家将,备好甲胄马匹弓箭刀枪,全力提防。一旦有变,立刻出手,必须叫他出不得府门半步!”

穆里玛领命:“大哥尽管放心!”

“塞本得立即去与镶黄旗图必泰、正黄旗阿南达等相知都统副都统说明,各领亲信兵马待命,一旦有变,也好接应!”

“遵命!”

穆里玛父子俩匆匆离去,小院卧室里只有鳌拜一个人了。

周围一片肃静,心中百念丛生。鳌拜在卧室里来回走动着,像一只铁笼里的猛虎。最后,他拔出了靴筒里的尖刀,凝视了许久许久,刀光映着月光,月光凝着刀光,都那么寒光闪闪,又亮又冷,杀气逼人……

未正二刻,御驾亲到鳌拜宅门,几百名护军亲兵把门前宽阔的空场子填得满满当当。御前侍卫开路,豹尾班随后,拥着玄烨在大门前停辇。陪同皇上的内大臣噶布喇、噶都、巴尔秦、大学士班布尔善以及佟国维、索额图等头等侍卫先下了马,鳌拜的三个兄弟巴哈、卓布泰、穆里玛领着那摩佛、苏尔马等子侄辈在大门外跪接。

穆里玛叩拜道:“鳌拜有病不能起身,特命奴才等代接圣驾,皇上吉祥!”

玄烨下辇,穆里玛在前引路,侍卫和内大臣前呼后拥,不多时便走进鳌拜静养的小院。玄烨在廊子里停了步,对着蓊郁清幽的庭院、娇艳含笑的海棠静静地看了看,微微一笑,对穆里玛说:“多清静!养病就要在这样的地方才好尸说着迈步跨进了门槛。

鳌拜满面病容,躺在床上,看上去十分虚弱。见玄烨进来,便揭开锦被挣扎着跪倒在床上,叩头道:“老臣贱病,怎敢累皇上圣驾亲临!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玄烨笑容满面地说:“卿傅快躺下吧,不必拘礼。”说着,他坦然在鳌拜床头的椅子上落座。索额图、佟国维、费耀色、和托、尚之信等御前侍卫环侍左右,穆里玛陪同班布尔善和内大臣佟国纲,噶都、巴尔泰等侍立在床的另一头。

“卿傅果然容色不佳,”玄烨仔细看看鳌拜,“这几日太医回禀都说卿傅大有起色,看来并非如此,太医也是庸医!”

鳌拜脸色灰败,勉强答道:“老臣近日确实见好了……”

玄烨道:“卿傅数日不在朝,朕如少了臂膀,着实有些吃力。朝中事务,实在少卿傅不得呢!”

鳌拜脸上忽地涌上红潮,又忽地变得煞白,不住用眼角打量周围情势,心中暗暗盘算:门外门口想必站满了侍卫,噶布喇拳术精奇,巴尔泰是满洲有名的力士,穆里玛可不是他们两人的对手;班布尔善是个书生,不中用;而自己呢?能不能招架住佟国维、索额图这五个御前侍卫呢?隐隐约约,皇上的话在耳边浮动,是什么意思?“朝中事务,实在少卿傅不得呢!”这不就是来致歉意的吗?……鳌拜斜眼对床头褥角扫了几回,下不了决心,嘴里含糊应道:“皇上恩典,老臣粉身碎骨不得报答……”

“费耀色,把药品赐给鳌大臣。”玄烨对费耀色一点头,费耀色上前一步,捧出两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打开来给鳌拜看。一盒是一对非常齐整的新鲜鹿茸,一盒中装着一只雪白的、极像人形的重逾半斤的人参。鳌拜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这样珍贵的参,一时心里感动,又趴在枕上向玄烨叩头谢恩。玄烨笑道:“卿傅于朝廷有大功,些须微物何足挂齿,不能酬卿傅辛劳之万一啊!”

鳌拜恭接两盒赐药,转交给穆里玛收起。穆里玛正想退下,玄烨叫住他:“穆里玛,朕近日正有件要事委你去办。”

穆里玛连忙跪下:“皇上吩咐。”

“清明节在即,朕要遣大臣往祭永陵、福陵、昭陵、孝陵。讨此要差的大臣甚多,终不及你去妥当。你意如何?”

穆里玛大喜,连连叩头;“奴才谢皇上恩典!”

在京师做官当都统,虽然尊贵威风,实利却极少。“要想肥得快,时时谋外差”。往奉天祭陵,穆里玛便是钦差,一来一往,户部支放祭费、沿途迎送馈赠,可比在京供职那点子收入丰厚数十倍!况且他是鳌拜的兄弟,更得锦上添花!穆里玛喜形于色,嘴都合不拢了。

鳌拜心里的犹豫一点也遮掩不住,显得那么心神不定、惴惴不安。费耀色一进屋就不错眼神地暗暗盯住了他。见他不住地从眼角偷觑褥边,一只手也有意无意地总向那个地方摸索,要不就放在褥上,指尖却不时轻轻颤抖,费耀色立刻断定,那儿,锦褥底下,定有名堂!

那边穆里玛叩谢方罢,费耀色瞥见鳌拜脸色突变,一股暴戾残酷突然从眉目间涌出,面孔霎时铁青,他老筋暴起的右手,像一条阴险的多头毒蛇,慢慢地、坚决地向那处要害地方伸过去、伸过去……

费耀色一个箭步冲上前,正挡在鳌拜与皇上之间,猛地一掀,锦褥揭开,一柄抽出半截的带鞘短刀赫然在目!刀锋如同映着日月,闪着凛冽的寒光!

满屋子人一下子都惊住了,另四名御前侍卫同时冲向前!那边佟国纲和巴尔泰一起拔出了腰刀!穆里玛目瞪口呆,班布尔善浑身哆嗦。鳌拜面如死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但一双醋钵大的拳头紧紧握住,骨节“喀叭”作响,浓眉在剧烈地耸动。刹那间,这一切都映人玄烨眼中,趁着众人惊呆的一瞬,他动作比谁都快,闪电一般把那柄宝刀连刀带鞘夺在手中,刷的一声,抽刀出鞘!

顿时,屋内静得没了声音,只有重浊的呼吸在此起彼伏,只要有一星儿火点儿,立刻就会引起大爆炸!炸毁的不只是鳌拜或皇上,也不只是京师直隶,刚刚安定下来的大清帝国又要混乱,刚刚从战乱中存活下来的万民,又将跌人战乱的火坑!……

玄烨此时惊人地冷静、清醒,他谁都不看,全神贯注于这柄锐利无比又华贵耀眼的短刀。伸手试了试刀刃,又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刀鞘,那上面用米珠和红蓝宝石绿翡翠镶嵌成美丽的福寿花纹,精美珍贵,价值连城。他赞叹不已地说:“卿傅,这把短刀可真是无价之宝哇!祖上传下来的吧?”

鳌拜心里一阵迷糊,口里含混地咕哝说:“嗯,正是……”

玄烨明净澄澈的眸子回视索额图他们一眼,说:“你们也来开开眼界,可曾见过这样的好刀?”

索额图他们几个御前侍卫只得退了回去,互相交换了几道目光,又来观赏这把了不起的短刀。索额图很快明白了玄烨的用心,凑趣道:“禀皇上,这刀天下无双!”

穆里玛强笑着,结结巴巴地说:“这刀,刀,确是祖上遗下的……宝刀。我大哥他,他……早就有意……拿它献给皇上,怕皇上不赏脸,今天……”

鳌拜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接着顿首道:“皇上恩典,天高地厚,奴才们献上家传宝刀,求皇上赏脸,奴才阖家老小感激不尽!”

玄烨笑道:“朕可是爱刀如命的,卿傅真的肯献,朕可就真的带走了,卿傅可不要心疼啊?”

鳌拜、穆里玛连连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气氛眼看着和缓下来,不料直性子的内大臣巴尔泰却厉声喝道:“禀皇上!带刀见君,不能无罪!”

一句话,众人脸上又变了颜色!鳌拜和穆里玛红头涨脑、欲辩无词;侍卫们又都虎视眈眈,松下来的弦忽地又绷紧了。

玄烨一挥手,笑道:“刀不离身,是咱们满洲人的勇武习俗,有什么可怪的?况且卿傅原有贡献宝刀的美意,更是情理之中嘛!不要胡乱猜疑。”

随后,玄烨没事儿人似的,和鳌拜商议察哈尔蒙古亲王阿布鼐无藩臣礼的事情。鳌拜慢慢定下心,出了几个主意,提议派内大臣往察哈尔蒙古审理此事。玄烨让他提人选,他提了三名:遏必隆、,佟国纲、噶布喇,请皇上点定。

玄烨想了想,说:“佟国纲乃汉军旗人,往察哈尔不妥;遏必隆是辅政大臣,朝中政事他怎可离开?……”

穆里玛在旁边插了一嘴:“大哥,差巴哈去吧!”

“巴哈?……”鳌拜皱皱眉头,没接碴儿。

玄烨却如茅塞顿开的样子,高兴地说:“正是哩,我怎么把巴哈忘了呢?巴哈既是内大臣,又是皇亲,还是卿傅的兄弟,到了察哈尔定能压住阵脚。你看如何?”

“就依皇上。”鳌拜只得点头。

又议了几件事,玄烨站起身:“卿傅多多保重,安心静养,朕随时差人来问候,有要事自会命班布尔善来与卿傅商议。朕去了。”

鳌拜忙跪在床头叩送圣驾。脚步声、说笑声、衣袍“窸窣”声、刀剑铿锵声,像一团沉重的黄云,从卧室里飘出去,飘远了。小庭院里恢复了寂静。

鳌拜猛地摊开手脚往床上一躺,顿时觉得四肢软绵,想动一动手指头都没有力气,从里到外,好几层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也懒得叫人来换。但他的头脑很清楚,今天经历的每一幕都能清晰地重演。他仔细想过一遍后,大惑不解:他已布置了家将、联络了心腹亲信,足以对付随驾护卫的几百人马,要紧关头,自己为什么软了,下不去手了?莫非感念他幼时对自己的那段依恋敬佩之情?……这小皇帝究竟是孩子气盛,还是心机深沉?……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小模小样儿的!他对我鳌拜依然信赖敬重,丝毫不疑!只要他听话,又何必费手费脚地再把兰布推上去?……

此刻,鳌拜发现,自己深心里,其实还是很疼爱这个“忘年交”的小友的……

已是深夜,九衢寂静。猛然一阵凌乱细碎的马蹄声从金鳌玉蛛桥上掠过,一小队人马,趁着朦胧的月色,急匆匆地向紫禁城驰去。一道道街禁栅栏为他们迅速打开,毫无阻滞,因为前面领路的一位太监腰里别着刻了金龙的圣旨牌。

领路太监是翊坤宫马总管,他方才往辅政大臣、太师遏必隆家中传太皇太后懿旨:因遏必隆之女、翊坤宫昭妃钮枯禄氏病危,宣遏必隆夫妇立即进宫探视。遏必隆夫妇登时慌了,又急又痛,立刻上马。遏必隆夫人一向出门是坐轿的,此时也顾不得了,一路上不住地向马总管打听女儿的病况,马总管言语支吾不肯明说,大约是怕当妈的吃不消。遏必隆夫人无奈,只有拚命抽打坐下骏马跑得飞快,使那些镇日走马练射的护卫们都追得气喘吁吁。

在西华门下了马,宫里有人提了翊坤宫的灯笼来接,遏府的护卫家将都被留在西华门外,遏必隆夫妇随着接引太监往北而行。淡淡的月色,把九重宫阙涂染得琼楼玉宇一般,既雄伟又神秘。他们惦记着女儿的安危,无心多看,只觉得脚下的路长得令人心焦,一会儿过石桥,一会儿走石径,穿一道门,又一道门,早就弄不清东南西北了。最后,来到一座三扇大红门的白玉台阶上。遏必隆猛地发现门边那一双黝暗而又神秘飞扬的青铜麒麟,心里蓦然一惊:这不是慈宁宫门么?

不容遏必隆多想,夫妻俩已被引进西偏殿。殿内宫灯辉煌,台烛明亮,太监宫女一排排地垂手侍立,宝座上一位便装贵妇正在灯下看书,不是太皇太后又是谁?

