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文章来源: cgcc2008-03-28 18:03:05


第一块碎片:生

我出生时不老实,两个膀大腰粗的护士抓住我乱蹬的两条腿,喊着号子往外拽。我终於被薅出来,不是我不愿意出来透透气,我渴了,就喝了很多羊水,肚子鼓得像生了气的牛蛙,卡那儿了。

我后来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归因我有两条细长如仙鹤般的腿,我得感谢那两个下死力气的护士。

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躺在那儿很安静,肚脐眼以上部分直到脑门乌黑,肚脐眼以下部分至脚趾雪白。我不想安静,可我没法不安静,我是个死胎。一个矮小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看着疼昏过去的老婆和半黑半白的死儿子,掩脸哭泣。

护士很生气, 呵斥说小孩死了可你老婆没死以后再生别哭了烦死个人,说完把我拎起来向门外走去。

门外有个垃圾箱,专门扔那些不肯老老实实出来的孩子。刚来人世就不老实的孩子,长大肯定不老实,所以应该扔了。

等等,老护士长正好巡视过来,接我过去,仔细瞅瞅我那张李逵一样的黑脸,笑了,把我倒提过来,狠狠给了我左屁股蛋子一巴掌,我於是愤怒地哭了。

从此我的左屁股比右屁股大一圈。我爸以后揍我的时候,鞋底也总喜欢往左屁股上抽,我左屁股越来越大,沉甸甸像女人的大乳房,颤悠悠直往下坠,弄得我走路老往左偏移,走着走着就转一个圆圈,圈大圈小根据我的兴趣和周围环境而定,要是碰上耍猴的或崩爆米花的, 圆圈就大些。别的孩子从家里到学校走 20 分钟, 我一般得一个小时, 我总迟到, 然而我更热爱早退。老师们不喜欢我,我於是就不迟到也不早退了, 改成旷课。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我, 上体育课, 用白石灰粉在操场上画圈, 没人愿意干这活儿, 那玩意儿烧手,我总是自告奋勇,我画的圈,那叫圆啊,老师就喜欢我,说,嘿,这愣小子会画圆圈。

我在保温箱里躺了一星期,黑的部分慢慢转白,白的部分慢慢变黑,最后上下一致,不黑不白,我和谐了。

第二块碎片:性

一群穿雪白制服戴雪白大盖帽的人从囚车里押出一家四口人, 小伙子没腿,缠块破布,坐在地上,眼珠子飞速转动,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眼珠子,我很羡慕,日常生活中我总试图让人们注意我,然而无论我怎么撇嘴眨眼做怪相,人们也不围观我。我后来对着镜子练习转眼珠子,可就是转不了他那么快。小伙子身上稀里哗啦挂着铁链子。一个姑娘, 她可真漂亮,轻轻用手安抚他的脸。老年男人很像电影里的中央首长,就是不停地哆嗦,我一直盯着他的裤裆看,希望看到点儿什么东西, 比如黄色液体什么的, 但我有点儿失望。老妇人满头白发,俯下身,轻轻亲吻小伙子额头,又握握姑娘的手。

派出所所长大老蟑对围观的人大声说,这是北京来的现行反革命家属,来咱们这儿改造,大伙儿不能和他们来往,说完冲那群大盖帽谦卑地笑笑。一个大盖帽回笑了一下,走到老夫妇身边,很客气地说,林主席,林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也该上路了。老两口默默坐回囚车, 囚车拉响警笛驶远了。

那姑娘和小伙子住我家隔壁, 她让我叫她林姐,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她说我可以叫她弟弟大林。

总有地痞流氓围着她的院子转悠,吹口哨,说脏话。

一天夜里我听见林姐哀求哭叫,大林狼一样嗥, 我跳下床,进厨房操起菜刀往外走。我爸惊慌失措想拦我,我冷静地对他说,你,给我站到一边去,立刻,现在。 我爸很听话,给我站到一边去了。

我踹开房门, 看见床上一个黑糊糊的屁股压着一截雪白女人的身体, 呼哧呼哧很快活地上下抽动。大林被铁链子拴在柱子上,很激动。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那抖动的两瓣儿黑屁股,发现左屁股比右屁股肥大许多,这发现让我兴奋,我於是像切西瓜一样把菜刀切进了那瓣肥一些的屁股里,屁股弹起来,带着我的菜刀连蹦带跳跑了。 

刘杀狗很忙,一溜子狗排着队等他杀。狗通人性,狗们知道大限已到, 都很垂头丧气。 有性子烈的, 跳起来挣扎嚎叫,主人就连忙递烟, 说刘师傅我加两毛钱, 拜托您先给我解决了,这狗叫得怪吓人的。於是那性子烈的就先被解决了。一大帮孩子围着看,很兴奋。 我挨个儿研究每一条即将走上刑场的狗脸上的表情。我天性喜欢琢磨,有极其丰富多采的想象力。我挺遗憾狗们不会说话,要不然挨刀前喊几句口号, 比如说打倒全人类,伟大的狗们万岁,替狗们报仇啊,狗世界一定会来到, 胜利最终属於狗什么的, 一定很好玩儿。下一个, 刘杀狗杀气腾腾地吆喝着, 我注意到那条大黑狗被牵起来的一刹那间,热泪夺眶而出,但它很驯服,不叫。

我走上前,说,这条狗我买了。去去去,你个小屁孩,狗主人很不耐烦。这条狗我买了,我冷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哟,玩真的,你给多少钱。你要多少钱。不多,十块。我知道这是个很大的数目字。好,我现在回家去拿,不过,我回来之前, 你要敢把这狗杀了,我跟你没完。

