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红柳:母亲的期盼
文章来源: 亚特兰大笔会2009-12-14 15:56:05

    最后一次和母亲说再见,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刚露头,霞光把老院、老屋和儿时玩耍过的小树林映得红红的。头天晚上在母亲屋里吃过饺子后,本来说好了第二天不再送行,可母亲还是早早的就来了。她和往常一样平静,轻声地叮嘱着,脸上还漾着微笑;直到行李一件件搬上车,挥手告别的那一刻,母亲终于没有忍住,那送儿远行的不舍、又一轮新的期盼,瞬间全都亮晶晶地涌到了眼帘上 ,令我心挛。我真的好怕,以前告别时,我从未发现母亲的眼里流露出如此明显的酸楚。汽车刚启动,母亲突然追了一步,我连忙叫停;母亲几乎带着哭腔央求着:让我送到机场吧!我怎能忍心拒绝母亲与心爱的儿子多呆一会儿的愿望,然而,我又怎能忍心让年迈病弱的老母亲持续地承受告别的煎熬,我强装笑意和母亲挥别,望着母亲渐渐隐入一片红红的霞光里。
        
        让我最揪心的是送行的人群热热闹闹地散去后,老屋里又成了母亲的一人世界,独处静寂中的母亲是怎样的心境?我和母亲都明白,遥隔大洋两岸,那一声轻轻地再见谈何容易,不是早出晚归,不是一星期、一个月,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年逾八旬的老母亲还能有几个两三年啊。母亲从不要求儿女们做为难的事,自从我出国后,她甚至连常回家看看的话都不说了,她只说有空打个电话。和年迈的母亲通话是件很有趣的事,没有要紧的内容,一句话可以重复好多遍,一件事可以问上好多遍,可以张冠李戴,可以时空错位,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能听见儿子的声音,就能让母亲开心一刻。电话的内容固然不重要,但频率很重要。有时,母亲开口就问:最近很忙吧?立时令我心生歉疚,我明白给母亲的电话打晚了。晚一个星期或是几天,对我很快,可对一个期盼中的老人,那是一个漫长的煎熬。母亲对好多事都有点糊涂了,可对我打电话的时间从来都计算的十分精细。         
       
        过去,让人欣慰的是,母亲有不少休闲活动,精神很好。每天,老太太们相约在一起,散步,聊天,逛街,晒太阳,打门球,打麻将。甚至几个老姐妹还合伙开过一阵子小面馆,大厨小工都是年逾七旬的白发老人,虽然每天只开午餐、只做一个品种-臊子面,但老姐妹们干得有滋有味,兴高采烈。我打趣地说别干了,那点钱我给您发吧。母亲说:咦,不为钱,我就怕整天闲着,有点事做真好。
     
        母亲年过八十后,身体每况愈下,脸色不再红润,腰背佝偻,异常消瘦,哮喘的老毛病愈来愈严重地侵蚀着她的健康。她没有气力从事户外休闲活动了,蓝天、阳光、朋友、精彩的外部世界渐渐地离她远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母亲只能呆在家里,在沙发上、床上消磨时间。就像窗口透进的缕缕阳光一样,母亲的精神寄托一步步地退缩到很小的空间。守在静静的房间里,能让母亲开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沉湎在过去的时光里;一是期盼着儿女们的电话。有时,凝望着墙上的全家福,她会自言自语地说:唉,那时多好啊!
     
        最让母亲留恋的时光是全家人都在一起的时候,兄弟姐妹五个每天簇拥在父母身旁的时候。那时,屋子总是很热闹,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家务活很忙很累,母亲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可她忙得愉快,累得开心。她期盼着每一个孩子都健康地成长,快乐地生活。母亲一定还期盼过每个孩子都不要远离她,全家人能一直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后来,我们逐渐长大了,一个个飞走了,飞出了母亲的视线,从此母亲的心头就压上了沉甸甸的惦念。最初飞的都不远,都在国内,至少每年春节家人又能团圆在一起。于是,春节成了母亲最期盼的日子。过年的感觉很甜,过年的时间很快,虽然匆匆几天,母亲知足了。
        
       父亲的病逝使全家人团圆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愈飞愈远分散到海内外的兄弟姐妹更让全家春节团聚难以实现,母亲的欢乐在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地溜走了。热闹的老屋沉寂了,母亲对儿女的惦念依旧,能见到儿女的机会却愈来愈缥缈不定。每个儿女都有自己的事业、家庭、生活,都有各自的安排,你来我往,偶尔回去看看,对母亲就像天上掉馅饼似的,可遇不可求。感谢现代科技,让我和母亲能很方便的越洋通话,见不上面,听听声音,成了母亲新的精神寄托。
        
        最后和母亲通话是在两个月前,让我纳闷的是母亲一反常态;以往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总不愿挂电话,每句话都透着欣喜,可这次只是淡淡地说声:我很好,别担心。旋即挂了电话。赶紧询问守在身边的姐姐,才知母亲已陷入昏迷状态,偶尔清醒,已没有力气多说话了,她连听听儿子声音的最后一点享受也没有了。我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痛彻心肺,我最亲爱的母亲真的要离我远去?姐姐说一旦情况不好会马上告诉我,可是母亲没有给我机会,她在十月初的一个凌晨,没有痛苦无声无息地悄然走了。那是中秋节的第二天,她是带着全家人的团圆梦走得吗?她在梦里见到了她的儿女们吗?
        
        其实,母亲早已不对中秋团圆抱有奢望了,但母亲远行时大多数儿女都没能送行,却是始料未及的,这给我们兄弟姐妹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痛。据说母亲弥留之际曾呼唤过我的小名,那是昏迷状态中下意识的行为,也是生命之火行将熄灭时的最后一点愿望,但愿母亲能永远沉浸在儿女环绕膝下的梦境之中。
     
       波音飞机在轰鸣声中跨越大洋,离故乡的距离愈来愈近,我却没有了往昔的兴奋。有两年没见到母亲了,两年的时间里,我又有了很多新的生活经历和趣事逸闻,我那绘声绘色的描述是母亲最喜欢听的,可这次我说给谁听呢?抵达故乡,每一处旧景都能引起我的幻觉。大院门口向阳的墙边有一排长椅,那是母亲和老阿姨们晒太阳唠家常的地方,每次我出现在院门口,都能给母亲带来一阵惊喜,然后骄傲地把我一一介绍给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老阿姨们;客厅里的长沙发也是母亲常呆的地方,沙发旁的小茶几上通常放着影集、回忆录、我们写给她的信、贺卡等,母亲戴着老花镜,静静地翻阅着,细细地品味着那一幕幕美好的生活片断。每一个熟悉的地方,尽管没有了母亲的身影,我依然一遍遍地默念着:妈,我回来了,您听到了吗? 
     
        我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母亲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两年前为我送行的霞光里。我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黄昏时分,我总在家门口等待妈妈下班回来,然后迫不急待地翻妈妈的提包,里面总有我喜欢的《儿童时代》、《少年文艺》、《故事会》、小人书等读物,或是大白兔奶糖、山楂糕等好吃的东西;那时候,妈妈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晚霞,霞光中的妈妈带给了我多少童年的温馨和快乐!
        
        月儿圆了又缺,撩动的是海外游子心中最难忍的痛;中秋来了又去,寄托的是天下母亲最深切的盼。今年的中秋,带走了我的母亲,从此,我和母亲都不用再期盼某个具体的日子;从此,我和母亲将在心里梦里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