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眼看新闻之八——再看范美忠
文章来源: 悟空孙2010-11-09 12:19:41



范美忠,这个汶川地震中的“范跑跑”早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今天看到有媒体再次采访他,不禁又让我想起当年的那段争论。

大地震发生时,范老师正在上课,他却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事后,他说:“我从来不是一个勇于献身的人,只关心自己的生命”、“我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却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牺牲自我的人!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我也决不会是勇斗持刀歹徒的人!”

当时,我是这样评论的,作为教师,范美忠第一个跑出教室有违教师的使命和职业道德,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范的做法又无需指责。

今天我还是坚持这个观点,但是要进一步说明,在一个法治社会里,教师的职责应该用法律的形式确定,就像客船出现事故和飞机迫降时,船长机长必须是最后一个离开,否则将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对于范的指责,应该是在法律层面而非道德层面。

当然,从道德上看,范不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强迫其他人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再者,道德不高尚的反面也绝不是道德败坏,在黑与白之间,还有一大片灰色。至少,范美忠比起那些在克拉玛依火灾中压住孩子“让领导先走”的人道德要高尚一些。

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逃生是一种本能,谁能够确保自己的道德比范美忠高尚?谁能确保在危急关头比范美忠做得更好?至于范老师后来为自己辩护的那些言论,有些二百五……

这个好比人们常常争论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亲亲相隐”的确是人性中的一个现象,道德高尚的人可能敢于主持正义“大义灭亲”,可是更多的人会面对亲人保持沉默甚至袒护亲人。你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去“灭亲”,除非法律如此规定。所以出于亲情而“隐”是正常人性,但现在硬要说成“直在其中”也未免有些二百五。

正视“亲亲相隐”从而以制度的形式让亲友回避无疑是人性的做法,这样就避免了亲友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也避免了作伪证的“恶”。反之,在一个没有“亲属回避”制度的国家,亲属拒绝作证甚至做伪证,法律可以惩罚他/她,他/她当然道德不高尚,但是我们没有权利职责他/她道德败坏,因为人性不是用一个高尚和败坏就能说清楚的。所以人性和社会的规范更多的要依赖法律而不是道德。

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范美忠今天说,“中国有八千万“宣誓的人”没有资格跟我谈道德”。

经历了风雨的范美忠,如今看似成熟了不少。摘录一些访谈内容,供大家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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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国教育充满了太多虚假的东西

无论是官场也好,还是我在课堂上教书也好,包括教材也好,整个的教育理念充满了太多的虚假的东西。比如说小学生、少先队员就让他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而奋斗,这个是很扯淡的。而且我们整个学校培养学生的核心理念就是爱国主义教育。在我看来,这也是虚假的。因为教育本身的目的是为了人的自由发展,不是国家民族。如果把国家民族作为目标的话,国家民族又是为的什么呢?国家民族其实并非终极目的,他服务于人,而不是人服务于国家民族。一定程度上搞爱国主义教育还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把它作为我们教育的一个核心理念的话,这是很变态的。

2:国家应该为人服务,而不是人为国家服务

这是毫无疑问的,后来我教历史的时候,发现历史教科书的谎言太多了。我对社会的不自由和虚假的感觉是非常强烈的。后来我做媒体,我认为媒体不应该整天宣传牺牲、感动、泪之类的东西。我知道你们新闻系可能讲反对资产阶级新闻理论,但新闻本身的职能是反映事实真相、监督政府,尤其是反映事实真相,不是成天宣传什么牺牲与感动,也不是服务于政府的。

5.12之后,暴露的问题是非常多的,无论是房屋的建筑质量、防震救灾准备不足、灾害意识的不足,但在地震的时候哪儿都是英雄。英雄的比例是很小的,而且宣传出来的英雄,里面可能存在造假的成分。(指着书架)这一排全是老外的东西,不是我不想看中国人写的,中国2000写的都没什么好的。中国有谁能写出像康德那样深邃的思想,让我读起来很困难的书?中国人缺乏创造力,让我很受伤害。

所以我认为,一个社会、一个人如果想更好的话,首先要回归真实,让我们真实的面对这个世界。你真实地面对它,你才可能解决问题。这是我的第一个看法。

中国一百多年来在哲学、思想、自然科学等方面、总的来讲很少作出重大贡献。我们中学书上的数理化全是老外搞出来的。近百年来,我们中国未为世界贡献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没有一个。

作为中国人,我感到很羞辱。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中国的水平不如美国和日本。这个是很糟糕的。

3:中国有八千万人没有资格跟我谈道德

(中国)是个野蛮的国家。这是我的第二个看法。苏联也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但是人家的科技、军事可以搞得那么先进,而且即使在苏联时期,文学艺术也很厉害的。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都是很厉害的。甚至包括音乐方面,肖斯塔科维奇这些人也是很厉害的。电影,塔可夫斯基的艺术电影能达到这种高度。(中国)十几亿人口,我感觉真是一群废物。

第三看法,中国的历史让我很难接受。我觉得我和鲁迅有很相似的感觉,他不能接受中国有文明以来的历史。四千年以来的历史都是吃人的历史。我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中国近一百年来的历史。这个民族怎么这么多灾难?那么多战争?那么多死亡?

