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1)
文章来源: 南瓜苏2023-02-20 17:46:13

孙凤的眼泪从中原流到北疆,而孙惕则手足无措地看着妹妹哭了一路,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不停地催她喝水,仿佛是怕她哭干了,成了纸人儿。

不过就在一个小时前,孙凤努力把眼泪停了下来,因为她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想想,如何面对即将见面的家人。只是那风干了的泪痕,象春联背面的胶水,依然清晰地挂在她粉嫩的脸上。

一辆绿皮火车,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夏天咔嗒咔嗒地开到人们面前,它长的好像看不到头,而原本应该是绿色的车体,因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灰尘,便硬硬的包了一层泥壳,宛如从泥里爬出来的一条大蜈蚣。

火车渐渐减速,高大的孙惕早早站了起来,把一个红白蓝格的编织袋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拿下来,抓在手里。那里面有几双鞋,几套四季的旧衣物,还有几本书,是孙凤的全部家当。随着火车慢慢停下,孙惕的身体也稳了下来,不再摇晃。

他对还傻坐着的孙凤说道:“孙凤,到站了,下车。”

“嗯。”十四岁的孙凤答应着站了起来。

车站冷冷清清,并没有几个人上下车。

这是孙凤记事起第一次坐火车,一坐就坐了两千多公里,一坐就坐的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揉了揉发硬的屁股,木木的没什么感觉,似乎屁股粘在了火车座位上,忘记带了下来。坐了两天火车的孙凤心想:坐火车没什么好,腰酸背痛不说,还老有人抽烟,打呼噜,咳嗽,吵闹。她又皱起鼻子左右闻了闻自己,酸臭中夹杂着一股烟味。

清晨明媚如泉水一般的阳光下,孙凤看见一人多高的水泥站牌上用黑漆写着:离岭镇。

她又转着头往四处看去,见黛青色东西向的两山夹一大坳,仿佛一只巨大的船,而她此刻就站在船底。正值盛夏,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环绕的船底,视线之内只有一排排带院子的平房,没有楼房。孙凤心想,地方虽然小,但风景还不算太差。

孙惕有些不耐烦,象要去抢钱似地急着往前赶,嚷着:“走了走了,别磨蹭。”

“哥,咱们家就住这里?”孙凤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问。

孙惕大步流星往站外走,语气很急:“这里不是咱家,我们还要去镇东头坐小火车。所以得快点儿走,小火车每天只有一趟,如果误了就要在镇上住下来,又得多花钱。”

孙凤一下子便有些失落,觉得都已经走了这么远,怎么还是没到头,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不会到了天边吧。

孙惕身高腿长,孙凤只有小跑才能跟得上。

车站是一座红砖平房,里面并没有供侯车人休息的长座椅,也没有供人们买简易饮食的小店,只有两个封闭的小房间,其中一个开了个小窗口,里面供着一张漠视整个世界的脸。剩下的便是进出站人们穿肠而过的一个长方形空间。只是墙上的一块大木板,上面寥寥写着一些车次,时间,方向等,告诉人们这是一个火车站。

出了火车站,先看到路边几个蓬头垢面,坐在矮脚马扎上的小贩,他们见有新的人从站里出来,便盯住人们的脚,高高低低的夹道吆喝起来。走过小贩的包围圈,接替者是两个坐在机动三轮车上的男人,“要车吗?”他们耐心地问着每个走过他们面前的人。

这些讨生活的人们,成为了小火车站的一部分,二者宛如螺与寄居蟹,相互依存,相互成就。

兄妹二人顺着长长的一条街道往东走。

孙凤一边跟着哥哥疾走一边风车一样四处乱看。街上人不多,稀稀落落,懒懒散散地各自迈着僵硬的步子,大都神色木然。街道是条简易的柏油路,路两侧是一色的红砖平房,砖房与大路之间则是没有任何遮盖的褐色地面。这些房子大多是普通住户,但也有的挑个布帘子出来,上面写着:住店,或者是:本地土特产。正规些的,就在门边钉个长长的木牌,上边的字大多都有些斑驳,写着丽丽食杂店,斑鸠包子铺,或者别的一些小生意,有名有姓的颇有些正规的意思。

