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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回复:回复:官居一品(三)七品带砖护腰2012-06-12 23:27:07

第六十七节 极限 (上)

    翌日清晨,沈家大院东厢,翠竹掩映的族学内,琅琅书声依旧。

    沈京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心读书的,他翘首望着门外,眼中满是焦急……马上就到卯时,先生随时回来,怎么沈默那小子还没来?不会是没写完不好意思来了吧?一定是的,他那么爱面子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便看见一道白影从门外闪进,嗖得一声已经坐到了他身边。刚想夸赞一声‘兄弟,好轻功。’便见沈默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趴在桌子上。

    “你就不能早起一会?”沈京有些得意道,他想不到还有轮着自己说这句话的一天。

    沈默翻翻白眼,刚要说话,便见板着脸的沈先生出现在门口,赶紧正襟危坐,连脸上的汗都不擦。

    沈炼走到大案前站定,沈襄便领着学生们起立,向先生鞠躬请安。

    沈先生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这才端坐下来,沉声道:“坐吧。”

    待学生们坐下,他又惜字如金道:“检查功课。”

    右首第一位学生便起来,走到先生面前,像昨天那样把书摆上,先将昨日就背过的再背一遍,然后背昨天学的,中间有磕磕绊绊,最后免不了要吃板子。

    沈默发现这先生总是起先几下打得重,后面的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虽有响声,却不伤人。

    ‘也许是为了第二天接着打吧。’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老家伙。

    待打完了,沈先生又为那学生点句领读、学生跟读之后,就算初步完成了今日的教读任务,回到座位上反复朗读去了。

    接着便是下一个,再下一个,沈默注意到先生教给每个学生的句子,数量差异很大,有的五六十句,有的仅有十几句……‘随意性可真大啊。’他又忍不住腹诽道。

    这些人里,就属那沈襄读得深,已经读到《礼记》了,其余年级相仿的多在四书上用功,小一些的还在读识字书……私塾教育由认方块字起,一般几个月或半年之后,读等于识字课本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神童诗》、以及《五言杂字》和《七言杂字》等等。

    大概用一两年的时间完成识字教育,这才开始正经读书。按照朱熹圣人的规定,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这《四书》之中,《论语》一万二千七百字,《孟子》三万四千六百多字,加‘大、中’约五万字,而且还要连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所以时间长些。但这是作八股文的最重要的基础。这点功夫非在十来岁时打好不可。

    然后再读《诗经》、《左传》、《书经》、《礼记》、《易经》等,自然也都要读熟,而且能背诵。这些读熟的书,为了防止忘记,必须经常温习,尤其是《四书》,更是要连本文带朱注,永远烂熟于胸中。随口引用,像说话那样自然,没有这点基本功,是谈不到作八股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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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了一个多时辰,全学堂二十七个学生上了二十五个,就剩下沈京和沈默两个难兄难弟,先生不叫,两人也不敢上去。

    “沈京,你上来。”好在沈先生没什么恶趣味,很快点名道。

    “是。”沈京赶紧应一声上去,手里还拿着一摞上好的宣纸。

    沈先生接过那摞纸,一看到那些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臭字,就皱起了眉头,叹口气道:“真瞎了这么好的纸。”

    沈京满脸通红,羞得低下头,小声道:“先生,这是最后一张,字写多了会累……”

    沈炼‘哦’一声,翻出第一章看一眼,又叹口气道:“还是瞎了。”

    沈京终于无语了……

    沈先生紧缩皱眉头,以极大的毅力看完这几张纸,搁下道:“学训抄了十四遍,千字文干脆没写。”

    沈京委屈巴巴道:“昨天学生一回去就写字,连晚饭都没吃,后来更是写着写着睡着了,今天一早到学堂里,还又写了一遍呢。”

    沈炼板着脸看他半晌,把个沈京看得浑身发毛……谁知,沈先生那张万年不变的古板面孔,竟突然露出一丝微笑。

    沈京使劲揉眼睛,他还从没见先生笑过呢。

    沈炼的笑容一闪即逝,表情又恢复严肃道:“看在你已经尽力的份儿上,这次就不做惩罚了。”

    沈京又使劲揉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道:“不打手板了?”

    “你如果愿意,我不反对。”沈先生冷冷道。

    “不了不了。”沈京连忙摆手道,他觉着今天已经是黄道吉日,真该去大兴摸上一把。

    接下来是教授时间,沈炼却没有让沈京拿书,而是叫他上前,手把手的重新教他正确的写字姿势,以及怎样执笔、运笔。最后把一本字帖递给他道:“从横竖撇捺折练起,写满一万笔,明天交给我。”

    沈京差点没晕过去,双手接过字帖,怏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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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沈京坐下,就剩下沈默一个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了。

    沈炼面部表情的看他许久,才低声道:“上来吧。”

    沈默便双手端着厚厚一摞稿纸起身,步履沉稳的向他走去。

    在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中,他第一次站在了大案前。

    “作业做完了吗?”沈炼看都不看他道。

    “回先生,做完了。”沈默轻声道。

    “哦?”沈炼冷淡道:“抄写的那一百遍呢?不管你用什么说法,我都要见到八千八百字。”

    沈默已经可以漠视他的偏见了,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他只要求自己,用双手去赢得尊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只要这位先生不违背良心的话。

    所以他声音沉稳道:“八千八百字,一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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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教师节。和尚高中有位语文老师,他一直很不爽我风骚的为人,我也一直很不爽他的人品,以至于连教师节都不发短信问候。但不可否认,我之所以能给大家写字,还让你们觉着‘文笔不赖’,一半以上功劳是他的。好吧,Y老师,节日快乐,虽然已经过了八分钟。

第六十八节 极限 (中)

    听了沈默的话,沈先生仍然无动于衷道:“拿来,我看看是不是有人帮你写。”

    沈默真想撕了这张臭嘴啊,他真想0指着这狗屁青霞先生的脑门子问问,有话憋在心里会消化不良吗?

    无奈只能想想作罢,他将那摞散发着墨香的宣纸,双手递给了沈炼。

    沈先生接过那摞纸,起先只是面无表情的翻看,但当看到第三张,他的表情便严肃起来,看到第五张,就开始不由连连点头,当看完最后一张,他终于忍不住赞道:“能从普通工整看到心笔合一,品味徐徐之变化,实在是当浮一大白啊!”

    许久他才从陶醉中回过神,端详着沈默那张俊俏的脸蛋,叹口气道:“可惜啊可惜。”那一刻,他想到了秦桧和蔡京,两位写字很好的大奸臣。

    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沈默已经明白感受到他这种情绪,竟然感觉不到愤怒了,显然是真的麻木了。

    将那摞字整齐的收好,还特意用镇纸压住,沈先生淡淡道:“学训抄了一百遍,你可记住了?”他准备再敲打他几下,就开始给他讲课。

    “倒背如流。”沈默平静道。

    “不要放大炮!”沈炼刚刚有些松缓的表情,又一次紧绷起来:“你倒给我倒背看看呀?”

    “是。”沈默朗声道:“溺便食饮得不,所之严尊道师堂学,条八第……”

    下面的同窗们也不背书了,都拿出人手一册的《沈氏学训》来,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倒看。

    沈默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很快将一篇短短的学训背完,依旧神色平静道:“先生,背完了。”

    “哦……”沈炼仿佛吃了糯米团子却喝不到水一般,噎得十分难受……他想再骂他机巧之徒,但这回是自己让他背的,而且能将学训倒背如流,本身足见其用心之深了。于情于理他都没法发作,可不发作实在憋屈,只好冷哼一声道:“候在这,我去出恭。”便一甩袖子,大步出了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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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炼没有进茅房,而是回到自己的寝室,看着写在墙上的八个大字,反复默念道:‘有教无类、戒急用忍’、‘有教无类、戒急用忍’……这是他为了克制自己火爆的脾气,专门写下来的,一到不理智的时候,便跑来面壁消气。

    他是个刚烈耿直之人,素怀保国安民之志,又得幸早中进士,本想着大展拳脚做一番大事业。然而无奈生不逢时,正赶上严嵩父子掌权,眼见着那些阿谀奉承、投机取巧之辈窃取高位,自己虽然兢兢业业、廉洁自守,却始终凝固在区区七品县令之位,考满不得升迁!

    如今岁月蹉跎、白发渐多,只看到朝堂上乌烟瘴气,想要扫清妖愤却无能为力,他的心中焉能不恨?

    他尝对大兄言道:“吾今生最恨两等人,一等是大奸大恶,如严氏父子者,一等是投机取巧,与赵文华、鄢懋卿者!”很不幸的,这个偏激老头将沈默划为了小赵文华、小鄢懋卿之流,横竖看不上眼。

    按说看不上眼就借故把他撵走得了,可沈炼是个铮铮君子,绝不会干那种昧良心的事情,他就是要赶走沈默,也要让他走得心服口服才行!

    哎,好拧巴的一个老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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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不一会儿,沈炼便重新回来,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大案后道:“背诵千字文。”

    沈默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开始背,他不像其他学生那样背着手,摇头晃脑,而是很自然的站立着,用丹田发气,用力不大,却吐字清晰洪亮……这是无数次开大会、作报告练出来的。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一千个字背完,流畅如绸缎,没有丝毫错误和瑕疵。这都是他七八岁就背过了的,昨天又抄了一遍,自然不成问题。

    “算是背下来了,可其中的意义你都理解吗?”沈炼沉声问道。

    “回禀先生,都理解。”沈默也不急躁,慢悠悠道。

    “你是有骆驼不说羊,专拣大的讲啊。”沈炼哼一声道:“《千字文》虽是童蒙读物,一般只为识字之用,并不求学生甚解,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它篇幅虽短,却天文地理,历朝历代,修身养性,治国齐家皆有涉猎。”沈默轻声道:“俗话说‘知十讲一’,先生若要一一讲解,就得将这些方面全部了然,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他虽然语调舒缓,但沈炼还能听出这是绵里藏针,暗讽教书先生没有真才实学,连千字文都不敢甚解。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也逃不了‘指着和尚骂秃子’的用心。

    不过沈炼还是无法发作,因为沈默说的是实话,自从太祖和诚意伯定下八股取士,专从四书五经命题,答题者要模仿古人语气,根据程朱的专注来阐发题旨。太祖爷又一声令下‘非科举不得绶官!’一下让天下读书人全钻进了四书五经里,对其他‘杂书’不屑一顾。

    久而久之到现在,能讲明白四书五经,教会做八股时文的便是好老师,哪个还去旁顾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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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沈炼是个例外,他自幼聪颖天才,二十五岁中举人,三十二岁点进士,到现在十余年间,有大把的时间阅读书籍,自问也算是通古博今,当然不愿被这小子看扁,冷笑一声道:“那我们就相互印证一下,看看到底是谁在不懂装懂。”

    沈默却仍然彬彬有礼道:“印证不敢当,仅当学生请教吧。”

    就是这个态度,让沈先生无法发飙,闷声道:“你先提问吧。”

    “请问先生,‘龙师火帝、鸟官人皇’指的是哪几位?”沈默微微一笑道。

    “龙师乃伏羲,因其有半龙半人之身,火帝乃是神农,因其有炎帝之尊;鸟官乃是少昊,因其以鸟为百官命名;人皇乃是女娲,因其捏土造人。”轻松回答之后,沈先生反问道:“‘存以甘棠去而益咏’是何意?”

    “召公活着时曾在甘棠树下理政,他过世后老百姓对他更加怀念歌咏。”沈默淡淡笑道。

    两人一阵你来我往,接连互问十几条,谁都没难为住谁。沈炼突然瞥见学生们呆呆听着,都忘了背书,不由暗暗自责道:‘怎么跟他较上劲了?‘投机取巧之徒’自然知道的多且杂,这个是难不住他的。’便清清嗓子道:“算你掌握了《千字文》,现在回去朗诵《明贤集》,明日上来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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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节 极限 (下)

    在一片钦慕的目光中,沈默穿堂而回,在座位上做好。

    “兄弟,你太厉害了!”沈京翘起大拇哥道:“能把先生挤兑得尿遁了,我是彻底服了。”

    沈默不回答,他知道得意最容易忘形,越是心里美滋滋,就越是要沉稳。

    沈京虽然读书不行,但察言观色的功夫绝对一流,他看出沈默其实很得意,想了想,不无担忧道:“别再跟先生硬抗了,他的学问肯定比你强,你又这么被动,早晚有顶不住的时候。”

    沈默无声的苦笑一下,摇摇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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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学生们有些心不在焉,沈先生登时就拉下脸来,拿戒尺重重一拍桌面道:“还有最后半个时辰,背不上书来不许吃饭。”学生们这才庙里长草慌了神,急急忙忙收摄心神,大声的朗诵起来。

    大概到了巳时中,沈先生便叫停,然后依旧按早晨的顺序,命学生上来背书,就背早晨读的内容。

    一般来讲,最初的二十来个短句,学生们都背得很熟,背诵速度也很快,但这也是个分水岭,过了之后,每个人的水平便能分出高下了……有的小同学,读三十句书,背诵时还结结巴巴。而大部分都可以背出四五十句,个别记忆力好的,竟能背到七八十句之多。

    沈默发现,在四五个读同样书的学生中,就有三四种不同的差别,他这才明白,先生为什么按不同数量、不同进度教授……这样既不限制聪明学生的读书速度,又保证了智力较差的学生能踏实地慢慢掌握其学习内容。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到了午时左右,除了他和沈京之外,所有人都上去背诵一遍,先生也不看他们俩,便收拾起教具道:“下学吧。”学生们起立谢过先生,目送着他离去,这才呼啦一声往小食堂跑去。

    沈默和沈京最后进去,却发现满满的小食堂里,竟然还有一张方桌是空着的,上面同样摆满了饭菜……伙食还不错呢,两荤两素、有鱼有肉,还有个热乎乎的鸡蛋汤。

    他本以为那是先生的位子,但沈京小声道:“那是沈庄他们四个的位子,估计厨房还不知道他们不来了呢。”

    “正好便宜咱们。”沈默摸着肚皮笑笑道:“从昨天早晨到现在,我好像一点东西都没吃。”

    “你神活呀?”沈京笑骂一声,两人便坐下来,各自舀一碗米饭,开始吃起来。

    即使一天没吃饭,沈默也依旧吃得慢条斯理,无声无息。不像那个沈京,吃得‘吧唧吧唧’,饭粒菜汤一个劲儿的往前怀上掉。

    不过沈京吃相虽难看,但胜在一个快字,一阵风卷残云便吃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放慢节奏,边吃边说道:“那个事儿怎么办?”食堂里人多,他便说得隐晦,但沈默能听明白,声音微不可闻道:“你抽个空取出来,把田七那份给他,其余的你便存着,过两天我告诉你咱们干啥。”

    “好吧。”沈京点点头,见有人过来,便打住不再说话。

    下午又是先生的讲经时间,是接着昨天讲的。

    沈默今天心里不那么堵了,也能听进去了,便发现那沈炼确实了得,一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居然把那么枯燥的经书讲得无人入睡,也实在是门功夫。

    等到放学时,沈默两个刚要出门,却被沈炼叫住道:“你们把卫生打扫一下。”

    两个苦命的娃只好扫地、擦地、排桌椅,一番折腾下来,天黑才锁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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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又是重复昨日的流程,先是所有人都上台背诵,挨板子;然后沈京交作业,结果只有七千划,又有三千划没写,这次沈炼没再跟他客气,一百划一板子,足足打了他三十板子。

    沈京那只左手当时就肿得跟水晶熊掌似的,捧着就下来了。

    最后轮到沈默了,他今天要背的是《名贤集》。这本书跟‘三百千’那种识字课本不同,它侧重的是伦理道德教育,汇集了民间广为流传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治学修德等方面的格言谚语,其中不乏洞察世事、启人心智之句……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痴汉’一词,便是发端于该书。

    这本书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组成,共计两千两百三十五字,单从字数看,却是昨日的两倍有余。

    但实际背诵起来,这种俗谚俗语组成的顺口溜大全,却要容易许多。

    沈默依旧背得行云流水,尤其是每逢‘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之类劝善之语时,他都加重语气,颇有规劝之意。

    这本是件好事,无奈沈默这家伙心胸实在不算宽广,连带着‘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报。’‘君子当权积福,小人仗势欺人。’也加重了语气……

    听得沈先生直翻白眼,心说我还‘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呢!但人家沈默在按他的要求背书呢,字不改,音不变,凭什么指责他?

    待沈默背完了,但沈先生还是终于忍不住道:“你在某些句子上突然声调低沉,到底是何居心啊?”

    沈默彬彬有礼的抱歉道:“先生实在对不住,学生今天早晨吃的炒咸菜,嗓子齁着了。”声音很小,仅有他二人能听到。

    沈炼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本来经过昨天一天,他对沈默的恶感减少了一些,这一下蹭蹭蹭又达到历史最高水平了。沈先生不由冷笑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就引用《名贤集》中的话骂上了,说沈默满肚子低三下四的鬼蜮伎俩。

    沈默早就等这个机会了……这沈先生虽然对自己十分偏见,但好在还算个君子;虽然不可理喻,但好在还分黑白。对于这种人,还是应该尽量沟通一下,至少和平共处,不然总被鄙视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可你让沈默这种面子比天高的人低三下四的告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老子还满肚子委屈呢?我是挖你祖坟了还是抢你儿媳了?怎么就把我往门缝里看,往煤堆里挤兑呢?

    所以他要跟沈先生讲讲道理,但在这个时代,你一个学生跟先生面对面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谈谈心,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营造这样一个机会,在辩论中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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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沈默和秦雷有一点很像,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座右铭,那就是‘自强不息’,大家共勉。票票……

第七十节 当差、搬家以及开店 (上)

    只听沈默一字一句道:“常存克己心,法度要谨守。”明白的告诉沈先生,他沈潮生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

    如果沈默是小才子,那沈炼就是老神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这是说虽然我没证据,但你沈默心里的那些龌龊想法却是天知地知的。

    沈默仔细回想一下,他两人在成为师生之前,只见过一次面,那次这二乎乎的小老头好像被气跑了。为什么会被气跑呢?好似是因为在营救长子一事上产生了分歧,这老头子想让沈默回避比试,通过上层路线,由知府大人向下施压,虽然会费一番周折,但对长子的安全来说,却是最为妥当的。

    可当时的情况是,李县令那老混蛋费尽心机设计一场比试,沈老爷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为沈家争光。一番权衡之后,沈默拒绝了沈炼的提议……在保证长子安全的基础上,他要为自己和父亲赢得一些东西,改变那种身无分文、寄人篱下,没有自尊、无比窘迫的命运。

    在道德上,他确实无法理直气壮,可他依然问心无愧,因为在沈默看来,生存和尊严,都要排在道德的前面……他不由叹一声道:“但能依理求生计,何必欺心做恶人。”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沈炼沉声道。

    沈默终于明白矛盾的根源了,那就是价值观的不同!对于有精神洁癖的士大夫来说,道德高于一切,容不得一丝玷污!想通这一点,心下不由有些黯然,他知道两人根本不是一路,在这一点上也永远没有共同语言。

    罢了罢了,我没法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也没法和每个人都成为朋友。想通这一点,几天来的疙瘩也就结了开。他也不再追求和解,而是希望能搁置矛盾,和平共处,至少要安稳度过这三个月吧

    想到这,他便轻声道:“雨里深山雪里烟,看时容易做时难。”

    “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沈炼一脸痛惜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想把沈炼糊弄住并不是什么难事。沈默心里明明想的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长存君子道,须有丈夫志。’

    在沈炼听来,这显然是有悔改之意,便放轻语调道:“莫作亏心侥幸事,自然灾祸不来侵。”

    沈默也点点头,轻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完长鞠一躬,暗道:‘俺不跟你争。’

    沈炼捻须颔首,终于揭过这一页,低声道:“明日背《神童诗》。”

    在一片比昨日更加钦慕的目光中,沈默缓缓走下台去。

    学生们从来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自始至终用《名贤集》上的句子,和先生完成对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但还是感觉很过瘾。对他的敬仰之情,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绝……

    沈默静静的坐在位子上,浑没有问题解决后的轻松。这件事情对他影响极大,专拣一桩好处说,那就是他自此明白了什么叫清流、什么叫直臣,开始认真思考和这些人的相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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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背九百六十字《神童诗》,沈默倒背如流。这是一首催人上进的励志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全是大实话,却让人每每听了热血澎湃,恨不得拿锥子扎大腿,把脑袋挂起来用功。

    按说背到这,也就算完了。因为后面的《五言杂字》、《七言杂字》更像是两本,句子与句子之间虽然合辙押韵,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本没什么道理,就是为了让学生识字而硬凑起来的,而且又臭又长。

    但沈炼说:“你要是能背上来,我就算你蒙学合格,开始教你经学。”

    说这话的意思是,背不上来也无所谓。可沈默偏生是个犟种,既然存了让他心服口服的心,便绝不轻易言败。于是答应来日背诵《五言》。

    这可就不如前几日那么轻松了,虽然他底子好、印象深,但整整三千三百言的文字,想要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绝对是件高难度的工作。饶是他这一世好像集合了两个聪明人的智力,记得牢,背得快,也是整整熬了个通宵才算放心。

    几个时辰后,沈氏学堂中,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沈潮生,开始了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的长篇《五言杂字》背诵……不消说他这个背书的,就连一旁听书的学生们,也因为屏息太久,感到有些虚脱了。

    当沈默背完‘今集为一本後学宜勉稱’这最后十个字时,沈京再也管不了许多了,拼命的拍桌子,砸椅子为他叫好。学生们偷瞄一下先生,见他并无任何不悦的表情,便也跟着一起欢呼起来。

    沈炼终究没有让沈默再背《七言杂字》,那比《五言杂字》还多一倍的字数,是他当年也望而生畏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不会拿来考校别人。

    这件事之后,小同窗们都恭恭敬敬的称沈默为‘潮生哥’,年级长一些的同窗,也称呼他为‘潮生兄’,凭着这几日的表现,他终于折服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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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炼也渐渐有些明白,这世上有些人不是故意爱炫,而他们天生就夺人眼球,无法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本来有些担心,这家伙会影响到别人的自信心,但事实证明,自从沈默来到这个学堂,学生们背诵诗文的功力都或多或少有所长进……既然如此,沈先生也就任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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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洗洗睡了,梦中票票满天飞喽……

第七十一节 当差、搬家以及开店 (中)

    进入经学课程,沈默就不可能那么轻松而拉风了。如果说蒙学课程仅要求背得滚瓜烂熟即可,那么经学就得在滚瓜烂熟的基础上,全部理解其中精义,并融汇贯通,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使别人将其掰开了、揉碎了、拆散了、拼乱了,也全然不怕。

    其实在他上次参加童生试之前,就可以背诵《神童诗》、《唐诗合解》,熟读《四书》、《五经》之类考试书籍,也读了一定数量的八股名文,还学会了写八股文、试帖诗。凭着这些,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能考中秀才了。

    但在沈炼这位大进士、老神童面前,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显然不够看,随随便便一句‘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让他破题,沈默左右不得要领。

    “朱子曰:‘杖者,老人也。六十杖于乡,未出不敢先,既出不敢后。’”沈炼只消淡淡一语,他便茅塞顿开。如是几次之后,沈默终于知道,在四书五经这条道路上,自己还差得很远……那不是光靠聪明记性好,还得下上苦功夫去钻研领悟。

    沈默也终于知道,能有一位进士老师是何等的幸运……县学里的最好的先生也不过是举人出身。至于进士老爷们,不是在外当官,就是在家养老,像沈先生这样恰好在家丁忧的,绍兴城里没有第二个。

    想明白这一点,沈默便放下成见,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热情和投入,跟着沈先生刻苦学习,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爷俩的未来,彻底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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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间已经到了八月,天气渐渐转冷,又到了月桂树飘香,蟹子顶壳肥的季节。

    这天下学后,沈默刚进闻涛院,便见几个短衣汉子,肩扛手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从楼上往下走。

    他正要出声询问,却见七姑娘从楼里出来,满面春风的走到他面前,兴高采烈道:“小相公,我们要搬家了,正要上去跟您说一声呢。”

    “搬家?”沈默有些茫然道:“正房又给你们换地方了?”

    “咯咯咯……”七姑娘掩嘴笑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我不是跟您说过吗?田七用您给的银子,在前街赁了个前店后院的小楼……”

    “哦……”沈默恍然,不好意思道:“你看我最近,掉到书堆里,成个书呆子了……你们要开店是吧?”

    “对的。”七姑娘一脸无可奈何,满心忍不住的得意道:“自打那次跟小相公在轩亭口露了面,每天都有来找田七打东西的。这虽说是件好事,但一来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图惹门子厌烦、邻居侧目;二来整日叮叮当当,也影响沈相公休息,小相公用功不是。”

    沈默摇头笑道:“不妨事的。”

    “但总是不好的。”七姑娘笑道:“我和当家的早就合计着,等沈相公身体大好了,就到外面租一小楼搬出去,开个金器铺子,也算是成家十年后,终于立业了。”

    沈默看看四周,见那几个工人已经走远,便轻声道:“若是手头匮乏只管说,我那里还有一些银子。”

    七姑娘连忙摆手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上次我收下那八十两,就让当家的好一个埋怨。”

    “不告诉他就是了。”沈默笑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我爹才康复的这么快,我也无以为报,只有些最不值钱的银子了。”

    “确实是足够了。”七姑娘真心拒绝道:“金银匠是吃手艺饭的,用不着什么本钱。十两银子付租金,十两银子应付官府,二十两银子置办家什器物,剩下的钱再给他添置些趁手的工具,还能富余个十两八两,足够几个月的家用了。”

    沈默这才点头道:“若是缺钱只管说声,不要不好意思。”

    七姑娘咯咯笑道:“人家说,三天不见得另眼相看……小相公也财大气粗起来了。”

    “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沈默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七姐这张嘴啊……”

    说话间,田七也出来了,他朝沈默再一次道谢,然后小意的提出个请求道:“能不能请小相公题写个匾额?”

    沈默笑道:“我爹的字可比我写的好多了,为何不去央他呢?”

    两人怎么好意思说‘我们觉着你比较有出息’呢?便道‘小相公写也是一样的。’

    沈默也不计较他们的小心思,欣然颔首道:“好吧,我这就写给你们。”两人顿时大喜,上楼进屋,拿出早准备好的横轴纸,一边一个压好了,恭候他的到来。

    沈默先上去搁下书包,拿一支题写大匾的猪鬃笔,端着墨盒下来道:“预备叫什么名字?”

    两口子对视一眼,讪讪道:“还没想过哩。”

    “那就想一个吧。”沈默笑眯眯道:“不要急,中意要紧。”

    两人便开始在那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只好求助的望向沈默:“小相公给起一个吧?”

    “还是自己起比较有意义。”沈才子摇头笑道:“不过可以给你们点参考意见……通常有两种起名方法,一种是图个彩头,比如说‘宝大祥金器店’、‘日昇发金器店’之类,另一种便是直接以店主命名,比如说‘七姑娘金器店’或者‘田七金器店’之类,不知你们中意哪一种方式?”

    “后一种吧。”两人相互看看,异口同声道。

    “那叫七姑娘店还是田七店呢?”沈默笑问道。

    “田七店吧。”七姑娘一脸大度道:“他是老板,我是掌柜;他是师傅,我是伙计,当然应该叫田七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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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周末,偷偷懒,就两章啦,明天再勤快起来哈……

第七十二节 当差、搬家以及开店 (下)

   

    沈默又望向田七,只见他嘴唇一阵翕动,终是坚定道:“还是叫七姑娘店吧。”

    “别人都是冲你手艺来的,叫我的名字作甚。”七姑娘连连摆手道:“还是叫你的名字吧,当家的。”

    “当初若不是丈人收留,俺早变成城郊乱坟岗里的野鬼了。“田七依然摇头道:”再说这些年来,绍兴人不认俺的手艺,俺连养家糊口的银子也挣不出来。还不是靠你给人家浆洗衣服,又低声下气的在沈家大院白住,这才好容易坚持到沈小相公出现,帮咱们转了运……”说着说着便眼圈通红,语调哽咽道:“这辈子俺田七有三个贵人,一个是岳丈大人,一个是沈小相公,一个就是你啊……”

    七姑娘的眼泪也是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好意思道:“我哪能算呢?以前没少骂你气你。”

    “那时俺照照镜子,都忍不住扇自己耳光。你心里发堵,说俺两句那是正常的。但你骂归骂,可从没薄待过俺,”田七也抹泪道:“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春天的大褂,秋天的毡帽,你哪样少过俺的?这俺心里是清楚的。”

    沈默这个听众,都是鼻头一阵阵发酸,干咳一声道:“到底用哪个?给个主意吧。”

    “用他的名字。”“用她的。”两人同时出声道。

    沈默笑而不语。

    “还是请小相公帮忙定夺吧。”七姑娘拦住田七道,她觉着沈默肯定会倾向于用男人名字的。

    哪知沈默寻思片刻,对她道:“七姐,还是写你的名字吧。”说着笑笑道:“田七店听着像个药店名,容易让人误解,还是‘七姑娘金银制器’听着更有吸引了。”心中补充一句道:‘当然是以不认识你为前提。’

    田七鼓掌称善,七姑娘一阵扭捏,也就心花怒放的答应了。

    “就这么定了?”沈默提笔蘸墨,微微笑道。

    “就这么定了!”两人异口同声道。

    挥毫泼墨间,‘七姑娘金银制器’雄浑有力的大字,便跃然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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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绝了两人的留饭,并答应初八开业时一定道贺,沈默这才回到楼上。便看见老爹正在试穿正房给做的新袍子……沈老爷吩咐给沈默做衣裳,当然也不会少了沈贺的两身。

    “潮生,你看,爹爹光鲜不?”沈贺修了胡子,头发也拾掇的十分利落,确实跟平时那落拓糟老头的模样大不同了。

    沈默一边洗脸,一边笑道:“这模样走出去,人家肯定以为咱家是兄弟,不是父子。”

    “你这个臭小子!”沈贺做出个要打的样子,笑骂道:“益发没大没小了。”这确实是一对万里挑一的极品父子。

    沈默拿干毛巾擦擦脸,瓮声道:“这是准备去县衙报道了?”

    “是啊,县尊派人来催了。”沈贺将新衣裳小心除下道:“我现在身体大好,能走能动了,还是早些去当差吧。”

    “也不知是什么差事?”沈默拍一下脑袋道:“真该死,光读书去了,竟然忘了提前打听一下了。”

    “估计也就是个代书吧。”沈贺叹口气道:“除了抄抄写写,代写状词,别的我也干不了。”明制,凡有诉讼之类的事务,无论原告还是被告,皆不能自写状词,要有衙门的‘代书’人员代写诉状,兼盖印章。

    沈默微笑安慰道:“虽说是编制外的公务人员,但发得薪水可是真金白银,而且原告被告也少不得孝敬,算是个肥差了。”

    “就知道钱。”沈贺将桌上倒扣着的饭碗掀开,两菜一汤便显露出来,笑道:“你就不能说点积极的?”

    ‘哦,应该对学习大明律有很大帮助。’沈默嘿嘿一笑道:“快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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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俩都以为这次得从底层干起,谁知第二天沈贺喜气洋洋的回来,还一手提着半斤猪头肉、半斤酱牛肉,一手拎着一坛花雕酒,一进门便欢笑道:“潮生,先别用功了,快来陪爹爹喝一盅。”

    沈默把书本收拾到床上,腾出饭桌,把酒菜摆上道:“有什么好事吗?”

    “承蒙县尊和赞公照顾,你爹不用从最基层干起了。”沈贺倒一杯花雕,捻两颗茴香豆到嘴里,细细咀嚼后,再以黄酒佐之,由衷赞一声道:“果然有神仙滋味。”

    沈默夹一块牛肉细细咀嚼道:“到底怎么样啊?”

    “你爹我不用干‘代贴’了,”沈贺颇为得意道:“咱们直接进县衙六房,在刑房院内办公!”

    “刑房书吏?”沈默颔首道:“一上来就有编制,还真是不错。”书吏便是刑房的头头,在朝廷吏部有名有号,正经是编制内的官吏。

    沈贺老脸一红,讪讪道:“哪有那样快?常人要从‘代贴’熬进六房,最少也得一两年,你爹爹这就算是走捷径了。”说着一脸正经道:“知足才能常乐啊,潮生。”

    沈默被牛筋噎了一下,翻白眼道:“老爹果然厉害,才第一天上班就学会打官腔。”

    “臭小子,一点都不给你爹留面子。”沈贺笑骂道:“你爹我初入刑房,自然还得从‘贴书’干起了。”

    “哦,那不错了。”沈默点头道,今天他让沈京打听清楚了,对县衙内的职务和权力分配也算有了了解——县衙中可以分为官、吏、役三个等级。官主决策,吏理文书,役供差遣。

    在第一个等级中,知县是正官,县丞、主簿是佐贰,典史是首领,这四个职位皆为朝廷命官,数量极少……大县有两个县丞、两个主簿,小县则没有这两个官职,直接由典史一肩挑了。

    第二等吏员,则是在吏部注册,有正式编制的的公职人员,负责日常事务的具体处理,比如六房书吏、仓库司库、巡检司正副巡检,以及医馆训典,驿馆驿丞,学馆教谕等,数量也不算太多,大县不足二十,小县不足十人。

    至于第三等则是数量最多的,便是传说中的‘三班衙役’,他们司职站堂、看管、守卫、催科、抓捕等事,听候官吏差遣。

    以上三种都算是正式工,领朝廷俸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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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求票票啊……

第七十三节 包赚不赔的营生 (上)

   

    其实还有一种,就是沈贺这种‘代贴’或‘帖书’。因为一个县的公文事务太多了,但朝廷给的编制着实太少,就算把县丞主簿和六房书吏累死,也不可能处理的完。县令大人便只有自掏腰包,请些编制外的、能识文断字的来县衙上班,帮助各房整理、誊抄各类档案,兼职还要辅助上级处理各种文书事务。

    沈贺现在虽然仍是临时工种,但毕竟进入六房,书吏在望,只要有合适的位置空出来,下一步便可能转正,摆脱没有保障的‘黑人’身份。

    沈默又问老爹今天都见了哪些人,在衙门里都做了什么?

    沈贺乐呵呵道:“今天是主簿大人亲自接见,县丞大人也跟我谈话来着,说让我好好做事,一两年内必然可以升迁的。”说着一脸得意道:“申牌末时,县尊大人又把你爹我叫去,好生勉励了一番呢。”

    沈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轻声道:“刑房书吏呢?”

    “你说周经承啊?”沈贺大咧咧道:“已经拜见过了,不过人家很忙,只是匆匆说了几句,嘱咐我明日正式去当差,便让我出来了。”

    “他是多大年纪,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如何?”沈默追问道。

    “五十多岁的老童生,老眼昏花。说话也板着脸半死不活的,”沈贺怏怏道:“好像谁欠他八百吊似的。”

    “哦……”沈默沉吟道:“父亲听我一言,这几个月尽量少跟县丞、主簿大人接触,先好生奉承着周经承。”

    “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沈贺不以为然道:“是县丞主簿大,还是刑房书吏大?你让我跟大的保持距离,却给小的端茶倒水,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那也比舍近求远强!”沈默面色郑重道:“父亲且耐心听我道来。”

    沈贺这才想起,在这些人情世故上,儿子比自己可要强多了。便耐着性子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三个理由。”沈默伸出三根手指道:“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尤其是您比他年轻十几岁,又是正牌秀才出身,长得也比他俊,横竖一比,哪都不如你,你说他心里能舒坦吗?”为了让老爹接受意见,沈默故意说得诙谐幽默,把他捧一捧,这就是谈话的艺术。

    果然沈贺扑哧笑道:“还真是这个理,看来太优秀了也不好。”

    沈默忍俊点头道:“是啊。周经承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官吏,但父亲的日常工作,绩效考评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确实没法帮助父亲高升,但让您每天都灰头土脸却易如反掌,甚至连原本正常的升迁都会被他拖后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沈贺缓缓颔首道,

    “其次,父亲是县令特批进去的,从天而降便进入六房,这肯定要让那些‘代贴’们眼红的,他们在外院苦熬多少年了,还不得进入,心里自然不平衡。难免有挑唆是非的无耻鼠辈,暗地说父亲的坏话,让您还没站住脚,便已经臭了名声,以后的日子可就举步维艰了。”

    沈贺的脸沉下来,不由微微点头,又听沈默道:“最后就是,父亲初进公门,第一年的目标应该是熟悉环境,扎下根基,耐性等待机会。”

    “万一到时候突然有了机会呢?”只要是人就有上进之心,尤其是沈贺这种自认屈才的,更是希望早些上到体面的位置。

    沈默哈哈一笑道:“父亲只管放心,您只要与人为善,慷慨洒金,学那宋押司为人,就一切都没问题了。”

    “哪位宋押司?”沈贺糊涂道。

    “山东好汉呼保义。”沈默一缩脖子,嘿嘿笑道。

    “找打!”沈贺瞪眼道:“让我学那个土匪头子作甚?”

    “不学他为非作歹,但学他广结善缘。”沈默正色道:“我再帮父亲打点一下张县丞、马典史,您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你打点?”沈贺奇怪道:“你怎么认识他俩的?”

    “那次和山阴比斗,跟两人有些瓜葛,正好有由头请他俩吃酒。”沈默笑道:“这些事情就交给孩儿吧,父亲只管用心当差,不犯差错就是。”

    沈贺不由自主的点点头,端详儿子良久,才感叹一声道:“你这个小子啊,总让老爹觉着这几十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沈默也叹口气道:“我好像天生就会这些,你说怎么办吧?”父子俩哈哈大笑一阵,便开始专心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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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顷,酒足饭饱。沈默起身收拾碗筷,沈贺泡一壶清茶,突然担忧道:“我搬去县衙之后,你一个人能行吗?”本朝有明文规定,吏员平时都要住在县衙的吏舍内,除了初一、十五之外,不允许擅自出衙。

    沈默摇头笑道:“您还不放心我吗?”

    “要不你就别搬出去了。”沈贺轻声道:“就住在大院里吧,我我还放心。”

    沈默把碗筷收拾好了,呵呵笑道:“我都跟长子说好了,他还在家里巴望着呢,不能变卦的。”

    沈贺还是不放心道:“若是你张罗着,开个店我还算放心。可你要上学,把个营生交给长子操持……他性子憨实,可不是做买卖的料啊。”

    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道:“我也不做生意,可我知道干啥一定挣钱。”

    “干啥?”沈贺惊奇道。

    “保密。”沈默呵呵一笑道:“到时候爹爹就知道了。”说着在床下一阵掏摸,摸出个五两的银锭,搁在沈贺面前道:“爹爹多带些钱在身上,遇到应酬往来的大手些,撒漫使去,别人自然就愿意和你往来,绕着您转悠……使绊子的少,抬轿子的多,路就平坦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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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节 包赚不赔的营生 (中)

    第二天,沈贺便揣着十两银子,卷着铺盖卷去县衙正式当差了。不几日,田七两口子也彻底搬走,不再回来了。原本稍显拥挤的一栋小楼,便只剩下沈默一个娃。

    每天晚上看着别处热热闹闹,他就更觉着孤孤单单,愈发想早些搬出去,至少能有个伴不是。

    但学堂的功课太紧,沈先生又对他特殊对待,每日教他相当于别人三五天的课程,作业也相应多了三五倍……其实沈先生也有试一试沈默的极限在哪里的意思,可他偏偏不肯服输,没白没黑的苦读,每天一睁眼便读书,一直读到上床睡觉,拿出全部的精力,竟然硬是咬牙坚持下来。

    见沈默如此的拼命,沈京大为不解道:“这些四书五经有那么吸引人吗?”

    沈默翻翻白眼道:“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东西了。”

    “那你为什么还如此用功?”沈京问道。

    “为了能早些摆脱这些东西……”沈默很认真道。

    呆滞半晌,沈京才憋出一句道:“我感觉咱们的科举制度有些问题……”

    沈默很郑重的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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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专注于功课之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久便到了初九,这天是学堂休息的日子,沈默却仍没法睡懒觉,今天是七姑娘店开张的日子,他这位重要嘉宾得去道贺。

    起床穿衣裳的时候,冷不防‘嗤拉’一声轻响,沈默低头一看,却是后背被蚊帐杆上的钉子挂住,扯开了一个七字形的小洞。

    这件月白长衫是他最中意的出门衣裳,平时都不舍得穿。沈默不由心疼的皱起眉头,轻抚着那小洞直叹气。

    心疼归心疼,可还是要出门,他只好将这件衣裳再脱下来。就在脱衣服的时候,沈默突然想到送给他这件衣服的画屏姑娘,似乎有一阵子没来过了。

    “也许是最近太忙了吧。”沈默自言自语道,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他两世为人,感情也经历过好几段,自然能看出那姑娘的情意。

    至于沈默,心里是十分感激她的……在最窘迫的一段日子里,多亏了她的帮助,他们爷俩才不太艰难的熬过来,所以沈默觉着娶这么个媳妇也挺好……虽然比他大三岁,但至少知冷知热会疼人,人又机灵,还能帮着看店铺,实在是稳赚不赔啊……

    可他还是觉着他俩是不可能的,一来她已经到了及笄之年,自己却得居丧两年,姑娘肯定等不起;二来两人身份有别,父亲肯定不会答应自己娶一个丫鬟为妻的……纳妾倒是没问题,不过世上哪有先纳妾后娶妻的?难道让他告诉画屏‘你等我两年后娶了正房,再来讨你做小老婆。’如果她愿意这样,沈默肯定没意见。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沈默一直准备找个机会,跟画屏好好谈清楚,谁知她却一下子杳无踪影,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不能再拖下去了,下次见到她得说清楚。”沈默深吸口气道:“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最近一回家就独守空房,他竟然养成了自然自语的习惯。

    谁知这次竟有人回应道:“耽误哪家姑娘啊?”话音未落,一脸淫笑的沈京推门进来,他也作为长辈被七姑娘邀请。

    “当我发春好了。”沈默没好气道:“下次进来记得敲门。”说着从柜子里找出另一身栗色长衫穿上,那是沈老爷吩咐给做的。

    沈京也知道他不好惹,调笑两句也就算了,两人便并肩下楼,往前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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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城寸土寸金,能做买卖的临街房更是值钱的紧,寻常一栋逼仄小楼,便要三五百两才能盘下,比沈默家原先的大院子还要贵。

    这样的背景下,一年租金才十两银子的店面房,定然不会坐落在繁华之处。

    事实上,前街也确实不算热闹,只是因为临着一条比较热闹的河道,来往的乌篷船上都能看到,这才有了些稀疏的商铺店面,出售的物品也极不齐全。就连沈默两个想要买些贺礼,都得先去城隍庙采办,然后再折回来。

    快走到街尾,才看到一座楼上悬着块大木匾,上写‘七姑娘金银制器’,沈默笑道:“是了是了,就是这里。”

    “我已经看见七姑娘在门口迎宾了。”沈京小声笑道:“她最好改个名,这样日后的生意会好很多。”

    沈默摇摇头,笑骂一声道:“留点口德吧。”便笑着上前,拱手朗声道:“恭喜恭喜。”沈京跟着装模作样一番,倒也没有失礼。

    七姑娘也早就看到两人了,一张胖脸笑得跟个白面大包子似的道:“二位叔叔赏光了,快快里面请。”说着朝里面扯一嗓子道:“当家的,还不出来接着二位叔叔?”按辈分她就得这么叫,平时沈默觉着别扭,宁肯自降辈分也不当这个叔。但今天道贺的亲朋多,再乱了辈分就让人笑话了。

    一身崭新衣裳的田七从里面小跑出来,殷勤的将二位小叔叔引进去。厅堂里已经坐满了喝茶闲聊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叔四大爷,又是一阵子乱七八糟的见礼,两人才得坐下。

    小户人家开个小店,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请人看个日子,到吉时放一挂鞭炮,然后招待道贺的亲戚朋友吃顿好的,也就算开业了。

    吃饭的时候,沈京轻声问道:“看着人家开店,心里着实痒痒,咱们到底干什么,你想好了没有?”

    沈默点点头道:“待会咱们去找长子,我给你们交个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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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事情就是多,但我还是要再码一章的,大家别等了哈,明早一准能看到的。

第七十五节 包赚不赔的营生 (下)

    沈京让他提前透露一下,沈默却笑而不答。这下可把沈京给憋坏了,耐着性子坐到后晌,还没散席便拉着沈默告辞。

    七姑娘和田七挽留,沈京便推说‘还要回去用功呢。’这才顺利的脱身。

    两人到长子家却扑了个空,他爹说长子去河边捉鸟去了。

    “这家伙不是抓鱼就是捉鸟,日子过得真有趣啊。”沈京无限羡慕道。

    “瞎说,再好玩的事情,整天做也就没意思了。”沈默笑骂道:“还不是被穷逼的?”

    “你咋知道呢?”

    沈默有些恍惚道:“我原先是跟他一道的,捕鸟的法子还是我教他的呢。”

    沈京还是很羡慕道:“那也比整天读书强,读书才没劲呢。”没了沈庄捣乱,又有沈默陪着,他现在也奇迹般的不逃学了,只是实在不是那块料,学得十分痛苦。

    两人说笑着沿江行走,不知不觉中眼前已经一片荒凉。周围一片静寂,只有大片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让沈京不寒而栗,声音发颤道:“万一芦苇丛里有人怎么办?”

    “当然有人了。”沈默竟然点头道。

    “那咱们回去吧。”沈京踯躅不前道:“至少也去那把刀来,也好吓唬一下歹人。”

    “什么歹人?”沈默低声笑道:“这里地处荒凉,根本没人来,在这里劫道还不得饿死啊?”说着轻声解释道:“鸟儿怕人,都在僻静的地方吃食,所以我和长子会在河滩上下网,然后猫在芦苇丛里候着。”

    “你说清楚点啊。”沈京颇为不好意思道:“我以前从没见接触过这些的。”

    “那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有大户人家的玩法。”沈默点点头,表示理解道:“我带你去我们常待的据点看看,八成长子就在那里。”两人便除下鞋袜长衫,找地方藏起来,这才一前一后进了芦苇丛。

    在齐肩高的芦苇丛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片刻,便到了一处桌面大小的丛中空地……原本密密麻麻的芦苇早被悉数砍去,还用枯黄的苇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有了这层地毯,在潮湿的芦苇丛中,也就有了个能坐的地方。

    “长子不在这,”沈京四下看看没有人影,不由问道:“会不会去了别处?”

    沈默做个噤声的动作,拨拉开面前的一丛芦苇,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看来这里确实是个理想的观察哨啊。

    顺着沈默的手,沈京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河边架设一张一丈多宽的大网,又在网下撒上些饵料,再小心抹去自己的痕迹,这才转身躲进芦苇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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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正是长子,他回到‘观察哨’便一屁股坐下来,刚要舒舒服服松口气,边听背后一声低喝道:“举起手来!”骇得他立刻高举双手,心中暗暗叫苦道:‘扯开嗓子喊都没人听得见,这次可真载了。’

    他正等着好汉爷问‘要钱还是要命?’却听到背后一阵吃吃的笑声。回头一看却是沈默沈京两个坏蛋,长子不由红脸道:“吓唬人不好。”对于自己胆怯的表现,他感到十分羞愧。

    两人毫无愧疚之意的赔一番不是,好在长子气量宏伟,也就原谅他俩了。

    他们也是好久没见,自然好一番亲近,沈默才道明来意,长子听了长舒口气道:“我还以为你说说就算了,这些日子可失望了。”

    沈默哈哈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嘛,那就要言而有信,我怎会放大炮呢?”

    一边的沈京却满脸紧张道:“小声点,你俩都吵得鸟儿不过来了。”这时沙滩上一片安静,连根鸟毛都没有。

    长子憨憨笑道:“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个点的阳光依旧挺毒,鸟儿们都躲在阴凉里呢,得再过一会儿,日头大偏西了,鸟儿们才会来觅食喝水。”

    沈默点头笑道:“正解。”

    “原来是先支起天罗地网,然后守株待兔啊。”最近沈京肚里的墨水哗哗见涨,一句话都能用俩成语了。

    沈默点点头道:“借着这个空,我们说说开店的事儿吧。”

    “好啊好啊,我都急死了。”沈京拍手道。

    长子也使劲点头道:“我也是。”

    “稍安勿躁,听我慢慢分说。”沈默呵呵笑道:“考虑着我和沈京都有功课缠身,让长子一个人顶着,我俩实在是于心不忍。”沈京翻翻白眼道:“我可以陪长子一起看店。”

    “你必须好生念书。”沈默瞪眼道:“沈先生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看着你认真读书的。”沈京缩缩脑袋,没敢再多嘴。

    长子却不无忧虑道:“吃苦受累我不怕,可让我一个人挑起一家店,那是万万不行的。”说着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我没有经验,又没有你俩那么多心眼,还不干什么赔什么?”

    沈默却笃定道:“不要担心,我们要干的,是稳赚不赔的营生。”

    “什么营生?”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当今天下什么人最富?我们就干什么!”沈默两手一拍道。

    “什么人最富?”长子对这个很不在行,只能求助于沈京。

    “江南虽然富甲天下,但要问最富的一群人,还是两淮的盐商。”沈京沉声道。

    “这么说我们要卖盐了?”长子顿时欢喜道:“那敢情好啊,确实没听说有关门倒闭的盐铺子。”

    “不错,我们就是要卖盐!”沈默点点头,确认道。

    沈京却使劲摇头道:“开盐铺子保证不赔不假,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盐引难求……都在官府和那些大盐商手里呢,咱们寻常老百姓上哪弄去?”

    “谁说寻常百姓就弄不着了。”沈默笑眯眯的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袋道:“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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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码完了,新的一周了,还有最后三天的新书榜,大家支持一下和尚,咱们不要晚节不保啊!!!

    另外,关于丫鬟的问题,我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第七十六节 卖与立 (上)

   

    “盐引?”沈京一把夺过那信封,抽出两张厚厚的纸片,定睛一看,便见那纸上抬头写着‘大明两浙都转运盐事司’,中间是‘凭票即付细盐一小引’九个楷体大字,下面还有商名贯址,勘合字号,搭派场分,以及运司衙门的骑缝章。(-)

    “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大明盐引。”沈京仔细验过后,反而没那么惊喜了:“这上面写的可是‘三仁商号’,只有人家可以用,咱们拿着就是一张废纸。”

    “你再看看这是什么?”沈默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带,递给沈京道。

    沈京接过一看,大吃一惊道:“三仁商号的执照文书?”再看那店东一栏上,赫然写着姚长子的名字。

    沈京和长子惊呆了,两人眼似铜铃的等着沈默,异口同声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京更是激动的不行,看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大有‘要是不老实交代,这里就是你的埋骨之处’的意思。

    “稍安勿躁。”沈默做出个自卫的动作,微笑道:“听我给你们解释。”

    “快说快说!”两人急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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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事还要从几个月前的比斗开始,沈默为会稽县争了光、为李县令出了气。李县令自然要表示一番,他原本要重奖沈默一百两白银,却被沈默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李县令问他难道不缺钱吗?沈默笑道:‘家徒四壁书侵坐,怎能不缺钱呢?’

    “那为何不受这正大光明之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沈默十分得体的答道:“学生怕这些钱花完了,再也受不了清苦的日子。”

    “你小子是话外有话啊!”李县令哈哈大笑道:“好吧,授人鱼不如教人渔。本官就给你一个长期进钱的营生!”这时候官员士绅家里,普遍从事副业,只要在幕后操作,不亲自上阵,是惹不起物议的。

    李县令便给了沈默五个选择,盐、铁、茶、瓷、丝,皆是官府严格控制,大有文章可做的行业。

    沈默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一个,盐。理由很简单——天下盐场的生产由官府控制,从进货到出货,全需运司衙门开出的‘盐引’才行,这其中除了官*商*勾*结要做好之外,其它毫无技术含量,正适合自己现在的情况。

    而且这东西又不像铁器那么敏感,不容易招惹上‘通匪’‘通倭’的罪名,只要打理好了各方关系,实在是可以传之子孙后代的金饭碗啊!

    当然沈默也有自己的担心,他对李县令道:“大人,学生毫无根基,两眼一抹黑,冒失进入这个行业的话,会不会被大盐铺、大盐商给生吞活剥了?”

    李县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有多大本钱?一百两还是二百两?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只要懂规矩、守分寸。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他们是不会介意分点汤出来给你喝的。”

    沈默这才放了心,李县令便批了条子,让张县丞给沈默开个方便之门,将商铺执照办下来,然后再拨给他两张盐引,作为启动之本。临了还嘱咐他,不要在执照上署名,随便交给可信的人就行了,反正这铺子的根本是盐和盐引,而不是店面和执照,不怕被人侵吞了。

    虽然只是掩耳盗铃之举,但大家都这样做,将来飞黄腾达了,也能少些物议不是?

    还嘱咐他将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办就行了,千万不要真的转作商贾了,那样耽误了学业不说,还让士林笑话……沈默一一应下,虽然心中不敢苟同,却知道这都是逆耳忠言,不听就一定会吃亏的。

    从县衙里出来,沈默心中长叹一声道:‘真实既想当*****,又要立牌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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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这事儿早该办下来了,可谁知第二天,沈默便被沈先生刺激了,从此之后发奋读书,一时竟忘了窗外之事。

    他不着急,人家张县丞自然不会巴巴的过来奉承,这事儿便暂时搁下来了。

    直到沈贺去衙门当差,说起张县丞,他才猛然想起这事,便于一日下学后,亲自送请帖给张、马二位,说是‘为表示感谢之意,请二位务必赏光。’

    两人也愿意和这位县太爷眼中的红人、未来可能会发达的小童生亲近,便欣然答应下来。择日不如撞日,当天三人就去了县里最好的引凤楼,叫一桌做好的席面,上一坛绍兴最好的美酒——女儿红,便亲亲热热的推杯换盏开了。

    沈默前世‘酒经沙场’,那是所处的职务也正好与二人在同一层次,深谙这个层级人的喜怒哀乐,没喝几巡,三人便称兄道弟起来;过了二斤,两人便真把他当成亲兄弟了……张县丞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沈默倾诉自己的不得志。马典史更是哇哇大哭,说自己因为没文化,老是被人瞧不起。

    三人哭一阵,笑一阵,一句没谈‘照顾’、‘盐引’之类的事情,只是在送他俩回家的时候,沈默悄悄塞给他们一人一个红包……那里面可是王老虎送他的金锞子啊!

    第二天后晌,沈默下学回家,马典史便等在阁楼上,笑眯眯的将四百斤细盐的盐引送来,对他道:“赞公还让我问问,商号起什么名字,位置在哪里?东家写谁的名字?”

    沈默苦笑连连道:“还没想过呢。”琢磨一阵子,便起个店名叫‘三仁商号’,以示是他们三个好兄弟开的店。至于店东的名字,他决定暂且写上了长子……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大明朝没有商籍一说,是以并不改变长子‘民户’的身份,也对将来他的子弟进学没有半分影响。

    只是根深蒂固的,商人的名声总不好听,所以沈默还得问一问长子的意见,不行再改过来就是。‘若是他不愿意,就写我爹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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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节 卖与立 (中)

    定下名字与东家,马典史两眼直直的望向沈默,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

    沈默是何许人也,马典史一扑棱翅子,他便知道对方要往哪飞。事实上,有些话就是马典史不说,他也是要主动讲的。只见他朝县衙方向拱拱手,一脸感激道:“没有县尊大人照拂,学生怎能有立业称东的一天?实在无以为报,只有二成干股奉上,聊以资助县里学堂吧。”

    马典史心惊道:‘这小子真上道啊。’也一脸严肃道:“沈公子有心了,我已经把话给您带到了。”说着便起身告辞。

    沈默哪能让他走了,呵呵一笑道:“马大哥,在下还有一成干股捐给典史厅,为县里的治安事业做一些贡献。”酒桌上喝出来的感情最不牢靠,还得靠真金白银夯实了才行……别看马典史在县令面前跟孙子似的,可在县里却是个着实了不得的人物,掌管着会稽县的司法牢狱之事,三班衙役都得听他的,地痞堂口更得小心伺候着,

    说句不好听的,要想开店太平,供他比供关公好使多了。

    马典史假模假样的推让一番,这才连称‘惭愧’,欣然收下了。

    一吃下沈默的干股,两人的感情立马不一样了。马典史重新坐下,向沈默指点迷津道:“除了县尊大人,你再把张县丞和陈主簿打点到了,其余等人便不用在意了。”

    沈默一脸感激道:“多亏马大哥提醒,不然小弟非得失算不成。”论起和他玩心眼,李县令那样的还差不多,像马典史这种粗人,基本上被卖了还要帮他数钱。

    马典史听了很高兴,哈哈笑道:“谁都不是天生都会的,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知道了。”

    “那依您看多少合适呢?”沈默求教道。

    “让我想想。”马典史挠着脖子想了半天,才闷声道:“一人一成就行了,佐贰官向来是一样的份额,谁都不会得罪。”说着才想起什么一般道:“你告诉他们,我拿了半成就好了。”

    就等你这句话了,沈默高兴道:“多谢马大哥指点。”他又要请马典史喝酒,但姓马的还要回县衙办公,两人只好依依不舍的作别。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默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前些天沈炼让他背诵大明律,沈默才知道大明朝的商税是‘三十税一’,他当时还觉着奇怪,怎么就收这么点税?现在才品过味来,原来都被官员们用这种方式收上去了,只不过最后国家见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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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沈默如此上道,县里上下都十分的满意……虽然从这小本生意中分不到多少钱,但大伙在意的是态度!态度好的话,小生意可以做大,大家都开心。若是态度不好的话,再大的生意也得给他搅和黄了!

    县令大人当即拍板,每月都拨给三仁商号四百斤盐的定额……一方面因为沈默年级还小,县令大人不太放心;另一方面,一上来也不宜锋芒太露,一面惹来大盐商的嫉恨,节外生枝,平白树敌。

    “就在昨天,咱们的执照终于到了。”沈默微笑道:“咱们应该可以开业了。”

    听沈默说完,两人目瞪口呆了好半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多事。

    好一会儿,沈京才兴奋笑道:“黑道白道你都打点到了,我们就坐等收钱就是了。”在特许专卖的情况下,这营生的利润实在太高了……将盐引、常例、损耗、工钱一起折进盐里,一斤盐的成本也不过一钱五的银子,而一斤盐的市价却足有三钱银子,整整一倍的利润!

    虽然要拿出一半给别人,但还是十分可观。

    长子也两眼发直,喃喃道:“一个月给咱们四百斤盐,纯利就是三十两银子,天哪,这是多少钱啊。”

    沈默却一脸严肃道:“长子,你愿意当这个店东吗?不愿意的话,我就写我爹的名字。”

    长子摇头笑道:“进盐运盐都得店东本人亲临,沈大叔还得当差,哪有功夫?还是我来吧。”说着憨厚笑笑道:“反正我这辈子也不指望念书了,还是攒俩钱娶媳妇,生几个娃,然后让娃好生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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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日头渐渐偏西,沈默突然听到几声鸟叫。便摆摆手,示意两个伙伴噤声。

    三人屏住呼吸,趴在地上往河滩望去。

    果然见先是几只小鸟飞来河边,蹦蹦跳跳的喝水觅食。不一会儿,便有大片麻雀聒噪着,呼朋引伴;成群的绿头野雁拍打着蓬松的翅膀,还有些个叫不上名字、五颜六色的小鸟,也跟着一齐向河滩滩边飞来。

    不知哪一只鸟先发现了香喷喷的饵食,大概是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一着地便饥不择食地狠啄食饵,绿豆般的小眼睛不时警觉地向四周瞟着……紧接着,其它的鸟也发现了,便一窝蜂上来,叽叽喳喳的抢夺美食,浑没注意到头顶那张大网……

    就连沈默和长子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鸟,强按住兴奋的心情,直到鸟儿聚集最密的时候,才猛地一拉绳,一张大网便‘呼啦啦’的从天而降。

    一听见异响,机敏的小鸟便张开翅膀,想要四散飞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没等它们起飞,大网就把它们全部罩在里面了。

    其余的鸟儿受惊飞走了,只留下在网中扑腾的几十只大小鸟。

    三人十分兴奋,从苇丛中冲出去,想要按住网清点一下胜果。

    谁知此时,忽然整个罗网扑腾腾地朝前跳动起来。三人大吃一惊,紧追几步,没想到罗网竟然腾空飞起。原来,其中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向上飞去,其余的雀鸟也跟着奋力腾飞,竟然连网一起上了天。生死存亡之秋,连鸟都知道拼力合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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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一遍,关于商人子弟能否参加科举,请参见本书的作品相关,认识一下张四维,王崇古几位部阁高官再说。

第七十八节 卖与立 (下)

    沈默抬头望着罗网,又看看日欲西坠的天空,大喊一声道:“快追!这些鸟儿飞不了!”便和长子当先追了出去。

    沈京感到很纳闷,可两人已经跑出老远,只好气喘吁吁跟在后面。

    他们仨一边盯着罗网的去向,一边顺着河道猛追,一直跑了一刻钟,便渐渐到了人烟密集的地方,却还是没追上。

    河道上到处停泊着渔船。船上收拾渔具的人们,只见三个光着脚板、短衣短裤的半大小子,在追着天上的鸟网狂奔。

    这真是个景观啊,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送着他们跑向远方,还不忘嘲笑两句道:“真是三个头世人,鸟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跑,怎么追得上?”沈默却毫不理睬,仍全力往前追,长子也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同样没有停下了来的意思。

    沈京拼命赶上来,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道:“我说,我们不要追了,跟个傻子似的让人笑话,还是歇一歇吧!”

    沈默叉着腰站一会儿,也是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能歇,再跑一会儿.就能追上了。”说完便继续往前跑,长子继续跟着,沈京含糊的咒骂几句,只好也跟上去。

    不一会儿,夕阳落坡,红霞满天,天空中一片瑰丽的紫红色,美的让人心悸。

    就在沈京筋疲力尽,大叫‘打死我也不追了’的时候。那个飞在天上的罗网,竟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渐渐地,整个网子果然不情不愿的从天上坠下来……虽然下坠的速度极慢,但任谁也能看出,这些鸟是飞不走了。

    沈默高兴极了,他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我说能追上吧?”

    沈京很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鸟网会掉落下来?”

    沈默指着天空道:“你想太阳西坠,夜幕降临,这些鸟儿都要各自回巢。可它们不是一伙的,有的家在树林,有的家在屋檐,有的还要翔归山崖。所以它们不可能一直往一个方向飞,一但到了归巢的时候,便有的往东飞,有的向西飞。方向一乱,闹成一团,一个个精疲力竭,整个鸟网自然会掉落下来的呀。”

    沈京佩服的五体投地,刚想搜肠刮肚赞美一下沈默,却听长子突然叫道:“糟了,它们要掉到河里了。”万一淹死鸟,可就不值钱了。

    话音未落,长子便纵身跳入河中。沈默也不愿意追了半天的成果,最后还要泡汤,便从怀里掏出那两个油纸带,丢给沈京后,也跟着跳下去。水乡长大的孩子,哪有不会水的?

    沈京本来也想下水,却被沈默强行变成了文件保管员,只好怏怏的站在岸边,嘟囔道:“老是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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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和长子水性都很好,游到水中央,静等着那些鸟彻底没劲落下来。

    眼看着鸟网越来越低,马上就要触手可及时,突然却听岸上的沈京大喊道:“小心啊,东边有船来了!”

    沈默两个赶紧转头望去,果然见一艘大船从上游顺流而下,此时夕阳如血,江面上金光粼粼,船上人显然没有早看到水里人。

    来不及发出声音,两人如受惊的小鱼一般,各往两边闪去,险险躲过扑面而来的快船。

    就在此时,那罗网也终于落下,啪嗒一声,掉在那船的甲板上,紧接着便是一声低呼响起……

    ‘我们的鸟要被他们昧了去。’刚刚摆脱危险,沈默就如是想到。然后便打水游过去,朝着船舷一跃而出,胳膊把住船帮便翻上了甲板,甩甩头上的水,一边高声道:“在下是来找我的鸟的……”一边放眼四处寻找他的鸟。

    还没看到鸟,他却看到一个身穿淡绿长裙,容貌清雅秀丽的女子,有若带露水仙般,亭亭坐在一张七弦古琴后,正双手捧心,满脸吃惊的望着沈默。

    一看到这女子,沈默立刻就忘了他的鸟,心里兀得浮出一行妍丽洗练的诗句……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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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着那女子,那女子也望着沈默,女子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先是一阵戒惧,接着却又变成惊讶,最后全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这时候,一个模样俏丽的丫鬟,领着几个保镖模样的家伙从船舱跑过来,一见有蟊贼敢侵扰自家小姐,丫鬟登时大怒,娇叱一声道:“给我拿下!”

    保镖们便张牙舞爪的猛扑上去,谁知没跑出两步,那发号施令的丫鬟却又是一声道:“退下。”保镖们差点掉到水里去,有位老兄甚至闪了腰。

    可画屏姐最大,他们也只好怏怏停下,双目喷火的怒视着沈默。

    沈默已经将视线落在自己的鸟上,原来那罗网正落在那小姐脚下。

    姑娘虽然漂亮,但又不是自己的,还是讨回鸟来实在。沈默衣衫不整,也不好上人家的船,而且似乎自己还有冒失冲撞的罪过,引来物议可就不好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默便看到一个熟人领着那群保镖出来,心中一松,知道没事儿了。讪讪笑道:“画屏姐,一直以来承蒙关照,无以为报。送你家小姐一兜名贵小鸟,作为谢礼。”不待那画屏说话,便翻身入水,消失在暮色深重的河水中。

    画屏呆呆的望着渐渐消散的涟漪,一时有些痴了。

    ==========================本卷终=========================

    在第一卷《谁家新燕啄春泥》中,我们进入了一个相对安宁富足的大明朝,较为详细的介绍了那个时代的市井社会。但我们故事发生的时代,是内忧外患、云谲波诡的嘉靖后期,这就注定了平静只是暂时的,所以请期待第二卷《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七十九节 祝福 (上)

    大明嘉靖三十二年腊月底,绍兴府会稽县。

    年谣有云‘二十七,赶大集;二十八洗邋遢。’这话说的是,老百姓会在腊月二十七这天,全家出动赶大集、买年货,采买足够半月之用的柴米油盐、鸡鸭鱼肉。然后从二十八这天,便不再出门,在家里洗洗刷刷等着过年了。

    商家一年的经营到二十七也就结束了,但二十八回家过年前,还得把商铺收拾的干干净净才行。所以尽管这一天街上的行人稀少,可各家店铺却热闹不减……

    永昌坊宝佑桥街上的一家店铺门前,一个穿着蓝布夹袄、黑布棉裤的高大青年,正带着两个伙计进行大扫除。两个伙计扫地擦窗棂,洒水抹柜台,忙得不亦乐乎……东家仁义厚待,大家关系又非比寻常,伙计们自然实心做事。

    那大个子青年却搬了个梯子搁在门口,端着水盆抹布,敏捷的爬到顶上,开始细心的擦拭那块楠木匾额。他如对待婴孩一般,轻轻的抚摸着匾上‘三仁商号’四个古拙有力的大字,心中不由涌起一些感慨……

    转眼之间,这家三兄弟合伙的商号,已经红红火火成立一年半了,生意也越做越大,从最初的每月四百斤细盐,到今年上半年的六百斤,下半年的八百斤,收入整整翻了一番。他们兄弟合计着,明年还要再开两家分号,争取一年能卖十五小引、三千斤盐……虽仍然跟那些动辄上万斤的盐商没法比,但已经可以保证两家人加上沈京一辈子衣食无忧,手头宽绰了。

    其实今年,他的生活就好了一大截。不说别的,单看他的体型,从原本又高又瘦,变成现在的又高又壮,脸色也红润健康,就知道他已经委屈不到肚子了。

    按说手里有钱了,生活也好了,他应该没啥烦心事才是,可长子最近却时常莫名其妙的心乱,一想到一些场景,便忍不住热血上头,恨不得立刻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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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东家……”伙计的呼唤声,把沉思中的长子叫醒,他‘哦’一声,低头道:“什么事?”

    “您再不停下的话,咱们这匾额就要透气喽。”俩伙计在梯子下笑道。

    长子感到有些没面子,讪讪问道:“活都干完了吗?”

    “就等您检查了。”伙计笑道:“当然肯定没有您擦得匾额干净。”长子平日宽厚,伙计们跟他有些随便。

    长子从梯子上下来,在屋里检查一圈。见大差不差,便点点头,走到柜上,从腰上取下钥匙,打开抽屉,摸出两个红包来,递给早就巴望着的俩活计道:“回去给大叔大婶问个好,我过年去看他们。”他和沈默虽然已经搬出草舍了,但心里一直有那些可亲的街坊,除不时周济之外,连店伙计也是从那里雇的。

    两个伙计接过那沉甸甸红包,兴高采烈道:“过年来给沈爷、东家拜年。”长子又嘱咐他们正月工,便放他们回家过年了。

    待伙计走了,长子将梯子搬进来,再把那些不太干净的地方,重新打扫一遍,待彻底满意了,这才上门板,关店门,从后门回到天井里……原来这是个‘四水归堂’的宅院,朝南的正房做了店铺,后院三面都是两层白墙黑瓦的小楼,围成一个两丈见方的大天井……或者说是小院子更合适。

    长子进去天井,看到老爹正在整治新宰的鸡鸭。厨房里冒着腾腾的热气,闻闻味道,他便知道是自己老娘在蒸年糕。

    姚老爹也看到长子,手上不停,压低声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长子说前面刚忙完,他爹便指派任务道:“快去厅堂里打扫干净,千万莫碰倒了祭器。”

    长子这才想起,今天是请大菩萨的日子。照老年人的说法,天上的菩萨不进不洁之家。因此‘祝福’之前,必须把厅堂、祭桌、祭器掸扫、洗刷得干干净净……他虽然有一双弟弟妹妹,但这么重要的差事,父亲是万万不会交给小孩的。

    长子刚要答应,他娘也从厨房出来,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手腕上还带着对绞丝银镯子,撩撩额前散乱的头发道:“去看看沈爷起了没?起来了我给他下面。”

    长子挠挠头,闷声道:“那我先去看看沈爷。”便把他爹的差事搁一边,往东厢楼上去了。

    东厢二楼分三间,长子轻手轻脚的上去敲敲门,小声道:“潮生,沈叔起来了么?”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一个身材修长、面目清俊的青年闪身出来,正是长高了不少的沈默,他吐出一口浊气,小声道:“睡得跟死猪似的,估计得后晌才能起来。”说着有些郁闷道:“为了当上这个主簿,三天竟要醉倒两回,实在是划不来。”

    说话间,两人进了隔壁书房,里面整整齐齐堆着各色书籍,屋子中间虽然有炭盆,却因为怕走水,人离开就熄了。

    沈默不由打个寒噤道:“真是冷啊。”长子便赶紧把炭盆升起来,随着橘色的火光欢快跳跃,屋里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沈默这才脱了身上的半旧蓝色大袄,露出内里的栗色长衫,更显得清瘦潇洒,温文尔雅……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半倚在一张铺了棉被的安乐椅上,一边沏茶冲水,一边斜瞟着心不在焉的长子。

    待他起身在凳子上坐下,沈默递一杯浓茶过去,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长子连忙摇头,端起茶杯便往嘴上送。

    “烫!”沈默赶紧将他拦住,似笑非笑道:“这也叫没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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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节 祝福 (中)

    书房中炭火跳动,映照着长子的面色晦明晦暗,他双手捧着茶杯,缓缓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实话说吧,我最近有些不大安分。”

    “哦?”沈默端详他一阵,点点头道:“确实到了想女人的年纪了。”

    长子差点把杯子掉到地上,慌忙解释道:“不是那么回事。”说着眉头逐渐皱起,吞吞吐吐道:“我不大想当一辈子商人。”怕沈默生气,他又赶紧解释道:“不是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会一直干下去的。”

    沈默毫不意外的笑笑道:“谁也没让你干一辈子,现在咱们已经熟悉这里头的道道了,谁也糊弄不了了,可以找个能干的掌柜顶着了,不碍什么事的。”说着话锋一转,笑眯眯的问道:“那你想去干什么呢?”

    “我想……”长子低着头,小声道:“当兵去。”

    沈默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道:“还有别的志向吗?”

    长子摇摇头,紧咬着下唇道:“我就想去当兵。”

    沈默也摇摇头,板下脸来道:“你可以去问问你爹,看看他答不答应。”

    长子的头更低了,小声道:“就是怕他不答应,才先找你商量的嘛。”

    沈默放下手中的茶壶,探身与长子对视,刚要说话,门却开了。一个穿着绿色绸子大袄的青年走了进来,一看见他俩便嘿嘿笑道:“背着我密谋什么呢?”

    沈默翻翻白眼,重新靠回椅背上,没好气道:“你来的正好,快帮着开导开导我们的长子吧。”

    来人面相十分喜感,自然是沈京沈四少,一听沈默这样说,他便大惊小怪道:“长子,你怎么像根蔫黄瓜?”

    “说正经的。”沈默笑骂一声,指指长子道:“这位老兄想要去当兵,你快帮我劝劝他吧。”

    沈京的嘴巴登时能塞上个鸭蛋,瞠目结舌道:“我没听错吧?你要去……当兵?”

    长子点点头,闷声道:“当兵怎么了?徐达常遇春不都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吗?”

    “你那是老黄历了。”沈京挥挥手,拖条板凳过来,坐在长子的对面道:“现在是什么年代?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啊!你要是当了兵,你的儿子、孙子、孙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都会怨死你的!”

    长子被他一阵数落,一下子更蔫了,垂首道:“为什么要恼我?”

    沈京又要奚落他,被沈默摆手制止,叹口气道:“其实我们何尝不想学那汉唐将军,醉卧沙场、马革裹尸?可这个世道让我们不能够啊!”沈默语重心长的劝说道:“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重文轻武,整个大环境下,军人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都是离谱的低。

    沈京接过话茬道:“是呀,只要你当上兵,在世人眼里,就跟身世不清、出身低贱、粗鲁不文划上等号了。就算当上千总,也一样抬不起头来。”

    长子终于有些动摇了,他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

    沈京趁热打铁道:“想听听我们俩给你规划的未来吗?”

    长子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沈京便清清嗓子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国子监一个监生的价格是一千两,照咱们现在的买卖,只要省着点花,最多三年便能买到两个名额。到时候咱俩一人一个,去北京玩上三年,咱们也不求再进一步,只图安安稳稳的毕业。”

    “然后回来参加一次乡试,便算是做足前戏了。”沈京唾沫横飞道:“虽然现在不可能像国初那样,直接做大官了。可凭着监生的身份,咱们还是可以去南京吏部活动一下的,他们虽然职权有限,但在南直隶还是好使的。”

    “而且他们还有一桩好处……天高皇帝远,便于玩花样。到时候咱们先去个上的县里,做个县丞主簿之类的佐贰官,过得几年玩得转了,再谋划个下等县的知县当当!等坚持熬过一任,说不得就转回上等县去,当个肥美的县太爷快活!”说着拍拍长子的大腿,语重心长道:“只要能当上县令,阖县谁敢说你是科贡官出身?都得小心奉承着呢!”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长子听得两眼发直,木木点头道:“我还是老老实实卖盐吧……”说着便起身道:“我得去打扫厅堂了。”沈默点点头,让他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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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长子走了,沈默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沈京端起长子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呸呸几声道:“真苦啊。”

    沈默笑骂道:“是茶苦还是差事苦?”

