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曾看过一个笑话,当时就把我给笑倒了。 话说一位老中医家学渊源,在治疗皮肤病方面很有造诣,遂在自家诊所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上书“祖传老中医 专治牛皮癣”。 有一患者闻讯赶来求诊,自称祖孙三代均有这种顽疾。老中医使出浑身解数,奋战了几个疗程,仍然毫无效果,只好认栽。患者要求退款不果,于是搬个板凳坐在诊所门口,手持一杆大旗,旗上十个大字——“祖传牛皮癣 专治老中医”。 现在中国逐渐步入老龄化社会,离退休群体日益增大,若干深谙养生之道的老专家也应运而生。我回国时,任何时间打开电视,总有几个频道在孜孜不倦地播放养生节目,台上定有一位鹤发童颜的专家在谆谆教诲,台下和屏幕前一群积极要求进步的老年人在认真倾听。我妈也是这类节目的忠实观众,不仅自己看,还要拉着我一起看,希望我能趁早把基础打牢。好在我已经成功掌握了应对之道,现在她一跟我聊养生,我就反问:“最近郭伯伯有什么消息啊?” 这位郭伯伯,就是在我们家族群中久负盛名而我至今仍缘悭一面的至尊王者。他凭借祖传的优良基因,以一己之力对抗全国的养生专家。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不败战绩。 很遗憾,郭伯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的健康状况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信心。他是我舅舅的女儿的丈夫的父亲,简单说,就是我表妹的公公。 表妹和表妹夫当年自由恋爱,关系稳定后自然要见家长。舅舅、舅妈觉得小郭虽然相貌平平,但踏实稳重,所以很快就许可了这桩婚事。双方家长在订婚和结婚时见过两次,当时小郭之父——老郭给人的印象是表情木讷,沉默寡言,存在感很低。舅妈以为郭老工程师本性如此,倒也不以为意。 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表妹夫妇很贴心地在酒店订了个包间,与双方父母共度佳节。老郭身穿笔挺的新衬衫,足蹬锃亮的大皮鞋,隆重登场。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谁也没有料到,那个看似平常的中秋之夜竟然为老郭提供了放飞自我的绝佳舞台。 觥筹交错间,舅妈发现了一个问题。桌上佳肴众多,老郭对海鲜、蔬菜统统视而不见,只专攻两样——糖醋小排和水晶肘子。当了几十年医生的舅妈一时职业病发作,遂以当年教我打牌的耐心,对年长自己十几岁的老郭进行了一个袖珍版的健康培训。 “老郭啊,咱们的饮食应该以清淡为主,多吃蔬菜,少吃肉,否则时间久了,血压、血脂容易偏高。” 老郭嘴角一撇,朗声答道:“那你可说错了!人要想身体好,就得多吃肉,别的都是瞎扯。” 舅妈被敲了一闷棍,又不好意思继续争执,只好低头吃饭,暗自郁闷。 第一回合,老郭获胜。 经此一役,桌上的气氛已经有些微妙。舅舅、舅妈不愿多聊,只想赶快吃完走人。没料到,几杯酒下肚,老郭竟然发起了反冲锋。 他直视着舅舅询问:“老弟,你的血压怎么样?” 舅舅据实回答:“还好,大概70/100上下。” 老郭听罢,发出了杠铃一般的笑声,“哈哈哈哈,那你可差远喽!不管什么时候量,我的血压从来都是80/120,标准值啊!所以我就说嘛,还是得多吃肉!哈哈哈哈!” 第二回合,老郭大胜。 目睹亲生父母接连受辱,表妹坐不住了。她对着公公历数养生专家的建议,妄图证明“多吃肉=伤身体”。可惜话还没听完,老郭便轻蔑地打断了儿媳:“那些养生专家都是骗子!他们的话还能有谱?不信你看着,我绝对比他们活得长!” 第三回合,老郭狂胜。 据说那天夜里,舅妈气得半宿没睡着。当然,最悲惨的不是舅妈,而是被愤怒的表妹讨伐和审讯到后半夜的表妹夫。在他的供词中,舅舅一家终于解开了几个谜团。 第一、按照亲儿子的介绍,老郭没别的毛病,就是情商比正常人低,而且低的不是一点半点,而是低到了尘埃里。可以篡改张学良的自述来描述老郭:平生无憾事,唯一爱怼人。 第二、老郭之所以年届四十才娶妻生子,就是因为以上缺陷。