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 (4)
文章来源: 南瓜苏2023-03-12 17:19:08

因为孙凤被允许可以抽空看书学习,在接下里的几天里,她挨了不少打。这打绝大多数来自孙琳,剩下的由周蕙补齐。

只要一看见孙凤拿出书本,孙琳就恨得牙痒痒,于是便上前要么扇一下后脑勺,要么在腰眼儿踢上一脚,要不就是暗戳戳的死命拧她的肉。孙凤有时候疼的受不了,便哭出声来。于是周蕙就出来皱着眉头骂:“啥活儿不干,光让你看书还哭天抹泪的,怎么这么丧气?你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讨人嫌?”有时候光骂还不足以平息周蕙心中的怒火,便也给孙凤身上招呼几下子。

但比打骂更折磨孙凤的是孤独。

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候,她感到孤独,因为没有兄弟姐妹。现在有了兄弟姐妹,孤独却成倍地笼罩着她。如果打骂不算作一种交流的话,那么孙凤就是被整个孙家完全无视。吃饭的时候,他们边吃边聊,温馨和谐,却没有一个缝隙是留给孙凤的。临睡前,孙琳与孙梅会说说笑笑,孙凤也被束之高阁。

好在一周后开了学,周蕙就让孙梅带着孙凤去上学。

孙梅冷着小小的雀斑脸,接下了母亲交给她的任务。二人一起出了家门,沿着山沟里一条细窄的土路向东走。

孙梅根本不理孙凤,一出家门就甩开孙凤,象被狼撵着似地在前面疾走。仿佛孙凤让她丢尽了脸面,而必须要跟她划清界限才能挽回面子。孙凤不想讨她嫌,识趣地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孙家在村子最东头,因此往东去的小路两侧并没有人家,只是矮矮的灌木丛。有些带刺的灌木枝枝蔓蔓,常常长到路上来,如果走路不看脚下,会刮伤了脚脖子。走了五六分钟后,便见到一座红砖平房,是孤悬于村外的村部和小卖部。坡上坡下两条小路就汇集在平房前一块平整的空地上。这块空地用来开全村大会和放露天电影,相当于灵水村的天安门广场。

过了村部,是一条相对宽敞些的土路。沿路继续往东再走十几分钟,便进到另外一个山坳里。在这个山坳里又走了三五分钟,就看到在一块稍微平整的空地上,有一排红砖平房,那就是孙凤要去的学校。学校是和山另一侧的村子合办的。那个村被简单粗暴地叫做后山村,那里的孩子要来上学,需要翻过一座山。

那排红砖平房大概有五六间,从外面看,每间都是一个样子。平房后面是山,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前面又是山,两座山像是学校的前后院墙。空地相对平整,有两个没有网的篮球架,上面锈迹斑斑,仿佛拍末日电影用的道具。

周蕙告诉孙凤,这里只有小学和初中,想要上高中,只能去镇上读,需要住校。

孙凤想起在家乡时的学校。

从祖父母家里出来,一路走到村子的最东头,就是学校。那是一个封闭的大院子,西侧与村子毗邻,北面是一条又浅又宽的河,东面和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课间休息或者上学前后,孙凤会和一些孩子去河里摸鱼抓虾,上树抓蝉,或去田里偷瓜果吃。

而眼前的学校,被大山压成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小火柴盒。抬眼望去,目光立刻被黑压压的山和树弹了回来。人出不去,连目光也出不去。

一到学校,孙梅就不见了人影。孙凤不知道哪里是初三的教室,就站在篮球架前观察。灵水村地处天边,很少有外人来这里,因此三三两两的孩子,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绕着孙凤看新鲜。

孙凤问他们,初三班在哪个教室。他们一听孙凤的河南口音便哄堂大笑,却没有一个人肯回答她。

不一会儿,上课铃响,看热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有几个老师模样的人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其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老师看见孙凤,见是个陌生孩子,就上前问她:“你是新来的学生?”

孙凤看她拿着书本,猜是老师,就说:“我是孙赞的女儿,今天第一天来上课,请问老师,初三班级在哪里?”

那女老师听了,就转头朝身后喊:“楼老师,你的学生,老孙家的。”

孙凤顺着女老师的目光看过去,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三四十岁年纪,正加快脚步朝自己走来。

男人走到孙凤面前站住,瓮声瓮气地说:“是孙凤吧?我是你班主任,姓楼,你爸跟我说了你今天要来上课,跟我走吧。”

楼老师身材十分高大,孙凤站在他面前,需要仰着头。但他眼睛很小,颧骨又很高,因此孙凤竟无法看见他的眼睛,因为全被那高高的颧骨挡住了。

孙凤跟在楼老师身后,朝教室走去。

教室里有二十几个孩子,分成两部分,彼此相背而坐,各面对一个黑板,一个讲桌。教室中间有一个煤球炉子,只是现在还是夏天,煤球炉子并没有使用。孙凤后来才知道,因为学生少老师少教室少,所以两个年级便合在一个房间上课。而孙凤这个教室里坐的,是初二班与初三班的孩子。老师上半节给初三上课,讲完课布置作业。然后再走到另一边,给初二的学生上课。