    “当然是差事苦了!”沈京愁眉苦脸道:“你想想,大年根的我在南京城里求爷爷告奶奶,”说着甩出昆曲唱腔道:“苦煞吾也……”显然在是秦淮河上玩多了。

    “好了好了,算你辛苦了。”沈默赶紧安抚道:“快说正事吧。”

    沈京这才收起嬉笑的脸色,点头道:“老叔的事情我能不费心尽力?都办妥了!”便向沈默一五一十的讲述他去南京的事情……

    这事还要从沈贺身上说起。话说他进会稽县衙当差,先从六房的‘贴书’做起,按照儿子教的,与人为善、慷慨大方,不到半年时间,便广结善缘,人人称颂,都说他是‘急公好义的沈相公’。

    结果去年年底的时候,那位周经承到了致仕的年龄,知县按惯例挽留,可周经承看几位上官都比他年轻,实在是没有盼头了,而且这些年吃了原告吃被告,早就捞足了,便决意回家含饴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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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节 祝福(下)

    这年头退休这事儿,一般没人真挽留,大明朝最多的就是人,缺了谁也没事。

    李县令便收下了周经承的辞呈,又象征性的询问候补人选……六房书吏这个层次,他县太爷就能直接任免了。

    周经承琢磨一下,手底下那几个贴书中,还就数资历最短的沈贺讨人喜欢。不仅写一手好字,活也干的利索,更重要的是一直十分尊敬自己,隔三差五请自己喝茶吃酒不说,逢年过节也有厚礼相送……尤其是那礼物的分量,啧啧,其他几个贴书加起来,也没有那一份重。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何况沈贺的本事过硬,不愁不能胜任。周经承便向县尊推荐了他。

    这跟李县令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前次与青霞先生相遇,他问起沈默的功课,沈炼很谦虚道:“现在顶多就是个二甲五六十名的水平,还需继续努力啊……”李县令知道青霞先生的为人,那是一个字都不会瞎说的,心花怒放之余,早就决定再卖个好给沈默了。

    于是沈贺顺顺当当的穿上了黑衫,成为了刑房的一把手,司吏大人!成为了一名编制内官吏。当然他更喜欢人家叫他经承大人,因为这个听起来文气一些。

    他也不是不知足的人,满心准备着在这个位置上熬他五年,等上官出缺再进步,谁知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到了今年冬里,本县的三把手陈主簿居然向县令提出,要参加来年的秋闱,也想搏个金榜题名,正途出身。

    要知道,除了参加科考获得乡试资格的生员、监生、贡生之外,还有可以不经院试、科试直接入围的。一是现任州府学的学官,准由学政直接送考;二是在国子监肄业的贡生和监生,可由本监官直接送考;三是正印官胞兄、弟、子、侄中,随官员在任读书的贡生、监生,准许本官申送参考;四是学官、州县佐贰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参考。

    陈主簿便是抱着第四条来找县尊大人的,虽然大家平时相处的不错,但人各有志拦也拦不住,李县令便将他推荐给提学大人,今年本县就一个这种情况,照例是一定会准的。

    之后陈主簿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等着批文下来,好回家温习备考,背水一战……考上了一切都好,考不上也无颜再回县衙,只能另谋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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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簿位置要出缺的消息,立刻在县衙内传开了,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有资格的人各个觊觎。什么人在觊觎?典史、教谕,和六房书吏,这八位老兄都有资格上去,自然满怀希望、上下其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但皂隶出身的马典史肚里墨水有限,不可能胜任这个泡在文书之中的职位。所以只有包括沈贺在内的七人,有资格竞争这个位子。

    按说沈贺资历尚浅,也不该算是竞争者,但是他彻底的激动了!对他来讲,司吏这个位子可有可无,但主簿则不然,乃是他进入县衙的奋斗目标……因为除了必须要举人才能担任的教谕一职,就属这个职位文气最重,在百姓那里的名声也最好。

    之所以会名声好,一是因为《三国演义》的流行,陈群杨修这些文采风流的主簿已经深入人心,给这个位子增添了许多光彩……虽然那基本上不是一回事;二是因为主簿的职责是对县衙内的,很少直接接触普通百姓,自然不像县丞典史之流,整日里得罪老百姓,是以名声还算清白。

    沈贺虽然投身公门,但还是脱不了文人气息,重名胜过重利,他对‘主簿’这个位子的企图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对于仅仅升职一年的沈经承来说,想要跟一群资历皆在自己之上的家伙竞争,实在是太难为他了。所以他决定让无所不能的儿子替自己烦去……

    一番软磨硬泡之下,沈默终于答应帮他试一下……其实沈默也觉着有个‘主簿爹’的话,在名声上确实好听一些。

    这时候的沈默,早已将阖县的门门道道全部了然于胸,一番谋划之后,他便开始按部就班的实施起来。

    沈默先让老爹找到李县令,求他提前对自己进行……按规定,吏员任满应由直属上司进行考试,考试内容是应用文写作,一个是向下的‘告示’;一个是向上的‘申文’,目的是区分优劣,为升迁、留任、降职提供重要依据。

    应该是五年任满再考才是,但也有例外情况,比如说现在这样,有位置提前出缺了,那么相应吏员就可以申请提前考试。

    将近两年来,李县令和沈氏父子相处极是愉快,也愿意大开方便之门,不仅同意提前考试,还给了沈贺一个一等成绩。但他也丑话说在前头……主簿这种佐贰官,不是他一个县令可以决定的,他只能向上峰尽力推荐,用不用还是上面的事情……而且因为本县教谕资格够老,户房书吏关系够铁,所以李县令会同时推荐他们三个上去。

    沈默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毕竟县衙里不光他老爹一个人会来事,能有个竞争一下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

    但上下打点的事情,他着实不好亲自出面,老爹的本事又有些稀松,正在为难之际,沈京自告奋勇的站出来,抢着替沈默去办……沈京已经料到,自己将来说不得要走这条路子,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探一探路,打通一下关节……当然兄弟情义还是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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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节 过年 (上)

    虽然读书不成器,但不能否认沈京是一等聪明之人。凭着天生的嗅觉和巧妙的手段,他打通了府、布政司两级的经办书吏,将沈贺的名字抢先一步送到南京,而另外两位竞争者,则被以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硬生生压了五天。

    这五天的空当,足够沈家人做很多事情了,按照李县令的指点,沈默将账面上的资金抽调一空,兑成四十两黄金,交给沈京去南京纳捐……

    大明的都城在北京,为什么要去南京呢?因为这里是留都,除了没有皇帝之外,这里有一套与北京一模一样的行政机构,官员的品级俸禄也完全相同。虽然这套‘南廷’多用来安置闲散架空或被排斥的官员,其职权远不如北京六部,但他们的品级毕竟在那里,又抱成一团,自成一股势力,与北京明争暗斗,两京官员迭为消长,操纵朝局……不是你把我赶到南京去,就是我把你赶到南京去,这是大明朝十分独特而有趣的现象。

    当然对沈京来说,那些事情都太过遥远,他就知道浙江布政司七品以上官员任免要经过北京吏部,以下的则通过南京吏部,所以他就去了金陵。

    到了地头,找到南京吏部衙门,奉上门包,进了文选清吏司,见到了一位主事。要说南京就是比北京痛快,人家明码标价,捐一百两半年后拿到批文;二百两可以缩短为一个季度;三百两一个月;若是贡出四百两白银,明天就能给你批下来。

    沈京唯恐夜长梦多,一咬牙便选了个最快的。那位肥肥的员外郎又道:“你可以一次付清,若是手头紧也可以分两年付。但想拿到批文立刻就能补缺的话,最少要首付八成。”

    沈京便选了大八成,没有一次付清……因为还要去考功司疏通,他怕后面钱不够了。

    他相当会来事,竟然与那文选司的主事拉上了交情,在其引荐下,终于把考功司的主事请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那啥那啥一条龙之后,沈贺的人事考评便从一等降成了二等,品级也从拟定的从八落成了正九。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京找的歌妓没把二位爷伺候好呢。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的玄机在于,品级升迁,看上去很美,可实际风险很大……因为所有的任命最终都要送到北京去,由大明朝的吏部尚书用印才能算数。万一到时候云南、贵州这些地方有县丞出缺,万一那位姓万的尚书大人一高兴,把他发配过去可就惨了。

    所以这一番看似脱裤子放屁的周折,为的就是得到‘降级留用’四个字,降一级无关紧要的品阶,留用却还是在绍兴,傻子都知道是赚了还是赔了。

    刚刚因为‘考评一等’而擢升的会稽主簿的沈相公,还没上任便因为‘考评二等’而‘降级留用’,事情就是这样滑稽,可在大明朝却是如此的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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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瞧好吧,过了正月吏部就下来任命了。”沈京嘿嘿笑道:“这些人虽然死要钱,但信誉还是有的。”

    “终于可以让我爹歇歇了。”沈默点点头,苦笑一声道:“这阵子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巴,他是三天两头的请人喝酒,今天刑房,明天礼房,后天又是主簿衙,整天喝的烂醉如泥,看着既让人心疼,又让人生气!”

    “谁让咱们资历浅呢?”沈京陪他唏嘘一会,才想起过来的由头,一拍大腿道:“说起话来就忘了,我爹让我来搬老叔和你回家祝福了。”

    沈默‘哦’一声,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二十七个月……”

    “是啊,终于服阙了。”沈京点点头道。这两年多的时间内,沈默整天穿着白衫素服,没法参加科举考试,没法订婚结婚,逢年过节人家庆贺他还得躲着。就拿去年来说,大过年的他得在门楣上贴上蓝灯花纸的挂签,挂一副蓝对联,上书‘未尽三年孝,常怀一片心’。门心上还贴着一对蓝道‘思齐思治,愚忠愚孝’,也不能去别人家拜年,只能大过年的在家读书。

    就这样清淡无比的过了两年,倒让他的学问大大长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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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支楞着耳朵听,待沈贺醒过来,沈默便过去给他倒水洗漱。沈京在边上将好消息一说,沈贺果然乐不可支,非要提前给大侄子压岁钱。沈默扔件干净衣裳到床上,没好气道:“天都擦黑了,赶紧拾掇拾掇该走了。”

    沈贺知道这些天自己老是喝醉,醉了就吐,每次都是儿子给收拾的干干净净,心里自然觉着理亏,朝沈京挤挤眼,便三两下穿好衣裳,再套上件毛领棉袄,呲牙笑道:“走吧。”

    三人出了门,沈默早已经跟姚大叔说过,不跟他们一起祝福了。待他们出去时,姚老爹已经坐在辆大车上,等在外面了。一看见他们便笑道:“送沈爷过去。”

    沈贺刚要点头,沈默却先开口道:“不必了叔,你们家里也大忙忙的,就这么两步近远,我们走过去就成了。”说着悄悄一捅沈京的后背,沈京便也笑道:“是啊是啊,走走待会吃得多。”

    姚老爹只好道:“那晚上我去接你们吧。”

    “那就更不用了。”沈京笑道:“晚上叔和沈默就住我那了。”

    “那就明天一早去接。”姚老爹很执着道。

    沈默这才点头笑道:“麻烦大叔了。”

    待走得远了,沈贺突然道:“我们该把祖宅赎回来了。”

    沈默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他原本以为,随着时日的推移,能跟长子爹娘相处的十分得宜,然是事实恰恰相反,随着双方地位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已经没法用原先的姿态对自己和老爹了。

    他不想让好兄弟的爹娘变成自家的佣人老妈子,所以同意了老爹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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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节 过年 (中)

    绍兴习俗,小年送完灶神后,就开始准备着‘祝福’了,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

    其实所谓‘祝福’,应该说成‘请福’更恰当,或者扩展成‘请福神来家吃饭’更准确。

    但同样是请吃饭,必会因家境的不同,有着不一样的丰俭。一般人家用肉一方,活鱼一条,鹅一只‘三牲福礼’请菩萨,讲究一点的用‘五牲’供养,像沈家这样的大家族,则用‘七牲福礼’,却是多了牛羊鸡鸭四样,而且都是整只的。

    规矩自然也不同,一般人家只是将祭品煮熟之后,再插上些筷子,便称为福礼了,等五更天陈列起来、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即可。但到了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原本简单的一切,便衍生出一系列繁缛来,他们穷尽心里,不惜物力,也要整治出一桌花团锦簇来……也不知是为了让大菩萨心满意足,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比如他们的福礼都盛于大桶盆中,猪嘴须朝上,鸡、鹅须曲身跪腿,头朝福神,以示恭迎;再摆一尾活的鲤鱼,是取‘跳龙门’之意,并要把鱼的眼睛用大红的福字贴上,以免惊吓到福神。还在肉、鸡、鹅之类的祭品上要插些筷子,数目要成单,以七和九为宜,只是那些可怜的小动物,煮熟之后,还要被摆成十八般模样,想必十分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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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菩萨入席之前,沈家女人们先摆好碗、筷、酒盅,将‘七牲福礼’放在中间,右边放着刀和案板,左边放碗鸡血鸭血,向菩萨表示这是专门为您杀的,除了不能吃的,全都归您一个人享用。

    只是都吃肉菩萨也会腻味,所以还得摆上韭芹木耳等素菜十碗。另有佐餐的腐乳一盘;又怕咸淡不合适,还端上细盐一碟,盐上再放两块豆腐干,请菩萨酌自个口味添加。

    有菜没酒怎么成?所以还得端上六盅酒。又怕菩萨齁着,再端上三盅茶备好,另有年糕数块、粽子一串,算是给菩萨上的面食了。

    这顿丰盛的大餐才算是备齐,但还没完……不能光让菩萨吃饭吧,还得准备点果子饭后清口,便又将荔枝、桂圆、核桃、枣子四色干果,莲藕、橘子、木瓜、佛手四色水果摆好了,此刻整张大桌子已经满满当当……除了最里面留着五个碟子大小的空隙之外。

    这时候女人都得退场了,由主持祭祀的男人,端来五个烛台,搁在那空当处,点着五根大红蜡烛,这叫‘五事烛台’,分别代表‘福、禄、寿、富、贵。’这就叫图穷匕见,先请菩萨吃饱喝足了,再趁机把要求提出来……有道是吃人家的最短,想必大菩萨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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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拜的时候是只限男人的,这一点上无论贫富都是相同的。事实上,这种歧视是贯穿整个祝福始终的,比如说离过婚的、改过嫁的、死过男人的、怀着孕的,进过产房的,都不准碰福礼和祭品的。

    等到了正式祝福的时候,就连太太、小姐们也是要回避的……据说是因为菩萨是爱干净的,女人不洁,有她们在场,是不会吃的……照此推论,男人脏兮兮不爱干净也是很正常的。

    妇人和小姐们颇为失落的退了场,心中暗暗盼着八月十五快到来,拜月的时候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歧视一回男人。

    待女人都离开,沈默便跟着老爹进去,厅堂里高矮胖瘦全是本族男性,无需指挥,所有人便自然的按辈、年龄依序站好,在家主沈老爷的带领下,向着菩萨行三跪九叩大礼。

    整个祭典在深夜举行,所有人必须保持绝对肃静,不能随便说笑,气氛之压抑无以言表。

    磕头之后,沈默看沈老爷起身了,刚要跟着起来,却见周围人没有动弹,只好继续跪着,偷瞄沈老爷在干什么。

    只见他斟上满满一杯酒,缓缓的洒在地上,然后便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请下来,连同化纸、元宝一起焚烧。等差不多快烧成灰的时候,沈老爷又把供桌上昂着头的鸡鹅的舌头挖下来,抛向空中,再在火堆周围奠上一杯有茶叶的酒,用一种跳大神的语气,念念有词道:“菩萨有灵,把口舌带走。”

    然后便转身道:“撤去福礼和祭品吧。”男人们这才纷纷爬起来,几个辈分高贵的过去,将祭桌小心的抬出厅去,显然是完成了。

    目睹了这次极其短小的祭祀过程,沈默心说:‘实在是太快了,菩萨来得及伸筷子吗?就给撤了。’趁着人群骚动,他小声问身边的沈京道:“怎么就敬了一杯酒?怕菩萨喝醉吗?”

    沈京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看看周围人都没在意,这才蚊子哼哼道:“没听说‘快菩萨,慢祖宗’吗?据说菩萨吃东西的动作是很快的,咱们一次斟酒的功夫,菩萨就吃完了,要是送晚了会不高兴的。”

    沈默心说这哪是请吃饭啊?这不耍神仙玩吗?老百姓确实都请吃饭,可都集中到一顿请了,让菩萨吃哪家的是?还只给一眨眼的功夫吃,来得及尝出滋味吗?他相信如果菩萨可以选择,一定会让绍兴老百姓错开请,你家请初一,他家请十五,这样一年到头都能吃上饭了……

    他又暗下决心,等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供品一定要多摆一会儿,摆多久呢?当然是一顿饭的功夫……想必福神大菩萨就算图个饱,每年也都来会他家吃饭的。

    后世沈家祝福的时间都比别人家长,就起源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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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方才那几个男人,又搬着方才的祭桌出来,沈默才知道,原来事情并没完。

    他见上面的鸡鸭供品、杯盘烛台纹丝未变,心说:‘现在端回来有什么用?菩萨肯定是有骨气的。’

    这时人群开始移动,起先是面朝着厅门,这会儿又掉了个个,变成背对着门。

    沈默这才发现,起先供神的时候,桌面是木纹横摆的,现在则改为了直摆。

    “这是干什么?”他低声问道。

    “请祖宗回堂羹饭。”沈京小声道。

    原来是祭祖啊!沈默暗暗吃惊道:‘原来祖宗和神仙一样,都是可以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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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票票啊啊……

第八十四节 过年 (下)

    按照‘快神仙、慢祖宗’的说法,请祖宗一定要慢,祭的时间也特别长,直三更时分才结束。

    这时女人们才重新出现,她们用煮福礼的法汤,烧了年糕、下了面,每人分上一碗,名曰‘散福’,实际就是给折腾一宿的人们煮宵夜吃。

    吃完宵夜,人们便各自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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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说四更天睡下,次日应该起得很晚才是,可当沈默天不亮起来出恭时,却见睡在外间的老爹没影了。

    他仔细一看,被褥整整齐齐,回想一下,昨夜是自己给他铺的被子,知道老爹是自个起来的,提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回到屋里睡了个回笼觉,待日上三竿再起床时,却发现老爹还没有回来,沈默这下终于着急了,他叫上沈京,出府寻找。到大门口时,门子告诉他们,沈爷天不亮便叫开大门出去了,看脸色也没有异常。

    “没说去哪吗?”沈默皱眉问道。

    “这个小人还真问了。”门子赔笑道:“我说‘这么早您老要去哪转啊?’沈爷便道:‘去老宅转转。’”

    “什么老宅?”沈京问道。

    “我们原来的家。”沈默轻声道:“在永昌坊紧西边。”

    两人便往外走,刚出门就看到姚老爹的马车停在门外,他竟然一早就过来等着了……

    沈默这次不再客气,与姚老爹打了招呼,便和沈京上了车,马车缓缓向西驶去。

    一刻钟后,马车行到远离闹市的一处街道,这条街上的宅院都颇具规模,家家户户挂灯结彩,喜气洋洋。但在东头有一家,墙上长满衰草,墙皮也掉落不少,露出黄褐色的坯砖,显然已经荒凉废置已久,与欢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默让姚老爹在那破败的院子前停下,从车窗探头一看,大门果然是开着的。

    他扶着车辕下车,对沈京道:“三四年前,这里就是我家。”姚老爹在外面看着车,两人便放慢脚步走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沈贺在面红耳赤的与人争辩,边上还有几个壮汉虎视眈眈。

    沈默一把拉住沈京,轻声道:“快去找马典史,他家就在后面街上,你一打听就找到了。”沈京知道轻重缓急,点头道:“你小心。”便匆匆退了出去。

    沈默则把脚步放重,快步走了进去。沈贺一看来了救兵,马上嚷嚷道:“潮生,你快过来评评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那与沈贺对立的人转过头来,却是个刀疤脸的矮胖汉子,他一见沈默过来,一呲大黄牙道:“怎么小子?想打架吗?”边上那两个壮汉也凑上前,不怀好意的瞟着他。

    沈默理都不理他们,轻声问老爹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一见儿子来了,沈贺仿佛有了支柱,愤愤道:“当初我把房子以四十两纹银的价格典当给他们,现在我要赎回来了,他却说要四百两银子!”

    那疤脸汉子,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道:“当初是四十两不假,可现在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难道没有利息吗?”

    “就算是三分利,也不到四十两啊!”沈贺气愤道。

    “对不起,敝号的规矩,利滚利,利打利,三年零三个月,连本带来便是四百两了。”那汉子冷笑道:“赎不起就赶紧滚蛋,兄弟们还等着回家过年呢。”这家伙很显然并不认识沈贺。

    “你让谁滚蛋?”沈默面沉似水的站到那汉子面前。

    “你……”那汉子伸手指向沈默,脏话还没说出口,便听沈默冷冷道:“如果不立刻收回这只手,我保证你和你的胳膊将要分开过年。”

    那汉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什么来路?敢跟老子这么说话?”

    “一书生尔。”沈默表情欠奉道:“你是什么堂口的,不妨报上来听听。”

    “我们不是堂口的,我们是牙行的!”那刀疤脸一呲牙道:“怎么样,怕了吧?”牙行原先是撮合买卖成交的中介机构,本朝才发展规模,成了集客栈、仓储、流通于一体的组织,起初还是有积极作用的,但这几十年里,渐渐变成地痞流氓聚集之所,已经堕落成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拐卖人口、放高利贷的代名词,让百姓又怕又恨,让当政者头痛不已。

    “果然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沈默依旧面无表情道:“你是王老虎的人,还是贺老七的人?”天下几乎没有别的营生,比牙行更适合黑道滋生了,所以两县最大的黑帮,对半瓜分了这项生意。

    那汉子终于被唬住了,狐疑的打量沈默一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书生而已。”沈默淡淡道:“但是一个你们绝对惹不起的书生。”

    “好大的口气啊?”那汉子干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掸掸衣领上的浮灰,沈默轻声道:“我叫沈默。”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旋即哈哈大笑道:“没听说过。”

    “但你们贺老七贺老板还是认识我的。”沈默竟然微笑起来道:“回去问一下再来吧。”

    “我可不是吓大的。”疤脸汉子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王老虎的人?”

    “因为虎头会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沈默平静道:“这次之后,你们也会记得的。”

    疤脸汉子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件事……去年过年的时候,三个虎头会的打手,被发现赤身**的吊在庙前的大树上,还有几个写字先生,被扔在了了粪池子里。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是有牵连的,但贺大老板告诫他们,这是有人在报仇了,并禁止他们讨论这件事,仿佛十分忌惮一般。

    “难道你就是……”疤脸汉子结结巴巴道:“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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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票票啊…………

第八十五节 老宅 (上)

   

    这世上的恶人就是这样,只敢欺负良善之人。遇到那有权有势的,或者比他更恶的,表现出来的胆怯与谄媚,要比普通老百姓还要不堪。哪怕是碰上今天这样吃不准的,也非得回去打听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惹,再决定是额手称庆还是回来变本加厉。

    外表强横,内心虚弱,说的就是他们。

    三条呲牙咧嘴、满脸凶相的壮汉,便被一个搞不清底细的书生,唬得灰溜溜就要退走,临走还习惯性的撂下句狠话道:“今天不谈了,下次再跟你们算账。”

    也该他们倒霉,想要出门时才发现,大门已经被个身穿褐色绸袄,又黑又胖的汉子给堵住了。

    待看清来人,三人腿一软,便磕头作揖道:“给四爷请安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您老,可真是巧了啊……”

    来人自然是马典史,典史在县里排老四,人称四爷。马四爷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在三人身上来回剜着。

    三人就是猪头,也知道这回惹了不能惹的人了,看四爷这架势,显然是要给那父子俩找回场子啊。要说还是牙行出来的反应快,三人见这尊神拜不动,便转身向沈贺父子俩磕头连连。

    沈默也同样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三人感觉气氛之压抑,快把肺叶压破了。

    那疤脸汉子一边磕头一哀告道:“小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大过年的还给二位爷添堵,我们该死,我们该死!”说着啪啪直抽自己耳光,可是真打啊,没几下脸就一片红肿,看得沈贺不由侧目。

    见他果然比那沈默心软,疤脸汉子便把头转向沈贺,呜呜哭道:“沈爷啊沈爷,明天就是年三十,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回去过年呢,您就行行好,把我当成个屁放了吧。”

    沈贺虽然心肠软,可他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从不擅自做决定,事事都是由儿子拿主意,看向沈默道:“潮生,你说呢?”

    沈默微笑道:“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大过年也不想理会这些腌臜。”说着低头看向脚下那疤脸汉子道:“这房子我们先收回了,让你们七爷过完年再来算账吧……记住,是你们七爷,元宵节以后。”

    三个汉子磕头如捣蒜,谢过之后,又转身跪向马四爷,呜呜告饶道:“四爷,我们错了,您饶了孩儿们这一回吧。”

    马典史哼一声,这才冷笑道:“没听沈公子说吗?过完年让你们贺老七亲自上门赔罪,”说着让出去路道:“滚!”逃过一时是一时吧,三人不敢多想,便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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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三人一走,马典史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一脸抱歉的拱手道:“兄弟来迟,让三爷和公子受惊了。”

    沈贺忸怩道:“马大人不要乱说,我现在还是经承哩。”

    马典史哈哈笑道:“不出正月任命就能下来,兄弟不过是提前叫着了。”他一直都是沈贺的坚定支持者,除了三仁商号的月例银子越来越丰厚之外,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几年马四爷也看透了,最合适自己的位子,就是现在这个掌牢狱、管治安的典史。县丞也好主簿也罢,都是文人待的位置,让自己一个捕头出身的粗人去干,肯定是要捅娄子的,与其到时候被上峰一撸到底,贻笑大方。

    还不如安安分分当自己的一县治安官,那叫一个油水足、面子大,快活似神仙啊!

    既然自己没念想,马典史肯定希望一个交情好,性子软,欺负不到自己的人上去,沈贺无异是最好的人选……

    沈贺又谦逊几句,马四爷便板起脸来,佯装语重心长道:“兄弟,你以前都在县衙里当差,捞不着出门转悠,是以这些人都不认识你,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说着便绷不住脸,嘿嘿一笑道:“其实你只要说一声,我是本县司刑,他们就立马变成孙子,哪还需要小相公费口舌?我也用不着跑这一趟。”

    沈贺唯唯诺诺道:“没想到这点。”

    马典史理解的笑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记住了。”又传授经验道:“老兄也不想想,咱们一年四季,没白没黑的当差,难道就为了那一年二十两的俸禄银子?”

    沈贺摇头道:“当然不是。”刚要说:‘我是为了给本县父老做些事情。’又觉着跟这种人说这种话似乎‘止增笑耳’,便打住听马典史继续道:“说实在的,我们家一个月紧着过,也得花销二十两开外,若是只守着这点俸禄,让我那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

    沈贺心说:‘你娶得姨太太太多了,少玩几个女人,就省出来了。’

    马典史却不认为是自己开销大,而是朝廷给的薪俸少,振振有词道:“所以啊,我们不是图的这点俸禄,我们为的是这点权。”说着一脸得意道:“这世道,有什么都不如有权,有了权受人奉承、有人巴结,就有人送钱、送宅子、送女人;倒过来呢?你要是有钱却没有权,那就等着被有权的把你的家产和女人霸占过去吧,哈哈哈哈……”竟然仰天长笑起来,显然是痛快到极点了。

    沈贺有些厌恶的皱皱眉,被沈默在背后隐秘的一捅,这才忍住了反唇相讥的话语。

    马典史笑够了,得意忘形的拍拍沈贺的肩膀道:“所以啊老兄,有权就得用,不然过期作废,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沈默接过话头去,与他应和两声,便将话头转向别处,不一会就把他笑眯眯的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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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节 老屋 (中)

    待送走了马典史,沈贺一回来就拉下脸,瞪着沈默道:“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沈默苦笑道:“有害无利的话,说出来只会招惹不必要的仇人。”

    沈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双手微微比划道:“若是天下的官员都像他这样想,那我还当什么主簿,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沈京吐吐舌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您还指望有什么好鸟?”

    “那我不干了。”沈贺情绪激动道:“我往上爬是为了给咱们家乡做些事情,不是鱼肉乡里,让人戳脊梁过,骂咱们沈家八代祖宗的!”说着朝向沈默道:“过完年我就递辞呈,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默无奈的揉揉太阳穴,瞪一眼还要反驳的沈京,苦笑一声道:“父亲,您听过一句话没有?”

    “什么话?”沈贺气哼哼道。

    “官越大,脸皮越薄;官越小,脸皮越厚。”沈默轻声道:“越是这种小官小吏,就越是胆大心黑脸皮厚,官做大了的,反倒不会这样。”

    “那是为何?”沈贺皱眉问道。

    “老叔你想啊,”边上的沈京插话道:“人家位高权重的,都是混几十年了,早就五子登科,什么都有了,便开始追求什么政绩呀、名声啦、青史留名什么的。可具体办事的就不同了,他们升迁无望,出名没份,啥追求也没有。就知道好欺负的,就往死了欺负;能捞钱的,就往死了捞,这就叫‘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捞点实惠才是最实在的!”

    沈贺越听越苦恼,闷声道:“难道就没治了吗?”

    沈京两手一摊,叹口气道:“这些人早就从里黑到外,只认权和钱了。跟他们谈荣辱,讲廉耻,那都太遥远了,恐怕说破天,他们也是听不进去的。”

    沈贺正要绝望,却见沈默坚定的摇头道:“这些人说难对付,也好对付。他们的特点就是吃硬不吃软!苦口婆心没用,疾言厉色也没用,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怕什么,就拿什么吓唬他们!”说着冷笑一声道:“怕丢官的,便给他官位朝不保夕的压力;怕死的,就让他时时刻刻感到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还有比太祖爷杀贪官更狠的吗?”沈贺摇头道:“他老人家都没治过来,你吓唬吓唬就能行?”

    沈默不想往深里谈,因为很多东西是犯忌讳的,并不适合拿出来讲。微一寻思,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但能管住他们的时候,总是可以尽量约束,让他们多干事少添乱,这就是和光同尘的意义啊。”

    沈贺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啊,便又重新高兴起来,点头道:“是啊,我在衙门里还可以做些好事,出来了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沈默两个见终于把他劝回来了,立刻频频点头道:“是啊是啊,哪里也得有您这样的好人才行。”

    沈贺捋着胡子呵呵笑道:“那是……”说完却又犯了难,挠头道:“可以后怎么与马典史相处呢?我看着他就来气。”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沈默轻声道:“君子可以得罪,小人不能轻慢,与人相处之道,便是与小人相处之道。”

    “道之何在?”沈贺肃容问道。

    “一笑了之。”沈默低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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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开老爹的心结,三人才将宅子仔细察看一番。只见院子里枯叶满地、杂草过膝,厅堂房间中挂满蜘蛛落网,器物已经一件不剩,桌椅板凳、门框窗棂上的灰尘也有二指多厚,仿佛一百年没有住人一般。

    看着自己家变得如此破败,沈贺的眼圈登时红了,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泪珠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激起腾腾的尘埃,只听他先是抽泣,接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嚎啕大哭道:“爹啊,娘啊,孩儿不孝啊,把咱们家败成了这个样子……我不孝啊……”声如杜鹃泣血,令人闻之变色。

    见他也不只是哭得还是呛得直咳嗽,沈默两个上前将其搀起来,扶到外面坐下。沈默轻声劝慰道:“那不是为了给娘亲看病,一时的权宜之计吗?现在宅子也回来了,咱们把它打扫出来,先人们一定很高兴的。”

    沈贺闻言抬起头来,擦干泪道:“你说的对,咱们赶紧把房间打扫出来,今年就让你爷爷奶奶回家过年!”

    沈默暗暗擦汗道:“这大过年的,上哪去找工人啊?您看不如这样,等过了十五,孩儿去寻两个短工,过来帮着打扫两天……”

    “不行!”在某些事情上,沈贺还是很强硬,他坚决摇头道:“既让院子都回来了,怎么能让你爷爷奶奶再等一年呢?”

    沈默无奈的点点头,对沈京道:“你回去问一下,二两银子一天,有没有愿意来干活的。”

    “不行!”沈贺依旧摇头道:“这房子是我们父子不孝,才破败成这样的,得咱们俩亲手打扫出来,才能向先人赎罪。”

    可没我什么事啊?沈默登时叫起撞天屈,只是不敢说出来。

    “你不干,我自己干!”沈贺终于拿出了他的权威,起身摩拳擦掌道。

    “我干我干。”沈默是个孝顺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会给老爹添堵呢?

    “叔,我帮你一起吧。”沈京仗义道。

    “不用了,这是我们父子的赎罪……”沈贺义正言辞道:“你帮着打水就行了。”

    ‘这还叫不用了啊?’沈京暗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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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干就干,沈京出去找姚老爹,驱车回去取水桶和打扫工具。沈默却只好跟着老爹一起,在院子里拔草。

    ‘这么多草,一天也拔不完,不如一把火烧了吧。’一刻钟以后,沈默小心翼翼的提议道。

    “不行。”沈贺擦擦脸上的汗水道:“虔诚!要虔诚!”

    又过了一刻钟,看看满是血痕的双手,再看看依旧满院子的杂草,沈贺叹口气道:“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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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恩,和尚是好人,票票鼓励一下……

第八十七节 老宅 (下)

   

    虽然在方法上有所变通,可沈贺仍然不许别人插手,父子两一对文弱书生,整整打扫了一天,才把一进的厅堂和二进的两间卧室收拾出来。

    到了三十过午,沈默终于忍不住了,对灰头土脸的老爹道:“这模样请先人回家,会不会太失礼?”

    沈贺一把年纪,早就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了,假意嗔怪道:“就你事多!”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无力的抬抬手道:“你先去吧,我是一动也动不了了。”

    “那您先歇着。”沈默从姚老爹帮着生起来的炉子上,提下一壶热水,回屋洗澡去了。

    等他洗涮干净,换一身簇新的淡蓝长衫,崭新的绸面夹袄,神清气爽的出来,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了,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火药味,他终于有了一丝过年的感觉。

    把老爹从椅子上拖起来,帮着他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裳出来,外面天色完全黑下来,鞭炮声已经连绵不绝了。

    ‘咕噜咕噜’父子俩的肚子同时叫唤起来,这才想起光顾着干活,午饭都没吃,在屋里扫视一圈,两人不由面面相觑,沈默咽口吐沫道:“一粒米都没有,年夜饭怎么吃?”

    沈贺却不着急,拍拍儿子的肩膀道:“快想办法吧。”

    沈默翻翻白眼,郁闷道:“你是老子,我是儿子,该想办法的是您老!”

    “谁本事大谁想。”沈贺无赖的笑笑道:“好啦,别卖关子了,你是谁呀?可能想不到吗?”

    沈默发一会呆,突然苦笑一声道:“我看您才是真聪明……我的确请姚大叔送饭了,说话就该到了吧。”

    果然没过多会,姚老爹便和长子挑着担子进来,沈默赶紧迎上去,笑道:“让长子一个人来就行了,您老还跑什么?”

    姚老爹笑道:“成双成对,讨个吉利嘛。”沈默便和长子抬过张圆桌,将一盘又一盘的菜肴搁上去,整整二十碟各色菜蔬、鸡鸭鱼肉,年糕粽子,还有一坛据说是长子出生时,姚老爹埋下的状元红,把个偌大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年夜饭要丰盛,至于浪费与否不在考虑之中。

    两家四个男人,坐下略略喝了两盅,长子父子便匆匆起身告辞,人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开饭呢。

    将他们送出去,沈贺父子关上大门,回到屋里,偌大的房间内就他们父子,说句话都有回音,确实是人丁不旺啊……

    把祖宗供养过后,沈贺做回桌前,喝一会儿酒。看着对面的儿子唏嘘道:“潮生,过了年你便十六,爹爹该托个冰人,给你说门亲事了。”

    “不急吧?”沈默正在慢条斯理的享用一整条鲈鱼,没人抢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怎么不急?”沈贺瞪眼道:“咱们家三代单传,可得开枝散叶了,不能在这么下去。”

    “爹。”沈默搁下筷子,喝口茶道:“明年二月县考、四月府试、六月院试,如果能中式,腊月还有岁考、来年五月还有科试。如果能过关,便是八月秋闱……”

    沈默如数家珍的样子,可惹恼了他爹,沈贺不悦的哼一声道:“你是不是要说,如果能中式,还有大后年二月的春闱啊?”

    沈默缩缩脖子道:“孩儿的意思是,先中进士后成家吧。”

    沈贺大摇其头道:“万一你三十才中进士,还让不让我看孙子了?”

    沈默苦笑道:“孩儿也不至于五次……”说完便想起了老爹的光荣战绩,自觉甚是失言,硬生生改口道:“当然六次才中也是有可能的。”

    “就是嘛,这事儿就跟撞大运一般,碰上哪会算哪会。”沈贺点头道:“你看徐文清,那么大的才子,照样连乡试都没过!你虽然学识不差,但比起徐渭来,还是差一线啊。”

    “岂止是一线,简直是五线,”沈默闷声道:‘谱。’

    “五线谱?”沈贺奇怪问道:“那是沈默?”

    “不是,我吐了块鱼骨头。”沈默翻翻白眼道。

    “不要转移话题。”沈贺瞪他一眼道:“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事儿父亲和冰人商量着来就是了,你一门心思好生用功就是!”

    沈默张大嘴巴道:“老爹啊,那到底是你结婚,还说我结婚呢?”

    “厥词!”沈贺拿筷子敲他一下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个小伢子只管着拜天地就是,别的都不要管?”

    沈默咂咂嘴,他想不到老头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便闷头吃饭,不再反嘴。

    沈贺平时被沈默管惯了,看他一下如此蔫蔫,心里怪不忍的,叹口气道:“儿啊,我就管你这一会,若是到时媳妇不合你的心意,你纳十房八房小妾我都不管,还不成?”

    “我要那么多小老婆干什么?”沈默苦笑道:“爹啊,你儿子也不是那种花花公子,就想找个可心的好好过日子。过日子图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健康、一个清心。白给我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我也不会要的……就算没累死在床上,也被烦死在家务事上了。”心说,两三个貌美如花的就够了……

    “暮气!”沈贺哼一声道:“不要忘了你活在世上的使命!”

    “什么使命?”沈默吃惊道。

    “传宗接代与光宗耀祖!”沈贺一字一句道:“前者要重于后者。”

    “我不是种马……”沈默无力的呻吟道。

    “我不管,你必须给我生出十个八个的孙子来,”沈贺吹胡子瞪眼道:“不然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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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恩,其实作为一个成熟的现代男性,喜欢刺激的感觉多过真正的那啥,事实上,他们喜欢玩暧昧多过玩真的,因为玩真的意味着责任,玩暧昧什么都不意味着。

    好吧,我承认,这本书的感情戏分量很重,也不是一男对一女,真正主角喜欢的也不会让狼们失望的……

    另外不要担心故事进度的问题,这不是主角的日记,这是一个以主角为中心的故事,一切都是为了故事情节服务……不要忘了现在是什么年份,马上就要嘉靖三十三了。

第八十八节 绣春刀 (上)

    爆竹声声辞旧岁,过了除夕是新年。

    父子俩大年初一五更起,供养完祖宗、吃过新年的第一顿早饭后,沈默给老爹磕了头,拿了红包。本想再睡个回笼觉,却被沈贺撵着出门,让他去给亲戚朋友拜年。

    “你怎么不去?”他这两年过年清净惯了,现在重回俗世,还真不习惯。

    “我要在家里,等着别人来给咱们家拜年。”沈贺一本正经道。

    ‘不会是要偷着睡觉吧?‘对于是否会有人上门,沈默深表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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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乐意归不乐意,礼数还是要尽到的,沈默只好出门拜年。

    好在他的师长亲戚大多都住在一个台门里,沈默先给沈老爷磕头拜年,收到红包一枚……然后他发现自己辈分真够大的,除了七老八十的跟自己同辈以外,一些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也给自己磕头。

    他深切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看自己发财,想要借机骗取红包。但大过年的也不好详查,只好从怀里掏出老爹给准备的红包,一边分发一边还满脸慈祥道:“真乖、真乖……”

    把他手上的红包洗劫一空,人群便呼啦一声散去,沈默整整衣襟,轻叹一声,出了厅堂,往东边学堂方向走去。

    大过年的学堂自然休学,但沈先生仍然住在这里,虽然两人仍然不对付,但到了地头,再不给先生拜年,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说实在的,沈默真不愿看到沈炼那张黑脸,整天对自己横眉冷对,冷言冷语。现在已经发展到,沈默甭管多好的心情,只要一看到他便泡了汤。

    但同时,沈默心底也是感激他的,这些年跟着沈先生,将五经四书烂熟于胸,经中真意也理解透彻,又把程朱蔡胡这些人的注述全部吃透,饶是他过目不忘、聪明颖悟,整个过程也用了一年多时间。

    按照沈默的想法,应该在读完四书五经之后,再一部王守溪的稿子吃透,便开始学做‘破题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成篇’之类的了。谁知先生又让他苦读文章,上至先秦,下达宋元,非止儒教一家,就连先秦诸子的文章,也都让他理解背诵,整整半年时间,装了一肚子的经史子集,导致他长期食欲不振,身形日渐苗条。

    可沈先生偏偏偏,就是没教他最有用的时文,沈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急得火烧火燎了,他暗暗打定主意,这次借着拜年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下月就要县试了,还不打算教俺做八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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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思乱想间,沈默到了学堂门外,却见两个头戴斗笠遮面,身罩黑色大氅,腰挎狭长略弯的直脊佩刀的男子,昂首立在门口。

    沈默心下暗暗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微笑拱手道:“二位请了,不知在下可否进去。”

    左边一个黑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犹如毒蛇般冰冷危险,看得沈默很不舒服。看完之后,却又目视前方,根本不搭理他。

    沈默只好再问道:“可以吗?”

    “再不退去,格杀勿论。”左边那黑衣人双目一眯,露出森白的牙齿道。

    沈默后脊背一阵冰凉,他能从对方目光中感受到对生命的漠视,只好赶紧退了下去。

    走出老远才回头,只见那两个黑衣人仍然纹丝不动的立在那里。

    沈默赶紧去找沈老爷,正好他接受完了拜年,在偏厅休息。顾不上礼节,沈默反手掩上门,轻声道:“先生那里出事了,有两个佩刀的黑衣人站在门口。”

    沈老爷微微一颤,旋即恢复平静道:“什么样的刀?”

    “有些像倭刀,但刀脊是直的,不像倭刀是弯曲的,而且也略短于倭刀。”沈默轻声回忆道。

    沈老爷微微闭上眼睛,良久才吐出三个字道:“绣春刀。”

    “锦衣卫?”沈默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有些发颤……这个在全国范围内,可以止小儿夜啼的机构,正是以飞鱼服、绣春刀为标志的。

    沈老爷沉沉点头道:“是啊……他们还是来了。”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进到沈家院子来,他竟然不知道,想想就不寒而栗。

    “先生犯事了吗?”沈默的脑袋嗡嗡直响,满心都是‘缇骑’、‘诏狱’、‘酷刑’这样可怕的字眼。

    “那道不是。”沈老爷没有笑话沈默的失态,如果有人面对锦衣卫还面不改色,那他要么就是心怀死志,要么就是痰迷心窍。只见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他们是请你师傅去做官的。”

    沈默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脸古板的沈先生,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样子,一时惊得合不拢嘴。好半天才小声问道:“先生是读书人,怎么会跟那些人搅到一起呢?”

    “唉……”沈老爷长叹口气,以手掩面道:“都怨我啊。”

    沈默噤声不言,看着沈老爷垂首自责的样子,良久才听他道:“罢了罢了,我沈家将来还得出落在你身上,还是说个清楚,让你也好有个分寸。”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听着呢。”

    “你师父回家已经四年了。”沈老爷让他坐在对面,低声道:“二十七个月服阙,已经又过去一年半了,知道他为什么还留在家里吗?”

    沈默摇头道:“侄儿不知。”

    “其实两年前便有吏部行文,让他赴京任刑部主事,但是我强压着他,不让他回去的。”沈老爷面色哀愁道:“如今圣上一心修玄,任由朝堂奸人当道,乌烟瘴气。以至于小人得意猖狂、正人无法立足,你也知道你老师的性格,若是进了京城,恐怕下一站不是大理寺的牢房,便是锦衣卫的诏狱了。”

    沈默微微点头,深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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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一下,本书中的锦衣卫、东厂、司礼监,均是经过大量考证,还原成嘉靖年间的本来面目,这个工作用了我一天的时间,切勿拿影视作品中的批驳我,和尚会伤心的……

    再另外,重申一下,我们的追求是传历史之神,不是写历史书,所以时间上有些小出入,只是为了故事冲突更密集,但具体事件、人物是不会出现扭曲的。你看完这本书,完全可以跟别人说,谁谁谁,就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所有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都是经过和尚查阅大量资料,反复推敲才写下来的。

第八十九节 绣春刀 (中)

    偏房内,谈话仍在继续。

    “按照惯例,官员服阙后若是不想起复,只需上书自称‘忧思过度’、称病在家便是,我们兄弟俩商议后,也是这样做的。”沈老爷懊恼道:“然而事怕小人作祟,当初阻碍你师傅不得升迁的死对头,竟然上书参你师父‘名为称病,实则对朝政不满’,陛下听信谗言,气恼非常,竟着锦衣卫将你师傅锁拿进京。”

    “那怎么又成了请他去当官呢?”沈默轻声道。

    “哦,是锦衣卫的陆都督向陛下说情,把他要到了锦衣卫经历司,担任经历一职。”沈老爷轻声道:“那么庞大的机构,文移出入繁杂,经历官便是管这个的。”

    “哦,还是文职。”沈默轻轻点头道。这两年里,陆炳的大名他是经常听到,据说这位极品大员是皇帝的奶兄弟,还曾经冒死救驾,乃是当今圣上的发小,感情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其地位自然煌煌无比,单看他那一长串官职,便可见一斑:

    他目前的官职全称是,锦衣卫掌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衔,一手握着锦衣卫,一手掌着京城的安危。甚至在他的压制下,曾经嚣张无比的东西二厂都已经销声匿迹,其权势仅次于严阁老,然其所受恩宠却反要高出一线。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位锦衣卫大统领的官声,却相当的好,百官都赞他‘礼贤下士、急公好义’,百姓也流传着‘行宫救驾’、‘智除仇鸾’的段子,实在是大明特务史上的异数。

    也只有这样的大人物,才能让发怒的皇帝消气,才能把一位进士硬拉到特务机关,而没有引起清流的轩然大波。

    “然而你师父是不肯去的。”沈老爷轻声道:“他爱惜名声胜过自己的眼睛,怎会到锦衣卫那个大染缸中走一遭呢?年前腊月十五便有钦差送来文书,被你师父严词拒绝,但当时我就担心,那些人不会干休的,果然啊……”

    “那我们怎么办?”沈默轻声问道。

    “什么都不要干……”沈老爷无奈的长叹一声道:“宁惹阎王,莫逆厂卫。这是大明朝做官做人的头等要务,不想家破人亡的话,我们就静静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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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神色黯然的应下,两人便枯坐在偏房中等待,一直到了天黑,沈襄突然过来,轻声禀报道:“锦衣卫来人相请,我爹不愿从命,对方劝了半晌便离开了,说过几天再来。”

    “没有伤到你爹吧?”沈老爷关起问道,说着起身对沈默道:“走,我们去看看。”

    “大伯稍等,我爹就是让我来说一声,这几天他谁也不见,等理清了思绪再来找您。”沈襄连忙轻声道:“来人是浙江的锦衣卫千户,他待人很客气哩,您不必担心。”

    沈炼都这样说了,沈老爷和沈默只好打消了去看看的念头。沈默略坐一会儿,陪着沈老爷长吁短叹一阵,便告辞回去了。

    让这件事一搅和,过年的感觉全没了,沈默本来打算去七姑娘和长子家看看,现在也兴趣索然,只好回家睡觉。

    接下来几天,他每日都去沈府打听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展……不只是关心沈老头,还因为这年代在官场上,师生关系比父子关系还要紧,他和沈炼的命运,已经藕断丝连了。

    沈默现在十分后悔,当初除了工作便只知玩乐。若是上辈子多看看书,也不至于对历史的理解,只停留在高中历史课本阶段……除了这个年代的几位名人,几件历史大事之外,他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压根没法做到趋利避害。

    “算了,凭着本心走吧。”懊丧之后,沈默调整好情绪,认真的思考起这件事情对自己、对沈先生、对沈家的影响来。

    到了初八这天,沈默正准备出门透透气,却被长子带着沈襄堵在门口。看到沈默,沈襄松口气道:“搬家也不说声,不是这位兄弟,我都找不到你。”

    沈默笑笑,请他进屋用茶,沈襄却也摇头道:“不了,我爹有事找你,快跟我走吧。”

    沈默让长子进去向老爹说一声,便急匆匆跟着沈襄走了。

    等赶到学堂后面沈炼的住处时,只见沈先生披一件半旧大袄,坐在院子里,将一摞摞的书籍装箱,师母和师傅另两个儿子则在房间里忙活,将锅碗瓢盆、衣物被褥这些日用品收拢归类,显然是在打点行装。

    沈默叫声‘先生’,赶紧跟着沈襄过去帮忙,沈炼过一会才抬起头来,低声道:“让沈襄在这就行了,沈默你拿一套纸笔,学堂等我。”说着起身往里屋走去,末了还丢下一句道:“坐在前排。”

    沈默轻声答应,搁下手中的书本,结果沈襄递来的笔墨纸砚,小心端着往‘明心见性’堂去了。

    学堂内虽然空了十余天,却仍然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显然先生父子每天都有打扫。

    沈默看看自己位于最后一排的座位,还是听从了沈先生的命令,将学具搁在第一排的桌上,静静端坐下来。

    学堂里静极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有力的跳动,静静聆听着自己的心跳,沈默那颗充满不安与浮躁的心,终于平缓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那声音竟然与沈默的心跳节奏相同,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的震撼着他的心扉。

    当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沈默不由自主的起立,望向自己的老师——就像千百次的早课前一样,沈先生夹着厚厚的教具,神色肃然,笔直而立。然而沈默发现,向来不修边幅、穿衣有些邋遢的沈先生,这次不仅梳洗的干干净净,身上居然穿了件崭新的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的儒衫,头上还带着软巾垂带的皂色儒巾,一切都是那么的板板整整、一丝不苟。

    仿佛是重复规矩,实际是第一次发自内心,沈默朗声道:“先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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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节 最后一课 (上)

    “坐下吧。”沈先生端坐在大案后,沉声道。

    沈默乖乖的坐下,偌大的学堂内,便只有他们师生二人。

    然而沈炼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大过年的把你叫来,心里若是不痛快,可以立刻就走,我不怪你。”

    沈默心中苦笑,他早已经习惯沈先生这张臭嘴了。

    见他纹丝不动,沈炼微微颔首道:“好,既然你没意见,就给我用心听,一个字也不要漏掉,因为……”说着声音突然低沉下来道:“因为,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了。”

    沈默满肚子问题,但强忍住不能出声。

    只听沈炼神色坦然道:“上课之前,有些话儿要交代。听大哥说,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想必已经猜出事情的结果。是的,我已经接受了锦衣卫经历一职。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名声受到玷污,我们并没有师徒的名分,我再给你介绍一位新老师,就可以将这一页盖过了。”

    沈默的脸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迸出几个字道:“这是对学生的侮辱,请先生收回这句话。”

    沈炼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叹口气道:“不要意气用事,现在看来,跟我扯上关系不是好事,长远来看,就更不是好事了。”

    沈默心中苦笑道:‘满绍兴都知道我是你的学生,我就是把‘没拜师’三个字贴在脑门上,除了让人笑话之外,能有什么作用?’便神色坦然道:“我沈默做事无愧于天地,既然称您为先生,那就永远承认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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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炼端详着他的表情,许久才点点头,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收你为徒吗?”

    沈默轻轻摇头,只听他沉声道:“因为我不确定!你这人将内心隐藏太深,又聪明绝顶,让人忠奸难辨,将来也可能成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为乱国之奸贼……我沈炼不想被后人提起来,说他就是‘某某大奸臣’的师傅。所以我要观察,等什么时候确定你是好人、是忠臣时再说。”

    沈默恍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沈炼问道。

    “没什么。”沈默轻声道。

    “是不是以为,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没有教你作时文?”沈炼似笑非笑道。

    “学生不敢。”沈默也不否认。

    “你太小看我沈纯甫了。”沈炼摇头道:“在学业上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含糊于你。”先生都这样说了,沈默只好默然。

    “确实,科举的格式是八股,”沈炼沉声道:“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无非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组成。先首句破题,两句承题,然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而已。按你的聪明程度,要学会格式只需一天便可,可单会格式有什么用?

    “单单学会格式,就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之中,眼前一亮,赞不绝口,继而点中你沈默的名字吗?”沈炼沉声道:“不可能!你想脱颖而出,就得写出出类拔萃、让考官拍案叫绝的文章!”

    “那是什么样的文章呢?”沈默轻声问道。

    “理、辞、气三者俱足。”沈炼沉声道:“这样的文章才会让考官如饮琼浆,在头昏脑胀的阅卷过程中停下来,细细品味。只要没有犯忌讳的地方,又怎会忍心不点你呢?”

    “请问先生,如何达到理辞气俱足?”沈默恭声问道,他知道这是一位饱学进士,传授经几十年苦心求索,所得之宝贵经验的时刻了。

    只听沈炼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说完长舒口气,看着沈默道:“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先读诸子百家、历代古文了吧?”

    “基础。”沈默轻声道:“您让我先打好基础,待腹中有物,才有可能作好文章。”

    “不错,学识是本,八股是体,本是体的内涵,体是本的表现。只有学识真正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写出理真法老,花团锦绣的文章。”沈先生颔首道,接着又提高嗓门,满脸愤慨道:“现在的科举确实有一些问题,主要是出题的选择范围太窄,答题的选择也太窄。以至于有些人以为,不用学什么《三通》、《四史》,不必知道什么唐宗、宋祖,只要背上几篇高头讲章,前科程文,便可去应考碰碰运气。就算真得洪福齐天,教他骗得中第,也是百姓和朝廷的晦气!”

    他说着冷笑连连道:“而且这些投机之徒,也只可能骗得了一省考官,却不可能过了会试这一关!你遍览黄金榜上,翰林院中,哪个不是满腹经纶,真才实学?哪个都不是投机取巧高中的!”

    沈默暗暗点头,他知道每份会试的卷子,都要由两位大学士会同三位尚书看过,那些人都是博闻强记的饱学之士,断不会误点一篇抄袭的文章,让天下人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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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教你做八股的要领。”沈先生终于说到了方法上:“这东西格式固定,每一句都有严格要求,想要写得花团锦簇,还要阐明理义,便似在床铺底下抡板斧、螺蛳壳里做道场,其实是各种文体中最难的。所以有人说,时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接下来沈先生便从破题讲起,把做八股的方法、技巧和禁忌细细讲给沈默,等到把最后如何收束全部讲完,正好用了一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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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票票啊……

第九十一节 最后一课 (上)

    上一章的题目错了,应该是《绣春刀》的下,这章才是《最后一课》的上,改过来了。

   

    将作时文的全部心得,讲与沈默听明白后,沈先生有些疲惫道:“你大伯已经请了新的先生,是余姚的钱举人。这个人治学还算严谨,但太过拘泥教条,对于一般的学生来说倒也是件好事。但你和沈襄下个月就应考了,没必要再跟着他从头学起。”

    说完将足有一尺厚的一摞稿纸推到面前道:“这是我手抄的王、唐以及诸大家之文,还有历科程墨,诸位宗师考卷……其中标注了‘揣摩’二字的,乃是本省知县以上官员的程文,这些人里将产生你未来乡试的同考官;标了‘吃透’二字的,乃是当朝翰林出身,三品以上大员的程文,这几位里将产生未来会试的主考官;至于标着‘日日温习’的,乃是本省提学和徐阁老的程文,他们两位是关键。你要想高中,就必须在上面下大功夫。”

    说到这,沈炼表情有些艰难道:“还有那一位,他的文章我是不会抄的,但各大书店均有卖,你去买本回来看看……也日日温习吧。”

    沈默轻轻点头,他知道先生说的是严阁老。

    说完之后,沈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严肃道:“让你钻研这些程文,不是为了让你迎奉他们,而是让你弄明白,这些前辈高手是如何作文的。他们尽管人品有高有低,但无一不是时文高手,想写出一篇出类拔萃的好八股,这些人便是你的指引。”

    沈默知道老师这是言不由衷,不然提醒自己哪些人将出任考官作甚?但一想到沈先生能为学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大大违背本性了,心里不禁暖烘烘的,使劲点下头,轻声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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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完课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师生俩甚至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沉默犹豫再三,终是轻声问道:“先生,是什么原因让您决定复出的?”

    沈先生沉吟良久,不答反问道:“沈默,你考科举是为了什么?”

    沈默轻抚着那一摞厚厚的程文,轻声道:“做官。”临别时刻,他突然不想再掩饰自己。

    “做官又是为了什么?”沈炼接着问道。

    沈默轻声道:“为了能活得有尊严,有意义。”

    “前者我理解。”沈先生淡淡问道:“但怎么算是有意义呢?

    “让自己,让父亲,让身边人都过好了,就是有意义的事。”沈默坦然道:“我向来只考虑能力范围内的事,对于能力以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操心。”

    沈炼似笑非笑道:“你是在婉言相劝啊。”

    沈默毫不否认道:“如今朝中风气不正,先生孤标傲世,必然看不惯,但您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经历,说出来的话就像一块石子扔进大海,也许会激起一丝微澜,但旋即就无影无踪,还会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你说的我都知道!”沈先生摇头道:“我都知道!我沈炼又不是丧心病狂,何尝想给家人,给学生招惹麻烦?”

    “那先生为什么要去北京?”沈默又回到原点,双目透过黑暗,直视着沈先生道:“我听说锦衣卫并没有逼迫您!”

    “他们怎么没逼?”沈炼突然微微激动道:“他们知道我沈炼是软硬不吃的臭石头,便拿朝廷的邸报给我看!我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可知道短短数年之间,因为朝政的荒废糜烂,我大明的边疆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境地?”

    “先说北边,鞑靼连年入寇,侵害我山西至辽东一带,我大明百万边军如土鸡瓦狗,竟任其来去自如!去年奴酋俺答从大同入山西之役,杀掠二十余日,掳走我子民十万余人,损失达数百万两之巨!”沈先生越说越激动,即使在暗室之中,也能看到他那双眸子里的亮光,只听他继续道:

    “再说我东南沿海,也是倭寇大炽。去年下半年,海盗头目王直、徐海勾引倭寇,出动战船百余艘,同时在我山东、福建等处沿海窜袭!去年小年过后,更是攻破我浙江昌国卫之后,又犯太仓,入乍浦,攻平湖!倭寇所至,官军披靡!焚烧城镇,抢劫居民!**妇女!掳夺人口,破坏田园!已经成为我大明之心腹大患,更因沿海乃大明之钱库粮仓,其危害更甚于鞑靼矣!”

    “至于广西云南、贵州四川的蛮族土司,也趁势叛乱,随规模不大,却有愈演愈烈之势,严重威胁到当地子民的生计安危!”沈先生使劲拍案,厉声道:“沈默啊沈默,我问问你,听到自己的国家已处于如此境地,你还能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闻不问窗外事吗?”

    沈默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几年来,他所看到的、经历的,无不是物宝天华的太平盛世,他看到人们的生活是那样的富足安定,悠然自得。虽然也听说过倭寇如何如何,但自从他到来,就再没有发生过倭寇袭扰浙江的事件,以至于他也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几乎要忘记了那些凶残的强盗。

    沈炼的话,仿佛一道炸雷,让沈默从天朝盛世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一想到在倭寇烧杀抢掠的时候,自己还在想方设法帮助父亲往上钻营,他的脸上便一阵阵火烧火燎,满面羞愧的望着自己的老师。

    沈炼没有再追问,他晃动了火折子,点着桌上的油灯,一张坚毅忧郁的面庞,便出现在沈默面前,他将语调放缓,轻声道:“其实我不是在怪你,而是心里急躁,又胡乱发火了,你不要在意。”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先生,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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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票票,收藏……

第九十二节 最后一课 (中)

    “我江浙沿海多岛屿,倭寇狡猾如狐,目下主要袭击这些岛屿,消息则被沿海官军严密封锁,是以一时并未传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出正月,必然会传到绍兴……而且我敢断言,随着岛民举家内迁,倭寇一定会攻上大陆的!”沈炼满面痛心道:“东南西北皆有大敌,我大明真的是满身伤病,如果再不医治,子民堪忧,国运堪忧啊!”

    沈默看到沈先生眼中溢满了泪水,显然是痛心到极点了,他小声问道:“既然是边防有事,先生为何要去北京呢?”

    “因为我大明的病根在那里!”沈炼刚刚压抑下去的怒气,又一次爆发出来,他一手指天道:“我们是什么人?天下最优秀、最高贵的华夏子孙!华夏是什么国度?五千年来,都是天朝上国,天下第一!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过了一瞬间才坚定道:“将来也一定是!”

    “除了我们自己,谁还能打败我们?”沈炼提高声调,激动道:“小小的倭国不能,外强中干的鞑靼也不能!我们不是败在蒙古人和倭奴的手里,我们是败在国贼的手里啊!”

    “何为国贼?”沈默轻声问道,别人越是激动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越清醒,根本不受任何影响。

    “国贼者,严嵩父子也!那严嵩交通宦官,迎合上意。靠着供奉青词骤致显贵!又口蜜腹剑、阴谋谗害了夏首辅,自己代为首相。一时间权尊势重,一手遮天。连着他那儿子严世蕃,也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兼尚宝司少卿,那严世藩为人更狠,因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聪明狡诈到了极点。”

    “那严嵩十分重视他的独子,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以至于朝中有‘大小二丞相’之称。他父子二人济恶,迷惑主上,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更有那不知廉耻者,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升迁显位。有人作诗叹道:‘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譬如说北方统帅先有仇鸾、后有杨顺,皆是贪生怕死,只知钻营搜刮之辈,却因为贿赂严氏,竟能执掌北疆防务!每次鞑虏来袭,都不敢出兵救援,直待贼人满载而归后,方才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鬼混一场。为了掩人耳目,甚至杀害我大明边民,充做鞑虏首级,解往兵部报功!有这样的统帅在,鞑虏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啊!”

    “再说我沿海一带,因富庶被视为肥差,自从严家父子掌权后,那严世藩便明码标价,拿出一万两可做一个知县,三万两可做一个知府。那些排班候缺的官员,典卖家产、四处告债也凑不齐这么多钱,‘聪明绝顶’的小丞相,竟然让他们先打欠条,上任后按照一分利分期还清。这样上去的官,自然要刮地三尺,敲骨榨髓,哪里还会管草民的死活、地方的安定?”

    “于是乎,那些被敲诈干净的富商、走投无路的渔民、以及一些不得志的小吏、书生,便纷纷加入倭寇,为之向导!据说倭寇之中,中国人的数量竟然多达七成,真倭反而只有三成。因此倭患不仅屡扑不灭,而且气焰益张!若不是被刮得怨气冲天,这些人纵使再凶残,也不至于跟那些卑劣的倭人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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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颗毒瘤不去,像东南、西北这样的疾病会越来越多,我大明朝病入膏肓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说完长长一串话,沈炼的声音却依然如金石一般,一字一句:“我这次去北京,就是要会一会这大小二丞相!”

    听着沈先生的长篇大论,沈默心头升起一丝明悟……这才是他给我上的最后一课呢。沈默基本上赞同沈先生的观点,只是他隐隐觉着,将国事糜烂的责任,一股脑推到某个人的身上,似乎有些偏颇,不过现在不是辩驳的时候,而是如何打消他这个可怕的念头。

    沈默搜肠刮肚一阵,才小心翼翼道:“先生,若是按您所说,严党如此势大,清流力量又如此弱小,咱们是不是应该暂避锋芒,徐徐图之,不该和他硬碰硬啊。”

    沈先生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情,他本以为经过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沈默应该已经激动甚至冲动了,谁知这个学生听完之后,依然我行我素,反倒劝他不要冲动,沈炼一阵气馁,不由生硬道:“若是人人都只图自保,敢怒不敢言,那何日才能铲除祸国巨奸?拖一日我大明就病一分,拖得久了,病入膏肓怎么办?”

    “科道言官们呢?”沈默轻声问道:“四十五名给事中,二三百名都察院御史,这些人难道都是严嵩的党羽?”

    “当然不是!”沈炼眉毛一挑道:“只有不知廉耻之人才会依附严党,稍骨气的便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他们为何不说?”沈默皱眉道,他感觉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沈炼无奈的叹口气道:“一场大礼议,让圣上对士林疏远无比;一场百官哭门,又让嘉靖朝的廷杖开了先河,圣上自此酷待言官,动辄便打,以怵人心,钳制人口。眼见着一根根硬骨头被打断,骇得朝臣噤若寒蝉,哪个还敢与圣眷正隆的严阁老放对?”

    “圣眷。”沈默轻吐出两个字,便噤声不言了。

    但这已经足以让沈炼如遭雷劈、呆若木鸡,屋里空气如凝滞了一般,就连油灯的光,也突然晦明晦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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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节 最后一课 (下)

    黑暗的书屋内孤灯如豆,映照着沈炼那张的脸。他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明白沈默的潜台词。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沈炼想要反驳他这荒谬的想法,无奈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字句。

    他枯坐在大案后,面上表情不停变换,先是迷惑、后是痛苦、再是犹豫,最后却是一脸决然。过了很久很久,沈默才听他缓缓道:“圣上乃是圣明天子,只是被奸臣蒙蔽,一时浊了朝纲而已。只要圣上能察觉出严老贼的本来面目,一定会斩奸除恶,拨乱反正的!”

    沈默可不信皇帝能被蒙蔽……有奶兄弟掌握着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估计连严嵩穿什么内裤,严公子夜里战了几场,嘉靖帝都清清楚楚。

    他曾经分析过未来大老板的性格。当嘉靖帝刚从藩王之子,转变成九五至尊时,便敢于借着‘大礼议’的名义,向扶他上位的元老杨廷和开战。以一人之力,对抗内阁言官,最终在坚持数年后胜利,开始了不亦快哉的独裁生涯。

    沈默由此可以肯定,评价这样一位帝王,软弱与愚蠢这类词语,是永远不合适的,工于心计,坚忍不拔才是嘉靖帝最好的写照。略一寻思,沈默便能猜出几分帝王心态……皇帝应该是依赖严阁老,认为他有用、好用,且没有更听话、更合意的辅臣人选……大概在那个人选出现之前,皇帝会一直容忍下去。

    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乃是发现这位嘉靖皇帝,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真***自私啊!

    要是不自私,他就不会数十年如一日的不上朝,把无限的热情和有限的生命,都投入到虚无缥缈的修道事业。

    皇帝说,我这是为了给大明子民祈福,清心寡欲的修行呢。

    沈默却说,你丫不就是觉着当皇帝很爽,当独裁皇帝更爽,所以想修个长生不老出来,当上千百年的皇帝吗?

    视天下如私物,一辈子霸占还不够,恨不得天长地久占下去,让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没得玩……如果这还不叫自私?那‘自私’这个词就没必要存在了。

    他组织一下语句,准备大逆不道一把,向沈先生揭批一下问题的根源所在……为了能阻止沈先生进京,沈默是豁出去了——反正沈炼这种君子,是决计不会将二人的对话泄露出去的。

    “先生想过没有,当年大……”但他刚刚开口,便被沈炼摆手阻止,低声喝道:“隔墙有耳!”

    沈默悚然想起‘锦衣卫’三个字,汗水一下湿透衣襟,便紧紧闭上了嘴巴。

    沈炼垂首沉思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神色竟然变得淡然无比,只听他缓缓道:“你的想法也许对、也许错,但我不想听。陛下乃是臣子的君父,父亲是不可以选择的,所以儿子永远要和父亲站在一边。即使父亲一时有些小失误,做儿子的应当及时提醒,使父亲回到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趋利避祸,为求个人的平安,而背弃为人臣子的本分。”

    说着他缓缓站起来,面上仿佛放射出某种光芒,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沈默的心扉上道:“哪怕父亲一时无法理解儿子的心意,为此责罚了儿子,我也心甘情愿。如果要用生命才能让父亲明白,就让我做这个第一人吧!”

    说完便挥袖而走,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这样坦坦荡荡、昂首阔步的离开了学堂。只留下沈默一人,木然坐在那里,一直到天亮才缓缓起身,拿着那摞程文,向相反方向走去。

    沈默很清楚,自己与沈炼的人生将背道而驰;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将再也无法摆脱这个人的印记……一种超脱血脉的关系,把两个人生理念南辕北辙的男人永远联系起来,千百年后也无法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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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后,沈先生和夫人,带着沈襄的两个弟弟踏上行程,他们将从会稽码头出发,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直达大明朝的国都北京。

    所有的学生闻讯都来送行,沈默也来了。他穿一身素白色的衣衫,面色萧瑟而清冷,旁观着别人告别时的景象,既没有像小学生那样依依不舍的哭泣,也没有像大学生那样,说一些‘先生一路顺风’、‘先生一路走好’之类祝福的话,仿佛局外人一般,异常沉默的看着送别时的景象。

    便有些年纪大的学生纷纷侧目,心说:‘这是看着先生进了锦衣卫,怕名声受到连累,心里不乐意了吧。’也有沈庄之流暗暗幸灾乐祸起来。

    直到沈炼一家上了船,船夫抽起船板,准备拔锚起航时,一直不声不响的沈默不知何时站到了最前面,终于开口道:“先生请稍等。”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晰。

    沈炼面色复杂的看着沈默,轻声道:“什么事?”

    青天白日之下,会稽码头之上,只见沈默一撩长衫的下襟,竟推金山、倒玉柱,便缓慢而坚定的跪了下去。所有人都不出声的看着他,不知道沈默要干什么。

    只听沈默清声道:“学生跟着先生学习两年,有师生之实质,却无师生之名份。今日一别,再会无期,请先生受学生三拜,求先生给学生正名。”没有人知道他说出这句话,需要经过多么艰难的思想斗争。

    不待沈炼答话,他便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伏地不起。

    沈炼满是意外的望着自己最优秀的学生,他发现自己根本就看不透沈默,这个人的内心实在是太复杂了。沈先生终于放弃了对他的观察,不再去追究他到底是忠是奸,叹口气道:“这又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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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大家收藏啊,投票捏,我再去码第三章鸟……

第九十四节 县试 (上)

    沈默也不抬头,只是沉声道:“便如先生前日所言,师父也是不能选择的,所以请先生为学生正名!”

    沈炼面色犹疑许久,终于才点头道:“好吧,我承认你就是!”

    “学生拜见恩师!”沈默再一次叩首,这才抬起头来。

    “沈默,也如你所言,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沈先生面色柔和道:“我便提前赐你表字‘拙言’,希望你好自为之,让我们师生一场成为一段佳话……”

    “谢恩师。”从没听过沈先生一句好话的沈默,竟然没有听出这话中包含着多少自豪与期许。

    待客船开出后,沈默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的小袋子,扬手扔到甲板上,放声道:“先生,差点忘了拜师的束脩。”

    沈炼捡起一看,竟是一袋金锞子,约莫有二十两重。再想给他扔回去,可船已经开远了,他只好苦笑连连的递给夫人。沈夫人心道:‘到京城的安家费用有着落了。’沈家虽然是大户,可沈炼一贯清贫自守,并没拿乃兄的赠银,他夫人正为这事儿犯愁呢。

    客船扬帆而去,沈炼的身影渐渐模糊,却有浑厚苍凉歌声顺着江风飘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的作者叫杨慎,乃正德六年状元,也是那位杨首辅的公子,在大礼议中触怒嘉靖帝,受廷杖谪戍云南,一待就是三十年,于年前刚刚去世……当时他正是从这里经过,踏上那条不归路的。

    现在沈炼唱着他的《临江仙》,也从这条水道出发,方向正好相反,但那颗赤子之心,却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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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艘载着先生的客船再也看不见,学生们便各自散去,除却离愁别绪外,心里却有些小小的兴奋,因为新的先生得过了十五才来,这几天他们可以痛痛快快玩一场了。

    沈默刚要和沈京离去,却被沈庄带着那三个死党拦住,这四个家伙被沈先生排除了足足三个月,才得以重新进入学堂……期间不知挨了家里多少胖揍,心中早就把沈默两个恨透了。

    现在压着他们的沈先生离开了,四人哪还按捺得住,便要当场报仇。

    沈默的心情不太好,并不是舍不得沈先生离开,而是对自己的前途隐隐担忧。其实他拜师也是出于无奈,因为不管他遮掩的再好,那些大人物还是可以轻易查出两人的关系,所以掩耳盗铃还不如正大光明……至少沈先生也是位骨气凛然的士大夫,身为他的学生,名声上会好很多。

    但无论如何,任谁面对着叵测的未来,心里焦躁不安是难免的,沈默也不能免俗。

    就在这时候,沈庄四个挡住了他的去路,看到这四张不怀好意的面孔,沈默突然打个哆嗦……沈庄几个还以为他害怕了呢,不由嘿嘿笑道:“怕了吧?给爷们跪下求饶,否则把你打一顿,扔到江里去喂王八。”

    却不知沈默打哆嗦的原因恰恰相反,当看到有人无私的站出来,心甘情愿的担当出气筒,那种感觉就像三伏天喝下一碗酸梅汤,让人舒服的想呻吟。

    四人恨他极了,也不再啰嗦,便围上来要按住沈默。

    谁知还没有伸出手去,就被人揪住后领,硬生生倒拖回来。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却又突然消失,诳得四人无一例外,全都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

    “哎呦呦……”沈庄几个呼痛之余,心中纳闷道:‘方才还响晴薄日的,怎么一下子天就黑了呢?’他们定睛一看,不由骇得肝胆欲裂,原来哥四个已经被十几个短衫汉子围住,就是用脚趾头去想,也能知道大事不妙了。

    周围的学生十分诧异,他们知道那些汉子都是码头上扛活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突然管起闲事来了呢?

    沈默却毫不惊异,他早就看到一辆披红挂绿、俗气无比的马车开到码头上。他认识那辆车的主人……

    果然就在下一刻,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从车上蹦下,满脸惊喜的径直朝他走来。沈默见那人穿着织有‘宝相花’纹样的绸缎大衫,明明做富户打扮,却偏偏绑着腿,脚上还穿一双平底快靴,行动是敏捷了,可怎么看怎么别扭。

    不过沈默一丝轻视都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挂起一副招牌般的淡淡微笑。

    来人便是与山阴王老虎齐名的会稽贺老七,走近了便哈哈大笑道:“沈公子,这么巧啊。”

    沈默也笑道:“是啊,好巧。”

    这么凑巧显然是早有安排,贺老七毕竟是黑道大哥,还是很在乎颜面的。虽然在官府面前不得不夹起尾巴……他已经知道沈贺接任本县三把手,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当得知这个消息,贺老七哪里还敢托大,他做梦都想早日化解纠纷,可让他去低声下气的登门谢罪,实在是丢不起那人。所以一打听到沈默今天要来自己的地盘,他便急吼吼的赶过来,希望借主场之利,尽量不丢面子的化解这道梁子。

    也许今天是贺老七的好日子,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他到了不久便看到几个小子在挑衅沈默,不由大喜。立刻抓住这个卖好的机会,发出帮会的暗号,指挥码头上的苦力过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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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哪个不开眼的,竟敢在沈公子面前放刁?”走近之后,贺老七眉开眼笑道。

    沈默微笑道:“几个昔日同窗,小矛盾而已。”

    “哎,沈公子啊,不是我说你。”贺老七一语双关道:“你和三爷哪都好,就是一样不好。”

    “哦?愿闻其详。”沈默笑道。

    “太低调了,”贺老七摇头晃脑道:“像您二位这种身份,出门怎么也得带上几个伴当,不光指使着方便,也是地位的体现。总是孤身一人跑来跑去,难免让些不开眼的小兔崽子给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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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周开始了,大家用推荐和收藏把我们的《官居一品》挺起来,让和尚也尝尝总榜的滋味啊……

第九十五节 县试 (中)

    沈默很清楚,贺老七这是在委婉解释当日的事情,但左右不能这么便宜他了。干脆装作听不懂道:“贺大官人说得有理。不过这事儿可不是我能做决定的,还得回去问问父亲呢。”

    “应该的,应该的。”贺老七不知道沈家父子的关系,不能以常理而论,便转换话题,指着地上的四个青年道:“公子打算怎么处置他们?”说着桀然一笑道:“不如一人卸一条胳膊给公子出气?”

    沈默心说那我还要名声么?便摇头笑笑道:“毕竟是同窗一场,太过了让人笑话……稍稍惩戒一番既可。”

    贺老七呵呵笑道:“公子宅心仁厚,那就打一顿吧。”

    “还是做些有意义的事吧。”沈默笑道:“正好这几天学堂放假,就让他们在码头抗麻袋吧,过完十五再放回去。”

    贺老七登时瞠目结舌,心说果然是‘小白脸子、坏心眼子’……码头是什么地方?仅次于班房!码头的苦力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多。而且大部分性情粗鲁、恶习多多。四个娇生惯养的学生仔在这里待上几天,还不知要脱几层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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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四位老兄被监工押走,沈默朝贺老七公拱拱手道:“多谢七爷了,学生还得回去温书,只能先行告辞了。”他不愿跟这些人走太近,对名声实在有害无利。

    “哎,难得见公子一次,”贺老七:“公子赏个脸,兄弟我做东,咱俩去倚红院上乐呵乐呵?”倚红院是本县著名的**。

    “真是个好主意啊,”沈默咂咂嘴,却又一脸惋惜道:“可惜下月就得县试了,我实在无心玩乐啊。”

    贺老七知道这节骨眼上,沈默不愿意授人以柄,识趣大笑道:“那好,等公子高中以后,兄弟给你摆桌庆贺,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沈默颔首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大家都在县城混生活,总是要互相给些面子,才好和平共处。

    贺老七大喜道:“那兄弟就恭候公子的佳音了。”说着身子向沈默倾一下,轻声道:“年前的事情兄弟着实抱歉,确实不是有意冒犯。”

    沈默还没看反应过来,怀里便多了几样东西,不由暗暗心惊道:‘好身手!这分明是一边示弱一边示威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过去的就过去吧,相信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贺老七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咧嘴笑道:“日后亲近还来不及呢。”说着压低声音道:“日后三仁商号的船在咱们码头上一律免费。”堂会控制的地方陋规颇多,船一到岸便要收下锚钱、架板钱,搬运也必须由码头的人完成,人工比外面贵一倍还要多,还有什么占地钱、入库钱等等,乱七八糟加起来,绝对是一大笔货运成本。

    沈默微笑道:“还是半价吧,总得让码头弟兄们吃饭不是?”

    “好说好说。”贺老七高兴笑道:“公子慷慨大方,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两人又说笑一阵,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临走时沈默往卸货的地方瞥一眼,见那四个可怜的娃子,已经在监工的皮鞭下,开始抗麻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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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去码头,见沈京在外面等着,方才一看到贺老七出现,他便识趣的走开,方便两人说话。

    沈默见他边上还站着一人,便对沈京几眼笑笑,朝那人拱手道:“师哥还不走,难道要请小弟我吃饭吗?”

    那人正是沈先生的大公子沈襄,因为面临考试不能随全家进京,便被沈炼留下来,命他一面照看家业,一面专心用功。他被沈先生按照儒家标准,早训成了‘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开玩笑,闻言面色一阵抽搐,终是咬牙点头道:“好吧,不过我没几个钱,请不起好的。”

    边上沈京哈哈笑道:“我说大哥,潮生是逗你玩的,现在辰时不到,吃什么饭啊?”

    哪知沈襄摇头道:“沈京,先生已经给沈学弟赐字了,你应该称呼他表字拙言,再叫乳名就是不敬了。”

    沈京翻翻白眼,气得直哼哼道:“下次不帮你了。”

    沈默笑着向沈襄致歉,轻声道:“不知师哥有何见教?”

    沈襄连连摆手道:“见教是没有的。”说着从怀里掏出封信,小心展平了,双手递给沈默道:“父亲有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沈默赶紧在衣服上擦擦手,朝北边一拜,这才恭敬接过书信,小心收到怀里,轻声道:“未曾净面不敢轻启,待学生回去洗漱后再拜读。”

    沈贺点头道:“师弟收好。”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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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沈襄走远了,沈京才凑上来道:“快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沈默摸一下自己的腹部,坏笑道:“方才你也不问问便把饭局推了,可知道我还没吃早饭呢?所以你得赔我一顿。”

    沈京无语,两人便到了就近的一个茶楼,找个安静的单间,沈默随便点些笼包茶蛋,豆花烧卖之类,开始慢条斯理的用饭。

    看他吃沈京也饿了,要一盘汤汁诱人的酱牛肉,在一边吃着玩。

    待腹中饥饿尽去,沈默才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掏到桌上,让沈京看看都是什么。

    “当票一张,房契一张,信一封。”沈京擦擦手,一边翻检一边报告:“还有一两一个的金豆子一袋。”说着嘿嘿笑道:“贺老七这回可出血了。”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沈默提不起丝毫兴趣,他捡起那封在怀里窝得皱皱巴巴的信,随手撕开,沈先生那遒劲有力的整齐楷书便映入他的眼帘:

    “沈默吾徒如晤,虽汝未曾行拜师之礼,吾仍称汝为吾徒。当日吾虽拂袖而去,不过是心中抑郁纠结,不能自已,却并未气恼于你,但愿汝勿要挂怀。”

    “吾何尝不知汝所言甚是?然我大明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生民呼号,国运垂危!吾性暴躁,不能学汝用忍,只能于目眦欲裂之时,抛却一切入京,以微薄之言劝谏圣上!但能为圣上扫清妖氛之万一,吾亦乐于牺牲吾身吾家,绝不有半分犹疑!”

    “然汝无须担心或受吾牵累,吾已经将汝荐于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到时他必会庇护于你。且其文采远胜于吾,为人又与汝极肖,汝切记潜心师之,必会收益终生!”