遏必隆夫妇连忙跪拜请安。太皇太后微微点头,苏麻喇姑上前对遏必隆夫人轻轻说道:“随我来。”遏必隆夫人连忙站起来跟着她缓缓走进北边的次间里去了。

太皇太后说:“赐座。”

太监们捧出绣墩,遏必隆称谢坐定。

太皇太后又说:“下去。”

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出,宽阔的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后和遏必隆了。遏必隆心头惴惴不安,他觉出气氛异常,可又不知底里,更不敢开口发问。

“遏必隆,翊坤宫昭妃不过偶感风寒,没有大病,你不必担心。”太皇太后的声音和悦又安祥,遏必隆心里更加慌张:昭妃没有重病,那么深夜宣召人宫可就非同小可了!……听老佛爷口气并无恶意,遏必隆连忙答道:“奴才不敢。”

太皇太后的语调更柔和了:“去了君臣礼数,咱们是亲家,你不必这么拘谨。”

“是,是。”

“论起亲戚之情,恐怕满朝里没有人比你们钮祜禄氏跟皇家更亲,对吧?”

“是,是。”

“你的父亲宏毅公额劝;都,先后娶了我们皇家的两位格格,一位是太祖皇帝的族妹,一位便是你的母亲、我的小姑子和硕公主。太祖皇帝的四公主下嫁你八哥图尔格,五公主下嫁你二哥达启;你的亲姐姐又跟我称姐妹,嫁了太宗皇帝为元妃;如今咱们又攀了亲。要说世代姻亲,可真一点儿不虚啊!”

“是,是!”遏必隆第三次同样地回答,心里纳闷儿,半夜三更召他人宫,就为了说这个?

太皇太后赞叹地说:“镶黄旗钮祜禄氏一族,对大清、对皇家忠心耿耿、忠勇忘身。你们家老四.、老五、老七、老十五都在征中战死,老六彻尔格、老八图尔格、老十伊尔登、老十一超哈尔,还有你最幼的老十六遏必隆,都是开疆拓土、有始有终的战将功臣。最难忘宏毅公额亦都公忠体国,第二子达启恃宠而骄、遇诸皇子无礼,宏毅公竟覆被抽刃、亲手斩除!大义灭亲,为国深忧,何人能及!……”

“奴才祖孙父子兄弟,受皇家厚恩,荣宠无比,世世代代,没齿不忘。唯以忠心,仰答天恩。”遏必隆郑重回答。

“我知你不会有异心,所以连夜召你来,事先通个消息。”

遏必隆大惊。“异心”二字,向来是自称忠臣的人最忌讳、最害怕的,他立刻下位跪倒,连忙叩头说:“奴才一片忠心可以对天!如有二意,雷殛毙命!”

“唉,何必下这样的狠咒呢!”太皇太后的语调渐渐透出严峻,“要是有人意图谋害皇上呢?”

“奴才立刻拿了他来千刀万剐!”

“要是此人势力比你大呢?”

遏必隆脸色刷地煞白,但仍然坚决地说:“奴才拼了老命不要,保皇除逆!”

太皇太后微笑着点点头,从案头拿起一把短刀交给他:“你看看,认识吗?”

遏必隆无须细看,华丽的珠宝纹饰他太熟悉了!刹那间,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难道是鳌公?……”

“什么鳌公!是个罪大恶极谋逆之人!”太皇太后愤然说着,轻轻一击掌,门外太监领进一名年轻的一品武官。遏必隆定睛一看,正是他十哥伊尔登的儿子、内大臣噶都。

噶都跪拜请安后,太皇太后道:“噶都,将你今日陪皇上探视鳌拜的详情说给你叔父听。”

噶都满脸激愤,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惊得遏必隆出了一身冷汗。他还没来得及表态,太皇太后又拍拍手,北次间的门开了,苏麻喇姑领着遏必隆的夫人和女儿走了出来。母女俩都眼睛通红,一起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遏必隆夫人呜咽着说:“老佛爷只管吩咐,要我们全家做什么都行,只要保住皇上安泰,死也情愿!”

昭妃望着父亲,期望地喊了一声:“阿玛!……”

遏必隆连忙跪倒:“老佛爷,遏必隆为保皇上,万死不辞!”

太皇太后微微笑了:“我知道你们家世代忠良。只是遏必隆生性软弱,这些年多被鳌拜挟制,不能解脱,或许对他有几分畏惧,所以特地宣召进宫,晓以君臣大义,实在也顾念你的身家性命和女儿终身。其实我要你做的,并不需要死,也不必去拚,但要多受些委屈……”

遏必隆难得有如此坚决的口吻:“死都不怕,委屈还有什么受不得的?老祖宗尽管放心!”

“好。此事关系重大,鳌拜权倾朝野、耳目众多,必须格外谨慎。遏夫人就不必回去了,留在翊坤宫与昭妃同住,遏必隆回府也好说明今晚宣召情由……”

遏必隆心下一怔:这固然可以向外证实昭妃病危的消息,可也在宫里留下了一对人质!……他哪里敢把这想法透露在脸上,慌忙转向另一件他最关心的事:“老佛爷,皇上英睿机智沉着,实在是圣明天子啊!圣明天子百灵呵护!”

“承你夸奖。”太皇太后笑得很舒泰,十足像个爱听人赞美自家孙子的得意的老祖母,“此后的事,如何准备如何办,他会细细跟你商议。”

“皇上现在哪里?皇上可安好?”遏必隆紧接着问。

“哦,他来了尸太皇太后一双笑眼投向南次间,那儿珠帘一挑,一位身穿绣金龙袍、腰系玉带、头戴红绒结便帽的少年天子,神气完足、双目炯炯、器宇轩昂,从容不迫地走出来。遏必隆一家四口不由得一起跪倒,叩头请安道:“皇上吉祥!”

玄烨看看祖母,又望望遏必隆一家,和悦地说:“起来吧。

遏大臣随我往乾清宫,再仔细推敲推敲。”停了片刻,他半感慨半顽皮地看看人们额头上的汗珠,说:“想想也好笑,今天,连朕在内,不知有多少人惊出一身冷汗哪!”



“老爷,您推窗瞧瞧!”老仆喃喃地说,显然很惊奇。

龚鼎孳放下书,顺手推开舱窗,一股新鲜清凉的风,带着盎然的春意,带着滋润的水气冲了进来。太阳照着粼粼波面,反射出的强光照进舱房,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高高的运河堤岸上,生机蓬勃的柳树青翠一片,犹如两道绿墙,树下络绎不绝地站着许多百姓,男女老少,人人手中擎香,缭绕的烟云被轻风吹散,香味直扑进舱里来了。还不时听得有细乐吹打夹杂其间。

龚鼎孳暗暗沉吟:自己一路北上,为了免去官场迎送的繁琐,一直呆在船上,大镇大市不拜客,小村小港才下去散散心。船上又去了所有威风凛凛的衔牌仪从,完全像一只普通客船,不曾惊动任何人。这些夹河焚香的百姓不可能是来迎接自己。那么他们在等什么人?是哪个青天大老爷,受到百姓这样的爱戴?……

岸上焚香等候的人真多!向前看、向后望,人群和柳丛相始终,都看不到尽头。仔细观察,发现人们都向北方翘首远望。来人会是谁呢?

一片欢呼声中,锣鼓声响、细乐悠扬,扶老携幼的两岸百姓跪倒了,高举着线香。站在船头的龚鼎孳看到,一只大型官船远远地迎面驶来,船头船尾仪从如云,舷左舷右插了十多块衔名牌和回避肃静牌,舱门口一左一右悬了两只巨大的红纱灯,灯上几个扁平的黑字:钦差大臣、户部尚书王。龚鼎孳心里奇怪:难道会是王宏祚?他不是已被革职了吗?……

“孝升!是你吗?怎么现在才回来?”官船上竟传来王宏祚沙哑的喊声:“喂,船停一停!”

两船相并,搭好跳板,龚鼎孳上了王宏祚船,两人在船头握手言欢、互道温寒。王宏祚翎顶补服,龚鼎孳便帽青衫,但都是一派文人气度,很是儒雅潇洒。

他们两人都是前明崇祯三年的举人。龚鼎孳后来中了进士,人都察院为给事中;王宏祚却因强习掌故、精于算术的特长,直接由知州迁户部郎中,成为户部中精明能干、清楚事理的年轻官员。顺治初,二人又都降清。龚鼎孳数年沉浮,王宏祚却因熟悉部务,一直在户部供职。两人殊途同归,都升到了六部尚书的高位。由于境遇相同、心思相近,两人最是莫逆。但他们是汉官,朝廷又最忌官员们结党营私,所以在京师他们来往不算密切,只不过私心里一直相互引为知己。如今在这里相遇,自是喜出望外。

龚鼎孳请假送顾夫人灵柩回祖坟安葬,离京已三个多月了,许多朝中大事只能从邸抄上知道个大概,极希望了解内情。见了王宏祚,哪里肯轻易放过?王宏祚告诉龚鼎孳,自己是奉旨往直隶省撤废藩田变价差、还田于民的。

“哦!”龚鼎孳恍然大悟,指着两岸张乐焚香夹河十数里迎接的百姓们说:“他们是在迎候你?”

王宏祚叹道:“正是呢!皇上还田于民,此举真一大德政!我出京后刚办理了两处废藩田事务,风声便传开了。之后,不论我走到哪里,百姓们都这样焚香跪道相迎!其实,我们做臣子的办事而已,还是皇上英明啊!……今日到临清,将旧临清王藩田藩产办妥,便要回京复旨。孝升何不再延误几天,随我临清一行?事后结伴回京,岂不是好?”

龚鼎孳假期未满,原想到杨柳青、天津盘桓几日的,此时便欣然同意。于是两条大船一前一后,向南往临清驶去。

晚饭已开在临清钦差行辕的花厅里了。两个老朋友一杯又一杯地对酌,很是欢洽。斜阳透过窗棂照着他们:一样的蓝衫、一样花白的双鬓、一样布满皱纹的眼角,两人都留着唇髭。只是龚鼎孳显得消瘦,而且容色发暗,不能与白白胖胖的王宏祚相比。王宏祚看了老友一眼,叹道:“孝升,你此番回乡,憔悴潘郎,见老了。”

龚鼎孳端着酒杯,怅然道:“江湖十年老尽少年心!何况已沉浮三十载?横波一去,我已死了一半。所余一半,只想做几件积德的事,以补前愆,以了余生……”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

“孝升何颓唐如此?以兄之高才,遇汲汲求贤之英主,正可一层昔日抱负嘛!”

“唉,老了!”

“不然!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如今皇上励精图治,今年以来屡有举措。先就拈出天算案,罢杨光先、任南怀仁;巡视京畿,革斥贪官污吏无能之辈;如今又撤废藩田变价之议,还田于民。当初天算案起,你不是还替汤若望暗中使力的吗?如今时势转换,你反倒气馁了?”

“皇上聪明天纵,自不待言;这些举措也颇得人心。不过,只革斥杨光先,为何不为汤若望平反?只将废藩田分给原种之人,为何不严禁圈地圈田?再说,这都是趁他告病在家不上朝之机才敢动作,可见……唉,也不知皇上是碍着他的面子,还是畏惧他的势力。总而言之,皇上终究是少帝,年少啊!……”

王宏祚默然。他在皇上与辅臣之间做了一回直接的筹码。鳌党把他打倒,皇上将他扶起,除了死心塌地跟定皇上,他没有第二条路,不像龚鼎孳有犹豫和选择的余地。他想了想,说:“孝升所虑不无道理。弟以为皇上虽幼,却极是成算在胸。汤若望平反想来不远,圈地之禁皇上也早有意。前年因黄、白两旗圈换土地,致使各处田庄人心浮动、逃人剧增,米粮几乎无收;去年又春旱秋涝,八旗尽靠漕粮度日。两年歉收,满洲人家对圈地也觉沮丧。若不是鳌大臣阻奏,圈地之禁早就下了。”

“如何?有此人作梗,能成何事?……看来回复先皇帝制度,只有等到此人归天之日了!……”

前院传来一片喧哗。王宏祚立命老仆去看。他回来禀告说,有一名士人闯辕门告状,被军士阻拦,正在争吵。因为王宏祚有过吩咐,手下人都不敢随意动棍动鞭,只把他推来推去,他却执意不肯离开。

王宏祚放下酒杯:“孝升,我们去见识见识,是个什么样的士子!”

门前诸仆从见主人竟亲自来了,连忙闪开,并参差不齐地喝道:“大人出来了!还不上前跪拜!”

那人果然文士打扮,一领蓝灰色长衫,头顶黑缎瓜皮帽,颏下疏疏的长须已经灰白,说他士子未免抬爱了,因为看面貌他不比王宏祚、龚鼎孳年轻。不过此人腰板直身架适中,最是一双眼睛顾盼有神,毫无年老的迟滞。这双眼睛轮流在两位官员身上停留片刻,便很快上前,深深一揖之后,跪拜下去,口中称道:“小民给王大人,龚大人叩头请安!”