鸦片战争以后本来想西方学开放,搞了百数十年,最后又回到了极度地封闭、极度地排外、极度地抗拒现代文明。

所以,我们这个国家成天在鼓吹什么崇高,我就觉得很邪门。中国的绝大多数人都在道德底线以下。我跟很多人说过,每个人都不是道德的尺度。但如果一定要如那些指责我的人一般也以我自己为尺度,那么没有多少人能和我谈道德。中国有八千万人没有资格跟我谈道德,他们在宣誓的时候都在撒谎。

你们跟我说:教师职业是神圣的。我说:不,教师不是神圣的,但宣誓一定是神圣的。你认为宣誓都不神圣,你就没资格跟我谈道德。你什么都可以当儿戏,那还有什么对你来讲是神圣的?

这样,中国有八千万人没有资格跟我谈道德,绝大多数腐败的政府官员没有资格跟我谈道德,绝大多数教育工作者没有资格跟我谈道德。你们成天充当奴化教育的帮凶,应试教育的机器,摧残学生,有什么资格跟我谈道德?还有那些炮制假新闻的人,一门心思做奴才顺民的人,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的人,高喊崇高却还没为正义而死的人,甚至连交通规则都不遵守的人,他们真的有资格谈道德吗?当然,如果他们不以自己的道德观为标准来谩骂我,我自然也不会轻易去指责他人。说说而已!我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喜欢苛求他人!

我们社会存在的真实和言说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裂缝。我们嘴巴里言说的准则和实际的意图、行为之间有着极大的分裂。这是我最主要的一个目的。

当然也包括戳穿新闻媒体的虚假。地震的那一瞬间是千奇百怪的,很多人就是房子没垮,自己跳楼摔死了嘛!这些媒体都应该反映出来的啊!还有一个四川的厅长,地震时候拿着垃圾桶盖在脑袋上,也有啊!不是看到的一片泪流满面、一片感动。这就是不真实。不是靠虚假的东西达到善的,虚假的东西营造不出美好。

我是学历史的,特别求实,不会乱说。我没有见过汉旺救灾,我说我自己可以吧?我用我自己来表明,当时没那么多英雄。

我觉得很多人在宣传谭千秋,当时感觉似乎总是对我有一种暗示:你在这种重大的灾难时刻,应该为学生牺牲。我感觉到这样的宣传给我一种暗示。

比如说,一个歹徒提着刀砍学生来了,我必须上去和持刀歹徒搏斗,哪怕以生命为代价。如果一个歹徒拿着冲锋枪进来了,我必须堵着枪眼。

我认为作为一个老师我没这个义务。为什么呢?我认为这是警察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后来我到长沙电视台,和很牛的一个主持人辩论,他说他觉得老师有这个义务。我当时反驳他,说了两点。第一,我觉得老师不神圣,倒是你们主持人、记者很神圣,应该为中国争取新闻自由而献身。第二,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有这个义务,那我认为你很残忍。你们既然让我负担这个义务,给我佩枪噻!冲锋枪来了,我他妈的提着一个板凳跟冲锋枪对抗啊?而且我认为你们有一种嗜血的冲动,一听见死了人就兴奋不已。

所以我认为他们把这作为教师普遍职业道德的一种暗示,好像我应该有在地震时用身子扛住钢筋水泥的义务。有人说,你的学生好在没死。我说死了又怎样呢?难道是我造成的?