    “吾亦有私念,留一子沈襄于故乡,以为香火续。吾素知汝多有智谋,恳请暗中看顾一二,以防奸人阴害。”

    “另,从今至金榜题名之时,汝当用馆阁体写字。虽从书法看,翰林官阁体无甚亮色,但其字体端庄整丽,写字之人,必须细心、认真、一丝不苟,考官甚喜之。”

    “沈炼,嘉靖三十三年甲寅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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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票票啊,收藏啊……蹭蹭蹭……

第九十六节 县试 (下)

    捏着那一页薄薄的信纸,沈默久久无法平静,他本以为沈先生是个不通世故的鲁莽士大夫,现在才知道自己大谬矣……原来先生不是一时脑热而愤然进京,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才挥挥衣袖,毅然决然的北上!

    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不值得称赞,知其不可而为之,才是让人真正心折!

    “我不如先生多矣!”沈默终于服气了,他向来认为士大夫的犯言直谏中,隐藏着沽名钓誉的私人目的。沈炼的慷慨激昂没有打动他,一纸满是痛苦与担忧的书信,却让沈默忍不住眼圈通红。

    “怎么了?”沈京笑问道:“信上写得什么?”这才将沈默从出神状态唤回,他深吸口气,摇摇头道:“没什么。”便将那书信小心收在怀中,轻声道:“我们走吧。”

    沈京知道沈默不给看,必然有他的道路,也不追问,便起身出去会账,等他结完账出来,才想起一事道:“差点忘了,你把沈庄几个关在码头做苦力,用不用跟我爹说声啊?”说着有些幸灾乐祸道:“旁人倒不打紧,就是我那大娘素来把老三看成心头肉,要是知道了,恐怕会直接拿刀上你家去。”

    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看来这阵子我是不能去你家了,还是你帮我带句话吧。”

    “什么话?”沈京问道。

    “你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你爹分说。”沈默轻声吩咐道:“然后这样对他说:‘人恒过,然后能改。何以改?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知道,这是孟子的话。”沈京高兴道:“既然圣人这样说,那就没问题了。”

    “不容易啊。”沈默苦笑一声道:“还知道是孟子的。”两人便分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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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下沈京这头不表,单说沈默回到老宅,将房契和当票交给老爹,沈贺先是一阵高兴,接着却又苦下脸来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县试了,上峰却下文让我去南京俩月,四月末才能回来。”

    沈默惊奇道:“所为何事?”

    “应该是教我怎么做主簿吧。”沈贺郁闷道:“你说这任命,早不来晚不来,却偏生要赶在你童生试的头两场,”说着一咬牙道:“要不我请假吧?”

    “那怎么行?”沈默失声道:“现在还没正式任命呢,您无论如何都得去。”

    沈贺为难道:“可是你吃饭怎么办?报名怎么办?考试怎么办?”

    沈默只好安慰他道:“孩儿也不是头次报考了,流程还是知道的。”说着自信的笑笑道:“至于县试吗,我也看过往年的程墨,实在是稀松平常,若是这都考不过,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呢。”

    “戒骄戒躁!”沈贺板起脸来,心里却放松不少……他知道儿子向来是有十说七,从不将话说满,既然他都这样说,看来是十拿九稳了。又担心道:“那这些日子你吃饭怎么办?”搬回老宅后,正好是过年休假期间,父子俩你做一顿、我做一顿,没觉着这是个问题。现在沈贺要离开,便开始担心儿子会不会懒得做饭,饥一顿饱一顿,饿坏了身子,耽误了考试。

    “我搬回铺子去,想来姚大婶是不会撵我的。”寻思一会,沈默轻声道:“而且咱们这宅子太破败,南面山墙和西厢耳房都快要倒了,非得大修不行……不如趁咱爷俩都不在家,请人从里到外翻新一遍,日后住着也好舒心。”

    沈贺也早有此意,闻言点头道:“就这办吧。”父子俩在这方面都不大懂,便商量着找个本县的工头,全部包工包料出去,谅其也不敢漫天要价。

    因着次日就要动身,沈贺便想今天去找人谈妥,却被沈默拦住道:“这种事情还是拜托衙门里的人办好。”说完轻声解释道:“现在只有衙门里的人知道您将成为主簿,外面人并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与其多费口舌还干受闲气,不如交给下面人来得清心妥帖。”

    “大过年的麻烦别人。多不好意思啊。”沈贺的思想还停留在小吏阶段,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本县的佐贰官了。

    “父亲此言差矣。”沈默摇头笑道:“您将私事交给属下去做,在属下看来就是您把他当‘自己人’了,对他们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又怎会觉着麻烦呢?”沈默循循善诱道。

    沈贺琢磨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道:“那还得找个我能看得上眼的呢。”他这才知道,给上级干私活,还是下属的荣幸呢。

    沈默颔首笑道:“父亲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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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沈默又出现在码头,送沈贺登上去南京的客船,老爹临行絮絮叨叨的嘱咐他报考和考试的注意事项,直到船开了还大声道:“别忘了,你老爷爷叫沈延年,爷爷叫沈录,爹我叫……这个你总不会忘了吧。”

    “忘不了。”苦笑着与婆婆妈妈的老爹挥手作别,沈默心里却是暖暖的。

    待船走远了,他转身往回走去,与扛活的队伍擦肩而过时,突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苦力抛下麻袋,飞奔到沈默面前,噗通一声跪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道:“祖宗哎,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接着又有两个乞丐似的家伙跑过来,一边高声道:“饶了我吧。”一边也给他砰砰磕头。

    倒把沈默吓了一跳,好在监工赶上来,将那三个家伙按倒在地上,鞭子就劈头盖脸的下来了。他们现在可都认识这位沈爷,那是大当家也要奉承的人物,若是惹得他不高兴了,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想到这,鞭子更重了……

    沈默静静看了一会,才叹口气道:“罢了。”鞭笞这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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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啦,票票啊!收藏啊!晚上还有第三章!

第九十七节 陶虞臣 (上)

    毕竟是同宗兄弟,沈默也不好把他们往死里整,便对几个监工笑道:“诸位去忙吧,这几个小子我提前领回去了。”

    监工头子谄笑着:“还有一个在窝里躺着呢,给您送过来吧?”

    沈默点头笑道:“麻烦你了。”

    不一会儿,两个男子架着一瘸一拐的沈三少过来,沈默见他仿佛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神色委顿,半死不活,不由暗道:‘究竟受了怎样非人的待遇,才会变成这等模样?’

    见沈爷眼里有探究之色,那工头赶紧解释道:“这小子太怂了,才干了一上午就喊‘受不了’,逼着他干到晚上便彻底歇菜,站都站不起了。”怎么听都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沈默看沈庄那凄婉欲绝的表情,以及明显外八字的走姿,便知道这工头肯定没说实话,但他也没兴趣深究,便让那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把沈庄送回家去,连教训他一句的兴致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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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码头后,他先去了趟宝佑桥街,跟姚老爹夫妇打声招呼,老两口自然没口子答应,长子他爹呵呵笑道:“生怕你爷俩在那边住不惯,这边的房间还每天给你们打扫着呢。”又叫长子赶上车,跟沈默回去把东西搬来。

    好在秀才搬家尽是书,再就是几件衣服,两套被褥,一大车就拉回来了。等重新安顿下来,还没耽误吃中饭。

    午饭明显丰盛很多,姚老爹特意炖了乌鸡、明虾给他补脑。沈默谢过后,又叫他别这么浪费。姚老爹却呵呵笑道:“原先是没钱买,现在负担得起了,自然要让公子考前吃好。”

    还没吃完饭,天井里便响起沈京那特有的滑稽腔调:“长子,潮生在不在这里?”感情沈襄昨天是白说了。

    姚老爹连忙把沈京让进去,又问他吃了吗。沈京也不见外,嘿嘿笑道:“找了两处才寻见潮生,却是耽误吃饭了。”姚大婶赶紧给他添副碗筷,沈京便毫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待吃饱喝足了才打着嗝对沈默道:“他们已经开始联名结保了,我怕你知道晚了被拉下,便约了三个同宗,未时一起去县衙结保。”

    所谓‘联名结保’,便是由同县的五个同时参加考试的考生互相担保,所以又称为‘五童结’。如果其中一个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个人都会受到牵连,这样可以形成一个有效的互相监督……其中的风险也不言而喻。

    其实还有一种选择,便是请一位廪生做担保,就可免去五人互保的风险,只是这样一来,风险便都转移到廪生身上,一旦有哪个童生的身份造假,那么给他作保的廪生便会被取消秀才资格,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所以每到这时,廪生家的大门都十分难敲,除了知根知底、推脱不掉的,就是送钱人家也不愿作这个保,因此还是五童互保的多……好在沈家子弟众多,此次参加县试的便有十几个,大家都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互保最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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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一刻未牌时分,沈默两个抵达了县衙前,便见着不少白衫童生绕过那黛瓦白底的照壁墙,往衙门里去了。

    沈京眼尖,远远便看见三个同宗学生在申明亭外站着。几乎是同时,那边也看见他了,双方会合后,便也跟着其他学生进了县衙。

    今天是县试报名的日子,衙门里的公差多了不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不懂规矩的学生到处乱跑。

    尤其是二进院里的礼房外,更是有十几个官差在维持秩序,不准任何人说话,以便礼房内的问话能不受打扰。

    沈默五个排在大后面,看着半天不挪动一下的队伍,不知何时能轮到自己。

    正当他有些不耐烦时,身后队伍突然一阵骚动,便听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道:“前面的让开去路!”人群便很听话的分开左右,让出一条五尺宽的道路。

    沈默身量颇高,超过一般人半头有余。循声望去,视线丝毫不受阻挡,只见一个身穿绿色袍服,板着个老脸的官员,带着个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轻人,从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

    原本十分安静的人群,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白衫是童生的服色,那年轻人显然也是来报名的,怎么就能搞特殊呢?

    公众场合沈默从不发表见解,但心里也有此一问。

    不过也有很多人视之为理所当然,哂笑着对不忿的学生道:“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陶大临表字虞臣!”

    学生们登时平和了,纷纷侧目道:“原来他就是与山阴诸大绶齐名的陶虞臣啊!”

    “怎么出名这么多年,还是个童生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十五岁去岳麓书院求学,师从三十年前的状元罗洪先,一学就是五年,如今学成下山,拿个‘小三元’还不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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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明白事情的缘由,沈京悄声道:“兄弟,有人要抢你风头啊!”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那也要考过才知道。”言语中的锋芒让沈京不由呆了一下,他可是知道沈默向来不愿出风头的,方才那么说也不过是为逗乐罢了。

    却不知做人要低调、做官更要低调,唯独科举一事,是绝对不能低调的。考得越好名声就越大,前途也就越光明……要知道,在大明朝只有每次考得最好的三十二人,才有可能进内阁当宰相。

    你要是考第三十三名,对不起,就是把官当出花来,也没资格入阁当这个大学士。

    所以必须在一开始就养成争第一的霸气,才有可能在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成为三十三人中的一名。

    谁知沈默刚刚决定要高调一回,上天便送来了个强大的对手,似乎是不想让他孤独求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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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票票啊,收藏啊…………

第九十八节 陶虞臣 (中)

    正在不忿那陶大临的特殊待遇时,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他一下,沈默回头一看,原来是张县丞,赶紧唱个诺,微笑道:“原来是张叔,您还得操心这里啊?”

    “命苦啊。”张县丞呲牙笑笑道:“本来是你爹的差事,他跑去南京享福,我就得顶着了。”说着指指里头道:“到了自家地面上,还在门口傻站着?跟我进去吧。”便领着沈默也插队走进去。

    沈默看看望不到头的队伍,心说:‘刚才还气别人呢,现在该别人气我了。’便一招手,领着沈京和三个同学跟着进了礼房。

    身后传来一片愤愤议论之声:“这次又是谁?还一下五个呢!”“四个不认识,有一个面熟……”“当先的那个,好像是前年往壶里镀金的那小子。”“对对对,他河中除树的时候,我还去看来着……”“长得真俊啊,比那陶大临还要好看几分。”“好看有什么用?奇技淫巧能跟人家状元高徒比?”显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瞧不起那些东西的……如果他们看过沈默对对子时的才思敏捷,想必不会这么说。

    沈京气坏了,那可是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事情,回头就要大骂,却被沈默一把拉住,轻声道:“不要一般见识。”便将他硬拖进礼房中去了。

    其实他当初便已经料到会有风言***,但当时父子俩的处境实在是困顿极了,所以他终究还是答应了参加与山阴王老虎的比斗,赢得了县令的欢心,彻底摆脱了贫贱,这才终于有机会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而且在当时,除了沈先生之外,几乎没有人说他‘投机取巧、奇技淫巧’之类,反倒还获得了几分‘神童’的虚名——因为那时他不过一贫贱小儿,那样做当然没什么不妥。

    现在他年纪大了,准备参加考试了,便有人翻出来作为他‘不务正业’的谈资……虽然现阶段仅是谈资而已,可假若老是考不好,吐沫星子就会变本加厉,让他名声扫地——比如说山阴的老牌神童徐渭,因为连续三次乡试不第,已经成为愚夫愚妇们,私下里寻找快感的来源了。

    对这一切,沈默自然洞若观火,但他一点都不想反驳,因为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在考场上一路奏凯下去,所有人都得把怪话憋回肚里,拿出最恭敬的笑脸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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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他们带进去,张县丞便去了别处。沈默只见礼房仿照县衙大堂样式,悬挂着‘人之大端’的匾额,匾下案台后面,坐着礼房书吏。下首两边各摆着两副桌椅,坐着四个贴书。

    五个坐着的便直勾勾的望向沈默五个,一对一的开始询问姓名年龄、三代履历,出身是否清白……若是家中三代之内有从事娼、优、皂、隶的,有当佣人、门子、轿夫、媒婆、接生、修脚的都属于‘身世不清’之列,是没资格报考的。

    还有报考时是否为丁忧期间,是否是在户籍所在地报考,是否是确实是考生本人参加考试,统共问了十几项,全都一一记录在案后,又打量着他们身高外貌,在一张纸票上写道:‘身短、圆脸、面黑、有须’之类描述性的语句,来描述考生的样貌特征,然后贴在考牌的后面,叫做‘浮票’。

    但描述语言十分模糊,比如说沈默的写着‘偏瘦略高,面白无须,容貌甚佳。’沈京的则写着‘身材适中,面黄微须,容貌甚怪’,根本没法具体分辨出某一个人,看来这‘浮票’也只是个辅助手段。

    待把浮票贴在考牌后面,书吏便让他们在考牌正面签名按手印。

    按完之后,书吏又询问他们是否愿意互相担保,并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们,如果其中一人有冒名顶替、夹带、有意破坏试卷、冒籍、隐瞒身世、违反考场纪律等行为,其他人就会受到牵连,最轻也是五年内不得报考。

    这些情况沈默他们是事先知道的,便点头称‘愿意’,然后就依次上前,在别人的牌上签名摁手印。

    沈默是第一个,等他拿起笔想要写下名字时,却见张县丞去而复返道:“不要签,县尊已经给你找好廪生结保了。”

    沈默提着笔为难道:“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有四位同窗呢。”

    张县丞看看沈京四个,挥挥手道:“你们再去找一个吧,沈默的考牌我拿走了。”说着便从桌上拿起那号牌,对沈默道:“县尊大人在后堂等你。”

    沈默也不能说‘你还给我。’一时有些发窘,沈京赶紧解围道:“咱们本来就有十一个,你空出来便正好了。”

    沈默感激的朝他笑笑,又跟另外三个告了罪,这才跟着张县丞出来,穿仪门,过大堂,往二堂走去。

    走到半路上,张县丞呵呵笑道:“这是县尊大人的一片爱护之心,你可不要误会啊。”说着压低声音道:“只有对出类拔萃的考生,县令大人才会直接指定廪生作保的。”

    沈默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他知道这样一来,人为风险便降为零,但与自己的为人相左,所以心里十分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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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了二堂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调整过来,恭恭敬敬的给堂尊,还有在座的教谕,以及一位相貌堂堂的蓝衫廪生行礼,然后与那白衫的陶大临站到一起。

    李县令还是老模样,只是头发又白了一些,待张县丞就座后,他便笑眯眯的开腔道:“今天把你们两位青年俊彦叫过来,一是请君泽你们结保,二是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说着对那被叫做‘君泽’的廪生笑道:“三位都是人中龙凤,来日必为我大明栋梁,从现在起可要好生亲近哦。”

    三人先序了齿,原来秀才二十六,陶大临十八,沈默十六。

    那蓝衫秀才便起身朝两位白衫童生拱手道:“在下吴兑,表字君泽,见过二位学弟。”

    “学兄有礼,在下陶大临,草字虞臣,见过学兄学弟。”那英俊潇洒的陶大临也笑道。

    “二位学兄有礼,在下沈默,表字拙言,见过二位学兄。”比陶大临还俊一分的沈默也躬身施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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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节 陶虞臣 (下)

    三人互相见过后,陶大临和沈默又给吴兑行礼,那吴君泽便在两人的考牌背后签字用印,正式成为两位后学的保人,两位童生也算完成了县试的报名。

    其实按照‘衙门办事必收钱’的原则,报名肯定是要收费的,比如说令考牌要二十八文,贴浮票要二十文,还有完成报名时,要捐卷资钱一百零八文。不过他俩是县太爷面前的红人,当然一切费用全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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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完这些,县令大人告诉他们‘下月十五乃是黄道吉日,本官奉命于该日举行县试。’又对沈默两个一番温勉,教他们潜心读书,切不可大意视之。

    见大人说到结语了,众人便起身告退,李县令捻须点头,却把沈默单独留下。

    待屋里只剩他俩,李县令的脸上便挂起了抱歉的笑容:“拙言啊,原先答应你的事情,有些麻烦啊。”

    沈默已经猜到三分,却不抖这个聪明,装作糊涂道:“大人什么事情?”

    “就是当初许你的县试案首。”李县令颇为尴尬道:“现在不能那么笃定了。”

    沈默这才露出了然的表情,轻声问道:“可是因为陶学兄?”

    “是啊,原本这件事易如反掌。”李县令使劲点下头道:“可没想到你竟然与虞臣同年,事情便棘手多了……他的老师罗念庵先生,也是咱们浙江提学的老师,孙提学早就放出话来,说‘小三元’乃是他小师弟的囊中之物……”

    沈默闻言皱眉道:“您的意思是,陶学兄的‘小三元’是内定了的?”

    “那倒不是。”李县令看他着紧的样子,不由摇头笑道:“罗先生是状元,孙提学是榜眼,人家都是有傲骨的,再说虞臣的学问本就很好,现在又跟状元老师修习五年,当然要堂堂正正考个案首了。”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到时提学大人会来监场,所以到时候我也不能偏帮于你,”李县令笑笑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如果你确实比虞臣考得好,我一定会为你力争的!”

    “谢先生!”沈默恭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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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到了次月全国州县统一考试的日子。

    对于有考生的人家来说,这是一件头等大事,各家亲戚都是要送贺礼的。像沈家这样有十来个考生应考的,更是要大摆酒席,为考生饯行……当然是在考试的前一日了。

    十四日这天中午,沈家一共摆了十六桌席面,规模丝毫不比寻常人家的红白喜事逊色。亲戚朋友纷纷道贺,预祝考生次日考出好成绩。

    祝贺当然是美好的,但沈老爷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知道若想考出好成绩,还得把希望寄托在沈默和沈襄两个身上。尤其是沈默,那可是他那从不轻易夸人的弟弟,常常在私下吹嘘的得意门生。

    所以那天,沈老爷破天荒的亲自去保佑桥,将沈默接回家里,让他和沈襄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其余九个考生也在主桌上就坐。

    酒席上自然免不了诉说家史,沈老爷满面自豪的追忆道:“我沈家诗书传家、学业有成者不计其数,自先祖沈绅于古宋宝元元年,高中进士至今五百年,有家谱可查的进士便有三十七位,举人更是达一百八十位,至于秀才廪生更是不计其数。”沈默心说:‘果然是彪悍的家族有彪悍的历史啊……’

    然后便是什么尔等要好生考试,延续传统,发扬先祖的荣光云云。等沈老爷讲完了,就开始放鞭,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大家一齐举杯祝考生考出好成绩,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可是沈默他们因为次日要考试,被严禁饮酒、严禁食用油腻的肉食、严禁食用容易致泻的海鲜河鲜。只能一边小口吃着青菜豆腐,一边看着别人痛快的喝酒吃肉,不禁要产生些疑问……这到底是给我们庆贺啊,还是耍着哥几个玩呢?

    等到次日出发时,场面更加隆重。虽然入场时间定的极早,但昨日海吃一顿的亲戚们,还是披星戴月的发前来送行,争相帮他们拎东西,一路上还说得捡着吉祥话说,比如东西掉地上了,不能叫‘落第’要叫‘及第’……果然是吃人家的嘴短啊。

    不只是沈家,整个绍兴城中,凡是家里有考生的都这样,满大街上都是或长或短的送考队伍,还有更多看热闹的,也起个早五更,嘻嘻哈哈跟在后头。

    大多数考生很不好意思,像害羞的新媳妇一样躲闪着众人的目光,只有沈默和沈京两个毫无所觉,昂首阔步的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俩和所有的考生一样,都带着乌纱、穿着官服,只是那官服上没有补子和花色,还是能跟真正官员区分开的。这是因为考生参加考试时,按规定是必须要穿官衣,戴官帽的,否则不许入场。也有家里穷买不起冠衣的,便在帽子后面插两根染黑了的鹅毛,权且充作乌纱,倒也可以入场。

    弹一弹身上崭新的衣冠,沈京嘿嘿笑道:“这可是我第一回穿官服。”说完又唏嘘道:“要是搞不好,也是最后一次。”

    沈默微微摇头道:“事在人为。”便默不作声的向前走去。

    沈京能看出,他是真的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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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热热闹闹来到了县学前街,守备森严的兵丁在街口便将送行的亲属拦下,只需手持考牌的童生进去,考生们纷纷拿出考牌,接过装着笔墨砚台还有一些吃食的篮子,鱼贯进入了警戒线内。

    身后是亲人的一片祝福叮嘱声……这声音经过近千年,至今还是这样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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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节 小三元之县试案首 (上)

    顾名思义,县试是在县里举行的考试。以一县之力为几百甚至几千考生提供考试场地,其条件也就可想而知。一般都是临近考试时,搭建起临时的考棚。

    对于一些比较穷的县来说,即使搭建这样一个考棚也是如此困难,毫无装修与美感不说,连地面都是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泥土地,天晴时尘土飞扬、下雨天泥泞不堪……因为没钱盖顶棚。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边远州县,连最起码的桌椅都没有,需要考生自备。可参加考试的还有很多来自乡村的考生,这时候也没有四通八达的马路,不少人要翻山越岭来县城考试,扛条板凳也就罢了,自带桌子是万万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到县城之后,非得各展神通,想尽办法去借一套。可小小的县城里哪有那么多桌椅?借不到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借块门板或者切菜板,甚至是棺材板、木头墩什么的,再整几块砖头拿着进场。

    到时候把砖头分成两摞,一摞搁案板,一摞搁屁股,然后就这么趴在上面答卷,若是不幸赶上刚下过雨,脚腕都能陷进泥里去……真是一次很特别的体验啊。

    不过对于富甲天下的江南来说,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基本上都建了专门的学院,平时供县学授课所用,县试时则可容纳上千人同时考试,条件也比别处好的多……比如说这会稽县学,便将偌大的院子用青砖铺一边,再摆上清一水的黄梨木桌椅,甚至在桌椅上方搭上草棚,这样即使下雨也不用中断考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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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两个跟着人群进了县学前街,现在他前后左右的考生,不分年齿老幼,都有一个可爱的称号曰‘童生’。他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头,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也穿着白衫提着篮子往里走。其实在外面时就见过他,不过当时沈默以为老人是送孙子考试呢。

    待童生们聚集到县学门前,便被穿着大红号服的官差分成五队,在门前站好。

    只见李县令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间内系革带,革带上挂着玉佩,之上又加以赤白二色的绢质大带。下罩齿罗蔽膝,脚踏黑面白底官靴,颇为威严的站在石阶上……满朝官员的朝服大体都是这样,区别在于冠上的梁数,腰间的革带,以及挂玉佩的绶带。比如李县令的二梁冠、银革带、琉璃佩,以及带有练鹊图案的三色花锦绶,都能清晰表明他七品官员的身份。

    待考生到期后,李县令便开始讲话,无非是先宣讲一下孔孟、再赞颂一下皇上,然后宣布考试场次,严肃考场纪律而已……除了考试时间与场次之外,基本上全是废话。

    县试的自由度比较大,由县令决定是考五场还是四场,这次李县令的选择是四场,第一场叫正场、第二场称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场称面复,每场一个白天,隔一天一场。

    不过考生只要将正场考中了,便不必参加‘初复’和‘再复’,只需等待五日后的第四场面试即可。那些正场考不中的,就只好老老实实再参加初复,若是再不中,还能考‘再复’,要是还不中就只有等下次县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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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县尊大人唠叨完了,五房书吏便开始唱名,叫到谁谁上前验明正身,再经过简单的搜身后,便将其放进去,其严密程度比起乡试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但就是这样,没有一两个时辰,休想把一千多名考生都放进去……倒是正好适合考试。

    作为县令大人青睐之人,沈默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进去七八个童生后,便轮到他了。检查的书吏也只是朝他笑笑,便给他一份答题纸道:“进去考试吧。”

    沈默感谢的笑笑,便拿着那份答题纸进了考场。考卷上虽然写有序号,但在考桌上可没有,这时先进来的好处便体现出来——可以挑个好座位啊!

    沈默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书桌便犯了愁,他不知该坐哪里好了。是坐在第一排吗?不行,那里虽然看题清楚,可太靠近草棚边缘了,到了中午太阳晒得厉害,万一下雨就更麻烦了!

    那坐在里面?也不好。棚子有点低,里面的光线很不好,县试又不准点灯,恐怕是要受些影响的。反复琢磨之后,他坐在了第二排第八列,二八一十六,号吉利,看得清、光线好,日晒不着、雨淋不到,空气还很清新,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啊。

    沈默坐下后,考生还没进来一成呢,自然不会公布题目。他一时有些无聊,只好翻看自己的答题纸……在一些穷的州县,就连这东西也要自备呢。但无论衙门发也好,自备也罢,格式都是一样的。

    一共是十一页,第一页是封面,县考没那么严格,考生情况就直接写在封面上,并没有采用‘糊名’、更不必‘誊写’,所以李县令当初才拍胸脯说‘保你个案首’。沈默看到封面上有个号戳,戳上写着‘县考甲字一零七号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道:‘沈默,年十六岁。偏瘦略高,面白无须,容貌甚佳。民籍。曾祖延年,祖录,父贺。认保人吴兑。’

    打开后封面,另外十页才是答题的地方,每页十四竖行,每行十八个红格,一个格写一个字。此外还有几页草稿纸。

   

    待所有考生都坐好,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倒是正好考试。

    李县令也不再啰嗦,待衙役锁门后,便在一张空白的横轴上,挥毫写下正试的题目——作一篇时文和一首试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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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一零一节 小三元之县试案首 (中)

    一篇时文的题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一首试贴诗的题目‘秋光先到野人家’的五言八韵诗……按说大明朝只重时文,标准都是考两篇八股文的,但县府一级的考试自由度大,县令是可以出一首试贴诗代替时文的。

    试题一出,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中,却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声。李县令便看到许多学生面色煞白、如丧考妣,显然是被自己出的题目骇到了,不由微微的得意一笑……

    县试虽是大明朝最初级的考试,但因由知县命题,且自主性很大,所以也是最不靠谱的考试……有的县令很懒,随便从经书上找句话应付,有时甚至与考生平时背诵的程文完全相同。因为法律并没规定不许‘剿袭’,所以正好背过那篇的考生,只需将其默写下来既可,而且哪个考官也不敢不取——要知道不是谁作一篇都可以称为‘程文程墨’的,那都是时文大家、历代翰林所作,你敢说个‘孬’字吗?

    取是取了,也不犯法。可对出题人来说,却是十分丢人的……国家为选材计,花了这么大人力物力举行考试,你就出了这么个程文满天飞的题目,能考出什么东西来?

    实际上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作为题库的四书五经就那么几万字,全国一级级那么多考试,都要从其中出题,除了那些犯讳的话之外,哪一句没有用过?

    国初还好说些,毕竟刚刚开始,题目不多,只要去书店买全套程文回来,翻一翻目录,就能做到不重样。但到了前代正德年间,出题官便开始窘迫了……因为历年程文积压太多,他们买不起。实际上就算不差钱,也不可能买全了。

    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于是有位被逼急了的老兄,便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中各提取一半,组成一个没人见过的新句子出题,美其名曰‘截搭题’。要知道排列组合是无穷尽的,所以立刻开创了一片新天地。

    到了嘉靖中叶后,朝廷干脆承认了这种搞法,颁布法令曰:‘正考必出大题,预考可出小题。’乡试以上称为正考,以下则是预考。所谓大题便是形式与文意完整的句子,小题就是截搭题。

    即使没做过八股文的也能看出来,小题因为割裂经文,牛头鹿身,在士子看来,往往题意难明,题情难得,在破题时但有毫发之差,写出来的文章便去了千里之外,所以时人皆认为‘小题难于大题’。

 

    现在李县令所出的,便是一道截搭题,而且是变态的‘书’、‘经’混搭,无怪乎大部分考生一看题就想回家。

    但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说坐在四排的陶大临,微微沉吟片刻后,便面露微笑,开始提笔在稿纸上疾书,显然已经成功破题。比如说坐在八排的沈襄,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也已经开始面色凝重的提笔书写。

    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童生也陆续解题完毕,开始构思文章。

    但论起轻松自如的程度,哪个都不如坐在二排八列的那位,即使陶大临也要比他差一线。

    却说沈默一看到那截搭题,心中马上定位各自的出处……前一句‘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出自《大学》,后一半‘诗云:穆穆文王’则是《诗经》里的诗句,看起来实在是十三不靠。

    但他只微微沉吟,便提笔写下‘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耻之,耻之,莫若师文王。’便将两句毫无关联的句子,连缀的合情合理且天衣无缝!

    其实这种截搭题看似无理,却是真正能考验考生的水平。不仅要将书经吃透,才能看明白两截分别的意思,还得开动脑筋,将其巧妙连接起来,最起码要自圆其说。这分明是在考察应试者随机应变的能力,也恰恰是绝大多数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要知道绝大多数读书人,在学完四书五经及相关著述后,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整日里诵高头讲章、背程文窗稿,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汉武,脑袋早如花岗岩一般僵硬,让他们去随机应变,还不如让老母猪上书来得现实。

    沈默之所以应对轻松,是因为他的脑袋没有僵化,不会拘泥,很容易便将本不相干的两句话扯到一起……这种联想能力本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在一群拘泥不化的读书人中,竟显得那样特别!

    此刻沈默终于明白沈先生为什么大反常规,迟迟不肯教自己时文了——是因为先生从他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创造力,不受束缚的思维能力。而这种特质的天敌,就是死板教条的八股文,如果沉迷于应试文章,久而久之,消涨之间,便会与大多数书生一样,古板迂腐,百无一用。

    而沈先生虽然本身古板,但阅历丰富,知道读书再多的书呆子也是百无一用,真正能干好事情的,还是沈默这种头脑灵活、心思通明之人,所以他恪守孔夫子‘因材施教’的教诲。一面用繁重的课业,磨练沈默的心性,将他性格中的浮躁和投机取巧的缺点除去;一面将其课本扩展到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以历代大家的智慧与心得,来增强沈默的心智。

    心性与心智的锤炼,才能使内心真正强大起来。而真正强大的心灵,是不会受到任何外物干扰的。这时候读再多的八股文,也不会再改变他的性格。而且随着内心的进一步强大,将来即使面对再大的变故、再多的诱惑、再难的困境,他都可以从容面对,坦然视之。

    世上老师何止万千?如沈先生教书育人者,寥寥无几!

    师恩无言,非得车到山前时才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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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节 小三元之县试案首 (下)

    破题之后,事情就很简单了,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最后成篇大束。不消半个时辰,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一篇文章便落在稿纸之上。

    写完之后,检查一下截对是否整齐,对结构进行了微调。又将一些华而不实的词语删去,使文章更加体制朴实、书理纯密。

    最后再从头默读一遍,直到确定音调和谐,朗朗上口;机调圆熟,赏心悦目后,这才勉强满意。他长舒口气,坐直了伸伸腰,心道:‘虽然心里有东西,可写出来却有些走样,看来还是要加强练习啊!’他这纯属吹毛求疵了,虽然底子雄厚、虽然先生讲解的透彻,可他学作时文也不过一个月多而已,能写成这样就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其实沈先生根本没指望他能第一次考试就能出好文章,毕竟再天才也得经过反复练习才行。但沈先生也不担心县试,毕竟这个层级高手寥寥,一般只要能正确破题,再把文章顺当写下来,县试过关就是板上钉钉的。

    按照他的想法,童生试便是沈默练兵的场所,历时五个月的三轮十五场下来,沈默的文章也差不多该小成了,毕竟他的学识见地已经远超同年,所欠缺的只是熟练掌握八股这种表达形式罢了。

    但无论如何,考上县学或府学是没问题的。然后再潜心琢磨一年半载,好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作文水平就会迎来一个大飞跃……到时也够格应乡试,接着再冲刺半年,八股水平的巅峰期也就该到了,正好参加会试。

    应该说沈先生这个以考代练,层层推进的设计,已经是十分高看沈默了。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默是个二世人,在前世便经过十几年的应试教育,而且一直是传说中的‘尖子生’……虽然并不值得夸耀,但在吸收知识、总结规律、摸清考点方面,都有着专家级的经验。

    当沈默体会到八股文不是唐诗宋词,那种随意性很强的艺术作品,而是一种国家用来取士的议论文体时。他便敢笃定,就像高考写作文一样,有着很强的技巧性在里面。然后通过大量的阅读大家程文,他摸索出几条规律,这些文章格式大致相同,破题承接较好,内容比较充实。而且每股符合音韵。这样的文章便会得好评。

    他又重点研究了几位时文大家的文章,尤其是有着‘时文王羲之’之称的王鏊的程墨,总结出一整套作文的方法,比如在格式上用正格不用变格,力求每股正反虚实深浅相间,力求井然有序等等。

    细节决定成败,任何时候都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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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刀小试一下,效果果然不错,反复读过几遍,沈默敢笃定这篇文章可以在任何考官手下考出好名次了,这才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犯帝讳、圣讳,完全确认无误了,最后一笔一划的往答题卷上抄写。

    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就连他下笔写出的字体,也是沈先生叮嘱的翰林馆阁体,果然是端庄整丽、一丝不苟。

    其实一次对手寥寥的县试,完全用不着如此认真。但今日的沈默比起两年前来,沉稳老练了许多,他知道要想在全国的天才精英中脱颖而出,至少名列二甲前茅,就得不断提高自己的水准。而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每一次考试都当成最重要的一次,在用尽全力后完成自我超越。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沈默完全忘记了外物,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的一人一桌。

    当终于写完这篇五百字时文的最后一笔时,正好时未酉之交,只听一声梆子响,放牌的时刻到了。

    只见考场门缓缓打开,一些个已经交卷考生便收拾东西出去,过不一会儿,门又关上了,下次放牌就得等到一个时辰以后了……现在才二月里,天色还很短,一般酉时末天就大黑了,因为县试考场不许掌灯,所以考试时间实际上也就剩下一个时辰了。

    不过对沈默来说,这已经足够作一首试贴诗的了。他本来就才思敏捷,吟诗作对的本事十分了得,而且试贴诗只会在县试府试一级出现,更高级的考试是不考的,所以也没必要太过雕琢,合辙押韵,符合格式就行。

    一看题目是‘秋光先到野人家’,便知道是陆放翁为数不多的好诗之一《秋怀》的末句。全诗是‘园丁傍架摘黄瓜,村女沿篱采碧花,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只要顺着这个意境作一首五言八韵诗既可,一点刁难的意思都没有。

    看来李县令也担心,如果连试贴诗也那么难,会被这届考生背地里骂一辈子。

    闭上眼睛回想一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沈默心中便已经成诗。这次连草稿也不打,直接在答题卷上刷刷写下十六句诗道:

    “秋光先不觉,寻到野篱东,天气三霄净,人家一径通。

    隔邻瓜蔓月,出郭豆花风,雁信连村急,鲈思故里同。

    梁园迟送燕,茅屋草鸣虫,挹爽宜郊外,招凉任市中。

    露催葭岸白,霜逼蓼汀红,盛世西成颂,吟诗记放翁。”

    写完搁下笔,答题全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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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看时间,才刚刚酉时一刻,不禁傻了眼,心说这近一个时辰我干啥啊?

    他在这无所事事,那边高坐在大案后的李县令可一直盯着他呢。为啥?因为已经有一百多考生交卷了,李县尊心说:‘考个县试都费这么大工夫,等府试院试可怎么办?’再看看人家陶虞臣,第一个交卷不说,文章也是异常高明,水平远超同年。

    李县令便怀疑自己栽培了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心里不禁有些郁闷,便一直盯着沈默看,心里盘算着要将他摆成十八般模样才解恨。

    答卷的时候沈默还没感觉,但现在一闲下来,便感觉要被县令大人幽怨的目光给融化了,只好赶紧上前交卷。

    愤愤接过他的卷子,李县令哼一声道:“要是狗屁不通,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便打开封面看他的时文——一眼看上去,眼珠子便瞪了起来,看过两股便忍不住拍案叫好,待将全文读完,也不管在什么场合,忍不住高声道:“此文不得案首,天理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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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第一零三节 画屏 (上)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大伙纷纷抬起头,就是打断思路也要瞻仰一下今次的县案首。

    连沈默也大吃一惊,心说您这下不怕督学大人了?

    李县令知道他的想法,正色道:“你的文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稳压虞臣一头,判你第一,本官理直气壮。”县令虽然比提学品级低,但一个主政一个督学,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他硬要点谁为案首,提学大人也没办法。

    沈默默默的点头,身子却一动不动,急得边上的礼房书吏道:“还不赶紧谢过大人?”

    沈默这才轻声道:“学生谢过大人。”说着便要大礼参拜。

    却听李县令捻须颔首笑道:“按惯例县案首一定会取生员,所以你不必跪了,鞠个躬吧。”

    沈默顺从的躬下身子,待他站起来时,李县令微笑道:“先下去吧,这几天就在家歇着,等第四场再来吧。”因为县试的组织并不严密,所以特地在三场比试后,加一场面试,由县令大人当面考一考已经录取的学生,主要目的不是排名次,而是看看有没有滥竽充数在里面的。不然在上级考试被揪出来,那县里可丢死人了。

    “学生遵命。”沈默再施一礼,又朝边上的苟司礼行礼之后,这才退回座位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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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走远了,那苟书吏轻声道:“大人,您不是计划好了,要给提学大人个面子吗?难道他俩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李县令摇摇头,将沈默和陶大临的两份卷子并排摆在桌上,一起翻开道:“其实单就文采和天赋来讲,两人没有多大差距,但从这两份卷子,以及两人的表现看,我分明看到了一个不谙世事、只通经书,有些挥霍才华的青年天才;和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却严以自律、不骄不躁,差不多业已成熟的栋梁之材。”

    “前者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说着面色坦然道:“如果我为了迎奉提学大人,便是毁了虞臣。”

    “那沈默呢?”苟经承追问道。

    “他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李县令呵呵笑道:“就算我不给他这个案首,将来也会金榜题名、一飞冲天的……我这充其量算是顺水人情罢了。”又摇头一笑道:“所以,我这样做受益最大的不是他,而是虞臣。”

    “大人为何对沈拙言的评价如此之高?”苟经承吃惊问道。

    “因为他始终目视前方,脚踏实地!”李县令不由感叹道:“当今世人太浮躁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极少,能这样的天才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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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酉时开门,沈默便收拾东西往外走。刚离开县学,沈京就赶上来,啧啧有声道:“你可真厉害啊,能让县尊大人说出那种话来。”

    “哪种话?”

    “天理难容啊。”沈京学着李县令的样子,两眼瞪得溜圆道。

    沈默瞪他一眼,岔开话题道:“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发挥出了水平。”沈京嘿嘿笑道:“后面半句太难我不会,但至少前半句答得还不错。”

    “哦,怎么破的题?”沈默饶有兴趣问道。

    “我记得可清楚了……背给你听哈。”沈京挠头寻思一会,一拍手道:“夫,人者不如鸟者,在乎毛之多寡。人无毛,鸟有毛,故不如也。若人之毛胜于鸟,则可飞于九天之上,谓之为……鸟人也。”说着呵呵笑道:“怎么样?”

    沈默擦擦汗,拍拍沈京的肩膀道:“兄弟,咱们还是捐个监生吧。”

    沈京失望道:“原来还有些指望呢,让你一说,直接灰心了。”

    “这不叫灰心。”沈默正色道:“这叫君子有所不为。”

    正说话间,便听到边上的考生唉声叹气,不少人都说‘题太难’、‘考砸了’之类,这让沈京大感轻松道:“原来是题太难,我说我不至于这么差吧!”说完便重新快乐起来,嚷嚷着要沈默这个案首请客庆贺,同时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小心肝。

    他都这么说了,沈默只好答应。再说一白天只吃了些小点心,也早已饥肠辘辘

    ,两人便托同窗给家里带个信,就近找了家还算不错的饭馆海撮一顿。

    吃饱喝足,各回各家。两人便在店前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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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街上比白日里安静许多,在月光与满天繁星的映照下,沈默的衣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色,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可爱,似乎连脚下的青石板路也铺上了诗情画意。

    数载寒窗的辛苦哺育,终于结出了第一枚果实。现在身边没人了,沈默要是再接着沉稳,那就纯属大尾巴狼了。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双手交替提着考篮,脚步轻快而放松,口中还轻轻哼着歌曲。就这样边走边哼歌,不知不觉便回到了现住的宝佑桥街上。

    店铺早就歇业,沈默绕到后门所在的胡同里,准备回家睡觉。

    走到门前时,他还依旧哼着歌曲,正唱到‘说过的话不可能会实现’,便听背后有个凄婉的女声颤声道:“沈、公子……”

    沈默正沉浸在自娱自乐中,闻声一边回头,一边接着哼道:“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脸……”只见一个满头长发、面色煞白的素衣女子,提着个白灯笼,幽幽站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

    “啊,鬼呀……”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新鲜出炉的县案首嘴里发出。

    谁知被他这一叫,那‘女鬼’也吓了一跳,扔掉灯笼,抱头尖叫起来,声调却比沈默还要高许多。

    安静的小巷被这两声惊叫打扰,很快狗跟着叫起来。被惊动的街坊们,也手持棍棒锅铲,纷纷走出家门,看看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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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有时候发现我是个很从善如流的人……票票啊……收藏啊,哗哗的来……

第一零四节 画屏 (中)

    胡同里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一道道亮光从正在打开的门里透出来。

    街坊们举着灯,提着刀,纷纷走到胡同里。四下一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不由面面相觑起来,有人颤声道:“莫不是真有……鬼啊?”话音未落,一阵小风飗飗吹过,进入胡同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群大老爷们不禁一起打个寒噤,牙齿打颤道:“鬼……吗?”

    倒是个不信邪的婆娘拍手笑道:“鬼倒是没看见,就看到一群’海马屁打十仗’的胆小鬼!”

    众汉子臊得满脸通红,有人犟道:“鬼神可是有的,老人都说:‘谁不信、谁见鬼’,豆腐渣,你就等着今天晚上见鬼吧!”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这世上有鬼,偏偏那诨号‘豆腐渣’的婆娘硬挺着脖子道:“老娘就不信有鬼,要是今天晚上真见鬼,我就搂着那鬼睡一觉!”

    “鬼睡鬼,倒也般配。”众人嘻嘻哈哈调笑起来,市井人家,老婆汉子的,最爱说些不咸不淡的荤话,然后各自回家,关门歇着了。

    那‘豆腐渣’虽然也回了家,但十分不忿于自己的‘无神论’被推翻,便关上门,从门缝里往外看,低声恨恨道:‘没鬼就是没鬼!难道还能从缸里蹦出来不成?’

    过了一会儿,门也关了,狗也歇了,巷子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风声依旧呜咽,看起来一切正常。豆腐渣不禁如释重负,心说:‘果然是天下无鬼……’

    准备再看一眼就回屋睡觉,谁知就这一眼,便把她一下子定住了——只见一户人家门口的破水缸上的盖子——竟然缓缓的移开了。然后便有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正从那缸里往外爬。

    月光映照下,那张美丽的脸庞一片惨白,手里还提着个灯笼。

    豆腐渣的头皮都要炸了,她想要尖叫,喉咙却被掐住一般,想要逃跑,两条腿却没有任何知觉,当看到那女鬼爬出来,又有一个身着官服、同样面色煞白的青年男鬼从那缸里往外爬,手里却提着个篮子。

    豆腐渣两腿一热,倒抽一口气,便软到在地上,竟然活生生吓晕过去。

    ‘原来那是阴间的通道啊!’这是她昏迷前的最后念头。若是能再坚持一会儿,定然会看到他俩身后长长的影子,也就可以继续做她的无神论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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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从缸里出来第一件事,便是落荒而逃。

    跑出胡同口,两位也不走大路,竟沿着石阶下到河边,顺着苔痕漉漉的河边小道,一直走到个没有人家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的弯腰喘气。

    ‘男鬼’擦擦额头的汗珠,看着那低着头的‘女鬼’,小声道:“发生什么事了?”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如果问‘你怎么这么晚来了?’或者‘你来干什么?’对方难免会尴尬,倒不如一语带过,直入正题,免却对方一番难堪。

    那‘女鬼’这才抬起头来,一张美丽的小脸上竟然溢满了泪水,再配上身上的素服,真真是我见犹怜……原来是久违的画屏姑娘。

    说句出人意料的,她竟然还绾着未婚女孩的双罗髻;再说句更让人惊讶的,两人这一年半来,竟然一直没见过面。

    不是沈默避而不见,他还没那么混账,而是她再也没去找过他。为这个沈默还好一阵失落……人家来得勤时,他还想跟人家谈谈,劝人家早嫁人云云;人家不来了他又觉着闪得慌,还有种小小的挫败感……

    这就是男人啊……

    不见就不见吧,可沈默还欠人家好大的人情没还呢!这笔债一直存在他心里,隔一段时间便翻出来刺挠他一把,所以当看到画屏这么晚出现的时候,实话实说……他恨不得抱住她亲一口,叫一声‘小祖宗哎,你可算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了’!

    然而因为两声激动的尖叫,引来四邻不安,若是这么晚被围观……想想吧,一位素服带孝的妙龄女子,一个考试归来的青年士子,在一个月鸟朦胧的夜里,于一条悄无声息的小巷之中……啧啧,虽然没看到什么少儿不宜,但俺们可以联想啊!

    众所周知,世上传播最快的不是流感,而是流言,尤其是桃色流言,绝对可以在一天之内传遍绍兴城,并在传播中衍生出无数个版本,满足不同口味人群的各种需求。

    偏偏两人一个书生、一个女子,是世上最受不得流言的,即使强悍如沈默,也不敢承受。慌不择路间,便一齐钻进了门口的破水缸,刚刚盖上盖,街坊们就出来了……

    两人挤在水缸里,一动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好在老天爷没打算玩死他俩,过了没多久,人群就散了。

    ‘此地不宜久留,’待外面完全没有动静,沈默对趴在自己背上的画屏小声道:“出去后赶紧往河边跑,若是有人追出来就跳水。”画屏便轻轻移开盖子,唯恐发出半点声音,然后便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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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脱离了险境的沈默,心中也终于放松下来,看着身材越发窈窕的画屏,他嗅到一丝淡淡的少女香味,便回想起方才在缸里的情形……那是真正的前胸贴后背,柔软又舒适啊,想到这,心中竟悄然生出些旖旎的味道。

    然而画屏却花容惨淡,泪珠涟涟,让沈默觉着自己的想法实在是禽兽……禽兽不如啊!

    沈默以为姑娘为方才的事情而羞赧,却实在不好出声安慰,正在束手无策间,便听画屏凄声道:“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爹吧……”

    哦,原来是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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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差点写成鬼片,汗一个……票票收藏飞过来!!!

第一零五节 画屏 (下)

    沈默让画屏莫要哭泣,先把事情说清楚。画屏便梨花带雨般讲述开来……

    原来画屏姓冷,全家从祖辈就在殷家做工。她爹也不例外,十几岁便进了殷家的义合源典当铺作学徒。二十多年来,勤勤恳恳,认认真真,把这行的门门道道摸了个清清楚楚,还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任他什么样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只要从眼前一过,就能立辨真伪。

    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五年前便成为了这家绍兴最大当铺的掌柜大朝奉,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种,非得价值高过一定数额的古董珍玩才出手,不仅活轻松,收入也很高,只是名声不算太好……这也难怪,就凭当铺‘九出十三归’、拼命压榨客人的陋习,哪个朝奉的名声能好了?

    但殷小姐完全接手家业后,她将朝奉们聚集起来说:“当初南北朝的僧人首开当铺,乃是为了救人于燃眉之急的。但到了如今,却有了‘要想富、开当铺,吃人不把骨头吐。’的说法,人家当押的东西明明价值十两银子,当铺却只付九两;但客人到期取赎时,明明没有违约,却非要加收人家三个月的利息,共十三两,简直血盆大口、重利盘剥!’她的声调虽然不高,但语气中的淡淡威仪,却让朝奉们俯首帖耳。

    ‘人们为穷困所迫、或为周转之急,虽知是火坑也不得不舍身跳如,但恨而无奈之下,却把最恶毒的咒骂加诸于当铺和朝奉之上,以至于这一行名声之差,甚于青楼赌馆,与车船牙行难分伯仲。’殷小姐又道:‘我殷家产业众多,当铺只是其中一业,虽然获利甚巨,却带坏了主业的名声,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我现在有意将铺子盘出去。’

    朝奉们害怕了……他们凭本事再找份活计不难,难的是再找个殷家这样宽厚慷慨的东家。便纷纷求告小姐,说那咱们改还不行。

    殷小姐就等这话呢,要不然费那么多口舌作甚?便与朝奉们约定,不许肆意贬低当品的价值,并改为‘十一归’。这样一来,虽然依旧是‘九出’,但只要按时还款,利息便只有一分,其实当铺仍然是赚钱的,只是没那么暴利了。

    朝奉们拿固定薪酬,丝毫不受影响,自然没意见。看起来似乎只有东家少挣了。

    然而当这法子一执行,义合源立刻门前若市,门槛都被踏破了,以至于连外县的客人,也大老远跑到会稽来典当。薄利之下,放款额巨量增长,利润竟远超原先,连带着朝奉们的薪酬也水涨船高,服气的五体投地。

    其实收获远不止于此,通过客人们的口口相传,殷家仁义厚道的名声益发显扬,士农工商都愿意和他们家做买卖,因此带来的收入提升不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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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就在这么个春风得意的时候,画屏他爹却栽了个爬不起来的大跟头,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大概是年关前后,有个客人来到店里,神神秘秘的要求里间说话,朝奉知道这是有什么贵重东西要典当,再看此人白白净净、穿得阔气,便依言将其引到后面。

    朝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被那人拿出来的东西镇住了……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信纸,上面写着短短二十八个字道:‘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还加有王右军的印章,也是古迹斑斑。

    “快雪时晴贴?”朝奉失声道,他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对于这副号称天下第二行书的书札,每个朝奉都是如雷贯耳,不知看过多少个临本了。

    那人给他看一眼,便赶紧收回来道:“怎么样,能给多少钱?”

    王羲之的真迹可是字字千金,何况还是仅次于‘兰亭序’的‘快雪时晴贴’?

    这么大的事情,这朝奉哪能做主?赶紧把掌柜大朝奉请来,冷掌柜过来表明身份后,对那人道:“只要是完好无损的真迹,至少在万两银子以上……但具体多少,必须先验过再说。”

    那人才不情不愿的拿出那快雪时晴贴,一再嘱咐万万不能弄坏了。冷掌柜是作惯此行的老手了,让他不用担心,便集齐当铺里的四大朝奉,净手更衣,当场查验起来。

    用了足足半个时辰,将纸质年代、墨色浓淡、书法结构、图章印色等等方面,全部仔细查验过,最终一致得出结论,确实是王右军的真迹!同时给出了估价,一万五千两银子。

    那人却嫌少,双方讨价还价,最后定在两万两上。这么大一笔买卖,自然要先请示东家,恰逢那日小姐去省城巡视,只有殷老爷在家。老东家听说有快雪时晴贴,登时见猎心喜,又看到有四位朝奉联名签的鉴定状,便当即拍板,让人从库房里提现,给当铺里送过去。

    双方约定当期三个月,便做成了这笔大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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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冷掌柜已经嘱咐当铺上下把嘴管好,但‘快雪时晴贴’出世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便有许多至交好友啊,官绅名人啦,到殷家去求告,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一睹这‘天下第二行书’的真颜……

    殷老爷不胜其烦,对这些要求能推就推了,但也有推不掉的,只好带着去当铺的宝库里赏玩一番……看到那些人目眩神迷的样子,其实他也感觉很爽。

    但就在今天,一个贵客指出来,这幅字一定是赝品!

    若是别人说的,殷老爷必会哂笑一声道:‘嫉妒!’可偏偏说这话的人,姓徐名渭字文清,书画之道的泰山北斗!

    殷老爷问他理由,徐渭只问他一句话,便彻底戳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如果您写信给这位张侯,会把‘山阴张侯’四个字写在哪里?”

    写在哪里?自然是信笺的封面上了,任谁也不会在信纸上,对收信人用这种称呼的。

    只有各种摹本,才会将其这四个字,与原迹一并摹在同一张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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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的有点晚,不过不要紧,12点还有一章……

第一零六章 徐渭 (上)

    殷老爷丢了大人,碍于面子没有当时发作。待回到家中便大发雷霆、要把冷朝奉绑来是问。他这人脾气不好,一着急什么都干得出来,否则也不会才五十就中风。

    殷小姐听说了,赶紧一面稳住老爹,一面赶紧让画屏去通知她爹,让他先去乡下躲躲,待老爷气消了再说。

    谁知冷朝奉却不愿意躲开,他说‘鉴定是我开的,我就得为此负责’,便要找殷老爷负荆请罪、任凭处罚。

    画屏知道他这一回去,最轻的处罚也是开除加赔款。且不说巨款如何赔,单说一旦被开除,老爹还不得活活窝囊死?!

    苦求哀求、跪下磕头,总算让让冷朝奉答应明日再去请罪。画屏赶紧回去找小姐求救,殷小姐便把所有首饰,和这几年攒下的嫁妆银子一并拿出来,要给冷朝奉添补这个窟窿。

    但画屏依旧长跪不起,两眼满是祈求的看着小姐。

    殷小姐何许人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道:“好吧,我不让冷叔走,但他也不能再在当铺干下去了。”朝奉这行当虽然收入高,活清闲,但只要一次走眼,便不能再干下去。这行规不难理解,因为没有人会再相信他的眼光和估价。

    画屏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给小姐重重叩首道:“小姐的情,画屏这辈子是还不起了,只能这辈子都服侍小姐,一辈子也不离开你了。”

    殷小姐忍不住抹泪道:“妹妹且不要说这些,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冷叔吧,我怕他出事。”

    画屏赶紧急急忙忙回到当铺,冷朝奉竟然上吊了……好在被发现得早,没死成。

    看着床上有进气没出气的老爹,她知道他这是心灰了,请来的大夫也说,她爹不想活了。如果不尽快解开心结,几天就会归西。

    另外三个在鉴定书上签字的朝奉,如丧考妣道:‘我们四个在这一行的声誉就全毁了,这辈子是彻底完了……’

    画屏的母亲死得早,跟爹爹相依为命,哪能让爹爹这样去了?但她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个死结……就算把那个骗子抓住了,就算把窟窿堵上了,甚至于让他仍然干他的大朝奉,可名声这东西该怎么挽回呢?

    她只好请人照看好老爹,再一次去找自家小姐,殷小姐也实在没有办法,一筹莫展之际,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竟浮现出那个从水里跃出的小子,那一幕虽然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却仍然如此鲜活。

    “他应该有办法……”殷小姐轻声建议道:“不如你明天去问问沈公子吧。”当画屏说她不再对沈默抱幻想后,‘那小子’便自动升级为‘沈公子’。

    “对呀,我怎么忘了他呢?”画屏等不到明天,也不管天已经黑了,提着个灯笼便跑去找他。虽然说不想他了,可从没停下对他的关注,自然知道他现在的住处……当然这话是不会对沈默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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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画屏的叙述,沈默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爹恢复名誉?”

    画屏哀婉道:“只要公子能救救我爹,画屏愿意生生世世给您当牛做马,”说着又怯生生补充道:“不过得从下辈子开始,因为这辈子奴婢已经许给小姐了。”这年月,像‘豆腐渣’那样的无神论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有来生的。

    画屏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将自己的生生世世都许出去……

    说完,双膝一软,又给沈默跪下了,她这一辈子都没像今天跪得这么频繁过。

    沈默赶紧侧过身去,不受她的大礼,轻声急促道:“快起来快起来。”

    “公子帮我想到办法我就起。”画屏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跟他这赖上了。

    “我答应你就是。”沈默苦笑道:“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画屏反倒难以置信了,呆呆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先起来再说。”待画屏款款起身,沈默轻声道:“其实解决的法子很简单,要么推翻徐渭的说法,要么让徐渭收回他的话。”

    “有什么不同吗?”画屏两眼有些发直道。

    “主动和被动嘛。”沈默呵呵笑道:“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先去当铺看看,然后再定夺。”

    看他一脸笃定,画屏不知不觉就信了,一直紧紧揪着的芳心,终于放松一些,便感到浑身无比的疲惫。

    “我送你回去吧。”沈默微笑道。

    “奴婢自己回去就行。”画屏摇摇头,轻声道:“公子考了一天试,已经很累了。”

    “这么晚了,我可不放心你。”沈默依旧微笑道,他的笑容里仿佛有一种力量,让人无法拒绝。

    两人便一前一后,相隔数丈往殷府行去,看上去不像是护送,倒像是尾行……

    直到看见画屏走到门口,沈默才从黑暗的墙根下溜走,小心翼翼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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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折腾一天十分疲惫,但第二天一早,沈默还是勉强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便出了门。

    下楼时碰到了大汗淋漓的长子,这家伙最近迷上了锻炼,每天天不亮都在天井里光着膀子举石锁。

    看到沈默出来了,长子放下石锁道:“昨晚……”

    “昨晚我天黑前就回来了。”沈默瞪他一眼道。

    长子也不笨,就是反应慢点,过一会便明白过来了,恍然道:“原来是你……”却被沈默抢先捂住嘴,小声道:“谁问你你都要说,我是天黑前回来的。”

    长子‘哦’一声道:“知道了……待会我去跟我爹娘说说,让他们别漏了嘴。”

    “拜托了!”朝他呲牙笑笑,沈默便往后门走去。

    “不吃饭早了?”

    “随便在街上买点吧。”说着沈默便开了门,往外一看,便愣住了……

    只见胡同里烟雾缭绕、梵声阵阵,让他以为到了和尚庙里。

    定睛一看,便见那口大水缸上贴着数不清的符纸,缸前还摆着香炉供品,竟然是两个和尚在做法事。再看那‘豆腐渣’,也恭恭敬敬的跪在刚前,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道:“大仙啊,我是说着玩的,可千万别来找我睡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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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闯关东我没看过;第二,按照几位书友的法子,只能救当铺,不能救冷朝奉,而沈默欠的是花瓶的情,要救的也是冷朝奉,所以你们的法子不可行;第三,快雪时晴贴传世的即为赝品,这是公论。

第一零七节 徐渭 (中)

    义合源典当行坐落在城隍庙广场的西侧,店前墙上大大的‘當’字十分显眼,找起来毫不费力。

    但沈默走到近前时,却见到门口挂着‘今日歇业’木牌,门前还有许多顾客在议论纷纷,他侧耳听一会,无非是说‘义合源四大朝奉一齐栽了’、‘能不能挺过去都是问题’、‘肯定是山阴那几家下的绊子’之类。

    沈默不由微微苦笑,殷小姐一招先舍后得,将原本名声不好的典当铺,变成了宣传殷家的活广告,进而提升了殷家整体的生意,手段不可谓不高超。

    然而这位小姐还是嫩了,义合源压低利润虽然是自家的事,却大大影响了别家当铺的生意,会稽商界是她家一统天下倒无所谓,可山阴那几家变得门可罗雀,还被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能不恨得牙根痒痒吗?

    沈默可听画屏说了,山阴的几位东家,曾提了礼品去殷家求见,央她恢复十三归。殷小姐幕后经营,从不露面,自然不会见他们,只是让人带话出来:‘你们只要也降成十一归,生意自然会好起来。’

    开当铺的提价可以,让他降价哪能干?几个东家求告几次,殷小姐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十分恼火,干脆不再理会。

    自此双方的梁子就结下了,明里的招数殷小姐都不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但有道是暗箭难防,对方这次不直接对付义合源,改为对付四大朝奉——朝奉的眼光乃是一家当铺存活的根本,没有利害的朝奉把关,当铺就面临着被人家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的风险,多大的本钱也得赔光了。

    然而培养一个合格的朝奉何其艰难?起码得十几年浸淫此道,还得东家不惜本钱的培养才行。就算是义合源,也只有这四位朝奉拿得出手,现在没了四大台柱坐镇,哪里还敢开业?

    “釜底抽薪啊……”沈默一边轻声感叹着,一边绕到后面敲门。

    一个小伙计马上从门缝中探出头来,充满戒备问的道:“你找谁?”

    沈默自报家门后,小伙计这才松下来,开门将他放进来道:“画屏姐说公子会来,让我在这候着呢。”

    沈默微微奇怪道:“冷姑娘也在这吗?”

    小伙计压低声音道:“一大早就陪我家小姐来了,”说着努努嘴道:“瞧,车还在里面呢。”顺着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辆精致的油壁香车停在院里,点点头道:“那你先去通报一声吧。”

    小伙计依言进去,不一会儿便和三位朝奉打扮、面容愁苦的半大老头出来,将他迎进西屋去。

    进去之后,他便看到画屏扶着个四五十岁的病人坐起来,双方见礼后叙坐,沈默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们鉴定的那份,与现在库里的是同一份吗?”他最先想到的是掉包计。

    “没错!”朝奉们异口同声道:“方才我们还重新验过一次,纸质年代、墨色浓淡、图章印色全都无误,确实是晋代的墨宝。”经过几位朝奉的介绍,沈默才知道,书画乃传世品,往往都是孤立地流传,在鉴别上比较困难,只有通过年代和艺术水平鉴赏。他们正是从这两方面做出的判断。

    “为什么不笃定是王右军的?”沈默于字画一道并不甚通透,他之所以敢应下这件事,除了无法拒绝画屏的请求之外,是因为他相信自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还是有的……这是自古当官的基本素质之一。

    专业的玩不过当官的,沈默坚信这一点,虽然他目前还不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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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书圣爷爷的字太有名了,从他老人家活着开始,天下人就临摹他的字!至今千年有余,哪个会写字的没有摹过他的帖子?”冷朝奉开腔释疑道:“尤其是一些书法大家的摹本,根本就真假难辨。更有那冯承素、程修已之辈,专以假乱真为乐,以至于一些流传久远的‘右军字帖’,已经无从分辨了!”

    “那你们怎么还会鉴为真品呢?”沈默微微皱眉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三朝奉接过话头道:“因为五百年以上的良好摹本,本就具有相当高的价值。像这副‘快雪时晴贴’,确实是晋代的墨宝,且书法完全具有王书的精髓。”说着叹口气道:“所以按照行规,在没有确凿反证的情况下,都当做真迹处理了。”

    沈默恍然道:“就是说你们当时也不肯定?”

    “但也没法否定,”三朝奉轻声道:“当时我们几个合计着,就算是个摹本,只要真迹不出山,也值两万两银子了……再说一千年前的字了,假假真真谁能说清楚?就是比上一比我们也不怕。”

    沈默已经拿到了那‘快雪时晴贴’和鉴定书的副本,看着真伪一栏里的‘真品’二字,微微摇头道:“那也不该写这两个字。”

    这下四个朝奉一起苦笑道:“敝号是当铺,不是书画行,只要值两万两,在我们这就是真品了。”说完那三朝奉郁闷道:“从学徒到现在二十多年,看过的‘快雪时晴贴’,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了,无一例外都是这一模一样。早就深信真品也是二十八个字,哪里会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破绽?”

    几人也是唉声叹气道:“是啊,放在昨天以前,哪怕少一个字我们都会直接判为赝品的。”

    沈默却不再说话,四位朝奉见他紧紧盯着那帖子,知道他在想办法,便都屏住呼吸,唯恐打断他的思路。屋里突然静下来,里间的帘子却掀开条细缝,一双无限美好的剪水双瞳,悄悄望着静静沉思的沈默……

    没过多久,沈默抬起头来,正好与那双眸子四目相视,被他那明亮目光一看,帘子后的人慌乱起来,那道缝隙立刻合上,只有厚布门帘微微动抖着,告诉沈默里屋是人不是鬼。

    “公子,有办法了吗?”画屏忍不住问道,其余四人也一脸焦灼的望着他。

    沈默回过神来,微笑道:“你们看,‘山阴张侯’四个字是行楷,其余字皆是行书,完全可以看成是分两次写上去的……为什么一定要理解成临摹时写到一起的呢?完全可以理解成,那位张侯看这信写得太好了,觉着可以当传家宝,又去找王右军,请他补题的呢?或者是他们家觉着还是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显示出他们跟书圣的关系更有面子,便后来请高手加上去的呢?”

    “所以单凭这四个字,就敢说这东西是假的,是草率的,是极端不负责任的,”五个人张着嘴巴望着沈默,听他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就去找徐渭,向他郑重提出警告,要求他承认错误,为你们恢复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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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有人说画屏为什么不自己还钱,我晕,把她买了才值几个钱?正常情况下,她几辈子也还不起……

第一零八节 顺之心隐 (上)

    见沈默说要走,众人连忙起身相送,谁知他看也不看门口,便径直往里屋方向走去。

    几位朝奉大惊失色,赶忙追上去道:“使不得啊……”他们老胳膊老腿,哪能赶上沈默,便见他已经立在帘子前了。

    好在他站住没有进去。众人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这才微微放下,只见沈默朝帘子里拱手道:“当年承蒙小姐的恩义,沈默一直无以为报,今日这件事我便担下了。只是有几句话还请小姐斟酌……虽说‘商场如战场’,但终归还是要讲和气,留余地的。您不妨与几家心平气和的谈一下,定出个规矩来,大家发财才是正理,真把他们惹毛了,您也得不偿失。”

    说完也不待里面如何反应,拱手道声‘冒昧’,便大步离去了。

    朝奉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姐有没有气坏了,也不管出去相送。

    却见那帘子微微一动,听那小姐幽幽的一叹道:“给沈公子派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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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殷家的马车停在边上,沈默觉着有些意外,在他想来,那位执掌百万家业的大小姐,定然是高傲无比,听不得半句忤逆呢,却没想到回头就给自己派车了。

    有车就坐,总比走道强,他施施然上了车,坐在微微晃荡的车厢里,往山阴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竟有些感慨,因为将要见到的,乃是他前世便听过的,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但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找不到那种‘追星’的感觉,不禁为自己心态的苍老而羞愧。

    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下来了,赶车的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前观巷大乘弄到了。”

    在车夫的搀扶下,沈默从车上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点碎银,顺手递给他道:“快中午了,到前面那家铺子吃个饭,慢慢等我吧。”

    车夫想不到他会这样说,满脸感激道:“多谢公子爷啊。不如您也先吃饭,然后再去……”说着挠挠头,红着脸解释道:“据说那人性子古怪,还刻薄小气……”

    沈默望了望那条狭长幽深的弄堂,看到深处的大门是虚掩着的,便笑道:“我是去示威的,若是吃饱了肚子再去,岂不是明摆着示弱吗?”说着拍拍那车夫的肩膀,呵呵一笑道:“我还就去他家吃了!”说着挥挥衣袖,大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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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狭窄的街巷拐进更窄小的弄堂,头顶的天空便细如一根琴弦了。踏着碎石子铺就的小道,看着四周攀满粉墙的藤萝,已经透着淡淡的绿意。轻嗅着初春的味道,沈默那被琐事缠绕的心,便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他想不到,那位近年来颇有怪诞之名的徐天才,竟然住在这样一处清雅的地方。

    前行大约十几丈,便看到围墙变成了黛色,墙上开着个方方正正的大门,样式十分特别。不用任何人告诉,沈默也知道,这就是徐渭家了。

    他轻轻叩响有些破败的大门,除了狗叫没有人回应,再敲还是没有回应,便变敲为锤,使劲砸门开了。

    这才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带着浓重方言的咒骂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门开了,一个衣衫散乱,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又高又白的男子,出现在沈默面前。

    沈默摆出微笑,刚要开口,那男子却抢先道:“我最近有钱,不写字。”

    沈默嘴角抽*动一下道:“我不是来找你写字的。”

    “也不作画。”男子也不看他,一边歪着头掏耳朵,一边就要关门。

    沈默却伸手抵住门板,不让他关上,男子没好气道:“不写字不作画,那你找我干啥?”

    “来你家吃饭啊。”沈默微微一笑道:“还不请我进去?”

    那男子一听,差点没趴在地上,这才瞪大眼睛打量着沈默,突然嘿嘿笑道:“有意思啊有意思,想不到我专吃白食徐文清,也有被人上门白吃的一天?”

    “出来吃总是要还的。”沈默便要往里走。

    徐渭却伸胳膊拦住去路,瞪眼道:“主虽好客,无奈不是留客天!”这就要撵人了。

    沈默却不为所动,笑容可掬道:“客已饥饿,有心便为东道日!”

    徐渭不由笑道:“终于碰上个比我脸皮厚的。”便闪开身子,让他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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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后沈默便看到一棵手臂粗的虬曲青藤,攀满了整个一面墙,看来这就是徐渭那‘青藤’之号的出处。再看院子里,是一排坐北朝南、一楹三间的平房。只见一排花格长窗依于青石窗槛上,几竿稀疏碧竹掩映着黑瓦白墙。

    院子不大,却很精致,只是地上丛生的杂草,门窗上落满的灰尘,在幽怨的控诉着主人,你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俺了。

    徐渭说屋里乱,让沈默在门口稍候,自个便先进去拾掇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道:“进来吧。”

    沈默一进去,却见到除了一张桌子收拾出来,其余地方还是那么凌乱。他又闻到一股红烧鱼的香味,可那桌上却空空如也。不由暗骂一声:‘原来这家伙先进来就为了把鱼藏起啦。’他先不动声色的坐下,等着徐渭招待。

    谁知徐渭也坐在对面,跟他在那大眼瞪小眼,竟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沈默心说‘你可真好意思啊。’便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道:“老兄真爱干净,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桌子了。”这纯属睁着眼说瞎话,那桌子上油迹斑斑,黑里透亮,苍蝇落上去就不会飞走……苍蝇若有灵,会说:‘非不愿,实不能矣!’的。

    徐渭不由笑道:“何出此言?”

    “佛家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沈默一本正经道:“说的就是您这张桌子吧。”

    ‘拐弯抹角骂我没招待啊。’徐渭难得老脸一红,只好起身去洗洗大瓷碗,倒半碗凉水往沈默面前一搁道:“但用白水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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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我要说的不多,唯票票与推荐尔……

第一零九节 顺之心隐 (上)

    “这哪能够呢?”沈默摇头笑道:“请上佳肴一餐!”

    徐渭终于遇到脸皮比自己还厚的了,知道这顿饭是推不掉了,只好端上一盘野菜道:“无佳肴只备山上荠菜,一菜二蛋三鱼四肉,唯其最为养人!”意思是我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有一些介于菜和草只见的东西,你不怕淡出鸟来,我就给你整治。(-).neΤ

    沈默哈哈一笑道:“劳盛情可烹院内黑狗,一黑二黄三花四白,数它顶尖滋补!”

    见沈默要吃自己黑狗,徐渭摇头苦笑道:“亡妻去后,只有大黑陪我做伴,却是不能招待你的。”

    沈默理解的笑笑道:“你也对我一联,对得上就不吃。”

    徐渭被激起了傲气,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吹牛,能难倒我的对子还真没有。”

    “那可未必。”沈默冷笑一声道:“听我的上联是‘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有何难?”徐渭脱口而出道:“身后有余忘缩手!”

    沈默登时哈哈大笑道:“既然忘了缩手,便把身后的鱼拿出来吧!”

    徐渭方知上了他的当,却一点都不恼,拍着桌子大笑一阵道:“痛快啊痛快,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便高高兴兴转过身去,从锅里把鱼拿出来,请沈默一起享用。

    这下他也不小气了,从床下摸出一坛酒,从门后拽出一挂肠,又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包风鸡,再从各处犄角旮旯里,找出些个茴香豆、花生米、卤豆腐之类的下酒小菜,变戏法似的摆了满满一桌。

    看到这一幕,沈默的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鸭蛋去,他心说这什么人呀这是?我说藏条鱼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吧,感情把能吃的都猫起来了。

    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徐渭一边倒酒一边坦然笑道:“我这人有个怪脾气,对人不对事,看上眼的怎么都行,看不上眼的一滴酒也不给。”

    沈默呵呵笑道:“看来我荣幸入贵法眼了。”

    徐渭往他面前搁一盅酒,自己也捏一个与沈默一碰道:“嘿嘿,有趣,当今这世道的人很无趣,我只喜欢跟有趣的喝酒。”

    沈默仰头干一个,擦擦嘴道:“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说我有趣的,别人都说我很无趣。”

    徐渭抿着嘴,摇头晃脑道:“他们的眼光不行,看不透你内心深处的骚动。”说着又给沈默满上道:“其实咱俩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初我还沾你的光,赢了一大笔银子呢。”说着便得意的嘿嘿直笑

    沈默恍然道:“原来那个在山阴投注是你啊。”

    徐渭点头笑道:“当初我就觉着,你是个有趣之人。”

    “那为什么还要为难我?”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为两年不见,我怕你跟我那堂姐夫,学的一般无趣。”徐渭嘿嘿笑道:“他是唯一一个无趣,却能在我这喝酒的。”

    “贵堂姐夫是?”沈默有些吃惊的问道。

    “沈青霞啊!”徐渭大惊小怪道:“你的师母是我的堂姐,难道你不知道吗?”

    沈默不禁摇头苦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闹了半天还是自家人。”

    徐渭嘿嘿笑道:“严格说起来,我还是你的长辈呢。”

    “休想占我便宜。”沈默瞪眼道:“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叫你声大哥就不错了!”

    “那也行。”徐渭与他又碰一杯道:“既然叫我大哥,那我就得问问了。老弟,你是来干什么的?”

    “快雪时晴贴。”沈默轻声道。

    徐渭‘哦’一声,低头沉默一会,方才抬起头来道:“昨天我回来后,越琢磨这事儿越不对味,好像哥哥我被人耍了。”

    沈默没有插言,听他讲述道:“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几个月前,山阴的胡老板派人来告诉我,说得了一件宝贝,让我去鉴赏一下。一时心痒,我便去了,便在密室中见到了那份‘快雪时晴贴’,当时在场的几个行家,都是交口称赞,说是千真万确的真品。”他看沈默一眼,颇不好意思道:“我有个坏毛病,就是见不得小人得志,一看那胡老板得意洋洋的样子,便忍不住给那帖子挑了刺。”

    “山阴张侯。”沈默轻声道。

    “正是,我当时有些轻狂,便将早年间发现的疑点说了出来。”徐渭颇为郁闷道:“还说王右军的字都被唐朝的前几位皇帝,带进棺材了,现在传世的全是赝品!当时把那胡财主弄得灰头土脸,便不欢而散了。”

    “然后他前几天又找到你?”沈默轻声问道。

    “你猜得没错,”徐渭点头道:“他确实找到我,说会稽的义合源当铺,有一份真的‘快雪时晴贴’,让我收回原先说的话。我自然不相信,便找到殷财主,让他领着去看那字帖,一看果然又是二十八个字的,就把那话跟殷财主说了一遍。”

    “当时我也没多想。”徐渭十分懊恼道:“可第二天便听说义合源歇业的事,便知道八成是被胡财主那帮人给利用了。”

    “不是八成,是十成十。”沈默颔首道:“我来找老哥,一是为了见识下,远近闻名的大才子长什么模样;二是求老哥帮帮义合源和那四位朝奉;三是为了提醒老哥,别被歹人利用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条是多余的了。”

    “见到了长什么样了吧?”徐渭指着自己的脸道:“一脸衰样!”

    “这叫沧桑,”沈默笑道:“男人的魅力正源于此。”

    听他信口胡扯,徐渭忍不住又大笑道:“就冲你这句话,说吧,想让我怎么干吧?能做到我就听你的。”

    “很简单。”沈默轻声道:“去找殷老爷,跟他说‘其实是在跟你开玩笑呢,那帖子的真伪你也没法判断。’”说着便将他那些个歪理邪说讲给徐渭听。

    听得徐渭忍不住点头道:“论起胡诌八扯的功夫,我远不如你啊。”

    沈默刚要谦虚几句,却听大门被人推开了,还没看见人,便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是那路神仙,能让徐文清甘拜下风啊?”

    沈默在这发呆,却听徐渭惊喜道:“义修哥?”

    ‘一休哥?’沈默吃惊的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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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际会的大时代啊,闪闪发光的人物相继登场,想想就激动无比……

第一一零节 顺之心隐 (中)

    沈默起身回望,便见门口并肩站着两个老男人,一个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颌下的三缕长须、身上的宽袍大袖,活脱脱一段魏晋风流。与他一比,另一位就显得有些其貌不扬了,那位穿着栗色的布袍,身后背着斗笠,还有个三四尺长的细包袱,看起来像个跟班一般。

    但看他与那老俊男并肩而立,神态不卑不亢,便知道两人是平等的。仔细一瞧,便见那人双目小而炯炯有神,脸瘦而颧骨高耸,竟隐隐有些桀骜不驯的气质。

    沈默见徐渭迎上去,一个劲儿的和他的‘一休哥’问长道短,理都不理那斗笠男。沈默心好,怕那斗笠男尴尬,便朝他笑笑。出人意料的,那斗笠男也朝他报以微笑,竟十分有礼。

    徐渭表达完心中的激动,便拉着那‘一休哥’进屋入席,又恭敬的请他上座,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位,不好意思的笑道:“义修哥,我给你介绍个小朋友。”说着一指沈默道:“青霞先生的得意门生,本次会稽县试的铁定案首,沈默沈拙言。”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但这里面最年轻的徐渭也有三十多了,人家又不知道他是二世人,叫他‘小朋友’还真没错。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他知道个巧,能让徐渭这种眼高于顶的家伙如此对待,必定是天赋异禀的奇人。

    便恭恭敬敬的唱个肥喏,轻声道:“晚辈沈默拜见前辈,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义修哥’似乎对他很有兴趣,上下打量沈默半天,才呵呵笑道:“老夫姓唐,草字义修,别号荆川。”

    听到唐荆川这个名字,沈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赶紧再施一礼道:“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学生平时研习最多的,便是您与守溪先生的大作。”唐顺之,字义修,号荆川。嘉靖八年会试第一,与那王鏊王守溪并称唐王,乃是时文界的泰山北斗。

    唐荆川面色古怪的道:“希望唐某没有误人子弟啊。”

    徐渭在边上嘿嘿笑道:“义修哥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数学历法、兵法乐律,无所不通,无一不精,你说的时文不过是他的小手段而已。”

    唐顺之摇头笑笑道:“对拙言小老弟来说,时文还是最重要的。”说着有些责怪的看徐渭一眼道:“我几年前给你的那些干禄文字,可有潜心钻研啊?”