众人惊异不已。一来此人的礼节颇怪:见面一揖,是江南士人的习俗;而他这请安叩头,又是地道的满洲礼儿!二来,他竟能一见面就呼出二位大人的姓氏!

王宏祚打量着他,缓缓说:“本部堂乃钦差办事,不理.民词,有什么诉状,可往地方有司投递。”

那人拱手道;“王大人受命办理还田事务,救活直隶百姓无数,当得沿途百姓焚香迎接、欢声雷动。小民所诉,正是废藩田变价之事,不找王大人又去找谁?”

王宏祚沉吟片刻,说:“你有诉状么?”

“这有何难!请赐给笔砚纸张,小民可以立就!”

龚鼎孳一向对不得志文人深怀恻隐之心,当下命入取来纸笔。那人接过就要写状。

“且慢。”龚鼎孳略一抬手,“我看你文士装束,外相倒好,不知内才如何,愿意当面一试么?”

那人笑道:“久闻龚大人负土林之望,汲引英俊如不及。今日亲见,果然不虚。学生愿领教,请大人出题。”

龚鼎孳微微点头,捻着胡须略一沉吟,道:“去秋在京师,我写了半首咏雁诗,一直不得佳句完篇。且看你的文才,能不能续得完满。”说罢,他背手吟道:“只只衔芦背晓霜,昼随鸳鸯立寒塘。”

那人在两名仆从张着的宣纸上听写这两句。王宏祚和龚鼎孳眼随他笔端运走如飞,好潇洒的草书!写完“寒塘”二字,笔头略停,跟着如行云流水接了下去:“晚来渔棹惊飞去,书破遥天字一行。”

“好尸龚鼎孳喝彩,“多半年来,我搜尽诗肠皆不得,你却举重若轻、一气呵成!负才如此,岂可使不成名耶?懋自,你看如何?”

王宏祚也叹赏再三,说:“难得难得,诗书双绝!……姓氏籍贯可赐教否?”

“小民住在京师,姓吕名之悦……”

“笑翁尸龚鼎孳又惊又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我曾有数面之缘啊!这些年下来,竟认木出了!真所谓老眼昏花呀!”

“难得龚大人还记得小民!拔救之恩,终生难忘!”

“那么,你便是京师书画装裱行家、人称笑翁的名士吕先生了?”王宏祚也注目吕之悦,不胜惊奇。

“不敢当,叫二位大人笑话。”吕之悦逊谢不已。他自己当然知道,他不但是有名的字画裱糊行主人,还以篆书和青绿山水著名于时。因为近年下笔少,他的字画在京师还很贵重哩。

王宏祚笑道:“你也不必写诉状了,且说说缘由吧。”

吕之悦正色道:“二位大人想必早已知道,前明临清王田产分散于临清镇四方。如今一半在直隶,一半在山东?”

王宏祚点点头。

“如今大人奉旨出行,将户部原派往直隶省各处办理废藩田变价的官员尽撤,又把田地归还原种农人。直隶百姓自然感激不尽,山东百姓望眼欲穿哪!……”

王宏祚面有难色:“下官奉旨,只办理直隶境内之事,山东嘛……”

吕之悦道:“大人,同是前明临清王藩产,只因尺寸之隔,顿成天渊之别,山东百姓困苦就不过问了?况且户部派往山东的吏员,在那里暴虐百姓,强迫人家变价买田,无钱买田之家意欲逃荒他乡,竟被户部吏员拿了去下狱!如此办理,岂不要激出变乱?”

王宏祚吃惊道:“有这等事?在什么地方?”

“临清以南十数里。小民到此访友,正遇户部官员威逼,以至民怨沸腾。直隶还田的消息传到彼处,百姓更加怨愤。大人公忠体国,务必前往平息事端,安定民心为要。”

王宏祚皱着眉头,半天没有做声。龚鼎孳见他这样,也猜到他的难处,轻轻叹了口气。

吕之悦一双明睿的眼睛对二位大人打量一番,冷冷地笑了,双手一拱,微微躬腰,说:“小民无状,不识时务,搅扰了大人.的清兴。直隶百姓有福,山东百姓同为大清臣民,偏偏灾星不退,可奈其何!小民告辞,恕罪恕罪!”一甩袖子,说走就走,果然一派清高不羁的名士风!

王宏祚一抬手:“请留步!且慢走。今日天晚,赶不到了。明晨一同前往,如何?”

吕之悦一笑:“王大人,龚大人,毕竟名不虚传!好!小人明日五更来辕门相候,领路起程。明日正是大人下属给百姓期限的最后一天尸说罢躬身一拜,回身走了。

王、龚二人望着吕之悦的背影,半天不说话。龚鼎孳后来低声问:“懋自,你当真要去管闲事?”

王宏祚沉下脸,点点头:“不得不管!”

“好吧!”龚鼎孳下了决心,“舍命陪君子!我也同去!”

王宏祚露出笑容,但没有改变他闷闷不乐的神情。二人一同回到花厅,待周围侍奉的仆从都不在眼跟前之时,龚鼎孳拿出吕之悦手书的咏雁诗,小声说:“懋自,你仔细看看这首诗,这笔字!”

王宏祚拿到灯下细细看了两遍,忽然惊诧地说:“你是说……?不错,果真不错!”

龚鼎孳不觉伸出大拇指:“有见识!有胆量!当世文人罕有其匹!”

东辛庄村口,气氛紧张已极,甲兵林立、战马如墙,把村民紧紧围在中央。高高的土台上,摆了几张桌子、摊着几本册簿,正中坐着一位面孔严厉、身胚强健的满大人。土台下跪着三个昨夜逃走的村民,一个个遍体鞭痕,像被捕获的猎物一般紧紧捆作一团。村民们挤成一堆,低着头,顽强地沉默着。

县吏站在土台上,扯着他难听的公鸭嗓,不知是第五遍还是第七遍地喊叫着:“大人已经格外开恩,给你们五天期限去各自筹款买地。现在上来缴银画押!银不足或无银的一律开欠据,两年还清。谁想赖帐、想逃走,这三个小子就是样儿!大清太平世界,哪里容得任意逃亡!……上来画押!上来画押呀!”

村民们无人响应。

“你们不要听信那些谣言,什么还田于民,全是假的!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儿!这前明废藩田产,乃是朝廷的产业,是满洲流血拚命挣来的,想白种?没门儿!”

“我们可年年缴纳钱粮的尸有人小声地反驳。

“可这地是朝廷的,你花钱了吗?”县吏怒冲冲地提高嗓门儿,回头讨好地看看满大人,再面向村民时已换上一副凶相,“你们这些下贱的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点儿颜色不知道厉害!来人!一个一个往上拖!”

同春也站在村民中。他原先是准备忍痛纳价买地的。直隶省还田于民的风声传来,他和几位情况相同的邻里议定:且等一等再说。不料官府竟来了这么一手,死活要钱,连另寻生路都不许,这使他非常愤慨!眼见差役冲进人群来拖人,他实在忍不住,大声说道:“买卖花生瓜子儿还要讲个公道自愿呢,何况买卖土地房产的大事?你说这房地是官家的,要卖,咱们买不起,不想买,还硬要人买么?天下哪有这个理儿!”

“就是嘛!我们不买还不行吗?”许多人附和,有的大声喊,有的小声嘀咕。

高台正中的满大人一直沉着脸注视着村民,此时一拍桌子,指定同春,大喝道:“妖言惑众!给我拿了!”

县里的差役和满大人的随从旗兵,由四面冲进人群。村民却挤挤挨挨,故意绊手绊脚,不让他们靠近同春。满大人看得冒火,叫道:“要造反哪!你们这些蛮子!忘了二十年前吃过的苦头啦?不顺从,就让你们再尝尝!弓箭手!上!”

一名骁骑校手拿一面三角旗朝四方连挥三下,围在远处的骑兵们一阵呐喊,向村民们合围逼近,从身上解下强弓,探手往箭壶中取出了长箭。冲进村民中的差役和旗兵纷纷要退出去。

同春急中生智,发声喊:“拖住他们,别放他们走掉!”

村民恍然大悟,立刻五人扯住一个官兵、三人围住一名差役,紧紧按定抱住,谁也不得脱身。这样一来,骑兵也就不敢轻易放箭了。偏偏这当口,村子里沸天震地,哭哭啼啼、又喊又叫地冲出一群老弱妇孺,梦姑抱着孩子跑在最前头,身边跟着小莹川,她们尖声叫着:“要死死在一起!……”

同春一看,急得跺脚,大喝道:“你给我回去!全回去!你们都疯啦!……”

梦姑真像是疯了,那一群母亲妻子和儿女也都像是疯了,直扑过来,要和亲人同死同生。满大人那里又是挥手一喝:“都给我拿下!”

骑兵们立刻驰马阻拦捉拿,人群登时大乱,哭喊惨叫,声震四野!被围的村民眼看着妻女被鞭笞、被扭打,眼看着鲜红的血从她们额头嘴角流下来,全都悲愤得大喊大叫。同春心中念头一闪:真不如当初跟了乔柏年造反上山!就这一条命,怎么死也是死,拚了!……

“镗镗镗镗!”村外一片锣声,敲得如急风一般,大路上一队人马裹着黄尘向东辛庄飞奔而来。官兵和村民刹那间静下来,一起扭头注视。

黄尘散开,急急奔来的,是钦差大臣的仪仗:顶马、清道、旗枪八骑、金黄棍二骑、圆金青扇二骑、回避牌四面、肃静牌四面、满文汉文衔名牌各两面,上写“钦差大臣户部尚书王”,一柄杏黄伞下、骑在通体红紫缨络的五花青骢马背上的,正是身穿二品官服的王宏祚。龚鼎孳身着便服,与吕之悦一左一右骑马跟随其后。停马村口,都跑得有些气喘。但一见这里剑拔弩张、犬牙交错的形势,再看看土台上暴跳如雷的满大人,他们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连忙下马。

一行人走近土台,满大人不情愿地下台来迎接钦差,王宏祚心里顿时犯了嘀咕。原来此人是户部满郎中巴图,职位虽在尚书侍郎之下,按本朝制度,汉官比满官低二品,所以满郎中与汉尚书同品,这位巴图又怎么肯把王宏祚这个革过职的汉尚书放在眼里?何况巴图是鳌拜、马尔赛的心腹,马尔赛死后,他是候补继任者之一。他肯下台相迎,无非看在“钦差”两个字的份儿上。

“巴大人,还没有回京么?”王宏祚笑着说,话里有话。

“差使没完,怎么能回去?你没看见这些刁民蛮子抗命犯上吗?”巴图满眼凶光,一举一动都竭力模仿着他的大靠山。

“这些百姓胆敢冒犯巴大人,真是罪该万死!”王宏祚皱着眉头向人群扫了一眼。

巴图毕竟性子直,听王宏祚这么一说,心里高兴,立刻介绍:“可不是!叫他们买田,他们偏不买;叫他们在欠据上画押,他们一个也不画,倒想逃走!鳌大人马大人早有旨意,一个也不准逃!逃走者全按逃人处置,决不宽容!”

王宏祚和他周围的人都听得悚然失惊,不由瞠目相视。王宏祚沉了一沉,试探着笑道:“皇上已有明谕,直隶省废藩田地,全都给与原种之人,停止变价……”

巴图不耐烦地一挥手:“这里是山东,不是直隶!”

王宏祚进一步说:“皇上有旨,户部所差办理废藩田变价事宜的吏员全部撤回,巴大人你?……”

巴图眉毛一竖:“鳌大人没有让我走,我就不走!”

王宏祚勉强笑着,放低声音:“皇上的圣旨,巴大人不肯听么?……”

巴图一急一窘,脸皮涨得赤红,眼睛瞪成一对铜铃,发火道:“你少拿这大话来压老子!谁不知道皇上还是个孩子,凡事要听鳌大人做主!……”

“巴大人,你这话说得可出格了!”龚鼎孳往前走了一步,义正辞严地说。巴图方才根本就不曾看他一眼,突见朝廷的兵部尚书站出来说话,倒也吓了一跳。龚鼎孳乘机对王宏祚说:“还是让差役兵丁先放了妇孺,村民们也会放开旗兵,然后问问百姓,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事情已经很清楚,龚鼎孳不过借此缓和紧张气氛而已。吕之悦指着人群中的柳同春说:“大人,那个穿紫布长衫的便是我朋友,最明事理,一问他便知底细……”

巴图直跳起来:“他是煽惑百姓抗命的反叛,决不能轻饶!你们这帮汉员跑这儿来,到底安的什么心?”

