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5)大难不死
文章来源: 馄饨侯2006-08-24 22:20:38

歌曲: 高举革命大旗

火车的左右摇晃和车轮有节奏的咯噔声, 给人施以无法抗拒的催眠术。任何有失眠症的人,在这里都会得到治愈。老刚想拼命挣扎抗拒,可眼睛还是徒劳地闭上了。蒙蒙胧胧当中,老刚觉得自己好像又躺进了下乡时团部的卫生院,这是什么时候啊?噢,是那次割大豆时,手被镰刀割破感染,得了破伤风,发烧40度几天不退。卫生院的大夫要下病危通知,把连长和指导员都找来商量怎么办?老刚昏迷当中听见他们在病床边说话,要给父母发电报。老刚使出全身的劲儿大喊,不用发,我死不了。最后,大夫和指导员请示了师部医院,同意动用战备药,才把老刚的命救了回来。后来老刚打听到,那战备药,好像就是什么红霉素一类的抗生素,当年若是没有那战备药,不就玩完了,哪还有今天呢?老刚认识的知青中,就有好几个因为事故死在了那里。老刚每每想到这儿,都觉得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后福。。。。。。

火车的惯性使睡梦中的老刚醒了过来,他感觉火车是要停了。他坐起身,从窗户向外看去,火车果然缓缓地停在沈阳站的站台上。因为是半夜,昏暗的灯光下,站台上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上下车。沈阳是这趟列车中途停靠的唯一的一站。以前,就是特快列车,也要停五六站。老刚在京哈线上走了几个来回,从来没坐过卧铺,就是硬座,也是很难抢到座位。老刚第一次探亲回北京时,正值春节前夕,在哈尔滨根本买不到快车票,没票就上不了车。老刚无奈,只好买了张站台票,混进车站。列车刚一进站,老刚看见一个车窗是开着的,跑到窗前,二话不说,把身上背着的书包往里一扔,双手一扒车窗,翻身便向里钻。刚要把腿收进去,下面检票的列车员来拉他,要把他揪下来。老刚明白,此时若是下去,什么都完了。僵持不下之中,老刚说了声,你松手,我就下去。趁那人手刚刚松开一点,老刚一个跟头翻进车厢,赶紧弯下身子,向列车过道里的人群中挤去。老刚知道,所有的车厢都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那个列车员是没办法在车开之前再上车找到他了。几分钟后,列车缓缓启动,老刚才舒了一口气。尽管如此,那次由于没有座位,老刚一直从哈尔滨站到北京,十几个小时,就是身子靠着椅子背站过来的。到了北京,老刚跑到王府井的清华园浴池想泡个澡,去除一路上的疲劳,这才发现,两只脚已经肿得连脱袜子都快脱不下来了。

老刚那时坐火车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座儿。卧铺是连想都没想过。后来坐的次数多了,老刚和其他知青把哪辆列车过了哪一站后开始查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胆子也越来越大,干脆干起蹭火车不买票的勾当来了。逃票的招数也是五花八门。保险方法的是买一张短途票,刚刚超过查票的车站一两站,以后车上就不会再查票了,尽可以放心大胆地一路坐下去。快到北京时,提前在丰台站下车,趁着夜色,从哪个小门绕出去,然后就坐公共汽车回家了。老刚这么干过一次后,第二次则连短途票都懒得买,看见查票的列车员快到身边了,故意装作要去打开水,趁列车员查别人的票的时候,大模大样地从列车员身边走过,这票就算逃成了。老刚回忆起来,回北京的路上,蹭车逃票一方面是没钱,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么干刺激。不过这些“光荣历史”,老刚从来没敢对儿子讲起。

火车在沈阳停了几分钟,又启动了。老刚坐起身来,盯着站台上一盏最亮的灯,看着它渐渐远去,心里浮现出另一盏灯。那是1978年,老刚在准备高考的时候。。。

老刚从兵团回到北京后,在家待业呆了半年多,然后分到一家工厂的机械车间开牛头刨床,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进一家国营单位当个工人了。77年恢复高考以后,老刚匆匆准备了一下,就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可是等发榜时,老刚的分数却被招生办弄丢了。老刚本来也没寄太大希望。本来嘛,初中高中都没上过,只是在兵团时自己看了几本数学书,做了几道习题,考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也就没当回事。谁知过了一个多月,分数寄来了,老刚一看,差点没气昏过去。老刚的分数高出录取线30多分,除了理化综合考试一门差点,数学,语文,政治都是七,八十分,好歹也够上个二流大学了。老刚那时要求实在不高,刚从兵团回来,有个学上就很知足,他觉得或许能上个北京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后当个中学老师。可这时招生已过,谁也不会再收你了。老刚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准备参加78年的高考。妈的,老刚心里暗自骂着,不就再熬几个月吗,下回老子非考一个像样的大学不可。

老刚这时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凭着在兵团八年混的底子,政治,语文基本上不用复习,现学也学不来,临时抱佛脚,背一下就行。英文,下乡时自己好歹学过一些,回到北京后又听唱片又看书的,混个及格没问题。重点就是数理化。而数学,这次这么匆忙上阵,还能混个70多分,再准备一下,怎么着也还能再拿个80几分。剩下的就是要突击理化了。老刚买来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规定好每天要看完多少页,作完多少道习题,否则不睡觉。老刚至今都怀念那套书,凭着它,老刚自学考上了大学。

就这样,白天上班,晚上看书。老刚慢慢发现,每天晚上,对面楼的一扇窗户里,也有一盏灯在亮着。老刚看书看到夜里两三点时,那灯也亮着。那人好像暗地里在和老刚摽着劲。老刚不睡,他也不睡;那盏灯关了,老刚才关灯;如此往往复复,也说不清究竟谁先关的次数多了。终于等到78年高考完了,那盏灯和老刚的灯夜里都不再亮了。老刚直到今天,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应届高中生,还是像老刚一样,也是从农村回来的?他到底考上了大学没有?他一定是考上了。他考上哪儿了呢?

老刚觉得他和那人就像《红岩》里的成岗和刘思扬。在做着同样一件事,却从来没见过面。老刚好几次想到那人家门口,从门底下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致以革命的敬礼。 可老刚终究没有那样做。

准备高考的那段时间是老刚生活中最具激情,最富勇气,最有创造力的一段时间。老刚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读完了初中高中六年的功课,而且还是白天上班,晚上才看书。要是放到现在,老刚恐怕不敢再下这样的决心,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就好比李广把石头当成老虎时,能把箭深深的射进石头里去,而当他知道是石头后,却再也射不进去了。

老刚终于又扛不住火车给与的力量,又睡去了。

老刚再睁眼时, 天已经亮了。东北的天亮得早,越往北,黑夜越短。老刚看了一下表,离到站不到半个小时了,他把儿子叫了起来,走到盥洗室里,洗漱完毕,走到走廊里,看着外面的景色, 耳边这时响起了列车广播员那种特有的声音,“各位旅客早上好,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哈尔滨车就要到了。请旅客们整理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等列车停稳后,在右边车门下车“。

十几分钟以后,老刚和儿子已经站在了哈尔滨车站外面的广场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