    徐渭神色黯然道:“这些年陡遭变故,先是二兄在贵州病故,然后大兄、发妻又相继去世,心境始终不得平和,只能读一些杂书排解郁结,实在没心绪碰那些干瘪时文。”

    “造化弄人啊。”唐顺之摇头叹息几声,这才发现原本高高兴兴的久别重逢,被自己一句话给搅得凄凄惨惨,赶紧别过话头,对那同来的布衣汉子道:“柱乾老弟,这就是你一直推崇备至的徐渭徐文清。”

    又为徐渭介绍道:“文清小老弟,这就是你一直推崇备至的夫山先生啊!”

    徐渭‘哎呦’一声,瞪大眼睛打量着那其貌不扬斗笠客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心隐……真是,真是……”他发现下面的话不太好听,便硬生生打住了。

    可那何心隐却冷笑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徐渭不由讪讪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何心隐依旧板着脸,有些挪揄道:“想不到传说中诗画双绝的徐大才子,竟然是如此……不修边幅。”

    “彼此彼此!”徐渭爆发出一阵大笑道:“我也想不到主张‘人为天地之心,心是太极,性即是欲’的狂侠何心隐,居然长相如老农一般。”

    唐顺之伸手拉着他俩的胳膊坐下道:“可见‘人不可貌相’这话,乃是真理也。”

    那何心隐却哂笑道:“你唐荆川便可以貌相,可见这话也不尽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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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重新入席,唐顺之坐了主位,沈默敬陪末座,徐渭与那何心隐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何心隐这才把斗笠和长包袱取下,搁到桌上时,沈默分明听到了金属摩擦声,这才知道,那包袱里装的是刀剑。

    能见到‘一休哥’和传说中的何心隐,徐渭十分兴奋,一边敬酒一边便开了话匣子。沈默也插不上话,便在下首默默陪着……他们起初还说几句别后情由,徐渭自然是有问必答,那唐顺之却语焉不详,仿佛有些顾忌。

    沈默只听明白,两人是从北方来,最近地面不太平,便结了个伴。再就是这荆川先生好似是个官身,其余的就什么也没听出来了。

    徐渭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他的一休哥有难言之隐,便改变话题,开始向唐顺之讨教学问,先从一些文章字句开始,渐渐便扩展到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乃至于人文地理,兵法农学。两人或是一问一答,或是互问互答,非但旁征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观点,令人闻之如痴如醉。

    他们谈论的话题跳跃性极强,上一句还在说什么‘竹林七贤’、下一句却跑到‘荧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却说到‘列子乘风’,便如天花乱坠一般,却句句言简意深,发人深省。

    令人吃惊的是,那位老农似的何心隐,虽然不太说话,但每每发言均一语中的,让两人击节叫好……显然三人的学识是在一个层次上。

    唯一插不上话的,便是我们新鲜出炉的县案首,沈默沈拙言同学,他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才能听懂六七分。但即使这六七分,也让他收获巨大,许多往日想不通透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

    在如饥似渴的学习之余,他不禁暗暗自嘲:‘两辈子加起来,也看了二十多年书了,原本以为自己的学问已经很高了。现在才知道,我真是坐井观天啊……’这才明白‘学无止境’的道理,那县试夺魁的小小自满,也就彻底消失了。

    其实沈默完全没必要妄自菲薄,因为就学识而言,在座的三人全能排进天下前十……而唐荆川先生,则被许多人推崇为当时第一大学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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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两章,周末休息一下哈,明日恢复三更。

第一一一节 顺之心隐 (下)

    扯淡最能费时,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

    正在兴头上,突然发现没酒了。徐渭挨个晃晃酒坛子,满桌子没听到一坛有响的,便晃晃悠悠的起身,大着舌头道:“拙……拙言,走,跟哥买酒……去。”坐着的时候嘴还利索,一站起来就酒劲上头了。

    沈默点点头,刚要起身,却被那唐顺之拦住道:“酒中岁月长,没必要一日喝完。今日便到这里吧。”

    徐渭摇头道:“那哪能行,我们还要秉烛夜谈呢,怎能有话无酒?”

    唐顺之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老弟啊,日后我就在绍兴长住了,咱们天长地久,有的是说话的机会。跟你实话实说,我俩是抽空子来看你的,天黑前还得出城呢。”

    听他说要在绍兴长住,徐渭十分高兴,立刻不再坚持通宵,嘿嘿笑道:“我猜是公事,要不依老哥的性子,也不会闪烁其词。”

    唐顺之点头笑道:“没错,确实是不能说的事情。”说着朝沈默笑笑道:“你们今天没有见过我,好吗?”

    见沈默毫不犹豫的点头,唐顺之抱歉的笑道:“今天老友相见,有些忘形了,倒把拙言小兄弟给冷落了。”

    沈默笑道:“能聆听几位大家的高论,学生受益极大,听您说就此散了,心里还老大遗憾呢。”他这话说的让人舒服,就连那何心隐也忍不住笑道:“那你以后可要多请我们喝酒啊。”

    “我倒是想常常受教。”沈默笑道:“就怕几位老哥不赏光哩。”

    “不会的,不会的。”几人朗声笑着往外走,到门口便看到,人家两个是骑马来的。

    待送到巷口,唐顺之和何心隐翻身上马,朝两人拱手道:“后会有期!”

    两人也还礼道:“后会有期!”便目送着两人策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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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家的车夫一直盯着胡同呢,见沈默出来便去套车。

    看到车快来了,沈默对徐渭道:“明天去一趟殷家吧。”

    徐渭点头笑道:“你就放心吧。”说着也不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便调笑道:“你怎么跟殷大财主家扯上关系了?不会也看上那殷小姐了吧?”把沈默臊得满脸通红,闷声道:“毁人清誉可不是君子所为。”

    “你不说,”徐渭怪笑道:“我自己去问问殷大财主。”

    沈默恍然,这家伙是在报复自己中午让他吃瘪呢,只好作个揖道:“我的徐大哥啊,这次万不该吃你的白食。改日小弟做东给你赔罪,你看行了吧?”

    “我徐渭岂是区区一顿饭能收买的?”徐渭义正言辞道:“起码三顿。”

    “多少顿都行。”沈默苦笑道:“我住在保佑桥街三仁商号里,什么时候打牙祭,都可以找我。”

    “果然是好兄弟啊。”徐渭胸脯拍得山响道:“我也不会白吃你的,放心吧,你和殷小姐的好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默直翻白眼道:“千万别,不然我可不认你这个大哥了。”

    “兄弟啊,殷家的万贯家财系于殷小姐一身,谁娶到她就等于娶了个财神回家,下半辈子败都败不完,”徐渭一脸贱笑道:“过了这村绝没这店,你可不要为了面子失了里子。”

    这时马车终于过来,沈默跳上车对车夫道:“快走快走,不要被这人的疯病传染了。”

    见他落荒而逃,徐渭在后面大声笑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机会就要抓住啊!”

    车夫憨憨的问道:“公子,那疯子让你抓住谁呀?”

    沈默没好气道:“赶你的车吧。”

    “公子家在哪,先把您送回去吧?”车夫缩缩脖子,讨好的笑道。

    “保佑桥街。”沈默也不跟他客气。

    “那得掉个头,从府前街走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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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掉回头来,在前观巷口处,沈默又看到了徐渭。见他闷着头往前走,似乎气鼓鼓要找碴一般,沈默便让马车跟着后面,看看他要干什么。

    跟了不一会儿,便见徐渭在一家当铺门前停住,也不进去,便从怀里掏出画笔。在当铺对面的雪白影壁上,‘刷刷刷’画起画来。店里的伙计出来,一看是大才子徐渭,赶紧去后面把东家给请出来。

    那大腹便便的东家正是徐渭口中的胡老板,等他在伙计的搀扶下,颤巍巍的出来时,墙上已经呈现出一副,美轮美奂的丹凤朝阳图。胡老板这个喜啊,心道:‘往日求着他都不给画一副,怎么今天不请自来,跑到我家门前作画了呢?’但无论如何,都是大大的好事啊,他便让伙计搬把椅子过来,坐在那里慢慢欣赏。

    渐渐的,看热闹的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人们都十分奇怪,徐渭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给他最讨厌的‘胡扒皮’画画了呢?

    当太阳和凤凰都画出来了,大家都以为徐渭该收笔了,谁知他又刷刷几笔,在凤凰下面接着画了一只又肥又肮脏的抬头猪猡……与那一身赘肉,抬头仰望的胡老板颇为神似。

    待画完之后,徐渭把笔往怀里一揣,也不看那胡老板,便大步往外走去。

    胡老板看了这画却摸不着头脑,叫住徐渭道:“青藤老弟,这画什么意思啊?”

    “就是这么个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徐渭站住脚,冷笑道。

    胡老板挠挠肥胖的腮帮子,不解道:“‘丹凤朝阳’这画我是见过的,不过人家只画一只凤凰朝着一轮太阳。可你在这凤凰下又画了一只抬着头的猪猡,这不是……嗯,画蛇添足吗?”对于能准确运用成语,他心中小小得意一下。

    徐渭摇头笑道:“你见到的那是‘单朝’,我画的是‘双朝’。你看上层,凤凰对着太阳,就是‘丹凤朝阳’。下层,猪猡对着凤凰。叫‘猪猡朝凤’,猪!猡!朝!奉!你现在懂了吗?”

    围观的老百姓哈哈大笑起来,山阴人都知道胡老板是干朝奉起家,又肥胖如猪,可不是猪猡朝奉吗。这‘猪猡朝奉’心肠狠毒,最喜欢趁人之危,黑心杀价。凡是东西到了他家,金银珠宝也能被说成是破铜烂铁,往往连三成的价值都當不出来。老百姓都恨死他了,现在终于逮到机会,怎能不放开了嘲笑呢?

    胡老板起先摸不着头脑,仔细一想,才知道是在骂自己,看着那只与自己酷似的肥猪,听着周围人放肆的嘲笑声。

    他臊得满脸通红,只好掩面跑回店里去,无奈腿脚不灵便,又被门槛绊倒,吧唧一声,趴在了地上,引起一片更大的笑声。

    远远看着这一幕,沈默却笑不出来,他似乎已经明白,徐渭落魄的根本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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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日更新到此结束,大家周末愉快……

第一一二节 府试 (上)

    第二天没有事,沈默便在家里大睡一觉,到后晌起来吃饭的时候,长子告诉他,画屏姑娘来过,说徐先生去过殷家,把事情抹平了,她爹和三位朝奉自然也就没事了。

    沈默披衣坐在小桌前,端着碗稀饭,轻轻吹着热气道:“也不知那殷小姐会不会退让几步。”

    长子听不懂沈默在说什么,但他有个很好的习惯……就算完全不明白也可以津津有味的听下去,且从来不会说出去,所以沈默最喜欢和他说话,尤其是一些平时不适宜说的话。

    只听沈默轻叹一声,双手捧着碗道:“原先我还在想,什么样的小姐,能教出画屏这样的丫鬟来。现在我知道了,那殷小姐确实是有大能耐的,若是个男儿身,必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人家现在的事业也不小啊,”长子笑笑道:“原先殷家只能算是绍兴的大商人,现在在殷小姐的经营下,满浙江也能数得着呢。”长子平时话很少,更很少夸人,但也对殷小姐赞不绝口……当初那么大的家业到了殷小姐手上,起初很多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谁知人家不仅没有败落,反倒还蒸蒸日上,由不得人不佩服。

    “那有什么用?”他一听到‘殷小姐’这三个字,情绪竟变得有些古怪,赶紧低下头,夹一块腌黄瓜掩饰道:“还不都是别人的。”说完便暗暗吃惊道:‘我怎么如此封建了?’

    长子也感叹道:“是啊,可惜是个女子。”说着呵呵笑道:“听人说殷老爷有意招个养老婿,若是真能找到合意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真是个馊主意。”沈默摇摇头,也不知他觉着馊在哪里。

    连长子都察觉出他的反常,以为沈默和殷小姐之间,有什么矛盾呢。便憨憨一笑,不再说话。

    可有人却不想消停,便一声怪叫道:“这主意哪里馊了?”话音未落,无处不在的沈四少推门进来了,他方才在门外偷听,屋里俩人谈话的内容一点没漏掉。一进门便满脸**道:“搞清楚你们说的可是殷小姐啊!那是降落凡尘的谪仙子,不仅美貌无双、心地善良,而且人又有本事……谁要是进了她家门,一辈子就像掉进金窝里一样……那真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好事一人全占了。”

    说着坐到沈默身边,从桌上摸起个大红苹果便‘咔嚓咔嚓’啃了起来,一面含混不清道:“自从她及笄之年,登门提亲的排着队能绕绍兴城一圈。只是不幸她母亲那时过世,这才搁下到现在。不过还有半年,人家就服阕了,到时候排的队肯定更长了。”

    “为什么会更长呢?”长子奇怪问道。

    “嘿嘿,你还做买卖的呢,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沈京贱笑道:“服阕之后,殷小姐可就十八了,殷老爷定要急着张罗婚事,去晚了就成别人家的了;且这次八成不会像二年前那么挑。许多人便以为浑水摸鱼的机会来了。”

    要是往常,沈默定然会调笑道:“这莫说你也准备下河摸鱼了?”但现在,他竟然只是闷头吃饭,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倒是长子饶有兴趣的问道:“你也要去吗?”

    沈默心说:‘这家伙定然是要去的。’哪知沈京却摇着大脑袋道:“我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沈默终于开腔了,语气中竟带着丝丝喜悦。

    暧昧的看他一眼,沈京撇撇嘴道:“娶媳妇最重要的是过日子;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要舒心;要舒心就得娶个百依百顺的……殷小姐那种女强人,咱肯定降服不了,且让你时不时会自卑一把,哪还有什么大丈夫的乐趣可言。””说着满脸遗憾道:“殷小姐啊,今生无缘了,俺只有伫立在风中,偷偷想你了。”

    一脸惆怅的滑稽样子,引得沈默两个哈哈大笑,这让本想获得同情的沈四少十分不爽,没好气的挥挥手道:“不说这个了,告诉你们个大消息……咱们府尊大人要去任了,新任知府已经到了城外,正等吉日入城呢。”

    沈默大吃一惊道:“不可能吧,上次李县令还得意洋洋的跟我说,府尊大人把他的名字上报朝廷了呢!”

    “莫非是被关系顶了?”沈京挠着下巴自我肯定道:“很有可能,这世道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沈默叹口气道:“县尊大人待我不薄,希望他能想开了。”

    “还有件事。”沈京压低声音道:“昨日咱家人出城收账,到城门口就被堵回来了,去码头走水路也不行。”

    “为何?”比起谁当知府来,长子更关心周边的交通问题……明日还有一船盐要到岸呢。

    “听他们回来说,因为城外聚集了许多难民想要进来,但府尊大人却宣布关闭水陆城门,不放任何人进出。”沈京沉声道。

    沈默闻言登时没了食欲,搁下饭碗道:“是倭患难民吗?”

    沈京点头道:“肯定的。要不汛期还早呢,哪里来的灾民?”这个月来,倭寇再起的消息开始在绍兴城内传播,官府已经数次出面辟谣,让百姓保持冷静了。

    长子愤恨道:“官府总想着瞒!瞒!瞒!现在好了,逃难的都到家门口了,我看他们怎么瞒!”说着‘砰’地一声,猛捶一下桌面,将碗碟都震了起来。

    沈默被溅出的饭汤弄脏了衣袖,他却没心绪理会,紧紧皱眉道:“这月份青黄不接的,若是处置不当,一定会饿死人的!”

    “肯定的。”沈京点头道,神色也十分的难过。

    长子沉声问道:“咱们绍兴的义仓满满当当,为什么不开铺施粥?”

    “新官上任之前,是别想了。”沈京摇头叹道:“现在的知府已经卸任,是不会再自找麻烦了。”自古地方官最不愿干的,就是拿自己的粮食,赈济别处的灾民,赔本又麻烦不说,还容易引来更多的灾民,乃是大大的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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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呵呵,票票啊……另外今天就要下强推了,还没有收藏的书友请收藏一下吧……

第一一三节 府试 (中)

   

    要说对时局变化最敏感的,商人绝对算其中之一。而这种敏感又迅速体现在物价上——短短两天之内,绍兴城内的米价便涨了一倍,盐价更是扶摇直上,从三钱涨到了八钱。

    飞涨的物价立刻引起了百姓的恐慌,所有的粮店盐铺门前都挤满了抢购的人潮,商人们却纷纷以‘缺货’为由紧关店门,囤积居奇的意图昭然若揭。

    久久无法敲开店门,百姓的情绪十分激动。有些青皮无赖便借机撞开一家粮店大门,进入店里大肆抢劫。老百姓见有带头的,便一拥而上,哄抢大米白面。

    这下不管知府大人多怕麻烦,县令大人多么郁闷都不能再懈怠了,否则一旦个别哄抢蔓延成为大规模骚乱,几位大人可就不是罢官回家那么简单了。好在绍兴城有三套班子,衙役官差也比别处多得多。知府大人一声令下,三班衙役便蜂拥而出,迅速弹压住局势。

    两县又打开义仓,平抑粮价。殷家也以会稽商会会长的名义,号召各商铺开门营业,杜绝囤积居奇,以免引起民众的对立情绪。受到惊吓的商家纷纷响应,终于抑制住了物价上涨,使恐慌暂时得以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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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种内忧外扰的大背景下,会稽县试的最后一场开始了……这场又叫‘提堂’,主要是因为县试不太严密,所以县令大人需要对点中考生再进行一场面试,刷掉滥竽充数者,以选送府试而已。

    对于凭借真才实学跻身‘提堂’试的童生来说,与其说这是场考试,还不如说是走个过场,然后吃县令大人一顿好的,算是小小庆祝一下,所以大多数人都很轻松的……不过总有例外之人,比如说陶虞臣同学,他便憋着一股劲呢!

    想他陶虞臣同学,三岁始读书,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九岁成文章,便能发衍章句,君子缙绅至有宝树灵珠之称,刘晏杨修之比,此有识共闻,非其自吹自擂。及至十三岁,便被知府大人推荐去岳麓书院,师从状元名师罗洪先,头悬梁锥刺骨的苦读五年之后,不敢说自比管仲乐毅之才,但也不觉着比黄观商辂差到哪里去。

    黄观商辂是谁?人称黄六首与商三元,乃是大明朝唯二两个获得‘解元、会元、状元’大三元者,前者更是把秀才考试的小三元也囊括在内。陶大临同学以这二位自比,其雄心壮志也就不言而喻了。

    设想虽是美好的,可现实却是残酷的,雄心勃勃要做陶六首的大临同学,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出山第一场,便被那个叫沈默的压在屁股底下,这叫陶同学情何以堪?

    这几天他是茶不思饭不想,就等着一场,非得拿出最优异的表现,让县尊大人点自己为案首,把这口气争回来不可!

    所以当与沈默在县衙门前相遇时,他的眼里能冒出火花来,电得沈默莫名其妙,心说:‘不会是个兔子吧?’

    当县试入选的一百一十名童生,列队进入县衙时,立刻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紧张气氛,他们发现那些整日优哉游哉的小吏,抱着厚厚的文书低头小跑;那些吊儿郎当的官差,也全部持刀着甲,面色严峻的肃立在县衙内,这一切都告诉众人,平静安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作为前三场的头两名,沈默和陶虞臣走在最前排。他俩皆是一脸的严肃,只是心中所想大不相同……陶虞臣在想着如何打败这个敌人,沈默却压根没有考虑这场考试,昨日他专程拜访了沈老爷,向他请教当前的局势。

    沈老爷沉默半晌,才将一份文简拿出来,递给沈默道:“这是你老师借职务之便,给我抄送过来的。”沈炼掌管锦衣卫的一切文移出入,将抄送各府衙的奏章送一份过来,自然不是难事。

    沈默接过那纸质优良的抄本一看,乃是本月初,给事中王国桢、御史朱瑞登等人,以倭寇猖獗,逼近南京,上疏‘请设总督大臣,督理南直隶、浙江、山东、两广、福建等六省军务,使其调兵筹饷,得以便宜从事’的奏章。

    将这份抄件逐字逐句的看完,沈默的面色已经有些发白,他将这张重逾千斤的信纸搁下,难以置信道:“局势……已经若斯了吗?”

    沈老爷沉重的点点头道:“前些年倭寇偃旗息鼓,朝中大员皆以为其土崩瓦解,谁知其卷土重来之时,人数竟有数万人之多。”便须发皆张的拍案道:“更可恨的是,还有些我国的海盗流氓、不第士子、越狱囚犯,穿倭服,挂倭旗,四出杀掠,气焰嚣张,数目竟有真倭的三四倍!”

    说着又长叹口气,无可奈何道:“原先倭寇只是在沿海抢劫,但与我沿海卫所接触后,发现大明将不知兵、军备松弛;官兵贪生怕死、战力不堪一击,其更是肆无忌惮,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连南京都敢骚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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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一老一少对坐良久,说了很多,却拿不出一点解决办法,最后沈老爷只能安慰他道“拙言啊,用心考上进士吧,只有当了官,你才能为百姓、为大明做点事。”说着笑笑道:“我大明向来是以文治武,说不定你将来还有机会指挥那些总兵参将们,痛痛快快杀倭寇呢!”

    沈默当时没说什么,心中却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发现自己有些轻微晕血……这是这辈子才有的毛病,他已经反复验证过了,只要看到一滩血迹,不管是人血还是鸡血,都会变得手脚发软、头晕目眩,要好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

    为了克服这毛病,他曾经强迫自己连续一个月去观摩杀猪,结果把杀猪的流程都学会了,该晕血还是晕血,你说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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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节 府试 (下)

    应试的童生们在大堂内等候,县尊大人却久候不至。

    沈默低着头,为东南的危机而心忧,他十分想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什么,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应该做什么。

    看沈默有些心不在焉,陶虞臣暗暗窃喜,心说:‘是你自己不在状态的,可别怪我胜之不武!’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领他们进来的礼房书吏去而复返道:“县尊大人在后花园等你们,诸位跟我来吧。”便将众人又带去了县衙的后园。

    北国仍在冰雪中,江南已是遍地春。后花园中的柳树已生出嫩绿的细叶,微风吹过,柳条轻拂碧绿的湖面,一池春水便波纹荡漾。

    李县令仍在那个凉亭里坐着,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丝毫没有感到春的气息,看他神色委顿的样子,似乎是病了。

    学生们排成数排,给恩师行礼,待礼毕之后,才听县尊大人嘶声道:“因为最近绍兴的状况,提学大人不能如约而至了。不过他派人带话过来,说要在院试一关等着,到时候再试过诸位的斤两……咳咳咳,”说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久才缓过劲道:“你们也看到了,本官偶感风寒,精力不支,所以今日考试不按常规,你们以‘春夏秋冬、悲欢离合’八个字各作一首诗,然后拿给我看。”说完便闭上眼睛,神魂游离去了。

    考生们面面相觑,心说‘前辈们都说李县令重视士子,每次提堂必然宾至如归,让人觉着像过年一样,怎么这次连个座位也没有?’牢骚归牢骚,该作诗还是得作诗的。

    准备写时又发现没有纸,大伙只好可怜巴巴的望着司礼大人,那苟书吏这才回屋拿回一摞白纸,一人两张分发下去。

    有的考生又道:“经承大人,可有桌椅?”

    苟书吏抱歉笑笑道:“衙门里大忙忙的,也没给各位准备,你们就将就一下吧。”

    考生们想自己去找,却被告知不准离开此地。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将纸铺在地上,撅着屁股趴下,开始咬着笔头构思。

    沈默如仙人打坐一般,盘腿坐在地上,提着笔却迟迟没有磨墨,显然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陶虞臣见了这一幕,更是信心大增,一时间文思泉涌,妙笔生花、花团锦簇的写完了八首试贴诗……虽然县令大人没有规定格律,但经过严格应试训练的陶同学,还是选择了最规范的诗体。

    但他这次不急着交卷了,因为总结上次的教训,他觉着这位李县令似乎喜欢老成稳重型的,便也学着沈默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耐着性子靠时间。

    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得他屁股蛋子冰凉冰凉,肚子里面咕噜咕噜,再看那沈默,仍然优哉游哉的坐着,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陶虞臣便暗暗咬牙坚持,心说一定不要输给他!

    这时别的考生开始陆续交卷,李县令拿过来一看,也不求合辙押韵,只要语句通顺的便算通过,完全违背了他挂在嘴上的‘学问无小事,字字是大事’的宗旨。

    那些通过之后的考生还磨磨蹭蹭在他眼前晃悠,李县令不耐烦道:“该干嘛干嘛去,还等着管饭啊?”

    很多人便傻了眼,他们不少人出身贫寒,为了等这一顿好的,从昨晚上就开始饿着肚子了,可也没处说理去,只好捂着肚子,哭丧着脸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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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坚持了半个时辰,考生已经走了七七八八。这时陶虞臣的脸都憋紫了,心说我要是再等下去,非得拉了裤子不行,那还不成为一辈子的笑柄啊?

    便小心翼翼的起身,弓着腰、走着猫步到了李大人面前。李县令一见他来了,破例抬起头来看一眼,不由吃惊道:“虞臣你怎么了?难道昨天晚上也没吃饭么?”

    陶虞臣乃是殷实人家的子弟,心说我至于吗?但更不好实话实说,只好点点头,勉强笑道:“学生快……饿晕过去了,先生能快点放我回去……用饭吗?”

    李县令赶紧一挥手道:“去吧去吧,你的水平我还是知道的,免检了。”心中不禁嘀咕道:‘这孩子怎么这没出息呢?’

    陶虞臣朝县令大人难看的笑笑,便转过身去,小碎步往外挪。那两张精益求精写出来的诗文,干脆就没交上去,不是忘了,实在是另有用处。

    这时候,沈默终于施施然站起来了,陶同学才看到,原来人家屁股底下还垫了个书包……陶同学真是欲哭无泪啊,只能捂着肚子快步出去,找一处花树掩映的幽静场所,痛快发泄一番腹中的愤懑。

    沈默莫名其妙的看着陶同学,心说‘看来是吃坏肚子了。’便将随笔写就的诗文交给县令大人。

    李县令接过来,起先也是无精打采,但当看到《赋悲诗》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便默念道:‘绿荷扶夏出,嫩立如婴儿。春风欲舍去,尽日抱之吹。对此伤我心,泪下如绠縻。天岂欲我穷?天岂欲我衰?日月自见多,大化谁能持。阑边秃尾雀,摧老看众嘻。微物亦有然,聊复酒一卮。”

    反复念着‘阑边秃尾雀,摧老看众嘻。微物亦有然,聊复酒一厄。’这句,突然两行老泪便不自觉淌了下来。猛然察觉到自己失态,李县令赶紧擦擦泪道:“你这诗做得好,不如老夫也请你‘聊复酒一卮’吧。”

    沈默拱手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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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一刻,县衙外的照壁墙上,终于贴出了此次县试的成绩榜单。拥挤在照壁前的人们,只见在榜首的位置,单独写着‘案首沈默’四个赫然大字,在他之下才是第一等十九名……其中第一个便是陶大临,第二个是沈襄。另有二等七十名,三等一百四十名,四等三百名,五等二百名,其余皆是不入等。

    本次县试的案首,将与一等、二等,以及三等前二十名的考生,一同参加两月后举行的绍兴府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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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节 新任知府 (上)

    县衙后堂内,炕头小机上,几碟小菜,一壶老酒。沈默盘腿坐在李县令对面,听他一边用筷子敲打出节奏,一边浅吟低唱道:“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算好事长在,好花长见,元只是、人憔悴。”

    沈默知道,他唱的乃是宋代程垓一首词,词牌名唤《水龙吟》,唱的是‘回首池南旧事,看花老眼,伤时清泪。’可谓满腔心灰意懒的归去之意,也算是历代士人仕途受挫后的集体写照了。

    李县令将整首词唱完,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伸手拭去胡须上沾着的酒液,这才无限失落道:“老夫已经写好辞呈,明日便递上去。”

    “大人离致仕还早呢,为何兴起此等念头?”沈默明知故问道。

    “你可知道知府大人这几日就要卸任?”李县令浑无所觉道。

    沈默点点头。

    李县令又道:“你可知道新任知府就在城外,只等黄道吉日进城了?”沈默又点点头。

    只见李知县满脸落寞道:“老夫今年五十一,错过这次机会,今生是休想再进一步了。”

    沈默摇头笑道:“不见得。”

    “哦?拙言有何高见?”李县令微微抬起眼皮道。

    “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学生看来,这次先生没有上去,却是一件好事。”沈默微笑道。

    “休要消遣我。”李县令瞪他一眼道:“老夫往日对你不薄!”

    “先生莫急,听学生为您分说。”沈默淡淡一笑道:“学生听说朝廷要特设东南六省总督,统筹整体抗倭,请问先生可有此事?”

    李县令颇为意外的看他一下,想不到这小子消息竟如此灵通,便微微点头道:“据说是有此事,但陛下并未表态,因此设立与否还在两说。”

    “八成是要设的!”沈默笃定道:“先从东南局势看,已经远超过朝廷的预料。学生观察去年全年的战例,竟有八成以上是发生在两省交界处。这说明倭寇已经抓住我大明卫所各自为战的弊病,专门在两省交界处登陆,一旦遇到官兵主力便窜入邻省,我军却只能隔省而叹,无法追击。所以设立总督,统一调兵,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李县令微微颔首,听沈默继续道:“再从朝廷近期的一系列人事任命看……去年年末,已经被定成死罪的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出狱,仍以都司在福建备战抗倭。与他同时论罪的李显也得以起复,为总兵官,在广东备倭;腊月里,广东都指挥佥事俞大猷奉命带兵北上,为宁台参将,负责浙东、苏南平倭;正月里,以能用兵闻名的南京兵部郎中谭纶,任台州知府;又有任环、汤克宽等骁勇善战之辈,也从各地被调往东南……请问先生,这说明什么?”

    李县令坐直身子肃容道:“朝廷已经将抗倭视为头等大事,要集中我大明的精英良将,全力以赴的稳定东南局势。”不知不觉中,李县令已经用上了讨教的语气:“这么说,新任绍兴知府也必然精通用兵之道了?”

    “是的,绍兴府濒临大海,居于南北要冲,一旦全面抗倭,必然是战略重镇。”沈默缓缓点头笑道:“我想问一句,先生懂兵法、会打仗吗?”

    此言一出,李县令心中的郁结登时冰消雪融,使劲摸着前额道:“有理有理,现时非比往常,一旦倭寇来袭,知府便有守土之责,老夫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说着嘿然笑道:“光想着五品官的位子了,却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拙言,我不如你啊。”

    沈默摇头笑道:“先生是当局者迷,学生是旁观者清,算不得什么的。”

    这话让李县令十分舒服,想一想,他便郑重其事道:“既然大明有事,我李云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抗倭还未成功,这个县令就一直当下去。”除了士大夫忠君爱国的情操之外,他这话里也包含着几多无奈……一旦真要开始全面抗倭,绍兴地处战场前沿,递辞呈就等于临阵脱逃,然后被逮进刑部大牢,身败名裂,贻笑千年。

    “大人高义!实乃晚生后辈之楷模。”沈默自然能体会他的心情,先是一脸钦佩的称赞,马屁之后便接着安慰道:“大人,国家有事,正是您建立功业之时,只要兢兢业业三五年,别说知府,就是布政使也不在话下。”战争是官员飞快晋升的阶梯,对于纯文官来说也是如此,当然前提是一直不犯错误,把上峰交代的事情办好。

    只见那李县令摇头笑道:“老夫不图升迁,只求能为抗倭大业出一份绵薄之力。”说着却又按耐不住的问道:“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给新任知府大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沈默轻声道:“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了……而且他既然身负重任而来,权柄自然重于一般知府,您应该首先调整好心态。”

    李县令点头道:“不错,具体呢?”人就是这样,一旦信服之后,便容易产生依赖心理,懒得自己动脑子。

    沈默心说‘可算绕到这了。’便一脸平静道:“既然和府尊大人一损俱损,那他的麻烦大人就不能不管啊!”

    “他有什么麻烦?”李县令说完便恍然道:“城外的难民!”

    “先生英明,”沈默先赞一声,又沉声道:“府尊大人身负众望,必然为中枢瞩目,一旦难民处置不当,难免会影响他在朝中大员心中的形象,他必然会对先生不快。”说着单拳轻轻一握道:“反之如果先生把这件事处理好了,让府尊大人脸上贴了金,想必他一定会投桃报李的。”

    李县令面色阴晴不定的寻思片刻,终于沉声道:“好吧,开仓放粮!”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拙言你慢用,本官现在就出城面见府尊大人!”

    “不是不合规矩吗?”沈默一脸奇怪道。

    “你都说是特殊事情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李县令挥挥手,便快步往二堂去了。一面走还一面高声下令道:“击鼓升堂,本官有要事布置!”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沈默长舒口气,他这番苦心劝说,其实不知是为报答李县令的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是他想帮帮城外的难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比如说殷小姐便从外埠调来了数船粮米,散发给难民;比如说长子每天从城上往下系饭团子。而沈默认为,他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

    夹一筷子牛肉,细细的品尝起来,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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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前有点大忙忙的,不过更新还是不能少,今天还有两章,票票啊……

第一一六节 新任知府 (中)

    李县令出城之后,很快带回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打开义仓施粥,但不许一个难民入城。

    当看到会稽县转来的谕令后,吕县令还有些不当回事,气呼呼道:“这个老不要脸的,大人还没离开绍兴城呢,就忙着去巴结城外那位了。”恰好他闺女婉儿进来,见爹爹一脸气愤,便问道:“什么人惹爹爹生气了?”

    吕县令也不瞒她,就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末了愤愤道:“人都说人走茶凉,李老头这是人未走,茶先凉!”

    吕婉儿却劝他道:“孩儿知道父亲心里发堵,这两日一直心情不好,连带政事也荒了,老府尊宽厚,您这样做没什么大碍。可有道是‘一个将军一道令,一个神仙一道法。’万一那新任府尊是个雷厉风行的主,父亲再这样携带下去,给他留下个坏印象的话,日后差事可就难做了。”

    吕县令想想也是,朝女儿不好意思的笑道:“连李老头都想明白的事儿,我却还在这纠结,实在是不应该。”便打起精神,也安排山阴县开始放粮。

    有了维持生命的粮食,灾民的情绪终于暂时稳定住了。到了二月二十七,府尊大人入城这天,总算没出什么乱子。那天一早,沈京便来找沈默去看府尊入城,沈默却没兴致,他最近比沈先生在的时候还要忙……大半天时间温习功课,小半天时间钻研从李县令那里弄来的兵书地图,战争年代吗,学点这个总是有用的……虽然上不得战场,但躲在后方当个狗头军师还是可以的。

    只是兵书上有许多无法参悟的地方,他觉着自己得找个人请教一下,于是乎想起了徐渭……记得那次在他家听他们几个胡侃,聊得最多的便是兵法,徐同学好像还是蛮懂的。

    去徐渭家一问,果然没有他不懂的地方,只是在回答了三个问题之后,任凭沈默再三询问,他便高低不答了。沈默正纳闷呢,便见徐渭一个劲儿的摸肚子,这才恍然——原来自己还欠着他三顿饭呢。

    只好领着得意洋洋的徐渭,去一家干净的饭馆,要一个安静的单间,点一桌上好的席面,徐渭这才满意,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还宣称:“以后三个问题一只烧鸡,五个问题一坛好酒,若想一次问个尽兴,就得用今天这样席面。”

    为了尽快完成基础扫盲,沈默忍痛挨宰,果然每天都拎着酒肉去找他。徐渭起初还很得意,谁知后来沈默的问题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到了一个多月后,竟然一隔好几日都不上门。

    这让吃顺了嘴的徐文清十分挂念,终于忍不住打听到宝佑桥街的三仁商号,又费了老大劲才让长子相信,他真是沈默的朋友,而不是前来借钱或者吃白食的那种怪叔叔。

    他进去时,沈默正坐在天井里晒太阳,手边拿着本书,却是他上次介绍给他的《唐李问对》,属于比较实用的兵书。

    一见沈默起身相迎,徐渭便怪叫道:“你是不是没钱了?”

    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趁着他起来,徐渭一屁股坐在沈默的安乐椅上,随手从小桌上的果盘,捞起一串红彤彤的樱桃,一下全塞到嘴里,使劲咀嚼几下,把酸甜的汁水咽到肚子里后,一边呸呸的吐种子,一边含混不清道:“你一定是没钱了,不然怎么不去问我问题了呢?”

    沈默无奈的再搬把椅子,坐在徐渭对面道:“还有几天便府试了,我最近得用功温书。”

    指着他手中的书,徐渭大惊小怪道:“府试也考《唐李问对》吗?”

    “读书读累了,换换脑子而已。”沈默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儿吗?”

    “不是。”徐渭摇头道:“还要找你吃饭。”

    沈默无可奈何道:“好吧,我们去吃饭。”说着便进屋去拿钱袋。

    徐渭却摇头笑道:“这次你不用带钱,有人请我们吃饭。”

    沈默奇怪道:“我们?”

    “到了就知道!”徐渭又拎一串樱桃起身道:“于此孟春时节,携两三歌妓,与五六好友,泛舟于镜湖之上,不亦快哉?”

    沈默却不听他这一套,冷笑道:“我觉着是个圈套。”

    徐渭斜目瞥他一眼道:“就是圈套,你愿不愿意去?”

    “去。”沈默毫不犹豫道:“我这人最爱跳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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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雇一辆马车便蹁跹往城外去了,现在城外已经没有难民聚集……对于来源复杂的外地难民,新任知府大人下令分别处置,对于五家以上可以互相具保的,允许其入城居住,并择其精壮者编入民团,其老弱妇孺或者开荒种田,或者进入工场做工,全部人尽其用,也没有引起城内居民多大的怨气。

    至于不能作保者,知府大人则严禁其入城,命其在邻近乡村开荒耕种,并命各乡的保长,甲长,户头等等严密监视,一有异常随时上报……他在告示文中写到‘局势扑朔,敌我难辨,实乃情非得已之举,望诸位体谅配合。’在道理上着实站得住脚。

    出城时两人发现,城防明显加强许多,即使是出去也要查验身份,登记姓名住址,费了好大周折才出得城去。

    出城之后,沈默心中的好奇更强了……他是个谨慎之人,之所以冒着碰到倭寇的危险,跟着徐渭出城,是因为他要解开心中的一个疑团,那就是——

    沈炼、徐渭、唐顺之、何心隐这些人,显然是互相熟识,互相了解,虽然性格各不相同,但在思想上却有着高度的一致。这种共性的东西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在其照耀之下,这个花花世界、芸芸众生竟都黯然失色!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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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节 新任知府 (下)

    鉴湖位于绍兴城以南,虽然水势浩淼,湖面却平波如镜,因之而得名。湖上桥堤相连,渔舟时现,青山隐隐,绿水迢迢。

    倘若在一风和景明之日,泛舟于湖面之上,一眼望去,只见近处碧波映照,远处青山重迭,会让最俗气的人也会发出‘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感慨。

    沈默却一点感慨都没有,心中反倒充满了忐忑……他跟着徐渭到了湖边,好容易找到一艘渔船,说要去湖心。那络腮胡子的船夫十分热情,也不提船钱,也不问去干啥,便拉着两个书生上了船,高叫一声“二位公子站稳了!”便箭一般的划了出去。

    看着四周一片茫茫的水面,再看看那肌肉虬结的大胡子船夫,他兀然想起唐僧他爹来,唯恐行到江心处,那大胡子突然翻脸,抽出板斧来问问,客官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

    其实按照他的意思,宁肯自己划船也不要这种长相凶猛的船夫,但船是徐渭找的,人家都不怕了,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就更不该怕了,只能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面暗暗祈祷平安。

    今天的天气其实是不错的,若是搁在往年,出城游湖的人肯定不少。然而拜倭寇所赐,湖面上冷冷清清,除了几艘渔船之外,便只有一艘双层画舫,孤魂野鬼似的漂在湖心处。

    小船稳稳停在画舫边上,上面便放下一具梯子,那船夫回过头来,朝着两人呲牙一笑道:“徐相公和这位沈相公请吧。”沈默忍不住一阵发晕,才知道那船夫竟然和徐渭是认识的。

    徐渭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嘴上却正经道:“上去之后不必拘礼,这里不兴那套规规矩矩的。”说完便攀梯而上。

    沈默的好奇压过了一切,什么都没说,也跟着爬上了画舫。上船后便发现,上面已经围成一圈,坐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那唐顺之和何心隐,还有个他见过一面的,那就是山阴廪生诸大绶。其余老的少的都不认识。

    但观其形貌气度,年庚衣着,沈默能分辨出其中有退休的乡绅,丁忧在籍的官员,有山林隐士,也有诸大绶这样的青年英才,当然这些人都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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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船之后,徐渭的神态正经了许多,先向坐在上首的两位老者恭敬行礼道:“长沙公,龙溪公,学生把沈默小朋友带来了。”不让沈默拘礼,他自个却先拘上了。

    两位老者望之有六七十岁的模样,一胖一瘦。胖老头便是长沙公,瘦老头自然就是龙溪公了,他俩笑眯眯的望着沈默,还是那龙溪公开口笑道:“你就是纯甫的弟子?”沈炼表字纯甫。

    被一群老少爷们围观,沈默感觉十分尴尬,好在他脸皮较厚,让人看不出来。他朝那瘦老头躬身一礼道:“回龙溪公,家师正是青霞先生。”名给长辈称呼,字给同辈称呼,号给晚辈称呼,所以沈默不能说‘纯甫’,而是要称‘青霞先生’。

    “季兄,你觉着这孩子如何?”那龙溪公呵呵笑问道。

    “不错不错。”季长沙点点头道:“纯甫的眼力不会有错的。”

    “仅仅是不错吗?”龙溪公不依不饶道。

    “好极了,这下总算可以了吧!”季长沙笑骂一声,转向沈默道:“小子,是不是觉着迷糊着呢?”

    沈默羞羞一笑道:“云山雾罩,一塌糊涂。”

    “哈哈,好吧。”胖胖的季长沙笑道:“老夫给你介绍一下,就不糊涂了。”先指一下自己道:“老夫年纪最大,就先自我介绍吧……我姓季,名本,字明德,因为是在长沙太守位上致仕的,所以他们都叫我长沙公。”说着朝瘦瘦的龙溪公道:“老弟,该你了。”

    听到季本这两个字,沈默的脑袋嗡得一声,便与一个伟大名字联系到了一起。

    那龙溪公便对沈默笑道:“拙言……老夫王畿,其实咱俩是有渊源的,因为你的字是我给起的,怎么样,满意吧?”

    沈默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有些发愣道:“啊……这是为何?”

    “因为我是你师傅的师傅。”龙溪公终于揭开谜底,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竟与徐渭有五分相似。

    听到‘王畿’这个名字,沈默终于确定无疑,这群人乃是因为那个伟大的名字走到一起。谜团一解开,他反而沉静下来,躬身施礼道:“龙溪公恕罪,不是小子无礼,而是恩师未曾向学生讲明师承,是以学生不敢冒认。”

    王畿呵呵笑道:“谨慎的小子。”说着招下手道:“顺之你过来。”

    那唐顺之便笑吟吟的起身道:“恩师有何吩咐?”

    “将纯甫的那封信给你的小师侄看。”王畿笑道。

    “是。”唐顺之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朝沈默呲牙笑笑,递给他道:“疑心病真重啊。”

    沈默嘿嘿一笑道:“我先看过再说。”便将那封信打开,沈炼那熟悉的字体便出现在眼前,乃是一封写给唐顺之的信,先叙了叙别后之情,说想念师兄之类。然后明了明心志,说我沈炼去北京就是摸老虎屁股的,早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只有两件事不放心,还请师兄施以援手。

    一是担心自家香火传不下去,请师兄周全一二。二是担心牵连到沈默,毁了他的前程。知道师兄盛名满天下,又交游甚广,所以还请你代为庇护,不要让严党将其划为沈炼一党,也好为国家保留一未来栋梁。”

    沈默终于知道自己的师承,也终于明白沈先生为什么讳莫如深了。

    王学门人,一切都是因为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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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票票啊票票……

第一一八节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上)

    二十八年前,一位圣贤长眠于绍兴城西的会稽山脉之中,与古松共长青,与青山同不朽……他就是千古一圣王阳明,一个生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逝后思想光照千古的超级传奇。

    他的学说虽脱胎于孔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加具有实践精神与现实意义。

    阳明公的学说称为‘良知’之学,何为良知?良知便是本心,所以王学又称心学。在阳明先生看来,心是本源,心是一切,天下万物皆是心中之物。《传习录》记载,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先生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他的思想确实天马行空,有如夏夜星空般绚烂,但绝不是炫耀,也不是故弄玄虚。因为他既享受过世间的荣华富贵,又曾经山穷水尽,遭受身心不可承受的折磨,所以他才能知晓世间百态,通明人生冷暖,能摆脱人世间一切浮躁与诱惑,心如止水,破而后立,最终参透天地,得到至理。

    如果仅止于此,他只能算一个朱熹程颐那样的大儒,却绝不是圣贤。阳明公之所以称得上的是圣贤,是因为他知道光懂得哲学、整日高谈阔论,除了消磨时间,其实屁用都没用!

    他发现需要一样东西,可以让自己把最高深的智慧,转化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正作为,这样心学才不是空谈,自己的理论才真正有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大彻大悟后的阳明公,毅然重新投入尘世,在庙堂上、在战场中、在书院里、在天地间,孜孜以求的去实践验证,终于在几年后找到了这样神兵!

    当王阳明掌握并熟练运用它时,天下已无人可以匹敌!凭着这样神兵,他纵横天下,无往不利,以一己之力保半个大明平安,谈笑间消灭十数万大军,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也是凭着这件神兵,他超越了无数前辈大儒,进入圣贤的境界。而能达到这个境界的——孔子之后,唯有阳明!

    这件神兵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知’是明白道理,‘行’是付诸行动。千年以来,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有人认为知难行易,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如说理学家们的‘圣人’朱熹,便认为明白道理最困难,付诸行动很简单。于是读书人都皓首穷经,除了悟道啥也不干……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朱圣人都说‘知难行易’了,等俺们悟道之后,还不干什么都是小菜一碟?

    但王阳明说:‘不对!知和行是一体的,两个都重要。’于是梵音唱响,天女散花,阳明公立地成圣!

    他的意思是,良知和行为同样重要,要让良知去指挥行为,让行为去证明良知。知道这样是对的,就要这样去做,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就不能去做。原先以为是对的,后来发现错了,就要立刻停止改正,不能让良知与行为违背,而要始终——知行合一。

    先生曾口占‘心学四决’,道尽了王学的精髓真意,曰: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意思是,世间万物一切皆由心发,心在世界便在,心不在便一切皆无。人人生而赤子之心,起初没有善恶对错的念头;当这个童心进入滚滚红尘时,受到世事的纷扰,便有了善念与恶念;能够分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便是良知;能在行动上始终坚持良知,便是真理,便是圣贤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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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率真活泼、真理实用的阳明心学,仿佛一缕和煦的阳光,照亮这个一天天生动起来,却被理学阴霾笼罩的社会,使人为之兴奋,使无数精英士子,抛弃了虚伪陈腐的程朱理学,拜倒在他的门下,甘愿重新接受心学的洗礼。

    一时间,天下书院无不以教授阳明心学为荣,其中最著名的是阳明公所创立的稽山书院,还有位列四大书院的白鹿洞书院与岳麓书院,也都成为宣讲心学的大讲坛。

    眼见着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把他们的骄傲与地位统统扫到茅厕里去。

    于是在嘉靖初年,掌握国家大权的大学士杨一清、桂萼等人,开始策划者攻击王阳明。没想到的是,刚刚说动皇帝,阳明公客死南安的消息便传来。按说两位该消停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心学仍在,王学门人仍然列于朝堂之上、环伺陛下左右,不除掉他们,理学一派寝食难安……桂萼说:‘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参他擅离职守、江西军功滥冒。’他要全盘否定阳明的战功。

    杨一清则要从思想上彻底否定阳明心学,他说:‘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说服圣上查禁他的新学。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这些异端邪说上不可。’他们提议开会,清洗之。

    王学门人自然要奋起反抗,然而其学说天生不如程朱理学那么讨帝王欢心,于是嘉靖皇帝在反复观望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利于他朱家统治的理学,于是王学门人纷纷下野,理学之士取得了第一个胜利——嘉靖十六年,皇帝以‘书院倡邪学’下令禁毁天下私创书院。

    嘉靖十七年,时任礼部尚书严嵩,揣摩上意,反对自由讲学,借口书院耗财扰民又一次尽毁天下书院。

    然而今时已不同于以往,随着时代的发展,大明已非只有朝廷之官方,还有民间之市井,那些在野的士人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既然王学一时被压倒,我们就私下里讲学,暗暗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跟你理学掰一掰手腕。

    这艘鉴湖上的画舫,便是稽山书院被捣毁后,王阳明的两位嫡传弟子,建立的流动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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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非常之重要的一章,也是本书贯穿始终的三条主线之一。但本书是故事书,不是哲学书,所以只是略略讲一下心学是什么,其与理学的关系,不做深入探讨。当然若是不了解什么是阳明心学也无所谓,把他们当成一个在野的政治集团就行了……

第一一九节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中)

    对于被稀里糊涂拉上贼船,沈默心里十分不爽,但因为老师是铁杆王学门人,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身上都已经被打上王学的烙印,洗也洗不掉的。

    他心中甚至开始埋怨徐渭,好好的把自己带来这种非法集会作甚?却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沈炼那层关系,人家徐渭、王畿、唐顺之这些人,理他个嘴上没毛的小童生作甚?

    在浑浑噩噩中,沈默结束了自己师门的第一堂课,说句实在的,除了听出王畿是徐渭的老表哥之外,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等回去后,沈默接连做了好几晚上的恶梦,老是梦见自己正考试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就冲进来,拿个戳子往他头上一盖,然后便绑了拖出去,吓得他一边挣扎,一边哇哇大叫道:“我就去了一次,我下次不敢了……”

    这时,他的身子突然被使劲摁住,人一下子就惊醒了。沈默睁眼便看见长子,一脸焦急的望着自己道:“拙言,快起来吧,要迟到了。”

    沈默惊魂未定的喘息道:“什么迟到?”

    “今天府试啊!”长子瓮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往常沈默的自律性很强,根本不用人叫早。长子他娘便做好早饭在下面耐性等着,谁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就偏偏睡过头了呢?

    “啊!”沈默一下子便惊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洗脸刷牙漱口穿衣,动作快的让人眼花缭乱,长子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拎起考篮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楼去。

    屋外仍是满天繁星,姚老爹早就套好马车在等他,一见沈默出来便道:“早饭在车上呢,公子上去吃吧。”

    沈默钻上车,还不忘嘱咐道:“大叔,快点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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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姚大叔的拼命催动下,马车飞速的行驶起来。沈默本想在车上吃点东西,无奈车厢里太过颠簸,他怕不幸咬舌自尽,只要忍住了。

    大概行了一刻时间,马车便停了下来,沈默心说神速啊,便探出头去道:“大叔,到了啊?”

    却听姚老爹无奈道:“堵了……”沈默闻声向前望去,便见前方的灯笼火把,汇聚成一条粗壮的长龙。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壮观啊,但接着就意识到,竟然遇到了这年代极为罕见的堵车现象。

    如果目能夜视,你会看到位于绍兴城南的投醪河畔,密密匝匝的挤满了轿子、马车,甚至是驴车、牛车,还有骑大马的……连河道中也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这其实并不奇怪,绍兴下属八个县,除了会稽山阴之外,还有余姚萧山、新昌诸暨、上虞嵊县六个县,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为了同一个目的汇聚于此,人数是会稽县试的五倍还多,不堵车才怪呢!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想,便拎着考篮跳下车道:“大叔,我走过去,你先回去吧。”姚大叔从怀里掏出个银锭给他道:“昨天我来打听了,里面什么吃的都卖,公子进去买点吃吧。”

    沈默将信将疑的接过银子,来不及多说,便游鱼一般钻进车水马龙之中,闷头往府学宫前跑去。

    看到他下车往里跑,很多考生也跟着跑起来,大伙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终于在点名入场前的最后一刻,赶到了警戒线前。

    跑了这么一大段路,累得沈默腰都直不起来了,他突然看到左脚一阵凉飕飕,低头一看,鞋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沈默不由一阵眩晕,心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但这时考生开始往里进,他不由自主的被裹挟着进去,险些连另一只鞋也被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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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县试一样,送考的一干人等,都被官差隔在外面,只有应试童生才能进入学宫前街。

    但考生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因为不光是今年县试录取的,还有往年过了县试,却考不中府试的。按照规矩,这些人可以不再参加县试,而直接入围府试……这个人数是今年才录取的四倍还多,所以考生总数大概是……五千人。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五千考生熙熙攘攘的挤在考场前,却不能立即进场。因为府试的点名入场是县为单位——这个县的考生点完了,下个县再入场的。

    可是即使事先组队而来的,也一定会在人山人海中被挤散的,何况很多学生都是自己来的,那么该如何找到自己县里的领队——教谕大人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各县在考前都会精心制作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灯笼,事先告诉考生,看到那个样子的就集合过来。

    比如说会稽教谕就事先告诉本县考生,见到牛头灯笼便靠过来。

    那些灯笼用长竹竿挑着,在黑咕隆咚的天色中十分显眼,沈默找了一会儿,便看见半空中的牛头,便提着考篮挤过去,终于见到了面熟的考生,第一句话就是:“谁有多余的鞋?”

    大家一看是本县案首,不论长幼都一起朝他行礼,口中称呼‘师兄’,这也算是案首的小小福利吧。待听明白沈默的意思,大家理解的笑笑道:“师兄也被踩掉鞋了。”有不少人七嘴八舌道:“我方才也是。”“我的帽子被挤掉了。”“我的笔墨摔坏了”

    “那你们怎么办的?”

    有人说是“现买的。”这是第一次考府试的。

    有人说是“还有备用的。”这是有经验的。

    沈默吃一惊道:“这里还有货郎吗?”

    有那考过几届的童生笑道:“师兄有所不知,每年府试都有这么多人,被挤掉鞋子帽子、摔坏的笔墨砚台不知多少,考场偏偏又规定‘衣冠不整不得入内’。差役看到有利可图,便购进一批,高价贩卖。”便有人自告奋勇,给他去找买东西的,不一会便领过一个穿着号服,挑着货郎担的过来。

    接着那人手中的灯光,沈默果然看到食品文具、鞋子帽子一应俱全。一问,一双布鞋竟要一两银子,这价钱在外面可以买五双上好缎面布鞋了。但他也知道稀缺就是资本,只好乖乖挨宰。

    看着那人卖肉火烧,他又问问价钱,两钱银子一个,沈默已经麻木了。他干脆把姚大叔给的二两银子扔给他,拿了五个火烧,一双布鞋。

    别人都说他不该买火烧,有经验的考生告诉他,往年考场的官差,会从外面买饭菜到考场贩卖,虽然同样高价,但好歹还是热腾腾的。

    沈默摇摇头道:“话虽如此,可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府尊大人会不会烧到咱们头上呢?”

    众考生不禁直冒冷汗,立马将那人的吃食抢购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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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节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下)

    绍兴府试的考场设在府学宫,府学宫占地百亩,考试条件非常好。但也存在与县学同样的问题……考场坐位依然有好有坏,有的坐位光线不是很好,有的坐位风比较大,所以大家都希望能占个好点的位置。

    这时候考场开了门,第一个县开始点名。其它县的考生便纷纷找到考场的差役,拿出银子来请他们将考篮先放到考场中位置好的桌子上。按惯例这代表已经有人占了这个坐位了,等他们进场之后,只要找到自己的考篮,坐下来就可以了。

    但差役们这次没敢收钱,他们满面遗憾道:“府尊大人有吩咐,必须按照卷上编定坐号,入场对号而坐,否则取消本场考试资格。”考生们这才死了心。

    五千童生分成十组入场,到天光大亮时才领到答题纸全部入场。沈默的运气终于回来了,他的座位是三排六号,三六一十八,不但吉利而且位置绝佳。

    坐在位子上,他发现前后左右一个都不认识,不由暗暗高兴道:‘可以清心考试了。’县试时监考不严,身边的考生纷纷小声问他如何破题,让人不胜其烦,据说府试的纪律要求也一样宽松。

    只听周围嗡嗡声不绝于耳,大概又是些‘都是难兄难弟,待会互相帮助!’‘给我看的话,小心出去废了你!’之类的考前交际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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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沈默吃掉一个肉火烧,所有的考生终于都坐好了。

    这时考场大门缓缓关闭,落锁后竟然贴上了封条。看到这一幕,考生们不由心中打鼓,暗道‘不会要动真格的吧?’

    正在众人胡思乱想间,便听一个男声拖长音高叫道:“知府大人到!”

    只听一片稀里哗啦声,考生们纷纷起身,向着正殿的方向施礼。那知府大人走到殿前,却也面向正殿,给此地的主人……孔圣人上了三柱香,然后带着考生一道三叩首,这才转过身来。

    学生们又给他行礼道:“学生拜见知府大人。”

    “免礼,都坐下吧。”知府大人的声音十分清越,富有魅力。

    沈默觉着这声音十分耳熟,便趁着坐下时抬头望去,不由小吃一惊,只见那站在正堂之前,头戴金顶乌纱,身穿绯红四品官袍,胸前补着云雀的官员,竟然是他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叔——唐顺之!

    考生们也抬眼偷瞧府尊大人,一看到那身绯红不由倒抽冷气,要知道虽然按照洪武旧制,知府就应该是四品。但自从成化年间以来,巡抚负责制逐渐成形。到嘉靖年间,巡抚已经凌驾于三司之上,成为名副其实的一省之长。原本的三司已经变成了部门性的地方权利机构,品级自然要低于正三品的巡抚大人。

    所以虽然没有改动洪武旧制,但吏部在授予官衔时,却将从二品的布政使,降成了从三品;正三品的按察使,降成了正四品,连带着知府也从正四品降成了正五品……

    但这位新来的唐府尊,竟然是个四品官,这其中真正意味着什么,考生们不知道,可他们朴素的认为,这说明府尊大人肯定很牛!

    于是乎肃然起敬,不敢因其面生而稍有轻慢。

    穿上官服之后,风流名士唐顺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的唐府尹。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只听他声音凝重道:“诸位,本官浙江兵备副使兼绍兴知府唐顺之,也是今年府试的主考官。”浙江兵备副使是个四品官,所以唐顺之胸前补了云雀。

    场中鸦雀无声,只听唐知府沉声道:“毋须讳言,我浙江现在的头等大事便是备倭,尤其要防备倭寇趁各府集中人力府试时发动袭击,所以本官奏请提学大人,仿效院试例,将本年府试缩短为一天。礼部已经批复下来,同意并令沿海六省全部照此办理。”明初虽然很忌讳前元这个‘省’字,但到了嘉靖年间,只要不是正是行文,即使官员也用‘省’来代替那拗口的‘布政使司’。

    考生一片哗然,有性急的便高声道:“这不合规矩!”

    嘈杂声刚起,便听守卫考场的官兵齐声低喝道:“肃静!”圣人考场见不得兵器,要不非得有水火棍戳地面的‘轰轰’声。

    考生一下安静下来。

    “战时权宜便是规矩!”唐知府沉声道:“如果不满意可以退出,明年再来考过。”说完嘴角浮起一丝坏笑道:“如果明年倭寇平定的话,想考多少场都是可以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考生们还能说什么,只能低头认命。

    “现在发考题。”唐知府沉声下令道。便有一队官差,将装着考题的信封,按序号发下去。只听唐知府高声道:“本官共出了九套题,保准你们每人拿到的题目,跟前后左右皆不相同。所以诸位,请专心答自己的卷,不要交头接耳,也不要偷看别人的卷子,因为那样没用……”说着声音转冷道:“当然更不能偷看小抄,只要有一点违纪,立刻逐出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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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题一发下去,考生们哪有功夫理会聒噪的知府大人?都紧张的打开信封,抽出自己的考题。

    沈默看自己分到的考题,乃是一大一小两道四书题。大题是道一句题,曰‘道之以德’;小体是个截搭题,曰‘皆雅言也叶公’,很显然大题考功底,以理真法老为重,小体考思维,以破题恰当为重。

    便趁着一开始脑子清醒,先看那小题‘皆雅言也叶公’,他得先看出这莫名其妙的句子是怎么生出来的,然后找到其出处……这哪是考死记硬背啊,简直就是智力测试嘛!

    寻思片刻后,沈默在前四个字后面加个点,将句子断为‘皆雅言也’、‘叶公’,便可断定这两句都是《论语.述而》,前者是第十五篇的最后四个字,后者第十六篇的开头两个字。不由暗叹一声道:‘我这师叔真是个天才!’

    因为截搭题虽然广泛应用,但朝廷从未正式承认这种出题方式,如果碰到看你不顺眼的御史,参你一个‘割裂经文’的罪名,那就得乖乖引咎辞职。但再找茬的御史,都拿这位唐知府没有办法……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出的是截搭题,但人家这六个字却分明是连着的,不信回去翻翻书,看看是不是紧挨着的。

    这时候又没有标点符号,还真没法说人家不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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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节 夺魁 (上)

    但是‘皆雅言也。叶公’六个字连在一起,看起来简直不知所云。

    不过对于跳跃性思维强大的沈默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他知道前四个字的原文是‘《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便是周王朝的官话,大体相当于当今的陕西话。而孔子是鲁国人,平时说的是山东话。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孔夫子平时交谈用山东话,但在诵读《诗》、《书》和赞礼时,则改用陕西话。’

    当然具体的解释还得听朱子的,他老人家说:‘雅’即训‘常’,雅言即‘训常’,乃圣人之德行也。

    再看‘叶公’二字,原文是‘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朱子解释道:‘叶公者,字子高。楚叶县尹,僭称公也。’这话的意思是,叶公问孔子的学生‘你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搞明白两句各自的意思,下面就开始扯了……将其合情合理的扯到一起,就算是成功了。

    沈默突然发现,这道看似无理的截搭题,在弄清各自的出处后,竟然变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题。因为朱子在介绍完叶公是哪位之后,又注释道:‘叶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问而问者,故子路不对;抑亦以圣人之德,实有未易名言者与?”

    ‘圣人之德’四个字,便将前后两句联系起来,把题意堂堂正正表述出来,只要你背过论语和朱子注疏,便能直接破题,不用你乱猜胡诌。

    说实在的,这是沈默在第一次做截搭题时,心中有踏实的感觉,因为往常遇到的那些,往往是考官生拼硬凑而成,即使出题人自己的标准答案也是牵强附会,答题者自然更是云里雾里,找不到严丝合缝的答案。

    沈默不由暗赞道:‘能把截搭题出得这么堂堂正正,让人破起来心服口服,唐荆川果然不负‘唐王’之名!’‘

    既然破题无误,下面的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得他大呼过瘾……

    一篇文章写完,再如县试时那般细细检查数遍,遣词造句无误,韵脚韵律流畅后,这才一笔一划的用馆阁体誊写在卷子上……李县令曾经说过,单凭他这首字,哪怕文章写成豆腐渣,都是可以当上秀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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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文章写完后,时间快中午了,沈默伸伸筋骨,把卷子小心收起来,准备吃完午饭再写。虽然火烧已经凉了,但他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将就着也就吃了。与他抱同样念想的还有很多,不少考生都从篮子里拿出干粮和竹水壶,开始用饭。

    但一些个富家子弟可吃不下又冷又硬的干粮,他们只接受热腾腾的饭菜。便有考生拿出银子,请求巡考的差役,去外面取回家里送来的食盒。

    知府大人把门都封了,差役们哪敢擅作主张,便让他们先忍着,派个代表上去小声请示道:“府尊,有些个考生没带干粮,请小的们帮着去买点。”

    唐知府摇摇头,淡淡道:“尽管为考生服务无可厚非,但考场不是市场,需要绝对安静。而且此时进出容易发生舞弊,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吧,本官是不会同意的。”

    那差役下去后不久,考场上便响起一阵叽叽喳喳声,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不干了,他们有的是真没带干粮,有的是就等着差役考题送出去,把答案送进来呢,自然不愿意。

    这时‘啪’地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下了个机灵,只听唐知府冷声道:“再有喧哗者,杖二十逐出场去!”

    有那不知死活的富家子还在挺着脖子道:“打死我们也是要吃饭的!”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铳打出头鸟’。

    “叉出去!”唐知府牙缝蹦出三个字道。

    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兵丁冲进来,把那吓呆了的小子从座位上提起来,倒拖着往后院去了。

    那小子这才知道谁是绍兴府的老大,哭爹喊娘叫祖宗的求饶起来,却已经晚了……两个兵丁将他拖到南墙根,往个‘丫’字桩上一压,再拿破布头塞住他的嘴。便操起起手指厚的板子,狠狠的打起屁股来。

    听着那小兽受惊般的‘呜呜’声,所有老兄都老实了,虽然依旧饥肠辘辘,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唐知府这才命人从后堂抬出一筐筐掺着豆面的炊饼,发给那些没饭吃的考生,再一人给点萝卜咸菜,权当是免费午餐了。

    光吃肉火烧也腻,沈默看那面饼还挺软的,便跟身边人换了一个,吃了一半就饱了。

    他用抹布将手指和桌子认真擦干净,这才拿出卷子,开始答下一道题‘道之以德’。这是一道大题,也就是题意明白,不会让人误解的题,考察的是童生的基本功。

    沈默知道此题出自《论语》,全句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显然是要辨证德治与法治的关系……但并不是让你各抒己见,因为朱子已经给了确凿的答案:‘德治为本,法治为辅!’你要是敢不同意,就是异端邪说,准备去九边包围大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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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每个考生都像他那样仔细到龟毛的地步,许多人不到中午便已经答完两道题,只是碍于午时以前不得交卷的考场规矩,才耐着性子等着。

    一欸午时的梆子声响起,便有好些个考生起身交卷。唐知府命他们拿着卷子,在远离考桌的地方站成一排,又命人撤去大案后,低声吩咐道:“将考卷依次交上来,不得喧哗,本官现场批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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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节 夺魁 (中)

    第一份卷子递上去,两个差役接过来,一个拿着封面,一个拿着封底,向两边一拽,便将九折十张的答题卷展现在府尊大人眼前。

    又有一小吏奉上毛笔,端着墨盒在一边伺候。唐知府接过笔,这才开始阅卷,竟然一目数行俱下,转眼之间便阅完,在文章后面落下两字评语。

    见府尊收笔,两个差役便将卷子合起来,退给那考生道:“明年再来吧。”

    那考生本来就忐忑不安,闻言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接过考卷道:“大大……大人,您仅用数目便判定学生的试卷‘不通’,是不是有些……”鼓足勇气一咬牙道:“有些草率啊?”

    唐顺之一面批阅下一份卷子,一面将第一份‘狗屁不通’的地方背诵出来,连背了数处,竟然一字不差,末了淡淡道:“你自己觉着,通顺吗?”

    那考生羞红了脸,行个礼,抱着卷子退下了。

    就这个功夫,唐知府已经接连批完四五份卷子了,结果不是‘不通’,就是‘跑题’,一份都没有取,把后面的考生骇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道:“大人,请多写几个字吧。”他的意思是,别再俩字把我打发了。

    唐顺之点点头,果然刷刷写下两行诗句,却依旧不取。

    那考生接过打回的卷子,一看批语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乃是唐诗名句啊!不由委屈道:“您都夸学生的文章有声有色了,为何还不取呢?”

    唐知府手眼不停,淡淡笑道:“有声有色?何出此言?”

    考生便指着那诗道:“黄鹂鸣翠柳,不是有声吗?白鹭上青天,不是有色吗?”

    这时唐知府终于在一份卷子上写了个‘中’字,候在一边的差役便将其拿给一边的书吏,将名字誊写在上面。

    唐知府则继续阅卷,见‘鸣翠柳’仍然站在那里,便轻声解释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也;一行白鹭上青天,离题万里也。”考生羞愧的颜面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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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考生只见知府大人阅卷如飞,包括写评语的时间,在每份卷子上停留也不过数息,便可立判高下。且能复诵不取者之谬误所在,令人无从辩驳,不由叹为观止,大伙心道‘任何人差距咋这么大呢?’。又见百份试卷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心中更是惊骇莫名……其实府试录取不足三百人,这个概率是完全正常的,只是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打回,让考生产生中式如‘海底捞针’一样的错觉。

    有个考生灵机一动,便在考卷末尾写了一首打油诗道:‘学生我今年二十五,受了十年寒窗苦;今年要是还不中,回家咋见娃他母?”

    唐知府看到他这首歪诗,便在每句后面加两字打回,那考生一看,自己的打油诗成了:‘学生我今年二十五——不老,受了十年寒窗苦——吹牛;今年要是还不中——肯定,回家咋见娃他母——跪下。’只好挠着头,哭笑不得的下去。

    但也有心里有谱的,觉着自己一定能中。有个考生乃是诸暨县案首,已经被县里胡吹海捧晕了,觉着自己定能再连中两首,曾为本年的小三元。他洋洋得意的把卷子奉给唐知府,矜持笑道:“学生诸暨案首周……”

    却听知府大人淡淡道:“按考场法令,说出名字便取消资格。”

    周案首赶紧闭嘴,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暗暗愤懑道:‘看看我那如烟花般绚烂的文章,还需要人通融吗?’

    府尊大人果然在他的卷子多停留了一会儿,周案首心中洋洋自得道:‘被折服了吧?’他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谁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

    周案首的笑容凝固了,他张大嘴巴道:“大人,什么意思?”

    “不取。”唐知府仍然不咸不淡道,便继续阅卷如飞。

    “我是案首啊……”周案首觉着真是撞了鬼了,还没听说过有县案首不中府试的例子呢。不由又惊又怒道:“县案首是必中秀才的啊!”

    “没人规定本官必须录取县案首。”唐知府淡淡道。

    周案首气极反笑道:“我的案首可是真刀真枪考出来的,若是大人不取我,那诸暨的应届考生也都不够资格了!”说着抖动卷子道:“您说说,我这两篇文章哪里不好了?连前三百名都排不上?”

    唐知府不为所动,该怎么批还怎么批,只是轻声道:“看评语。”

    周案首低头一看,只见一行绚丽的行书道:‘请岳蒙泉来,本官一并录取。’看完便刷得一声脸红了,将试卷塞进怀里,朝知府大人行个礼,匆匆走了。

    原来小题是他自己所作,大题却剿袭了正统年间会元岳正的文章……当初虽然知道是剿袭,但他完全不担心,因为‘道之以德’这种大题的程墨满天飞,考官不大可能看过自己用的那篇……即使看过了他也不怕,因为大明律没有规定不许剿袭,考官又没法挑文章的毛病,只能自认晦气,吞了这颗臭苍蝇。

    其实他天生记忆力好,腹中程文不下三千件,县试的两篇文章便都是剿袭而得,竟然至今无人察觉,今日这才故技重施,想继续用投机取巧的法子过关。

    可这家伙也不打听打听,唐顺之是何许人也?那是公认的天下奇才,二十二岁便中了会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张璁,那年的状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就算张璁气歪了鼻子,也只敢将他降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张首辅给淹了。

    后来因为信仰问题,他又被撵回老家读书二十年,就成为了超一流的大学问家。这样的怪物什么文章没有读过?又怎会被个小小的童生愚弄呢?老唐只是轻轻一句‘让岳正来’,便解决了困扰诸位考官多年的难题,所谓举重若轻便是这个意思。

    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权威人士,才敢打破县试案首必为生员的惯例。

    但唐知府终究是个厚道人,如果他将这‘剿袭’事件公诸于众,那周案首的名声便算彻底完玩,一辈子也别想再考中了。现在虽然考生议论纷纷,但终究没有证据,猜测一阵也就过去了。

    就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沈默和诸大绶同时站起来准备交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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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夺魁 (中)

   

    轮到陶臣交卷时。已是申牌末刻。红日西斜。

    虽然唐知府仍保持着飞快的阅卷速度。但当看到他的文章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下来。

    伸手拿过卷子。反读了两遍。连连点头又放声笑道:“阅此嘉文岂能无酒?快上酒来!”便有小吏端一'水酒上来。唐知府一饮而尽。对陶虞臣道:“吾今日早下决心。看不到一篇好文。就绝不休息。若不是你。老夫可能就要累死了。”着大手一挥道:“今天就到这吧。余下的卷子先交上来。明日再看。”

    很多考生都松了口气。当面阅卷给他们的压力实在太大。还是交上去回家等结果。拖一天是一天。

    可沈默的鼻子都快歪了。心说你这不是耍我吗……因为下一个交卷的就是他。要知道不是谁都怕当面阅卷的。像他这文章做的好。人又长的像正面人物的。唯恐考官没见过自己呢……就算八股文再客观。它也还是主观题。而印象分恰恰也是主观分。

    沈默心里跟明镜似他知道这当然不是巧合。老唐之所以要耍自己。纯粹是因为自己拒绝加入“越中十子社”……就是那稽山书院的流动版。他清楚记。当时老唐便自己嘿嘿怪笑:“你一定会后悔的……”

    其实一见到老唐成主考。他便知道报应来了。但考场不是说理的地方。他只能闷着头上准备交卷走人……不过他也不太担心:“我可是老老实实答卷就不信你再否一个县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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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沈默已经认命时。身边的陶虞臣却拱手说话了:“先生不妨最后看看我身后这位的。不定还能看到一篇上好的文章。”比起二月县试时。他现在沉稳多了神态不卑不亢。说话也很有分寸。

    沈默十分吃惊的看向陶同学。唐顺之也颇为意外对陶虞臣道:“你好似是会稽的二魁吧?”

    陶虞臣点头道:“先生英明。学生正是。”

    “那么你还?”唐顺之饶有兴趣的问道。虽然没问全。但当事人都明白。他是在问“你为什么帮自己地对手?”

    陶虞臣洒然一笑道:“学生唯恐胜之不武。”

    唐顺之闻言一愣。旋即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陶虞臣。坦荡君子也!”说着朝沈默挤挤眼。

    沈默何等颖悟之人立刻明白老唐在暗讽他瞻前顾后。顾虑太多。是个“长戚戚”的小人。差点没气晕过去。便朝陶同'拱手笑道:“陶兄真是重义怀德的君子啊。”

    方才唐顺之用《论语》里的话暗讽沈默。现在沈默也用《论语》中的“君子重义。小人重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双倍奉还给唐老头。讥讽他光想着壮大组织。甚至不惜用职权威胁自己。实在是“重利怀土”的小人……所以说。没文化的话连别人骂你都听不出来更别提骂回来了。

    两人借着称赞和感谢陶虞臣完成了一次刻薄地对骂。偏生他俩都是极善隐藏的家伙旁根本听不出一点端倪。只是怜那厚道的陶君子。被两个坏蛋当成骂仗的用具仍不自知。还在那谦虚道:“先生谬赞了。”“师兄过讲了。”

    真是好人老吃亏。坏蛋占便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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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沈默和老唐也什么仇。不是团伙内部矛盾罢了。人家陶同学都摆出那么高的高姿态了。唐知府也就像自个名字一样顺之”了。

    一拿到沈默的卷子。唐知府本有些戏谑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他万万想不到。如此一个狡圆润地沈拙`居然能写出年老儒一样卷面……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出来的卷面就像印刷出来的一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就够资格考取生员了。

    县府院三级考试。毕竟只是科举的预备考试所考官重在考察学生地潜力。而能写出这种字的人。少是耐心刻苦不怕枯燥的。就凭这几样素质。功名只是早晚之事。所以考官都乐意录取这样的学生。

    吃惊过后。再看沈默的文章。迎|他的是更大的吃惊……只见他两篇八股作的体制朴实。书理纯密。音调和谐。基调圆熟。-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组合起便是两篇正法眼藏的时文……就是可以给天下读书人当程文地那种。

    将沈默和陶虞臣的文章摆在一起唐顺之细细对比品读一番。这才摇头笑道:“有人说文如其

    ,看未必。”说着一指陶臣道:“明明是个老实偏文章做奇崛险峻。让人惊心动魄。可谓诡道矣。”又|看沈默道:“你明明……更灵活些。”其实他想说“你不老实”。当着那么多的考生。这种话是决计不能出口的:“文章却做的四平八稳。堂堂正正。可谓正道也。”

    见天色已晚。府尊大人这架势也不会再看卷子了。考生们便纷纷到一边交卷。然后再回来看热闹。

    看到身周地考生越来越多。唐顺之干脆提高嗓门道:“如果这是会试。甚至是乡试。考官会毫不犹疑判定正道生出。”这些人名义上都是知府的学生。他当然要尽一些点拨地务了。

    沈默却心中不爽。道:“定然是欲抑先扬。“

    “评判的标准与正式科举不一样。应该以考察能力为主。”

    沈默心中一片拔凉。暗暗哀叹道:“首梦啊。这就先飞走了……”

    “所以。”只听唐府沉声道:“我宣布……”

    考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本届府案首出炉地一刻。很多与陶臣认识的。已经开始思祝贺词了。

    却听知府大人不紧不慢道:“两同进五魁。暂时不分胜负。待本官将所有卷子看完。再选出三个。加试一场。最终再排定座次。”

    闹了半天竟然是个“待定”。这不是吊人胃口吗?众人纷纷失望地叹息道。

    沈默却已经麻木了…

    众人纷纷退场时。唐顺之突然叫住沈默。用只有两人才听的见的声音道:“加不加入?”在旁人看来。这是知府大人在对有前途的后学进行点拨。都十分羡慕。

    沈默坚决的摇摇头。声道:“不。”

    唐顺之气的直翻白眼小声道:“那就别怪我铁面无情。”

    “唯求公正尔……”沈默轻声道。说完向他行一礼。便转身离去。

    望着他夕阳下无限拉长的身影。唐顺之神色古怪的笑了。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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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举考试既是脑力动。又是体力劳动。尤其像沈默这种吹毛求疵的。更是对身心极大的负担。他一考就疲累欲死。如果没有姚老爹来接。走回家去都是很的负担。

    回到长子家。沈默草草吃几口饭。精心准备晚餐的姚大婶说声抱歉。便回房倒头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身心都松缓许多。沈默便又开始做梦。这次他梦见唐顺之带着他的“中十子”。将自己绑去那艘船上。逼着自己给王圣人磕头。还在自己脚心上刻上字……左脚是“王门”。右脚是“学人”。合起来便是王学门人。

    只是脚心被挠的好痒让他不由声直笑道:“痒痒。痒痒……”

    这一笑便醒过来了。一看是沈京在用一根鹅毛挠自己的脚心。他不由恼火道:“扰人清梦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沈京却朝一边的长嘿嘿笑道:“学会了吧?下次就这样叫他起床。”

    长子认真的点头道:“确实比我法子又快又好”

    沈默不理这两个损顺手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便射到他的脸上。他微微眯上眼睛道:“今天不错。阳不毒。”

    “都过午了。阳光当然不毒了。”沈京怪笑道:“你笑我日上三竿起。自己却睡到日下三。”

    沈默有些不好意思。便穿上鞋。披衣起身。转移题道:“什么事?”