每次处对象,见不上几次就把人家怼跑了。最后急红了眼的母亲从老家找来了一个姑娘,才算是解决了他的个人问题。 第三、表妹的婚礼上,男方的宾客远远少于女方,而且集中于表妹夫的同学和同事。真实原因是老郭的亲戚朋友在他多年不懈的努力下,大半已经割席断义,尚有走动的所剩无几。 第四、表妹夫和他妈曾苦苦相求,恳请老郭在之前的几次亲家见面中闭紧嘴巴,以免断送儿子的终身幸福。但既然木已成舟,老郭认为无需继续压抑自己,于是又展现了“怼人”的英雄本色。 舅妈知道真相后,万分自责,直怪自己眼拙,竟然和如此另类的人结了亲家。舅舅只好一遍遍地劝慰:“算了,好在小郭的性格不像他爸。” 光阴似箭,今年表妹家的孩子已经面临小升初,年逾花甲的舅舅、舅妈也开始时常出入医院。舅舅的痛风每年都发作,而舅妈几个月前刚刚做了心脏手术。 暮年多病苦,唯有君如故。家族群中依然健康如年轻人的长辈,只有已过八十的老郭。他头脑依旧清楚,腿脚依旧轻快,精神依旧健旺,怼人依旧狠辣。可惜他怼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同事、老邻居一部分已驾鹤西归,还有一部分不良于行,如他这般每天架着鸟笼、踩着自行车啸傲街头的人寥若晨星。 由于老郭在健康方面的优异表现,曾有很多人向他打探养生之道。其实完全不用费力分析他的生活细节,只需要记住一点——和养生专家对着干就行! 专家建议老年人要少吃肉多吃菜,老郭偏偏一口青菜不吃,狂吃荤食,只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专家建议少喝酒多运动,老郭各项锻炼统统不沾边儿,但中午晚上两顿酒绝无遗漏,壶里乾坤大,杯中岁月长;专家告诫晚上不要喝浓茶以免影响睡眠,老郭每晚九点都给自己泡壶龙井,一杯两杯肌骨清,三杯四杯通仙灵,喝完了往床上一躺,用不了十分钟便鼾声大作。 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老郭的时间主要用来养鸟。他训练了两只鹦鹉,其一名曰小红,其二名曰小翠。舅妈始终不忘餐桌之辱,因此讥刺鸟儿们的芳名颇有青楼之气。 小红生性愚钝,主人调教多年,也只学会“妈妈”一词。因此无论男女老幼,它逢人便以孝子自居。纵然遇到曾与老郭吵架的邻居,小红仍旧不顾主人的阴沉脸色,放声大呼,认贼作母。 如此不长进的小红之所以一直没被扫地出门,是因为它的存在有力地烘托了小翠的惊才绝艳、跌宕风流。常言道“名师出高徒”,老郭和小翠就是这样一对超凡脱俗的梦幻组合。经过主人的悉心传授,小翠熟练掌握了几十个词汇。更厉害的是,它会根据语境自动调整发言内容。比如,有人往餐桌上端菜,小翠便会兴奋地大叫:“吃饭!吃饭!” 倘若电话铃声响起,它则威严地发问:“你谁啊?你谁啊?” 不仅聪明,小翠的自尊心也极强。如果它连续表演了几次,观众仍然没有满面堆笑地夸赞,那么它会立刻换上另一副脸孔,从嘴里连珠炮般喷出各种污言秽语,直骂得对方斯文扫地、落荒而逃。 因此,每天随主人出门巡游时,小翠要么以技服人,要么以骂制人,百战百胜,从无败绩。老郭携二鸟班师回朝,登斯居民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养鸟给老郭的晚年带来了无穷欢乐,偏偏至今还没有哪个专家大力推荐这一怡情养性的爱好。除此之外,倘若认真追究老郭保持健康的秘诀,只能归功于强大的基因。他母亲以九十五岁高龄谢世,现在他的大姐也过了九十,仍然耳聪目明。但基因这东西是生来自带的,教也教不了,学也学不会,别人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儿。 上个月,表妹全家为老爷子庆祝了八十三岁寿辰,并把照片发在了家族群里。五官相似的父子俩并肩而坐,与长期忙于科研而容颜憔悴的儿子相比,满面红光的老郭愈发显得威风八面、神采飞扬。 上苍给了老郭低于常人的情商,但又在身体素质上给予他丰厚的补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如斯快意,夫复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