王宏祚脸一沉:“巴大人,你说话要有分寸!本部堂乃朝廷钦差,你违抗圣命、为非作歹,如今又血口喷人,你眼里还有朝廷,还有皇上吗?”

巴图气得哇哇直叫:“我不跟你们这些蛮子斗口罗嗦!鳌大人亲口应许可开杀戒,就拿他们都砍了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来人!把全庄子的男女老少都给我拿了!……王宏祚,龚鼎孳!有种跟我去见鳌大人!”

王宏祚也火了:“见就见,什么大不了?更得去见皇上!”

巴图跳起三尺高,刹那间一片混乱:巴图一手揪住王宏祚的前襟,一手抓着龚鼎孳的胳膊,口口声声回京找鳌大人评理;巴图的侍从冲进人群去抢他们的同伴;王宏祚龚鼎孳的仆从又要从八旗骑兵手下解救老弱妇孺,争夺、喊叫,这里哭那里骂,黄尘飞腾,马嘶人闹,喧嚣声直传出几里远,真不知如何收场了。

一名在村外守望的满丁跌跌撞撞地跑来,跪在巴图面前,气喘吁吁地喊道:“大人J不好啦!咱们给包围啦!”

“啊?”巴图又惊又恼,“什么人?”

“骑兵!都是骑兵!成百上千哪!……”

巴图展眼远望,脸色大变。王宏祚与龚鼎孳也惊诧不已。东辛庄四周,全副武装的满洲骑兵,穿梭般来往,把庄子围了水泄不通!看那旗号,部分是钦差的护军,多数竟是最精锐的前锋营骑队!众人惊愕中,粗壮的牛角号、长号阵阵吹响,数十人大声喝唱:

“王——爷——驾——到!”

人们立刻匍伏跪倒,头都不敢抬。一阵杂乱的马蹄响,十来骑骏马在村口停下,没有仪仗、不设顶马,但在曲柄绣龙杏黄伞下,那位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目光似电的人,不正是朝中最尊贵的安亲王岳乐吗?

权威就是权威,东辛庄村口犬牙交错的复杂形势立时解开:百姓一拨、王宏祚龚鼎孳他们一拨、巴图及县吏们又一拨,各归各位。岳乐三言两语就问明,了缘由,随后面不改色、神情威严地宣布:“皇上圣旨,各省废藩田产,均照直隶省办理,免其易价,改人民户,给与原种之人令其耕种,称为‘更名田’,从今以后,全照普通民田征粮!”

岳乐停了停。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不知是真还是梦。良久,一村民突然喊道:“吾皇万岁——!”

四处欢声跟着一起爆发,百姓们高叫着“万岁万万岁!”全都跪在尘埃中不住地叩头谢恩。

“至于易价银两,”岳乐继续说,“未征者一概免征;已征收在库者,准许抵次年及二、三年正赋!”

百姓们又是一片欢呼!人群中年岁最大的耄老,拄着拐杖,“哆里哆嗦”地说:“圣明天子在位,是小百姓的福气。咱们一村人可有活路啦!……”说着,他又费力地埋下那白发苍苍的脑袋,不住叩头。

同春直起腰,拱着手朗声说:“皇上圣明,这一道圣旨救活天下百姓无数!小民等感激不尽,要为皇上烧香添寿,求王爷恩准!”

兴奋的村民们跟着嚷成一片:“对呀,王爷开恩,容我们回去烧香来!”

“烧香添福添寿哇!”

“大清天子万寿无疆!……”

岳乐已认出同春和他身边的梦姑,微微一笑,点点头,又转向县吏,指着方才翻看过的册簿说:“你立刻将这些册簿改造,写明各人名下‘更名田’亩数,拿鱼鳞册对照,填上各田主姓名及应纳钱粮数,一会儿与田主当面对证无误,签字画押,再将更名田划分详情造册上报。明白了?”

县吏从没见过王爷的威风,这时更吓得浑身发抖,只会连连叩头。村民的欢呼声更高了。岳乐这才面向百姓,霁颜道:“百姓们知恩图报,心意可佳。只管去办吧,但不要忘了来更名田册上画押!”

村民们喜盈盈地你喊我叫、扶老携幼,很快就各自散开。片刻间,便听得村子里鞭炮“噼啪”作响,唢呐、锣鼓随着阵阵笑声飞向四方,家家户户大开门窗,一缕缕香烟飘散而出,在小巷里、在村头汇合,在绿树间萦绕,不多时,香雾便笼罩了东辛庄,似乎给这平原的小小村落平添了几分仙气。

岳乐还坐在土台的正位上处置后事。他严厉地盯着巴图,说:“巴图身为部院大臣,竟敢违抗圣旨、藐视皇上;又不听皇上训戒,借机勒索、生事害民,其罪难容!来人!押回济南,暂且囚禁候参!”

巴图脸色惨白,一道道汗水流下来,但心里不服,叩头道:“王爷开恩容禀!奴才所为,皆是鳌大人亲口……”

“嗯?”岳乐盯他一眼,目光亮得怕人,带着一股在这位儒雅的王爷身上不常见的虎威,周围的人都被慑住,巴图不敢再出声,低头随护卫出村而去。

岳乐笑着转向王宏祚龚鼎孳:“二位大人快快请起,受惊了。”

王宏祚拭去脸上的汗珠,笑道:“王爷来得正好,不然真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

龚鼎孳也说:“这巴图仗势胡为,要不是王爷驾到,还真拿他没办法哩!”

岳乐道:“这倒亏了王大人的亲随,他看势头不对,溜回临清来搬救兵。我也是刚到临清,闻讯赶来,实在是想到巴图不服管的。”王宏柞道:“王爷领了圣命南下么?”

“正是。”岳乐庄重地点点头,“皇上决意革旧图新,以仁政治天下。岳乐奉旨南下,一往绍兴代主祭大禹陵,二往扬州修史可法生祠,三往东狱代主祭泰岱。沿途办理两件要事,一是改各省废藩田为更名田;二是展宽海界,使四省濒海之民自由出界,及时开垦,给以牛种,蠲其租赋。……”

王宏祚和龚鼎孳老于官场应酬,轻易不动真情的,可是听了岳乐的话,竟都呆住,王宏祚说了一句:“皇上他……”便语音哽咽,再不能出声。龚鼎孳眼圈都红了,好半天才说:“皇上如此爱民,是大清之福、是天下之福啊!……”

吕之悦走上来,深深一揖:“王爷!得民心者得天下,确非虚话。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太平盛世也就不远了!”

岳乐一见是他,爽快地笑起来:“我说在京师几次差人找你不着,原来你果然跑这里来了!”

王宏祚颇有些惊奇:“原来王爷认识吕先生?”

岳乐笑道:“何止认识!不过这笑翁如同孙猴子,十多年来云里去雾里来,藏头藏尾的,难得找到他呢!”把众人说得笑起来。

“嘭!”“嘣!”

如雷震耳,东辛庄的各个角落又响起了大炮仗,鞭炮声更如密密的炒豆儿,锣鼓唢呐之中又夹进阵阵细乐,更加欢乐动听。人们擎着香烛,络绎不绝地走出家门,又向村口集中去画押。他们都换上了过年节才穿的新衣裳,妇女们戴了红喜花,小孩儿脸上点了胭脂抹了粉,一团团喜气,一片片笑声“…;岳乐他们走下土台,立在一边,观看这一派欢乐景象。岳乐感叹道:“皇上圣明,一道御旨,竟使这穷乡僻壤顿时改观,如遇节庆一般啦!”

龚鼎孳道:“真所谓欢声雷动!”

吕之悦说:“王爷若是把皇上旨意带往江南、带往四方,普天下都要过节,都会欢声雷动啊!”

岳乐感慨万分,频频点头。此刻他才懂得了“天下归心”这四个字的分量!213同春和梦姑手里擎着青烟缭绕的线香,身畔随着一手擎香一手牵着个小男孩儿的莹川,小男孩手中也持着短短的红烛,不过为了小心没有点燃。四口人来到岳乐和王、龚等人面前,深深跪拜下去。同春感激地说:“皇上是救星,王爷是救星。要不然,我们一庄人今天是没命了!……”

岳乐命他们站起来说话,不由得将这一家人重新打量了一番。

同春和梦姑都是靠三十岁的人了。同春的面貌更加冷静成熟,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掩不住他眉宇间的英气,而透过眉骨、双颧和下巴那有楞见角的刚硬线条,当年梨园三杰之一的云官的俊俏依稀可辨。梦姑却全然不同,岳乐几乎认她不出了。以前那个消瘦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又黑又怪的阿丑,如今竟成了一位面色鲜艳、体态丰满、容貌秀丽的少妇。她明亮宁静的眼睛里,幸福和满足几乎要溢出来,触到这双眼睛,岳乐心里一动,往事历历又在眼前,顿时一股惆怅升起,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很不自在。他勉强笑道:“真所谓绿树成荫子满枝,孩儿都这么大了!……”

梦姑对身边的莹川轻轻一推,莹川领着小男孩向前走了几步,跑在岳乐面前叩头道:“给王爷请安!”那小男孩也乖巧地跪下,口齿不清地用脆生生的童声学舌,岳乐借机哈哈大笑,一下子把小男孩抱了起来。这孩子又胖又黑,黑得非常有趣,就像来朝进贡的暹罗、越南人一样,黑得均匀、好看,嘴唇鲜红、牙齿雪白,最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非常灵活,不仅眼睫毛很长,而且眼梢眉梢都向鬓角扫上去,成为一般人所说的“吊梢眼”,最为梨园弟子所看重。这小黑孩儿哪里懂得什么高低尊卑,被安亲王举在空中,照样高兴得又喊又叫、手脚乱跳。岳乐大笑道:“好小子!又黑又俊!莫非又是一个梨园英杰!”

同春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笑了笑,说:“还是务农为本。”

岳乐点点头:“好!这是正道。”他把孩子交还莹川,莹川才敢抬头去接。岳乐不免又是一愣:“你!你是……”

莹川朝站在岳乐身后的吕之悦顽皮地一笑,对岳乐小声说:“王爷伯伯,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呢!”

岳乐恍然道:“哦,你是笑翁的女儿莹川!……长得这么大了!”他还想说跟冰月出奇地相像,但没说出口,心里却越发感慨。看小黑孩儿亲昵地搂住莹川,他又奇怪地问:“你怎么跟同春一家在一起呢?”

吕之悦笑道:“莹川是梦姑的干女儿呀!……当年离开他们,莹川得了一场大病。今春又为思念干妈而病倒。这不,一见到梦姑,她的病也就好了。”

“哦,莹川竟如此多情!”岳乐不知是慨叹还是取笑,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了。他想到他的冰月,这些日子来郁郁寡欢,日见消瘦,眼下连精神都有些恍惚痴呆,是不是也由于这种天性中的思亲所致?是不是也该像吕之悦一样通达,让冰月见见梦姑,让女儿获得慰藉?能出现莹川病愈一样的奇迹也说不定哩!这边,龚鼎孳忍不住问同春:“丁酉年你是不是在京师?可认识当年一位赴试举子叫张汉的?”

同春对他细细看了一番,失惊道:“哎呀,龚老先生!没想到是你老!小的眼拙,老先生恕罪!”

龚鼎孳叹道:“十二年过去,你大了,我老了,难怪不敢认!……张汉呢?到处钻营,终于做官了吗?”

同春沉默片刻,讲起张汉的故事,怎么从吴之荣变成张汉又变成吴之荣的,从科场案到明史案、一直到去年被杀,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岳乐、王宏祚、龚鼎孳和吕之悦都默默地听着。同春讲完,仍是一片沉默。后来岳乐摇头叹道:“唉,这些年哪!……”

吕之悦不禁愤然:“奸臣当道,如苍生何?”

又沉默片刻,岳乐突然倾侧身体靠近吕之悦,悄声笑道:“布袋和尚确是这般口吻!说得好!放松些子又何妨!”

吕之悦愕然不语,岳乐笑开了:“你呀!七十二变也瞒不过我这双眼!好好!大手笔!大胆量!”

吕之悦也笑了。其他人没有听清他们说的什么,但看这形景儿也暗自纳罕:原来吕之悦还有这样硬的靠山呢!即使在临清,即使在省亲途中,柔嘉公主也是自己单独住着一个精致的小院,而把额驸客气地打发到别馆与那些美人儿同处。近来她消瘦忧郁,寝食不安,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终日沉默地看书习画、焚香弹琴。若在途中,她就在自己船上长久地倚栏独立,凝眸远望。这就怪不得岳乐为自己的女儿担忧了。

“冰月!”

