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曾老师
文章来源: 曾宁2008-12-09 09:19:25

"你好,曾老师!"  

曾宁  

"你好,曾老师。"孩子们齐声说。  

每天午后一点,中文沉浸式课程照例开始了。位于硅谷腹地的蒙特梭利学校一片寂静。教室窗外,红色枫叶慢吞吞地飘落,象不甘寂寞的舞者。  

三个学生:乔舒华,杰考博,杰米森,规规矩矩地坐在我面前,颜色不同的眼睛定定的盯着我,小手按在课本上。学中文学成瘾的小家伙们,在跃跃欲试。  

我微笑着点点头,回答一句:"孩子们,你们好!",却没有象平时一样,让他们打开课本。我在思量,怎样把"坏消息"技巧地告诉天真无邪的孩子。  

一天前,校长英格夫人告诉我,由于席卷全国的金融海啸,学校生源不足,入不敷出,我所在的分校要关闭。 

"这里的孩子,有些退学,有些转到总校去------"为了办学在这里操劳了35年的英格夫人,苍老的脸庞出现少有的迷茫:"这房子的租赁合同,我已经终止了,学校的东西,下个周末全部低价出售----"这位以精明著称的育儿专家,伤感地的掉过脸去。我低头不语。"曾老师,我依旧希望你去总校教中国舞蹈,我看过你教孩子跳蝴蝶舞-----"英格夫人连忙补充。"那么,沉浸式中文教学呢?"我低声问。

从春天开始,我就筹备这一项目,制订教案,编写教材,画图片。趁北京的奥运,在这里掀起一波中文热。

 -------英格夫人沉默了----- 

 

我终于把思绪拉回现实,对三个全神贯注的孩子,和蔼地说:"时间真快,转眼一个学期了,你们记得第一天上学是怎样的吗?"三个孩子互相看着,有点害羞,没抢着发言。  

那天,他们尽"出丑"——  

----- "哇!!!!"杰米森张开大口,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乔舒华和杰考博不甘落后,也跟着哭。哭够了,便气呼呼的宣称:"我们要回总校." 

乔舒华和杰考博这对双胞胎,今年4岁,父亲是白人,母亲是华人,虽然混血,皮肤却是粉妆玉琢的纯白色。长相略有不同,乔舒华有个漂亮的大脑袋和一双大眼睛;杰考博则有俏皮的翘鼻子,圆嘟嘟的小嘴唇。杰米森是他们的表弟,与他们同年.典型的中国男孩,眉清目秀,聪明精灵。 

这三个孩子原本在总校,因为要参加我精心设计的"沉浸式",好学习中文,才转到分校来。我在总校实习那段日子,和这三位可爱得要命的小家伙交上朋友。一听说他们特意转过来随我学中文,高兴得手舞足蹈,请自家的八岁儿子当顾问兼助手,准备了一大堆好看的图片和画册。双胞胎的母亲开车送三个孩子来时,郑重的叮咛我:"我希望他们为自己是中国人而自豪。"

 谁知,他们一到分校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要他们打开书本,他们抗拒。我再三命令,他们竟然以嚎啕大哭回报,整得我手足无措。教幼儿我虽是新手,但我恶补了专业知识,有备而来。美国学校规矩森严,为人师表务必检点言行,对学生说话小心翼翼,别说体罚属于虐待,必须避免,大声斥责也不相宜,一个不小心触犯法律法规,家长找上门,投诉到上边,吃不了兜着走。我只好改换腔调,无比温和,近乎哀求地说:"请打开课本。"我没法往下说,因为杰米森的毫无顾忌嚎哭把我打断了。

 "怎么回事,曾老师,孩子第一天上学,一个劲的哭?"英格夫人将我请进办公室,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让他们看书----""不,不能勉强孩子,他们不看书,这说明他们没有兴趣。没有兴趣的事情,强迫他们做,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吃一惊:"那么,只好放任自流吗?干脆放羊,让他们整天嬉笑打闹?" 

 "你可以向他们提建议,但是要注意方式,要婉转地说话,要在引导上下功夫。"英格夫人不愧是在教育幼儿上建立学说的权威,她娓娓地传授了许多窍门。"如果,如果建议没用呢?"我问。"那就让他们自由活动!"英格夫人说。最后,她交代:"明天我带一些朋友去你那里看看。" 

 第二天.上课了。三个孩子兴奋地大喊着,奔跑着,教室变成田径场。"请不要奔跑。"我"温文尔雅"地建议。 孩子们根本不理睬,"我建议你们打开中文课本。"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婉转"。  

    正是乱成一锅粥的当口,外间大门打开,好像有人要进来。精灵鬼们尖叫着,冲向门口。我还没来及回过神,却听到”扑通“一声,夹杂几个惊呼。糟糕,出事了!我的心猛然一沉。待我冲到门口,只见三个孩子,刚才还非常凶猛,此刻却泥塑一般,肃立在入口旁边。几位参观者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我连忙向她们问好。同时发现,缺少了最重要的角色——英格夫人。我顺着大家的目光往地上看 ----- 