    有排定座次。”

    长子接话道:“知府衙门来传话说。府尊大人晚上要宴请你们五个。”

    沈默叹口气道:“请大娘帮我下碗面条。”

    “有。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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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夺魁 (下)

   

    默早就知道。绍兴府衙和会稽山阴两县的县衙中间过百丈。

    等姚大叔把他送到府衙前时。太|已经快落山了。金黄色的光辉下。知府衙门显的分外壮观。从规制上讲。一府衙门定要比一县的高上两个档次。体现在建筑上。便是更大更美更浪费……

    只见府前广场上照比会稽县衙长了两丈。足有五丈长。照壁东西各有一座壮的四柱牌楼。其石础径达六尺。汉白玉制成。厚重高贵;楼柱高二丈有余。金丝楠木制成。矗立云表。

    自然也少不了旌善亭申明亭之类。但时间太紧不容细看。沈默瞥一眼便匆匆往府衙正门走去。递上请柬后。门子便引他进去。进去后衙门里分三路。中路是知府衙门。左侧是同知府。右侧是通判府。

    沈默跟着门子从正直入二门。进到府前大院。里面依然是对应六部类似六房的办事机构。穿过去才到了与正门一模一样的仪门。

    进去仪门是大堂。过了大堂是二堂。知府大人便在二堂设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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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进去时。发现外四位童年早就到了。正拘谨的坐在偏厅里。等候知府大人的到来。除了陶同学外。还有两个长很像的。一个个头很矮的。

    一见他进来。陶虞臣便起身笑道:“三位同年。我那传奇师兄来了。”三人起身相应。双方客客气气序了齿。又自我介绍一番。原来那两个模样相仿的乃是姚县的一对弟。年长的二十七岁。叫孙字文中小他三岁的孙字文和。另一个矮个子乃是萧山县人。名唤陈寿年。字松龄。却是几人中最大的一个。有三十好几岁的样子。

    又是一番见礼。双便按照县试成绩和年齿叙了,|。孙是余姚案首年齿最大。坐了上位;沈默也是案首。但年纪小。只能坐次席;孙和陶虞臣都是二魁便按长幼坐了三四位。那年纪最大的陈寿年因为是萧山四魁。也只能末座。

    虽然马上就要重排,|次。但就这一会儿却也马虎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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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人坐下后。沈默对陶虞臣笑道:“方才听你说。我是什么传奇师兄?”

    陶虞臣刚要说话。那孙却抢先笑道:“是在下早就听闻拙言兄的轶事。一直仰慕的紧。这才向虞臣兄问到的还请拙言兄恕罪。”他的举止从容优雅。即使道歉也如清***一般……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仿佛天生如此。若不这样反倒才让人奇怪。

    “有道是三代出一个贵族。不知孙家是个什么光景。“沈默心中暗道。面上笑容和道:“文和兄哪里话小弟高还来不及呢。”说着愧的笑笑道:“只是小弟庸碌。除了小候几次胡闹之外。也没有什么值的一提的了。”

    陈寿年插言笑道:“拙言兄过谦了。别处我不知道。单说我们萧山县。你“瓶里镀金”“河中除树”还有“隔瓶断绳”的掌故。便是妇皆知。都把你当成曹冲。文彦博那的神童了。”士子之间先看成绩再序齿所以陈同'的管每个人叫哥。

    沈默情形的笑道:“好在没把我看成仲永孔融。”

    他谦和的态度让众人好感顿生。气氛也逐渐热络起来。沈默暗暗观察他们三个……发现那弟俩虽然长的像性格却截不同。孙一副浊世佳公子做派。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乃兄孙则面色严肃。沉默寡言。只有非说不可的时候。才会迸出几个字来。却每每一语中的。让人十分佩服。

    至于那陈寿年可能是年纪大阅历足的缘故能说会道圆滑自如。反倒让沈默颇为不只是他皮里阳秋。面上根看不出来爱憎来。

    正说着热闹呢。便有仆役高声道:“知府大人到。”

    五人赶紧起身相迎。只见一身便服的唐知府。在两个同样便服的官员陪伴下。施施然到了厅前。

    一番见礼后。五人才知道。那两人原来是本府的同知和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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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府尊大人到了。便有仆役轻声问道:“大人。可以开席了吗?”

    唐知府颔首笑道:“可以。”便着众人来到正厅。

    正厅里已经摆好了席面。桌上皆些寻常菜肴。不大数也不多。餐具也都是普通的白瓷所制。十分的朴素。

    见众生眼中的吃惊之情。那同知大人一脸感慨的笑道:“咱们府尊大人不喜铺张浪费。实我等的榜样啊。”显然已经了马屁不假思索的的步。距离成为终屁精只差一步之遥了。

    唐顺之淡淡笑道:“华服

    不爱。只是会消磨意志。”一边招呼五个考生坐|边微笑道:“你们若是吃不惯。可以叫厨房餐。”沈默是看透了。这家伙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骨子里坏透了。

    几人自然连连摇头。那陈寿年还卑道:“大人教导如醍醐灌顶。学生回去后定然卧薪尝,。以磨练自己的意志。”

    “那倒不必。”唐顺之依旧淡淡道:“诸位先用饭。咱们待会再说正事。”便举夹一筷子菜。

    五个考生这才开动。只是心中揣着小鹿。怦怦直跳。吃什么都像味同嚼。

    沈默倒不紧张。但他吃饭一贯斯文。看起来跟那些人一样没食欲。

    唐知府略略用了些饭。见他们如紧张。便温和笑道:“看来这顿饭不对大家胃口啊。”

    众人赶紧摇头道:“太好吃了。”那孙又加一句道:“只是一肚子紧张。装不进饭菜去。”引唐知哈哈大笑。众也陪着笑了起来。

    “好吧。先办正事后吃饭!”唐知府拿过手巾擦擦手微笑道:“本次府试全案已定。本官已从五千名考生中取中三百位。作为参加院试的人选。而你们五位功底俱深。文并佳。可为本届的五魁……”说着微微一叹道:“绍兴府果然人杰的灵。你们五位的文章。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皆有荣登案首资格。这可难坏了本官。”

    五人顾不上高兴。都屏息听知府大人道:“所以本官决定今日为尔等试一场。总要排出个名次来。”说着轻口茶道:“但作文时间太长。作诗又不是科举正道。所以不如本官考你们破题吧。”又看一眼那府学教官道:“老教授意下如何?”

    那白发苍苍的儒学教授笑道:“卑职看过几位俊彦的文章。基础都极为扎实。相信只要破的题来。作一篇好文章是不在话下的。”说着朝唐知府竖起大拇指道:“府尊大人这法子切中要害。实在是高明啊!”原来这才是顶级屁精。

    唐知府笑笑道:“那好。就这么办了。”唯一沉便须笑道:“几位都是破题千万的老手了。寻常句子自然不在话下。但本官这个。你们肯定没破过。”说着便提起来。在一边早已备好的白纸上。画了一个圈。

    众人凝神静气等他下一步动作。却见知府大人下了笔。灿烂笑道:“破吧。”

    所有人的嘴巴都像那个圈一样。那老教授更是咳嗽起来道:“大人。似乎题目应该从四书五经上出吧。”屁精也有屁精的坚持。一触到祖宗家法。就只能把知府大人排在第二位了。

    可唐知府是什么人。|绝对是智商过剩之人。他让人拿来一本论语翻开那老教授看道:“|吧。每一页都有啊。”

    原来这时候的书籍。都在每一章的开头先印一个“”表示与上一章隔开。所有的印刷都采用这种格式。四书五经自然也不例外。

    教官嘴唇翕动几下。擦擦满头的大汗道:“我需要冷静一下。”却也不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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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里知府大人是大。他让你破“”。你就的破“”。

    五人便开始绞尽脑汁。各自拿着在纸上画来画寻找灵感。

    唐知府端着茶碗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看着五个童生补充一句道:“忘了说了。限时一香现在经烧了一寸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方才仆役端上来的是香炉不是砂锅。心说“不当官能行吗?不当官就老被玩。

    ”便一个个憋红了脸。使劲寻思来。恨不的把头发都揪下来……

    一炷香的功夫转瞬即到。五个俊彦各自有了答案。

    唐知府看沈默破的是“圣贤立言之先。的天象也。”

    孙的破题目是:“子未言之先。空空如也。”

    陈寿年的破题是:“圣贤立言之。无方体也。”

    孙的破题是:“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

    陶大临的是:“圣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阅后沉思良久。他终于为本次府试排定了名次:

    五魁者陈寿年也。

    四魁者孙也。

    三魁者孙也。

    二魁者陶虞臣也。

    案首者会稽沈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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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节 大人物和小人物

   

    衙花厅。洞烛高照。

    那名列第四的孙忍不住问道:“大人能讲一下。您是如何判定的吗?”

    “你不问我也要讲。”唐顺之微微颔首道:“同样一个圆圈。你们却能想出五个不同的破题。虽然据之写文。各有不同。但有道是一叶知秋。还是能分出立高下的。”

    他拿起沈默的卷子道:“拙言将圈圈破为“天象”。天象有的有不。是顺乎自然。是中庸。这个圈圈就大可发挥了。”说着语重心长道:“点他为案首。皆因其立意“堂堂正正”……而老夫观摩历届之状元卷。都逃不开这四字。”看看若有所思的四个生。唐知府沉声道:“你们都是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若想更进一步。当以为拙言榜样。”四个考生齐声称是。

    谢过老唐后。沈默拿着卷子出去。作为案首他不能听考官对别人的点评。那样会被认为是骄躁的。

    待他出去后。唐知府又拿起陶虞臣的卷子道:“你将这个圈圈看成空。“未言之先。空空如也”。后面一句自然是“既言之后。实实在在”。将空与实空与色对比来也很恰当。但比起拙言有失空泛。所以判你为二魁。”陶臣点头受教。

    待陶虞臣出去。唐知府再拿起孙的卷子。沉声:“你将其看成是“太极”。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看似与沈默的一样。但他侧重的是中庸。你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注重的是演变。”说着淡淡一笑道:“其实就立意知道。你还要胜于他。但注定为考官不喜所以第三一点也委屈你。”

    孙板着脸寻思刻。才低声道:“学生还是觉着太极更恰当。”

    唐知府淡淡一笑。有理他。待他走了又继续对那风流|的孙道:“先行有言。仲。日月也!”忍不住笑骂道:“真是个马屁精这就看碰上什考官了……碰上个古板的。直接把你卷子扔的上。遇到个好奉迎的。立刻将你引为己。高高抬起。”

    孙轻抚一下鼻梁。微微羞涩道:“学生也是想出来别的。只好歌功颂德了。”

    唐顺之笑骂一声道:“滑头。”

    待孙也走了。他将最后一份卷子拿起来。对那陈寿年道:“说实在的五个人就属破题最为贴切。”他破的是“无体也”。无自然是“有圆”了。

    陈寿年笑容可掬道:“'生定有不足之处。请恩师不吝指教。”

    唐知府端详他一阵。轻声道:“先贤以方喻原则以圆喻灵活。你却用“无方”破题实在不是好兆。”寻思一会他还是实话实说道:“这说明你意识认为是一切都可以圆。而“方”则是可以放弃的。”说着一字一句道:“当然这只是本官的个人断。做不的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作人要“外圆内方”。如外圆内也圆。那就危险了。”

    陈寿年心中不以为面上勉强笑道:“学生谨记恩师的教。”

    唐顺之微微眯眼道:“好……”便让他把那四个叫进来。又让厨房将饭菜重新热一下。就起身笑道:“老夫先去办公了。你们也好吃个安生饭。然后滚蛋。”

    五个人早就饿的前'贴后心了。待送走知府大人后。终于可以放开斯文吃饭了……只是那陈寿年尽管饥肠||却依旧什么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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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前厅的五魁首。单说唐顺之回到内堂书,关上门后。那骨高高的何心隐便帷幕后闪身来。

    唐顺之被吓了一跳。不由笑骂道:“你这家伙。在我府上还这么神出鬼没。早晚要被你吓死。”

    “习惯成自然。”何心隐面上尴尬一闪即逝。旋即支开话题道:“这次绍兴的五魁很|*!”

    唐顺之靠坐在椅背上。重重点头道:“前日我登上府山之巅。俯瞰绍兴城全貌。但见三十里水城内。有文庙。西武庙;左城隍。右衙署;上魁星。下文昌。亭市楼坐中。清虚道观香火旺。这样的形胜之的。自然引紫气来。汇集天下文脉于一隅了”

    说着哈哈一笑道:“此的文气鼎沸涌动。三十年。必将人才济济。文星云集。金朝尽操吴绍软语!”

    何心隐不信道:“我虽然不懂阴阳。却也知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哪有气运集于

    经久不散的道理?”

    唐顺之自信笑道:“府山与山塔山鼎足而立。可将文脉镇住三十年。”说着一指前厅道:“嘉靖三十五年榜就是开头。我敢说那五个不出意外全能中式。”

    “他们将来的运如何?”何心隐饶有兴趣道:“几个位列部阁。几个流放抄斩?几碌碌无为。个以功名终呢?又有几个大起大落呢?”

    “老何你难为我。”唐顺之呵呵笑道:“几十年后的事情谁说清?我只能说。如果有个位列部阁的。便是那沈拙言;如果有个被流放抄斩的。便是那陈寿年如果有个碌碌无为的。便是那孙文和;如果有个以名终的。便是那陶虞臣;如果有个郁郁不的志的。便是那孙文中。”

    “理由何在?”何心隐追问道。

    “我出的那道圈圈题。”唐顺之声道:“那种最简单的题。反而最容易体现一个人的内心。破以“天”者最工心计破以“空空”者最为坦荡;破以“太”且不肯改变者最为倔强;破以“日月”者最易回头;破以“无方”者。最无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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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心隐笑道:“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道准不准。”

    “到时候就知道了。”唐顺之不负责任的笑道。

    “好吧。”何心隐干笑一下。从子里掏出个粘三根雁翎的信封道:“不过有件事。你现在就的做出判断。”

    唐顺之一看是王学内部的机密信件。便敛去面上的笑容。接过一看信上内容是:“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不解部务。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便宜行事?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为左都御史。代王巡浙江?”不由吃惊道:“下午才收到徐阁老的信。这么大的事为何只字未提?”

    “恐怕他现在还不知道。”何心|冷笑道:“军国大事都是皇帝和严两个决定。他虽然是次辅。也不过是个跑腿跟班的。”

    唐顺之心说:“你这可看走眼了。”但他知道何心隐为人执拗无比。认准了的道理。九牛也拉不回来。便不与他争辩。笑笑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不要管了。

    ”何心隐摆摆手道:“我现在只知道。严为任命两个我们王学的人上去。担纲抗倭大计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唐顺之盯着摇跳动的烛火。轻声道:“一时还看不出来。等到他们再下一步棋。”见何心隐满脸望。他不由气道:“我又不是诸葛亮。做出判断的要足够的消息!”

    “刚才还把自己吹成大仙。说什么三十年文脉。五人将来如何如何……”何心隐哂笑道。

    “那种事我说错了又怎样?”唐顺之瞪眼道:“可现在这种大事。我随便给个结论。你敢信吗?”

    “信。为什么不信'”何心隐能把人活活气死道。

    “好。那你听着。”唐顺之气呼呼道:“不外乎三个推论。其一。东南局势太过危急。朝廷任人唯贤……毕竟张经在两广有赫赫威名。李天宠更是抗倭抗来的智将。”

    “第二呢?”

    “第二。我大明海败坏。兵备松弛。将领贪生怕死。不受调遣。想要对抗如狼似虎的倭寇。非的下大力气整治才行。严阁老可能是先让他们将荆条上的刺摘掉。再让自己人上去立功。”

    何心隐点点头道:“这个更靠谱。第三呢?”

    “第三。那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的主意。”唐顺之轻声道:“虽然陛下一心修玄。但这么大的事情。圣'独裁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何心隐又点点头。思良久才缓缓道:“综合你这三条。我可不可以说。是皇帝想用张和李天宠。严嵩觉着横竖没自己的责任……到时候他俩把差事办砸了可以打落水狗。好了还可以摘桃子。所以就答应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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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亲爱的们。你们的月票让我感动啊。所以我决定再爆发一章。12点左右上传。用月票鼓励我一下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二六节 东南一盘棋

   

    顺之缓缓点头道:“是这个意思。但还看严党下动作。如果他们毫不干涉。们就全部浮出水面。帮着张李二人抗倭。以求东安定;如果他们现在就安插棋子……”他长长吸一口气道:“咱们就继续藏一手。直真有可以收拾东南残局的人出现。再全部贡献出来。”

    “那就再等等看?何心隐面无表情的问道。

    “等!”唐顺之沉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消灭倭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必须从长议。”

    “拖上一天。老百就多遭一天的罪!”何心隐面色沉痛道:“一想到那些畜生蹂躏我大明儿女。我就五内如焚啊!”

    唐顺之缓缓合上眼睛。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筋突起的双手暴露了他的心绪。只听他喃喃低语道:“圣上一心修玄。首辅只知弄权。朝中奸党横行。军中一盘散沙。想要在这样的境下做点事。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啊……”

    何心隐却不像唐顺那么悲观。他的双眸中闪动着幽幽的光。仿佛要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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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邸报传来。条高级官员的任命引起了所有人的热议:

    一个是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不解部务。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便宜行事。正二品。

    一个是原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奉命巡抚浙江。正四品。

    但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大伙在议论纷纷之时。都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伴着两位抗倭统帅的确定。还有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同时来到了浙江……其实三人的任命是同时签发的只是这位仁兄的级别太低。直接被无视了。

    他的名叫胡宗宪。汝贞。乃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浙江……似乎与都察院右都御史。奉巡抚浙江的官职十分类似。

    “这个胡汝贞还在咱们绍兴当县令呢。只是十几年下来。仍是个七品官。着实混的咋样。

    ”沈老爷摘下眼镜。用温热的白巾捂住发涩的双眼道:“巡抚巡按。一字之差。品级却差大了……就算李巡抚资历尚浅。仅授四品衔。也比他高了五级。两人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窗外花红柳绿新鲜出炉的府县案首。却跟个老头躲在个黑屋子嘀嘀咕咕。只听沈默轻声道:“官不大。有权则灵巡按御史号称代天子巡视。负责一省察纪检事务。什么都可以过连布政使小心应付着。就像朝中的六科给事中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巡按确实事权很重。”沈老爷,头道:“但战对官员的违纪违法。朝廷向来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他胡贞孤身一来到浙江。连个属官也没有。八成是天天不应的的不灵的。老夫不信他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巡按。确实什么也做不了。”沈默沉声道:“但我看了他的履历这个人的经历很不简单啊……嘉靖十七年中进士两年后被授官为山青州府益都县。在任上扑灭过多年不遇的蝗之灾。又用安抚劝降之策。使为害的多年的土匪解散还将其中可用之人编为义军。其文韬武略可见一斑。”

    “连续为父母守孝五年后。又出任余姚知县。后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边防重镇。整军纪。固边防。曾经单枪匹马阻止过军队哗变。嘉靖三十年。回到内的。巡按湖广。又参与平定苗民起义。”沈默这辈子的记忆力十分了的。看过的东西基本上不会忘。他十分肯定道:“此人踏入仕途这十几来。一步一脚印。走到哪里都政绩显著。为什么一直的不到提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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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你师傅一样。被严党压迫呗。”沈老爷叹口道:“不然至少是个知府了。”

    “不一样的。”沈默摇头笑笑道:“师傅那是罪人。被整治了。但胡宗宪的调动却很频繁。除去忧的五年外。很有规律的两年一调任。按次序将北方南方的政务。北方南方的军务体了一遍。若是整治他的话。是不是太费苦心了?”说着呵呵一笑道:“那的多大的冤仇啊。”

    沈老爷也被逗笑了。微颔首道:“确实。这分明

    养他的经验和能力。”说着面一沉道:“难道是植爪牙?你方才说他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我记着严嵩当时是礼部尚书来着。”

    “严嵩虽然任礼部尚书。但正忙着重修《宋史》呢。所以那年的主考官是……”说着低头看一眼手上的资料道:“翰林院掌院张邦奇。”便抬起头来道:“而且胡宗宪成绩不好。没捞着进庶吉士。只能去刑部观政。像这种毫无前途可言的小进士。不大可能引起严嵩的注意的。”

    说完他指一下那份邸报详细的多的锦衣卫内报。沉声道:“而且您看。他出任湖广巡按是陛下钦点。任浙江巡按还是陛下钦点……这说明什么?”

    “是……简在帝心。”沈老爷也是官场上待过的人。当沈默抽丝剥茧之后。他自然明白了事情的因由。他沉声道:“这么说陛下早就注意到这个胡贞了。看来一直压着他的官级。也是了磨一磨他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的作用应该是继续学习。时刻准备着接某位大员的班。”沈默突然苦笑道:“我突然觉着大伯您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陛下将他打压的太低调了。恐怕来到浙江会处处碰壁啊!”

    “那你还担心什么'”沈老爷奇怪问道。

    “我担心……一颗棋子被玩的太久。会产生自己的想法的。

    ”沈默轻声道:“陛下以权术御臣下。难免让人猜错圣意。做出别的选择。”

    “你是说……严党?”沈老爷难以置信道:“不会吧。胡汝贞的身世并不简单。他出生在豪门望族。曾祖还做过南京户部尚书。显赫一时。这样的世家子弟。最为爱惜名声不会和严党混在一起的。”

    “但愿如此吧。”沈默叹口气道:就怕他穷则变啊!”说完揉一下右眼眉。强笑道:“都是胡乱分析的。很可能会一切顺利。陛下始终用不到他这个备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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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老爷点点头。轻声咳嗽道:“个胡汝贞便跑题这么远……咱们还是回正题。现在情报么多了。你东南战局会怎样?绍兴会不会有事?”这才是两人今谈话的真正目的。关于胡宗宪的不过是插曲。

    “应该还算乐观吧。”沈默微笑道:“张部堂和李抚台都是一时之选。性格也是一阴一阳。一刚一柔。没有比他们搭档更合适的了。再加上陛下是支持他们的。估计再大的麻烦也能应付过去。假以时日。将我官兵捏合起来。恢复战力。还怕个倭寇作甚?”

    “是啊。”沈老爷放下毛巾。起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和着阳光涌进来。让他一阵神清气爽。不由呵呵笑道:“有了张李二位门神。我们兴应该算是安全了。”

    “但愿如此吧。”沈默边说边跟起身。活动一下腰肢道:“大伯。我师傅现在近况如何。给我那么消息。却偏偏没有他自己的。”

    “还不错。”沈老爷呵呵笑道:“陆少保……不。现在是陆太保了。与你师父十分的。大事小情言听计从。不但平反了一批冤狱。还庇护了许多蒙冤入狱官员。让锦衣卫和陆太保的名声大好。”说着自好笑道:“你师在那些锦衣的心目中。的位也是水涨船高……给咱们送信的那个旗总。态度变化很明显啊。”

    沈默不由感叹道:“能在锦衣卫这么个特务机关混的开。师傅也算奇人了。”其实他还有半句话“却不能在普通衙门的开。“只是不能说罢了。

    “有陆太保庇佑。使你师父脾气暴躁点。惹到一两个权贵也是不打紧的。”沈老爷开心道:“我可算是放下一块心病。”

    觉着未来的生活一片光明。爷俩心里都很高兴。沈老爷竟亲自送沈默到门口。

    分别时。沈默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差点忘了。我爹说初八适合乔迁。让我来请大伯过去锅呢。”

    沈老爷知道沈默家房子彻底翻盖了一遍。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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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如约而至。票请到来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二七节 乔迁之喜

   

    眼到了初八这天。老爷带着沈京。备好礼物。早-到永昌坊西侧的沈默家老宅。

    从过完年开始翻盖。沈京就没来过这。他还能记着。当时这这宅子的墙顶上长满衰草。面粉皮剥落。露出里边的黄色土坯。那大门也是残破不堪。摇摇欲坠。让人担心随时会倒下来。

    但当他扶着老爹从车上下来时。已经完全找不到记忆中的破败景象了……只见那长草的土坯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砖黛瓦粉墙;那破烂不堪的大门也不在了。成了庄严厚重的黑漆大门。再看那簇新石箍门框。石级台阶都比别人家的高一截大一截。

    别人家却只能干瞪眼。因为只有秀才家允许加高大门。

    门口站着个穿着新青衣的小厮。一见他俩便满|堆笑的迎上来道:“小的沈安祝二位爷安康。不知台甫仙乡。小的也好进去通禀则个……”话音未落。便被人踹了屁股一脚道:“沈安。不是不让你掉书袋吗?”

    “少爷来了。”沈安捂着屁股回陪笑道:“老爷说了“咱们家是书香门第”。我们做下人的也的斯文点。

   

    沈默无奈的揉揉眉头。朝沈老爷恭敬行礼道:“大伯。您见笑了。”

    沈老爷哈哈笑道:不妨事。我看这个小子很有趣。”

    沈默摇头笑道:“还欠管教。过段时间就好了。”便延请两人进去。

    沈老爷进门一看。便见到一五间坐北朝南的青砖乌瓦房。墙面粉刷的雪白干净。一排花格长窗架青石窗槛之上。给屋里送去明亮的阳光。

    再看这院子有五丈方。的上用青砖铺就。冲洗的纤尘不染。除了北角一棵高大的树和树下的桌石凳外。再有其它赘物。显分外轩敞。

    沈老爷见惯了精雕细琢紧致错落的江南民居。陡然见到如此大气利落的宅院。顿觉神清气爽。连道了三好。

    可把迎出来的沈贺乐坏了。朝沈老爷拱手谦逊笑道:“大兄谬赞了。”

    沈老爷刚要说“不要太谦虚哦”。却被沈贺拉着往后走道:“前院都是拙言捣鼓的。小弟带你去后面瞧瞧那里才是我的心血所在呢。”

    沈老爷只好笑着跟穿过月门洞。了二进的园子里。一进去便见到一柱假山紧贴东墙而筑。山腰垒上。植以花木。虽仅方寸之的却也有天然之妙。再看园内种植翠竹百。微风吹起。影婆娑。中有卵石小径。穿园而过。角遍植蕉石榴和葡萄。并有兰花萱草和不少盆景点缀其间。确实与前院风格迥异。

    沈贺满是意的笑:“这些树都是上月从别处移栽过来的大兄看不出来吧?”

    沈老爷终于吃一惊道:“竟能如此翠挺?”仔细一看竟然一株发的都没有。不由暗叹道:“这宅子里的风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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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沈贺走过小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便见到二进的一排房屋。屋檐下竟还有个方不盈丈。清见底。鳞游泳的小池。池旁有一棵大树。枝干苍虬。冠如华盖。

    浓荫下已经摆好了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桌上摆两把宜兴砂壶。分别泡着毛尖和芥片四只极细的成窑杯子摆在桌子的四角。当中是七八个小碟子——分别装着晶烧卖绿豆饼扁豆糕蜜橙糕盒春卷。还有个粗使丫在边上站着。

    沈贺请沈老爷上座。自己作了主。沈京沈默也各自坐好那丫便开始茶。看完他家天翻的覆的变化后。沈老爷由为这爷俩高兴道:“愚兄亲眼看着你们爷俩。一步步走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啊。”

    听了这话。沈贺不想起当初住草棚借阁楼时的情形。那时候连看都没有钱。压根都没敢想过能有今天。不胜唏嘘道:“是啊。变化真大呀。”说着眼圈便红了。哽咽道:“可惜他娘都没捞着享一天的福。”

    沈京见老叔要掉泪。赶紧打岔道:“这么大的好事。应该多请些亲朋好友。大家一起庆贺庆贺才是。”

    沈默也点头笑道:“我也觉着乐呵乐呵未尝不可。不过老爹说不行那也只能作罢。”

    沈京擦擦眼圈。不好意思的笑道:“拙言中了两试魁首。下月院试后必的摆宴请客。若是这次也摆。两次隔的太近。似乎有炫耀的意思了。”

    沈老爷赞许点头道:“咱们家是读书人家。确实应该低调

   

    沈贺点头应下。几吃了一阵茶。那沈老爷搁下茶盏。看看沈默。再看看沈贺道:“今天言也在。有事我要问问你们爷俩的意见。”

    父子俩点头笑道:“您请讲。”

    沈老爷嘿然一笑。看一眼沈京道:“还是你来讲吧。”

    沈京便笑眯眯的望着沈默道:“潮生。我爹的意思是。你介不介意有个后娘?”

    沈默正喝口水。闻言赶紧偏过头去。噗”的一声。好险没喷在桌子上。赶紧拿手巾擦擦嘴。朝沈老爷歉意笑笑。转而瞪着沈京道:“到底怎么回事?”

    沈老爷接过话头来。呵呵笑道:“人伦大事!老夫准备帮你爹续弦。你愿不愿意?”

    沈默心说:“我当然不愿意了。”爷俩住的好好的。突然插进个外人来。换谁谁也不愿意。便斜瞟老爹一。只见他满脸忐忑。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顿时恍大悟道:“原来你们三个串通一气啊!”

    三人嘿嘿笑着不说话。显然是被他说中了。

    沈默看看满脸乞求沈贺。心中暗叹一声道:“有道是男人四十一枝花。有车有房有钱花。就是老头现在的真实写照。”便叹口气道:“先说说对方是什么人家吧。”其实从沈贺混出个人样。他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实话告诉你吧。叔看上的是城隍庙街胡保田家的二女儿。正经人家的正经女。就等点头就去下聘了。”

    “多大年纪?”沈默眯眼问道。

    “十六……不过下个月十七。”贺小声道。

    沈默一听差点就跟自己同岁了。登时嗡的一声。破天荒的拉下脸道:“你愿意找小老|。我不愿意找小妈!”说着便气呼呼的别过脸去。

    沈贺臊红了老脸。头不肯说话。沈老爷只好苦口婆心的劝道:“拙言啊。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想啊。你爹今年才三十六。总不能当一辈子夫吧?”着又循循善诱道:“再说了。你考中进士是十拿九稳的事。到时候你拍拍屁股去外的当官。把你爹一个人扔家里。能放心的下吗?”

    听了沈老爷的话。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也觉着自己明事理。不能让老爹下半辈没个伴。”说着看一眼自家的老不休道:“但你起码找个等对点的吧?”

    “什么样算是登对?”沈贺小心问道。

    “鳏夫对寡妇。这就很登对。”默没好气道:“你找个回来。就算拖油瓶我都认了。”

    沈贺这才抬起头来道:“咱们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娶寡妇呢?平白败坏了门风。”

    沈默翻翻白眼道:“鳏夫可以再娶。寡妇不能再嫁。这规矩真扯淡。”使劲摸摸鼻子。闷声道:“那就寻一下。看看家有老姑娘。”

    “你也不能作践我叔啊!”沈京在一边帮腔道:“老叔要啥有啥。凭什么要娶个嫁不出的回来?”

    “感情非黄花大闺女不娶了?”沈默双手抱在胸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沈贺点点头。声如鸣道:“你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不能给你丢人不是?”说着讨好的笑道:“你又不用叫娘。只喊声姨就行了。你那姨娘人很好。不会亏待你的。”

    “不亏待你就行。”沈默烦躁的摆手道:“你'|看着弄吧。我管不着。

    ”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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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稍坐一会。他便借口去找徐渭。离席而去。

    望着他头也不回的影。沈贺苦笑连连道:“想不到他反应这么大。平时看不出有这么气性啊。”

    沈老爷安慰道:“可能也是一时没法接受。回头想想就好了。”

    “不可能。”沈京摇头道:“潮认准了事情。没改过一次。就别指望他改注意了。”

    “那可怎么办?聘礼都下了。”贺焦急道。原方才还是悠着说呢。

    “别急。我想想…”沈京使劲挠头。主意喷涌而出道:“有了。给他也找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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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贺续弦是势必的。只是要不要吃嫩草。还的听听大家的意见哈?月票支持一下。下一章点前送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二八节

   

    小厮沈安也跟着从家里出来。谦声热气道:“少爷|给您去叫车。”便一溜烟跑到街口去了。

    沈默的心情这才稍稍好些。自嘲的笑笑道:“想不到我也是有书童的人了。”

    兴城涌进许多难民。不少人家走投无路。只能卖身给城里人为奴。沈贺委托马典史买了个机灵小厮。沈默当书童。同时打扫院子;再买个粗使的丫鬟。伺候爷俩起居。同时做饭收拾屋子。

    只是他家虽然宽裕了。却还没到能再养个马夫的的步……因为一养就是人吃马嚼。花费大了。远不如有事叫车来的划算。

    安办事还挺利索。不一会儿便带着一辆轻便的马车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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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前观巷。沈默沈安把车钱付了。然后等在外面。他自个则走进大乘弄里。却见有匹头大马拴在徐渭家门前。

    沈默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背后便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却是一脸坏笑的徐文长…这位老兄最近反思。为什么这么大的才子。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呢?最,他觉着是表字出了问题——文清就是“文轻”。自然不会被“重”视了。便想把字改成了“文昌”。准备借一下文昌帝君的才气。明考个好成绩出来。

    但转念一想“昌”个音太容易人产生联想。在不美。便将其换成了“长”。文长文长。文脉悠长。让他十分满。

    “家里有客人?”沈默轻声问道。

    徐文长往里看看。嘟囔一句道:“怎么还没走?”

    “恶客呀?”沈默小声问道。

    “一个异想天开的家伙。”徐文小声道:“一个小小的巡按。也想让我去给他当幕友。”幕友便是爷不是入幕宾。

    沈默“哦”一声道:“浙江巡按?”

    徐渭点点头道:“一个姓胡的。从早晨就来了。一直赖着不肯走。我寻思着他也挺不容易的。就出去转转。让他识趣走人。”便恼火起来道:“谁知这家伙还没走!”说着竟撸起袖子。摩拳擦掌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默拉都拉不住。只好跟着他进去。

    进去便看到花架下石凳上。笔直坐着一个身穿便服的男子。望之四十来岁。相貌堂堂剑眉鹰目。仿佛带着股天生的气势。让人不敢轻视。

    但对徐渭没有任何作用。他板着脸走过去。背着双手站在那人面前。气呼呼的瞪着他。

    那人面不改色的开口道:“徐先生。请接受我的邀请吧。”他的官话口音很怪。带着徽'味山东腔。余姚韵大同调……似乎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

    徐渭登时就翻了脸指着那人“啦哇啦哇啦”便是一阵山阴土话。

    兴号称十里不同。即使沈默他的话都有些劲。更别提那浙江巡按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望向沈默。

    沈默轻声道:“概括来说。就是一句话。“你再说一百遍也没有用”。”

    那胡巡按不信道:“他说了这半天。就才一句话?”

    “其余的都是语气词。没有实际意义。”沈默苦笑一声道。

    胡巡按自然明白“气词”是什么意思。面色不由一沉。但旋即又恢复平静道:“不知道先生才肯出山。与在下共创一番事业呢?”

    徐渭小声嘟囔一句。沈默没听清。问一遍。这才也小声道:“巡按变成巡抚再说。”

    胡巡按神色不由一道:“我贫贱时你帮我那叫共创。如果我胡贞真的飞黄腾达了。那就叫阿附了。”

    徐渭冷笑着哇啦一顿沈默便翻译道:“良禽择而栖。”

    胡巡按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个头并不算高。人却十分有气势。一看就是在边关磨练出来的。他朝徐渭拱供手道:“我还会再来的。”看一眼沈默。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待马蹄声消失在里弄口。沈默才开腔埋怨道:“谁会相信你鼎鼎大名的徐才子。连官话都不会说?”

    徐渭苦笑连连道:“我也是迫不的已啊这人说话太有蛊惑力方才我就差点收拾包袱跟他走了……出去冷静了一圈。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沈默点点头低道:“一个七的巡按。就像招揽天下闻名的才子。该说这个人是狂妄。是有魄力呢?”

    徐渭请他坐下。叹气道:“从见过这样的家伙。我有种感觉。一旦被他盯上。恐怕这子都逃不掉了。”

    沈默没有听过他俩之前的对话。也就无从体会徐渭的心情。他轻声问道:“他为什么找上你呢?”

    徐渭嘿然一笑道:“自然与我的那点文名有关。也与我家师长有关。”

    这样一说。沈默便

    。徐渭的老师季与王畿都是名声卓著的致仕官员|浙江官场故旧亦甚多。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徐渭善文。由季本王畿为之张扬。所以虽一介寒士。却文名播于省。为大僚所钦服……比如说浙江按察使胡柏泉便待之以上宾。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实。胡宗宪来到浙江。自然有所耳闻。于处处碰壁之时。便想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

    但徐渭岂能轻易表。还是那句话。他虽一介寒士。却代表着许多人的态度。没有慎重考虑清楚之前。岂能轻易下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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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说着。便自然而然转到当前的战局上。趁着东南统帅权力交接的空当。倭寇在江浙沿海一线大肆劫掠。尤其是民情复杂的台州宁波一带。更是因为细作太多支援不利。陷入了苦战之中。

    沈默本是来找徐渭心的。但一说到这些问题心情哪里还能好起来。他低声恨恨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最近真是太有体会了。”

    徐渭呵呵一笑道:“拙言。你这话可不中听。在我大明朝都是文官统兵。远的有于少保。近的有张部堂。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人物文采风流?”

    “我知道。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沈默忍不住拍案道:“眼看着倭寇在咫尺之外肆虐我们却无能为力。能不让人五内俱焚吗?”这才是他最近心情不好的原因所在。

    徐渭笑道:“这种时候。确实是亲自操刀上阵更为过瘾。但能为东南谋划一破局之道。也一样是抗倭报国!”便起身进屋。拿出一份文稿道:“我已经谋划了一条平倭之策。准备上书新任的中丞。”说着递给沈默道:“你帮我参详参详。”

    沈默接过来细细阅两遍。只见渭的战略主张是“釜底抽薪”。他主张斩草除根以师攻敌根据的。断其归路。使倭寇不战而溃。所以他力主“防江必先防海。水兵胜于陆兵。”

    徐渭还在后面充满情的赋诗一首道:

    孤城一带海东悬。盗经过几处全?

    幕府新营开越骑汉家名将号楼。

    经春苦战风云暗。深夜穷追岛屿连。

    见说论功应有待。寇恂真欲借明年。”

    沈默暗道:“这家伙拍起马屁来还真不怕肉麻。一句“幕府新营开越骑。汉家名将号楼船。“把李天宠和大那些家伙一起夸上了。

    ”但几个月的研究|来。沈默对东南局势。乃是天下局势。已经有了清晰的了解。他很清楚徐渭所谓“寇恂真欲借明年”。希望翌年即能彻底解决倭寇之患是不可能实现的。

    虽然沈默不不承认。徐渭是个天才。他的战略想一针见血绝对是平倭最快最好的办法。但沈默同样知道。他对官场内部的深刻矛盾。缺乏足够理解。

    想了想。他轻言细语对徐渭道:“你这法子要实施。必须扩大海军统一指挥。这就需的方集中财力。又需要在军事方面集中兵力集中权力这就触动了许多沿海“贵官家”。尤其是闽浙海商的利益谁能支持你?”

    徐渭闷声道:“我这是为国家好!李中丞一定会支持我的!”

    “他绝对不会支持你!”沈默沉声道:“朱提督的殷鉴不远。李中丞不会重蹈覆辙的!”

    一听到“朱提督”三个字。徐渭一下子便泄了气。

    朱提督叫朱纨。也是前不久刚刚脱罪的卢和李显的上级。嘉靖二十六年。朱受命提浙闽海防军务。他到任后雷风行,着力整顿了海防。“革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处死李光头等走私海商及海盗九十余人。又采用与徐渭同样的法子。指挥卢李二位将。集结战船出海。直捣敌巢。屡立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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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数够了。叨两句)

    为什么更新晚了。是因为我被沈贺的问题搞晕了。

    我晕我晕我保证。贺的续弦不会出现在沈默的生活里。因为沈默马上就要离开绍兴了。后一辈子在外的当官。他老爹想他了就去看他。但都是一个人去是了。

    反正沈贺娶寡妇是绝对不行的。不然沈默的名声么办?至于老姑娘吗……我靠。就差那几岁了?

    小常识:古时女子16及。也就是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如果18岁没有嫁出去。那是绝对会被人当成笑话的。我无法回避这一条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二九节 开还是不开,这是个问题

    开还是不开。这是个问题

    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平波将军。却自杀了。

    许多人都说他罪了严党。所以遭了殃。然而沈默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朱纨是死在两个字——“海禁”上。

    这两个字是极富大明特色的。因为之前从未有人实施过。即使蒙元当政也一样没有禁过海。

    可大明朝偏偏就禁了。而且将其变成了一项基本国策。二百年坚持不变。原因沈默不想研究。但只需知道洪武四年十二月“禁海民不私出海”;十四年十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二十三年十月。“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三十年十月:“申禁无与外国海外互市”。全方位立体式的禁止了一切海外贸易。

    要不人家怎么说。老朱有三大仇人“蒙元。百官和大海”呢。

    虽然后来的永乐帝不大愿意将其悄悄放松。但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们。都没他那份自信。只有抱着“宗法度”不。才能睡踏实。于是海禁又慢慢加|起来。

    不过后来到了正德年间。因为前十年都实行海禁。番货价格变的昂贵起来。走私便泛滥起来。而卫所官兵被大海商贿赂住了。不亲自下海为其护航。就算是很敬业的了…于是乎在那段子里。沿海商'纷纷造船出海。成了走私的黄金岁月。而后来的闽浙海商的势力。也是那段时间形成的。

    有人要问了。皇帝呢?皇帝就不管管吗?皇帝很忙。没工夫管。

    忙什么呢?忙着玩。

    既然皇帝不管了。就是大臣们说算。他们见私人出海无法禁绝。便因势利导。放宽海禁。承认其合法地位。也好收收税。为朝廷和各位大人创收不是。

    于是当时几大市舶便不再禁止外商来华|内商也浑水摸鱼。私人的海外贸易在半公开地进行。海禁基本废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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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到了当今的嘉靖皇帝时。这可能是太祖之后最拧巴的一位皇帝。但人家老朱是人民的皇帝。出发点从来都是好的;当今圣上则不然。他是一切都从自己出发……因为这皇位属于路边捡的。所以他很强调正统。主要采用了两个法子。一是把自己的王爷爹变成皇帝爹。然后送到太庙里去;另一个便是将祖宗法度牢牢抱在怀里。

    所以嘉靖皇帝强行申严海禁。关闭了广州市舶司之外的所有港口。禁止海民出海;销毁违禁大船;禁止私自贸易将太祖那套又搬了出来见海禁地严厉。

    只是事易时移他不是敢杀尽天下官的洪武大帝。大明也不再立国期。需要休养生的大明。而是经过二百年较安定的发展。极大富裕起来的大明……当然只是长江以南两淮山东和京师。

    这些地方的富庶。需要有海外的侈品来体现;已经形成的浙闽海商集团。也需要海外贸易的巨额利润来维持;那些西洋商人也不可能放弃大明这个世界上最的市场。所以嘉靖皇帝地这一。注定是要遭到激烈反弹的。

    恰逢此时日本处于乱国时代。许多打了败仗在国内混不下去的鬼子。按照二百年来的传统。跑到大明来当海盗。于是便如滚了个肮脏地雪球一般。许多因禁海生计艰难大海商。因禁海而破产回不了国地两牙商人。纷纷加入海队伍。成为势浩大地倭寇——其总规模已经达到了上千艘船。七万人之多。

    事实上。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国人。除了一部分原来便是海盗的。大部'是无法经商的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这些人一方面疯狂的掠夺杀戮报复社会。另一方面则与继续走私的闽浙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系。

    两者相互勾结。展开大规模走私。海岸线这么长。声东击西里应外合让你禁不能禁;你不准贸易。便公开抢掠。抢了便跑。海上风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边事失策。国势衰微。权奸掣肘。赂贿公行。终于酿成了这场“倭寇乱江南”的严重边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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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综合沈炼转他地各种信息。出“倭乱本因是海禁”时。他便抓住了深藏在乱局后的真相——从此在东南沿海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不会让他迷惑了。

    所以他敢笃定的说。朱纨便是被他自己的“牵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十字方针害死的。因为他这是在禁海。

    再由此回到当初的事件上。便会清晰发现。因为朱纨禁海。严重损害了浙闽海商的利益。所以他们重金贿赂同乡京官。再由其贿赂严党。有组地群起攻之。先奏改朱

    视。以弱其权。再弹劾他“擅杀”。朝廷遂革纨职。

    可笑朝廷派朱去人。回头却用这个罪名将其拿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纨性情刚烈。愤而自杀。朝野为之叹息。但自此朝廷罢巡视提督大臣设。上下不敢言禁事。海防废弛。倭寇更加猖獗。荼毒东南沿海十余年。

    单从这件事情上说。嘉靖皇帝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已经无力再行海禁了!

    而徐渭“加强海军海防”地法子。显然会触动“沿海贵官家”的敏感神经。哪个大吏敢火上身又谁愿为他转报朝廷呢?

    当他把自己的心的。抽丝剥茧的讲给徐渭后。徐文长木然呆滞了整整半个时辰。然后便将自己的平倭策撕个粉碎。接着竟噗通给沈默跪下。嘶声道:“请拙言兄教我。”

   

    沈默赶紧将他扶起。见放荡不羁的徐文长。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沈默也是悲从中来。两人便抱头痛哭来……

    四海呜咽。东南鬼泣天。

    七尺龙蟠金皂线。短枪铁衣横剑!

    阿苏山上高峰。龙漫卷天风。

    何日长缨在手。缚住东海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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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以后。两人的关系便变的无比密切。沈默向徐渭讨教文学哲理兵法阴阳。徐渭向沈默讨教政治权谋。处世之道。甚至是算术物理之类的知识。两人皆是毫无隐瞒。倾囊相授。有时|一谈就是好几天。沈默便干脆让沈安把徐渭家收拾间屋子出来。在这里常住下。

    徐渭只有一条狗。然愿意再有个人做伴了。所以便欢天喜地的帮他安顿下来。也不问他要房钱。

    沈默之所以不回家。当然不是因为太好学。而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一些事情。他也知道老爹这几年打光棍不容易。也知道老爹娶个黄花女做继室很正常。但他很清楚。自己无法接受这个实。也不想去面对它。

    嗯。那就分家过吧。眼不见心不烦。

    而且他发现这青藤|屋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每日在花架下看看书。与徐渭聊聊天。累了便喂喂大黑。带它出去溜溜。很快便把烦恼抛到一边。

    沈默心想:“现在多好啊。虽然徐渭也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但人家就是娶个三岁的回来。也不该他的事儿。“

    如此悠闲的过了几日。沈京找来了。

    当时沈默正在喂狗。一看到这小子贼头贼脑的出现。便大喊一声道:“沈安。关门!”沈安已经被他调教的十分听话。闻言便把门|上上了。

    沈京虎头虎脑的问道:“关门干?”

    “关门放狗。”沈默冷笑一声。真的解开大黑的链子。那吃了他不好东西的大黑狗。便果真咆哮着朝沈京扑过去。

    沈京吓的一激灵。怪叫一声便围着院子跑起来。他人倒是机灵。跑一会到了一颗树底下。便手脚并用爬上去。险之又险的避过那大狗的利牙。

    对于与猎物失之交臂。大黑很是遗憾它人立起来。趴在树干上一边用前爪挠着树皮。一边凶猛的叫唤着。

    沈京求饶沈默却为所动。沈京又说“我有喜事告诉你。”

    “你爹要给你张罗媳妇了。冰人就在家里。你快回去让她见见吧。”冰人便是媒人。这一行的规矩是。先见了本人。才肯给说和。

   

    沈京下了树。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他才知道沈默这次冤死自己了。便叫起了撞天屈道:“知道的候。他们已经下聘了。”

    沈默站住脚。回头道:“那你也不该合起伙来作弄我。”显然是消气不少。

    “我怎么知道你反应这么强烈?”沈京陪笑道:走吧。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沈默摇摇头道:“你回去告诉我爹。我没有生他的气。也尊重他的选择。”

    “那你还搬出来?”沈京奇怪道。

    “就当是分家了吧。家过。”沈默挠挠头道:“正早晚要分家的。不如现在分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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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本日更新毕。呜呜。月票突然停下了。大家就不能原谅俺一会吗。掩面哭泣的和尚下次再也不敢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三零节 特立独行

   

    沈默终究还是担心老爹太过纠结。跟着沈京回去一趟。

    一见到他回来。那媒婆便腆着脸迎上来。花枝招展道:“哎呦。我说沈公子这人才相貌。真是十里八乡的也挑不出一个啊。”

    “出去!”沈默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声道:“沈安!”

    安便撸起袖子上前。把那老虔婆推搡出去。

    沈京也跟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沈贺和沈默。

    望着坐立不安的老。沈默面色平静如水。他轻轻一撩下襟。缓缓跪下道:父亲。都是儿的错。您切莫气坏了身子”

    沈贺赶紧上前。想要把他扶起来。谁知沈默双膝如生了根一般。拉都拉不起来。他反握着爹的双手。轻声道:“不孝儿说不孝话。站着的话。心里会更难受。”

    沈贺眼圈通红道:“儿啊你可这样啊。你让爹无地自容啊。咱家天翻地覆。你爹活的有了人样。还不都是因为你吗?”

    沈默微微摇头道:“一码归一码。孩儿不是|功骄之人。单说这件事。我确实是没道理的。”

    “你有道理啊。我应该提前跟你说。”沈贺的脸也变的通红道:“这事儿是衙门里的人我说和的。我也觉着年龄差的有些大。实在羞于跟你启齿。谁知那些人竟然背着我把聘礼都给下了。我这才骑虎难下。只好回去找大老爷商量。他便答应叫上沈京。三个人一块跟你说说。”说着又赶紧解释道:“大老爷纯粹是为了咱爷俩好。你可不要迁怪上他呀。”

    头。轻声道:“父亲丧偶三年。理应续弦。就算想娶寡妇。人家夫家娘家都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孩儿想明白了。您追求幸福是谁也无法指责的包括我在内。是一样。”

    听了他这话。沈如释重负道:“那你不怪我了?”

    “不怪了。”沈默点点头。强笑一声道。

    沈贺擦擦眼角。展颜笑道:“我好了。先给你媳妇娶上然后再说我的事儿。这样就不尴尬了。”说着又去扶他

    沈默却依旧不起来。而是神态坚决道:“孩儿有两件事情。请父亲能体谅。”

    “你说你说我体谅。”沈贺呵呵笑道。要是沈坚持不许。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请父亲允许孩儿另择住处专心用功。”

    沈贺不想和宝贝儿午'开但沈坚持要搬出去。他转念一想。有个缓冲也好。不然确实有些尴尬。便勉强点头道:“暂时住一段也好。但你的常回来看我。”

    “少不的三天一请安。”沈默点头道:“第二件便是请父亲不要急着给孩儿说亲。”

    “你可有心仪地女子了?”沈贺己之心推彼之道。

    “没有。只是现在还不想。”沈淡淡笑道:“也许明年。或许后年就想了。父亲不必心忧。”

    沈贺一想。儿子反正才十六岁也不用太着急。便一口答应下来道:“我这就把冰人辞了。”

    这个小小的风波便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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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搬去与徐渭同住。眼见院试还有一个月时间。便开始专心读书。悉心备考。

    在他的感染下。徐渭也开始耐着性子写一些。往常不屑一顾的“干瘪时文”。沈默看几篇不由大吃一惊道:“即使是唐王制艺也不过如此吧!”他现在眼光是有的。怎么也不相信这样地文章会连乡试也不中。

    便追问徐渭当时到底是怎么回。

    徐渭现在和他无话不说便将当初的情形讲与沈默——毋庸怀疑。徐渭是个天才。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也包括他自己。

    当他第一次参加试时。文章写的短小精悍。痛快淋漓。他也自认为此次定能榜上有名。光宗耀祖。

    然而他却忘了时文作。必须五字以上。是以考官一看还没写满一纸。便看也不看。批上“太短”两字。打回了他的卷子。

    三年以后。徐渭卷土重来。谁知又是这位考官监冤家路窄之下。徐渭的火上来了就干脆放开才。恣意挥洒。痛书科考弊端。卷子写完了还不够。又写满了桌子椅子。等交卷的时候。便扛着桌椅上去。考官大惊失色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徐渭说:你不是嫌我写短吗'我就给你写长的看看。“

    下场可想而知更惨——被以“闹考场”的罪名轰出门外。连让考官阅卷资格都没有。

    等到第三次考试时。虽然规规矩矩答题。但言语中难免有怨愤的牢骚之词。再加上的恶名早在考官中传开。都视其为洪水猛兽。便又一次把

    回来了。

    听了徐渭的故事。沈默苦笑连连:“我说文长兄。你既然愤怒。就别参加科举;既然参加科举。就的把愤怒收起来。不然下次还不中。还继续折磨下去。”

    徐渭苦涩笑道:“这道理我岂能不懂?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到了那种时候。我就不打一处来!”

    “你也别看时文了。先修身养性吧。”沈默一本正经道。

    徐渭感兴趣道:“你有什么好办吗?”

    沈默笑道:“每天打扫屋子。做|。浇花。喂狗。自然就心平气和了。”

    徐渭笑骂道:“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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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笑间。敲门声响起来了。徐渭高叫一声道:“门没关想进就进。不想进就帮着关严了。”

    一阵咯咯地笑声响起那人便带着浓重的香风走进来。沈默一看。竟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媒婆。不由脸都绿了。吃惊道:“怎么还追到这儿来了?”

    那媒婆一见他也吓跳但很快板下脸来。用大鼻孔对他道:“老身可不是来找沈公地。”说着朝徐渭谄笑道:“我是来找徐爷地。”

    徐渭笑道:“你不是也要给我说亲吧?”

    那媒婆用花手绢捂嘴笑道:“徐爷大名鼎鼎。乃是十里八乡都挑不出来的大才子。怎能让房里空着呢?我这里有一娇娃。乃是堂堂知府大人的……侄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知府大人……的弟弟仰慕徐爷的文名。有意嫁与你为继室如果您也有这个念头。明日就去见一见吧。”

    沈默笑道:“这道正理。我也觉着该有个女人来照管你了不然早晚邋遢死。”

    那媒婆见他这次是帮自己地便换上最真诚的笑脸与沈默一人一句。把徐渭说的晕晕乎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他硬拉沈默着。两人换身光鲜。便在媒婆的带领下。坐船出城。往那位知府大人的……弟弟住地兰亭镇去了。

    到了地头。果然是个大户人家。家里头住着好几进的大房子奴婢仆妇不计其数。那位知大人的弟弟乃是徐渭的崇拜者。见他能够亲来。自然盛情招待。双方谈笑甚欢。直到黄昏时才依依惜别。

    回去路上沈默笑道:“我看着不错。”

    “不行。绝对不行。”哪知徐渭钉截铁道。

    “因为他跟国贼一个姓!”徐渭义正言辞道:“我徐渭是不会娶姓严的女子。”

    “我看你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沈默又一次被他怪异地思维绝倒了。

    无论他怎么劝。徐都不答应。两人唧唧歪歪的到了城外准备进去时。却见到一队队官兵乡勇持刀带。开出城去。数少说也的有上千人。

    两人正探头探脑。便被官军发现了。立刻当作倭寇奸细拿下。沈默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高声道:“我是唐知府的师侄。来给大人送行地。”徐渭也高叫道:“我是唐知府地师弟。也是来他送行的。”沈默瞪他一眼道:“你我便宜。”“本来就是吗。”徐渭嘿嘿笑道。

    有路过地乡勇认出俩道:“这是我们山阴的大才子徐先生。”“这是我们会稽的更大才子沈公子。”

    那巡逻的斥候才放下心来。将他带到中军处。

    唐顺之正与巡抚大人议事呢。一听说他俩来了。便告个罪。出来相见。

    一见果然是他俩。顺之如释重负道:“到处找你们找不到。好歹临出发前碰上了。”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徐渭焦急问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唐顺小声道。便把他俩拉到无人处。才小声道:“台宁战局吃紧。数万倭寇攻城。谭知府和俞将军快要顶不住了。中丞大人集中各府兵丁。要去支援前线。”

    “那绍兴怎么办?”沈默沉声问道。

    “只要台州宁波能守住。绍兴就不会有危险。”唐顺之轻声道。

    “若是倭寇绕过防1,过来呢?”沈默不依不饶的问道。

    “最多是小股倭寇过来。每个乡里都有保安队。”唐顺之面色郑重道:“我在城中还留了五百乡勇。交与薛通判统领。二位皆是才智之士。请到时候多多协助。”

    “义不容辞!”两人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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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一章 去省城

   

    府大人和乡勇主力被调走。让城内的气氛陡然紧张府衙门的事务自然繁重起来。沈贺身为会稽主簿。工作量一下大了数倍。连家都顾不上回。只好如普通小吏一般。在县衙值房里住下。婚期也不不暂时搁置下来。

    对于老百姓而言。更直观的感受是城内物价飞涨谣言满天。今天说官军大破倭寇。明天说倭寇大败官军。让他们一时高兴一时害怕。再加上不起肉了。也没社戏听了。生活质量严重下降。过十分熬。

    同样煎熬的还有另外一群人。那就是那些府试中式的童生。因为坊间盛传因为局势原因。原定于六月十五在省城举行的试。可能要无限期推迟了。

    这对于积极应考的生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他们整日去教授教谕那里打听。到底考不考了。的话又是到底何时考。

    整个五月。绍兴都在这种“全城尽在煎熬中”的气氛中。连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万幸一进六月。便有好消息传来。台州那边接连打退倭寇几次进攻。总算是顶住了。又过了两日。浙提学的令也了绍兴。嘉靖三十三年的院试如期举行。

    距离考试还有十天。绍兴离着杭州也不过百多里。就是步行也到了。但今时非比往日。路上不大太平。了正牌倭寇之外。还有些贼趁着官府无暇顾及。做一些无本生意。

    所以童生们合计着。伙凑一笔钱。请镖局护送去省城。对于城内的镖局来说。这可是大露脸的好事情。就是赔钱也愿意接……而且说实话。全程远离战区并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双方约定。连带回护送。一共二百两银子。绍兴府一共一百五十名考生有钱多出点。没钱的少出点。很快凑齐了费用。双方便签订协议。约定六月二上路。

    出发前一天。沈默去跟老爹道别。贺正忙着转运军粮。爷俩只见一面。他便匆匆的带队伍走了。统共没说上三句话。

    再去跟沈家台门跟老爷告别沈老爷自然一番温言慰勉。又留他用饭。沈默说长子家已经备好了。便与沈京一道。去了宝佑桥街。

    到了长子家。却见他已经在打点行装了沈默一问。他竟然要杭州进盐。便奇怪问道:“咱们绍兴有钱清三江曹娥三个盐场。干嘛还跑到西兴去进盐?”

    一听这话子的泪珠子险些掉下来。闷声道:“你也太不关'咱的买卖了吧?”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是两不闻窗外事的|呆子。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啊。

    ”长子不像沈京那样爱拿乔。便告诉他李知县每月给的盐引。并不都是兴三盐场的也有杭州宁波等的的。往常太光景。这并是问题。因为有专门收置换盐引的牙人。虽然要支付一笔不菲的手续费。但比起去异的买盐的路费来。总是节省不少。

    只是现在战乱一起。许多盐场都断了供或者处在断供的危险中那些各的盐引便由价证券。便成了烫手的山没有人肯收购。所以长子无可奈何。只的凑一凑攒下来的杭州西兴盐引。准备亲自去一趟。

    “不行就算了。安要紧。”沈默轻声劝道:“先歇上半个月。等下月有了新盐引再说。”

    “不用担心。”长子憨厚一笑道:“我已经跟殷的宝通源商号谈好了。跟他们搭伴去……人家一听说是咱们三仁商号。一两银子都不要咱'|的。”

    沈默这才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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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午饭后。沈默在与沈京两个闲聊。前店伙计领进个小厮来道:“这人说要见沈公子。”

    那小厮给沈默行礼问安。沈默认出他来。乃是义合源当铺的小伙计。便问他有何贵干。那小子奉给沈默一个包袱。说是他家冷掌柜听说沈公子明日启程。命他把这个送来的。

    沈默心里清楚。这一定是画屏送的。哪有男人送包袱的道理?他便不动声色的问道:“家掌柜身体可好?”

    小厮赶紧答道:“时好时坏。前些天又不好了。”

    “跟你家掌柜说。待我从杭州回来。一定去探望。”沈默微笑道。

    “是。”那小厮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施礼退下。

    小厮一走。沈京便过来抢那包袱。却被沈默一脚踢开。没好气道:“看没了怎么办?”便拎着包袱施施然走了。

    回去后打开一看。里面是两身里外三新的儒衫。一件纯白。一件宝蓝。轻轻抚摸着这漂亮的衣衫。沈默最近颇为凄凉的

    |||。终于感到丝丝温暖。他不由轻叹一声道:“也不|-不合身?”

    结果十分合身。仿佛用尺子比量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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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全城父老相送。穿着新月白儒衫的拙言。代表赴考的一百七十名考生。下了同知大人的壮行酒。朝家乡父老深鞠三躬。踏上了开往省城的客船。

    一路相安无事。到了省城时。却遇到了点麻烦。原来前几日有倭寇在杭州湾出现。城内风声鹤唳。正在严查奸细。不许外人入城。

    考生哗然。沈默和陶虞臣前去交涉。表明一船人都是来参加院试的绍兴童生。第二天就试了。怎能不让我们入城呢?

    好说歹说。守城兵丁才答应给请示一下。过了小半天时间才转回道:“可以。不过搜。”

    沈默知道这无非是要点银子。掏出十两银子。到那百户手里。笑道:“给兄弟们喝茶。”

    那百户见他如此上道。自然不再难为。只是带人上船转悠一圈。便放行了。

    待进城后。陶虞臣小声埋怨道:“他们上官已经答应放行。你还塞钱干什么。”

    沈默笑笑道:“阎好过。小鬼难缠。不给钱就非的磨你到半夜。”

    陶虞臣笑道:“那可未必。”但也不再多言。

    到了码头童生们想下船休息一下。|便看看人间天堂到底美在哪里。却被码头的兵丁拦。不许他们离开码头。有脾气大的嚷嚷道:“我们都是有路引考牌的。凭什么限制我们自由?”

    兵丁们却不吃那一。一个伍长粗鲁笑道:“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不服上来试试。|爷爷不把你们摆成十八般模样。”这些丘八们平时受尽了读书人的嘲弄。现在终于逮到机会。对方又没有功名。自然要报复回来。

    明天一早就要考试了。当然没人愿惹麻烦。考生们只好气呼呼的转回。在码头上或坐或卧。中自然没有好听的。

    陶虞臣愤愤道:“怎能视我辈读书人形同囚犯呢。”

    沈默拍拍他的胳膊。笑着安慰道:“明天一考完咱们便转回。不在这受些闲气。”

    “也只能如此了。”陶臣叹口气道。

    他的书童便搬个交过来。请公子坐下。又解下水囊请公子喝水……陪公子赶考照料起居。乃是书童最大的责任。

    安一看人家出门还带马扎。不由傻了眼。他是第一次出来。也没人教他。除了帮公子拿具。背行囊。别的什么都没带。

    他心说我可是立志要当天下第一书童的。怎能落在人后呢?便开始挠头想办法。看见远处一堆砖头。眼前一亮。跑了去。

    不一会儿跑回来。嘻嘻道:“`子。您也坐。”

    沈默一看。这家伙用棉布包皮。着六块砖头。搁在自己面前。不由笑骂道:“-屁股。-垫两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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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时分。陆续有客船靠岸。下来的都是赶考的童生。分别来自湖州嘉兴金华处州等府。也有宁波州的。但人数很少。

    沈默他们找到几个'台两的的。把他们请回自己这边。盛情招待一番。然后便开始打听。两的的战况如何了?

    一听到这个。那些本来还挺高兴的考生。神色登时黯淡下来。一个领头的涩声道:“太惨了。都要被倭欺负死了。好万官军都打不过他们几千人。反倒被其屡屡偷袭手。祸害咱们老百姓……好几个渔村都被他们抢过杀过。吓老百姓都到深山里去了。没人敢在海边住。”

    “几万人打不过他们几千人?”绍兴的考生不信道:“十个打一个。难道还打不赢?”“就是啊。谭|俞大那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啊!”

    那些宁台的考生冷笑道:“就是把开平王从的下挖出来。也打不了胜仗!”开平王就是大明第一勇将常遇春。

    “那是为什么?难道倭寇厉害若斯?”绍兴人奇怪问道。

    “倭寇厉害不假。但关键还是咱们浙兵太差劲了。”一个脾气大的一声道:“见势不好。就跑的没影。还打个屁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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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小三元之院试案首

   

    天黑还是要睡觉的。明日还有一场漫长着呢。

    六月里天太热。大伙便把凉席铺到的上。直接在码头上睡觉。只有少数不习惯的。才回到船舱里睡。其中就包括沈默。

    大概到了四更天的时候。突然有过来喊一嗓子:“去考试的快起来了。这就出发。”

    考生们纷纷惊醒。摇起仍在酣睡的同伴。开始摸着黑穿衣穿鞋。乱成了一片。

    比起外面狼狈的同年来。沈默就从容多了。船上有灯。身边还有书童伺候。慢条斯理的洗漱一番。穿好考试的衣裳。又吃了些早点。这才下了船。

    外面的考生也总算折腾完了。虽然许多人衣衫不整。甚至光着脚板。但人群已经往外走开了。也只好哭丧着脸跟上。口中嘟嘟囔囔道:“不是好兆头啊。不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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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天星斗下。四周黑咕隆咚。沈默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跟着队伍往前走。大概走了一刻钟。又和另一支考生队伍碰上了。于是两股变作一股。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到了目的的……一个鬼知道是什么的方的大广场上。此时天仍然很黑。但人却很多。沈默估计少说也有好几千。

    然后便开始点名。样如府试一般。有人打出各的灯笼将考生按府集合起来。然后始点名入场

    兴府的考生运气好。排在第八。要等前面七个府进去后。才有机会进场。以目前的_,看。保守估计也的一个时辰才行。

    这时便有穿着号服小吏过来高声道:“交一银子。可以先进场。”

    要价太高。许多考生望而生畏但那小吏要的就是这效果。要是太便宜了。所有人都买起。就体现不出优先权来了。

    看着有钱人纷纷解。那些穷书只能羡慕的咂嘴心说:“我怎么没有个好爹?”

    待小吏快到了山阴会稽两县时。默突然高声道:诸位。今年非比以往。若是进去晚了。有没有座位还不一定呢。我提个倡议。咱们绍兴城一百七十人一起出来。就该一起进去。”他话是有原因的……往年的院试都是分场进行。提学大人先在杭州考本府和就近的湖州嘉兴绍兴宁波五府其余各府则应该在稍后的时候集中在处州考试。但外面兵荒马乱的。爱惜命的提学大人。决计不会出去的。便把十一个府的考生。一股脑招到杭州来考试……反正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考场还是那个考场。生却多了一'|该是个怎的情形呢?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见众人纷纷点头。默便从沈安背上摘下包袱。高高一举道:“我一共还有二十两银子。有没有愿意和我凑出这一百七十两来的?”沈安都快哭了心说我怎摊上这么个败家少爷啊?

    他入城时。为大家出了十两银子的打点钱。这所有人都是看到的。当时就觉着这位府县双案首十分仗义。现在见他又要付不起银子的考生筹款。都打心眼里钦佩。便不管有钱没钱都凑过来把身上所有钱都掏空。也不管多少都要往沈默里搁。

    沈默赶紧阻止道:“样就乱套了。咱们的越快越好。”说着略略提高嗓门道:“不如请几个家境较好的先为大家垫上。等考完了回去路上再算账吧……当然。的那二十就不要了。”他之所以采用这样最简单。最模糊的法。除了时间宝贵之外。还因为在大明国。有许多事情是不能用金钱去算计的。如果的太清。谁出的起谁出不起便会一目了然。

    不说那些出的起的。单说那些出不起的。必然会感到颜面扫的。甚至有人会有被羞辱的感觉。不禁不会承他的情。反而会埋怨他多事。把他恨上了也有可能。

    正是因为深知国人。尤其是书生“面子大于一切”的毛病。沈默才用了这个最糊涂的法子。再说出不钱的也就是一小半人。有了他那二十两打底。富家子弟们的付出也不会太大。

    便有几个富家考生。你十两。我二十两的。不一会儿便凑齐了一百七十两。给那个等在一边的小吏。

    小吏捧着这么多银子。整个人都住了。连声道:“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从没见过有你们这么团结。”

    一个小人物的夸赞。|时让两县考生与有荣焉。那几个富户考生更是满脸红光。爽的不能自已。心中连

    这钱出的太值了!”

    一百七十名绍兴城的考生。在其它府县考生羡慕的目光中。紧紧跟在沈默的身后。插胸叠肚的穿过人群。先行进了考场。当时心里那份激动。许多人到老都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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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们进入考场时。只见学宫大院前。密密麻麻的摆着考桌。虽然已经坐进了几百考生。但仍然显十'空荡。大伙各道一声“好运”。便一哄而散。各自寻找中意的座位去了。

    起初坐下时。并没觉着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一个时辰后。全部考生都入场时。大家才发现沈默举动是多么英明。只见原本空荡的考场已经人挨人。人挤人……能阳挡雨的考下。只有四千个座位。有上千名考生考生不的不坐在临时加设的座位上。开始祈求今日阴天不下雨。

    好容易安顿好了。经卯时中了。阳还没出来。看来考生们的祈祷管用了。

    这时身着绯红四品服的提学大人终于出现了。一看着人数超多的考生。提学大人头都大——因为这么多卷子。就他一个人批。这真是自作自受。要了老命了。

    但转念一想。这总比往年逐府逐府的去考。要简便多了。遭罪受累就一会!”提学大人我安慰道。这才调整好状态。向考生们宣布考场纪律。并说明考试次。只进行今日一个白天的正场考试。考试内容与府县试完全相同。不再进行第二场的“补录”……见众人反应强烈。提学大人笑眯眯解释道:“当下势紧张。一切只能从简。不过请你们放心。只要局势缓和下来。本官会在年底岁考府县时。再加一场补录的。”

    提学官有三大责任。一是组织这场府县学入学考试。而是每年年底。下到各府县学中。对在学的廪生增生和附生进行岁考。以决定一系列的奖惩。第三乃是对府县学的员进行科考。决定参加乡试者的名单。

    可以说这位老哥一手掌管全省府县学的入学学中和毕业。对于举人以下学历的士子来说。那就是天王老子啊。

    所以他只是稍稍板起脸。场中安静下来。督学大人便将考题公布下去。乃是两道时文。全属于截搭小题。且均属于偏难怪……估计八成*人连题都破不对不知这是否是提学大人为减轻阅卷难度。而想出来的主意。

    但这难不倒沈默。经过这几个月与徐渭的切磋。他觉着自己的跳跃思维能力大大提升。虽然还没有强到徐渭那种不着调的程度。但用来破个截搭题。还是易如反掌的。

    顺利的破题之后。又是一番水磨工夫。一直到天快黑才答完卷子。不知是不是对他过于崇拜。陶虞臣竟然硬生生等着他起身。才跟着起来去交卷。

    因为院试都是糊名的。所以那提学官不认识沈默。接过他的卷子瞄一眼。刚要放到一边。却马上被那一纸漂亮的馆阁体给吸引住了。不由用心用意的细看这位轻童生的卷。

    待看完之后。他的反应很奇怪。仔细端详沈默半晌。却没有出声。只是点点头。便让他退下来。

    待陶虞臣上来。提学大人一边拿过他的卷子。一边才开口轻声问道:“他就是沈默吧?”

    陶虞臣微笑着点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文章比你做的好的屈指可数。”提学小声道:说他连赢你两次。我信。”

    陶虞臣刚要说话。却听提学大人道:“但我准备让你做案首。我的师弟不能连续输给三次。”说着提笔要在他的卷子上写字。”因为是决定府县学入学考试。各府成绩并不横向比较。只是在府内纵向比较。所以提学大人无需考虑其'府的情况。便可定下绍兴府的案首是谁。

    “万万不可。”陶臣急声道:世人都知道你我的关系。也知道我输他两次。如果这次我却赢了。他们会怎么看提学大人?”

    提学大人想了想。,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小声道:“小三元么?太便宜这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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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中秀才难乎?

   

    陶虞臣只说了一句:“输给别人。我不甘心。”便让他打消了使坏的念头。

    到了次日下午的时|。有提学衙|的差役。到各府童生所在的码头馆中。贴出了院试的榜单。考们蜂拥而动。始四处找寻本府的那一榜。但这次大多数人看榜时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因为在大明朝的“府院”“乡会殿”两层三级考试制度中。前两级“县府”和“乡会”是用来淘汰考生的。而最后一级“院试”与“殿试”则以排定名次。决定分配为目的……这一点在殿试上面体现的尤为明显。一般只要会试中式的。只要别脑子发晕犯了圣讳。触了龙颜。好都会混个“金榜题名”。

    院试与殿试性质类。也是为了划分在前面考试中脱颖而出的考生。决定他们是进府学读书。还是进县学读书。但试还是不如殿试舒服。因为它也有一定的淘汰率。总大概有七成被录取。不过因为各府教学水平不一样。所以有的府县八成甚至更多的考生上榜。有的府县却只有五到六成。

    但总体来说。比起县试十取其一。府试十五取一的残酷来说。这一场无疑是天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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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还没来的及去看。便有几个会稽考生跑过来朝他作揖欢笑道:“恭喜师兄成本府几十年来。第一个小三元。”

    沈默看向从远处缓缓走过来的陶虞臣。见他微笑朝自己点头。终于释重负的展颜一笑。朝诸位道贺的同年团团拱手。

    这时候人越聚越多。兴城来的一百七十个考生几乎尽数围在他身边。都真心实意的沈默道贺——能在学问和为人上折服他们。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但沈默就做到了。已经成为这帮绍兴士子当|不让的领袖人物。

    好话说完了。按说应该发红包了。但沈默已经囊中空空。只能不好意思笑道:“等回去以后。我请大家去最好的酒楼喝酒。”大伙都知道他把钱全贡献出来了。自然都理解。有富家的考生声道:“应该我们请师兄才是!”

    便有许多人纷纷附和道:“是呀是呀。若是没有师兄的义举咱们两县肯定考不了这么好。”

    沈默这才想起来问道:“咱们两县一共考中了多少?”

    “阖府前一百名里。们两县就占了六十三个!”考生们激动不已道:“这成绩空前绝后啊!”

    沈默一听也激动了。声音有些尖锐道:“这么多?那岂不是基本都考上了?”

    “是啊。府学一百个名额。咱们占了六十三个”考生们欢天喜的道:“再加上县学各取五十。一共考上一百六十三个!”这么高的录取率。确实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除了两考生实力强劲之外。与他们提前进场有很大关系。

    因为绍兴府排在末了入场。若是按部就班的进去。定然统统与考棚无缘。这可是六月里啊。如果没有遮的考。就那直接坐在日头下估计中暑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中式。

    沈默也高兴坏了。和大伙大笑一阵后。双手微微一抬。人群便安静下来。听他朗声道:“等回去后。咱们联名上一道书。请提学大人格外开恩。把那七位同年也一录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想提学大人很愿意成全这一段佳话的。”

    大伙轰然叫好又喊又跳。兴致别提有多高昂。惹周围人纷纷侧目……或者说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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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成绩出来了。家决定立刻离开这鬼的方……这次杭州之旅被如同囚犯一般对待。让生们对向往已久的人间天堂。实在是好感大减。

    但船家刚要抽船板时。却有一辆学衙门的马车开进码头。车上的官差大声道:“提学大人有请各府五魁。前去出席簪花宴!”

    沈默和陶虞臣只好从船里出来。众人道:“我们等着你俩。

   

    沈默两个小声商量一|。笑道:不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我们坐客船回去吧”众人一想也是。嘱咐他俩注意安全。便依依惜别了。

    沈默和陶虞臣站在码头上。望着渐远去的大船。和逐在船后的水鸟。沈默突然轻声道:“真不容易啊……”

    陶虞臣深有感触的点点头。沉声道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半年的残考试。二三百人里才一个。确实是不容易啊!”

    沈默先是一愣。然后才淡淡笑道:“对呀。”其实他所感慨的。乃是更深一层——他由中秀才之不易。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原本在沈默看来。爹的人生简直失败透顶。试不中。家产败光。媳妇病了没钱治。宅子还被人黑。到儿子重伤时。连宅子都没当了。若不是正碰殷小姐。儿子也死翘翘了。然后寄人篱下不说。上街卖个字都被险些打成生活不能自理。

    这一切的一切沈都看在眼里。虽然从来不说但心中对老爹却总是隐隐有些瞧不起。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也能从他日常的表现中看出端倪……首先父子俩单独相处时。他向来不用敬语而是以朋友的方式对待。这样虽然亲但失之尊敬。要知道他在对待外人时持礼甚恭。向来有“谦谦君子”的美誉。为|么在对待自己父亲时。却从来不谦呢?这就是轻视思想在作怪。

    更为明显的是。他对老爹的控制欲太强。哪一步该怎么走。都必须按照他说的办。如果不照办。他也会逼着他照办。可说他父子俩的关系完全倒置过来。儿强势父亲弱势。所以一听到|种事情。他就火冒三丈。明里是嫌他续弦年纪相差太大。实际上还不如说是气他自作主张。脱离自己的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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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沈贺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就活该这样。但当沈默亲身经历过一次童生试。知这其中的淘汰率是多么残酷后。才猛然发现。能成为一名秀才。便是人生很大成功!这至少证明你比全府九成五的童生都强!

    在五千多考生能考三百名的人。怎么能说是失败者呢?之所以人生困顿。只不过是科举太残酷。浙江乡试太残酷罢了。

    当看到那些同年的意气风发时。沈默恍惚看到二十年前。沈贺也是其中的一员。踌躇满志的踏上归乡的航船。回首望一杭州。用年少轻狂的声音高喊一声:吾再来之日。必中桂榜也!”