听到父亲的声音,冰月抛开书卷,抬起苍白的脸,站起迎接。父亲兴冲冲的样子,使她多少有些惊奇。

“父王,什么事情,你这样高兴?”

“冰月,你看阿玛给你带来什么人!”岳乐笑着朝门口一指,侍女已打起帘子,一位丰姿绰约、满脸温静善良的美丽的妇人走了进来。

冰月的心猛然“怦怦”跳起来。这是一张经常在她梦中出现的面容。自小起,这温暖慈爱的笑容就笼罩在她的头顶,当她不安、当她恐惧、当她经受病痛折磨的时候,只要这笑容出现,她就能躲进一个极其温馨的爱的怀抱,她就觉得一切可怕可厌的搅扰都退去;只要能投入这怀抱,她就能安心,天塌下来也不可怕了!……后来,冰月失去了这笑容和怀抱,却永远怀念、永远向往,对冰月而言,她永远这样美丽、年轻、温暖,却又永远似一个遥远的、云端里的梦!

梦,竟成真了?

冰月大叫一声,冲过去,一下子扑在梦姑怀里,差点儿把正要向公主跪拜的梦姑撞倒!冰月刹那间觉得软弱至极,竟“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喊着:“嬷嬷!我的嬷嬷!”

梦姑也不由自主地紧紧搂着这位华丽尊贵的少女,泪如泉涌。

一个农家妇人和一位皇家公主抱头痛哭,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屋里的侍女太监们看得目瞪口呆。谁知,还有更令他们惊异的奇迹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主子,穿了蛮子姑娘的绣袄花裙、梳着蛮子姑娘的牡丹堆云髻,袅袅婷婷地从门外走进来,与他们那位华贵的主子相对而立,他们真是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蛮子姑娘轻轻跪下去,黄鹂般清脆的声音也跟公主相似:“民女吕莹川给公主娘娘叩头!公主娘娘福体安康!”

冰月从梦姑怀里抬起头,跟莹川打了个照面,两人同时惊住,都不由自主地吐出一个字:“你!……”

怎么能不惊心?她们仿佛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仿佛对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影,两滴水并蒂莲似的,一模一样啊!

梦姑懵住了,她一手搂着一个,看看冰月,又看看莹川,怔怔地、小声地挤出两个字:“你!……你!……”

岳乐完全证实‘了他要证实的一切,正要有所表示,只听梦姑低低地喊了一声:“天哪!……”她紧紧地搂住怀里的两个女孩儿,心痛欲绝,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嬷嬷!嬷嬷!”

“娘!娘啊!”

两个女孩儿慌了,手足无措,只会喊个不住。岳乐连忙命人扶梦姑到侧屋花厅解救。莹川白着一张脸,急惶惶地跟着去了。屋里只剩下岳乐和冰月这父女俩,好半天不做声,各自默默低着头。后来,岳乐不敢抬眼,低声地说:“冰月,我原想……”

冰月抬头,面色如冰雪一般惨白而晶莹,眼睛里闪动着月亮那样寒冷的光芒,她凄切切地喊了一声:“阿玛!”跟着扑进岳乐怀中,放声大哭!

她哭得非常伤心、非常悲痛,泪水不断地涌出来,像无尽的寒泉,把岳乐胸前湿了一大片。岳乐也满眼是泪,终于有一颗滴到冰月的颈边……父女俩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这一哭,彼此心里都已雪亮。他们哭,因为内情是如此可悲可怜可痛可泣,因为他们虽然由此得到了许多许多,却也失去了更多更多!……

当冰月终于止住哭泣时,父女俩默默地长时间互相注视,说了许多不能说出的话。岳乐深深地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听得女儿在耳边轻声说:“阿玛,请把她俩带走吧,我永远也不要再看见她们了!……

请你重重地赏赐她们。一会儿我也要收拾一些金珠服用之物送过去……”

岳乐点点头,又觉得眼前模糊一片,咽喉那里出气不畅。他在东辛庄决定带梦姑和莹川来见冰月时,预想过种种后果。现在,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么?冰月,这深明事理、顾全大局的好女儿啊!……

一名王府护从急匆匆地在门外禀告:两位宫中侍卫带着圣谕来见安亲王,说是紧急召安王回京!

岳乐吃了一惊,连忙到前厅去了。

冰月也十分惊异,顿觉坐立不安。想起与玄烨分手时他说的那些话,心头便如小鹿乱撞。

冰月最后一次见到玄烨,是今年三月十八万寿节的宫中家宴。宴后照例是喜庆节目,他俩避开众人,重回慈宁宫花园他们从小玩在一处的地方欢聚。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他们却紧紧搂在一起,谁也舍不得离开。冰月嘤嘤啜泣,玄烨也眼圈儿红了又红。冰月问起后约,玄烨却半晌没做声,之后长叹着说了一番冰月至今记忆犹新的奇特的话。如今,字字句句又在冰月耳边响起:“没承想我竟如此地离你不得,每一相会便十数日心绪不宁、情怀缭乱!……便又盘算着下次团聚,挖空心思地设法谋划,心神全乱了!……我是不该这样的呀!一场恶斗迫在眉睫,我,我是努尔哈亦的子孙哪!……好妹子,你离开我,离得远远儿的,我就安心了。半年以后你再回来。如果我胜了,就接你进宫痛饮庆贺酒;如果我败了,……好妹子,你就到我坟上祭我一祭,把你的泪洒到我头上,我便是死了,心里也是快活的!……”

那以后,只过了半个月,就有谕旨下到府里,准柔嘉公主暨额驸耿聚忠往福建省亲。冰月进宫去拜辞之时都没有见到玄烨,老祖宗说他幸太学祭孔老夫子去了……

此刻,冰月眼前又出现了玄烨的面影:苍白的脸、飞扬的黑眉、深邃的眼睛里燃着两团灼人的火、燃烧着慷慨和悲壮,仿佛是一位将赴死战、有去无回的英雄!……为什么紧急召阿玛回京?他出了什么事?开始了决战?……胜了?败了?……

岳乐终于回来了,表情很沉重。冰月越发慌了,忙问:“阿玛,怎么啦?”

岳乐摇摇头:“不清楚。只是命我星夜回京。”

“那更名田、展界、祭祀这些大事呢?”冰月更加着急。

“上谕暂停。”

“啊?!……”冰月变了脸色,嗓音发抖了,“阿玛,我……还要去福建么?……女儿随阿玛一道回京吧!”

“不!你一定要去福建省亲!”

岳乐的声调使冰月不敢违拗,泪光荧荧,忧心忡忡,哀求地望着父亲。

岳乐竭力把口气放得和缓:“你的嬷嬷和那姑娘都已安排妥帖,你就不必牵挂了。我皇命在身,立即就走,不能耽搁。你一路平安吧!”

安亲王匆匆离去之后,公主忽然大发脾气,把所有的丫头太监全撵出上房,只留下她最心爱的白猫,又“嘭嘭啪啪”地把门窗一一紧闭。下人们只得站在院中廊下小心侍候。一顿饭工夫过去了,谁也不敢吭声。

窗口门缝中,突然传出铿铿锵锵的七弦琴声,不过和平日优雅徐缓的古琴曲大不相同!曲中如有风暴雷雨,极其高昂壮烈。只有一名公主的贴身侍女听得明白,这叫《烈风雷雨操》,是端敬皇后留下的琴谱,公主只在出宫之前弹过,只跟皇上一起弹过。



初夏的夜,带着它特有的温馨和宁谧,降临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宫里的人便在香海中浮沉。茉莉、晚香玉和夜来香这“三白”又盛开了。花事最盛的地方是慈宁宫。殿内殿外、廊下道边,上千盆“三白”点缀着红墙黄瓦,走进宫门就如步人芳香无比的梦一样美丽的世界,那就怪不得皇上皇后每天都来向老佛爷请安,常常皇后都回宫了,皇上还赖着不走。今天又是这样。

皇后拜辞回宫之际,显得十分疲惫困倦。她走后,太皇太后问玄烨:“近日皇后身上不好?”

玄烨想了想,说:“倒也不见有头疼脑热,就是爱犯困,睡不醒,吃饭不香,早起呕酸水儿……”

太皇太后高兴地说:“傻孩子,她八成是有喜啦!”

“啊?”玄烨一愣,心事重重的表情被喜气冲淡,“真的吗?”

老祖宗感慨地笑着直点头:“好了,这就更好了。要是生个阿哥,你就有了嫡子!皇室人丁兴旺,是天地护佑啊!”

玄烨霍地站起来,心情激荡地喊叫道:“老祖宗!现下我更是一无所惧了!”

“坐下,坐下。”太皇太后细声慢语地安抚着玄烨,“凡事要沉住气。周密、精细,想深想透了,自然不会怯场。”

玄烨点点头,冷静下来。祖孙俩喁喁细语,讲起几个新来的太监在宫里迷路的笑语,阵阵细碎的笑声随着花香透出帘栊,向寝殿内外飘散……

月亮升起不多会儿,慈宁宫总管太监来禀告说几家皇亲赶着来送夏至节的礼品,都在西华门外候旨。太皇太后笑盈盈地看看玄烨,吩咐道:“一个个领进来。”

第一家是安亲王。王府的总管太监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跪叩请安后,命小太监抬上敬奉的礼品:两株栽在青花大瓷缸中的石榴树,树上花开正盛,浓绿油亮的树叶衬托得簇簇花朵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照眼;两丛栽在粉彩金花瓷盆里的美人蕉,花大如斗,朱红色的花瓣在翠玉般的碧叶簇拥中无比娇艳,送出一团团喜气;两只口径三尺的白瓷鱼缸,翡翠似的茸茸水草间,十多尾金红色的朱鱼摆动着纱裙翩翩游动……

太皇太后笑道:“这三红真可与三白媲美了!一派喜气,真红火。皇帝喜欢吧?”

玄烨连连点头:“太好看了!”

康亲王府的太监抬上来五格大红漆的食盒。打开来看,第一格,是一双点了红的焦黄香脆的烤鹅,又大又肥,就像两只烤猪。第二格,十只酱红色的烤鸭,顺序排列,油光闪亮,又整齐又好看。第三格又是一双烤鹅,不过点的是蓝花。第四格又是十只烤鸭!看得玄烨非常兴奋,叫道:“老祖宗,一个两鹅十鸭!又一个两鹅十鸭!杰书真能干!”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只有祖孙俩明白,这意味着两红旗十参领、两蓝旗十参领都可以完全信赖!两白旗自然不用担心,至于天子自将的两黄旗,历来不会背叛皇上!

警卫京师、管理内城外城及驻守九门的步军统领、国舅佟国纲送来的礼品简单明了:一大盒精致的龙须贡面——这是京师夏至节吃冷淘面习俗的必备物,所谓都门美品,天下无双——,另外一盒盒盖方开,香味已冲出来,那是一只躺在青豌豆、嫩玉米、绿蒜苗、扁豆角之间的肥美喷香的烤全羊!

一见烤全羊,太皇太后和皇上互相一望,便都那么眉开眼笑,使得侍候在侧的宫女太监都暗暗纳罕:总是好些日子没进羊肉莱品了,要不的老佛爷这么高兴!他们怎能猜到,这是佟国纲在向太皇太后和皇上禀告,他已完全准备妥当!

遏必隆进上的是时鲜果盒。桃盒里盛着硕大的麦熟桃、鹰嘴桃、纯白的银桃、纯红的五节香、绿皮红点的秫秸叶、红绿相间的缸儿桃,还有扁圆的蟠桃、又大又白的肃宁桃、粉红色的香气浓郁的深州桃;杏盒里盛着驰名南北的香白杏、八达杏、麦黄杏、海棠红杏;李盒一开,浓香扑来,玉黄李、玫瑰李、麝香李、梅李,像硕大的珠宝一样诱人!累累果实,象征着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礼品一一收下,送礼使者领了赏也都出宫了。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姑把桌案上的几份奏折收入折匣,交玄烨的随从太监带去,然后笑道:“南怀仁到底是有学识的,不但善知天文,也善于审时度势。他能看准节骨眼上疏请为汤玛法平反,够聪明!你回去再推敲推敲。他们毕竟是外洋人,处置总要谨慎妥当才好。”

“是。”玄烨躬腰回答。

太皇太后又深深地望了玄烨一眼,慈爱地说:“你去吧,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放心,只要防住疏漏和意外,无论才智还是机敏,他都算不得你的对手了!”