楼老师把孙凤给孩子们做了介绍,便让初二的孩子先自习,然后开始给初三的孩子上课。

课上到一半,楼老师给初三的学生每人发了张考卷,想摸摸初二的知识能记住多少。然后他便转到另一侧,再给初二的学生上课。

楼老师一边讲课,一边不时地溜几眼初三的孩子。没一会儿,他就注意到孙凤坐在那里盯着黑板发呆,而其他孩子都在埋头奋笔疾书答卷子。楼老师心里一阵疑惑,暗想这新来的孩子,为什么不答卷子,难道是底子太差不会做?

楼老师给初二上完课,便走到初三那边去收了考试卷子。他特意找到孙凤的,想看看是不是白卷,结果却颇为意外,因为每道题都答了,心想这孩子的答题速度真是惊人,只是不知道正确率怎么样。

楼老师一到办公室就先把孙凤的卷子批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她竟然得了满分。他随即又批了曾启善的卷子,八十二分!

曾启善是楼老师最看重的学生,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全校第一,从来没有变过,而且比第二名成绩高出一大截。灵水村与后山村的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个爱学习有志向的孩子,而且还知道,曾启善从小就立志要飞出这皇帝陵寝一样复杂密闭的大山,做离岭镇的第一个大学生。据说他周岁抓周的时候,一头扎在一本书上,用没有牙的牙花子啃了起来。

大人们过度解读了他的啃书行为,因此他从幼儿时期就背上了一个大包袱,于是他身上的目光也就越来越沉重起来。

而孙凤比曾启善还厉害,并厉害这么多,楼老师立刻不淡定了,他觉得自己的学生里要出个天才,这让他既兴奋又激动。

激动过后,楼老师静静想了一会儿,然后就在抽屉里一顿翻找,找出一张纸。那是县教育局的一则通知,通知今年十二月十五号举办全县初中物理竞赛。往年也有这种竞赛,但别说象灵水村这种极其偏僻落后的山沟子,就算离岭镇上也未必能派出一个可以去县里一较高下的孩子,所以往年的通知收到是收到,但收到后就被扔在一边,谁也不当回事。

楼老师看着通知,动起了心思。不过毕竟只是一次课堂测验,因此他还想再试试孙凤,不过他清楚自己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心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又哪里有能力去测试孙凤?于是一时又有些愁眉不展。

下午放学的时候,孙凤出了教室刚想去初一找孙梅一起回家,就听身后有人问:“你是灵水的还是后山的?”

孙凤回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同座,一个肤色黝黑,嘴唇厚厚的女孩子,便答道:“灵水村的。”

那孩子一笑,“我叫黄爱书,也是灵水的。你家住坡上,孙惕是你哥。对吧?走吧,咱们一起回村。”

“你怎么知道我哥是孙惕?”

“咱灵水村只有一家姓孙,大家都认识。而你哥孙惕是咱村最帅的帅哥,谁不知道?”黄爱书温厚地笑着。

孙凤抬眼扫了一圈,见孙梅背着书包,傻狍子一样已经大步流星蹽到了大路上,根本没有要等她的意思,就对黄爱书笑着说道:“走吧。”

黄爱书边走边问:“你说话的口音很好玩,是哪里的?”

“河南。”

“你怎么从河南来,而没有跟你父母住在一起?”

“不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河南爷爷奶奶家里了。”

黄爱书瞪大了眼睛,歪头看了孙凤一眼,转移了话题:“那你学习好吗?”

孙凤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好!很好!”

黄爱书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不客气,怎么这么不谦虚?”

孙凤斜了她一眼,“确实是这样啊,我从来都是考第一的。”

黄爱书听了,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正在踌躇,就听孙凤问她:“你有兄弟姐妹吗?关系好吗?”

“我们家六个孩子,五个女孩儿,一个男孩,最小的是个弟弟,我是老三,最受气的一个。人们都说我们家是五朵金花。我爸就想要个儿子,谁知生一个是姑娘,再生一个还是还是姑娘,直到生了五个姑娘,才有了我弟弟。”黄爱书的笑容里有一丝幸灾乐祸,仿佛他父亲的坚持是个笑话。

孙凤愣了愣,轻轻说道:“我也是老三。”

“哦!”

这一声哦颇有含义,大概的潜台词就是:中间的老三最惨,爹不疼娘不爱,原来你也跟我一样。

之后,两个女孩都不再说话,只剩下鞋子在粗粝的小路上摩擦的声音。直到村部小广场的时候,黄爱书才再次开口,她指着往坡下去的那条岔路说:“我家在坡下,以后每天咱俩在这里会合,一起去上学。”

孙凤心里很是雀跃,但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几步跳到上坡的岔路后,才高声回道:“明天见!”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孙凤在心里说:“我有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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