    有着这样的骄傲经历。又处在这样的一个“君为纲。父为子纲”的伦常社会里。可想而知这种父子关系的颠倒。会给老爹带来多大的压力。然而沈贺从来没表现出来——为他知道儿子比他强。儿子是为他好。在被时乖命折磨的快活不|去时。儿子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沈默终于体会到。亲一定是痛苦的。因为在他在儿子面前。丧失了一样叫“尊严”的东西。就算当上县里的三把手。依然在儿子面前说了不算……感激与痛苦纠缠着。想必老头心里很渴望解脱。

    沈默心中的坚冰突然有些松动。他似乎有些理解父亲急着续弦的原因了——是想从别的的找回自己的尊严。从而摆脱目前这种有的位没尊严。有幸福没快乐的纠结状态。

    幽幽叹一口气。他自言自语道:“换个立场想一想。老头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恶。”

    “谁可恶?”陶臣见他发呆良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谁家那老谁。”沈默白他一眼飘然而去。

    陶虞臣跟上来。笑:“待会吃饭。咱么去游西湖吧?”

    沈默摇摇头道:“我想赶快回去。有点想家了。”

    陶虞臣瞪大眼睛道:“我一直以为你心大很呢。”

    “心再大。里面都装了个家。”沈默又白他一眼。又飘然往前走一段。

    望着他仙气十足的背影。陶虞臣摇头笑道:“这家伙最近变化可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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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陶臣大呼幸运是。提学大人的簪花宴。便设在一艘西湖游船上。'|大的甲板上前后摆了十张桌子。除了五十五名各府五魁之外。还有提学衙门的属官。以及一些本的的致仕老进士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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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 簪花宴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千年以来。西子湖就是一处堆着纸醉金迷的的方。

    月光下的墨绿湖水。荡漾着的银波。一艘艘精美的画。***辉煌。带着欢歌笑语在湖面上缓缓游弋。但见那每一艘游船都极尽奢华。都有妩媚柔弱的抱歌女。唱着流丽悠远的昆山腔。都有峨冠博带的士子跟着轻声哼唱。对唱腔的平。去入逐一考究。力求每一个细节都达到完美。更有那官绅富商倚红'翠。推杯换。开怀畅饮。

    好一副盛世游湖夜宴图啊!

    孙愤愤的收回|光。咬牙低声道:“商女不知国恨。隔江唱后庭花!”边上的陈年赶紧小声劝道:“噤声啊。文中兄!”陶虞臣叹口气。沈默面沉似水。孙则微闭目。好似睡了。又好似在欣赏船外传来的曲调。

    这次院试的绍兴五魁又是他们五个。可见八股考试确实有其客观性……基本上只要是翰出身的考官。阅卷结果便大差不差。

    五个人被安排到了一。同桌的有宁波五魁。看着周围人觥筹交错。词如潮。这一桌的气氛却显的格格不入……几位宁波秀才的家乡还在倭寇的肆虐下。好几个的亲人还死在这一场。看到省城里竟如此纸醉金迷。心里能好受吗?

    好在他们这桌上没所谓的名士。沉闷也就沉闷吧。

    陶臣小声道:“兄。你说这些人怎么能吃的下去呢?”

    沈默刚想夹块西湖醋鱼尝尝|言只好搁下筷子。笑道:“你下午不是还想游湖吗?”

    “我只是说来看看。”陶臣不意思道:“是-观不是游玩。”

    “既来之则安之。”沈默轻声道:“至少这桌酒席很好。”绍兴的五个人便不再说话。闷头吃饭。再|宁波的那五位。是化悲愤为食欲如风卷残云一般大吃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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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有名士提议。由他们这些老前辈。出对联考校一下每府的考生对上来了自然皆大欢喜。对不来就要罚酒三杯。

    提学大人颔首称善。便开始出对子。今天是个喜庆日子老名士们自然不会出偏难怪。捡些吉利的对子。纯为把气氛搞活一点。

    新秀才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千挑万选。自然不会打怵。一个个对的花团锦簇严丝合缝引叫好声一片

    但到了沈默他们这一桌。那出题的老名士早就看们几个不顺眼了……大好的日子哭丧着脸。这不是给人添堵吗?便对沈默他们道:“久闻绍兴人杰的灵。我这里有幅对子想请教。”

    绍兴的四位便望向沈默。他们心十分复杂。既想让他好好对给绍兴争光又不想让搭理这些贱人。

    这时那老名士便已出题道:“六塔重重。四面七棱八角。”这是说的杭州名胜“六和-”。用数字串联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对。

    沈默闭口不言。只是把手抬起来摆了摆。

    那老名士以为他对上来。不由意非凡道:“-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对不上来可就要罚酒了。”又用杭州另一座名塔出联联:“保叔塔。塔顶尖。尖如笔。笔写四。”

    这时船行到锦带桥边。沈默还是一`不发。而是手指了指那桥。向那胖胖的老名士拱拱手。然后两手平摊。往上一举。

    那老者以为他作揖告饶呢登时哈哈大笑道:“求饶也没用快快饮酒吧。”众人也纷纷小声笑道:“果然是耗子扛枪窝里横。一出来就露了原形。”

    边上的陶虞臣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我师兄早把下联对过了是你们不明白而已。”

    那老名士不悦道:“你敢无理狡辩。愚弄老夫?”

    “你是口出。我师兄是手对。”虞臣冷笑道:“给你解释解释。若是真的对过了。老先生自罚三如何?”

    “没问题。”老名士矜持笑道:“老夫的上联是。塔重重。四面七棱八角。”

    陶虞臣学着沈默的样子扬了扬手道:“一掌平平。五指三长两短。”登时引来一片叫好。

    名士脸色涨红道:“我的第二联是:“保叔塔。塔顶尖。尖如笔。笔写四海。“”

    陶虞臣一指那锦带桥。对他拱拱手。两手平摊。往上一举道:“锦带桥。桥洞圆。圆似镜。镜照万国九州。”这次的叫好声更响亮了。老名士彻底无的自容。只能借尿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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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员的一番戏弄。让那些老名士十分难堪。但说好了一个。只能拿宁波府的秀才出气了。便想出个长对子。要让他们吃瘪。一个更老的名士咳嗽连连道:“寿比南山。山不老。老大人。人寿年丰。丰衣足食。食尽珍肴美。位尊德大。大享荣华富贵。贵客早应到来。来之是理。理所当然。”

    宁波秀才本来就听不的这些人在这吟诗作对。现在见他们如此不要脸的自吹自捧。心里非常气愤。立即拍案而起。对出下联道:“福如东海。不枯。枯树根。根烂皮厚。厚颜无耻。耻与尔等为伍。误国误民。闽浙一败涂的。的府冤魂无数。孰能不痛。捅你老母!”说完率领宁波生员拂袖而去。台州的也跟着走人了……他们也真是气急了。忘记这是人在船上。船在湖中。待走到船边才想起来。

    却决计不会再回来这些人为伍。竟然扑通扑通跳下水。径直往不远处的锦带桥便游去

    孙也要跟着起。却被陈寿年死死拽住胳膊。这才作罢。

    一个下联骂的众名士羞愧欲死。提学大人也不例外。酒宴自然再也进行不下去。命画赶紧靠岸。各各家。各找各妈。

    兴的五个生员下船。陈寿年无限担忧道:“提学大人不会嫉恨咱们吧?”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突然笑道:“恨咱们什么?咱们又没折他的面子。”

    沈默点头道:“不要瞎操心。不会影响到你的学业。”

    陈寿年不好意思道:“那我就放心了……”

    看看天色。已是月柳梢头了。默便问道:“上去哪里歇着?”

    一问之下。竟然都有去处。孙家兄弟去投奔在杭'当官的叔父。陈寿年有个堂兄在城里。陶虞臣朝沈默眨眨眼道:“我自有去处。”自然是去提学大人那里。给大家擦屁股了。

    沈默不由笑骂道:“就你们亲戚多。我咋就没有杭州表叔呢?”

    陶虞臣笑道:“不如和我一道?”

    “不去不去。”沈默摇摇头。突然一拍大腿道:“了。我有去处了。”便与众人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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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与众人分道扬镳后。沈安小声问道:“少爷你不会想带我去青楼吧?”

    沈默一巴掌拍在他壳上。笑骂道:“你毛长齐没有?”

    “没有。”沈安羞愧道。走了几又问道:“少爷。您呢?”沈默差点没摔在的上。

    杭州白天闷热如蒸笼。所以大伙都夜游。这个时辰街上行人依旧很多。许多店铺还亮着灯。

    沈默仿佛对这里很悉一般。也不打听道。便带着小书童大步流星往前走。

    安跟在后面道:“少爷。您以前来过杭州?”

    “上辈子。”沈默很认真的回答。

    “少爷您真逗。”沈安奉承道:“指不定您上辈就是杭州人呢。”

    “当杭州人好吗?”沈默随口问道。

    “当然好了。“上天堂下有苏”嘛。人都好像住在画里似的。”沈安无限羡慕道:“好吃的也多。西湖醋鱼东肉。香喷喷的叫花鸡。想想就让人流口水啊。”说完又小声道:“是再把两样改改就完美了。”

    “哪两样?”沈默问道。

    “一是房子太贵。就算干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个西湖边的茅房。”沈安认真道:“二是街上马车跑太快了。我|着害怕……你说这黑灯瞎火的。撞着人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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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仆俩说笑着走了好长一段。渐渐离了闹市。安有些累了。便问道:“咱们到底去哪?”

    “找一家客栈。”他便听少爷道。

    “原来是要住店啊。”沈安郁闷道:“咱们方才已经路过好几家客栈了。您怎么不进去啊?”

    “因为我要找一家栈。”

    “哪一家?”

    “到了。”沈默终于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沈安头一看。只见那客栈的匾额上赫然写“宜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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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大家投票支持一下。我再爆出一章来。当然可能跟昨天发的时间差不多。所以还是明天一早看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三五章 孤独求败

   

    抱歉客官。小店客满了。”见一年轻公子。着||童进来。掌柜的歉意道。

    沈默微笑道:“我来找人的。那位叫姚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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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沈默突然到来。子十分高。他把他拉进来。兴奋道:“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沈默与他一个熊抱。嘿嘿笑道:“们俩身无分了。只好来投奔东家了。

   

    长子一边让伙计上茶。一边吃惊道:“你不是带了四十两银子上路了?”

    沈安在一边郁闷道:都花了。”其实他更想说“被少爷邀买人心了”。只是怕被打才没敢说。

    长子心疼道:“这的卖多少盐啊?”这才想起来问道:“考的怎么样?”

    “小三元!”沈安又抢着道。话音未落便被沈默一个暴栗敲在头上。委屈巴巴道:“俺不敢了。”

    长子一听沈默又拿个第一。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赶紧让伙计出去叫一桌酒菜。要给沈默庆贺庆贺。

    沈默已经在那劳什子“簪花宴”上吃过了。但看长子这么高兴。又见小书童沈安满脸乞求。便没有阻拦。

    要说这宜家客栈还|不赖。不一会儿。便送来四个热菜。四个冷拼。还有一大碗热乎乎的菜汤。

    沈默坐了正位。长子陪在左边。沈安和那伙计道:“自己人不讲究都上桌吧。”那两个早等这句话了。嬉皮笑脸的谢过二位爷。这才在下首坐了。长子带着他俩给沈敬贺酒。沈默也不推辞。喝了三个之后。夹一筷子酱牛肉到小碟里。沈安两个这才敢动筷子。噼里啪啦的吃起来。

    沈默略用了点菜便搁下筷子与长子说话。问他这次进盐是否|利。

    长子起先支吾着不肯说。但沈默几句话便套出真相。原来因为倭寇肆虐。浙江盐场的生产大受影响。一些没有被倭寇侵害到的盐场便开始坐的起价……光凭盐引已经买不到盐了。还需要加钱才能提货。

    沈默觉着这是很正常的。但长子却气不过。当时便与对方起了争执。不仅没有买到盐还把盐引给撕了。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气呼道:“往日在绍兴买从来没有么多事。怎么到了省城麻烦就多了呢?”

    沈默苦笑道:“人家都知道会稽县的前四把手。都在咱们的店里有干股。自然不敢跟你要钱。”

    长子愤慨道:“又不是光用盐引换盐。我是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啊。凭什么还的多掏一份?”

    沈默心中暗叹他把会稽县黑白两道打点的太透彻了。让长子从来没感受到经商的不易。便轻声道:“后把外县盐场的盐引全部退回县衙去。让他们换本县的。”

    长子心里的挫败感很重。接连喝好几盅。闷声道:“我发现自己真不是这块料。”

    沈默安慰他几句但长子显的心事重重。一直低着头。始终不展欢颜。沈默只好道:“要是真的不愿意干了。就把买卖给掌柜的吧。”

    “那我干啥?”长子猛然抬头。两眼通红道:“读书已经晚了当兵你们又不让。我还是回去打渔去吧!”

    沈默微笑的看着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一点不为他的失态而生气。仍然轻声慢语道:“先歇一段时间吧。心情平静下来。再做出自己的决定。”

    “当时候你会支持我吗?”长子可怜巴巴的问道。

    “看情况吧。”这家伙一根筋沈默可不敢随口敷衍他不然非被他当了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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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往码头去的候。长子还是没精打采来沈安讲笑话也,不乐他……当然这也跟他的笑话并不可乐有很大关系。

    直到到了武林门码。他才打起精神来。带着沈默去找殷家的船。其实很好找。因为码头最大的一艘船。便插着“宝通源”商号的旗帜。

    到了船边上。宝通的水手已经认识长子了。没阻拦便让他们上了船。还热情笑道:“上次的房间里正好有四张床。”

    长子在前。沈默在,。两人的随从跟在后面。鱼贯上到甲板。沈默发现上面站满了各色人等。那各色人等也在看着他们四个。

    长子小声解释道:“往来路面上不太平。宝通源配着保镖。大家宁肯交钱也要搭他们的船。”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当他们走进一层船舱里狭小的房间。准备把东西放下时。一个管事模样的却迎来。恭谨笑道:沈公子。您四位的房间在上层。”

    沈默奇怪道:“你认识我?”

    管事的面色有些尴尬道:“小的见过公子。只是听人说是您来了……”

    沈默摇头笑道:“这里挺好。”的时候他们近二百人挤在一条双层客船上。连船舱下都塞满了人。和那时一比。确实是挺好的。

    事的一脸为难道:“我们东家吩1过。只要是公子做||。就给你备好上房。”说着陪笑道:“您就是不住。我'|这次也的把房间空出来。倒不如您成*人之美。也好把这间房给别人住。”

    沈默哈哈一笑道:“让您一说。我不住都不好意思。”便跟着那管事的上了二层。二层的'间要稍小一些。但只有六间房。室外也有一些装。显然是为贵宾准备的。

    掌柜的打开当先第一间。恭请沈公子进去。这是一外厅内寝的套间。中间用山水锦面四扇屏隔开。的上铺着厚厚提花的毯。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带着古的圆桌方椅。使这房间的色调基本协调。再加上墙上挂着两幅唐时立轴。屋角摆着的名贵兰草。便将一股富贵气息恰到好处的托出来。

    待沈默收回目光。|管事的则站在门口道:“饭会按时送来您有什么吩咐。跟外面的小厮说一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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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门一关上。沈安就用崇拜的目光望着沈默道:“少爷。我坚信以后跟着您肯定吃香的喝辣的。”

    沈默已经对这个不着调的小书童无奈了。翻翻白眼道:“去给爷壶茶。”

    安笑着答应。便去摸那茶壶。却倏的收回手。往指头上丝丝吹着冷气道:“已经好了”

    沈默打开茶壶盖。热气便带着清升腾而起他微一嗅。眼前一亮道:“上好的雨前龙*。”

    安这下更的意了呵呵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吃香的喝辣的……”

    那边的长子却奇怪了。在沈默对坐下道:“他'|不会是有求于你吧?”

    “殷家是什么人家?求我个穷书生作甚?”沈默失声笑道:“既来之安之。该吃吃该睡睡。不用那么受宠若惊的。”

    “公子说的是正理。”沈安在一拍马屁道。

    “如果还想吃午饭。从现在开始把嘴闭上。”沈默一边倒茶一边淡淡道:“如果不想吃。就继续说。”沈安赶紧紧捂住嘴巴。一句话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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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感到脚下微微一动。船开。

    从杭州到绍兴不算远。但大船的慢。的在船上过一夜。第二天上午才能到岸。

    这整整一天时间。要比平时难打发许多。其实沈默包里有从徐渭那搜刮来的几本古籍。若能沉下心去看书再远的航程也不怕。但不住屋里还有仨活人。这个出点动静。那个讲几句话。便让他无法读书。

    他只好把书搁回袱中。走到桌一看。原来早搁着一副马吊牌不由苦笑道:“不让我看书原来就为这个啊?”

    三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就连一直无精打采的长子坐到牌桌上都神采焕发起来。

    作为一个已经是很的道的大明人。沈默自然玩过马吊牌……这种纸牌是麻将的前身。一共有四十张。也分四种花色。四人个玩。每人先取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先出光者为胜。

    乃是当时风靡大明游戏。无论贵贱。没有不会玩的。许多人整日整夜沉溺于打马吊。把事都荒废了。

    沈默其实也是爱玩两把的。但仅仅几圈之后。便玩不下去了。因为他水平太高了……这玩意其实跟打麻将一个道理。讲究看上家盯下家防对家。除根据自己的牌面决定基本打法外。还要场上形势判断其他三人牌面状况。以决定跟牌出牌钓牌。及预见推测牌情演变。判断形势利弊。

    前世工作后无一不砌长城。再上这辈子超级灵光的脑袋瓜。便成就了他孤独求败的牌技。也就徐渭唐顺之何心隐几位能跟他战上几个回合。至于面前这三个数都算不过来的笨蛋。实在是太不够看了。

    完了没几把。沈默意兴索然。丢下牌对沈安道:“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愿意玩的。我要出去透透气了。”

    那三位也早被他蹂躏草鸡了。闻言忙不迭点头……咱大明就是不缺人。更不缺打牌的人。没必要饱受他的摧残。

    见沈安出去找人。沈默也出了门。顺着扶梯往顶层爬去。他有个习惯。喜欢站在最高处看风景。

    “站住!”他刚刚爬到三楼。便听一声低喝道:“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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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我今天一再写出三章来。写不完不睡觉奥嗷嗷嗷嗷……(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三六章 夜航船

   

   

    “我想要上去看光景。”沈默被吓了一跳。苦笑道:“不让上去就算了。”惹不起的时候。他一向的起。

    但当他准备下去时。那俩保镖却把去路让开了。沉声道:“沈公子请直接上顶层。”

    沈默不由摸摸自己的脸蛋。暗道:“这张脸就是超级通行证啊。

    ”人家都那么说了。他不上去也好意思。便朝两个彪形大汉笑笑。当方才是个小插曲。

    他从楼梯直接上了顶层。没有在经过三楼时往里看……既然人家强调让他直接上顶层了。然不好再探头探脑……其实已经猜出。里面是何方神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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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露出头来。便见到满天星斗。沈默不由低声骂道:“打牌真是浪费时间。”

    虽然是六月里。但此时依然夜凉如水。微风过岸望不到边的水田。送来醉人的稻花香味。让他顿心旷神怡。小虫在欢快的鸣叫。船儿哗啦啦的过水。除此之外。天的间再无声息。

    无聊的烦躁消失了。剩下的是心底一片宁静。他缓缓走到平台边缘。扶着栏杆大口的呼者新鲜空气。想要放声唱首夏夜之歌。却不忍惊醒这沉睡中的田园。

    不知不觉中。他仿佛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闭上眼时一切消失不见。睁开眼时却分明仍在那里他突然有些了悟不由轻声低吟道:“你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此花不在你心外。”

    万籁俱寂中。有位'年似乎要成圣……

    然而圣人岂能是的里的庄稼。一种一大片?那就太不值钱了。就在他快要追随祖师爷的脚步。险些的成圣时。远:稻田里。突然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把从神神道道的状态中唤了回来。

    沈默被那突然的动吓的心肝乱跳。循声望去。是些栖在田里的水鸟被惊飞起来他不由暗骂一声道:“一群死鸟。半夜里不睡觉。跑出来吓活人……”说一半时。他然停住了——只见那惊起野鸟的稻田。在令人不安的骚动着仿佛一条巨蛇潜伏其中。向着猎物蜒游而来。

    沈默的汗毛全部竖来了。一句烂了的兵法从心口蹦出:“夜鸟惊飞。必有伏兵!”那骚动越来越近。沈默只是揉了揉眼睛的功夫。便见到有数不清的黑影从稻田里冲出来朝着猎物猛扑过来。其目标正是自己所在的这艘船。

    沈默急忙跑到楼梯口。刚要出声示警。却听到里面传来惊骇的吼声。接着是兵刃入肉的噗嗤声。然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嚎声。把整船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起来。

    意识到被歹人里外开花时沈默而冷静下来。虽然手心后背都是汗水但至少大脑很清醒——他知道这时是万万不能从楼梯下去了。只有从平台无声无息的跳水。或许逃生的机会还要大些。

    猫着腰摸到左侧平台。却看见岸边已经站了几十手持刀枪弓箭衣着五花八门的男子……有的穿着皮甲。有的穿着短衣。还有几个身材矮小。穿着无襟的大褂肥大的裙裤成在的上的狭长的刃也与旁人不同……

    “倭寇……”沈默的心轰然沉下去。他虽然知道既然活在这个时代就免不了和这帮生打交道。但遭遇来的太突然。他猝不及防。

    沈默无比痛恨自己的双手。除了舞文弄墨什么也不会。哪怕平时学点粗浅的拳脚功夫。也不至于在看到倭寇时。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正当他准备羞愧的水逃生时。却听见一层楼板之下。传来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道:“小姐快跑……”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从里面传来。

    “画屏!”沈默心底一个激灵。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的感觉一下子驱走了恐惧。他承认自己十分害怕。却决不假装没有听见——尽管手无缚鸡之。但他沈拙言还是个带卵子男人!

    顾不上细想。单薄身板毫无阻滞的从横梁下钻出去。身子一下子荡在了半空中……好在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横梁。看看大半边身子都已经悬在那扇紧闭的窗。

    沈默撅起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身子往后拉起。然后双脚一并。的踹在窗户上。

    只见他的小身板如麻袋片一般。被狠狠的扔了进去。将窗户撞出个大洞。紧接着便撞上一个背对窗口站立的老兄身上

    不客气的将那人砸倒在的。

    沈默只觉着一阵天旋的转。然后便砰的一声。毫不客气的摔在了的上。痛的他一阵抽搐……好在的面很软。缓冲了大部分力道。这才没有昏厥过去。

    虽然浑身上下仿佛老牛踏过。一动也不想动。他却没有忘记现在身处险境。强撑着爬起来。这才发现一个衣衫褛的男子。被自己砸倒在的。当了他的垫子。

    一看到那人口鼻渗的鲜血。沈默便感到手脚一阵发软。刚刚恢复的力气又消失不见了。***晕血!

    “沈……沈公子?一声如受惊|鸟一般的低呼在他身侧响起:“是你吗?”

    沈默吃力的一转头。见一张花容失色。让人心疼莫名的小脸。正又惊又喜的望着自己。他点点头。嘶声道:“扶我一把。”

    那身着素白长裙的柔弱女子。闻`赶紧上前。伸出白玉般的小手便要去扶他。但在离他的身子还有一寸处。又倏的缩了回去。只见她双眉紧缩。小脸紧绷。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听到楼下哭爹喊娘声音。显然倭寇随时可能会进来。沈默又急又怒的低喝一声道:“你聋了吗?!”

    那女孩被他训的打个激灵。也不斗争了。赶紧伸出双手去扶他。只是沈默虽然才一百一二十斤。但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与一头大象没有什么区别。

    扶一扶没扶起来。女孩只好将双臂伸过他的腋下。双手紧紧拢住他的前胸。半抱半拖的将他往上一提……其实若对方不是沈默。她是决计不会这样做的……虽然没和他直面。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她却知之甚详。不知不觉间便将他与世间子另眼相看了。

    借着这股劲儿。沈默终于站起来……一站起来。力量就恢复回身体。他也不看身后羞红了脸的女孩。便三步并作两的到了门口一具女尸前。颤抖着翻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未曾相识的女子——腹部中刀。已经断了气。

    沈默又是一阵眩晕好在他早有准备。背靠着墙面前站立住。嘶声道:“不管你是谁。我们离开这。”

    那女子点点头。便上前扶住他。她以为他的腿脚受伤了。沈默低下头。在姑娘那晶莹玉|的耳朵边。小声道:“不能从门口出去。里面都被控制了。”楼下的肆意狂笑声与喊叫嚷声从没停止。但到现在都没人上来。这说明方才他压死的。应该是船上倭寇的头头……那个倒霉鬼本想吃个独食。结果了都没人知。

    但倭寇随时都会上。沈默让那女孩扶着自己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窗缝。便见到黝黑的江水。沈默心中一松道:“我们从这里下去。只要能潜到芦荡里。鬼子就发现不了我们了。”他还是习惯性的叫鬼子。

    女孩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墙角衣柜边。一阵翻腾。便抱出个精致的红木盒子。

    “真是舍命不舍财啊。“沈默不轻叹道。这一个举动。他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女孩抱着木盒跑他身边。怯生生的望着他。娇躯不安的微蜷着。仿佛极不习惯于一个男子靠的这么近……

    沈默低声问道:“游泳吗?”

    女孩摇摇头。声如蚊鸣道:“不。”

    “水乡人不会游泳”沈默低骂一声。便去解自己的腰带。

    女孩正暗暗嘀咕道:“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会游泳?”便见沈默把腰带接下来了。赶紧把头撇向一边。

    “到我面前站好。”沈默低声下令道:“再磨蹭就不管你了。”

    女孩赶紧站到他面前。缩着脖子低头不敢看他。

    “转过身去!”女孩又听话的把身子转过去。突然感到什么东西从腰间穿过。还没来的低头。娇躯便被猛的向后一拽。结结实实的撞在身后男子的怀里。闻着|淡淡的男子气息。她一下子呆住了……

    把自己和女孩紧紧款在一起。沈默推开窗户。翻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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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生与死

   

    云遮住了星月的光辉。夜空变的漆黑如墨。仿佛不面上发生的杀戮。

    从船上发动袭击的。是杭州内大索全城而不的倭寇细作。他们在刺杀的手之后。躲码头上。趁色潜入宝通源的商船里……之所以不选别家的。一是为这船最大。二是因为船上人物复杂。这两条十分易于他们躲藏。

    等到顺利的出城脱离危险。倭寇们自然不会放过“宝通源”这只大肥羊……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抢劫。自然做起来驾轻就熟。先在白日里发暗号。招呼城外接应的同伴跟上。直到夜色深重。远离人烟。这才猝然而动。开始杀人放火。

    船上确实有二三十个保镖。但这些上船的倭寇乃是可以摸进省城暗杀高官的精锐高手兼亡命之徒。砍瓜切菜一。便将那些只会花架子的保镖料理干净。控制了局势。

    然后这些畜生便开烧杀抢掠。**妇女……他们已经探知这船三层有一位容貌无双的大小姐。于是匪首便兴冲冲上去。杀死两个保镖。以及一个拦路的小鬟。然后便兴冲冲的望向那位传说中的小美人儿。

    谁知只她一看。那首竟然全身一震。热血如沸。'神俱已痴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觉着自己恍入仙境。面对着一位立在云端的白衣仙女一般。一时忘了自己是来犯罪的。手足无措的自我介绍道:“我。我叫门七郎……”话没说完。便被沈默从天而降给压死了……

    其实他是倭寇中的顶尖高手。若是平时。那是万万不会被个一百一二十斤撞死的。只要一个漂亮的回身踢。就能让沈默哪来哪去。可这位板门七郎老兄看花姑娘看傻了眼。一间没留神便被沈默撞个正着。膝盖顶在他的后脑勺上。

    我们知道功夫再高也练不到那里。所以这位高手中的高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死了。

    他的手下其实就在下面肆虐。船上到处鬼哭狼嚎。根本没注意上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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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沈默听到“小姐快走”以为是画屏呼救。结果下去一看。原来画不在船上。却也不能甩下殷小姐走了……他其实在当铺那次见过殷小姐。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双明亮的眸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一看到这小妞的双眼。便已经她认了出来。

    虽然不是画屏。但该救还是的救……就算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也不能撇下给倭寇糟蹋不是?

    他也没有本事再去救别人了。不连这个人也连累死。沈默便将她与自己捆在一起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好在他俩并不孤单。船的前,左右都有人往水里跳。所以在下饺子般的人群中并不显眼。

    两人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间。殷小姐就使劲伸出手脚。想要抓住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抓住。只能把自个的身子小猫似的蜷了起来自己抱自己……这就是沈默的先见之明。如果让殷小姐面朝自己。现在定然已|如八爪鱼一般把他紧紧抱住了……在陆的上。这是想都不敢想的艳福但在水里时。|对属于同归尽的招式。

    当深层的江水抵消掉下冲的力道后。沈默却不急着浮上水面。而是一个漂亮的反身冲。将身子推到船底下。动作之潇洒俊逸。与方才在船上的笨拙那是截然同。

    这才紧紧贴着船底缓缓的露出来。

    探出水面的一瞬间。便伸手捂住了殷小姐的嘴将她不由自|要发出的呼救声。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他低头一看。殷小姐仰着脸。双手命拍打着水面。眼中满是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心中突然升起一怜意。低声她道:“相信我。我们会没事的。”本以为她会如小说上一般。登时安静下来……却不想人家仍然在猛烈挣扎。一小手使劲掰的大手。

    沈默低头一看。真一头撞死。原来把人家连嘴带鼻子一齐捂上了。这才赶紧松开。

    殷小姐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起来。还没有把气息调匀。便去抓那漂在一边的盒子。却总是差一点够不着。急的她带着哭腔道:“快……快拿回来……”

    沈默一侧身子。便伸手将那盒子拿回来。心中对着这位殷小姐真是佩服的五体投的……但当他看到江面上发生的一幕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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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魂稍定之后。殷|姐也不问他要盒子。而是满脸惊恐的打量着四周。只见那些在岸上的倭寇。用弓箭肆意射杀着跳入江中的乘客。在一片夜枭般的怪笑声中。落水人惨叫着

    |变成了浮尸。江面很快被染红。一张张惊恐绝的她眼前闪过。一条条鲜活的命在她眼前消失。血腥的气刺激的她一阵阵作呕。

    她赶紧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沈默的脸。只见在那红色的映照下。他的双眸仿佛着了火一般。脸上的愤怒已经凝结。成为一叫做刻骨之仇的东西。

    “闭上眼睛。”沈默的声音冰冷坚硬。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的乖乖听话。合上双目。

    沈默自己却直勾勾的盯着江面。畜生在他眼前肆虐。鲜血在他眼前翻腾。生命在他目光中失。他却纹丝不动。什么晕血。什么文弱。统统都抛到一边。心中只剩下纯粹的愤怒。那冲入九霄的怒火。将他心胸那些胆怯恐惧自私退缩。全部烧的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一些根深蒂固在心的东西。在这一刻被彻底的清除了。沈默终于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太平时追名逐利无可厚非。但在国家和民族的灾难面前。身为男儿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保家卫国!其余的蝇营狗苟。全部都必须让路。

    当他把个人的利害的失抛开时。立刻变的前所未有的强大起来。眼前哪怕尸山血海也不能影响他头脑的清明。在一番思之后。沈默心中已经对当前的局面有了考量……这里已经无可挽回了。现在要做的是。避免这些倭寇再祸害别处的乡亲……这些倭寇也就是在二百人左右。不可能去进攻城防整的绍兴城。它们一定会选择相对薄弱的农村乡镇作为抢劫对象。

    想要做到这一点。好的办法莫过于消灭他们。问题是绍兴城在四十里外。虽然为了防备倭寇。唐知府命令建造烽火台。但他上任时日尚短。来不及构建完备。朝向杭州的这一面。只延伸到城外十五里处。

    也就是说。他最少行二十五里才能向城内发出报警。然后城内还要确认集结出发……凭那帮乡勇的本事。两个时辰后到达就算烧高香了。再加上他去报信这段时间。这伙倭寇至少可以肆虐半天。

    而方圆三十里内。便有一个镇两个村。如果倭寇袭击这三处的话。城里的乡勇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抢先赶到的。

    “必须的把他们引开!”沈默暗暗焦急道。可一人不能同时干两件事。还有人和他分工行。低头看|闭着眼睛的殷小姐。暗道:“实在不行也只有指望她了。“这一刻。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倭寇引开。哪怕死在这一场也无所谓。

    主意打定了。接下就是等待倭寇离开了……这些倭寇鬼精诡诈。都是水里泡大的。沈默相信如果自己贸然动弹。一定不会逃过对方的眼睛。

    只有借着船底的阴。才能躲开|些毒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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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动不动的紧贴船底。好在是六月里。江水虽凉却不刺骨。沈默还能坚持的住。但殷小姐这样的弱女子。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她的牙齿开始打颤。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沈默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自然不再理会什么狗屁理法。这玩意儿已经压了他好多年。难道老子临时的时候。还要顾忌吗?

    想到这。他伸出手臂。轻轻环住她的娇躯。殷小姐浑身一颤。想要说声:“不要这要……”但喉咙仿佛僵了。声音憋发不出来。

    沈默手臂一紧。便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心中却没有一丝绮念。也没有再动作。只是紧紧的抱着而已。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殷小姐羞的快要晕死过去。登时霞飞双颊。浑身都在发烫……不知是害羞所致。还是沈默的体温所致。她冻僵的身子渐渐回暖过来。身上也有了些力气。

    不敢出声。刚要用力推开沈默。却又被他一把捂住嘴巴。姑娘彻底无奈了。心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却听他在耳边悄声道:“不要出声。他们走了。”

    姑娘只好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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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角的体质问题。们会解决的。那都是有剧情故事的……恩。话说。其实徐渭唐顺之何心隐沈甚至沈襄这些人。在史书上都明确记载。全是击剑高手。一个打好几个没问题的。

    还有一章。我一定会写完的。因为我喝了咖啡。你们不要等了。但要用月票支持我啊!!!!!!(未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三八章 姚长子

   

    寇们之所以让大明官军头痛不已。行踪不定是个很。对于这些小股倭寇来说。保持行踪不被发现。乃是头等要务。比肆意抢掠还要重要。

    所以在抢劫完毕。发泄完兽欲的同时。这些畜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生还者。他们将船里的人杀干净。又将江里所有能弹的射死。这才心满意足的将大船搁浅到岸边。带满载的金银。和一个大个子俘虏下了船。

    一个穿着大裤的小个子真倭迎上去。“哇啦哇哇”的朝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说了一顿。

    便有人帮着翻译道:“门六郎你们。他弟弟呢?”

    那些下船的人互相|看。有人硬头皮道:“发生意外死了。”人群闪开。便见两人抬那七郎过来。

    六郎惊呆了。抱着七郎大哭一顿。然后就要拿刀杀了那俘虏。旁人连忙拦住道:“咱们已离开杭州老远了。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还的指望这傻大个呢。”

    那大个子连连点头。张嘴便是哇啦哇啦的一阵土话。音量还老大老大……绍兴境内南山北海。有道是“十里不同音”。城乡语音差别很大。即使是城里口音。也因为所处的***不同。而有着显著差别。现在这人说的。便是只有贫民窟中长大。才能听懂的一种话。

    众倭寇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能听|的。有个假倭踹他一脚道:“***。不会说官话啊?”

    那大个子又是头又是作。一还用土话高叫着什么。

    众人心说:“看来告饶呢。“互相交换一下看。都觉着这家伙似乎能听懂他们的话。是不会说罢了。便有人试探问道:“你再不说官话。就一刀杀了!”

    那傻大个果然吓浑身发抖。咣咣的跪的磕头哇啦哇啦的摆手大叫起来。

    众倭寇突然闻到一股臊味。这才发现他竟然尿了裤子。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却也确信他能懂自己的话。

    一个首领便大笑着道:“傻子从现在起只要你乖乖听话。就放你回家。回家懂不懂?”

    大个子连连点头。着东南方向高声大叫起来。

    首领满意的点点头。又把脸一拉。恶狠狠道:“要是胆敢耍诈。就死啦死啦的!”他虽然是个明国人。但倭寇当久了。总是要受些传染的。

    见大个子畏惧的点头首领便开口问道:“我问。知道舟山么走吗?”

    大个子哇啦哇啦大说几句。使拍着胸脯。显然是知道的。

    倭寇们十分满意。便用绳子将他的双手缚在身后牵住了命他头前带路。

    大个子使劲点头哈腰。哇啦哇啦说一顿。大概是“我一定带到。你们别杀我之类。”反正倭寇们是这样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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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岸上的声音。藏在船底的沈默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那个大个子俘虏便是姚长子。他经营着三仁商号。岂能不会说官话?

    所以长子故作丑态装出一副胆小懦弱的窝囊样子。只不过是为了麻痹住倭寇。他说的土话虽然绝大多数人听不懂。但默却能听懂。只听他大声说道: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被倭寇抓了你不要出来。因为我是故意的。”

    “他们说要去附近的州山村。那里我去过。是个富裕的大村子。如果把他们带到那里。灾难就大了。所以我的把他们引开。”长子不知道舟山是哪里。他还以为是周山村呢。

    “我还没想好引到哪尽量往相反方向尽量避开人烟吧快去点燃烽火。我尽量拖住他们……”

    当灾难降临当狼闯入家乡。子与沈默的选择不谋而合。相信所有真正的男人。都会用同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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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子的带领下。那些人逐渐走远了。殷小姐小声问道:“上去吧?”

    沈默微微摇头。做个噤声的动作。便纹丝不动。

    殷小姐心中气苦道:“这时候还想着沾人便宜。实在不是个好人。”原来沈默依然紧紧把她抱在怀。

    但下一刻。她便明白自己相岔了。只见那些倭寇去而复返。像狼一样重新检视一遍江面。看到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这才放心的离去。实在是大大的狡猾。

    “原来是回马枪。“殷小姐终于白道。旋即变为自己的迟钝而羞愧。暗道:“我平时是挺机灵。挺好强的。怎么到了这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比三岁孩子都不如了呢?”其实她已经很了不起了。一般女孩子看到满江浮尸。早就吓的晕过去了。还能在这胡思。就不是一般品种了。

    而长子却一扫平日讷迟钝的形。在这危机时。竟然心思细密。智计迭出。将一群狡猾凶残的倭寇牵着鼻子溜。就连沈默也一扫平日怕死晕血的毛病。的十分男人起来。这是男女造不同。并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所以保家卫国是男人的责任。所以战争要让女人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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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水中静静等了片刻。感觉倭寇真的走了。沈默才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们上岸。”他将那个漂在水上的红木盒子。推到殷小姐身前。轻声道:“抱住它。将身子放松。完全交给我。”一手揽着她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用声响最小的踩水向岸边游去。一还警惕的四下张望。

    直到游进芦丛中。才松了口气。这大片大片的芦。将为他们的安全提供保障。

    带着殷小姐又向南游了片刻。沈这才上了岸。

    一上去便解开腰带将殷小姐放到一边。两人便仰面躺在岸边的草的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不敢休息久了。沈咬牙坐起来登时感觉浑身一阵空虚。他把头转向了身边的女子。只见殷小姐浑身上下湿透了。将那修长玲珑的身材尽显无疑。

    但沈默却无心欣赏。嘶声问道:“问你个很**的问题。你缠足了吗?”

    殷小姐的脸登时红到耳根。将双脚往裙下缩了缩。声如蚊鸣道:“问这个干嘛?”在这年代。这种问题就像后来问人家姑娘胸围一样无力若不是今天非一的接触。殷小姐定然要翻脸的。

    “没有别的意思。”沈默沉声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只能相别的办法。如果你缠足。那我就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吧。”殷小姐的小脸快垂到胸前了道。

    “这么说你没有缠了?”沈默喜道。

    “……”殷小姐低垂着头小声道:“人家看了娘亲缠过的脚。便誓死不缠足……”说完面色暗淡下来。因为在这个缠足为风尚的时代。不缠就是不美。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哪有功夫想这些。他一摸了摸胸前。一边问道:“你有没有吃的?”

    殷小姐茫然的摇摇头紧贴在|上的湿发拢到一边。低声道:“你也没有吧?”这种时候。一切公子小姐全都成了无聊的称谓。只有“你”“我”才能将这困境中相互依赖的感情表达出来。

    “我有。”沈默便将双手在水里单一洗。再从怀里掏出一堆黑褐色的粘稠物他轻声:“这是我自己调配的考试用点心。可以很快补充热量。”感情他从考完试到现在。还没换过衣服:“不过被水泡了。样子不好看。既然你没有吃的。就的吃点这个……”在水里泡了将近一个时辰两人急需补充热量这种用豆类。肉滋补品调制而成东西。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我吃。”殷小姐平静道:“但我食量不大。你给我一点就可以。”

    沈默便将一小半分给殷小姐。自将剩下的风卷云的吃完……这是他两辈子吃饭最快的一次。因为长子争取的时间太宝贵了。

    殷小姐才将那一小半吃了一小半。见他吃完了便递还给他道:“我饱了。”

    沈默摆摆手道:“着路上吃。”便将自己的安说了出来:“你沿着河往东南跑。道哪是东南?”殷小姐无奈的点点头。心中哀叹道:“今天表现的失败了。被以为是个傻瓜了。“

    待殷小姐将其小心的收好后。沈默沉声道:“大概跑二十五里。就会看到一个烽火台。你将情况告诉看守的民夫。让他马上点燃烽火!”说着从河岸上抓起一把淤泥。碰到她面前道:“涂到脸上去。还有身上。”

    望着那黝黑的烂泥。殷小姐不由自主的摇摇头。

    “你以为别人都像我一样。是宋玉柳下惠一样的好人啊?”沈默恶狠狠道:“如果你不抹就由我来帮你抹。”

    知道他是好意。殷小姐这才委委屈的往自己脸上点了点。

    这都火烧眉毛了。默见她还这么秀气。一着急便把一手泥抹到她脸上去。看看她身上道:“衣就不了。已经够脏了。”

    说着将自己亲手装扮的小泥猴拉来。语重心长道:“能不能将这些畜生抓住。就全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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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 新任浙江巡演

   

    日夜短。天已经蒙蒙亮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去吧。”沈默轻声道:“拜托了。”

    殷小姐低下螓首。小声问道:“那你呢?”

    “我的追上长子。”沈默沉声道:他一个人做不来的。我必须要配合他。”

    殷小姐沉默了。她十分想阻止他。却无法说出口。在短暂的思想斗争后。她双目中闪过一决然道:“个箱子你拿着。”便将一直视若性命的红木箱子。双手送到他的面前。

    沈默推辞道:“这里远离城镇。我想是用不到钱。”

    殷小姐差点没把箱子掉在地上。稍使力。把箱子搁到他手上。语气中带一丝娇嗔道:“`开看看再说!”

    沈默狐疑的一摁绷簧。那价值不菲的红木盒子便弹开了。一看到里面的东西。他便不由自主的叫一声道:“火枪?”

    只见那水密性极好的盒子里。安静的躺着两把将近一尺长的短枪……不同于大明军队装备的那种一人高的鸟铳。这两支枪完全可以握在手里发射——也就是传说中的手枪。而且这枪的做工极为精细。枪管银光闪闪枪柄和基座上还用金纹嵌。一看就带着浓重的西洋味。

    殷小姐拿出一把短枪。再从一个黑色的瓷瓶中取出一小勺同色的粉末。轻声解说道:“这击发火药。像我这样做。”说着将其塞入枪口。再用一根与枪口内径同粗的银条桩实火药。

    “再放入子弹。”说着从一个鹿皮袋中取出三颗弹。放入枪口中。又将火折子拿给沈默看。小脸严道:“一点药线。铁弹便射出去了。”

    沈默点点头。他没有问姑娘“有这玩意儿昨天怎么不用?”想来是陡遭大变。一时害怕忘记了。而且这意装填太复杂实在不适宜应付突发事件。

    姑娘将两支枪都压上弹搁回盒子里道:“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其实她想说“救你一命”。但不吉利。所以改口了。

    沈默拿出一把道:“你带一支防身吧。”姑娘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把湛蓝的匕首道:“我是去报信的这把见血封喉的匕首足矣。

    ”原来人家那时候是没有防备。

    她又从盒子的夹层里摸出两枚爆竹似的竹筒。自己收起一枚。又给他一枚道:“这是我殷家地求救弹。点燃升空爆裂虽然白天远了便看不清。但声音是极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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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相交代完事情。分头行动的时刻到了。

    沈默此生第一次。毫无顾忌的望着一位姑娘——她的容颜虽被污泥遮掩。但仅那双大而明地眸子。就已经让沈默感受生命地美好了。

    殷小姐此生第一次。毫不闪避的迎向一个男子的注视——他虽然身材有些瘦弱。却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一眼地对视仿若越了千年。其实不过是一瞬间。沈默长叹口气道:“快走吧一定坚持住!”

    殷小姐毅然绝然的点下头。一字一句道:“定不负所托!”说着便转身上路。没有人看到她的泪水已经如串珠般的流下。将面颊冲的白一道黑一道。

    走出十几丈后。她然听到沈默在背后大声喊道:“如果我回不去了。拜托你跟我爹说。我爱他但不能再尽孝了。他愿娶谁就娶谁吧。传宗接代的任务又交回他上了!”

    殷小姐起初听的眼泪哗哗直流可听他说到后来。哭笑不的起来心中啼笑皆非道:这人怎么一时着调。一时不着呢。“但在下个瞬间。她突然完全体了沈默说这话时的复杂心态。心神激荡间。她也回过神来。双手搁在边。用最大的力气对他道:“我叫殷…若………”

    沈默已经转过走开了。闻言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下一刻便消失在茫茫芦荡中。连一丝背影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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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除下外袍。将木盒子紧紧捆在背上。辨别一|方向。便径直往南去了。

    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方向。沈默这半年来在军事上下的功夫。终于在此刻体现出来。他只要闭上眼睛。方圆几十里内地山山水水就在脑海中浮现。便照长子“往山村相反方向。尽量避开人烟”的说法。想要勾勒出一条合乎要求的行进路线来……

    然而没过多久。他断定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江南人烟稠密。虽说“十里八乡”有些夸张。但无论怎么走。都会看到农田屋舍。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村镇的。

    生于斯长于斯的子定然也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当沈默想到这。便猜到他一定很着急。

    “我的先让他知道我在这。”沈自然自语道。然后便撒腿狂奔。一路上遇

    。遇岭翻岭。一步也不肯停留。终于在太阳升起的时|一个山坡上跑下来在一:-崎岖的山道边大口的喘着粗气。这是长子地必经之道!

    一边喘息着一边仔观察路面。只见地上浮灰平整。并没有大队人马通过的痕迹。太好了。”沈默用袖子擦擦汗。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在道边地山壁上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大字。完事把那土块一扔。便沿着山道。撒腿往南跑去。

    他相信长子一定能看懂。自己让他往鉴湖镇方向带领鬼子。所以他要先去那里报信。

    他又狂奔了五里地……加上先前的路程。已经水陆两路共计十里。这对于一个文弱书生来说。简直是不能完成的任务。沈默感觉肺里像着了火一般。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天地都在不停打转。却在一股力量的支撑下坚持着不停下速度也没有减慢……

    直到道路两边出现稻田。直到他碰上一个赶着牛车的老农。这才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倒抽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老人家见这后生的衣裳肮脏不堪。脸上也跟唱戏的似地。黑一道灰一道。看不见本来相便好心道:“小伙子。你是遭了贼了吗?”沈默指指自己地喉咙。老人便扔个水囊给他。

    仰头咕嘟咕嘟灌一顿。沈默这才喘过气来。指着来路道:“倭……倭……”

    “你怎么了?”老人家关切问道。

    “倭寇来了。”沈默终于把话说整了。

    “倭寇?”老人家吓一跳道:“小伙子。真的有倭寇吗?”

    “一船人全杀了。”沈默支撑着爬起来。一下趴在老人的草料车上。沉声道:“最多半个时辰就到。快带我去见你们里正。”

    老人虽仍不太相信。这种关乎村生死的事情还是交给村长里长们去判断吧。他便狠狠抽*动鞭子。驱赶牛车往村里跑去。

    一到村头恰好遇上里正。老汗赶紧勒住牛车。直接把四仰八叉躺着地沈拙言甩下车去。

    老汉对那里正说明况。里正狐疑地望向大车道:“周八汉。你白日活见鬼啦。哪里有什么后生?”

    老汉回头一看。奇怪道:“方才还在车上呢?”

    话音未落便见一手从车斗后伸出来一边晃一边道:“我在这……你们的路也该修修了。”

    两人赶紧跑过去。将摔的七荤八素的沈默扶起来那里正沉声问道:“你说的倭寇在哪里?”沈默便用极简明地语句。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个明明白白。

    里正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却仍然不大相信。面色犹疑道:“你不是耍我们吧?”

    沈默知道乡人的思维颇为独特。光靠摆事实讲道理是没法让他们听话的。还的靠连哄带骗。他咳嗽一声道:放肆。本官说的话你也敢不信吗?”

    那里正果然一愣。下打量他道:“你是什么人?”

    “本官是新任浙江巡演吴宗宪。”沈默沉声道:“发时正在船上。随从俱遭杀害。”说着两眼一瞪道:“那里正!见了本官还不下跪!”

    那里正被他一咋呼。便稀里糊涂的跪在地上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他听过巡视巡抚。巡按巡检。但这巡演却是一次听。跪下后心里又有些嘀咕道:“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官儿啊?”

    沈默双目如炬。自然看出他的犹疑。便将背上的长衫一解。放下那个红木盒子来一按簧。将两把造型优美的短枪取出来。一把别在腰上。一把握在手里道:“官不会再退了。我决意与你们共同抗敌。

    ”说着用余光瞥一眼那两个家伙。果然见他俩的眼睛都直了……他们见过官军地鸟。那一人多高的笨重家伙。外形也粗糙不堪。跟这两件美轮美奂的小巧艺术品相比。简直是判若云泥。

    这时候朴素的价值观起了作用……既然铳比官军的高级。那拿枪的人也该比官军高级才是。以二人终于不再怀疑。

    那里正还在心里帮沈默解释道:“既然都检了视抚了按了。还不能允许人家演一下么?”一想到这位带上浙江的头衔了。那一定是个省级干部了。里正的态度立马恭谨无比。哐哐磕头道:“大人有何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让乡亲们疏散到镇上去。”沈默沉声道。

    里正便赶紧跑到场院里地大榆树下。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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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吴成器

   

    兴这一带河道交错。丘陵起伏。道路便是沿着河道与成。犬牙错且没有正南正北。往哪边走看起来都差不多。若是没个人领着。的会走很多冤枉。

    但如果领路的存心捣乱。那就会……走更多的冤枉路。比如说这三百多倭寇。便被长子着遍览绍兴的大好风光。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察觉出不对味。那首领恶狠道:“小子。你不会耍我们吧?”

    长子赶紧使劲摆手。啦哇啦解释一通。

    那首领抽刀逼着他道:“怎么可能走这么长时间。也见不到一个村子呢?”

    长子心中暗叫不好。倭寇终于发现了这一点。只好哇啦哇啦的乱说一气。用下巴使劲指向前面。

    首领眯眼道:“前面就有村子?”

    长子使劲点头。心说:“能拖一儿算一会吧。“便带着倭寇往前走不一会儿就走到一处山坡路口。那迎向他们的一面。还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

    倭寇们议论纷纷都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有个识字的便的意洋洋的念道:“什么湖镇长姚长子。欢迎你的位监。”

    这些家伙就更弄不|了。还是首领看不下去了。过去狠狠一拍那个念字的后脑道:“真是个白字先生…这分明是“湖镇长姚长子。欢迎你的荏临。“”

    众人赶忙一阵奉承。却仍然两眼发直。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首领有些羞恼道:“反就是说前面有个镇欢迎你就是。”说完有些心虚的望向长子道:“不对啊?”

    长子点头哈腰的伸出大拇哥道:“哇啦哇啦……”心里却十分鄙夷这帮文盲半文盲连都认的那是“鉴湖镇长姚长子。欢迎你的莅临。”前面紧挨着上坡鉴湖下坡三个镇。是无论何也避不过去了。他正急的肝疼呢。这下知道了。该往鉴湖镇走。

    众倭寇都明白他的意思了。纷纷大喜道:“既然的主这么热情。咱们就别客气了。”便驱赶着长子在前带路。兴冲冲的往那什么湖镇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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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这帮牲口就是口。一个个体力非人一顿|功夫便跑到沈默遇到牛车的的方。然后看见一股黑色的烟柱从那个村子中直冲云霄。

    今天没有一丝风。所以那烟柱十分的直又黑又直。几个倭寇不由感叹道:“好像擎天柱啊……”“可|漂亮呀……”

    倭寇首领杀了他们心都有了。怒气冲天道:“那是狼烟一群白痴。我们被发现了。”

    “那咱们赶紧逃吧。”有胆小的议道。长子也跟着点头附议。

    “走个!”大部分倭寇狂妄的狞笑道:“就凭那些草包官兵。还能留下咱们吗?”

    倭寇头子点头道:“不错。进村抢一把再说!”

    老大一声令下众倭寇弯着腰提刀。轻车熟路的摸进村子里。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倭寇首领在村子里一圈。回来对同伙道:“粮食和牲口都在。很明显刚跑了。”

    “我们追吗?”一个愣头愣脑的问道。

    “追个!”倭首领骂道:“鸡做饭……填饱肚子继续上路。”

    便有几个火夫级的寇找几处伙房生火下米杀鸡宰牛。忙的不亦乐乎。

    那些中等的位的则开始寻找大户人家。看看有没有金银物器……他们这属于流窜作案。了金银之外什么都不抢。

    剩下的高级倭寇。基本属于特别能打的。不用动就有小弟把东西送上来。所以他们都坐在村子的场院里休息。

    有倭寇从井里打来清水。请首领大人享用他们虽然都带着水囊。但哪有新鲜的井水好喝?

    倭寇首领接过水碗。搁到唇边刚要喝。突然想起一件事。竟放下碗道:“牵一条狗来。

    ”手下不知所为何故。但都十分怕他。赶紧去一户人家。迁来一条汪汪的大黑狗。

    倭寇首领把水碗端那狗面前。狗不喝。他便让硬生生按住那狗给它灌下去……一会儿那狗呜呜叫着死掉了。

    众倭寇一阵后怕。若不是首领大人有死规定一切吃喝之物。必须在他之后享用。这次就要着了人家的道。

    那首领自矜的笑着。心里却一阵后怕。若不是年三月。三百多同伴被嘉兴县令在饮食中投毒。全部下了的狱。他今天也决计不会长这个心眼的。

    “太危险了……”领大人越想后怕。他们不怕真刀真枪的拼杀……这不是吹牛的。以往无数次战例证明了。就是面对三千官军。这不到三百个倭寇。也是有十足十的胜。

    但他们客场作战。人生的不熟。最怕这种暗算。弄不好就着了道。再也回不到大海上去。想到这。他便'促

    |快快启程。离开这个鬼的方……临走时还不忘点起大这个村子焚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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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并不知道自己投毒计被识。实际上他也不大相信。这些提着脑袋过日子的倭寇。会那么不小'。所以在用“浙江巡演”的名义。命令里正率百姓向北转移的同时。他则领着村里的一百多个精壮。向鉴湖镇跑去。

    村镇之间相距十里程。精壮们都是干惯体力活的。跑起来足下生风。竟能与骑着毛驴的沈默长时间并齐驱……是的。他现在已经摆脱了交通基本靠走的原始阶段也成为有骑一族了……其实村里是有一匹大马的。里正也请他乘骑了。只是骑马是个技术活。他却纯属门外汉。一旦在飞驰中把握不好。不好就摔个半身不遂。所以宁肯选择这头跑起来不少的小毛驴……至少摔下来不会要人命。

    当然他不会承认自己不敢骑马。而是用了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在听说全村就这一匹马后大义凛然道:“虽然有狼点燃。但镇里必然不知详情。快择一骑术高明之辈。乘此良驹前去报信。就说……沈贺来了让检大人快快聚拢百姓组织乡勇。等我前去汇合。”

    大家都很感动。真心实意夸赞道:“巡演大人真是高风亮节啊!”

    便选了一头最温顺强壮的毛驴。作为大人的坐骑……虽然沈默身子一点都不沉。可当到了的头时那头可怜的毛驴也已经口吐白沫。累的直翻白眼了。

    鉴湖镇是有着两丈的土坯围墙的。今年倭寇闹的紧。又在墙外挖了一条丈许宽的护城河。现在沈默他们便被拦在河外。

    城门高高悬起。城已经站满了手持长矛土铳的乡勇鉴湖镇长……当然不叫姚长子。会稽巡检吴成器站在城头。|吴巡检高声问道:“主簿大人可在?”显然是已经的报了。

    城下人群闪开。一头小毛驴驮着个衣衫肮脏。看不清脸面的家伙站出来。只听他高声道:“老吴。是我啊!”

    吴成器一听这声音熟不由眯端详道:“你是……”

    “沈主簿……”沈默大喘气道:他儿。”

    吴成器一拍脑门。一脸惊喜道:“哎呀呀。瞧我这耳朵。原来是三少爷……快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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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巡按说:“同样都是巡字辈。为啥按和巡抚的差距就那么大呢?”那巡按一定会说:“拉倒吧兄。你好歹是个中央特派员。能比我这个常年乡下办公的还惨吗?”

    巡检。乃是县令的属官。但在县衙里没有他们的办公室因为他们是属于大自然的……因为他们负责除县城外所有乡镇村庄的治安防盗工作所以是县衙派出构。比如说这位吴巡检便被派在鉴湖镇上常驻……其实他权力还是蛮大的。比如说十里八乡的乡勇民团。都要接受他的领导。

    沈默来找他。就是要通过他来召集各乡各村的精壮乡勇。好歹要将这些倭寇拖住。不能他们再往前了……过了鉴湖镇。人烟便会越来越稠密。其危害也就越来越大。

    这吴成器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但身材高大。胸毛浓重。听了沈默的讲述后却面无惧色道:“少爷文,书生。为救百姓于狼口。都能拼上命了。”说着一拍腰间的佩刀道:“某属小吏。本不堪此重任。但此生死攸关的时刻。便“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了!”说着朝城内大吼一声道:“叫弟兄们集合起来。出镇挫一挫倭奴的锐气!”

    沈默赶紧将他拉住。小声道:“加上我带来的。统共不到五百人。你觉着倾巢而出。能有多少胜算呢?”

    吴成器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死无生。”他手下都是些猪都没杀过的老实农民。根本无法与杀人如麻。武艺高强倭寇相提并论。但他却浑不在乎道:“我只带一人出城。杀一|倭寇的锐气。然后便往北走。在外围伺机而动。让倭寇不敢放心攻城!”

    沈默本以为他就是马典史那种庸碌吏。起初并没将其放在眼里。但听了这话一下子收起了轻视之心。沉声道:“我们好生谋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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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 书生有用!

   

    于长子这个引路俘虏。倭寇首领还是十分满意的…|的表现来看。这傻大个很老实的。让去哪就去哪。而且当不少手下开始喘息不匀时。这小子却依面不红气不喘。显示出极强悍的体能。

    微微吃惊之下。首领从后面仔细打量他的身材。不由眼前一亮。赞叹道:“虎背蜂腰螳腿。实在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啊。”便打消了一到舟=就灭口的念头。决定拉他入伙。好好栽培一下。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座低矮的城在望了。倭寇首领不由郁闷道:“怎么会有城墙呢?”虽然只要豁上损伤。攻上去不算难事。但现在深入内地。狼烟四起。让他感觉十分的不安……

    但一帮手下却嗷嗷直叫。叫嚣着要血洗这个“湖镇”。这让他有些举棋不定。便决定先到城下咋呼一再说。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靠近土墙五十丈时。那城门却轰然落下。伴着高亢的喊杀声一位黑衣黑马的骑士。率领七人七马当先冲出。后面还跟着几十个手持长矛锅盖的乡勇。一起大喊大叫着朝着自己这边冲过来。

    倭寇早习惯了江浙望风披靡。种逆袭场景已经许久未见了。一时竟有些愣神。

    只见那吴巡检疾驰中张满硬弓。“”地一声放一支羽箭。一名倭寇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射穿了额头。当场倒地身亡。

    城上的沈默和一众勇壮丁那无比紧张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起来。兴奋大喊大叫起仿佛已经最终取胜一般。

    但也仅此一箭。因为其余几个骑根本不会放箭。吴巡检抽出马刀大喝一声道:“*!”那七个骑手也拔出兵刃跟着大叫道:“杀啊!”以一种有去无回的疯狂。冲进了倭寇群中。

    让疯奔的大马撞一下可不是半身不遂那么简单。倭寇们纷纷避开左右。让出去路。

    乡勇骑兵们虽然平日里跟吴巡检学了不少但头次上阵难免紧张。一下什么都忘了。以至于一次冲锋下除了吴巡检砍伤一人之外。没有任何收获。而且还被倭寇抽冷子拖下马一个。乱刀分尸了。

    乡勇们的队形明显脱节。骑兵都冲过了后面的步兵才举着长矛乱糟糟冲上来。一看到倭寇已经恢复队形。正狞笑着舔舐雪亮地倭刀仿佛在等着羊群的饿狼一般。

    乡勇们好容易才鼓起的一点勇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心里只剩下一个“逃”字。但身,的城门重新起。回头是没望了他们只好往左右两侧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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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们哈哈大笑。目送这些胆小鬼离去。纷纷望向首领道:“龙头。我们把城池拿下来吧。”

    首领颇为意动道:喊话吧。”便有个大嗓门倭上前喊话。让镇子地人放弃抵抗。开门投降。否则全部格杀勿论。

    城头上却响起一阵哇啦哇啦的绍兴土话让首领十分恼火道:“大个子。告诉他们。找一个会说官话的过来!”

    长子便朝城头哇啦哇啦高声叫起来。城头那黑不留丢的男子。便与他哇啦哇啦对起话来未几那男子便下去。过了好一。才换上一个穿蓝衫的书生来。朝倭寇冷笑道:“尔等贼寇。有屁快放!”果然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只是听起来不那么愉快了。

    那喊话的便又重复一遍。立刻的到了那书生的热烈响应。只听他哈哈大笑道:“不如你们全部自杀谢罪吧也省的我们再动手了。”

    喊话的倭寇怒道:“作什么春秋梦呢?”

    那书生也收住笑容一板脸道:“这正是我要对你说地话!”说着戟指着城下倭寇。面如寒霜道:“尔等倭寇骚扰我大明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些年里你们骗攻下甚至毫无阻拦的进入过多少城池村镇?哪次不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有一次动过善念。没有抢光杀光。烧光?”说着说着便怒不可遏起来。一排在土砖上。怒吼道:“谁不知道尔等出没之地。早已白骨累累。荒无人烟。却又想来哄骗我们绍兴人!”

    城上那些乡勇本来想着是不是投降。听书生这样一说。登时绝了这个念头……心说既然投降也免不了遭殃。那还不如拼一个算一个。拼到哪算哪呢。

    所以乡勇们虽然仍很紧张。但总算没有了投降的念头。

    那书生便是沈默。他敏感察觉到城头上气氛的变化。尽管只是极轻

    却也让他心中孤独感大大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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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见他们无动于。便耍诈道:“现在给你们半个时辰的逃跑事件。半个时辰一过。我们将发动攻击!”

    沈默不等乡勇们反过来。便放声大笑道:“跑?我们身后便是我们的家。家里有我们的爹娘妻子。有我们要保护的一切。诸位说我们会跑吗?”

    男人护家的本能战胜了心底的恐惧。城头上地乡勇纷纷大喊道:“不跑!”虽然声音不齐。但胜在音量很大。

    “听到了吗?”沈默哈哈大笑道:“小鬼子。你们尽管来吧。我们城上的拼光了。里面还有五百勇士;五百勇士拼光了。还有八百男丁;八百男丁拼光了。还有幼妇孺!咱们看谁能耗过谁?”说着手面朝上一抬道:“来吧!”

    城上密密麻麻的乡勇便跟着大叫道:“来吧!”

    倭寇首领想不到对方随便出来个书生。竟然如此有煽动力。能将那群乌合之众的士气一下子拔高许多。而且城墙虽不高但城头上已经堆满了滚石擂木。还架起锅来煮滚油。然是准备充分。再看那些出城的乡勇又聚集在黑衣骑地身周。显然是在等待自己陷入苦战时。好从背后袭击……

    这里敌人态度之|硬。远远超出首领预期。但因为手下的求战情绪太过高涨。所以他不的不先打一下看看再说。便命令那板门六郎率领一百个倭寇。攻下一段城墙。

    果不其然。攻城的倭寇遇到了激的抵抗。从他们下水准备渡过护城河的一瞬间。城头上扔下冰'般'集的大石头。其间还夹杂着长矛弓箭。当时便砸死插死了了几个。

    但大部份倭寇的身手十分灵活。眼便从对岸爬上去。同时朝城头抛射矛钩。准备攀着另一头地绳索。直接冲上这低矮地城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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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城乡勇知道对方高手。而自己连低手都不算。一旦被其冲上来缺口会马上扩大。整个镇都极有能不保。所以矛钩一落上城头。乡勇们便伸出兵刃要将其挑下去。无奈仅挑落三条之后。那钩索比便瞬间紧。任凭砍枪挑。都是纹丝不动。

    倭寇们便攀着绳索。如履平地的往上冲来。城上乡勇用石头砸。用长矛掷。拼命想阻止对方上来。无奈这些倭寇身法太矫健了。竟然可以在上冲中躲开袭击……几乎是一眨眼地功夫。一个身手最好的倭寇。终于提起最后一口气高跃起……如果按他的计划。定然是稳稳落地后大杀四方了。

    然而计划往往是用来形成泡影的只听刷地一声。那冲在最前面的倭寇便嚎叫着直挺摔在地上。这时。城头上有些呆滞的乡勇们。都听到那巡演大人咆哮道:“难道锅里的油是给你们炸麻花的吗?”

    乡勇们如梦初醒。端起油锅便往下泼去。这下子蚁附于城墙的上的倭寇可遭了殃。如下子一般。纷纷惨叫着掉落下来。

    这一次打击造成了几个倭寇摔成重伤。七八个严重烫伤。至于轻微摔伤烫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这伙攻城的倭寇重整旗鼓。备再来一次时。呜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这是收兵的号角。倭寇们只好丢下重伤的同伴。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回河对岸。

    反复权衡之下。倭首领决定撤绕过这个镇。紧回舟山去——对于倭寇来说。里子永远比面子重要。就算面子上过不去。大不了回去跟老船主申请一下。带上几千人马回来挑了这个场子。

    道:“快!”

    长子赶紧点头。带众人继续往南方向跑去……他早些时候对城上的沈默道:“我准备把他们带到化人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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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是明白边际效益减的原理了。连续五天喝咖啡提神后。今天终于不管用了。早就十'的困倦。一直坚持着写完感动的月票飞过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四二章 化人滩

    时倭寇领让长子向城上喊话,长子便故技重施,向道:“我带倭寇兜个大***去化人坛,你们快抄近路过去,待我进坛后,将桥拆掉。

    “化人坛?”待鉴湖镇的危机解除,沈默开始回忆长子的话,却一下有些懵了,他印象中并没有这么个地名。这时候吴成器也回来了,身为乡间治安长官,他熟悉这附近的一草一木,闻言笃定道:“方圆几十里内,只有一处化人滩,当地人说城里人说一个读音……八成是那位义士原先听岔了。”

    “不错,”沈默点头道:“请吴大哥详细介绍一下那里的情形吧!”

    “化人滩其实是一段露在河面上的滩涂,从咱们这往北直走十三四里就到了,”怕自己描述不清,吴成器拾起一截树枝,在地上给沈默配图解说道:“它从南到北约有二里多长,东西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二十丈,又细又长。它的四面是又阔又深的大河,南北两头都筑有高高的石桥墩,上面架着木拱桥……南通到咱们这,北通到柯桥乡那边。”

    看着他画在地上的图形,就是个傻子也能现,倘若把南北两桥拆断,化人滩就会成为一条狭长的孤岛,被围在水中央了。

    见沈默面色阴沉似水,吴成器叹口气道:“这位义士显然是想将……”

    却被沈默粗暴的打断道:“不要说了。”说着也不打招呼,便将地上的图画用脚抹掉。

    吴成器本来有些不悦,心说就是你爹也管不着我啊,但当他看到沈默如三九朔风般冷厉的表情时,竟不由浑身一哆嗦,把讥诮的话语咽到肚子里。

    ‘算了,大局为重吧。’吴巡检暗叹一声,起身道:“无论如何,先赶去化人滩是正说。”

    他以为那小子又要飙,谁知沈默深吸几口气,竟然冷静下来道:“第一,派出所有骑兵,去寻找官府军队,将我们的情况告知。要让他们知道,倭寇人数不多,且已经被困入绝地,就等他们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了……否则这群老爷兵,说不定就会被吓回去了;第二,集齐所有乡勇,携带所有长矛弓箭,每人再带一把砍刀;第三,”顿一顿,他才艰难道:以断桥的工匠……”说着便转过头去,不想让任何人见到自己紧咬嘴唇的样子。\    听得说得井井有条,吴巡检心中奇怪道:‘这不分明是准备拆桥吗?那刚才什么火?’但见两人意见一致,也就不再多说,下去吩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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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人仰马翻之后。两人带着总共凑起来地七百多乡勇。还有镇上所有地牲力大车。车上满载着长矛梭镖。竹竿木棍。砍刀菜刀。浩浩荡荡地朝北面冲去。

    终于在下午申时左右。赶到了那处滩涂上。

    时间不等人。两人只是简单一巡视。见地势与料想地差不多。便下令工匠在两座桥上做手脚。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这里河面太宽。桥下还要行船。一般地石桥木桥都不能满足要求。

    但又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只是几个乡镇间来往所用。建高拱石桥或铁索高台桥又不值得。当初建桥地工匠们。便结合这些情况。建造了两座木质高拱桥。横跨在滩涂与河岸之间。

    现在工匠们将桥下一端地支撑立木悉数锯开。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只要放倒那几根立木。木桥便会轰然倒塌……

    沈默也没有让乡勇们闲着,命他们去附近砍伐竹子,削成尖锐的长矛,集中运到河两岸,同时驱散经过的船只行人,避免出现不必要的牺牲品。

    正在热火朝天忙碌时,北边突然起了烟尘,沈默和吴成器赶紧过去一看,原来是柯桥乡的士绅看到狼烟,率领民团前来支援。

    沈默见柯桥来了六七百人的样子,心里登时一松……他有把握倭寇会落入陷阱,却不敢确定己方能否留住他们,一直坚持到官军到来。白天尚且好说,可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黑了,到时候非得用人挨人的法子,仔细盯紧了河面才行……否则一旦让倭寇趁夜色洇渡上岸、站稳脚跟,关门打狗可就要变成被疯狗咬了。

    现在有了柯桥的乡勇,两岸可以各放七百人,沈默和吴成器这才放了心,对视一眼道:“这下应该够用了。”虽然已经数倍于对方,但人贵有自知之明……只消八十个倭寇上了岸,就可以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差距。

    有差距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承认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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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木桥的机关弄好以后,吴成器和柯桥乡的头领便带着各自的手下,隐藏在岸边无际的芦苇丛中,等待着那位壮士领倭寇到来。

    见一切就绪,该吩咐的也都吩咐下去了,沈默命人找一艘小船过来,对吴成器道:“南边就交给吴大哥了,约莫倭寇走到滩涂中央时,你就放倒这边的木桥,他们若想洇渡,就投掷长矛刺他们,若是被靠近了也不怕,仗着人多用长矛捅就是。”说着深吸几口气道:“鬼子见我们这么多人,白天不大可能强渡,所以天一黑咱们就得点起火把,打起精神来……我想今天夜间到明天,也许官军就应该到了。”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其实错估了官军的到达时间……即使按最佳状况,看到烽火立刻集结出,那官军也一定会先往烽火所在的西北方向进,而倭寇却已经折向东南了。所以官军注定要多走许多冤枉路,才能循上他和倭寇的行进方向……而且官军的行军速度也不可能比上倭寇,说不得会热了渴了、累了饿了,状况百出,毫不意外。

    所以他对吴巡检说‘今夜到明天’,其实是学曹公‘望梅止渴’的典故,反正明天下午也算明天不是?

    吴成器点点头,刚要说话,就见沈默要的小船开来了,便改口道:“你要去作甚?”

    “对岸。”沈默跳上船,船身晃了晃,险些没站住,多亏那船夫扶了他一把,才没掉到水里去。

    吴成器装作没看见的,颔道:“也好,北岸虽然已经安排妥当,但还是有公子在那放心。”不自觉的,他对沈默的称谓由‘三少’变成了‘公子’。

    沈默微微摇头道:“柯桥那边还是交给乡绅们自主吧,我一个陌生后生掺和进去,人家是不会听我的。”他那‘新任浙江巡演’的鬼话,只能咋呼咋呼没见过市面的村民,自然不会再拿出来自取其辱。

    “那公子要去何处?”吴成器追问道。

    沈默也不瞒他,指了指那化人滩道:“那里……我要去接应我的兄弟。

   

    那船夫直接双腿一软,跳下船道:“小的可不敢去,倭寇会吃人的。”

    吴成器拉住船帮,沉声道:“公子三思,那样太危险了,你是绝对不能去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主簿大人交代啊?”

    沈默平静道:“不必交代,我已经托人转达遗言了。”

    “反正我不让你去!”吴成器死死把住船帮道:“过来几个人,帮我把沈公子请下船……”一支短枪突然指到他的胸前,打断了吴巡检的话,众乡勇一时有些傻了,不敢再动弹。

    “得罪了,吴大哥。”沈默轻声道:“我不能连续两次抛弃自己的朋友。”

    吴成器沉声劝道:“那位壮士是自愿把倭寇引入绝地,让我们将其全部抓获,他是死得其所,不会怪任何人的。”

    “怨不怨是他的事,救不救是我的事。”沈默摇摇头,悠悠道:“昨夜在船上时,我没有试图救他,当时还可以自我安慰说‘无能为力’;但这次我有洋枪有船只,还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

    吴成器见他去意已决,只好放手道:“那好,我陪你去。”

    “不行,你和我不同,你是本县巡检,所有的民团都得听你的。”沈默想都不想便拒绝道:“你必须留下来坐镇!”

    这时小船突然剧烈一晃,一个又黑又壮的乡勇跳了上来,对吴成器道:“让铁柱陪公子走一遭!”

    吴成器大喜道:“有你我就放心多了。”说着对沈默道:“铁柱一身横练功夫,十里八乡没有敌手,人送外号‘浪里黑条’,可以当公子的护卫。”

    沈默打量这汉子一番,见他仅穿着一条短裤,浑身上下黝黑结实,两个脚板更如蒲扇一般,一看就是水里来浪里去的,心里十分高兴,不动声色的问道:“跟我去可能会遇到危险,你可想好了?”

    铁柱满不在乎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俺对那义士崇拜的紧,公子就是不答应,俺也要去单干的!”

    沈默朝他深施一礼道:“多谢壮士相助!”

    铁柱便操船驶离河岸,越过宽阔的河面,向着滩涂边上的芦苇丛划去。

第一四三章 过河拆桥

   

    子带着倭寇兜这个可不一直到日头沉满天时。才远远看到化人滩上的木拱桥。

    从昨天中午追踪那艘三层大船开始。倭寇们便再没有停歇过。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不住了。一个个神色委顿。步沉重。行进速度明显降低。便有人提议就地休息。等明天早晨再赶路。

    领颇为意动。缓缓点头道:“是该歇歇了。”

    长子心里这个急啊。看着就到那木桥了。咋能这停下呢?便对那领哇啦哇啦一顿。一劲儿的往北指……其实他一时也没想好说辞。只能边哇啦边想。

    要说人和人的差距实在是大。说的都没想明白。人家听话的先替他想好了——只听那猜测道:“你说那边有村庄?”

    一句“谢谢啊……”差点脱口而出。长子使劲点头。双手合十枕在腮边。做出睡觉的模样

    这下大伙都知道了。寇们打起精神道:“看来是有床睡啊。”“那就少不了好吃好喝还有花姑娘。”

    长子连连点头往的神情。心中却冷笑道:“老子的意思是。那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倭寇领却以为他已经对这份事业产生了向往便拍拍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带路。等走完这一趟。就跟着我吧……”

    见长子一脸迷茫。边上有倭寇怪道:“知道梁山好汉吧?”

    长子点点头。那倭寇领便笑道:“他们是梁山好汉我们是东海好汉。一样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小秤分银……”

    “还分女人呢……”有倭寇怪笑着插嘴道。

    长子心里恨的咬牙切齿。偏偏面上还要无限神往。点头哈腰的哇哇大叫……他用土话破口骂。倭寇们却以为是在表达仰慕之情那领还轻抚他的肩膀。一脸蛊惑道:“好好干。很快你就会现。这是份很有前途的事业。”长子是又拍胸又干嚎。样子十分激动。引的倭寇们笑作一团。

    趁着他们热闹。长晃一晃被绑在身后的绳索。一脸痛苦地哇哇起来。

    倭寇们知道他被绑一天。//*肯定难受的不行便人体谅这新同伙道:龙头。既然决定他入伙。那还用绑着吗?”

    领稍一寻思。啧一道:“不差这两步了。等着到了海边再说吧。”说着看长子一眼道:“是吧?”

    长子怏怏的点点头心中的失望情可想而知。

    话间。长子便带倭寇到了桥前。他地心情变的紧张起来。暗道:“他们布置好了吗?不会出什么子了吧?”

    面上的紧张之情。便被那多疑的倭寇领看个正着。沉声问道:“怎么了小子?”

    长子赶紧摇摇头。指着快要落山太阳哇哇叫起来。

    善于动脑的倭寇领道:“确实要加快步伐了不然天黑下来路就不好走。”

    长子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伸出大拇哥表扬一下。口中用土话大叫道:“我叫姚长子。是稽县里三仁号的东家。若是有人听到帮着跟我爹说一声……他儿子没给他丢脸。”

    风儿将他的声音吹入芦荡千万株芦一齐点头。出飒飒的声音。仿佛在齐声答应这位绍兴好儿郎

    完这一句。姚长子再无遗憾。昂阔步地往桥上走去……其实那芦荡中真的潜伏着吴器和数百乡勇他们每个人将那句话牢牢刻在心里。不敢忘记这姚壮士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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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滩涂不久倭寇们便看到一片片没有墓碑的小坟包坟包上插着白幡纸串。地上洒落着无数纸钱黄纸。尤为鬼蜮的许多包还摆着些或新或旧地摇玩具。让这些杀人如麻的屠夫不寒而栗。

    望着身周鬼气森森的墓地。倭寇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一脚踹在长子的上。把他踢了个狗啃泥。

    领破口大骂道:你怎么引路的?”虽然是文盲但绝不是傻瓜。自然察觉出长子把他们引偏了。

    长子趴在地上。用余光往后看。现那桥还纹丝不动。知道己方没料到倭寇如此警觉肯定还想等他们再进一进。便挣扎着起身。拼命给倭寇领磕头。口呜呜含混道:“几银。几银……”

    “几银…寇领地联想能力果然厉害。如果读书的话。肯定不会被截搭题难住。他又一次理了长子的胡话。放过他道:“若是再走三里见不到村庄。就死啦死啦地!”

