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咖啡的记忆
文章来源: 曾宁2006-11-08 12:39:35

喝咖啡的記憶

曾宁

記憶中的上海,陽光總是淡淡的,弄堂的石板路上,人影和薔薇花的影子飄忽如夢。“寧寧,喝咖啡去﹗”爸爸一個招呼,我就蹦跳著,扯著他的衣角出門去,麻花辮子興奮地在肩上甩來甩去。最常去的位於南京東路的“德大咖啡館”。入口即化的奶油蛋糕,不加糖的清咖啡,小匙攪拌咖啡時在杯沿發出的微響,咖啡壺上和陽光一般淡的煙篆,低聲的談話,女子偶爾發出的嗤嗤的傻笑,這就是一個小女孩眼裏的咖啡館,又神秘又俚俗的地方。擰著眉啜了口清咖啡,看看窗外,人來人往的,很容易便分出誰是上海人,誰是外地人,只要陽光夠淡,單看步履不必看臉看衣服也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用手托著腮幫子看著看著,忽然覺出上海人走路的姿態出奇地優雅,年紀小時當然想不出個所以然,現在倒似乎找到答案了--因為陽光的緣故,素淡的光線使人憑添從容,從容使步履紓緩,使表情內斂,而優雅,和忙迫與囂張是難以搭界的。

對咖啡的異乎尋常的熱愛和近於苛刻的講究,可算爸爸唯一的洋派頭。他是外地人,雖然大學畢業後一直在上海復旦大學任教,外地腔卻改不了。

然而這並不妨礙他的“洋化”--看不起外地人和鄉下人的上海人,大多在心底裏藏著對“洋”的嚮往。我直到成年,對咖啡的瞭解,都無法超越父親。

至於大上海各家老字號咖啡館的掌故,他也如數家珍。我的童年時光,最美好的記憶都和咖啡或者有咖啡出賣的餐館有關,除了德大,上海咖啡館還有紅房子,天鵝閣。在咖啡的濃香中,喝鄉村濃湯,吃杏利蛋,燜罐牛肉,吃得滿嘴泛油光後,來一客花生酥,不然是巧克力冰激淩(爸爸以帶蜀腔的普通話糾正我﹕是巧克力聖代)。儘管每次前去,要換很多趟車。

爸爸每次從南京路買到新書,都要在咖啡館裏面讀,多半是德文版的精裝專業書,埋頭閱讀的姿態,確有學者的儒雅,我也學樣子,帶上小人書,什麼《敵後武工隊》,什麼《小兵張嘎》。十歲開始讀西遊、水滸、三國和紅樓,古典四大名著,是在咖啡香裏,在爸爸愛撫的目光中讀完的。

去年爸爸來美國探親,我每次帶他去星巴克,他總是皺眉說是不如上海的老咖啡館,我不贊同,這全球最具權威的咖啡專賣連鎖店,不會差到哪裡去吧﹖爸爸說總少了一點什麼,細問他也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