有一个外形粗壮的中年女人,头上包了个蓝布帕子,拧着眉头,手里拿着一根细棍,把身体与地面斜成一个颇难维持的角度,正在敲打晾在门前的花被子。被子上扬起的细尘让几个骑车而过的少年一边夸张地咳嗽一边大叫。而自行车带起来的尘土又让更多的脏灰落在了被子上,引得中年女人直了身板,恶狠狠地叉腰咒骂,骂少年们缺爹管,少娘教。

在将近大路的尽头,是一个挂着‘老石豆腐’的小店,门前有位六十几岁的花白头发老头,敞着衣襟,露出一片黑红的胸膛,正在那里抽烟。他在吐出一大蓬灰色的烟后,对着行色匆匆的兄妹二人咧嘴笑了笑。

这是几天来孙凤第一次看到有人对她笑,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也回报了老人一个微笑,并一直歪头朝他看。此刻的她并不知道,这个做豆腐的老人在几年之后的一个夜晚,被人活活掐死,然后扔到了附近的山沟里,被大雪埋了一冬天,到来年春天雪化了之后,才被人发现。

孙惕不停地催促妹妹快走,孙凤只得熄了好奇,转回头专心致志地跟着哥哥急匆匆赶路。

过了老石豆腐店没一会儿,便到了镇子最东头,然后他们就见到了小火车。小火车依然是绿的,长的,却比刚才的大火车纤细很多,像是还没有长大就出来挣生活的童工。小火车只有两节车厢是可以载人的。而车厢后边则是一节一节的平板车似的露天车斗,用来从深山里往外运木头。进山时车斗是空的,出山时则会装满巨大的原木。这里没有站台,没有调度室,甚至没有检票口,到处是堆成三角塔一样的原木。而一身蓝色油腻工装的火车司机和他的助手,此刻正坐在原木塔尖上,一边捧着一个铝制大饭盒大快朵颐,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的搭载者。

孙凤跟着哥哥上了火车,才发现车上没有厕所,便后悔没有听哥哥的建议,象别人那样找个隐蔽的原木塔,躲在后面解决一下。靠着车体的,是两排沿着轨道方向设置的长长的硬塑料座椅,长椅中间是窄窄的过道。由于火车很窄,面对面坐着的旅客们几乎可以鼻子碰额头。头顶并没有行李架,随身物品都是放在各自的脚边。

虽然简陋,但坐小火车不收钱,也就不能挑剔太多了。

火车很快开动起来,但非常慢,慢得就像是带着人们进山去赏景的旅游车。但车上的人却不知好歹地辜负了司机的美意,不是闭目养神,就是低头不语,要不然就是木然打坐,看起来全都情疏意懒,了无兴致。脚边的行李摇摇晃晃,有时候会随着火车的减速或加速而滑远,需要主人时不时地把它们抓回来。

孙凤歪头看向窗外,见那小火车刚一启动便出了镇,而刚一出镇就钻进了山里。看着车外越来越高的山,越来越密的林,孙凤心里便越来越不安:家在哪里呢?远吗?很深的山吗?不容易再出来吧。想着想着,她胸口就有些闷闷的感觉,似乎自己钻进了一个高高的柴草堆里。那里空气稀少,且黑乎乎的找不到出路。

孙凤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不到满月的时候,孙凤就跟着爷爷奶奶在河南的家乡生活。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夏天有金色的麦浪,冬天有无边的雪原,视野开阔,能一眼看到天边。在那里,人心都是阔达敞亮的。

然而现在,孙凤必须把头后仰四十五度,才能看得见一片又高又薄的天空。

可是,小火车的某一个停顿将是她的家,家里有她的父母,有眼前这个大她四岁的哥哥,还有一个大她六岁的姐姐,及小她两岁的妹妹。虽然没有了天空,但却有家人和亲情等着自己啊,那不是你孙凤从小就渴望的吗?多少孩子嘲笑过她是没有父母的野孩子,是爷爷奶奶从田野里捡回来的,因为这个,孙凤流了多少眼泪?呕了多少气?