第三天。三个孩子挺直腰板,以史无前例的正确姿势,坐在课桌前。桌上,赫然一把尺子。孩子们还不知道它的"厉害"。我来回踱步,脚步极沉重,孩子们就凭这,知道我今天"不好惹"。

 "都给我坐直了!"我一声低吼,本来已挺直的腰板倒向后面,成了弓形。三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 

我清了清喉咙,开始演说。我从头到尾用的是孩子们绝对听不懂的中文,如其说是上课,不如说是发泄怒气的独白。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戒尺!对付顽皮猴子用的!"我扬了扬用旧的木尺子,以助声威。"我爷爷,挨过这戒尺,他后来发奋,拿到耶鲁博士,在普林斯顿大学跟爱因斯坦共事。我爸爸也挨过戒尺,虽然文革不能出洋留学,可好歹也是大学教授。我没挨过,所以,只够格教你们三头顽猴!"  

三个孩子定神看我声色俱厉的"表演",戒尺在眼前挥动,他们似乎明白它和"惩罚"有关。他们凭直觉晓得,平日温和得有点窝囊的曾老师,被自己的荒唐行为伤透了心,正在发火。识时务者为俊杰,都装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我继续训下去"你们三个,听都没听说戒尺吧?所以,你们无法无天!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们爸爸妈妈把你们送到这么昂贵的私立学校,完全尽到自己的责任。你们玩物丧志,我如果撒手不管,那就是我的最大过错!"我拿起戒尺,在桌子上敲一下。 

我这汉语的开场白,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孩子们倒并非全部懵懂,至少他们明白了上课时,要规矩。

然后,我一板一眼地说:"打开课本",三个孩子如逢大赦,连忙拿起中文课本。于是,硅谷宁静的清晨,响起银铃般的中文儿歌: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歌声和橡树上的百灵鸟应和着。我眼睛忽然一热,慌忙走到远离学生的窗下,抹掉泪水。那一刻,书声停了,我转头时,却变得更响亮。 

此时此刻,我和三个学生回忆起这一幕,都笑了起来。"今天是最后一课了,我只想告诉你们,你们是我最喜爱的孩子,我会永远记住你们。"我说,声音不争气地发颤。 

"我还以为你光喜欢乐乐呢。"杰考博说。乐乐是上午班的中国女孩,黑眼睛骨碌碌转,确实招人疼。 

我摇头:"乐乐是最小的孩子,刚刚来上学,她需要老师照顾。我对她,是尽老师的责任。对你们,我是付出了爱。明白什么叫爱吗?想想妈妈怎么对待你就懂了。" 

孩子太单纯了,这么小,怎么能领会得来"酸的馒头"(sentimental,伤感)呢?扭了扭身子,都没作声。我长叹一声:"你们啊,将来是在社会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要是一味娇惯,只会害了你们----"我说完,才省起不提防,又说起中国话来。我递给他们三个黑色纸袋,里面装满他们这两个月跟我学做的美术手工。每个袋子上,写着中文《三字经》:"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当然,现在他们读不懂,这是为将来的"男子汉"准备的古老格言。 

    分校结束的夜晚,我收拾好个人物品,锁好门,走向停车场。双胞胎的妈妈立刻迎过来:"曾老师,我在等你,我希望我的孩子和侄子能继续跟你学中文。"我望着这位善良的中国女人:"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孩子们须自发提出学中文的要求,我才接纳,你不能提醒他们。我每天下午在家,他们有这个要求了,你就送到我家来上课。"我望着黑色的天空自语:"英格夫人是对的,孩子们必须有了兴趣,才能有效地学习------" 

深秋到了。那天,瓢泼大雨敲打着屋檐。我痴痴望着橄榄树夹着的大路,耳畔回响着孩子们的笑声。我走进车库改成的小教室。墙壁上贴的金色南瓜和碧绿的树叶,依旧鲜艳,都是这三个孩子做的手工,我悄悄扣留下来,作为纪念。我拿起搁在讲台上的戒尺,它的木身上也被孩子用蜡笔画的汽车和小人覆盖了。我的猴子般顽皮,小鹿般敏捷的孩子啊,你们怎样了?还记住得中文儿歌吗?考杰博还流不流鼻涕?真该问问他们的妈妈,怎么当时没向她要电话和地址呢!

 雨丝粉一般撒进门口,忽然,车道上飘来一声刹车。车门打开,飘出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我激动无比,冲了出去,险些碰倒一张桌子。

 

清亮亮的雨帘里,乔舒华晃着圆圆的大脑袋,还有,杰考博俏皮的翘鼻子,杰米森笑眯眯的小眼睛----是梦吧?我使劲揉揉眼睛。他们都披着红色雨衣,在雨中欢跳。双胞胎的妈妈,从驾驶座走出,得意洋洋地。  

真的是你们,我的孩子?  

三个孩子用清晰标准的普通话叫喊:"你好,曾老师!" 

随即,三只可爱热烈的鲜红火球,向我滚来。 

我一下子紧紧拥抱住生命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