    长子点头哈腰的起来。跌跌撞撞在前面引路。

    的心里已是怒火天。面上却依旧挂着谦卑地笑容然不是王学门人。也不懂什么知行合一。却要比天下的王学门人。更像他们的祖师爷——因为他与阳明公一样都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且用实际行动来释自己的心。

    赤子之心与知行合一。一点也不玄妙。一点也不高深。普普通通。就在每个人的身边。只要认定了这样做是对的。是必须去做的。那就坚定不移地去做。不管前路多危险。不管过程多屈辱。也绝不不动摇。直到做成为止。这才是真正地阳明心。

    那些整日坐而清谈的士大夫。永远不会去遭这份罪。受这份气。承受这种苦难。所以他们就永远只是一群拿心学做幌子。整日夸夸其谈地废物…垃圾。平白给阳明公抹了黑。让世人误解了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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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里路转瞬即过。当长子带着倭寇走到化人滩的北头时。便只见到一道断桥耷拉在滩涂上。湍急的水流冲的上下起伏。与对面的河岸彻底失去了联系。

    虽然天上有火烧云。映照的河面和人脸红彤彤。但领大人的脸却黑乌。他咬牙切齿吩咐道:回去看看来路。”便有个跑快的倭寇。拔腿就往南跑。

    滩涂上的气氛压抑了。众倭寇大气不敢喘一下只听着领大人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如毒蛇般盯着那大个子向导。虽然原本十分欣赏这小子。接连生的怪事。让他不由疑丛生。杀意便起……等那边传来消息。一旦退路也被截断。便要将其成肉泥!以泄心头之恨!

    其实还是爱才之心在作祟。如果换一个普通的货色在面前。他早一刀砍了了事。既不会如此慎重。也不会预备将其剁成肉泥。

    长子一脸忐忑的站在那里。双腿都开始微微抖…这次不是装。而是他的真实反映。一旦完成了命。脑子里不再想着如何骗过倭寇。将其引到何处后。对将遭到的虐杀的恐惧便占据心头。让他四肢逐渐麻木。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感觉心脏都快要掏出胸腔了。

    他其实想说几句豪`壮语。或如沈默那般。淡淡道:哈哈。一群笨蛋。彻底上当了吧?”但内心的恐惧无边无际。压住了他的喉咙。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远处微微晃动的芦从。仿佛在无声嘲笑他的不英雄一般。真像潮生在笑啊。一样的蓄。一样的傲气。“他勉|挤出一丝苦笑。心说:“下辈子当条混吃等死的狗。也不生在这乱世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那个跑快快速跑回来了。一边喘息一边道:头。断了…”

    没心情计较他说的气。领冲过去。一把揪起瘦猴似的跑的快。喷他一脸吐沫道:“那座桥也断了吗?”

    跑的快”被他掐喉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的使劲点头。

    “妈的!我了你喂狗!”领一抽出佩刀。翻身朝长子大步走去。

    长子紧紧闭上眼睛。浑身紧紧碎成一团。祈求满天神佛。能让他第一下就死掉。

    谁知没等到加身的刀刃。却等到一瓦大喜瓦”的蛤蟆语。他勉强睁眼一看。原来是|个什么门板还是板门。老六还是老七的。拦住了倭寇头子。正在一边给领磕头。一边呜呜哭着说他的蛤蟆语。

    领显然是能听懂蛤蟆语的。面色阴晴变换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浊气。将兵刃狠狠掷于地上。回头不再看了。

    还没来的及庆幸躲过一劫。长子便见那小个子真倭。一边流泪一边朝自己走来。

    “我没欺负你啊?”长子正奇怪。便被那板门六郎一脚踢倒在地。拎着脖子就往滩涂边上走……别看这小鬼子个子小但身上的怪力却着实惊人。长子这么的个子。依然身不由己的被他拖到了岸边。

    那倭寇又将长子往上一提。往后一拉。往地上一摁。便将他由卧姿改为了跪姿。接着便抽出雪亮的倭刀……原来还是要杀。

    分割~

    要不长子的命运咱明天交代?估计那样大家会杀了我的。所以我坚持一下哈。实在坚持不住也就只能那样了……不过大家都不要等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完。能不能坚持住。

   

第一四四章 蛙式

    那板门六郎将刀刃抵在长子脖颈上。却不急着下刀。北面唱起了异常难听的歌……声调拖老声音也沙不堪。仿佛老鸭被宰之前的叫唤一般。

    他在那全情投入的歌唱。周围的假倭们却纷纷捂住耳朵。躲的远远地。要不是因为他是个人高手。他们早就连他一块剁了。

    唱了不知多久。一直到口干舌燥。那倭寇才高高举起刀。哇哇大叫一声。便猛地往下砍落。

    长子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心说他***你快点吧。玩人也没有这么玩的。

    就在此时。一声低在他左侧的芦荡中响起:“跑……”话音刚起。便被“嗖”地一尖啸压过了

    板门六郎刀落到一半时。便听到那声“跑”字。他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手上动作自然也慢了三分。只一团黑影拽着橘色的火光。高速旋转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要说这板门六郎不|是自幼接受武术训练的高手。应那是相当的迅速。以最快的速度抽出小太刀格挡……如果那东西以直线前进。这下定能将其劈成两半

    但那东西偏偏是打着旋飞过来的。恰巧绕过小太刀。砰地一声撞在他的胸口板门六郎的哇哇大叫道:“死啦死啦地……”那东西在将他震了个趄后。又折个方向。疯的朝他身前飞去

    他这下看清了。原是个冒着火光的竹筒。除了将自己撞的胸口生痛外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这才魂稍定……而|如有神迹一般。那怪东西居然朝着跌跌撞撞往河里飞奔的大个子追去。这让板门六郎十分的吃惊用蛤语喃喃道:“中原人的武器太先进了竟然带追踪的。”

    “他妈地。人跑了就在他虔诚感谢天照大神地庇佑时。身后响起首领恼怒的吼声道:“还不给我追'”

    话音未落。那枚竹筒便在长子身后一丈处化为一片耀眼的金光。那光芒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中格外刺|让所有倭寇刷刷地低头捂眼。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爆炸声响起。的人嗡嗡耳鸣……尤其是那板门六郎。因为距离太近而导致双目短暂失明又被巨响吓一屁股坐在水里

    但他的身体乃是自锤炼出来。对痛苦的忍耐力远超常人。很快便恢复视觉。他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使劲往前看去。便见那大个子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跑……

    ~~~~~-~~-~~~~~~-~~~~~~-~~-~~-~~-~~-

    方才那东西便在长背后不到一的地方爆炸。简直就像耳边炸响了一声惊雷一般。直接把他给震趴下了。但我们说长子是“知行合一”地。他心中只有一字“跑”那就不管遇到什么状况也要拼命往前跑……胳膊被捆着不要紧。背着手跑就是;被震倒了也不要紧。歪歪扭扭爬起来继续跑;耳朵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更不要紧。只要眼睛看清就行。

    他仿佛推着辆小车一般。终于弯低头冲入湍急的河水中。

    长子本以为这下就蛟龙入水。谁也抓不住自己了。结果一到水深处。准备伸展身子游泳时。才发现完不是这么回——他虽然是从小在江河中泡大的。却从没尝试过双手被缚在身后的泳姿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乱中回头一看。便见许多倭寇已经追了上来冲在最前面的门六郎。已经距他不到两丈之遥了。长子不由更加慌乱起来。只知道双腿乱蹬。像个无头苍蝇一般。

    就在这时。左侧河面上传来一声叫道:“学蛤蟆的姿势。顺流往下游!”

    长子一听那声音。便想也不想的照做——他腰杆挺起。双腿蜷起。向后使劲一蹬。身子便向上向前冲出一。借着前冲的劲儿。他又收起双腿。待身子落下时-一蹬。果然像一只大大蛤蟆。

    但甭管像什么。长子的速度总算是起来了。让恶狠扑上来的板门六郎。一下扑了个空。待他气急败坏地调整好身子。准备继续追那小子时。却见一艘小船突兀横在自己面前。船上一个蒙面男子。正手持火枪朝自己瞄准……

    ~~~~~-~~~~~-~~-~~-~~-~~~~~~-~~-

    那蒙面人便是沈默。他和铁柱早一步划船到了化人滩北。将船藏在一人多高的芦丛中。因为沈默觉着。倭寇会在第二,|桥前才发现中计。到时候趁着他们慌乱之际再开枪救人。应该把握大一些。

    但意外无处不在。万一倭寇刚过第一座桥。就发现不对怎么办?所以两人先在南岸的芦丛中躲起来。准备一旦情况有变。

    刻杀出去。不管怎样先吓倭寇一跳再说……至于时候不能趁机逃跑。他俩能不能全身而退。就只有天知道了。

    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两人终于看见长子领着倭寇上了桥。径直往滩北走去。

    两人稍稍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便如两条泥一般。悄无声息的在芦丛中穿行。绵绵无际的丛给了他俩最好的遮蔽。再加上这时候天晚了。光线也不好。倭寇又没料到有人会提前埋伏在这。是以竟一点没有察觉。

    正在一切都如预料一般进行时。岸上变故陡生。长子被倭寇一脚踹翻。大声质问起来。登时把两人惊的汗毛直竖。

    那铁柱确实是条好。一挽袖子便要冲出去。沈默赶紧一把将他拉住。小声道:“不是杀人。”他看那倭寇没有拔刀的意思。便猜到他还没有动杀心。

    稀里糊涂的。那倭寇首领竟然又信了长子。可见外貌老实者骗人。果然有其的天独厚的优势。

    跟着倭寇到了北岸。天色已经更黑了。只能看到岸上一片黑乎乎地人影。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但长子是个例外。因为他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站在那仿佛立鸡群一般不用看相貌也能把他认出来可见长的高就是有好处。

    听到岸上传来倭寇怒的声音。沈默两个知道长已经被识破了。便从芦丛中出来。备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了。

    谁知这时。两人竟然听到那倭寇首领说:“跑的快。去看看来时那座桥。”却没有动手杀长子。

    对于这件诡异的事情。沈默自我解释道:“定然是倭寇怕荒山野岭。没了向导的话会被狼吃了。“却不知道是人家长人见人爱。花见花看。让倭寇首领舍不的杀。

    但长子还是被倭寇|在中央。让两人无法下手。只好躲在丛边。一人握了一支枪。紧张万分的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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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焦灼的等待着。仿佛坐在火炉上一般。感觉间万分难熬。

    就在铁柱快要忍不住冲出去的时|那跑的快终于回来了。大喊“龙头断了”之后。倭寇首领彻底暴怒。提着刀便过来砍长子。

    虽然长子仍然在人堆里。但已经不能再等了!两人对视一眼。便一手拿枪去瞄倭寇首领。一手要晃火折子……别看手里拿着枪。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为光线距离枪法至枪本身的精度没有一样可以乐观。所有因素加起来。能打中那移动中的首领的概率。比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还要小。

    就在两人决定放手一时。谁知又被那板门六郎横插一杠。挡在了倭寇首领的身前。一番呱呱呱呱后。竟说的首领弃刀而去。令二人莫名其妙。

    待看到那六郎将长拎出人群。单独往岸边去时。两人一下子欣喜若狂。心说这下子可有把握了。但当们再次瞄准时。发现长子虽然跪着。却扔将那倭寇完全挡住。黑咕隆咚的夜色中。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铁柱暗暗焦急道:“打还是不打?”

    沈默急的咬破了嘴唇。突然想起一。似乎更适于此时使用。便赶紧从怀里的油布包中。取出殷小姐给他的那个。据说是“声音特别大”的信号弹。瞄向长和那倭寇。

    听那倭寇已经絮叨完了。两人不敢再耽搁。铁柱晃着了火折子。一下点在引信上。那芯子烧极快。默只来的及喝一声:“跑……”便飞射出去。

    但这一个字便已足矣。长子福至心灵。一听便往前窜去。恰好闪开了呼啸而来的竹弹。然后便发生了起初的一幕。

    趁着倭寇一片混乱。人赶紧推小船。飞快冲出芦丛。等他们上船顺流而下时。正好看见长子在水里乱扑腾。身后的追兵也已经近在尺了。

    沈默赶紧一边举枪。一边出声提。土地公保佑。长子险险的避过背后的一抓。拉开与那板门的距离。

    机会稍纵即逝。呀点燃了火枪的药线。

    只见一阵白烟升腾起。轰的一声大响。沈默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手臂猛烈一震。便再也握不住火枪啪嗒一声掉在船板上。

    眼前烟雾弥漫。也不知打中了没——

第一四五章 阻击

    死啦死啦地……”烟雾还没有散去,一声鬼叫便在沈响。

    伴着这声叫,一个水淋淋的身影从烟雾中钻出,朝着沈默直扑过来。看他手中雪亮的小太刀,沈默便知道自己那一枪是打偏了。

    就在他准备跳水逃生时,突然又是一声枪响,便见那凌空扑过来的板门六郎,以更快的速度,打横倒飞出去,狠狠拍在水面上。

    沈默回头一看,只见铁柱站在船尾,一手持桨,一手持枪,枪口还冒着袅袅白烟。只听那铁柱呵呵笑道:“这玩意可真够劲啊,差点就没握住……”

    沈默登时老脸通红,他方才可是双手持枪都没握住啊……好在黑咕隆咚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干咳一声道:“快去接上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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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们被半道杀出来的程咬金吓住了……准确说是被那两枪给震住了。待他们回过神来,船已经飞速划走了,那大个子也游出去老远了。

    倭寇们正在面面相觑时,首领游过来了,高声咆哮道:“难道想在乱坟岗上过夜吗?还不给我追上去!”一群人如梦方醒,拼命划水追了上去。

    要说这些倭寇的水性还真是了得,一会儿便游过了河心,距离河对岸越来越近了。

    这时沈默已经接上长子,回到了对岸,从船上跳下来,他便大叫一声道:“都出来吧!”

    话音一落,芦苇丛中站出成百上千的乡勇,他们纷纷点起火把,升起火堆,转眼间便将河面照亮的如同白昼。

    望着眼前一片火光闪耀。倭寇首领终于害怕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成瓮中之鳖。如果不赶紧上岸脱离。早晚会被困死这乱坟岗上地。他地双眼变得血红一片。如疯狗般吼叫道:“全部冲上去!”

    倭寇们也意识到自己地处境。闻声嗷嗷叫着往岸边全力游去……

    见倭寇越来越近了。乡勇们便纷纷从岸上投出长矛。这些临时赶造地绣矛十分尖锐。轻易就能刺破皮肉。再加上那股子冲力。扎在躯干上穿透五脏。扎在手臂上也会豁出个大口子。若是不幸头上中矛。甚至有可能当场丧命!

    虽然乡勇们地投掷毫无准头可言。可架不住如雨点般地密集啊。转眼间便有不少倭寇纷纷中矛……但这些亡命之徒极是悍勇。只要没有被伤到要害。丧失了行动能力。便会反手拔出竹矛。随手丢在水里。然后继续向前游泳。

    付出了十几条性命地代价。倭寇们推进到距离河岸不足三尺地地方。见飞射下来地绣矛越来越密集。不用首领指挥。这些狡猾地家伙便纷纷沉如水下。用潜泳来通过这最后一段。

    看到这一幕。沈默冷笑一声道:“长矛手准备!”一旦打起仗来。那些士绅也不论资排辈了。见这个后生颇有些能耐。便乖乖交出了指挥权。

    一些个身高体壮的乡勇,便两人举着一根丈六长的毛竹,站到了最前排。

    “看到有露头的,就用矛头扫他们!”沈默大声叫道:“记住是扫地的扫!不要捅,也不要劈!”这些毛竹的顶部都留着茂密的枝杈,横扫最能发挥其作用。

    长矛手轰然应下,刚刚将手中的毛竹放倒,就见那些倭寇在距离岸边还有一丈的地方纷纷露出头来,便按照沈默所说,拉开打扫院子的姿势,看到哪里有倭寇,便刷得一笤帚扫过去,保准将其重新按到水里。

    倭寇为什么没有直接爬上岸,而要中途露出头来呢?不是因为他们肺活量不够,而是沈默预先让乡勇们在水中沉下了一溜‘竹拒倭’。

    这东西的名字虽然有些怪,但制造简单……只需将六根竹矛绑成六面体,然后相互纠结在一起,在岸边沉下既可。有这东西挡着,倭寇就没法直接上岸,可谓十分实用。

    只是时间仓促,全力以赴也仅做了几百个,沉到水中不足一里,若不是沈默将倭寇引过来,恐怕就要沦为摆设了。

    但倭寇们不知道这种情况,见无法通过这道藩篱,又被长矛扫、竹矛射,一时间损失不小,在丢下十几条人命后,只好恨恨的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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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倭寇退回化人滩上,北岸的乡勇们爆发出一阵阵疯狂的欢呼,对策划指挥这一切的沈公子,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但沈默没心情接受崇拜,他知道倭寇很快会卷土重来的,而且下次

    会这么傻了。紧皱着眉头寻思片刻,他沉声对几个\|道:“开始巡逻吧,遇到倭寇便就地阻截,支撑不住就敲锣,我会派人支援的!”

    这都是预先讲好了的,所以小头目们并不意外,纷纷招呼自己的队伍,举着火把拿着武器,开始在河岸上巡逻。沈默将八百人分成了十六小队,五十人一队。其中八支小队上半夜在河岸上巡逻,另外八支原地待命,随时支援;然后下半夜再换过来,以保持乡勇们的体力。

    好在今天老天爷还蛮照顾,万里无云,星月满天,照得河面上一片银亮、只要瞪大眼睛盯着,还是能看清河面上有没有人的。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小题大做,仅仅半个时辰后,倭寇便‘卷水重来’——正如沈默所料,这些狡猾的强盗转变了策略,他们分成数股,避开了起先碰了钉子的地方,在不同的方位同时尝试登陆。

    一时间北岸的警锣大作,沈默只好不停派出预备队前去支援,没过一刻钟,他发现手中竟然只剩下最后一百人。

    “这么快就捉襟见肘了?”他心里焦急万分,站在一个土丘上,手搭凉棚打量着上下游的几处战场,竟然全都如火如荼,乱成一团。其实他这法子过于理想化了……因为那些早晨还在下地干活的乡勇们,一看到倭寇就紧张的不行,唯恐被这些妖魔鬼怪冲上来,要了自己的小命,还没开打就拼命敲锣。

    像沈默这样有求必应,多少人也不够用的。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于任何求援都无动于衷,只是命人传话过去:‘所有援兵都派完了,只能靠现有的人手顶住了。’锣声果然不再响了。

    当依赖心理消失,乡勇们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对敌。他们原本就占尽优势,一旦能心无杂念的全力阻截,水里的倭寇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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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倭寇首领不是吃素的,他在河心处冷眼旁观,已经摸清楚岸上对手的虚实了……很显然,这是一群战力十分低下的民团乡勇,指挥他们的也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菜鸟。

    对付这种低级对手,只需用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可解决问题——你不是一点动静就风声鹤唳吗?那我就让少量手下虚张声势,拉开你的阵线,摊薄你的兵力。然后集中主力,出其不意的突击一点。他坚信只要能攻破一点,在岸上站住脚,这千八百人定然立刻崩溃!

    打定主意后,他将手指按在唇边,吹出两长一短三声口哨。倭寇们听到首领的命令,便纷纷撤回到江心……这次他们几乎没有损失,因为首领的命令便是骚扰打探,摸清虚实,倭寇们都很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没有人过分靠近岸边。

    倭寇首领将下次的方案讲明白,然后沉声道:“这次我带队总攻,务必一举成功!”倭寇们觉着这法子十分靠谱,便打起精神,嗷嗷叫着返身,再次展开攻势。

    见倭寇又来了,北岸上重新鸡飞狗跳起来,乡勇们紧张的举着火把,疯狂的投掷着竹矛。他们浑然没有发现,这次前来骚扰的倭寇,其实连上次的一半都不到。

    沈默其实已经看到,河心处还有一大半倭寇没有动弹呢,立刻意识到对方的诡计。但场面如此混乱,他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只能高声对身后的铁柱道:“集合所有能动弹的,准备跟我去拦截敌方主力!”

    “好嘞!”铁柱也看到了江心的倭寇主力,但他丝毫不觉着恐惧,反而十分的兴奋,将短枪还给沈默,自己提一把鬼头大刀,集结队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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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岸上的乡勇果然中计,倭寇首领得意的笑笑,便率领着一百五十多名手下,自以为悄无声息的潜渡到上游外侧。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倭寇们发起了全力攻击。

    足足一百五六十名倭寇的冲击,立刻压垮了乡勇们并不坚固的防线,就在防线险些崩溃之时,沈默和铁柱带着一百人的预备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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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很小心的俞将军

    深了,北岸战场上却激战正酣,尤其是上游的一段,响亮,战况也格外惨烈。乡勇们用长矛疯狂的在水面上扫荡,但竹矛已经用光,无法为其提供火力支持,所以还是有不少倭寇,潜水到了岸边,猛地窜了上来,挥刀之间便放倒一片。

    好在这时,沈默率领预备队杀过来了……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名爬上来的倭寇被击毙当场。沈默吹一吹枪口的白眼,将其递给身后的临时跟班,由这个十分手巧的乡勇,来完成用鹿皮清理枪膛,从枪口中塞入火药,用银条桩实火药,再放入三颗铁弹的工作。

    沈默则接过装好的另一把,揉一揉震得发酸的双手,走到最前排的乡勇身后,专找那些上了岸的倭寇,便把枪口对上去——双方近在咫尺,也不愁打不中。

    如是反复几次,他竟然一个人击毙了四五名倭寇,这对于一天前的沈默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要知道他向来怕死晕血,之前连鸡也没杀过。但昨夜里倭寇的那一番疯狂的屠杀,彻底改变了这个文弱书生的性格——他现在觉着倭寇根本不是人,所以杀倭寇也就不算杀人,也就没有一点心里障碍。

    铁柱则是这群人里,唯一可以欺负倭寇的一个,他提着鬼头刀,威风凛凛的站在河边,一见有倭寇蹿上来,便趁其立足未稳,出手便是一刀,基本上是一刀一个,好不快活。

    但像他俩这样有好武器,或者武艺好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乡勇还是毫无战力可言,无法阻挡凶猛善战的倭寇。渐渐的被其立住脚,站住了两丈长的一段河岸。

    沈默和铁柱焦急万分,但无奈孤掌难鸣,除了加紧奋力杀敌,就只有扯着嗓子大喊道:“不能退,不能退啊!”可鲜血与残肢断体在四处横飞,已经将乡勇们的胆子下破了,他们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却,仿佛败退之势不可遏止了。

    就在沈默快要绝望的时候,只听到南边有人暴喝一声道:“公子顶住,在下助你一臂之力!”沈默循声望去,便见应该在对岸的吴巡检,竟然率领一彪手下,冲杀进了战团。

    只见吴成器手持双刀,如下山猛虎一般,毫无惧色的冲到倭寇阵前,将两柄短刀如泼水般漫洒使去,在火光下仿若挥舞着两条匹练,看上去十分的提气。见巡检大人神威,跟他来的百多名乡勇士气大振,一齐挺着长矛,大喊大叫与倭寇杀在一处。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比起倭寇普遍使用的短兵刃,八尺长矛确实占尽了便宜,再加上他们是生力军,比起折腾了两天两夜的倭寇来,总算有些冲劲上的优势。一阵猛冲猛打之下,竟然堪堪敌住了倭寇前进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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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支生力军地加入。给乡勇们注入了一些勇气。他们便站住脚步。重新打起了冲锋……整个这一片战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既没有队形也没有层次。只有一群仗着人多势众。拼命要将敌人赶下河去地绍兴爷们。

    沈默被硬生生挤在人群中间。他地前后左右全部是自己人。根本看不到任何倭寇。他尝试一下从人群中出去。却发现自己差点被挤到。只好放弃了出去地打算。心说被挤到哪算那。随波逐流吧。

    但令人瞠目结舌地是。没过多长时间。那群实力非凡地倭寇。竟然被稀里糊涂地撵回了河里……或者说是被人山人海硬生生挤下去地。

    倭寇首领终于知道什么叫‘乱拳打死老师傅’了……河岸上明明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仗着人多势众。竟然将自己精心策划地攻势。用这种令人无奈地方式化解了。怎能不气煞活人呢?

    按照他地本意。是要马上在下游组织二次总攻地。但手下罢工了。他们纷纷道:“龙头啊。弟兄们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是啊。要是再不休息地话。不用那些人出手。我们自己就睡着沉水底了。”

    首领也知道这是实情,看看天上的星辰道:“好吧,休息俩小时,黎明前再发动总攻。”手下们也是疲累极了,一听到休息俩字,便往化人滩上游去,别说那里是坟场了,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也要先躺上去睡一觉。

    首领无可奈何的望一眼对岸,暗暗道:‘希望这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见倭寇终于再一次撤退,乡勇们一屁股坐在地上,疲累欲死的喘着粗气,心情却十分的兴奋……能连续三次打退倭寇的进攻,这实在是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沈默

    很高兴,但他却丝毫兴奋不起来……无关乎其它,只TT+)了,亦如倭寇一般,他也两天两夜没合眼,且一直在高强度的奔波,心情也一直很紧张。

    其实他早就又困又累了,只不过形势一直很紧急,亢奋的情绪压住了这股倦意。现在危机稍稍缓解,他的精神一放松,无边的倦意便立刻淹没全身,让他手指都不想抬一下,勉强对身边的铁柱道:“我睡一觉,倭寇来了叫我……”说完便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吴巡检在不远处还看见,沈默站着与铁柱说话。但当他走过来时,却见这位公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呼噜都已经打起来了。他不由轻笑一声道:“看来是累坏了。”

    铁柱点点头,小声道:“沈公子说,倭寇来了才叫他。”

    吴巡检颔首道:“就听他的吧,倭寇不来不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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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也就过了半个多时辰,吴巡检便食言了,他使劲推醒了酣睡中的沈默,无比兴奋道:“援兵来了!”

    沈默登时睡意全消,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东张西望道:“援兵在哪?”便看见一位身穿山文甲,肩挂猩红披风,高大魁梧,威风凛凛的中年将军立在自己面前。

    他看那将军,那将军也在上下打量着他,但沈默浑身上下肮脏不堪,面目也被汗水和泥土糊住,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那将军只好扶着腰间的佩剑,放声笑道:“本人俞大猷,请问这位小英雄贵姓,咱么也好亲近一下。”他声若洪钟,震得沈默耳朵嗡嗡作响。

    沈默随口道:“原来是俞将军……”说着便瞪起眼来,上下打量着这位不老不小的将军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俞大猷?”这可是他上辈子就听说过的人物啊,现在可以怎能不小小激动一下?

    这话引得那将军爽朗笑道:“俞大猷正是本将,不过‘大名鼎鼎’四个字,本将愧不敢当,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从没听过如此新鲜的说法,沈默一时搞不清他是真心实意这样讲,还是在出语讽刺自己,只好勉强笑笑道:“将军还是先留着吧,反正都是早晚的事。”

    俞大猷哈哈笑道:“那就乘公子吉言了,俞某会继续努力的。”

    沈默这下确定俞将军是个实在人了,心说‘看来方才不是讽刺我。’

    这时边上的吴巡检给沈默介绍道:“俞将军是钦命台宁参将,带兵路过我们绍兴城,正好碰上了前去报信之人。”说着一身大拇哥,满脸钦佩道:“俞大人二话没说,便率军前来支援了。

   

    那俞大猷突然面色一紧道:“浙直总督张部堂有谕,若无军情十万火急,各军应当协助地方剿倭,以保我民众安全为要务。”

    沈默连忙称赞道:“部堂大人仁爱百姓,将军急公好义。”心里却暗暗奇怪道:‘这位看起来粗豪的俞将军,怎么如此小心翼翼?莫非受过什么刺激不成?’

    正在胡思乱想间,俞大猷说正题了:“请二位介绍一下当先的局势。”

    沈默便将倭寇的情况一五一十,简明扼要的讲给俞大猷听。

    俞大猷听后缓缓道:“不好办啊……”

    沈默吃惊道:“将军带了多少兵来?”

    “三千。”俞大猷不好意思道:“但都是些南京老爷兵,根本不能和对方硬碰硬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默摇头道:“我是问将军,您的俞家军没有带来吗?”

    “俞家军?”俞大猷吃惊道:“大明还有这样一直军队吗?”

    “您还没有自己练兵……”沈默吃惊道。

    话音未落,便被俞大猷捂住嘴巴,一脸紧张道:“哎呀这位小祖宗,我欠了你多少钱没还?你这么编排我?”沈默想掰开他的手,谁知使尽力气,竟然纹丝也掰不动。

    边上的吴巡检也小声埋怨沈默道:“公子说话太不注意,在我大明朝谁敢自己练兵啊?那可是凌迟处死抄九族的破天大罪啊!”说着又语重心长道:“大明的军队都是属于皇帝陛下的,如果硬要说什么家军,那就是朱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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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跟沈默和倭寇一个感觉,困死了……月票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起点,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一四七章 不敢回家的殷小姐

    然传说中的俞大猷,带着三千兵马而来,那就不需要T[瞎指挥了。

    所以把情况交代清楚后,沈默便借口‘昏昏欲睡’,准备去寻一处干爽的地方睡一觉。

    临下去的时候,俞大猷突然朝他眨眨眼,又朝后面努努嘴,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沈默不明白却也没追问,径直往后方走去。

    他一路往外走着,沿途或坐或卧的乡勇们,不管多疲累,都起身热情的向他问好,毕恭毕敬的称他为‘大人’……沈默用自己英勇的表现,赢得了这些纯朴农民的尊敬。

    听着人们由衷的赞誉,他脸上却火烧火燎的……这一战打成这样,已经充分证明了,他沈拙言并不适合当战场指挥这个十分拉风的角色。

    要知道倭寇的数目不足三百,且大多也没有头盔甲冑,还要游泳往上岸。自己这边又是打埋伏、又是设机关,上千人居高临下,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若按他战前所料——除非鬼子不靠过来,靠过来就死无葬身之地。

    但结果可好,却被倭寇反过来冲杀,几下花枪便将己方调动的左支右绌……有的地方挤着三五百人,有的地方却只有三五十人。更别说最后在其主力冲击之下,防线几乎崩盘……若不是吴成器带人及时赶到,恐怕他就得到地府里去反思了。

    沈默不想在‘倭寇多厉害,乡勇多差劲’上寻找自我安慰,他知道在几十年前,他的那位祖师爷,王守仁先生,曾经靠着万八千临时招募起来的义军,击败了宁王的十余万大军。人家之所以创造军事史上的奇迹,靠的不是手下训练有素……事实上王先生的那些部下,基本上没有训练过……靠的是无与伦比的战争智慧与战场感觉,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标。

    而自己兵书也读了,脑子也不笨,为什么在战场上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完全没有对局面的掌控能力呢?想来想去,他便得出一个结论——沙场指挥,非我所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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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出这个结论后。沈默心里挺不是滋味地。看到长子在一堆篝火前朝自己招手。他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来。走到长子身边道:“腿好些了么?”因为游泳时太过用力。长子地两条大腿都抽筋了。上了岸站都站不起来。所以被安排在后面休息。

    听到沈默问话。他羞红脸道:“好像是拉伤了。

   

    沈默‘哦’一声道:“那就歇一阵吧。”如果是拉伤地话。十天八天没法走道。一两个月无法跑步。

    见沈默有些魂不守舍。长子轻声道:“还没谢你地救命之恩地……若不是你和那位壮士冒死相救。我肯定就被倭寇千刀万剐了。”

    沈默使劲摇摇头。双手捂住脸。闷声道:“不要说了。我在船上丢下你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了。”

    长子沉声道:“船上那种情况,实在没有一点指望。你要是乱逞英雄,我都会鄙视你的。”

    沈默这才抬起头来,涩声问道:“沈安和福六……”福六是长子的活计。

    长子紧皱着眉头,回忆着那令人痛苦的场景道:“当时我们正在玩牌,突然听到楼下乱成一片。管事的急匆匆下去,便没有再回来……我感觉八成是遇上水贼了,便和他们两个在屋里藏起来。”

    “后来呢?”沈默不由升起一丝希望道。

    “那屋里有地方藏吗?”沈默惊奇道:“除了床和桌子,就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了吧?”

    “我们三个都躲在床底下。”长子比划一下道:“那床足有九尺宽,三个人藏在下面,还显得很宽敞。”

    “后来呢?”

    “后来那些人开始搜屋,”长子郁闷道:“他们十分有经验,进来就拿绣竿往床底下捅,我那么大的个子,又在最外面,自然就露了馅……”说着便满脸羞愧道:“当时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水贼,便让福六和沈安继续藏着,自个爬出去投降,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去也行。”

    看他无地自容的样子,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谁都有些不光彩的一闪念,只要做没出来,就不算数。”

    “他们本来想直接杀了我,刀都拔出来了,却听外面有同伙说‘龙头要留个向导’,那倭寇便问我,愿不愿意当这个向导。”长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犹在自顾自道:“我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然后他们就把我带出去,我本以为他俩这样就得救了……谁知那些

    分狡诈,继续拿杆子往里捅。”

    “我走到门口时,就听他们狂笑道:‘又捅着一个’,回头一看,便见福六被拖了出来……”说着便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混道:“要是我不答应,活下来的就是福六了……我真是一头贪生怕死的臭狗熊啊!”

    对长子心中的纠结,沈默感同身受,其实他也在经受着同样的煎熬……明明自己做的没错,但心里就是不能原谅自己。他轻轻拍着长子的背,沉声安慰道:“不要妄自菲薄,你是真正的大英雄!要不是你大智大勇,带着倭寇绕开了那么多的村镇,不知道还有多少老百姓要死于非命呢!要不是你舍身饲虎,带着倭寇来这化人滩上,咱们也不可能瓮中捉鳖,给死难的人群报仇。”

    长子很听沈默的话,闻言好过了许多,讪讪道:“我没想过当什么英雄,就是出去后看到他们杀人强*奸,比畜生还要可恶,这才知道那些人是倭寇……我当时就想着,可不能让他们再去祸害乡亲了,别的什么也没想。

    ~~~~~~~~~~~~~~~~~~~~~~~~~~~~~~~~~~~~~~~~~

    心结解开了,同样折腾了两天两夜的长子,便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沈默最怕听的就是这如雷贯耳的呼噜声,在其伴奏之下,他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愤愤起身,虚踢了长子一脚。看看天上的月亮,离着天亮还有最少一个时辰,只好再寻去处睡觉。

    看到远处停着几辆官军的草料车,沈默便快步走过去……睡在又干又软的草料堆上,可比睡在地上强多了。

    走过去发现无人看守,沈默便挨个摸一摸,试试哪辆车上的草最干最软。谁知刚刚走到第二辆车,便听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道:“沈公子……”

    沈默不由打个寒噤,循声一看,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车斗一角,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满含着欣喜的望着他。

    沈默走进两步,借着月光端详片刻,不由惊呼一声道:“殷……小?”

    那人赶紧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不要说出来……却也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沈默看一下四周,不由笑道:“我脑子有点发木,你别介意啊。”

    殷小姐摇摇头,小声道:“你……没有受伤吧?”

    沈默活动一下四肢,呵呵笑道:“运气还不错,皮都没有破。”说着走到车后阴影处坐下,以免被人看到。待藏好身子后,奇怪道:“你怎么跟着来了?”

    殷小姐轻声道:“俞将军碰上我,怕我一个人回去危险,便把我捎上了。”

    沈默这才明白,俞大猷最后那暧昧的表情,原来是这么个意思。顿一顿,轻声道:“你家里人知道了么?”

    殷小姐闻言身子一颤,沉默良久才哀伤道:“没有……”

    “一直没机会给家里传话吗?那他们一定快急死了。

    ”沈默直起身子道:“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报个信。”

    “别去……”殷小姐凄声道:“是我不敢给家里报信的。”说着微微仰起头,两眼通红道:“我之所以跟着俞将军来,除了……,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

    沈默那两天没睡觉的脑子,确实赶不上平时灵光,稀里糊涂的问道:“面对什么呀?死难者的家属吗?那是倭寇作孽,也不是你的责任啊。”

    殷小姐先是缓缓摇头,又是慢慢点头,低垂着螓首小声道:“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是绝对不会逃避的。”

    “好吧,就算你准备承担责任。”沈默苦口婆心的劝说道:“那也得回去,先做回你的殷大小姐才行,现在这只小泥猴,有什么能力承担责任呢?”

    殷小姐沉默良久,最终流下两行清泪来,这才幽幽道:“好吧,我回去……”

    沈默却分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起身趴在车沿上,定定的望着她道:“到底怎么了?”

    殷小姐欲说还休,难于启齿,泪水却止也止不住,最后咬着衣角无声的哭泣起来。

    沈默被彻底弄糊涂了,只好拍着脑袋道:“让我想想,你到底为什么哭……”想了一会儿,便想明白了,他叹口气道:“你确实遇到了个大麻烦啊……”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四八章 猛将一个,熊兵一窝

  殷小姐之所以不敢回家,其原因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人言可畏。

  只要被人知道,她是从倭寇行凶的船上孤身逃出来,铺天盖地的流言就会影随形……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她一个弱女子却没有出事呢?听说所有的姑娘都被糟蹋了,她能是个例外吗?怎么能是个例外呢?怎么还能有脸活着呢?

  诸如此类不靠谱的流言,却足以令一个姑娘家名声尽丧,无法立足于世,确实值得深深畏惧。

  想明白这一点,沈默不禁觉着这个社会真扯淡,同样是幸存下来,同样为消灭倭寇出了力,他和长子成了人人尊敬的英雄,这位姑娘却在为即将面临的危机瑟瑟发抖。

  “让我想想办法。”沈默使劲挠挠头道:“多少人知道你在船上?”

  殷小姐轻声道:“除了船上的随员,就是我爹和杭州的大掌柜了。”说着小声解释道:“女人抛头露面总是让人笑话的,所以我每次出门都尽量不惊动别人,是以杭州店铺里的人,只知道来了绍兴的高层,却不知道是我。”

  沈默又问道:“你没有跟俞将军表明身份吧?”

  “当然没有了。”殷小姐皱皱小鼻子道:“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就是死也不说自己是谁。”

  “杭州大掌柜可靠吗?”沈默又问道。

  “当然可靠。”殷小姐小声道:“是看着我长大的爷爷辈,不会胡说八道的。”

  “这就好办多了。”沈默双手轻轻一拍道:“我把你悄悄弄进城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把你送回家里。咱们只要别让任何人看见。谁知道你在那艘船上?想造谣他也造不出来。”

  “可是我地随扈都死在船上了……”殷小姐神色黯然道:“这怎么解释?”

  沈默沉声道:“他们是奉命出去杭州办事地。不是你地随扈。”

  殷小姐觉着这说法可以接受。便点点头。轻声道:“我晓得了。”说完又想起一事。羞羞道:“你可不能去我家……也不能让我爹知道。是你送我回来地。”

  “女人活得可真累呀。”沈默不由感叹道:“没问题。我先把你送到义合源当铺。再让画屏想办法送你回去。”

  “给公子添麻烦了。”殷小姐双目满含歉意道。

  “甭客气,”沈默摆摆手道:“咱这也算患难之交了,有啥困难一起抗,总不能让你望着家门进不去吧。”

  殷小姐满脸羞红地低下头,反复默念着“患难之交”四个字,一颗芳心不知不觉变得一片暖洋洋,她重新抬起头时,双目变得如晨星般璀璨,声音轻而坚决道:“对,我们是患难之交。”

  那双眼睛太迷人了,沈默差点就没陷进去,赶紧把头偏向一边道:“好了,问题解决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殷小姐使劲点头道:“我相信你。”心情一松,困意便涌上来了,倚靠在车壁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了没多会,便被沈默给叫醒了,睁眼一看,天还黑着呢。

  “天快亮了,换上这身衣服再睡吧。”沈默小声吩咐一句,便将一个布包袱塞到她面前。

  殷小姐打开一看,是一身深色的男装,一双布鞋和一个斗笠。

  沈默倚着车轮坐下,轻声道:“肯定不合身,也肯定不好看,但为了能自由活动,你就换上吧。”说着打个大大的哈欠道:“困死我了,我睡觉了。”便头一歪,呼呼睡了过去。

  殷小姐轻轻闻了闻那身衣服,还带着皂角的香味,显然是一身洗过没穿的。她心中不由一甜,乖乖把衣服换上,鞋子穿上,斗笠带上,将自己的身材样貌全部遮蔽起来。

  借着斗笠的遮掩,她终于大胆地望向沈默,此时天光渐渐亮起来,只见他面部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姑娘看着他如婴儿般熟睡的样子,心里充满了安宁祥和,那些担心害怕、忧谗畏讥也消失地无形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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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这一觉睡了个痛痛快快,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被饿醒过来,他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筋骨,看一眼换成男装的殷小姐。只见她学着男人地样子一抱拳,粗着声音道:“沈大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沈默不由乐道:“走吧,花兄弟,哥哥领你吃饭去。”说着便大步往前线走。

  殷小姐小步跟在后面,小声问道:“为什么让我姓花?”

  “花木兰呀。”沈默笑笑道:“还有,你得迈开步子,像个男人一样走道,轻移莲步可不行。”

  殷小姐只好学着沈默的样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循着饭味去送饭的乡勇那里,领了两个炊饼半块酱肉。

  沈默一边吃一边问身边人道:“怎么样,应该快打下来了吧?”他觉着俞大猷领着三千人打三百人,一个冲锋也就差不多该赢下来了。

  哪知那些转为后勤支援地乡勇纷纷摇头,有个老汉叹口气道:“公子爷,老汉我觉着,咱们昨晚的表现,都比今天的官军强。”

  沈默不信,怎奈众人纷纷点头,那老汉便向他分说道:“今晨天一亮,俞将军便集中了附近的船只,率军登上化人滩。那些倭兵藏在芦苇荡中,趁着官兵刚刚上岸,还立足未稳时,便冲出来厮杀。”说着狠狠呸一声道:“那些官军着实怕死,被人家连杀了百十人,就吓破了胆子,纷纷上船逃跑。”

  “我看着很多船上的官军根本没下来,就直接开回来了。”边上人纷纷补充道:“实在是丢人啊!”

  “那俞将军呢?”沈默感到一阵阵无力,心说要是官军都这样,那大明朝还有救吗?

  “俞将军……哎,那倒是位英雄啊。”众人交口称赞道:“他冲在最前面,功夫高强无比,连杀了七八个倭寇,最后身边人跑光了,才不得不退下来。”“若不是他的亲兵接应,俞将军就真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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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勇们所说地基本上是事实,所以俞将军此时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亲兵端上热腾腾地鱼肉米饭,他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坐在河边望着那化人滩直生闷气。

  这时亲兵报告,那位沈公子求见,俞大猷心说,听听昨天这小哥的作为,显然是个很有谋略之人,立即亲自起身,把沈默请过来。沈默不经寒暄,单刀直入道:“俞将军,大明朝地军队就这么烂吗?”

  俞大猷汗颜道:“也不是都这么烂,至少我从广东带来的兵,就绝不是这样。”

  “那您地兵上哪去了?”

  “被部堂大人强行换去了。”俞大猷闷声道:“虽然人数没少,可部堂大人手下的兵,都是出自浙江、山东这些富庶地方,他们当兵是为了混碗饭吃,就算不当兵还能种田经商,犯不着去拼命。”

  这年代文官对武将拥有绝对的权威,根本不容反驳。

  沈默无言。可现状摆在这,就是一堆烂白菜,该下锅还是得下锅啊。两人一番商议,决定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便各自发挥所长,一个出谋划策,一个按经验进行修正补充,终于定下了破敌之计。

  拍板之后,两人便分头行动,整个一下午都在忙活着准备。

  再说化人滩上的倭寇,虽然有水有干粮还能捕到鱼,可瓮中之鳖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倭寇首领召集手下,对他们道:“官兵肯定还会打过来的,下次我们不杀人了,我们抢船!”手下纷纷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倭寇发现果然如首领所料,明军又一次攻上来了,便又一次躲进了芦苇荡中。他们这次明军官兵似乎很不情愿,只是在那个超级能打的将军的驱策下,才磨磨蹭蹭的开始登陆。

  倭寇这次比较有耐心,待明军全部下了船,这才从芦苇荡中杀出去。明军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软蛋,甫一接触,便很快崩溃,哭爹喊娘的往船上跑去。

  倭寇们谨记着首领的指示,也不理会那些四散奔逃的明军,专以夺船为目的,一番折腾下来,硬生生夺下了五条大船。

  倭寇还剩下二百五十个,正好一船五十个,虽然有些挤,但只要能回到海上就好。

  “龙头,我们往哪开?”倭寇们争先恐后跳上船去,扳起船桨准备开船,却发现不知该往哪去。

  “古人有诗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媳妇归。””

  首领深思熟虑一番,很有学问的吟道:“我们往东,一定回到海边的,到了海边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老大英明!你就是那定盘的星!”一时间谀词如潮,令首领大人十分奋,学着老船主的样子,一挥手道:“出发!”五条载满倭兵的大船,便在宽阔的河面上行驶起来。

  首领大人盘算着这样朝东面驶去,不出两天,就可出海回他梦寐以求的“舟山”了,不由放松了心情。他并不怕遇到官军,因为明军不光陆战不行,水战更不行。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四九章 皈依我佛  

倭寇们一路向东而去,沿途田园风光,如行画中,引得这些畜生们嗷嗷狼嚎,发誓回去后重整旗鼓,要回来好生洗劫一番。

  倭寇首领还即兴赋诗一首道:“白日绿树灰瓦,富得流油人家,金银财宝美女。口水流下,全部都抢回家!”登时引起了广泛赞誉以及传唱。

  一路欢唱,不知不觉便到了水面宽阔的鉴湖上。当他们驶到湖心时,突然两岸杀声四起,鼓声震天,一只只载着官兵的小船,从各处的河湾开出,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歌声戛然而止,即便最愚蠢的倭寇,也发现自己中计了,都惊惶的望向首领大人。要说还是首领沉稳,他一摆手,沉声道:“不要管他们,使劲划船往东!”

  他的判断是对的,官军的船虽多,但都非常小,根本对他们无法造成威胁,只是紧紧跟随在四周,对他们围而不攻。

  倭寇的船大人多吃水深,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眼见着越来越多的明军围了上来。首领大人心里正慌,突然听手下大喊道:“我们的船漏水了!”低头一看,果然见船底冒出几股汨汨的大泉眼。

  倭寇们手忙脚乱的去堵,却顾头不顾尾,怎么也堵不住,一会儿就漏进了小半船……再看其余四艘船上,情况也是如此。

  眼见着沉船不可避免,倭寇们纷纷跳下水去,等待他们的,是官军的鸟铳弓箭,甚至还有渔网……虽然战斗力令人汗颜,但这种抢功劳、捞便宜的时候,这些老爷兵少爷兵们却瞪起眼睛,一个顶俩。他们也不跟倭寇靠近,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从四面八方射击。

  倭寇们漂在水里,除了同伙的身体,连个遮蔽物都没有,想要游过去厮杀,又被官军地鸟铳弓箭射杀。真是进也无路、逃也无门,除了乖乖等死,还真没有别的能干的。

  在一阵砰砰啪啪,硝烟弥漫之间——倭寇纷纷中弹中箭,惨嚎声响彻湖面,死相极为难看……虽然鸟铳这玩意儿操作起来太麻烦,射击精度也不高,但用来居高临下,打打落水狗,还是很惬意地。

  只用了小半个时辰。这一带湖面上便飘满了浮尸。横行无忌。嚣张无比地倭寇终于死伤殆尽。就连那不可一世地首领也被渔网网住。做了明军地俘虏。

  望着被血水染红地江面。沈默双手向天。高声呐喊道:“那些死在这些畜生手下地兄弟姐妹。你们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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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倭寇地船之所以会沉没。当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因为沈默地计策——预先将几艘船底凿开。再用软木塞塞牢。然后估计假装战败。将船很自然地留给倭寇。

  同时在鉴湖上设下埋伏。派渔民中地潜水好手。早等在这里。他们只等倭兵地船到。便从水下潜过去。把船底地大木塞统统给拔掉。

  让倭兵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船就沉下去了。

  于是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奈何的几百个倭兵,便这样轻易拿下了。

  身边的俞大猷伸出大拇哥,称赞沈默道:“此次立下如此大功,沈公子和那位长子兄弟居功甚伟,我会立刻上报张部堂,为你们两个请功!”

  沈默却意兴索然的指着湖面上欢呼的大军道:“五千军民,三天时间,用尽千方百计,最后才将这三百倭寇剿灭,”说着定定望向俞大猷道:“俞将军,请告诉学生,天下统共有多少倭寇?”

  “这个……”俞大猷面色羞愧道:“少说得有十万……当然也不是都这么厉害。”要是都这么厉害,那倭寇们就直接打进紫禁城,当个皇帝耍耍了。

  “可至少都比我们地官军厉害!”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让沈默无比窝火,此刻终于爆发出来,语调愤懑道:“难道我们大明朝,就永远被这些附骨之蛆欺凌下去?我们沿海地老百姓,就在没有一天安生日子了吗?”

  俞大猷被说得面红耳赤,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就算他这本人,也觉着彻底消灭倭寇、肃清沿海的日子,似乎是遥遥无期,不可期待。

  一通发泄之后,沈默觉着心里舒服多了,带着歉意地向俞大猷拱手道:“学生只是有感而发,绝不是针对将军的。”说着呵呵一笑道:“我对将军本人,尤其是您地剑术,还是敬仰无比的。”

  俞大猷宽厚的笑笑道:“东南沦落到这种局势,是我们当兵的失职,公子无论怎么指责,一点都不过分。”

  沈默看他的表情绝不是作伪,才知道这俞将军乃是一位忠厚长者,心中更不好意思了,满是歉意的笑道:“将军,让在下无地自容,就让在下做东,给将军赔罪吧。”

  俞大猷摇头笑道:“军情紧急,我这已经耽搁两天了,还是留待下次吧,早晚少不了叨扰公子。”

  “愿意之极!”沈默拱手笑道:“将军切莫再唤我“公子”,直呼在下表字拙言既可。”

  “那你也别叫我将军了,”俞大猷呵呵笑道:“我比你年纪大得多,你叫我一声老俞不吃亏吧?”

  “小弟拙言,见过俞大哥。”沈默笑着重新见礼道。

  “沈兄弟,哥哥我草字志辅。”俞大猷也笑着回礼,两人便相视而笑起来,成了一对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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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大猷的船队要回柯桥取辎重出发,沈默则想直接回绍兴城去,两人便在湖心作别。

  目送着沈默、长子,还有那个戴斗笠的上了船,俞大猷突然扯开嗓子喊道:“好好过日子啊,能共患难不容易啊。”

  长子莫名其妙,沈默和殷小姐却红了脸,两人不由自主的对视一眼,又赶紧各自躲开了。

  船行出数里,便离了鉴湖,驶向绍兴城。

  一路上气氛出奇的尴尬沉闷……长子已经觉察出,这位戴斗笠的老兄,恐怕是个西贝货,但沈默既然不说,那就是决计不能问的。他只好将好奇憋在肚子,闷闷的望着河边的小道,老实的一句话都不说。

  直到半路上看到一辆马车,他才突然开口道:“是你爹的车!”他爹是县衙里的车夫,专职给沈贺驱车,长子自然不会认错。

  沈默闻声望去,一看果然是自己老爹的车,但赶车的却是沈京。只见自己老爹站在车衡上,一边望着江面,一边放声大喊道:“潮生……潮生……你在哪里……潮生……”听起来声嘶力竭,不知已经喊了多久。

  当听清这喊声,沈默的视线不争气的迷蒙了,他双手搁在嘴前,用最大声音回应道:“爹,我在这!”

  那厢间沈贺听见了,不敢相信的问道:“难道我幻听了?”

  却见沈京眼含泪花道:“叔,你没幻听,潮生在那边的船上呢!”

  沈贺这才猛然回头,果然见不远处一艘小船上,自己的儿子沈默,正朝自己使劲的挥手呢!

  “停车!快停车!”沈贺使劲拍打着沈京的脑袋,车还没停稳,他便迫不及待蹦了下去,身子往前一趔趄,差点没趴在地上。

  “哎呦老爷哎,您可要小心啊。”沈京还在那忙着停车,车厢里却蹦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子,竟然是那小书童沈安!真是活见鬼了!

  他想上前扶住老爷,不料沈贺竟然先一步跑出去,让他搂了个空,沈安不由摇头晃脑道:“父爱真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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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待船停稳,沈默便跳到岸上,迎着沈贺跑了过去。

  父子俩在夕阳下相遇,沈贺一把搂住儿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道:“潮生啊,儿啊,昨天听说你遇害了,爹我直接就不想活了。我想着再看你最后一面,然后我就跳江去找你去!”说着搂他搂得更紧了,仿佛怕失而复得的儿子,再飞了一般,便听他呜呜哭道:“后来马典史说找遍了船上水里,也没见着你。他们说你可能顺水漂了,我就顺着河道找啊找啊……找啊找啊……找了一天一夜,天可怜见,菩萨土地城隍保佑,真让我把你找回来了。”

  沈默泪流满面的安慰着老爹道:“是儿子不孝,让爹爹担心了……”其实他前天夜里就让人给老爹报个平安,看来老爹在城外没有收到。

  又哭又笑了好一阵,沈贺又拉着沈默朝西天跪下,带着他恭恭敬敬的给佛祖磕头,很认真的对天空道:“佛祖啊,全靠您的保佑,潮生才平安归来,既然您遂了弟子的愿,那弟子就得履行答应您的事了。”

  “什么事儿?”沈默小声问道。

  “我要皈依了。”沈贺面色庄重道:“这辈子我都要信奉佛祖了。”

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五零章 一对老花眼(※※※※本书由※※百度贴吧※关_关雎鸠※※精心整理※※※※)

  “您要出家?当和尚?”沈默眼睛瞪得如圆球一般,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老爹身穿袈裟,剃个光头,敲着木鱼,念念有词的样子。

  “那倒不至于。”沈贺很认真道:“居士懂不懂?就是在家修行的那种。”

  沈默擦擦汗,见大家都在看着呢,赶紧小声道:“这事儿咱回去再说。”说着想起一事道:“是谁说我死了的?”他觉着应该没人知道自己在那条船上才是。

  “少爷,是我……”沈安从沈京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道:“我找一圈没看见活人,以为你没有我这么幸运呢……”

  见他全须全尾的站在面前,沈默惊喜道:“你没死吗?”

  沈安面色一黯道:“我们三个躲在床底下,他们先搜出了姚长子,又搜出了福六,我在最里面,身子最细小,结果就被漏掉了。”

  “能活下来总是好的。”沈默叹口气道:“长子也没事儿,就是可惜福六了。”

  沈贺突然皱眉道:“听说长子给倭寇带路去了?”

  “这又是你说的?”沈默怒瞪着沈京道:“多嘴多舌,小心撕烂你的舌头!”便将长子如何用土话与他联系,如何将倭寇引到化人滩,他们如何截断桥的,简单说了一遍。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目眩神迷,这才知道原来长子是英雄不是狗熊。沈贺追问道:“那长子是怎么逃出来地?”

  长子道:“是潮……”

  “是朝廷地一位将军。”沈默抢过话头道:“叫俞大猷地救了他。”

  “那得好生谢谢这位俞将军。”沈老爹感叹道:“长子有菩萨庇佑啊。以后可得虔诚点。”这位还没被度化呢。就开始热心弘扬佛法了。

  叙完别后情由。沈默将老爹扶上车。低声问沈安道:“你没把长子地事告诉他家里吧?”

  “瞧公子说地。我沈安是有名地铁嘴钢牙。嘴巴牢靠着呢。”沈安拍着小胸脯道:“这事儿没弄清楚。我哪能乱说呢。”

  “其实是一直没得空。”沈京在边上笑骂道。

  “我就知道!”沈默虚踢了沈安一脚道:“长子地腿拉伤了,我陪他坐船回去。”

  沈京笑道:“那你在码头等着,我把老叔送下就去接你。”

  “不用了,”沈默摇头道:“码头上有的是车,我随便找一辆就是。”

  众人不知他别有所图,便依言分开,各自回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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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沈默和长子并不知道,他俩自认为微不足道的一点功劳,立刻引起了多少人的注意——就在当天夜里,便由总督府的幕僚变成了一封言辞生动,绘声绘色的请功文书,加盖浙直总督官防后,与另外几份战报一起,以八百里加急的最高规格,火速送往了北京城……据说张部堂那天,终于在上任之后,第一次于子夜前睡下了。

  文书传到北京,又被通政司连夜送入西苑内阁值房内,摆在一位身穿大红蟒袍,须发皆白,相貌堂堂的老者面前。

  老者抽出里面的信纸,凑在灯下端量半晌,叹口气道:“老眼昏花,看什么都是一团一团地。”

  下首立着的另外一位皮肤白皙,短小精悍,花白胡子,穿着二品朝服,看起来年轻不少的官员,闻言赶紧从一个金镶玉的盒里,拿出一副金质水晶眼镜,恭敬奉到正堂前,轻声道:“阁老,请用眼镜。”

  那阁老端详他片刻,又看看他手中的眼镜,苍声缓缓笑道:“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晚上就是睁眼瞎,还是华亭帮老夫念念吧。”华亭是地名,当一个人的官儿做大了时,人们便以籍贯称呼,比如说沈默将来就可以被称为沈会稽……虽然他一定不会喜欢。

  而在大明朝内阁之中,籍贯是浙江华亭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少师徐阶徐华亭。

  那蟒袍老者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地,能让内阁次辅毕恭毕敬的,只有当朝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师严嵩严分宜。

  只见徐次辅呵呵苦笑道:“阁老,下官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两只眼睛也早就花掉了。”口中这样说,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麻利的戴上眼镜,轻声为阁老念道:“臣钦命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浙直,兼视闽鲁两广军务,便宜行事张经谨奏……”

  严阁老不耐烦的摇摇头道:“别念这些罗里巴嗦,只说为了何事吧。”

  “哦,阁老说的是,让下官看看。”徐阶的态度十分恭顺,赶快浏览一遍,这才缓缓道:“乃是这两个月的战报……”

  “说说吧。”

  严嵩缓缓闭上眼,叹息一声道:“这真是让人最难受的时刻啊。”

  “是。”徐阶便缓缓念道:“五月底,倭寇百余名,自乐清登陆,劫掠三府十余县,历时十余日,官兵百姓被杀掳者无算。”

  “六月初,倭寇三百余名,由山东日照潜入,自焚其舟,流劫东安卫,攻淮安、下赣榆,转掠沭阳,洗劫桃源,焚烧清河……流害千里,上千官兵、百姓浸入血泊之中,死于倭刀之下。”

  “六月中,倭舟十余艘,自浙海登岸,攻陷慈溪,杀知府钱涣等,军民死伤千余人,大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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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一个接一个,让人郁闷到抓狂地坏消息,严阁老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原本红润的面庞上,挂上了一层黑气,终于忍不住拍案道:“太丑陋了!”

  徐阶也叹息道:“我堂堂大明,兆亿子民,按说每人一口唾沫也能将那东海倭国给淹没了……却任由小小倭寇,在我泱泱大国地土地上横行无忌,烧杀掳掠,如入无人之境!真不知我大明的国威何在?血性何在啊!”

  两个领袖朝政地老者,在孤灯下万般无奈的对视着,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久许久,严阁老深深叹一声道:“局势危难若斯,你我还是勉力支撑。早晚时来运转,说不得就有将星下凡,为朝廷解了这东南危局。”

  徐阶心中苦笑,面上却深以为然,一脸恭敬道:“下官唯阁老地马首是瞻。”

  对于次辅的表态,严嵩满意地点点头,将话题转回到面前的文书上,有些恼火道:“陛下斋醮不顺,心情本就不好。这个该死的张经再把这个奏上来,难道嫌自己命长吗?”

  徐阶笑道:“张半洲十七年前便是部堂高官,宦海沉浮这些年,怎会轻易授人以柄呢?”说着见单独的一张奏报拿出来,呵呵笑道:“若是没有一份捷报压轴,他还不知把这些坏消息,压到哪一天呢。”

  “哦……华亭,你不厚道啊。”严嵩摇头笑道:“好消息压在最后,却让老夫先着急上火一通……还不快念来听听?”

  徐阶点点头,便将那份无比详尽,活灵活现的捷报,一字一句的念给严阁老听。

  严嵩一边听,一边缓缓点头,当听到姚长子以身作饵,将倭寇引到化人滩上时,他睁眼赞道:“嗯,这个姚长子真乃义士也!”再听到沈默巧妙安排,设计统筹,将倭寇耍得团团转,又从倭寇的刀下救下姚长子,还带领一群乡勇,硬生生阻击倭寇一夜,直到最后俞大猷率军赶到时,他更是称赞道:“有勇有谋好儿郎啊!”

  最后听到又是那沈默巧施妙计,让倭寇船沉湖底,毫无抵抗的任由官军处置,严阁老不由击掌赞道:“好!好!好!”

  徐阶也呵呵笑道:“这位沈小英雄,还是绍兴府今年的小三元呢!”

  严嵩吃了一惊,哈哈大笑道:“还文武双全呢,这下更好了!”笑完之后,终于老怀甚慰道:“陛下这关算是过去了。”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有人一团和气道:“哎呦,在院子里就听到阁老笑,看来一定有喜事到。”

  听到这个声音,严嵩和徐阶竟然全都起身,朝门口进来的一个细皮嫩肉的红袍中官拱手笑道:“原来是陈公公。”

  来人乃是司礼监排行第二,秉笔太监陈洪,此人还提督东厂,乃是嘉靖皇帝的亲近耳目……只是嘉靖皇帝对太监无比提防,让这位太监中的二号人物,也没有王振刘瑾那般风光跋扈,一见二位阁老起身相迎,赶紧扑通跪下道:“二位阁老折杀奴婢了。”

  严嵩看徐阶一眼,徐阶赶紧上前扶起陈洪,笑道:“我们都是为陛下效力,不过是内外之分,公公切不可行此大礼。”

  严嵩也颔首笑道:“是啊,陈公公,快请上座。”便让下官奉上香茗。

  陈洪连连摆手道:“谢您老的款待了,只是奴婢有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啊。”说着朝严嵩笑笑道:“阁老,陛下在玉熙宫等您呢。”

【本卷终】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一章 嘉靖皇帝

  听到皇帝深夜召见,严嵩毫不意外,这些年来陛下修玄修的愈发神道了,喜怒无常,神出鬼没,现在不过是戌时召见,根本算不得什么。

  便接过徐阶递上的乌纱帽,缓缓戴在头上,又接过张经的奏章,颤巍巍的由陈洪扶着出了门。

  门口早停了一具双人抬的便轿,严嵩坐上去,椅背仅到达腰部,看上去其实比较寒碜——但“准许禁苑乘腰舆”已经是陛下的隆恩了。要知道包括徐阶在内的其余官员,出入西苑只能骑马,没有坐轿的资格。

  徐阶一直送到门口,直到那轿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才意义莫名的叹口气,转身回值房继续办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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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无声无息的穿行在挂着大红灯笼的殿宇走廊下,每个灯笼下,都肃立着腰胯竹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士,一直到了玉熙宫门口,才换成太监与道士侍立。

  那玉熙宫乃是西苑的正殿,但殿眉的匾额上却刻着“谨身精舍”四个俊秀有力的楷书大字,匾额的左侧下方还刻着“臣严嵩敬书”五个小字。

  到了殿前,太监落轿,陈洪搀扶阁老下轿,然后比划个进去的手势,两个守门太监便用双手使着暗劲,将各自面前的那沉重的黄梨木大门缓缓提起,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的被慢慢移开了。

  陈洪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道:“阁老请进吧。”说完压低声音道:“陛下心情不好,您可千万要悠着点说。”

  严嵩眯着眼点点头,小声道谢后,便在他地搀扶下,颤巍巍地迈步越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大殿之内。大殿内烛火通明,檀香缭绕,正南面挂着三清道君的尊像,下面有祭坛供奉,祭坛对面还有一尊一人多高地三足加盖青铜香炉。此时炉子顶端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白色地檀香……这就是殿内檀香缭绕的来源。

  看遍整个大殿,也没有龙椅,只是在祭坛前面,大殿正中,有一个一尺高七尺宽的白玉圆榻。榻上铺着一床薄薄的锦被,被面上绣着一个大大地太极。在太极圆榻的外圈地面上,还按照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的顺序,镶嵌着八卦紫金砖,这就是嘉靖皇帝日常修炼打坐用的太极八卦床。

  但此时八卦床上空空如也,大明至尊并没有在此打坐。

  陈洪将严嵩引进大殿右侧的里间外,透过薄薄的纱幔看进去,似乎是一间很大的内室。

  “陛下,严阁老来了。”陈洪卑声道。

  过了一阵难熬的等待,纱幔里传来一记清越的玉磐声。

  陈洪这才敢轻轻掀开纱幔,对严嵩小声道:“阁老请进吧。”

  严嵩点下头,整整衣襟便颤巍巍的往里走去。一进去便推金山倒玉柱,叩首道:“微臣严嵩叩见吾皇万万岁。”

  “起来吧,惟中。”一个略带鼻音的中年男声响起,有些懒散的笑道:“这么晚把你叫来,扰了你的清梦了。”惟中是严嵩的表字,皇帝竟然不直呼其名,而用他的字来称呼,实在是本朝唯有隆恩啊。

  严嵩这才缓缓起身,呵呵笑道:“老臣年纪大了,成宿成宿的没有觉,正好给圣上做个伴。”

  这时一个胖胖的太监搬过个锦墩,请严阁老坐下,这也是陛下的隆恩,满朝文武只有严嵩独享。

  坐下后,严嵩这才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六月里还穿着厚厚蓝布袍,身形消瘦,面容清矍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明黄色的软榻上,榻边还放着玉托紫金钵,钵里斜搁着一根金色的钵杵。看来方才的金玉之声,便是这玩意儿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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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不知寒暑的中年男子,便是自号“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的当今天子大明帝国的嘉靖皇帝陛下,他十五岁入宫,绍继大统,为大明帝国第十一代君主,钦定年号为“嘉靖”。

  公里公道说,嘉靖皇帝长得还是很好看的,面容白皙,五官端正,颌下三缕长须,两侧双耳奇长。只是那狭长的双目,和略薄的嘴唇,破坏了长相的中正平和,给人以很难对付的感觉。此刻的嘉靖皇帝,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按着眉头,面上带着忧虑道:“惟中,五帝不来怎么办?”

  要是一般人,准被皇帝陛下问晕了,但严嵩乃是侍奉皇帝二十年,深通上意的权臣,他自然知道这“五帝”,不是指皇帝的五弟,也不是上古的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位贤德帝王……这位陛下不信奉人间的帝王,他认为自己就是古往今来最贤明的皇帝。

  嘉靖皇帝所祀的五帝,乃是天上的五方大帝——中央黄帝含枢纽;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怒;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这位道君皇帝坚信,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虔诚供奉的这五方天帝,护佑着他的江山社稷不受外侮内扰,永世昌盛;护佑着他自幼羸弱的小身板不受风袭邪侵,得以延年益寿,长命万岁。

  自从进入六月里,嘉靖皇帝便在清馥殿中燃灯焚香,开始修斋,为大明祈福灾,求神仙庇佑早日荡涤倭寇,还他一个清平江山。

  严嵩听皇帝说,每到斋醮时候,他都会感到异香满室,尘世间的一切污浊噪音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心中一片空寂清明。然后五方帝君中的一位,便会神游至此,与他对话,给他指点迷津。

  然而这个月来,致斋之时却无法入定,皇帝的心中充斥着嘈杂之声,根本无法与五帝沟通,接连尝试了大半个月,日日皆是如此,这让嘉靖皇帝生出一种被落,被抛弃的幽怨,只听他叹口气道:“陶真人夜观天象,说连日见慧星长约尺许,起至东南,直扫紫微垣,犯北帝天宫,恐怕这就是五帝不来的原因啊。”说着抬起头来,幽幽盯着严嵩,双目中闪动着意义莫名的光,缓缓道:“惟中,你说这天象代表什么事情呢?”

  严嵩心说“还能什么?不就是倭寇呗。”面上却一脸惶恐,赶紧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臣等无能,使天帝与君父忧扰,实在是天大的罪过,请陛下降罪于微臣,以消天帝之怒……”说着便伏地呜呜哭泣起来。

  被他这么一哭,嘉靖皇帝反倒有些不忍了,摆摆手道:“黄锦,快扶阁老起来,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一边被那叫黄锦的胖太监扶起来,严嵩还一边呜呜哭道:“看到君父忧思难解,罪臣心里就好像被刀剜了一般啊!”

  嘉靖从袖子里掏出白丝手绢,团成团往他面前一丢,笑骂一声道:“你个老不休,每次一哭朕就想笑。”

  “陛下……”老严嵩委委屈屈道:“罪臣一片赤诚……”

  “好啦好啦。”嘉靖随手摆弄着他的玉钵玉杵,眉目稍稍舒展道:“你个老东西肯定心知肚明,天象所应,就是东南倭患。”说着喟叹一声道:“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个远隔大海的弹丸岛国,怎地就如此猖獗,竟能在朕的堂堂大明肆意横行?”

  说着说着,皇帝的火气又起来了,他重重敲一下金钵,发出嗡嗡的回音,只听皇帝恼火异常道:“是朕无德?是百官贪渎?是将帅无能?还是我大明男儿的卵子,都像黄锦这样被阉掉了?”

  那胖太监黄锦委屈巴巴道:“陛下,奴婢虽然没有卵子,但还是有血性的,只要您下个令,奴婢立刻提着三尺青锋,去给您荡平了那些可恶的倭寇去。”

  “听见了吗?”皇帝使劲敲一下金钵,双目如电的瞪着严嵩道:“为什么朕的文武百官,连个太监都不如!”

  严嵩只好再一次下跪请罪。

  嘉靖将那金杵扔回钵里,哼一声道:“手里拿的是哪里的报丧信啊?”

  “回禀陛下,浙直总督张经的战报。”严嵩双手奉上道。

  黄锦刚要过去接,却被皇帝喝住道:“不用给朕看了,这个张经太不像话了,都成陈谷子烂芝麻了才报给朕看,要是指着他的奏报了解行情,朕早就成睁眼瞎了。”

  严嵩心中一惊,暗道:“看来陆炳也盯着江南呢。”便恭声道:“张半洲也有他的难处,陛下还是看看吧,毕竟他是主事人,很多事情还是他最清楚。”

  “朕今天不想听坏消息!”嘉靖一挥袖子道:“整天是坏消息坏消息,难道就没有一条消息吗?”

  “有。”严嵩很镇定道:“绍兴大捷,陛下!”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二章 浙江巡察

  “快快讲来。”嘉靖帝终于来了精神,呵呵笑道:“黄锦,快给朕上木樨露,也给阁老倒一碗。”

  黄锦笑眯眯应下,不一会儿便用个雕龙金碗和个朴素的银碗,给皇帝和阁老一人上了一碗色泽清透的木樨露,这种饮品温润可口,饮下去却浑身清爽。嘉靖皇帝自幼体弱,肠胃十分畏寒,是以十分钟爱这木樨露。

  严嵩年纪大了,这玩意儿也正对他胃口,现在却无暇品尝。见陛下已经摆好听故事的姿势,他便清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让皇帝跟着长子和沈默,重温了一遍惊险刺激之旅。

  为了能让皇帝开怀,老严嵩拿出天桥耍把戏卖艺的手段,把个姚长子如何勇敢机智,沈拙言如何文武双全,吹了个天花乱坠,果然令嘉靖皇帝胃口大开,连喝了两大碗。

  严嵩察言观色,发现皇帝尤其爱听那沈默的事迹,便益发添油加醋,专拣那小子的事迹讲……什么自称“浙江巡演”慑服村民;什么油泼倭寇力保城池;什么孤胆双枪勇救长子;什么指挥乡勇力阻倭寇;什么破船之计大功告成。

  嘉靖皇帝终于笑逐颜开,拍着喝得圆滚滚的肚皮道:“事实证明,倭寇不是不可战胜的,一个小书生就能将其玩于股掌之上。”说着便总结出一个道理道:“可见东南能不能平定,关键还是有没有用对人的问题。”

  严嵩深表赞同道:“陛下圣明。”他本想借题发挥一番,谁知皇帝十分体贴道:“喷了这么多吐沫星子,朕都替你口干了,快喝吧,不够还有。”

  严嵩只好满面感激的小口喝钦赐的木樨露,心中愤愤道:“想喝的时候不让喝,不想喝的时候非让喝……”

  他在那喝着,皇帝便把话题转回到绍兴大捷本身去,轻轻磕动他的玉钵道:“虽然这次胜利本身不算太大,但意义却非比寻常。如果将三月来的剿倭比作一团漆黑,那一仗就是唯一的亮点!”

  虽然刚喝没几口,严嵩赶紧搁下碗道:“陛下英明,大力宣扬这次大捷,是十分有必要的。”

  “尤其是那个什么?”嘉靖帝挠挠耳根道:“叫什么来着?”

  “沈默。”严嵩恭声答道。官话中还带着些许江西口音。

  “就是那个小三元,他叫什么名字?”嘉靖有些不耐道。

  “沈默。”严嵩又一次如是回答。

  “到底叫什么?你这个老糊涂!”嘉靖几欲抓狂道。

  严嵩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赔罪道:“陛下息怒。那小子姓沈名默,叫“沈默”,不是“什么”。”说着羞涩笑道:“微臣的乡音太重,让陛下误会了。”

  嘉靖这才听明白,不由跌足笑道:“沈默什么,这小子的名字着实有趣。”笑得泪都出来了。

  严嵩和黄锦赶紧陪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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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了好一会,嘉靖皇帝觉着浑身通透,竟是许久没有过的神清气爽,不由龙颜大悦,擦擦龙眼角地龙泪道:“为什么抗倭如此艰难?我大明朝的灵根,读书人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只有读书人的心气起来了,我大明的气势才能起来!所以朕准备把这个小子树起来,给天下读书人做一个榜样!”

  越想越觉着这是个正办,嘉靖皇帝笑道:“有情有义,有勇有谋,又是文昌之地的小三元,很好的苗子嘛!”

  严嵩心说便宜这小子了……有了皇帝这句话,这小子就仿佛上了直通翰林院的青云道……当然他也不敢打包票,因为当今圣上有个很显著的特点,便是反复无常,谁知到时候还记不记得这句话。

  但至少现在,嘉靖皇帝是兴致盎然地,他命黄锦给阁老磨墨,拟旨封赏。

  严嵩提起笔来,恭声道:“该作何封赏还得请陛下示下。”

  嘉靖扶着黄锦的胳膊站起来道:“一般怎样褒奖啊?”

  “依照常例,无非是文人封文职,武人封武职,父母师长各晋一级。”对于曾经担任过礼部尚书的大学士来说,这些东西都是随口就来的,严嵩微一沉吟,又提出一点看法道:“微臣妄揣圣意,觉着陛下似乎有意着力奖沈拙言,但他毕竟仅一秀才尔,也不是领兵的将领,也没有取得什么平定一方的大功绩。封他爵位有点过……但封官位也不妥,凭人家绍兴小三元的本事,怎么也能考个翰林官出来,肯定还是希望走正途出身,脚踏实地的做官。”

  稀里哗啦说了一大顿,听起来句句都是建设性的,但细细一琢磨,是一句有用的建议也没有……到时候有了成绩,他严嵩可是提过意见地,若是出了岔子,他就会说“建议不是我提出的。”既不会留下话柄,也不会跑了好处,进可攻退可守,这就是当朝首辅的绝世功力。

  嘉靖皇帝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没听出这话有问题来,还在那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赏轻了不足以体现朕意,赏重了他还承受不起,得想个两全的办法。”说着在地上兜起了圈子……

  这时候严嵩是绝对不会插言的,每次皇帝要拿主意地时候,他都以“简在帝心,乾坤独断”,将皮球踢回去。只有实在被逼得没法时,才会小心翼翼的提出一种皇帝最愿意听到地主意……人人都说他严首辅没原则,其实太冤枉他了,因为严首辅至少有一条始终不渝的原则,那就是“在家不得罪老婆,上班不得罪领导,可保天下太平!”

  嘉靖帝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竟然问侍立在一边地胖太监道:“黄锦,你有什么好主意?”

  “奴婢是个笨蛋,能有什么好主意?”黄锦生就一副喜相,让人看着就不讨厌,只听他掩口笑道:“不过奴婢倒有个好笑的主意,不如说出来给万岁爷和阁老解闷。”

  “讲。”嘉靖帝饶有兴趣道。

  “那沈默不是曾经自称浙江巡演吗?”黄锦笑道:“不如陛下就真赐给他个“钦命浙江巡演”,听起来颇为尊贵,实际无品无级,自然就不耽误他考科举了。”

  嘉靖闻言竟颇为意动道:“阁老以为如何?”

  “黄公公的主意令人耳目一新,”严嵩呵呵笑道:“不过巡演一词有失庄重,还是换成别的好些。”如果一句有用的不说,如何显示自己的水平?再说皇帝也不会要一个屁都不放一声的首辅。所以当有人提出建议后,他便会认真的提意见,比起提建议来,还是这个比较安全。

  “叫什么名字呢?”嘉靖皇帝搜肠刮肚一番,双手一拍道:“有了,就叫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简称浙江巡察,阁老以为如何?”