但就在今天,十几年来那种不踏实没有根基的感觉,就要结束了。她马上就会有家了,那种带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家。孙凤在憋闷中又忍不住期待和激动起来。

小火车在山峰和密林间钻进钻出。途中遇到小村落或者居住点,火车便停下来。人们多是从镇上大包小裹地买了山里没有的各类生活用品,所以几乎都是下车的,而鲜有上车的。将近四个小时后,小火车第四次停了下来。此时,车厢里只剩下几个人。兄妹二人与这几人一起,相跟着肩扛手提的下了车,随即有三五个等在车外准备去镇上的人上了车。象呼吸一样,完成了一出一进的交换。这里跟其他几个小村落一样,没有站台,只有一小片稍微平整,稍微空阔一点的地面,外加几棵大树和树下闲坐的人们。

孙惕告诉孙凤:这是小火车的终点,家就在这里。

孙凤心想,这个小火车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便是自己的家。想要生活中拥有父母,其代价就是要到这天边来过活。

这个天边的小山坳叫作灵水村。

她放眼看去,发现这是一个极小的村落,只有三排房子,每排房子目测大概有二十户人家。整个村子处在一个几乎封死的山坳里,四周全是密林覆盖的大山,三排房子象被装进了一个细口瓶里,而小火车蜿蜒而去的车轨就是那个唯一可以出去的瓶口。

今天是个大晴天,但这大山里的阳光却是稀疏的,落寞的,萧索的,仿佛经过了千难万苦才好不容易到达这里,显得是那么的疲惫不堪,无精打采。

连续坐了几天的火车,使得孙凤即使已经站在结实的地面上,耳朵里的咔嗒咔嗒声却依然挥之不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注意到,上车下车的人,与火车站周围懒坐闲谈的人,他们之间肆意地笑骂,热情地招呼,而给她这个陌生人除了好奇的目光,便是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这跟她的家乡大相径庭,在那里,孙凤从村头走到村尾,需要对沿途所有看见她的人报备行踪,还要接受他们啰哩啰嗦的嘱咐。

这让孙凤很是不解,也愈发不安。

小火车轨道的南侧有一排房子,轨道北侧有两排房子。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地跨过铁轨,穿过北侧的那排房子,再爬上一个小坡,坡上是第三排平房。有几只灰突突的狗蹲坐在各自的家门口,朝兄妹二人敷衍地叫了几声。

孙惕走到最东头那个院子,开了院门,走了进去。

一人多高的木板围墙里,有南北两排红砖平房。孙凤跟在后面,心里象放了一面鼓,砰砰砰,恼人又不安地响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她感觉自己就象站在一个深井里,慌乱又透不过气。

院子里有几只鸡,东一下西一下,排雷似地啄着地面,旁若无人。院子角落有一个铁丝编成的大笼,里面的灰兔们见来了人,全都像监狱里的老犯人观赏新人那样,挤在铁丝网后面盯着孙凤看

窗台根下种了一些花草,随着微风在那里摇头晃脑,花又大又艳,夸张的有些象塑料假花。

窗户开着的,孙凤瞥见里面的人在朝她张望。她忙低下头来,暗暗琢磨他们的身份。

记着奶奶临行前的嘱咐,万事小心,孙凤规规矩矩地跟着孙惕,走过院子里已经破碎不堪的红砖小道,来到北屋。她跟在孙惕身后进了门,一眼看见左右两个灶台,一个十分高挑的年轻女子正在灶台前忙碌。那女子十九二十岁年纪,穿着一条合身的白地小碎花棉质连衣裙,高挑身材,唇红齿白,很是美丽,只可惜两颊上有不少雀斑,密密的象欧洲贵族女子宽檐帽下垂着的半截面纱,让她的上半张脸少了些明媚。见他们进门,女子让过前面的孙惕,直接盯着后面的孙凤,眼眉立立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孙凤见哥哥进了左侧的里屋,便紧着头皮,跟着要进,不想刚一转身,屁股上却一疼,忙回头去看,见那雀斑女子满面怒容,手里举着个油腻腻的木质大锅铲,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瞪着她:“哪里来的野孩子,这么没规矩,连人都不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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