玄烨心头“怦怦”跳,问“是么?真是这样么?老祖宗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太皇太后和悦地笑笑:“如果当初恭悫公主下嫁、他的女儿指配兰布之后,他能够自谦自抑,而不像他后来那样洋洋得意、恣横专擅,那他就真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劲敌了!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但不义行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多,毫无顾忌,此人无才略无城府则可想而知。……”她的眼睛里又一次透出寂寞和孤独的冷光,似乎因为对手太弱而感到索然无味。但她很快抹去了这一丝悲凉,语重心长地叮嘱小孙子:“主少国疑,向为历代朝廷一忌。你身为幼主,立威信、揽人望在此一举,小心谨慎周密,则必胜。还记得元宵节你掷的一把顺花吗?”

玄烨胸口起伏不止,却在竭力抑制着,向祖母拜辞。太皇太后扶起他,握住他的两只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玄烨,轻声说:“去吧,是时候了。”

玄烨觉得祖母的手心温暖柔软,但最后紧紧一握又非常有力,仿佛要把她那深厚无比的力量和智慧,通过这一握注入到玄烨身上!她的手很快放开了,但这股柔韧绵长的热力,使玄烨的心搏动得更加强劲,有力地撞击着胸膛。他深情地向老祖母膝前一跪安,说道:“放心!”

星月交辉,玉宇无尘。

慈宁宫花园之南的武英殿,是宫里树木花草最繁盛的殿院,崇脊飞檐、高树短丛都被涂抹上一层银色而变得玲珑剔透,仿佛琼楼仙境。因太和殿、乾清宫大修,玄烨移住这里,这里的警戒自然就格外森严。费耀色在殿前值夜,不安地瞅着书房。皇上从慈宁宫回来,吃罢点心便进了书房。夜已经这么深了,书房的灯还亮着。

玄烨夜读的习惯已近十年,原不足怪,可是今晚皇上并没有读书。从殿前可以清楚地看到书房纸窗上那孤独的人影。

影子没有静止过,忽而大,忽而小,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一会儿是整个身子完整的全形,能够看出皇上头戴便帽、身着便袍、腰里系着宽宽的玉版带;一会儿却又是半个身子的侧影:细挑身段、高耸的鼻梁和微微前伸的下巴……可以想见,皇上正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半个时辰过去了,又是半个时辰。月亮升得很高,月亮悬在头顶了,书房里的灯还亮着,窗上的影子还在不住地移动、改变。

费耀色不敢去打扰皇上,但见他深夜不眠也觉得心焦。值夜的侍卫们在殿外轻轻走动巡视,互相遇着时都看看书房,又交换一道忧虑的目光,然后再轻轻走开。

书房门“呀”的一响,在静夜中非常清晰。费耀色连忙走过来,只见皇上全身已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中了。

“费耀色,你在这儿?”皇上的声音不高,听去平静而轻松。

“皇上早早歇着吧,明儿个……”

“我正在想明儿个的事儿。已经细细滤过三遍,看来没有什么疏漏。总要万无一失才好!”月光慷慨地洒上玄烨的面庞,一双眼睛熠熠发光,显得比白天更加年少,英气扑人。

费耀色用力点头,激动地小声说:“皇上必胜!”

玄烨笑了:“我倒想得睡不着觉了,出来走走。……今夜当值的侍卫换班了吗?”

“没有。他们心里都有数,要求值到明天午后。”

“不用他们求准,明天午时以前,没有朕的特旨,当值的侍卫谁也不许出宫,免得万一泄露。……哦,费耀色,你再把去年冬天南下的故事讲几个来听,好不好?讲讲江南的风土人情,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有哪些跟咱们不一样的节庆?……”

于是,像对一个好奇的少年,又基本维持对皇上的敬意,费耀色低声细语,娓娓动听。于是,梦姑、容姑、同春、陆健以及吴之荣和粉儿的故事,又一次在玄烨眼前展开了。他们轻声地闲谈了半个时辰,费耀色送皇上进寝殿,东方已隐隐约约透出鱼肚白。

太阳探出红喷喷的笑脸,照亮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鳌拜对晴好的清晨毫无感应,他心里正不痛快,打算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小皇帝!他约同遏必隆一道进了午门,便直接出熙和门、奔武英殿去见皇上。

五天以前,鳌拜病体痊愈,恢复正常辅政。皇上对他仍然敬重,他在皇上面前也不失昔日威信。部院大臣中他的亲信们仍然炙手可热、唯鳌拜之命是从,控制着整个朝廷。令鳌拜生气的,是南怀仁的奏折。此人真是得寸进尺,竟敢要求为汤若望平反昭雪!而皇上竟然把这奏本留为拆本,将交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不是对辅臣的不敬又是什么?天算的事儿,已经让辅臣丢够了脸,还不够吗?

昨天鳌拜与遏必隆商议,遏必隆也觉得愤慨不平。两人讲定今天赶在御门听政之前一同求见皇上。皇上答应了,命宣召太监领他们来武英殿书房。

太监在前面引路,鳌拜与遏必隆一前一后随行。鳌拜心里本瞧不上遏必隆,懒得搭他的话碴儿,一心想着一件家事:今天一大早玛尔赛就喊头痛,说是胸口发闷、浑身不舒服,要鳌拜留在家陪她,不要上朝。鳌拜哪能因私废公、因小失大!安慰了许久,他才脱开玛尔赛的纠缠,应宣召进武英殿,已经晚半个时辰了。让皇上等候大臣,怎么说也于理有亏。

耳畔水声泠泠,那是御沟里的水在流,一座青白石面、汉白玉栏杆的单孔石券桥迎接着他们。桥头四蹲兽是形似狮子而顶生一角的怪物,前爪用力地支撑着栏杆,一双石雕的眼睛就像活的一样始终盯着过桥的人。鳌拜不禁皱了眉头,想起这座雕刻精美的桥的种种传说:两条石雕行龙曾经半夜消失不见,清晨再现时一身湿雨潮雾;但凡后妃过桥,都须先用黄布袋将中间那只左手舞瓢、右手提裙的栩栩如生的石猴密密套牢,以防它惊驾得罪……四周极其安静,无声无息,走在这桥上,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心悸。只听遏必隆慢悠悠地问那太监:“这桥,不是叫作什么……什么断魂桥吗?”

鳌拜不高兴地抢过话头:“你糊涂了?什么断魂桥!这桥叫断虹桥!”

“哦,我当真糊涂了!”遏必隆抱歉地笑着。说话间,已然过了桥。

桥北地广数亩,古槐成林,一棵棵树身粗大、姿态苍老,三人不能合抱,树下幽荫,长满绿苔。清晨的阳光透射过来,可以看到一条条光柱和地面上细碎的光斑。这里是宫中有名的十八槐,也属紫禁城一景。此处更是沉静,鸟啼声都听不到,只在粗大的树干缝隙间,能见到几个侍卫在慢慢巡游。

沿御沟折向南,打武英殿侧门进去,太监引导着他们走进前殿西庑的书房。

一进书房门,眼前便是鳌拜极其熟识的场面:小皇帝端坐在御书桌后,桌上摞着高高的线装书,面前摊开一本木版汉字书。可皇上他也并不看书,而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屋里一对对摔得难解难分的大小布库和太监,兴奋得满脸放光。辅政大臣进门他也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竟忘了像平日那样起立招呼。

鳌拜心里更加恼怒,昂然直奔御前。这时背后“吱呀”一响,鳌拜略略侧脸,用余光看到书房的两扇门关了,些微不安之后,他就把这点情理之外的细节撇在了脑后,不管不顾地气冲冲地往御案前一立,大声说:“皇上,老臣恭请圣安尸他看到小皇帝奇怪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定了他,他被这双眼睛里的惊异和威严弄得有点心神不安,才勉强地跪下去,叩头道:“皇上吉祥,老臣……”

话未落音,鳌拜觉得身边蓦地起了风暴,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他叩头的势子,从背后猛然压下来,两只胳膊和手同时被许多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按牢,手腕扭得极痛,几乎折断。他来不及思索,大吼一声,仿佛平地起了个霹雳,全身筋肉猛一收缩之后,拼命一挣,耳边一片惊叫,眼看着几个小布库狠狠地摔出几丈远。鳌拜浑身骤然轻松,就要跳起,一瞬间,他觉得太阳穴受到重重一击,顿时头昏眼花,摇晃着倒下了……

书房大门关闭的一刹那,埋伏在两庑的百名侍卫便守住了四面门窗,鳌拜那一声大吼犹如一道号令,侍卫们一跃而起,打开门窗就要冲进去,但已无须他们动手了。力大无穷的满洲第一勇士,当朝最有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已被绳索铁链紧紧捆绑,就像一头陷入罗网的黑豹!

发现被缚,他曾经有过一次短暂而激烈的挣扎,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无法形容的嚎叫,那是惨厉的、绝望的、饱含着屈辱的愤怒的长嚎。之后,他不再做声,漠然、冷静地保持着高傲和尊贵。他永远不会知道,大概也不屑于知道,那致命的、打在太阳穴的一拳,来自他多年的同僚、另一位辅政大臣遏必隆。

他始终昂着头,冷漠的眼睛视而不见地望着数十丈远的地面。只在被押出之际,鳌拜停步回身,遇上了小皇帝的目光。一相交便粘住了,两人都顽强地不肯收回。两双眼睛里的神情都极为复杂:惊诧、愤怒、痛心,而后终于绝望、直至平静;欢快、兴奋、得意,不免带着遗憾感慨乃至不安……

对视刹那间,多少往事从两道目光中流过!

骨折的手臂,神骏的小红马,精心模拟的虬须……

三大臣的绝命,苏克萨哈的赐帛,嵌满珠玉珍宝的寒光闪闪的短刀……

他们原本可以是互相钦敬、互相扶持的忘年交,他们都想强固满洲、兴盛国家,使大清江山社稷长治久安,为什么没有成为周公旦与周成王?为什么没有成为诸葛亮与刘后主?因为不可避免、不可抗拒的原因,他们终于由友而化为敌!……

书房门大开,皇上步履平稳地走出来。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表情可以算得从容镇定,只是脸色仍然发白,唇边留着齿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可知这场短兵相接的搏战何等紧张。他的身后是威风凛凛的大小布库,虽然有的腿折手残、头脸上血迹斑斑,一个个仍旧挺胸凹肚精神非常。他们后面,便是由布库们连搀带拖的两位辅政大臣鳌拜和遏必隆,铁链缠身,脚下铁镣“哗啦”。遏必隆低头垂眼,鳌拜扬头闭目。他们被押往东华门内务府暂时囚禁。

皇上走到阳光中来了!索额图、佟国维、费耀色等人率着百名侍卫环绕皇上,跪倒欢呼:“万岁!万万岁!”

皇上移步到武英殿前丹陛之上,更多的侍卫、太监从后殿、从两庑奔了出来,跪在丹陛之下,同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只觉得脉管贲张,浑身的血“呼呼”奔流,兴奋和狂喜把他的心都填满了,他恨不得立刻蹦跳、立刻大喊大叫大笑!他终于自己割断了捆绑全身的绳索,他终于搬掉了面前这块碍路的大石头,他终于能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子了!他勉强抑制着解脱的欢快,不跳起来,却极为兴奋地大踏步从白玉栏杆的御道上,一直冲向宫门!他要立刻告诉老祖宗,他胜了!

他走得飞快,“嗖嗖”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索额图、佟国维、费耀色等人跑着碎步紧跟紧追,几乎追他不上。

宫门“轰隆隆”大开,片刻沉寂之后,忽然响起震撼屋宇的整齐的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一愣,这才发现,武英殿的白玉石阶上、阶下御河的三座石桥上、环绕着宫殿的御道上,整整齐齐地跪满了侍卫,密密层层不下五百人。他们的同声欢呼,可不是惊天动地么?玄烨兴奋达于极点,一把将费耀色背的劲弓拿过来,由箭壶中抽出三支长箭,“嗖嗖嗖”!向远方天际连射三箭!箭尾的白色羽毛,像三颗雪白的小流星,欢快地飞出去,倏然间消失在碧蓝的天空,溶化了。

玄烨放下弓箭,扭头一看,阶下跪着的是头等侍卫和托,便问道:“不是命你们护卫慈宁宫吗?”

和托叩头道:“老佛爷只留下了十名侍卫,其余全都打发到武英殿来听皇上差遣。奉老佛爷懿旨在殿外埋伏,以防意外之变……”

玄烨心头一热:“哦,老祖宗!……”真的,有老祖宗这样布置,鳌拜他就是个神怪,也休想脱身!费耀色轻轻地、只让玄烨一人听到,感慨地说:“老佛爷周密精细,深谋远虑,真正无懈可击!”

