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醉(一)
曾宁
一
2016年初春,遭受八年干旱的加州,下起吝啬的雨。
我在雨里走进旧金山唐人街,周遭谨慎地寂静着,我的平底鞋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
我按了市德顿一个团体所住楼宇的门铃,里面有人用传呼器问我找谁。我推开一扇门,叔公枯坐在烛光下,烛光摇曳,叔公的脸变得阴晴不定,他面前的报纸,巨大的标题:周国祥被判终身监禁,谋杀,走私军火等41项罪名成立!周国祥,小名“虾仔”,被捕前是旧金山洪门致公总堂首领。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眼前浮现虾仔能“凿出两道血槽”的极锐利的眼睛
叔公叹息:“当年幸亏你退步抽身,采访两次没有再去,洪门有一句老话:过一过二不过三----这次他连累了余胤良议长,也跟着被判刑。”
雨声渐渐作响,风打木门框,我走到窗前,喃喃自语:“他是一代枭雄,从此唐人街的传说只能画上句号。”
八年前,我问:“你还能撑多久?”他深深地注视着我:“跟我在一起,你会很危险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虾仔见面,想到这里,不觉心头一酸,泪涌上来。
叔公缓慢地叙述:“他杀人越货,黑白灰三道所有人都要找他算账-----进了监狱反而安全些!别难过了,听说你现在在硅谷开了个艺术学校,你就收心好好地过日子去吧。”
“不!我还不能收手!”我擦干泪水:“早在二十年前,我听说过北京最著名顽主‘小混蛋儿’的故事,他被红卫兵乱刀扎死了,但我相信他英灵不散,这世上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死的。”
叔公脸上忽然悲哀起来:“过一过二不过三,你要记住!”
一声惊雷,大雨顿时倾盆,百年唐人街在风雨中显得破落不堪,我盯着孙中山早年投宿过的吕宋巷檐下的汉字招牌:“秋天,我要去四九城!”
桌面上,我的手机屏幕闪现一双比虾仔更凌厉的眼睛
那是一张历经沧桑后变得散淡的脸。
他叫边作君,现在大家称他“边爷”。
一,
2016年秋天的北京城,风吹树响,泡桐树依旧墨绿,一轮夕阳熙暖人间。
黄昏,德胜门厂桥,“老北京炙子烤肉”店,一排大红灯笼挂在门口。
边作君一身黑色西装,脸色白净,除了眼神,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如果说虾仔的眼睛杀气十足,那么眼前这位老人的眼睛却是明亮无比。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小混蛋”周长利十七岁,浓眉大眼俊美朴实,眉目间带有几分侠义。
1968年的北京,天很蓝。文革风起云涌, “西纠”之后名为“联动”的老红卫兵跟平民胡同“贱民子弟”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那天,动物园附近的二里沟鲜血飞溅。二百多名身穿黄军装的“大院名门子弟” 包围着“顽主”首领周长利,一刀刀地刺在他身上,白衬衫染红了,血人似的周长利渐渐倒在地上,不断涌上的红卫兵不放过,棍棒和匕首雨点般落在年轻的躯体-----
远处,一辆公共汽车疾驶而去,在周长利掩护下逃命的边作君,头缠纱布,趴着后车窗,焦急万分地寻找着什么————
“四九城最响当当的人物,北京新街口的小混蛋,现在的影视作品还常提他。”边作君点上香烟,一股烟篆腾起,“有人想杀他,说什么为民除害,说我们是流氓,那是欲加之罪! 我们既没有伤害过人命,也没有调戏强奸任何女性。”
十七岁的边作君,站在周长利家门口的筒子楼前,紧绷的脸对着茫茫黑夜。远远的,周长利的父亲和几个邻居用板车拖回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七岁的周家妹妹抱着哥哥尸体泣不成声,周家妈妈喊一声儿昏死过去。周长利父亲红肿着眼眶,无力地仰望着苍天:“你们不要去报仇,那些孩子们的父母,也像我一样,等着孩子回家-----”
深夜漆黑,星星像居心叵测的贼眼,护城河水静静流淌, 四九城的顽主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默默看着边作君为周长利的尸体擦洗。“大大小小伤口几十个,前前后后都有,心窝也被戳穿,天灵盖打碎了,软软的如同豆腐——-”
边作君站起身,登高将一把菜刀揣入书包:“血债血偿!见到‘老兵’就办!”
数百名京城顽主们齐声喊:“誓把坛子(叛徒凶手)扎成筛子。”
边作君的眼中光芒刺穿黑夜的冷漠。
一片复仇的烂银飞舞,顽主们祭出菜刀匕首三棱刺。一时,红极一时的“首都红卫兵”袖章被许多人藏起来了。平日打人最凶的高干子弟不敢上街。
数年后,边作君被五花大绑押上军车,脖子上挂块牌子“北京菜刀王”。年轻的边作君昂首挺胸毫无惧色,对着强权怒目而视。
一名孕妇哭着跟在车后,边作君咬紧牙关,眼圈红了,那是他结婚刚一年的妻子,已身怀六甲-----
2016年秋的那一次聚会,临走时,我抢着要付钱,边爷笑眯眯地:“你去付呀。”年轻的饭店老板连声对我悄悄说:“没事儿没事儿,边爷的客人不能付钱。”
四九城的年轻人都尊称他“边爷”,尽管他不富有,也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
边作君交给我一本书《血色并不浪漫》,这是他的回忆录,还原了“小混蛋”周长利被杀真相。
他说:“等你再次来北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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