假设我在聚源中学、新建小学或北川中学活下来了,我就有罪?不是这样的。

我认为他们在塑造一种教师道德标准。我当时跑是一种本能,怎么可能有意识的选择呢?但我在叙述里面包含一个说法我也有生命权。我说的母亲那段话的意思是:任何人和我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除非我负有特殊责任,而教师对学生是不负有牺牲生命责任的。我不是警察、军队。即使是警察、军队,救灾也不是以生命代价的余震来了赶紧撤。不是警察的命不值钱,他们的命就该牺牲。这是一个政府、一个社会野蛮的表现,不重视生命的表现。那段话的意思是:我和我母亲的生命是平等的,如果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也有权利首先保护我的生命。

我认为,政府和媒体对教师牺牲的宣传也在里面。死了那么多学生,民间义愤很大,这种情况下,政府塑造教师英雄。其实教育战线表现的不错。你看,那么多的老师英勇牺牲,就这样树立教育这个行业的良好形象,以掩盖学校房子垮塌的事实。你看,我们这里很好啊!我认为,似乎教师在为政府部门的失职买单。

我说我不牺牲,就暗含这么一句话:咱不为你买单。房子垮了是你们的责任,这不是我修的,我不为你买单。这种暗含的话要靠别人去解读,后来我又从中解读出很多。

4:传统伦理从没给个人权利、给自由意志留余地

当时我想以这种叙事的方式引起争论,我认为中国的伦理观是有很多问题的。

中国目前的政治伦理观是隐藏很多陷阱的。其实我这篇文章有很尖锐的一个意图:我想引起讨论。但我没想到会骂得那么凶。

那时全国的人已经感动得疯狂了,被媒体忽悠得已经失去理智了。突然我的文章出来,他们觉得特别不能适应。他们骂的凶狠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还有很多知识分子,包括五岳散人、杨恒均这些人(反对我);我没有预料到后来电视、报纸媒体介入,我也没有预料到各大网站的介入。记者说,其他媒体肯定是要介入的。我说,那就说明我对媒体已经不敏感了。我好多年不在媒体(工作),已经不敏感了。

中国的伦理里面从来缺乏权利的正义观、缺乏个人主义的权利观、缺乏自由选择的价值观,从这一点来讲,无论是中国传统伦理还是官方的伦理,都是同样的。我说牺牲是自由选择,很多人不能理解。在底线道德之上,人们行善,乃是由人们自由的意志趋向于善。康德伦理学和宋明理学是不同的。康德伦理学是建立在对人的自由意志的承认的基础上的。人们之所以强调应该为善,乃是因为人们可以为善、可以不为善、可以为恶的情况下选择了为善。人们有选择的自由意志,才有所谓善和恶。

Q:也就是说您反对的是核心层面,您不是完全反对中国的传统伦理吧?不是完全的、彻底的颠覆?

范:实际上是彻底的颠覆。中国的传统伦理是什么?中国的传统总的来说是以宗法血缘为基础的伦理观。古希腊在两千多年前,血缘氏族就开始解体。如果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不把它当作哲学来看,而是作为从社会学角度来解释伦理的变化的理论,它有相当的道理。古希腊是建立在工商业基础上的城邦,而一个社会从农村走向城市,从自然农业经济走向工商业经济时,必将出现伦理观转型。

我读大学时有一种强烈的失去故乡的感觉。鲁迅的《故乡》核心在哪里?就是失去故乡。整个世界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都会出现一个故乡的失落。这种失落其实很大程度在于我无法再归宿一个群体性的存在,因为我家庭血缘做为一个整体归宿崩溃了,我变成了一个独自面对世界的个体。于是,就从宗法血缘制的伦理向现代个人主义伦理的转型,对于中国,还有从等级伦理到平等伦理的转型。

所以,对中国传统伦理的挑战肯定是整体上的。不是每一条都反对,但是核心是反对的。

5:改变中国的教育是我的使命

我认为谭千秋的英雄形象可能存在被建构的成分。他的故事是根据挖出来的情况作出来的一种想象性复原和建构,就像我们根据考古发掘建构历史,就像达尔文的进化论是根据杂乱的事实而建构的规律一样。如果从休谟的观点来看,存在的只是事实,因果必然只是我们的解释。如果他确实是自觉作出的选择,自然值得钦佩,但不可被神化。人是很复杂的,对谭老师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很感兴趣。正如我对日常生活中真实的雷锋也很感兴趣。

不仅仅是牺牲生命才叫做牺牲,牺牲名誉、牺牲经济待遇都叫牺牲。我跟他们说,我选择在中学教书,刚开始300块钱。但是我坚决反对别人认为我这种选择是一种美德或崇高。很简单,如果我不这样做,我根本不快乐。

很多人总是把崇高的选择从对他人、社会是否有利的角度来考虑,其实这种选择对我来讲是快乐的、是幸福的。不仅是因为这样选择对中国教育有利,也是因为尽管这样选择我有痛苦,但是我不得不如此,这是我的使命。改革中国教育,使中国变得自由,这是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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