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重庆(下)
我终于回到了重庆,这是在我离开它整整十四年后.
是在亮的力邀下.
我是在回母校参加毕业二十周年同学聚会上见到他的。全班分散在全国各地及海外的五十四个同学，赶回母校参加这个聚会的有四十六人。
当我和接机的同学走进已是济济一堂的大厅时，同学们一片尖叫。在和女生们一一相拥后，就听男生们开始起哄，“亮，亮，该你啦！”我看到了他，他笑着走过来，轻松大方地给我一个紧紧地拥抱。但，此刻我听到了他喉中发出的一声哽咽。
三天的聚会温馨，热烈甚至有些疯狂。亮一直是焦点人物，本来过去在学校他就人缘极好，这个系篮球队队长曾经被女生们品评为最有男子汉味道的男生. 二十年风雨沧桑后，除去少年的青涩,更见中年的成熟。此时的他已是重庆某局的副局长了。
其实对他，我是既熟悉又陌生。
在我们大学的第一年，第一学期，他就上演了让全班男女同学兴奋了多日的勇敢的一幕———当众向他心仪的女生表达了心意，而女生却全无此意。可想而知，在以后的几年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女生的难堪和别扭。这个女生是我。
但,偶尔,他会和我来一次很深的交谈,我又能看到了他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在他调皮，诙谐，随心所欲的表面后，还有一种忧郁，孤独，甚至不自信。这时，我会困惑，到底哪一个他更为的真实？
无论怎样,当他选择去歌乐山，让我去市中区时；当他告诉我，大学四年写了七本日记，其中女主角都是最初那个女生时；当他真诚地说等着吃我的喜糖时，我无语。我只能感激上苍给了我太多的眷顾让我与这样的人成同学，也由此给重庆的男生都打上了有情有义的印记。
聚会三天，除了那个拥抱，和亮几乎再无更多的交流。他过于繁忙了，在众多同学中他显得特别周全，或者说特别善于周旋。我突然又有了过去那种困惑———到底哪个他更为真实？最后一天，他来和我相约，一定要回趟重庆，在重庆一切由他安排。
我终于回来了,从母校返家后,终于挤出两天时间回重庆了.
回重庆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特别是我离开这个家已太久太久了......
这是我结束学生时代走向社会的城市,是我成为新嫁娘的城市,是我留有太多青春记忆的城市.
我急切的想尽快见到瑜和彤.
亮和他的司机来车站接的我.当他知道我只能有一天由他安排,第二天我得去会女友时,就说那我们加快节奏,不走远了.
先回了沙坪坝我曾住过的校园,又驱车赶到磁器口,一个古香古色的小镇.
在市中区解放碑如林的高楼大厦间和沿江飞越的立交桥上,重庆的变化让人振奋.
夜幕降临,我们来到了南坪的滨江路上,从这儿,能看到对岸的朝天门码头.夜色中的朝天门码头,被连成线的灯火勾勒成一艘巨轮在两江上昂首矗立.我和瑜彤曾住的旧楼,早已没了踪影.
重庆真是座美丽的城市,我由衷的叹到.
是啊,有山有水的.它变化最快的还是在它成为直辖市后,亮说.
做为父母官,感觉是不是特自豪?
自豪?当然.......可我有时越来越找不到为官的感觉了.
为官的感觉? 没为过官,更没感觉.不过,不是有一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吗?
亮看着我笑起来,越笑越厉害，不可自制.....。最后边笑边说，丹儿,你真太可爱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丹儿你真太傻了.你的笑已经在说了.
亮终于止住了笑.开始认真起来,是真可爱,久违的可爱.你让我又回到八十年代,朴素热情,富有理想......你出去的这十多年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变的十多年,这个巨变是多层面的.从经济建设到人的意识观念,你错过了这场变革,有些遗憾啊.好像你一些观念显得和国内现实有些脱节......亮讲了许多现状,印象最深的竟是官场上跑官卖官的众生象.
他还讲起了自己.他讲到身在官场的心灵疲惫和变异,讲到每天说些官话废话的苦闷和无奈,讲到自己正为由副升正的矛盾挣扎和努力......
一如往昔,我又看到了他另一面,一个更真实的一面.
真实往往意味着沉重.
亮也感到气氛沉重,他话题一转,说他正在写自传.从光着身子当街冲凉的幼年写起,已写到了初中.他自嘲,每天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总要在某个地方老老实实说些真话来平衡一下.写完后,寄给你，我本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他最后说。
一阵湿漉漉的江风吹过,一声低沉厚重的汽笛传来.放眼看去,曾多少次凝望的长江,依然如故,静静舒缓地向东流去......只有这安详无语的江水,见证着沧海桑田,悲欢离合.
十四年，这十四年的光阴，亮从中专老师到副局长，鲜光的背后，又经历着怎样的心理历程？是夜，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站到了公司的大楼下.
让我吃惊的是,从前鹤立鸡群般辉煌气派的大楼,竟变得灰头土脸,寒酸小气的被挤夹在一群气宇昂轩富丽堂皇的楼厦间;本是刚上班时间,该熙熙攘攘才对,可楼前大厅却安静悄然,记忆中敞亮洁净的大厅,也变得昏暗破旧......
公司破产,上千的员工遣散,大楼正等着拍卖.
我曾经为傲的,我职业生涯的第一站;曾在重庆赫赫有名的,在全国同行业尊为老大的国营大公司就这样在商业经济的大潮中被淘汰出局.