玄烨脑子里登时如划过一道电闪似的,骤然一亮,发现了自己的疏漏,情绪立刻冷静下来。他略一沉吟,表情重新变得威严而从容,说:“索额图,你立刻率内务府有关吏员驰往步军统领衙门,协助舅舅佟国纲办理一应事务!”

索额图庄重地一跪安,立刻下阶而去,不多时便听得数十匹马蹄声响,很快移出西华门。玄烨知道,佟国纲已经派兵将鳌党要人宅第包围,索额图一到,便都束手就擒了。

“佟国维,你率侍卫队,立召议政王贝勒大臣来武英殿议事!”

佟国维领命。又是一片马蹄声飞出紫禁城。

“好,起驾慈宁宫!”玄烨一声吩咐,御前太监、御前侍卫们立刻排好队列,前呼后拥地护卫着皇帝,过御河桥,又过断虹桥,向北去慈宁宫。其余侍卫一律原地待命,不许单独行动,更不准出宫门一步。

御驾刚刚走进慈祥门,玄烨已遥遥望见慈宁宫门前太监和宫女、侍卫整整齐齐地八字排开,如有所待。玄烨向前又走了十数步,便听得慈宁门里不大的一声传旨,两列太皇太后的亲随侍女有如两龙分水,鱼贯而出,分列东西站定。后面,一个他从小就那么熟识的尊贵而又端庄的身影,缓缓移动,竟走下玉阶,在阶前站定。.这位身历四朝、养育了两代皇帝、扶持他们冲龄登基,而又稳定了大清天下的孝庄太皇太后,竟然亲自出宫门外迎接得胜的玄烨!无论离得多远,她那温厚的、光彩照人的微笑都闪烁在玄烨面前;她深邃的眼睛里那海一样的智慧和力量总是使玄烨奋发、使玄烨勇往直前!玄烨此时心头腾起巨大的热浪,再也忍不住,好像生了翅膀,如飞地奔到祖母面前,一下子跪倒了,嘴唇颤抖、热泪横流,千言万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哽哽咽咽地笑着喊了一声:“老祖宗!……”

太皇太后把他扶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就像许多日子不见似的,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埋藏着无限感慨,都抒写着无限欢喜,她轻声地笑道:“好孩子,真的长大了。我总算放心了!……”

满眶的亮晶晶的泪水到底没能止住,还是顺着她的眼角面颊滚落下来……

玄烨搀着祖母的胳膊,感激、兴奋和自豪在胸臆间冲荡着就要喷发而出,他极力抑住,把它们化成了这样一句话:“老祖宗,我这就命户部宝泉局特铸金银铜制娘娘钱各一千枚!……”

太皇太后愕然:“为什么?”

玄烨一笑:“老祖宗忘了?要还愿哟!”

太皇太后由衷地笑了,满面春风,轻轻地拍了拍玄烨的手背:“好!好!”

第二天,惊人的消息像烈火一样传遍京师:辅政大臣鳌拜、遏必隆拿问了!鳌党的大大小小头目班布尔善、阿思哈、噶褚哈、济世、图必泰、迈音达等全都一网打尽]鳌拜的兄弟穆里玛、巴哈也从外地出差处拿回京师问罪,鳌拜的子侄统统下了狱。以康亲王杰书领衔的议政王大臣们,将遵旨勘问这一特大案件。

仿佛开春的第一声春雷震动了大地,这消息震动了京师内外、朝廷上下!负担沉重的大地终于喘了一口气,满天乌云终于散开,露出了青天。京师百姓欣喜若狂,人人奔走相告,一时间酒楼满、戏班忙。恰遇夏至节令,各处庙会突然兴起,人们借此过节庆贺:开路、中幡、杠箱、官儿、五虎棍、跨鼓、花钹、高跷、秧歌、十不闲、耍坛子、耍狮子之类到处扮演、随地演唱。整个京师花团锦簇、鼓乐震天,热闹了好些日子。南城更是繁华兴盛,有感而发的喜庆比上元佳节更动人。

外省宁静如常,毫无动乱迹象。朝野人士这才明白,上年十二月为什么皇上一下子任命了三位新总督,以麻勒吉督两江、甘文馄督云贵、范文程之子范承谟督浙江,替换了鳌拜的亲信。

鳌拜被拿追究罪行,又供出莫洛、白清额、阿塔等地方督抚是其党羽,皇上为此特下圣谕,以“受事以来颇有政绩”为由,一概“从宽免罪,仍留原任”!所以,波澜不惊,就把一桩震动中外的大事处置了。这胸怀、这魄力、这眼光实在不同凡响,那些在心底里始终把皇上看作小孩子的满汉大臣们,不由得肃然起敬,进而敬中生畏了。

五月底,经皇上亲自审理定罪,问得鳌拜罪款三十,遏必隆罪款十二,班布尔善罪款二十一,其余党羽也各有十款、十二款不等。最后,玄烨亲自拟了一道谕旨结案:“鳌拜以勋旧大臣受恩深重,皇考遗诏辅佐政务,理宜精白乃心,尽忠图报,不意结党专权,紊乱国政,纷更成宪,罔上行私。朕久已悉知,尚望其改行从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终。乃近观其罪恶日多,命诸王大臣公同究审,俱已得实,以所犯重大,拟以正法。本当依拟处分,但念鳌拜在累朝效力年久,且皇考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革职籍没,仍行拘禁。遏必隆知鳌拜树党乱政,不豫行纠劾,故坐之罪。今念其为皇考顾命大臣,且勋臣子,其咎止于因循瞻顾,未尝躬负重愆,特为宽宥,仍以公爵宿卫内廷。那摩佛亦免死,革职拘禁。其弟巴哈宿卫淳谨、卓布泰有军功,免从坐。宗室班布尔善绞;阿思哈,噶褚哈、穆里玛、图必泰、讷莫、塞本得俱立斩,余各从轻治罪……”

鳌拜一党彻底垮了!连他的女婿、那不可一世梦想嗣位的敬谨亲王兰布,也连降四级,成了镇国公。受够欺压的人们可该出气了!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一件件陆续进行:六月十一日,圣旨下到兵部:“昭雪苏克萨哈案,将此案所革官员俱行查明议奏。”

六月十七日,圣旨下到户部:“朕缵承祖宗丕基,义安天下,抚育群生,满汉军民原无异视,务俾各得其所,乃惬朕心。比年以来,复将民间房地圈给旗下,以致生民失业、衣食无资、流离困苦,深为可悯。自今以后,圈占民间房地,永行停止!其今年所已圈者,悉令给还民间,尔部速行晓谕,昭朕嘉惠生民至意。至于旗人,无地亦难资生,应否以古北等口边外空地拨给耕种,其令议政王贝勒大臣确议以闻。”

六月二十三日,下谕:凡投充旗下之人,人旗之后倚恃旗下告讦提解、牵累平民,一概严加禁止,不许受理。以逃人诬告者,严反坐之律!

七月十一日,下谕:昭雪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案。

一道又一道的圣旨,在京师内外、朝廷上下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到了年底,平反汤若望狱,把这热潮又推上更高峰。

十一月十六日,一个隆重的仪式在汤若望墓前举行。新任礼部尚书龚鼎孳代表皇上主持祭祀,礼部官员、钦天监官员及汤若望的生前好友都参加了这个庄严的祭祀。皇上特赐祭银五百二十五两,谕令在汤若望墓前宣布昭雪平反、恢复他生前所有职衔。

还有一项隆重节目——在墓前竖起一座汉白玉石碑,上面刻写着皇上亲自为汤若望撰写的祭文:皇帝谕祭原任通政司通政使、加二级又加一级、掌钦天监印务事、故汤若望之灵曰:鞠躬尽瘁,臣子之芳踪;恤死报勤,国家之盛典。尔汤若望,来自西域,晓习天文,特畀象历之司,爰锡通微教师之号。遽尔长逝,朕用悼焉。特加恩恤,遣官致祭。呜呼,聿垂不朽之荣,庶享匪躬之报。

尔有所知,尚克歆享。时大清康熙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龚鼎孳亲自在汤若望墓前宣读祭文,声音不免颤抖,人群中也有呜咽抽泣与之响应。哀乐起奏,参加祭礼的人们顺序到祭桌前跪拜。

不知何时,哀乐竟被更宏大、更壮阔的鼓乐歌吹所淹没。等龚鼎孳和礼部钦天监官员醒悟过来时,圣驾已临近了!人们惊讶得透不过气来,官员则慌慌张张地赶上去接驾。于是众人都向两边回避、跪迎。无数仪仗开路,伞、扇耀眼,斧、铖夺目,侍卫们前导后拥,拱卫着两位最尊贵的祭客:孝庄太皇太后和当今天子康熙皇帝。

玄烨轻轻扶着祖母,祖孙俩表情都很庄重肃穆。他们缓步前行,在汤若望墓前立住了。他们身后,随同而来的再入议政的安亲王岳乐、康亲王杰书、平郡王罗科铎、贝勒尚善以及部院大臣等,都静静地默哀,向逝者致意。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但谁都在心里向这位汤玛法诉说着他们心底最深的感慨,回想起他们和这位博学的西洋老先生交往的遥远的往事。从为时最久的太皇太后,到只见过一面的玄烨,或许都在思索人生的路多么曲折多变,要想驾驭它,又是多么艰难……

腊月十二日,皇后诞生了一位皇子。这位嫡子被命名为承祜,天下披红挂彩以示庆贺。京师百姓竟悬灯放爆竹,人人称庆,说这是上天保佑皇上,后继有人,江山永固。因为皇上清除鳌拜不过半年,却做了许多顺天心顺民心的大事。国家长治久安、岁稔人丰是指日可待的了。人们都说,当今皇上已经完全承继了老皇爷顺治的衣钵,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正是第二个顺治皇帝啦!
尾声


到了康熙十年,四海宁静,国事平稳,风调雨顺,人心安定。皇帝以寰宇一统,亲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往谒太祖太宗皇帝的福陵昭陵,行告成礼。九月初三,大驾启銮,出德胜门,向东北方向缓进。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当绿茸茸的屏障似的峰峦中起伏蜿蜒的长城出现在远方时,玄烨不由得精神兰振。绿色关山的背景下,那脊吻高耸、飞檐展翅的雄伟城楼越来越近,城楼檐下的字迹越来越清楚,玄烨浑身的血液流动得越来越快。近了,又近了,白底黑字,字迹似乎凸了出来,雄浑苍劲,四海驰名:

天下第一关

这就是山海关!

玄烨从来不曾离开过京师京畿,第一次远巡,第一次看到祖先鏖战取胜、终于跨出辽东小天地、迈开统一天下的决定一步的地方,他心跳如鼓、热血沸腾!

重阳登高日,他要作一次特殊的、永志不忘的登高!

大队车驾继续缓慢向东,今天预定在姜女庙驻跸。玄烨领了一队侍卫,策马飞奔,沿着长而平缓的引墙,直奔关上。守关官兵早已沿途跪接,众星拱月一般,把骑着火红的赤龙马的皇帝,簇拥上了城楼。

玄烨耐着性子接受官员们的进谒跪拜,又仔细地询问了守备状况,随后便出城楼,在那块“天下第一关”的横匾下立住了。

晴空万里,秋风送爽,西斜的太阳照耀着山川,远山近树都极其清晰,空气如水晶般透明。迎着阵阵劲爽的风,玄烨举目四望,心旷神怡。东南望渤海,烟波浩淼,云水苍茫,气象万千;西北看燕山,长城如巨龙盘绕在群山之间,雄伟的城堞,巍峨的城堡,烽火台高接青天,无比壮观!玄烨深深吸进一口含着海风和山风的空气,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片豪情之中,深邃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地之间。

他在想什么?

清除鳌拜以后,他没有止步,并不想只当第二个顺治皇帝!

康熙九年正月,公布了全国各省实施“更名田”的谕令,把十六万六千八百多顷前明废藩的肥沃土地,分给原耕种的佃户,成为向国家交纳钱粮的普通民地,数量上已超过人关初八旗圈占的土地。一时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腾起一片欢声。

三月,皇上又下令改变官制,将汉宫品级与满官划一,从此消除了同是内院大学士、满人一品而汉人五晶的怪现象,在汉人官吏儒生士子中引起极大冲击。

八月,谕命将内三院恢复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恢复翰林院等文职衙门。到十月份这项变革完成时,内阁和部院衙门都已人才济济,充实了一大批有真才实学的贤臣,他们是: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魏裔介、李蔚、杜立德、图海;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冯溥;翰林院掌院学士熊赐履;都察院左都御史明珠;还有黄机、米思翰、龚鼎孳、王宏祚、王熙等六部尚书。

十月,谕令礼部,要效法古帝王,尚德缓刑、弘敷教化,亲自拟定了训迪劝导的十六条颁发天下:

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

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

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

务本业以定明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良善;

诫窝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

解仇忿以重身命。

这便是贯穿有清二百多年、作为道德最高准则的《圣谕十六条》。一代又一代的君主奉为经典,朝廷把它作为官书大量印发、大力宣讲。

与此同时,玄烨身体力行,谕令礼部,即日开始举行经筵日讲大典,把讲求圣贤之道,做为皇帝的必修课。

十一月,谕令大计天下各官,要求严肃吏治,清除一切贪酷、软疲、不谨、浮躁、才力不及和年老有疾的官员!