我径直跑进我爸妈的卧房,手起斧落,抽屉打开,两张十元票子, 我拿起一张,想了想,又钻进厨房揣了几个馒头在怀里。

我指着林姐对狗说,大黑,好好保护林姐。以后要是有人过来欺负她,你给我往死里咬。大黑点点头,摇摇尾巴走到林姐腿边趴下, 昂起脑袋,目光坚定。我很满意。

我对林姐说,林姐,我得亡命去了。

在山洞里呆了三天的我前胸贴后背地回到家中, 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家里人都眼含热泪,他们以为我已经被狼嚼了,除了我爸,他安慰我妈说你不用担心,你这个儿子饿急眼了敢把狼崽子从狼窝里薅出来给嚼了。我爸看见我,习惯性地脱下左脚上的鞋,用标准的姿势攥在右手上,瞄了瞄我左边的屁股。我妈严厉的说, 你想干啥,干啥, 我爸翻翻眼睛,说我想换双鞋,不行么。

我喜欢写日记。那天晚上,我在日记中写到,使用暴力拿钞票要比偷偷摸摸容易得多,但成功后必须立即逃跑,躲一段时间,再回来,就没事了。过几天我又用香橡皮把这段话擦掉了,我觉得这有点儿像描写抢银行的。我可不是抢银行的, 长大了是不是我不知道, 但至少现在不是。 

一天下午, 没有一丝丝风,阳光很好, 我百无聊赖,钻进林姐屋里跟她聊天,我喜欢听林姐说话, 她的声音真好听。突然林姐说我的洗澡水烧好了, 我得洗澡了。 我磨磨蹭蹭不愿离开,林姐说那你帮我搓搓背吧,我搓着搓着就觉得下面难受,我说林姐我帮你搓搓前面,说完我沾满肥皂沫的双手从她掖下伸过去, 抓住了两团温软的肉, 林姐很温顺,我於是攀山越峰,滑向平原,趟过草地,就冲进了温泉......

门响了一声, 我和林姐同时扭回头, 大林的脸在门缝间晃了一下消失了。

第三块碎片:死

大林依然拴在门柱上, 我蹲在对面和他闲话。我偷了我爸半盒乌江烟, 我们俩对着抽。大林,你原来干啥的。我是搞导弹研究的。你的腿咋弄的。武斗被别人打坏了。武斗就是打架吧。差不多这意思。为啥打架。为了捍卫一个女人。我明白了, 我也为了捍卫一个漂亮女孩打过架,我把那男的打得鼻口窜血,他是我们班长,打完架那天晚上,那女孩就让我摸她了。你为她打架的那个女人漂亮吗,你摸她了吗。不许胡说八道,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才能摸她,她是毛主席的夫人,是一个伟大的旗手。这样啊,你太傻,不管谁的夫人,不让摸,我就不为她打架。 

大林的眼珠疯狂转动起来,我知道谈话该结束了,我得离开了,大林开始犯病,大林犯病时属凶狠攻击型,医生给开的药方是铁链子, 每天24小时使用, 因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犯。

一天晚上, 冷得厉害, 滴水成冰。我惦记林姐和大林,抱了一大块焦炭送过去。果然, 林姐把两床被子都披在大林身上,自己冻得嘴唇青紫。火生起来, 旺旺的, 屋里很快暖和了, 我说林姐你睡吧, 我陪大林唠唠磕。

林姐睡了,灯光太暗, 我没注意到大林的眼珠已经飞快地旋转起来......

门外,那个屁股蛋子被我切成三瓣的地痞流氓手提鱼钩鱼线,蹑手蹑脚摸过来, 大黑警觉地叫了一声,汪......

我闻听猛一扭头, 大林的铁链子呼地套住了我的脖子,疯子力量大得惊人, 我的脖子立刻给勒断了,临死之前我听见大林一句话,我叫你摸我姐。

......黄沙飞扬,柳枝飞舞,奈何桥旁,我喝了王婆一碗味道还不错的汤, 乐呵呵地在黄泉路上小跑着, 很多人跟我一样乐呵呵地小跑着,阎爷说要集体接见我们。

后面就传来一阵狗吠, 我扭头一看,大黑,你怎么也来啦。 大黑很难为情,吞吞吐吐说你被勒死的那天夜里,有人往院子里扔了一块肥肉,我一口吞下去,哪儿知道肉里藏着一个小铁钩子,带倒刺儿,我吐不出来也叫不出来, 被牵到野地里,给砸死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你为食死,我为色亡,咱俩这叫死得其所,殊途同归。食色性也,说得真好。大黑一脸迷惑,我说,嗨,你没上过学,不懂,咱们继续上路吧, 阎爷等着呢, 大黑摇摇尾巴说好。

哎呀, 我突然大叫起来,我们俩完了,可谁来保护林姐啊,那些地痞流氓......大黑开始哆嗦,说那人把我弄死后,窜回林姐房子,林姐哀哭,大林叫唤......

我眼泪哗哗淌下来,疯了一样往回跑, 大黑呜呜叫着,紧跟着我......

第四块碎片:醒

......我从梦中哭醒,拧亮台灯, 柔和的灯光下,妻熟睡着,我轻手轻脚走进孩子们的房间,孩子们熟睡着,我去瞧了瞧我的ACE 它也熟睡着。在院子里抽了根烟,满天的星星都熟睡着。世界很安静。

我现在是一个中年人,稍稍谢顶,鬓角有些灰白,背有点儿驼。我不应该是那个因为摸了林姐而被勒死的少年吧?他死了,那个年代也早就结束了,不是么?

我得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市场越来越糟糕,公司圣诞节前刚裁掉一大批员工。迟到就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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