我听到了彤的消息,她早在几年前就离开了公司,开办了自己的事务所。但,让我震惊的是____她离婚了.
终于见着了她,她一放下电话就开着车赶来了.
我一听他们说猜猜谁来了,就知道是你.因为昨晚就梦到你回来了.彤仍旧是快人快语.
你会觉得时空没有距离,在和真正的朋友相逢时.可人境皆非,却永远是时间的残酷.
和彤终于坐下来了。
我不关心你的事务所，我只想知道你和梁。
你该先关心我吃饭问题,再关心别的什么风花雪月.
和梁怎么是风花雪月?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和梁离婚已三年了,官司就打了三年.这不,刚结束.
离婚案?
离婚倒简单,我提出,他同意。只为财产纠纷.其实就是最后的三十万的现金.
你提出来的？为什么？梁难道还不够好吗？梁怎么可能为钱和你打官司？
你什么时候变得又惊又咋的了？你难道不知道人是会变得吗？难道不知道世事无常吗？还记得你走时梁那个砂洗厂吧，之后几年生意奇好，后来他又搞了个服装加工厂。说起来也是突然有钱了，脑子却是空白，加上和我那个妹夫———我大妹嫁的那个警察，整天裹在一起，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后来就夜不归宿。。。。。。最后无耻到拿着他和她们的艳照来让我评说哪个更好。。。。。这种屈辱的生活，我不提出离婚又能怎样？
。。。。。
我脑子简直转不过弯来,我无法把此刻的梁和记忆中那个把彤喊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梁,那个自己一家挤在小厨房里把大屋让给彤妹妹的梁，那个和眉儿狗儿滚在一起笑声朗朗的梁联系在一起.
一切面目全非,一切恍若隔世.
只是，他们真的离婚了，他们真的分开了，他们那曾经如此温馨如此亲密的家，永远的没有了。
彤和瑜通了电话，说要带一个老朋友过去，让她请客吃火锅。
彤边开车边说起瑜的情况：
瑜在海南漂了两年就回到重庆。嫁了个家里也是很有背景的复员军官，他们可是做大生意的，算得上重庆的知名人物了，哎，我说得是她老公。她早就没上班了，老公那么有钱，哪用得着她象我这样勤扒苦挣的，整日就是打麻将，打得孩子都没功夫管，她生的也是个女儿，比我家眉儿小四岁多，老是喊学习学不起走，上次见她，她正在骂女儿，考试不及格，骂女儿时，都舍不得离开麻将桌。
你问怎么是这样？我想，她也许是靠麻将来麻木自己吧。她老公带着别的女人走出走进，人人都知道,她装着看不见，但心里肯定是很苦的。
怎么不离婚？哈，到她这儿，就说是怎么不离婚了。我也不知道，没问过她，不过，她要离起来，阵仗就大了，那么庞大的财产怎么分？
。。。。。
这，还是我记忆中的瑜吗？那个美丽，独立，沉静，那个热爱哲学,迷恋卢梭的瑜吗？
彤还在不停的说着，好像是瑜打了个什么美白针，副作用很大，见她得有些思想准备云云。。。。。
而此刻我脑中闪过的是给我和彤朗读着《忏悔录》的瑜闪着青春光彩的脸颊，是那晚讲述着友情爱情婚姻家庭的瑜蒙着一层细泪的清澈的双眸，是我们送她去海南上车时她那矫健轻盈的一跃。。。。。
车已停在了瑜的家门前。却不想下车，良久，我轻声对彤说，我们返回吧。
我承认，自己常是怯懦的，缺乏勇气面对岁月的真实。
我原谅自己的怯懦，实在是想让重庆的一切记忆尽可能的纯净美好些。
当晚，我住在彤家.她的家宽敞漂亮,却冷清寂静。
当年牙牙学语的眉儿,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但举手投足间分明有着梁的影子。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彤。
我也觉得眉儿怎么越来越像她爸。事到如今，最受伤的就是眉儿了。他们父女感情还是很深的，梁现在还是一个人晃，也不见娶哪个，眉儿有时还去陪他吃个饭。
你们能不能回到从前？以前那个家是多好啊。
不可能了。过去再好,也终究是过去的了。此刻的彤,终于落下了泪.
站在她家高高的窗口，满眼是林立的高楼，俯看是拥挤的人群，喧器的街道，这一切近在眼前却陌生异常。我极力搜寻着那亲切熟悉的一幕幕:临江望去的水中天上的月亮，枇杷山灯火烁烁的夜晚，欢声笑语的江北小屋，和公司过去那气势辉煌的大楼。。。。。。而这一切却已遥不可及了。
一切都是记忆了，一切也只能是记忆了。
亮发来的一条短信，和朋友们玩得好吗？明天回家,一路顺利.
回他，离家近在咫尺,我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后记
回美后不久，收到亮的自传，电邮过来的。近三十万字的文稿，只写到高中毕业就嘎然而止。先粗读一遍，后又细读了一遍。应该说是一部少年的成长史。我相信那朴素的文字每一句都是真话。
重庆的打黑如火如荼，我的关注带着对亮的关切。几次拿起电话想问问他的近况，但至今没有打这个电话。
我想,他该知道我对他的期待和祝福.
一如我知道自己,对那有山有水,有风有雾,有青苔石阶和汽笛长鸣的重庆有着深切的期待和祝福一样_____无论我走了多远,走了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