年轻的皇帝锐气方盛,全身心地投入到他自幼喜爱和向往的治国大业之中。

他已经完成了他幼年的志向,做了这个广袤无际的庞大帝国的主人,结束了一代摄政,成了真正的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国君。

他满足了吗?

他可以安心地当一个太平皇帝了吗?

修造太和殿乾清官告成、玄烨由武英殿移居乾清官之日,他命人在乾清宫正殿上悬挂起一块巨匾,上面是他亲自临摹他父亲手笔的四个大字:正大光明。这块匾从此成为乾清宫的象征。

后世皇帝最重要的传位密诏,就放在这块正大光明匾的后面。

玄烨又按自己的心意布置了他日常起居的坐室,摒除了华丽珍奇的珠宝饰物,家具摆设素雅简朴,处处是书是文具。坐炕正中的颜面,是他亲笔所写的两个大字:敬天。左右两联,也是他自撰自书:“以爱己之心爱人,以责人之心责己”。他把自己经常地放置在这样的环境气氛中。

他又亲自书写了眼下政务的三件要事,贴之木版,悬挂在宫中梁柱上,时时提醒,夙夜廑念在胸,思谋善策以治。这三件大事便是三藩、治河和漕运。

所以,他不能也无法满足,他还远远当不成太平皇帝,面前的路并不好走。三藩日益强大、日益跋扈,是朝廷面临的一大威胁,使他日夜忧虑;而黄河清、吏治清更是他自幼立下的志向。这次他东巡谒陵,虽然有许许多多正大光明的名义和理由,但很重要的又不便公之于众的一条,是他和圣祖母心里都。很清楚的,那就是巩固后防,巩固与蒙古四十九旗的亲密联系。这样,一旦三藩有变,就不至于有后顾之忧了。

他上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疼爱,下有二子一女,后继有人,后宫有年轻美丽、堪称坤范淑典的皇后,又有钮祜禄氏、佟佳氏、那拉氏、郭络罗氏等温柔美貌的妃嫔和许多贵人。他的内廷家事也是十分美满。钮祜禄氏的父亲遏必隆在同鳌拜一起受了严厉处分、供出一切内情之后,完成了使命,很快被赦免。

三年后,皇后病逝,钮祜禄氏便继位为皇后。这是后话了。

不过,即使这次东巡,他也没有忘记把那个绣着小红马的荷包带在身上。这是他心底的永久的无法弥补的缺憾。

冰月省亲回京以后,和他见过几次,但事随时迁,他成了一统大皇帝,又要做万民的典范,便不能再和她亲近了,何况柔嘉公主还联系着三藩之一的耿精忠!……冰月更瘦了,脸上似乎只余下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见到玄烨时勉强一笑,笑得他心酸。她全都明白,毫无怨言。玄烨对她怎能不更加感念?

他的政敌鳌拜正在拘禁中苟延残喘。免其死罪,为玄烨赢得了仁厚之君的赞誉。部院每日遣人送来的本章,玄烨都在驻跸地连夜批阅,决不积压。昨日刑部的一道奏折,说鳌拜的五夫人冒死上诉,要求陪同年老体弱的鳌拜一处拘禁,以求同生同死,尽妇道之责。他批准了。下笔时,他突然想到,如果这次恶斗战败的是他,有没有人也能为他作出玛尔赛这样的壮烈举动?如果有,那只能是冰月了!……

风更大了,吹得关上成排的旌旗“呼啦啦”地响。玄烨的目光射向更加辽远的地方。

东北望,越过重重叠叠的青山,他仿佛看到白山黑水那祖宗发祥的宝地,埋葬着一代又一代先人的躯体,焕发着勇武奋发的强大力量;西南望,透过层层白云,他仿佛看到中原无边无际的山川,数千年岁月,孕育生息,造就了无比灿烂的文明和繁荣,其博大精深足以融会一切。

他的根、他的骨来自长白山麓黑龙江源头;他的精神和血肉中又汲人和溶进了神州大地的神秀。

他,不就是这融合的象征?

玄烨豪情似火,跃上赤龙,立马关上,劲风吹拂着他的袍襟,粗大的马尾马鬃在风中翻飞。他扬鞭一挥,赤龙迈开有力的步子沿着城堞飞奔。他要奔上高高的长城;他要继续他已经开始的大业;他要像历代有名的英主,武功文治横绝一代;他要实现他七岁登基时的诺言:“唯愿天下又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

十七岁的康熙皇帝玄烨,告别了他的少年时代。
后记


《暮鼓晨钟一少年康熙》的书稿终于完成了,我不由松了口气。

8年前,《少年天子》初稿完成的时候,原分两卷,上卷《高处不胜寒》,下卷《青山遮不住》。上卷写顺治皇帝,下卷写康熙皇帝初政,父子两代少年天子。遵从出版社意见,先着力修改《高处不胜寒》,《青山遮不住》就放下了。

1986年,上卷在《长篇小说》期刊上发表,出版社召开了作品讨论会,会上评论界的朋友提出:《高处不胜寒》本身已经是一个相当完整的作品,建议独立成书,就以《少年天子》作书名,少年康熙的事,以后再说。我觉得很有道理,就接受了。这样,长篇历史小说《少年天子》就先问世了。

作为姊妹篇的《暮鼓晨钟——少年康熙》,却迟到了六年。

因为我有了新的想法。

当初,完成《星星草》的创作后,我作为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波澜激荡的清代历史。于是,写康熙皇帝成了我的心愿。随着不断地收集、整理、阅读、研究史料,我越来越感到这题材的强大吸引力,也越来越意识到没有宏大的规模就不足以表现它。我甚至担心,倾我一生之力,是否能够完成。

因为,要表现的虽然是康熙皇帝这个人,实际上要写的却是整整一个时代。

是明末清初的那个时代。

是有清一代。

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的第三个黄金时代。

是中国延续了三千年的封建君主制时代。

大题目,难题目。任重而道远。

不管是不是“不自量力”,既然着手,就干下去,不复顾及后果了。因为我实在很喜欢写历史小说、很想写康熙。

所以,在完成《少年天子》以后,没有立刻接下去写少年康熙,而是转向了在历史时序上比《少年天子》早二十多年的、反映明末清初社会动荡的《倾城倾国》,并有意识地从《少年天子》向前作了延伸,使《倾城倾国》的时间和人物与《少年天子》有了某些衔接。

现在,《暮鼓晨钟一少年康熙》出书,就可以同以上两部并称为长篇系列历史小说的前三部。

按历史时序,它们是:《倾城倾国》、《少年天子》、《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长篇系列的总题目,曾想用《康熙皇帝》、《康熙大帝》等等。但这书名已经很多,小说、回忆录、电视剧都采用过,再说,它也容易限制作品的发挥。斟酌再三,我选择了一个较有亮色的书名——《百年辉煌》。

“百年”,从《倾城倾国》的大明崇祯年,到大清康熙末年,整整一个世纪。

“辉煌”的意义,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固然,康熙皇帝玄烨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有作为的皇帝之一,是位成功的政治家、伟大的君主,他的一生用“辉煌”来形容,也许并不过分。

接触了大量的史料之后,才懂得“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这句话的含义。除了春秋战国、三国、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这些显而易见的数十年、数百年的大战乱,除了秦、汉、唐、宋、元、明、清等大一统时改朝换代之际的动乱,就是各朝各代自身的内战、边患也是数不胜数的。但凡战火燃起,首先跌入水深火热中的,最是平头百姓、芸芸众生。残暴是那时是代的特征。

就以明末清初的那场大动乱来说,清军、明军、农民军都公开地肆行暴虐、杀戳抢劫,在他们争夺天下的战争中,多少小民家破人亡。尤其是他们杀过来杀过去的那些拉锯战区,情况就更惨。

广东新会被围之初,城门将闭,乡下求人城避难者数百人,县令不许,守城军头目说:“这是围城紧急时的十日粮啊!”便开门纳之。城围八个月,粮草尽后,将士果然杀人以食,所食近万人。有一家数口被食者,事定后遇守者于道,遽跪拜不已,守者怪而诘之,答曰:“我父母妻子俱葬公腹中,家无坟墓,清明节近矣,得不望公一拜乎?”

一旦城破,胜利者的大屠杀就更加残暴,《扬州十日记》真实地记载了80万扬州平民死于屠城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经历。幸存者每每感叹“小民不如草”、祈愿“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实在是很可以理解、很应该同情的了。

由此可以推想历代的战乱,绝不在这以下。曹孟德《蒿里行》里所描述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的情景,着实“念之断人肠”!

而康熙,加上雍正、乾隆,他们祖孙三代皇帝,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座右铭,医治战争浩劫遗留的创伤,努力实现中国传统文化长期提倡和颂扬的仁政,给中国平民百姓带为了近一个半世纪的和平与繁荣。这可算得一件“辉煌”吧?下面,我想引用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的一段话:站在当时的民族感情上,由汉人组成的明王朝的覆亡,使人悲痛。但站在中国历史的高峰回顾鸟瞰,我们庆幸它的覆亡。明王朝本世纪(十七)的疆域已萎缩到三百余万方公里,而仍继续不断萎缩,内政的改革根本无望,只有越变越坏。如果拖下去,拖到十九世纪,跟东侵的西洋列强相遇,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中国会被瓜分,中国人会成为另一个丧失国土的犹太民族,而且因为没有犹太人那种强烈的宗教感情作为向心力的缘故,将永远不能复国。至少,注意一点,二十世纪清王朝一再割地之后(总共割掉了一百五十余万方公里),中国仍有一千一百四十万方公里,比明王朝要大三倍,使中国具有翻身的凭借。

我认为,这是康熙的另一件“辉煌”。

当然,完成这辉煌事业的不只是康熙一个人。他继承了其父顺治皇帝乃至其祖父皇太极、其曾祖父努儿哈赤的雄心壮志和创业精神,又为其子雍正、其孙乾隆奠定了国基,铺平了道咱。何况,完成这大一统富国强兵事业的不只是皇帝,也不只是王公大臣官吏将士,即便是站在对立面的三藩、台湾郑氏、准噶尔蒙古噶尔丹等等,也是参与者,他们共同创造了历史、创造了辉煌。

但,谁能否认在那个封建君主时代,康熙作为大清皇帝所具有的决定性的作用呢?

有人定义英雄是人类社会中活动的天才,而军事政治的天才,则透过外表之身体之动作、意志之感召力与鼓舞力,使得“凤不及栖,龙不暇伏,谷无幽兰,岭无停菊,风行草偃,当者披靡”,以显其生命的光彩与风姿。他们是“天地灵气自然之流露,恒可遇而不可求”。

我以为,康熙同样具有慑人的光彩和豁达大度的机敏。

但由于封建社会的禁锢,很难从史料里看到至高无上的皇帝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真实面目,很难了解他们的音容笑貌、性格爱好。因此,还原并进一步挖掘这样一个皇帝的性情、心理、道德观念、性格魅力等等,就成为一件极具吸引力的事情。

于是,我也就陷了进去,难以自拔了。

清代发展到乾隆初年,到达黄金时代的顶峰,最为强大和繁荣。那确是一种辉煌。那是在前辈苦心经营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辉煌。比较之下,我更赞叹无中生有、从艰难困苦中开创新局面的辉煌。也就是说,奋斗的成果固然令人赞美,而奋斗本身则更为辉煌。把系列的总标题名为《百年辉煌》,用意在此。

康熙一生的事业,如果罗列起来,又是一大篇,就不必赘述了。但我将沿着康熙走过的路,继续写下去:平定三藩、治河南巡、三次亲征,直至他的晚年。我不能确定还要写多少,只要还能写,我会很努力的。

说了这么许多,也不知有没有把意思说清楚。虽为后记,其实又是序言,我自己找来的紧箍帽,从此就戴定了。

命也如此,无何憾焉!

凌力

199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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