  一听这个官名,已经脱离了方才“巡演”那种弄官范畴,严嵩立刻打起精神道:“陛下,浙江抗倭任务最重,总督巡抚、兵备总兵各司其职,忙而有序,实在不宜再加职官进去了……而且据说那沈默还未弱冠,也不可能胜任要职啊。”

  “什么职官要职?”嘉靖皇帝哈哈笑道:“朕还没荒唐到那一步,所谓浙江巡察,就是让他在抗倭战场上到处走走看看,把他所见所闻所想告诉朕,仅此而已。”

  严嵩一听,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个浙江巡察甚至不能算官,只能说是“奉命差遣”的临时职务,这才放了心。

  而且这只不过是个临时委任、无品无级的观察员,由皇帝钦命既可,连吏部都不需要知会。

  所以当严嵩拟旨,皇帝用玺之后,钦命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沈默沈拙言,便新鲜出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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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麻烦的弄完之后,其余的封赏就简单多了,嘉靖帝让严嵩拟出来,简单一看便准了。

  把这件事情忙完,嘉靖帝心情大好,终于说出深夜唤他来的真正目地:“陶真人说,倭寇首领乃是东海恶蛟化形所成,所以才兴风作浪,屡剿不灭。所以要想彻底平息倭乱,必须先祭祀东海龙王,请他老人家发兵消灭恶蛟,朕深以为然……”说着淡淡一笑道:“你给朕推荐个人选吧。”

  严嵩想了想,不动声色道:“老臣以为,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忠诚练达,性情淑均,可为陛下担此重任。”

  “赵文华?”嘉靖帝看看老严嵩的脸道:“你倒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严嵩坦然笑道:“为陛下祭海,要的是忠心诚心细心虔心,而不是才干,所以老臣觉着赵文华足堪重任。”

  嘉靖一想也是,不就去祭个海吗,用谁不是用?便点头道:“就依你了。”

  两位大人物都觉着今晚决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也就都没放在心上。

  然而他们却忘了,世上有种人,给点阳光灿烂,给点雨水就发芽——赵文华是,沈默更是。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三章 徐渭治丧

  转眼间沈默已经回家几日了,一回来沈贺便病倒了,说是浑身乏力,咳嗽不止,请来的大夫说这是“神破心伤,惊惧忧思之症”,主要因为某事心恸过度,导致气带不连,体虚乏力,才会有此症状。

  沈贺一听吓坏了,叫大夫开最好的方子,拿最贵的药。

  大夫也不客气,开出五钱银子一副的药方,让沈默照方抓药,说每日早晚各一副,连服一个月便能痊愈。

  沈默一听这么多钱,着实吃了一惊。他博览群书,自然读过《难经》、《内经》、《千金方》,虽然不会给人看病,但还称得上是“粗通医理”,以他看来,老头就是在外面转悠了一天一夜,再加上大喜大悲、情绪起落,身体免疫力下降,被风寒入了体,也就是俗称的感冒了。

  他捻着方子冷笑道:“不如请济仁堂的大夫再来诊过。”

  那医生登时紧张起来,一个劲儿的直朝沈贺瞅去。只见沈主簿歪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骂道:“为啥这么贵呀?便宜点不行吗!”

  大夫陪笑道:“沈爷这病说大不大,可容易落下根,要是不用最好的药材,再好生照料着,往后每年都犯一次,那该多遭罪啊。”不知为何,他将“好生照料”四个字咬得极重。

  见沈默还要说话,沈贺气急败坏道:“你爹我难得生次病,就让我花两个吧!”

  老爹都这么说了,沈默只好把质疑憋到肚子里,伸出脖子挨上一刀宰,让沈安跟着大夫回去抓药。

  待他俩一走,沈默也起身往外走,沈贺不由紧张问道:“你要去哪?”

  沈默说去徐渭那。沈贺面色惨白道:“你还要走吗?”说着使劲咳嗽起来道:“我都快把肺叶咳出来了。你就不能不走吗?”那丫鬟春花赶紧上来给老爹抚背。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总得取回行李来吧?”

  沈贺登时大喜过望。身子好似立刻就痊愈一般。使劲挥手道:“汝速去速回。”

  沈默狐疑地看他一眼。沈贺立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默有颗七窍玲珑心。心里已然跟明镜似地了。不由无奈地摇摇头。嘱咐春花一声道:“你给老爷好生揉背。可别真地咳出肺叶来。”春花吐吐舌头。小声答应下来。

  待沈默走出去。沈贺又示意春花出去看看。待确认那小子已经离开院子后。他地咳嗽声便戛然而止。指着桌上地蜂蜜水道:“嗓子都快咳冒烟了。”

  春花赶紧给老爷端水。沈贺咕嘟嘟喝下一碗,一擦嘴巴道:“怎么样?你家老爷可以去演社戏吧?”

  春花捂嘴笑道:“奴婢觉着少爷一准看出来了,就是不拆穿老爷罢了。”

  沈贺顿感无趣道:“看出来又怎样?我是他老子,我说病了就是病了。”说着小声骂道:“这个臭小子,非得让老爹学司马懿装病才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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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已经猜出老爹的小把戏了,一片父爱拳拳,他又怎会不解人意的揭穿呢?再说他在外面漂着其实也很难受了,正好就坡下驴,两全其美。

  从后院走到前院,沈默却没有往正门走,而是顺着南墙根前的梯子,爬到了邻家院墙上,再顺着对面的梯子,爬到人家的院子里。

  邻居家是个富户,一家几口正在院子里围坐吃饭,见沈默进来竟然毫不意外,还热情招呼他坐下用饭。

  沈默摸摸他家小孙孙浑实的脑袋,笑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家老爷子理解的笑道:“沈相公见外了?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不麻烦地。”

  沈默苦笑道:“实在想不到,竟然有被人堵在门口,得爬墙出去的一天。”说完挥挥手道:“继续吃,我去也。”便带上个斗笠,从后院推门出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家的小孙孙无限羡慕道:“爷爷,要是有人在门口抢着请我吃饭,我一定不躲。”

  儿媳妇也羡慕道:“那么多送礼的,沈相公怎么就是不让人家进门呢?就算不让进,留下礼物也是好的嘛。”

  儿子也羡慕道:“还有那么多媒婆说亲地,为什么一概不见呢?真实可惜可惜。”

  当家的老爹冷笑道:“一群蠢物知道什么?沈三爷和沈相公是明白人,人家知道这些人一半是贪恋沈相公高中“小三元”的名气,一半是借机给沈三爷行贿,世上哪有无事献殷勤地?有所出必有所求!”说着叹口气道:“而且我绍兴刚死了一船人,正在举城哀悼之际,沈相公家中倘若门庭若市,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可惜可惜……”一家人摇头叹息,八成是没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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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偷偷从邻家溜出来,找了艘乌篷船,便往山阴行去,一路上看到好几家人家挂出白幡,支起灵堂,那撑船的老哥也在不停叹息,说太惨了呀太惨了。

  到了大乘弄里,沈默竟然在徐渭家门口,又看到了灵堂白幡,不由心惊肉跳,心说这家伙可是孤家寡人,难道半个月没见,阎王爷把这个大才子收去解闷了?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徐渭家里,便见院子里搭着灵棚,那徐渭一身素白祭服,正背对他坐在地上烧纸。

  沈默这才稍稍放心,看灵棚两侧悬挂着白底黑字的挽联,不由轻声念上联道:“讶道自盟,天成烈女名。”再念下联道:“生前既无分,死后空余情……”

  话音未落,便听那徐渭戚声接着道:“粉化应成碧,神寒俨若生。试看桥上月,几夜下波明……”

  沈默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声问道:“老哥,你这是祭奠谁呀?”

  徐渭也不看他,一边专注地烧纸,一边轻声道:“兰亭严老翁的女儿。”

  沈默吃惊道:“就是你去相亲的那位?”

  徐渭点点头,涩声道:“本月初严翁携两女去杭州省亲,前日返回,不幸乘坐殷家商船,为倭寇所袭,争斗中严翁身死,其两女不愿为敌所辱,竟投水而死……其长女即有意愿配徐渭者……”

  说完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其撕心裂肺的程度,竟如真个丧妻一样……其实他完全就是以亡妻的规格在祭奠那位小姐。

  沈默听他言辞中多有自责之意,便轻声劝道:“文长兄,你与那严姑娘一未曾见面,二未曾文定,怎能说责任全在你呢?”

  徐渭边哭边道:“当其时,芶成之,必可得免……”他的逻辑是,如果当时定下这门亲事,那位严家大女儿就得在家待嫁,不能再出门了,也不会遇到倭寇,也就不会为保名节而自尽了。只听他十分认真道:“所以说严大小姐之死责任全在徐渭,这也是我既不祭严翁,也不祭严二小姐,而单单祭她一人地原因。”

  沈默默然,陪着这个忠厚的多情种子烧了一会儿纸,望着袅袅升起地青烟,他突然叹口气道:“文长兄,我不如你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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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祭奠严氏女,徐渭倾尽所有,还借了二两银子,这个窟窿当然由沈默帮着填上了。

  看他仍在那痛哭不已,沈默拿着借条出去给他还上钱。回来后徐渭已经不哭了,正坐在桌边发呆。

  沈默又掏出二两银子来,搁到桌子上道:“这些钱先花着,过两日我再给你送些过来。”

  徐渭肿着眼道:“虽说朋友有通财之谊,可老占你的便宜,我也怪不好意思地。”

  “正话反话全让你说了!”沈默笑骂一声道:“谁让咱俩是朋友呢。”便指指东厢道:“我家老爷子病了,哭着喊着要我回去,只好先把铺盖卷回去了。”

  徐渭面露不舍道:“一看到你还以为管饭的回来了,谁知连饭馆子一起搬走了。”

  沈默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多走几步道而已,欢迎随时去吃,就算长住也行。”

  徐渭笑笑道:“少不得叨扰。”便拉着沈默在天井里坐下道:“快跟我说说化人滩用兵地始末,早就想去找你问问,这几天忙着治丧,也没顾得上。”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正想找你参详一下呢,看看病根到底在哪里。”便将俞大猷率军抵达化人滩以后,发生的种种情形讲与徐渭,末了叹息道:“三千手持鸟铳弓箭的大明军士,被二百多倭寇撵得屁滚尿流,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徐渭面色凝重道:“这并不稀奇,倭寇能以一敌十打败官军,已经成为公论了。”

  “原因何在?”沈默叹息道:“我这些天想了很多,现在想听听你的看法。”

  “抛去朝廷那些蝇营狗芶,单说军队的战斗力,我认为原因有三。”徐渭沉声道:“其一曰以文制武;其二曰卫所弊政;其三兵源不佳。”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四章 小戚

  “先说第一个“以文制武”,是我太祖祖制,为的是防止武将做大,实行起来效果也不错。却导致外行指挥内行,将领地位低下。”徐渭叹口气道:“我朝对武将防范太严,管训练的将领不带兵,临场指挥的将领不知兵,且还要受上级文官的掣肘。一个三品武将见了六品御史,说不得还要下跪,一旦有所忤逆,御史竟可当场命人将其压下打板子……试问武将地位如此之低下,除了那些世袭军户之外,有谁还愿意习武卫国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徐渭使劲一拍桌子道:“青年俊彦全都挤在科场这一桥上,十几年寒窗苦读,把身子耗得弱不禁风,把脑子念得成了榆木疙瘩,只知道墨守成规,不知道兵无常形!让这样的一群书呆子做指挥,就是虎狼之师也得带成绵羊!”

  “更何况我大明已经压根没有虎狼之师!”徐渭沉声接着道:“我大明兵制有两大特点,一是“世兵制”,二是“自给制”,太祖当年将全国军队编户,命其世代屯田以自给自足,世代当兵,以保家卫国。太祖尝云:“吾养兵百万,要不费百姓一粒米。”确实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大明的财政支出中,没有军费这一项。确实减轻了百姓和朝廷的负担。”

  “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显然问题很大。首先,这使军队基本上成为一个封闭集团,不仅在组织上,生活上也基本是独立于普通大众的。当保家卫国不再是整个大明“匹夫有责”,而是基本落在这个封闭集团身上时,显然是极端不公平的,他们肯定是有怨气的,时间一长就要想方设法逃脱了。”

  “第二,当这个集团内部自给时,军官必然加重对屯军的剥削,也当然降低守军的待遇。据我所知,我们绍兴卫所的军卒普遍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其生活不要说和咱们当地百姓比,就是比起西南内陆来,也要差很多。军队和临近百姓的反差,使得军卒不安起来,骚动起来。他们想摆脱沉重的徭役,过上富裕的生活,唯一地办法就是脱离军队。”

  “军官的腐败更加促进了这种逃亡。”徐渭义愤填膺道:“他们为了发财,将军屯变为私田,役使士卒耕种,使卫所粮饷供应不足;他们克剥军卒,使他们更加困苦;他们贪图贿赂,放纵士卒逃亡!他们贪图军卒月粮,逃亡也不予追报!

  “日积月累下来,卫所军的缺额早已经令人发指!我大明建国七十年,也就是正统年间,逃亡官军竟达一百六十多万,占在籍的一半还多。到了现在嘉靖年间,大部分卫所地实有军士已经不足在籍的三成……拿我绍兴府内的四处卫所来说,绍兴卫缺额达七成三;临山卫缺额达六成九;三江千户所缺额八成一;沥海千户所,缺额达七成七。

  而那些没逃亡的军士也多为老弱病残不堪作战之辈。”徐渭双目通红,声嘶力竭道:“太祖时横扫宇内,威震八方的强大卫所军队,已经沦为战不能战,守不能守,一群有百害而无一用地废物了。”

  “将这种军队拉出来与强悍的倭寇作战,打败了不是笑话,打胜了才是!”徐渭一脸讥讽道:“而且因为缺额严重,朝廷以为派了三千人去作战,但实际上能拉出来的,也就是五六百人,还全是老弱病残,打败这五六百个半残疾,就相当于打败了三千人,这就是“倭寇以一敌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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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凝神倾听的沈默,终于插话道:“那天俞将军的军队,虽然也不够数,但七成总是有的……而且俞将军说,他的部下基本上都是沿海地区的农民,生活优渥,当兵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所以才不愿卖命打仗的。”

  “他说的没错,但我说的更没错。”徐渭说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饮一肚子凉茶,擦擦嘴继续道:“卫所军逃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又被倭寇基本消灭,以至于近些年来,沿海卫所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可倭寇却益发兴旺起来。没有军队是万万不行地……所以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朝廷便命各省各府开始从民间招募兵勇,俞大猷的部队一准儿是募兵。”

  “我记着你说过,原因之三便是兵源不佳。”沈默轻声道:“看来募兵也没做好。”

  “嗯,倭患尽在沿海之地,所以募兵也尽在沿海。有道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话其实是有道理的。沿海兵性情伶俐,狡猾多端。这种兵驱之则前,见敌辄走;敌回便追,敌返又走。至于诱贼守城,扎营辛苦之役,更是不要指望。这种兵驱之以宽亦驯,驭之以猛亦驯,平时十分省心,却万万不可用来打仗。”说着冷笑连连道:“别说他俞大猷了,就是把常遇春从坟里挖出来,也一样白搭!”

  话音未落,突然听门口有人道:“一介书生也敢妄议军事,非把你抓去见官不可!”

  这话可把沈默和徐渭吓得够呛,两人赶紧往门口看时,却见唐顺之领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英俊青年,这青年望之不过二十五六,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身穿得体的雪白锦袍,脚踏黑面的斗牛快靴,更显得猿背蜂腰,体态修长,任谁见了都要叫一声:“汉家好儿郎!”

  徐渭还是老毛病,只跟唐顺之说话,他满脸惊喜道:“义修哥,你回来了?”

  唐顺之颔首道:“绍兴出现倭寇踪迹,恐怕自此不再太平。正好俞将军已经带兵顶上去了,为兄便带着子弟兵回来了。”说着朝沈默拱手笑道:“绍兴知府感谢沈相公,消灭了入境倭寇,使我绍兴父老免遭无端祸害。”

  沈默摇头苦笑道:“感情只是代表官府感谢我,您自己就不谢我了?”

  “咱们爷俩谁跟谁。”唐顺之眨眨眼笑道,说着对那同来的青年道:“元敬,来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绍兴地两大才子,年纪大的这个叫徐渭徐文长,年轻的叫沈默沈拙言。”又对沈默两个介绍道:“这位是浙江都司佥事戚元敬。”

  那青年朝两人一抱拳道:“末将戚继光。”

  徐渭还没什么反应,沈默却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难以置信道:“你就是登州戚继光?”

  这下轮到那青年吃惊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沈公子知道末将?”

  沈默心说岂止是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当然是以后了。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哉,当下只有打个哈哈道:“听俞将军提到过。”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如此,”说着一脸尊敬道:“俞将军治军严谨,谋定后动,是末将的榜样和目标。”

  沈默听了却很失望,心中暗道:“怎么还是个乖乖仔般地优等生?”眼前这位戚佥事,跟他想象中杀伐决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戚大将军,实在差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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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坐下后,唐顺之道明了来意:“我和元敬是在守卫宁波时认识地,十分谈得来。”说着对沈默两个道:“元敬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用了很长时间摸索出一套与倭寇作战地办法,特来请文长给参详一下,挑挑毛病。”

  徐文长不由笑道:“想不到我徐渭的刻薄之名,都已经传到山东老乡的耳朵里了。”

  当时江南富甲天下,文脉昌盛,是以有些瞧不起北边人,好以带着蔑视意味的“某某老乡”来称呼,徐渭这话倒不是要讽刺那戚继光,只是平时说顺嘴了,一时口无遮拦便说了出来。

  戚继光面色一滞,但旋即恢复正常,显出良好的涵养,他语调平静道:“据说只要是徐先生挑不出毛病来的,那就一定没有毛病,所以还请您不吝赐教。”

  徐渭微微点头,瞥他一眼道:“好吧。”

  戚继光很高兴,刚要从怀里掏出文稿开讲,却听徐渭先道:“我先问一句,你准备用哪的兵来实施你的宏图大略?”

  戚继光顿一顿道:“总督府给末将什么兵,末将便用什么兵。”

  “那你就不要讲了。”徐渭翻翻白眼道:“你就算计划的再完美无缺,靠那帮兵油子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戚继光呆一下道:“此言何出?”徐渭却用鼻孔对着他。

  沈默便将徐渭说的“兵源不佳”那条,温和的讲给戚继光听。

  感激的朝沈默笑笑,戚继光对徐渭道:“先生没带过兵可能不知道,这兵原先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练怎么带,只要为将者严格训练,赏罚分明、爱兵如子,持之以恒,再差的军队也会脱胎换骨,变成能打硬仗的劲旅的。”为免讲空话之嫌,戚继光又举了自己在北地的例子道:“末将初到蓟门时,面对的也是一群兵油子,最后还是将他们带出来,变成与蒙古人对冲毫无惧色的勇士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徐渭笑一声道:“看看戚将军如何将我浙江官兵,改造成与倭寇对冲毫无惧色的勇士!”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五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好在沈默和唐顺之是能说会道之人,在他俩一番调节之下,才没有直接不欢而散。

  但那戚继光到最后也绝口不提他的平倭之策,显然是被伤到自尊了。

  唐顺之见谈不出什么鸟东西来,笑骂一声起身道:“不在这干磨牙了,寻一处馆子吃饭去。”

  徐渭一指院子里的灵堂道:“我在治丧,不去。”

  唐顺之已经问过这是在拜祭谁了,点头道:“那你节哀,”又问沈默道:“那咱们去吧?”

  沈默也摇头道:“我爹在家病着呢,哪好在外面喝酒?”

  唐顺之关切问沈默病,沈默轻声道:“偶感风寒,不要紧的。”

  唐顺之又道:“令尊是公身,我也不方便探望,你帮我转达一下吧。”

  沈默道声谢,与徐渭将二人一道送去门口,临走时唐顺之突然对沈默笑道:“这次你和那义士立了大功,府里县里都会有所表示的……但都得先等着上面的下来以后。”说着眨眨眼道:“据可靠消息,钦使已经在路上了,你月底月初的就不要出门了,好生收拾一下屋子,等着接旨吧。”

  有那戚继光在边上,沈默也不好开玩笑,只是一脸为难道:“府学初一开馆,我总得去报道吧。”

  “那个不影响。”唐顺之和戚继光上了马。丢下一句:“别离开绍兴城就行。”说完便告辞而去。

  戚将军也很有礼貌地朝沈默拱拱手。跟着唐顺之走了。

  “还挺记仇呢。”见他再也没看自己一眼。徐渭笑骂一声道。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文长兄,别老让人下不来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渭摸摸胡子拉地嘴巴道:“管不住这张嘴啊。”

  沈默从徐渭家搬回去,沈贺的病就好了大半,但老家伙仍然赖在家里不去衙门,显然是前一段时间当差给累坏了。

  门外经久不息的人群,终于散去了,但沈默知道他们只是由地上转为地下,只要自己一出现在门口,必然又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所以他老老实实在家看书,直到二十八这天,他突然坐不住了。

  先是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踢了那棵大树两脚,然后又转进屋里,盯着黄历看了好一会,最后才仿佛下定决心道:“老子两世为人,不能输给徐渭那个情种!”

  说完便去换衣服,不过他没有穿自己最喜欢的月白长袍,而是换上了一件新作地淡蓝色衣衫。

  见他似乎要出去,沈安凑过来道:“少爷您要去哪?小的给您备车去。”

  “哪凉快哪待着去。”沈默没好气道:“我自己出去转转。”他心中有鬼,自然不愿带着这个大嘴巴出去。

  沈怏怏道:“少爷,您是不是嫌弃小的了,我是您的跟班哎……”

  “等你有个跟班的样子再说吧。”沈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老老实实做你的杂役吧。”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沈安蹲在门口,满脸沮丧的自我反思。

  轻车熟路的,从邻居家的院子里出去,沈默这次地目的地是城隍庙,先在几家店里,买了些人参鹿茸、银耳燕窝之类的滋补品,好几包穿成一串提着,到了广场西侧的义合源铺。

  看着重新门庭若市地义合源,沈默自豪了一阵,便转到后街上,敲响了这家店的后门。

  开门地正是给他送包袱的小伙计,一见他便欢喜道:“沈相公,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沈默笑笑道:“上次我说从杭州回来后,就来探望冷掌柜,你将话带到了吗?”

  小伙计一面把他迎进去,一面陪笑道:“那哪敢忘啊,早带到了。”却见沈相公的目光,早已经飘到院子里的那辆油壁香车上,便伏在他的耳边道:“您来的真巧,我家大小姐前脚刚到。”

  沈默面露惊讶道:“真是太不巧了,那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别呀,”小伙计赶紧道:“让小地进去通禀一声。”过一会便出来上次的三个朝奉,一见果然是沈默,齐齐纳头便拜,口称“恩公”,沈默赶紧将三人扶起,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几位休要如此称呼在下。”

  三人却郑重其事道:“若不是恩公大义相助,我们几个非得身败名裂,上吊自杀不可。”“对,您地恩情我们是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的。”说着便簇拥着他进了屋。

  一进去他便望向里间那微微抖动地门帘,直到闻到浓重的药味,沈默才回过神来。便见明显消瘦了许多地画屏,扶着病怏怏的冷掌柜起来,要支撑

  着给沈默行礼。

  沈默抢先一步将他扶起,轻声道:“大叔切莫如此,”便对画屏道:“快快扶大叔躺下。”

  画屏快速抬头看他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依言扶着父亲靠在个大枕上,便悄然退到了一边。

  沈默便与那冷朝奉嘘寒问暖……因为那次上吊,冷朝奉落下了个咯血的病根,一直缠绵病榻,最近些日子又有厉害的趋势。

  沈默问大夫说怎么治,画屏小声道:“请遍了绍兴城的大夫,都说只能好生将养着,过个夏就好了。”说着满面忧愁道:“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了,谁知却益发不好了呢。”

  沈默不是医生,除了安慰几句,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不一会儿大伙便无话可说,一屋子人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场面十分的尴尬。

  沈默这次来,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将殷小姐送回来时,便有意无意的对她说:“自己会在二十八这天,来探望冷掌柜。”当时将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她也愿意过来,两人便可以再见个面。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虽然与她仅隔着一道薄薄的门帘,可画屏,冷掌柜,还有三位朝奉,就像一座座越不过去的大山亘在那里,让他看不见也摸不着。

  知道再哑巴下去就太失礼了,沈默便强打起精神来,轻声询问殷家最近的状况……作为宝通源大船上的幸存者,问这个自然不失礼。

  三位朝奉不敢胡说,只好求助的望向画屏姑娘。画屏轻声道:“还好吧,小姐让把死难者的名单统计出来,要一家家的赔偿。”她说的虽然轻描淡写,可沈默却能体会到,殷小姐正在承担着多大的压力。

  冷掌柜叹息道:“人家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殷家时代为善,我家小姐更是以扶贫济困为己任,可怎么非但不见好报,反而却摊上这种事了呢?”

  沈默轻声安慰几句,又问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画屏小声道:“奴婢不知道。”

  有四大金刚在座,沈默就是想对画屏表示一下关心,说句“你瘦了,可得保重啊”之类的都不可以,不由一阵阵胸闷气短,便流露出告辞之意道:“说了这会话,大叔也累了,几位档头也要上工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四大金刚却不让了,非要留他用饭,四朝奉道:“凤引楼的席面都叫了,公子就赏个脸吧。”沈默只好跟着三个朝奉,往正厅用饭去了。

  如同嚼蜡的吃完了一顿上好佳肴,沈默又略坐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与冷掌柜打声招呼,三位朝奉便把他送出去。从院子里经过时,沈默见已经没有了油壁车,心里便一阵阵难受,谢绝了他们的派车相送,怅然若失的走出了这条后巷。

  一出去便见到一辆油壁车停在不远处。见他出来,车上一个面生的丫鬟快步走了过来,沈默的心脏竟然不争气的漏跳几拍……对于身体的这种反应,他自己都觉着好笑,心中自嘲道:“沈默啊沈默,你终于长到发春的年纪了。”

  那丫鬟过来,朝他福一福道:“我家小姐说,多谢公子相助敝号之情,些许薄礼,聊表谢意。”说着便将一个漂亮的竹篮奉上,里面装得是一篮时令水果。

  沈默望向那辆油壁车,便见珠帘无声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似诉衷情的俏脸,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就消失在珠帘背后了。

  沈默心中一动,道声谢接过来,望着那辆车远远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找辆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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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着梯子回到家中,沈安便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公子太客气,虽然您上午说的有点重,但那都是为小的好,用不着还买水果安慰我。”

  沈默缩手把果篮收到身后,歪着头看他半晌,看得沈安浑身发麻,摸着小脸蛋道:“公……公子,你这么看我……干嘛?”

  沈默这才摇摇头道:“没事,就想看看“自我感觉良好”六个字是怎么写的。”

  沈安登时又被打击蔫了……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六章 府学

  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一,府学开馆的日子,一大早沈默便在沈安的陪伴下,带着学具书籍,往绍兴府学宫去了……当然这次走的是正门。

  绍兴府学位于城南投醪河畔,本朝迭有兴修,以致现今占地百亩,壮丽宏伟,又聘有名儒为师,乃是公认的浙东诸第一。每年都有通过三级考试的本府俊才,负笈来游,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府学生。

  当然如沈默这般,以三试三魁的成绩考入的,更是如明星一般引人瞩目,刚刚走到学宫门前,便有一群等在门口的同年,一齐朝他拱手问安道:“师兄早……”

  这些都是一船同去杭州考试的,现在齐刷刷的头戴儒生方巾,身穿宝蓝色直儒袍,却是都换成了生员服色。沈默与他们的穿着大致相同,只是一般生员的儒衫用绢,他却用绸,腰上悬挂的玉佩也较同年高一个档次,这当然不是他爱炫耀,而是院试第一就得这么穿,这是规矩。

  其实按理说,小三元者应该在头巾边簪花一支,沈默觉着像媒婆,高低不答应,他老爹才怏怏取下来道:“可惜啊可惜,别人想带还捞不着呢。”

  与一干同学重见,沈默竟升起恍若隔世之感,不由连连拱手道:“险些就见不到诸位了。”

  众同年也唏嘘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留下来等师兄。”

  沈默便呵呵笑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会跟你们一起走。”登时引得一片大笑。

  众人便众星捧月般拥着他往里进,纷纷笑道:“现在坊间传说,师兄大展身手,一个人杀了几十个倭寇,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就是啊,师兄成了英雄,快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身临其境一次。”沈默摇摇头,笑而不语,

  一路上碰到地新生,看见沈默便自动伫足,站在道边施礼道:“师兄。”待沈默回礼通过后,才跟在他后面往前走。只要是同年入学的,不论年庚,无一例外……要说不喜欢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那他就太虚伪了。

  就连那小书童沈安。也在一群书童中挺胸腆肚。神气活现。仿佛自己是书童中地老大一般。

 一众新生进了学宫大门。只见面前广场上摆了一溜铜盆。

  大伙知道这是入学仪式开始了。便安静下来。由站在那边地司礼训导指挥着。依次在盆中净手。然后往鞋子上和帽子上掸了点水花。算是象征性地完成了“:i洗”。以表示对圣人之地地尊敬——府学宫之所以称为宫。因为供奉着孔子。所以府学又叫做孔庙。

  待洗过干净之后。便在那训导地带领下入池、跨壁桥。到了府学正殿孔子殿外。到这之后。大伙又一次在阶前重新列队。才在训导先生地引领下。进入了正殿之中。

  大殿内地至圣先师像两侧。已经站满了往届地生员。站在最前面地是生。人数最少。仅有四五十人。其中第一排便站着那诸大绶;中间地是增生。人数有二三百。最后面地是附生。人数与增生同。已经站到偏殿去了。

  中间的孔子像前,则站着十几位四十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儒学训导,便是满屋子生员地老师了。

  那引路训导命新生站在大殿中间,面朝至圣先师像站好,然后便匆匆去后堂报告去了……沈默被安排在第一排,左边两个是陶虞臣和孙,右边两个则是另外两位五魁。

  过了一炷香功夫,便听一声叫唤道:“知府大人到!”

  包括那些个训导在内,满屋子人一齐朝发声的方向躬身施礼道:“恭迎先生!”现在大殿中没有不是秀才地,也就没有跪迎的。

  便见唐顺之着一身绯红官袍,在教授大人的陪同下,郑重的走入大殿,在孔子像前站定。

  这时,那司礼训导又高声道:“参拜先师!”众人唐知府的率领下,毕恭毕敬的朝孔子像三叩首,然后知府大人和教授、训导起,往届生员也起,只有沈默他们这些新生还跪着。

  “诸新生行拜师礼。”司礼训导继续唱道。

  新生们便朝立在孔子像前地知府、教授和训导行礼,这才算完成了跪拜仪式。

  待众人起身,司礼训导又道:“请教授大人讲话。”

  教授大人先给孔子上香,然后对着新生们背一段太祖圣谕,无非是“忠君爱国,刻苦读书,奉公守法,报效君父”之类的陈词滥调,然后才是真正有用地——

  他说:“入学后,生员要专治一经,以礼、射、书、数设科分教。”即是说课程分为四类:一是“礼科”,包括经、史、律、诰、礼、仪等,生员必须熟读精通。二是“射科”,乃是朔望日演习射法,由长官引导比赛。三是“书科”,要求生员练习书法,临名人法帖,每天练习五百字。四是“数科”,要求生员必须精通九章算术。

  虽然每科都有课试,并分等给与赏罚,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必须下苦功夫地,只有“礼科”和“书科”,因为这两科涉及科举……书科自不消说,你要是字写得一般,任凭文章花团锦簇,也不能入得了考官的法眼。

  而礼科更是直接对应将来地科举考试题目——乡试和会试的考试形式基本上一样,都是考三场,每场三天。第一场制义七篇,也就是作七篇八股文,其中从四书中出三题,所有考生必做;从五经的每一经中各出四题,士子各选一经,加起来一共是七道题。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及诏,诰,表各一道;第三场试时务策五道。这些内容都要在“礼科”中学习,所以此科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众所周知,能不能在科举中中式,最最重要的还是取决于第一场,也是七篇八股文,所以对四书五经的教习,依然是府学的重中之重。而在这个阶段,生员们除了必修的四书之外,只需在五经中选修一门既可,不必像之前那样,四书五经一把抓了。

  然后教授大人又宣布了上课时间,每月上二十天课,再加上每月初五、二十的时文大考,初六、二十一的经解策论小考,也就是一月说有二十四天在校时间。不过学校并不要求生员务必出勤,但必须参加每月的大考小考,且诸生还需各列功课簿一本。各将每月所读何书,所看何书,或所临某帖,逐一注明,以备掌院不时阅取。

  如果在两考中连续垫底,那就有被打入黑名单,上报道学批准降级甚至除名的危险。

  啰啰嗦嗦讲完一通,教授大人这才喘口气道:“请知府大人训话。”

  唐知府也接过一束线香,给孔老爷子上了香,这才转身道:“诸位生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进入府学求学是为了什么?”提问几个新生,有的说是“提高修养”、有的说是“报效大明”,比着赛着的往大里说,唯恐显得不会吹牛。

  唐知府耐着性子听了几位的,淡淡一笑道:“你们说的都很好,但都不是真心话,本官当着至圣先师的面,便说一句直白的,你们就是想学好举业,好像本官一样,金榜题名,红袍加身……谁敢说不是,本官立刻给他赔不是。”

  满大殿人讪讪笑起来,有些个老儒训导暗暗不快道:“虽然是大实话,可在夫子面前说些追名逐利之事,知府大人着实欠妥。”但也只是腹诽而已,却不敢说出来。

  只听知府大人接着道:“如果都认为是这样,本官就腆颜以前辈会元的身份,来给你们传授一下心得经验,愿意听吗?”这下不光是新生,满大殿生员都是十分的激动……谁不知道唐知府乃是与王守溪并称的时文大家,若能听他指点一二,必能受益匪浅。

  “方才教授大人介绍了府学课程,本官想你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在心中将其暗暗划分为两类,一类有用于科举的;一类无用于科举的……有用的就认真学,无用的就弃之如敝。”唐知府慢悠悠的说道,引来了生员们不由自主的点头。

  “本官也将其分为两类,举业和德业,你们认为无用的,都被我划进了德业之中。”唐顺之沉声道:“慎勿以举业、德业为两类而偏废,你学举业只是学了个制义的方法,学得再好,写出来的文章辞藻再妙,让人读起来仍觉着干巴巴,没滋味。这就是因为忽略了德业,只有在德业上也下功夫,才能让文章血肉兼备,有其灵魂!”

  见生员们懵懵懂懂,只有十数人似懂非懂,了然顿悟者更是寥寥,不过沈默、诸大绶、陶虞臣等三五人而已,唐知府叹口气道:“话是对你们所有人说的,但能不能有用,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七章 左右文武儒稗

  知府大人训话结束,训导大人又让本次的三试案首上前,代表诸生向孔子上香,然后发言作保证。人家唐顺之是知府,自然可以胡咧咧,沈默可啥都不是,只好老老实实的将府学提前给的词背一遍,便赶紧下台了事。

  在众人眼里,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荣耀,足以在几十年后向孙子自夸了。但人和人确实不能比,硬要比一定会气死人……当仪式结束,大人们先行一步,走到门口时,知府大人突然回过头来道:“沈拙言,你根本官走,你的课业由本官亲授了。”

  一片或是嫉妒或是羡慕的目光,登时落在沈默身上,饶是他脸皮赛过城墙,也微微觉着不好意思,赶紧应声出去,跟着老唐上了轿。

  在轿子上两人还像正经人一样,说些今天天气真不错之类,但一到了知府衙门的内室书房之中,唐顺之便露出一副为老不尊的笑容道:“怎样小子,有面子吧?师叔待你不薄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少来,你看多少人恨不得把我拖下来,换成他自己上这轿子?”说着伸手一比划道:“这下起码得罪了一百个。”

  唐顺之哈哈大笑起来,捻着胡子道:“我一直无法理解一件事,请你帮着解释一下……我师兄那个古板的道学先生,怎会教出你这么个学生来呢?”说着不无遗憾道:“你应该是我唐荆川的学生才对。”

  沈默耸耸肩膀道:“我也一直深表遗憾。”

  唐顺之却没有再跟他开玩笑,而是沉声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传我衣钵……不要让我平生所学失传。”

  沈默轻声道:“那我实话实说吧,我万分敬仰阳明公,十分敬重我师父,也比较佩服师叔您……”

  “但是呢?”唐顺之似笑非笑的问道。

  “但是我很看不上现在的王学门人。”沈默字斟句酌道:“我承认其中有许多真正体悟了心学。在为国为民操劳者。但大部分王学门人。已经彻底流于清谈……甚至是空谈了。整日里夸夸其谈什么“花树我心”之类。大讲抱负理想。却对“知行合一”避而不谈。”说着语带讥诮道:“我觉着他们比程朱理学地书呆子更可怕……人家至少还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却已经直追那些米虫般地魏晋名士了!我敢负责地说。这些人将来一定会坠了阳明公地千古威名的。   ”

  唐顺之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沈默。轻声道:“你怎么学得如徐渭般尖锐了?”

  “原因有二。一者我觉着自己缺少些棱角。”沈默直言不讳道:“现在不是太平盛世。还是有些棱角好出头。”说完又坦然望向唐顺之道:“第二。师叔乃是百年奇才。学究天人。身后之光辉定然也千古不灭。何苦与那些人搅在一起。坠了自己地威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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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说完之后。内室里十分安静。唐顺之端坐在宽大地交椅上。平静地望着他。目光清澈无比。仿佛了无心机地孩童。又好似阅尽人世。了然悟透地老人。

  一看到那目光,沈默心里便暗骂自己多事,他这才知道,唐顺之是个王阳明般的人物……虽不及亦不远矣,这种人有着超越凡俗地智慧,世间的一切都仿佛那林中花树一般,全在他的一念之间。试问还有这种人看不透的问题吗?他不是班门弄斧还是怎地?

  果然听唐顺之淡淡道:“拙言,你有千般好,就是太在乎名……声了。”他本想说“名利”的,但有名就有利,名利不分家,所以话到嘴边,便换了个宛转的说法。

  沈默身子微微一紧,却没有反驳。

  唐顺之轻声问道:“你说是名声重要,还是做些实事要?”

  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后者重要”了。

  “可如今这世道,单枪匹马能做出什么来?”唐顺之淡淡道:“你知道朝廷每一个决定背后,有多少人在角力吗?正反两方都不下百人,上至大学士,下至科道言官,全都是以团体的面目出现,他们有幕后策划的,有冲锋陷阵地,有摇旗呐喊的,甚至还有打入对方卧底的,每个人极尽所能,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党同伐异!”

  “地方上就更不用说,完完全全是朝堂斗争的延续和分支,完全没有例外。”说着他有些自嘲的笑道:“就像街上青皮打仗,现在全都是群殴了,你小子若是非要单挑,就算也敌不过群狼。”

  “你没有走进王学的内部,所以不理解这个圈子有多大的实力。”唐顺之淡淡道:“即使是我,也只是接触到了一部分,但已知地王学一派官员,就有大学士两人,北京六部尚书侍郎共六人,南京六部的堂官则是一个不漏,封疆大吏中也至少占了三成,之下各色官员更是不计其数,以御史言官为最……而且还有不计其数的在野鸿儒,致仕官员,这些都是强大的力量。”

  沈默震惊了,他没想到被嘉靖皇帝几次三番打压的王学一派,竟然如此昌盛而放肆地活着……“如果能把这些力量攥到手里,那不是连皇帝都可以欺负了?”一个念头划过他的心田,又赶紧将其打压下去,这么疯狂地念头,还是想都不要想。

  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唐顺之有些恶趣味地笑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害怕,王学门人虽多,却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强大,要不然也不会连公开讲学也不被允许。因为王学本身就有好几个学派,比如说我师傅龙溪先生创立地南中学派,何心隐的师傅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各自有各自的主张,之间并不团结……比如说他们泰州派便主张“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应该先倒严后抗倭。”说着指指自己的鼻子道:“而我却主张先抗倭后倒严……本人为此还被扣上了严党的帽子。”

  沈默轻笑道:“我听说师叔是赵文华举荐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兼头号爪牙,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严党的污名是跑不了的。

  唐顺之两手一摊道:“严党当权,而且老东西圣眷正隆,一时无法撼动,但倭寇却不会等,我大明国也等不起。如果我跟严党拉开距离,不接受朝廷的任命,就还得在乡下蹲着念书……那样倒是全了我的名节了,可于我今日之大明又有何用呢?”

  听唐顺之说完,沈默沉默良久才叹口气道:“我还没达到这种境界……”

  “这个无妨,”唐顺之摇头笑道:“跟你说这么多,是不想让你误会我,并不是想拉你入伙……也许他们有这个想法,但我没有,我只是单纯的请你接我衣钵,将我的毕生所学传下去。”说着长长的叹口气,悠悠道:“你也知道我唐顺之削籍不仕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我居于山庄之中,僻远城市,杜门扫迹。昼夜讲究,忘寝废食,遍览百子史氏,国朝典故,律历之书,学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学山川地志!学兵法战阵!下至兵家小技,于学无所不窥。”

  说着从桌下取出一个一尺厚的绸布包,一边缓缓打开,一边道:“不是我唐荆川自夸,管他什么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我都已经深通其中三味了。”绸包打开,是六本厚厚的手抄册。他爱惜的摸索着这六本凝聚着自己毕生心血的书本道:“这是我尽取古今载籍,剖裂补缀,融会贯通,编成的六册书——《左》、《右》、《文》,《武》、《儒》、《稗》,虽然囊括甚杂,却尽是经世致用之学。”

  “六编传于世,学者不能测其奥也,唯有真英才才能看懂,”说着微微自傲道:“掌握其中一编者,便可建一番震古烁今的大功业也!”

  “太能吹了吧?”沈默狐疑的望着他,心说:“你六本书都明白,怎么也没见你白日飞升呢?”

  唐顺之自然看出沈默的不信,苦涩笑道:“我的精血气脉已经全部融在这六本书里了,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实际上已经才思枯竭,阳寿不多……想要有一番作为,已经是可遇不求了。”说着一撩衣襟,竟然给沈默跪下道:“请拙言你务必帮我这个忙,将这六本书传给合适人选,让其发扬光大,也好让我甘心……”

  沈默还能说什么?他侧身让过唐顺之的礼,默默的接过六本书,轻声道:“我会的。”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八章 圣旨到

  唐顺之告诉沈默,钦差已经到了绍兴境内,此刻正在萧山驿休息,等待黄道吉日入城。

  传旨钦差是代表皇帝的,虽说是给沈默一家传旨,可绍兴城都得跟着忙活起来……总不能指望着沈家父子俩,将钦差所要经过的道路上全部张红挂彩,再用净水泼一遍?累死他们也干不完。

  所以初二这天开始,城里的衙役民壮木匠全部出动,从北城门开始,过府前街,一直到永昌坊,将十来条街道,六七里的路程,全部扎上彩棚,棚上糊上红色的纱绫。

  一时间找不齐那么多的红绫,工匠们便将白绫、白布、白绸、白纱在丹红染料中过,再由烈日下暴晒两个时辰,便将白变成红充数。

  但城门和沈家门口两处,因为是钦差伫足之处,全是用的上好西蜀红绫,棚子自然也扎得格外精细,用上好的木料,搭得跟玉皇大帝的南天门一般。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沈默和沈贺却在家里不急不躁,当沈老爷带着几十个奴仆丫鬟过来时,这爷俩正在坐在竹椅上大块大块的啃着西瓜呢。

  一见到沈老爷进来,爷俩赶紧起身招呼道:“这大热天的,大老爷快坐下吃块西瓜。”

  沈老爷一看他俩还在这优哉游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外头道:“整个绍兴城都在给你俩忙活,你们倒好,还有闲心在这吃西瓜。”

  见大老爷生气了,沈贺赶紧赔笑道:“咱家过了年才翻盖地屋子,粉墙黛瓦,里外三新,还用得着再收拾了吗?”

  沈老爷气得直跺脚道:“糊涂!这是什么事儿?这是比婚丧嫁娶,要隆重不知多少倍的圣旨封赏大典!绍兴城多少年才能摊上一次?那是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要写进族谱、县志、府志里的!”

  沈贺哎呦一声跳起来。没口子埋怨沈默道:“都怪这臭小子。说别人忙就行了。咱爷俩只等着那天换上新衣服接旨就是!”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沈老爷骂一声道:“把东西都搬进来吧。”

  便有一队奴仆。挑着担子。推着大车往院子里进。那声势简直比搬家还要浩大。沈贺挨个看过。什么紫檀木地桌椅床榻。描金地四扇屏风、苏绣流苏地帷幔。湖绸缎面地锦被。西洋提花地毯。一应家居所用应有尽有。甚至连漆金净桶都送来了。

  看着这些东西。沈贺心惊胆战地问道:“钦差大人要在这儿长住?怎么弄得跟要添丁进口似地?”

  “当然不会。”沈老爷摇头道:“传旨完了你得宴请钦差。这中间不得请钦差一行更衣休憩一下?”

  沈贺一听是这么回事啊。登时不好意思道:“那让大老爷太破费了。”

  沈老爷嘴角抽动几下,小声道:“这是我给你东拼西借的……可千万加小心,弄坏一个就得成百上千两银子地赔。”

  沈贺正在摩挲一套故宋官窑的茶具,闻言赶紧缩回手道:“钦差打碎了也我赔呀?”

  沈老爷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能让钦差赔也行。”

  不到中午时,绍兴府的知事过来,给沈贺送上一份观礼宾客名单。沈贺一看那长长地名单,足有近千人之多,差点没晕过去。指着自家的院子道:“前前后后摆不下五十张桌子,还有一半人只好去房顶上坐了。”

  知事与他熟识,把他拉到一边道:“哥哥你怎么想不开呢?看看这上面的名字,哪个不是绍兴府里有头有脸的?许多人巴巴地从余姚、上庸赶过来,就是为了吃你一顿冷汤冷饭吗?”

  沈贺苦笑道:“我知道不是,可真盛不下呀。”说着指着隔壁道:“实在不行只能让他们到邻居家就座了。”

  “那可不行,人家就是为了来亲临这封赏大典,”知事摇头道:“你给弄到别家算怎么回事?”

  “那你说怎么办?”沈贺叹气道。

  “拆了!”知事两手一拍道:“把两边院墙都拆了,三家不就变成一家了么?我现在就去找工匠来。”说完也不管沈贺打不答应,便急匆匆走了。

  沈贺心说,那也得先跟邻居说说。便想找沈默去知会一声,

  可前后院都是人在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简直是乱套极了,沈贺找了一圈没找见。最后回到前院时,却看见沈默和沈京两个,带着两大车杯碗碟壶进来。

  一见到沈贺,沈京便笑眯眯道:“老叔,清一水的景德镇瓷器,连封都没开,潮生的面子可真大啊。”

  原来是去借餐具去了,沈贺来不及表扬,便下令道:“去左边张伯家说说,看能不能把咱两家

  把咱们两家的院墙拆了。”

  沈默说:“没事拆人家院墙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沈贺瞪眼道:“咱家坐不开了,也不能让观礼的贵宾坐别家。”

  沈默说“我没那本事”,沈贺说“你有”,便将他撵出家去。

  沈京也想跟着凑热闹,却被沈贺叫住道:“过会儿有送菜的过来,你去后院接一下。”

  沈京点头道:“好嘞。”接过沈贺递过来地清单,往后院去了。

  后院里,仆役们正在垒灶,沈京数了数道:“二十个灶台,用得着这么多吗?”

  “前面说客人要上千了。”管事的仆妇没好气道:“原本支十个灶台正好地地方,硬要再加上十个,我看到时候炒菜的往哪里站。”

  沈京与她说笑几句,门外便传来铃铛声,却是送菜地来了,他打开门一看,呵,整整十辆大车的鱼肉蛋菜!不由笑道:“绍兴城今天都吃不着菜了吧?”

  送菜地老板陪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要比往常贵个三四倍。”

  双方便开始交接食材,共有上等白米五百斤,计纹银六两;上等猪肉二百斤,计纹银六两;上等羊肉二百斤,计纹银四两;上等牛肉二百斤,计纹银五两;鸡蛋二百斤,计纹银二两;三斤以上新鲜活鲤五十尾,计纹银五两;三斤以上鱼五十尾,计纹银十五两;活鸡五十只,计纹银五两;活鸭五十只,计纹银三两;活鹅二十五只,计纹银三两……以及各类瓜果菜蔬共五百斤,计纹银十五两。

  清点无误,现金付讫,老板笑眯眯道:“公子您还有何吩咐?”

  沈京也笑眯眯道:“老板,你又有大买卖了。”指一指那十辆大车道:“同样的东西再来一份。”

  老板吃一惊道:“这还不够吗?”

  “客人有点多啊。”沈京叹口气道:“快去吧,横竖短不了你的钱。”

  老板苦笑道:“公子爷,这些就是今天本县市面上的大部分食材了,可没本事再凑一份了。”

  “那就去山阴买!”沈京一拍身后的大门道:“到时候县志府志上写一笔,仪式一切皆好,唯独因菜商某某之故,宾客只得一半饮食,你可就是遗臭万年了。”

  那老板登时瞪起眼来,拍着胸脯道:“公子爷放心,我这就去采购,哪怕害得全城吃粥,也给您再凑一份出来。”说着又小心陪笑道:“小的不叫某某,叫柴守礼,您可一定帮着小得县志留名。”

  沈京好笑的望着那柴守礼,点点头道:“办好这趟差事,我跟写县志的说声。”

  那柴老板登时乐开了花,对伙计们大声嚷嚷道:“快卸车,完事去山阴那边找我。”说完便屁颠屁颠的先跑去张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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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京不愿意看满院子杀鸡宰鹅,便转到前面去,却见有面生的官员,正在神态倨傲的询问沈贺,钦差大人于何处更衣,何处i洗,何处宣旨,何处燕坐,何处开宴,何处退息。

  沈贺将安排讲与那官员听后,那官员便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时说这里应该用布幔挡围,一时说那里不够规制,弄得沈贺一个头有两个大。

  沈京见状,赶紧去书房,朝家里带来的账房道:“封一包银子。”那账房便拿出一块银饼,要用剪子开,却被沈京阻止道:“不用了,全封上吧。”

  “这可是二十两啊!”账房张嘴瞪眼道:“干什么用这么多?”

  沈京便把前面的情形一说。账房道:“那我给少爷换金子吧,那个轻多了。”

  沈京骂一声道:“换什么换?要的就是这个分量!”

  当那官员面不改色的接过沉甸甸的一包银子,说话的声音便柔和了许多,他也不挑毛病了,还反过来指点沈家人到时候应该迎到哪里,站在哪边,对钦差怎么称呼,接旨时注意什么,之后如何款待钦差,还重点强调,钦差大人喜欢听昆曲,最好找个戏班子来助兴。

  沈家人赶紧按照指点,重新布置安排,忙得四脚朝天,这一夜谁也没捞着睡觉。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五九章 钦差到

  翌日五更不到,城内便乡勇尽出,开始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待到了天光大亮,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街面上已经是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碍眼的东西了。这时便有近百民夫分作两人一组,一边一手拎着双耳大木桶,一手拿把藤条编的长把大木勺,将青石铺就的大路,泼得又湿又匀称。

  这样地上那些扫不去的灰土,便被冲进了道边的阴沟之中,太阳出来一照,地上铮明瓦亮,一点扬尘也没有……至于城外,在昨日便已经净水路、黄土垫道,早就做好了恭迎钦差大人的准备。除了好看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钦差大人的随员多半是白袜皂鞋或者粉底皂靴,如果不把地上洒水,那走过之后鞋帮子、袍角子都是土,心情定然不好。

  到了卯时三刻,知府大人便携着同知、通判、推官,并两县县令、佐贰,共计十名有品有级的官员,在三班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到了北门外,出城数里恭迎钦差大人。

  紧赶慢赶行出十余里地,终于见河上泊着一艘高大楼船,旗、牌、伞、扇插列舱面,数排衣甲鲜明的亲兵护卫,拱卫着一个三品官员立在船头,朝着唐顺之遥遥的招手。

  唐顺之赶紧下轿,率领众官俯首便拜道:“恭迎钦差大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白面长须的三品官员,便是钦命祭海大臣兼传旨钦差,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他先替皇帝受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又接受众人的再次叩拜,然后才笑眯眯道:“荆川兄与诸位快快请起。”

  那楼船这才靠了岸,船板架好后,一队队持刀卫兵从上面下来,然后便是老长的钦差仪仗,最后才是八人抬着的绿围红障泥大轿,颤巍巍的从船上下来……也不怕掉水里去。

  唐顺之率众官员在道边恭迎。待那八抬大轿经过时,轿帘掀开,白面长髯的赵文华笑眯眯露出脸来,对唐顺之笑道:“荆川兄还不上来,还要兄弟我下去请你不成?”

  唐顺之恭谨笑道:“大人折杀顺之了,您是钦差天使,下官岂敢与您同轿?”

  赵文华闻言畅快笑道:“你我是同榜进士。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咱们就要讲那些繁文缛节了。”

  唐顺之这才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一个长随便掀起轿帘。请唐大人上去。

  众官便各自上轿。绍兴城地两位县令跟在最后面。吕县令小声嘀咕道:“知府大人也忒小心了。那么奉承姓赵地作甚?”

  李县令小声道:“听说严阁老这干儿子是个小心眼。唐大人是防小人呢。”

  “听说咱们张部堂就不买姓赵地账。”吕县令小声笑道:“这家伙在杭州时。还想跟张部堂索贿。被张部堂弄了个灰头土脸。”

  李县令摇头笑道:“那些都是大人们的事,咱们当好七品芝麻官就行了。”

  吕县令嘿嘿笑道:“我可听说你老兄也在受赏名单中。”

  李县令撇撇嘴道:“谁知道呢。”便掀帘子起轿走人了。

  望着他的背影,吕县令恍然道:“这家伙看来已经有底了。”说着叹口气道:“谁让人家命好呢,摊上沈默那样的好学生呢。”也上轿跟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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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近午时,绍兴城北门外人山人海,人们从各处早早赶来、翘首以待,只为看一看钦差大人的排场。

  “来了来了……”看到东北边远远驶来一队人马,大伙兴奋的叫了起来。

  维持秩序的官兵登时紧张起来,他们用鞭子和枪杆驱赶看热闹的百姓,将中央大道隔离出来。

  这边刚刚维持好秩序,那边钦差大人地仪仗便到了,先有两队共二百人的卫士,穿着鲜亮甲冑,手持明晃晃的长枪在前面开路,后面又跟着一百兵士,打着刺绣绘画的各色旗帜,木雕铁打金装银饰的各样仪仗,以及回避、肃静、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一对又一对……过了好一会,才见到一柄题衔大乌扇,一张三檐大黄伞儿,罩着一顶八抬大轿缓缓过来。

  轿帘子一直没升起来,老百姓压根就没见钦差长什么模样,但这从未见过地排场,却已经深深印在他们的心中,在今后许多年内,都将被反复提及,用作教育子孙上进的素材。

  轿内的赵文华心中也不平静,他透过薄纱帘子,已经看到了唐顺之为自己安排的十分隆重,不由感慨万千道:“同年就是同年,知道兄弟一路上受委屈了。”他本以为自己奉旨南下,地方上必然前接后送,小心奉承,让他赵侍郎风风光光、赚得盆满钵满……他这样想其实也没错,因为京城下来的官员,甭管大小,地方上都会卖力巴结的。

  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沿途地方官竟然不买他这个三品大员的账,除了管顿饭之外,临行赠送的竟然都是土特产!

  那可不是名义上的土特产,而是真真切切地土产和特产……而是些什么干笋啊,蜜桔啊,山茶油啊,老烧酒啊,全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让赵侍郎太失落了,他一直觉着莫名其妙,直到见到了总督六省军务的张部堂才明白了,原来根子在这里——别人买他,或者他干爹的账,可张部堂却压根没将他看在眼里,甚至对他干爹严阁老,也不太感冒。

  翻一翻老张的履历,原因便写在里面了,嘉靖十六年,人家张经任两广总督的时候,严阁老还在挂着个虚职编宋史玩呢。虽然说后来严嵩扶摇直上,入阁当上了次辅,后来又成了首辅,为天下百官之首,地位比张总督要高半头了,可严阁老是怎么入阁的?靠着写青词,阿谀奉承才上去的;又是怎么当上首辅的?是造就于谦之死后地最大冤案,踩着提携过他的老乡夏贵溪的尸体上去的。

  而夏言偏偏又对张经有知遇之恩。所以这位牌子硬、资历老、本事大的张总督,虽然拿严阁老无法,却是万万不会买他干儿子地账的。

  偏生赵文华在京里嚣张惯了,除了他干爹之外,什么大学士、尚书之类,统统不放在眼里,就连对着徐阶也敢直呼其名。现在到了地方上却被个总督不待见,心里早就憋坏了。

  于是在杭州见到张经之后,他十分不自量力地决定,给这位总督一个下马威,竟然在接风宴上,当着数位高官的面说:“兄弟千里奔波,一路上损耗颇大,希望部堂大人襄助一下。”这哪是要求援助,这是赤裸裸地索贿。

  可张部堂依旧谈笑风生,大吃大喝,却仿佛没听见他所说一般。赵文华臊得满脸通红,可也不能这样算了,不然他和他干爹的脸就算是丢尽了,于是他又说了两遍。

  张部堂还是没听见……

  赵文华终于憋不住了,沉声道:“我是钦差!钦命祭海大臣!”

  张经淡淡一笑,用一种干巴巴地语气说:“我也是钦差,钦命总督抗倭大臣,还有王命旗牌。”

  赵文华一下子无话可说,他这才发现,面对的是一个自己无法比拟的庞然大物……论资历,人家跟严阁老一辈的;论官衔,人家是二品大员,他才三品;论权势,人家总督六省抗倭,乃是一等一的方面重臣,他则是被派出来祭海的,完事儿就得回去。

  在一众省级高官嘲笑的目光中,赵侍郎算是把脸丢到姥姥家了,第二天便匆匆离开杭州,往绍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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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当赵侍郎感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待遇时,心中的激动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紧紧拉着唐顺之的手,眼圈发红道:“荆川兄,好兄弟啊!你的盛情,兄弟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唐顺之笑眯眯道:“梅林兄哪里话,你我既是同年,又对我有引荐之恩,搞得隆重点也是应该的。”他的目光仍然清澈无比,仿佛赤诚无比。

  两人说话间,轿子终于停下来了,待轿帘掀开之后,唐顺之便看到满眼都是观礼之人,不由开怀笑道:“荆川兄果然不负所托。”

  唐顺之笑道:“前日接到梅林兄的亲笔信,这才知道陛下对此次封赏有着特殊的期望,顺之自然要按照梅林兄的意思,把全府的读书人家都招来了。”

  “兄弟实心任事啊。”赵文华又感动一把道:“我们去看看这个幸运的小子吧。”

  三声炮响之后,钦差大人与知府大人下轿行在红毯之上,红毯的另一端,是沈贺与沈默父子俩。

  两队人的中间,还摆着香案烛台。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零章 论功行赏  

沈默仍然穿着他在府学宫时的生员装束,沈贺也没有穿他的主簿官服,而是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蓝色圆领大袖衫,脚踏高筒毡靴,也做秀才打扮……长子和他爹娘在他俩身后站着,再后面是会稽巡检吴成器和一身戎装的俞大猷……他是早晨刚刚赶到的,最后一排立着的,果然是那李县令。

  他们站立的顺序,是待会传旨的顺序,并不是以尊卑而论的。

  周围是万众瞩目,人们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单纯看热闹的注视着这些幸运儿,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他们。

  待众人见过钦差大人后,赵侍郎却不立即传旨,而是在侍从的指引下,去到正屋内更衣……他穿常服而来,且一路上难免出些油汗,自然不能要这样宣旨,得脱光了洗吧洗吧,换上里外三新,再熏点香才出来。

  大伙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快要顶不住了,这才听到一声高叫道:“钦差大人到!”便见换了一身簇新的三品朝服出来,与唐知府在府试时所穿大致相同,唯独所佩乃是蓝田玉,而唐知府佩的是药玉。

  说实在的,没人注意到这点差别,因为大伙的目光都落在了他手中那一摞闪黄色的卷轴……那就是传说中的圣旨啊,大伙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道。

  赵文华走到香案前,先将圣旨搁在架子上,接着向着北方上香叩首,最后才站起身来,重新拿起圣旨,目光环视四周——做这一切时,场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飗飗的风声。

  “咳咳”赵文华轻咳一声,打破平静道:“圣旨。”

  包括唐知府在内的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下,整个场中就他一个站立的。片刻醉心于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赵文华用他略带云南口音地官话,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杀敌卫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义举须得不吝褒扬尔……”

  顿一顿接着道:“生员沈默,未及弱冠,未膺朝命,正在学中。当倭寇之内侵,虽书生之文弱,仍偕义勇而血战,勇谋兼备,出妙计歼灭顽敌于一旦,实乃天下诸生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特命尔为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赐“德才兼备”匾,赐穿忠静服,仪同正六品。有巡视察问浙江布政使司境内,一切军民抗倭事宜之权,更可风闻言事,直奏天听!”

  “锡之敕命何求?尔惟有恪尽职守。忠君报国。方不负君父天恩。可为汝氏增光永世。钦此。大明嘉靖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沈默接旨之后。又有一道圣旨给他爹:“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良才总有母育。忠烈还需父训。尔会稽县主簿沈贺。乃钦命浙江巡察使沈默之父。素风长。庭训箕裘。以恩驰赠尔为绍兴府经历官。追赐尔之亡妻许氏为六品太安人。翼光深情。臣心弥励。钦此。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待沈贺泪流满面地抱着圣旨下去。赵文华又打开第三本道:“姚长子上前听封。”待长子上前。便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捐躯为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下面除了叙述功绩一段外。大致与给沈默地相同。直到最后地封赏。乃是赐他锦衣卫百户衔。“铁血丹心”匾。

  锦衣卫百户衔与锦衣卫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种武职待遇。就算长子什么都不干。这辈子也衣食无忧了。登时引来一片羡慕地吸气声。

  然后他爹娘上前接受封赏。姚老爹被赐为卫所百户衔。待遇自然要比锦衣卫百户差一些。姚大婶被封为七品孺人。

  老两口到现在还如坠梦里。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成了官身。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俩一时无法接受。还是长子过来。将爹娘搀开。好让下一位接受封赏。

  接下来的是会稽巡检吴成器,他从九品巡检,被擢升为正七品的杭州推官,一下子不知跨越了多少级。一时竟兴奋地举止失措,接过圣旨后连道都不会走了。

  下一个受赏的俞大猷则沉稳如山,面上古井不波,与前面一众没出息的,形成鲜明对比……当然大家也没有可比性。

  他的封赏是晋升一级,成为苏松副总兵,也很值得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拥有直属部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临打仗才见到自己要率领的兵。

  最后是李知县,他因为慧眼识珠,奖挹有功,再加上已经考满,被晋升为正六品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年内新官到任后上任。户部是管钱粮地方,十三清吏司的主事关小权大,乃是一等一的肥差。

  李县令本来是准备退休的人了,突然得到这么个美差,心里自然早已喜不自胜,只不过面上还能忍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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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通传旨之后,赵侍郎只觉着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指指兵士托着的一盘盘绫罗绸缎,玉器古玩道:“另外还有些御赐之物,每人两盘,各自令下去吧。”又对那沈默笑道:“巡察使大人请更衣吧,穿上官服后本官还另有密旨传达。”

  沈默赶紧应下,亲手接过盛官服的托盘,双手托着往后院着衣去了。

  进到内室之中,自有沈府派来的几个奴仆帮他更衣,先除下身上的秀才行头,穿上白纱中单以及白纱罗袜,然后再穿上玉色深衣,系素带,着青、绿绦结的素履。

  接下来才在玉色深衣外,罩上深青色的御赐忠静服,沈默摸一摸料子,乃是用丝纱罗为之,边缘是蓝青色,面料上还有淡青色地云纹。胸前背后竟然也有一块补子,补得不是代表品级的飞禽,而是代表风宪官的獬。

  待将全身官服穿完,沈默最后在镜前亲自戴上了忠静冠……这种官帽与乌纱帽同材质。但两翅是竖在脑后的……类似于皇帝所戴的翼善冠,但冠顶是方的,中微起三梁,边以浅色丝线缘之。

  最后将腰带玉佩挂好,钦命浙江巡察使便全副装备起来了。

  沈安举着铜镜在他面前,激动万分道:“公子爷,原来你最适合穿官服啊!”

  沈默定睛一看,果然一身威严官服,压下了他身上稍显柔弱的书生气,让他显得更加成熟稳重,更加令人信赖。

  他微微一笑道:“官服的做工远比普通衣裳精细复杂,谁穿上去都会显得很精神。”说着拍拍沈安的肩膀道:“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穿上官服显摆显摆。”

  沈安惊奇道:“我能吗?公子?”

  “没有什么不可能。”沈默呵呵一笑道:“当然前提是你得听话。”说完轻轻推开房门,便见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都在齐刷刷的望着他。

  沈默被看得心里直发毛,有些手足无措地瞅瞅身上,觉着没什么不对劲,只好挠头笑道:“我说各位,你们到底看什么呢?”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他施礼道:“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

  沈默有些发窘的侧开身子道:“不要开玩笑,我还没有领敕封文书,算不得官的。”

  众人浑不在意道:“待会就有了,现在提前叫着也无妨。”便七嘴八舌的问道:“沈大人,这个浙江巡察是几品官啊?”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待会去钦差大人那问问再告诉你们。”便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先请前院就坐,我去请钦差大人入席。”

  众人连忙还礼道:“大人请便。”便分开左右,让出一条去路,供沈大人通过。

  沈默虽然前辈子当过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可像现在这种风光滋味,却是从来没有尝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上穿着里外三新的官服,脚上踏着粉底黑纱地厚底官靴,一时间他感觉自己都不知该迈那条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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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里糊涂的到了钦差门外,通禀之后又迷迷糊糊地进去,知道看见唐师叔促狭的目光,沈默地脑子才恢复清明,朝着正在喝茶的两位大人躬身施礼道:“学生沈默见过二位大人。”

  赵文华打量他片刻,这才微笑一声道:“你应该自称下官了。”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卷面角轴的敕书,递给沈默道:“这是你的敕书。”又拿出一方裹在红绸中的印信道:“这是你的大印。”再拿出一枚鸡血石的玉印道:“这是你的官防。”最后一指屋外道:“外面还有你的扈从。”说完笑眯眯的看着他道:“这下可以理直气壮的自称下官了吧?”

  沈默这才改了口,说完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大人,下官隶属于哪个衙门?又是几品官呢?”

  “这个吗?”赵文华寻思片刻,呵呵笑道:“你是荆川兄的师侄,我就跟你直说吧,你哪个衙门也不隶属,你就隶属于陛下一个人。虽然给你六品官的待遇,但陛下说“还是考出来的进士站得稳”,所以就不实授你官衔了。”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一章 护卫

  一应印信交割后,赵文华一脸语重心长道:“拙言啊,你能获此恩典,全靠严阁老的青睐,做人可要知恩哦。”

  见沈默唯唯应下,赵侍郎笑吟吟道:“你是朝廷的未来栋梁,但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用功读书,争取早日中进士,点翰林。至于地方政务嘛,本就十分的复杂,又牵扯着抗倭大事,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跟着乱搅和了,还是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操心吧。”

  沈默一脸谦逊道:“学生谨遵大人教诲,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说着很诚恳道:“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赵侍郎颔首笑道:“很好很好。”话锋一转道:“当然了,陛下对你还是有期许的,如果一封奏折都不呈上去,圣上会失望的。”

  沈默一脸惶恐道:“请大人教我。”

  “这个嘛……本官不好越俎代庖啊。”赵文华捻须为难道。

  唐顺之在一边笑道:“大人久在中枢,胸有千秋,还请帮帮我这小师侄吧。”

  “那就这样吧。”赵文华这才一脸勉为其难道:“我每个月底,都会把一些该往上报的事情递给你,你整理一下,用自己的语气写成奏章发出去。”

  沈默感激莫名道:“多谢大人襄助。”

  唐顺之也笑道:“大人提携后进,真有古仁人之风也!”

  两人一捧一吹。登时让唐顺之乐开了怀。忍不住笑道:“别人都以为我赵文华祭完海就要回去了。我偏要常驻浙江。做出点事情来给那些忘八犊子们看看!”

  唐顺之和沈默地目光飞速对视一下。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原本以为这家伙就是一阵刮过浙江地臭风。谁知他竟要变成一根烂钉。赖在这不走了!

  赵文华没有发现他们地异样。笑眯眯地起身道:“我们出去吧。”

  两人分开左右。躬身道:“大人请。”便伴在他身侧出门入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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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文华出门放眼一看。嚯。来地人还真不少。问了一下。一共是一千零八十四人。这些人里。一部分是城内致仕地官员。更多地是近郊有名望地儒生、仕子、乡绅、大户。

  能把这些位凑起来,可见唐顺之是下了苦心了,这时没有人知道他的用意所在,只道是知府大人好大喜功,不愿意在钦差面前落了面子呢。

  钦差大人向大伙致意落座后,大伙西里哗啦的坐下,司仪这才高喊一声:“开席……”菜品流水般地上来,无非就是些鸡鸭鱼肉,最值钱的就是每人一份天香鲍鱼、一对琵琶大虾,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玩意……可大伙却忍不住直吞口水,得使劲克制,才能不至于伸手去抓。

  倒不是他们没出息,而是大伙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未时过半,那是粒米未进啊,全靠一碗茶水和桌上的干果蜜饯顶着呢。

  耐着性子等着二位大人致完酒词,大伙便风卷残云般的吃开了,饥肠辘辘之下,那吃相可就着实不咋地了,引得赵侍郎吃惊不小,心道:“都说江南富庶之地,人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怎地这般饕餮模样?倒像我们云南那里的土人了。”却不知都是他造得孽。

  他坐的主桌上除了几个耋老,便全是官员,食相自然要好很多……当然菜品也不是别桌可比,乃是特请给王府做过饭的大师傅烹制而成,山珍海味自不必说,一些寻常菜品也烹制的格外出色。

  尤其让赵文华满意的是,桌上竟然有数道地道的云南菜,尽数摆在了他地面前,赵文华夹一筷子干烧鸡,就着绍兴的女儿红。嚼着嚼着,便如坠仙境一般,差点连舌头也一齐咽下去。

  再尝尝那叶包蒸猪肉、粽包蒸脑花、腌牛脚筋均是道地的令他热泪盈眶。

  见钦差大人落泪,众人连忙问其原因,可是菜品不合口味。赵文华轻拭其泪道:“哪里哪里,吾离乡半个甲子,不期在这里又遇上了纯正的滇味,一时动了思乡之情罢了。”

  众人陪着唏嘘一阵,赵侍郎便向唐知府讨要那个厨子,唐顺之命人将其叫过来当场问了,那厨子竟是十分愿意,便直接成为了赵侍郎的侍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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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众人吃喝一阵,沈默便陪着沈贺挨桌敬酒,沈贺先敬了三十桌,然后转过头来对儿子道:“子承父业……”便砰然醉倒过去,好在沈默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命沈安送到后院歇息。

  他只好打起精神,从第三十一桌敬起,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将余下七十桌全都敬了一遍。虽然他所饮的酒里,九成都水,但也架不住喝得太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也醉倒了。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只觉一阵口干舌燥,饮一碗春花调好的蜂蜜水,这才好了许多……揉一揉胀痛的脑门,沈默披衣出门,但见天上月朗星稀,院中杯盘狼藉,地上满是鱼刺鸡骨、瓜果皮核,想是仆役们也累坏了,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他看见有人坐在院子角落地花树下,便有些摇晃的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沈老爷在独酌。

  沈老爷招呼他坐下,只见桌上仅摆着酱牛肉,香豆和油豆腐,几样小菜,以及一个小酒壶。沈默轻声问道:“都走了?”

  沈老爷点点头,笑一声道:“宾客们回家的回家,投店的投点,赵侍郎也在唐府尹的陪同下,住进沈园里去了。”说着给他倒一杯酒道:“还能喝不?”

  沈默苦笑道:“实在是喝多了,闻着味就难受。”

  “那就陪老头子说会话。”沈老爷笑道:“今天是你地大日子,大伯真替你高兴啊。”笑容却十分艰难。

  沈默轻声问道:“大伯似乎有些惆怅……”

  沈老爷叹口气道:“你可知今日一切,都是我与唐知府商量着办的?”说着饮一盅酒,面是自嘲道:“若没有我沈灼豁上一张老脸,挨家挨户地散发请帖,仅凭知府大人,是不可能凑起这么多头面人物来的。”

  沈默微微吃惊道:“大伯您这是为何?”

  “我一个削籍在家地清流,为什么要如此奉承一个贪官污吏?”沈老爷苍凉笑着,竟将一杯浊酒直接倒在了自己整洁的衣襟上,沈默赶紧起身道:“大伯,您醉了。”

  “我没醉。”沈老爷扶着沈默地肩膀缓缓起身,使劲拍拍他的胳膊,双目中满是期望之情。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无法出声,只好摇摇头,在闻声而来的沈京的搀扶下,出门回家去了。

  夜风送来沈老爷那低沉苍凉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翌日一早,院子里已经收拾干净,地面上看不见任何油污,只有空气中淡淡的酒味,能让人想起昨日的盛宴。

  七个身材高大的兵丁站在刚刚冲刷过的青砖地面上,他们身着破破烂烂的军服,满不在乎的望着立在台阶上的巡察大人。

  沈默双手负在身后,苦笑道:“这么说你们以后就吃我的、住我的了?”这老几位便是朝廷配给他的随扈了。

  排在左边第一个,笠帽上插根脏兮兮的雉尾的,是这七个兵的头头,他陪笑道:“大人,您老是钦差,弟兄们也算是京里派出来的,饷银俸米可都是在北京发,您总不能让咱们每月都回一趟北京吧。”说着嘿嘿一笑道:“或者您能说动京营,让他们每月把饷银送过来也行。”

  沈默微微颔首道:“这么说本官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了?”

  “大人说的没错。”那群兵笑嘻嘻道:“我们要求不高,两干一稀,有鱼有肉就行了。”“要是能每月能再给二两银子零花,那就再好不过了。”说着便放肆的笑起来。

  沈默也跟着哈哈大笑道:“真是太滑稽了。”

  “大人,我们的说法很可笑么?”兵头敛住笑容道。

  沈默点点头,淡淡笑道:“吃人饭就得服人管,既然把我当成衣食父母,就得拿出个做儿子的样来。”

  一群大头兵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口气如此之大。那兵头一见他如此强硬,立刻软下来,连声陪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说话不中听,大人千万别在意。”

  沈默也放松表情道:“日子久了你们会知道,我沈某人绝不是个小器之人,只要好好当差,夏有单衣,冬有棉祅,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呢的。”说着话锋一转道:“但谁要是偷奸耍滑,作奸犯科,就立刻卷铺盖回你的北京去!”说着低喝一声道:“听到了没有?”

  经过了生与死的淬炼,他的气势完全不同于原先,竟然骇得这些兵丁每一个敢吱声的,都乖乖点头哈腰,表示一定听话。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二章 长子参军

  虽然他这个浙江巡察没品没级,但贵在皇帝钦命,所以该给他配的一样没少,七个护卫,一个书吏,一个马夫,一个长随。这十位便是他的属员了,属于朝廷发给俸禄的。

  如果还嫌不够,再雇几个也没人管,只是就得他自己掏腰包了。

  沈默深感自己被朝廷当成个标杆竖起来,恐怕会树大招风,引来倭寇的注意,但他没法抗旨不遵,那就只好加强自身护卫了……但若是把希望搁在这七个兵油子身上,便纯属嫌自己命长了。

  他想了半天,决定让沈安出城走一趟:“拿上这支火枪去鉴湖镇,找一个叫铁柱的黑大汉,跟他说:“沈公子当官了,请你去当亲卫队长,你要是有身手好的兄弟,不妨一起带来。””

  “公子,咱们可没编制了。”沈小声道:“再多就得自己掏钱了。”

  “府里答应给我养五个,县里答应给我养三个。”沈默轻声道:“我再自己养十个,你就把握在二十个左右吧。”

  沈安是个机灵的家伙,登时从这话中嗅出危险的气息:“公子,咱们在城里好生呆着,似乎用不了这么多护卫吧?”

  沈默苦笑一声道:“你以为朝廷每月二三百两的经费,是养着我在城里玩的?”

  沈安缩缩脖子道:“我就知道皇帝的饭碗没那么好端……可这世道兵荒马乱的……”

  “聒噪!”沈默瞪他一眼,沈安马上颠颠的开路。

  走到门口时。又听沈默道:“带上四个护卫。路上小心些。”沈安登时笑逐颜开道:“就知道公子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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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安带着护卫前脚刚走。沈京便急匆匆进来。对沈默道:“快去看看吧。长子他爹要打断他地腿了。”

  沈默吃惊道:“怎么了?”却被沈京拽着往外走道:“边走边说。”两人便上了停在外面地马车。朝保佑桥街驶去。

  马车上沈京告诉他。昨天长子见他爹十分高兴。便借机提出想跟俞将军当兵去打倭寇。姚老爹登时就不乐意了。把长子骂了一顿、关了一宿。今天早晨再问一遍。这小子却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是坚持要当兵!

  沈京一脸后怕道:“我今早过去找他。便看见他爹拿着碗口粗地棒子。要把他地腿敲折了。我说你一定能劝住他。他爹才没有动手。”

  沈默听了皱眉道:“前天晚上跟长子说话时,他还没这个意思?”

  沈京一锤大腿道:“我记着昨天你们受赏前,长子和那俞大猷是前后挨着地,好似那姓俞的跟他说什么来着。”

  “这家伙倒挺有本事,抽个空就把长子给收编了。”沈默不由笑道。

  “怎么?听你的意思,不反对长子去当兵了?”沈京瞪眼道:“怎么一当上官就只为朝廷着想,不为弟兄着想了?”

  沈默锤他一下道:“少胡扯,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才尊重他的选择。”

  沈京还不服气,沈默也不再辩解,只是道:“到了地头再说。”

  两家离得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三仁商号外,两人急匆匆下了车,直接从店面穿到后院,就见长子光着脊梁跪在地上,姚老爹则气呼呼的坐在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到脚步声,姚老爹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沈默,赶紧起身相迎道:“公子来了。”因为气急了,面上一时还挤不出笑容来。

  沈默过去拉着他的手道:“大叔,长子怎么惹您生气了?”

  姚老爹闷声道:“他想去当兵!”

  沈默拉着姚老爹在杌子上坐下,朝长子递个眼色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长子眼圈乌黑,眼珠子也满是血丝,但面上的表情却极其坚定道:“我就要就当兵!不当兵我睡不着觉。”

  “至于这么严重吗?”沈默轻声问道,这次到不是装腔作势。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满眼便是那一夜地场景,那些畜生在船上残杀奸淫,朝落水的人们射箭,他们在血泊中大声的狂笑着,”长子紧紧攥着拳头道:“分明是在嘲笑我华夏无人啊!”

  姚老爹第一次听他如是说,也是十分的震惊,但仍然不愿改变主意道:“太祖爷立下的规矩,打仗是卫所军户们的事儿,咱们这些民户只管服徭纳税就是……”

  长子抗声道:“爹,您说的这都是老黄历了!潮生和俞将军都告诉我,咱们江浙一带的卫所已经十停去了九停,指着这些人去和倭寇打仗,整个浙江都得丢了!”

  姚老爹吃惊道:“那现在是什么人在打仗呢?”

  “就是像你们一样的良善之民!”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俞大猷那魁梧地身躯,出现在院门口,他先朝沈默拱拱手,再对姚老爹道:“长子兄弟方才说卫所空虚,乃是实情。为了应对倭寇肆虐,朝廷特旨允许沿海各省督抚招募兵勇。”

  “有什么不同吗?”姚老爹虽然被说晕了,但“一日为兵,子子孙孙都得当兵”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依然无法接受,充满警惕的望向俞大猷道:“长子想当兵我理解,倭寇糟蹋老百姓,是个爷们就想跟他们拼命。可到时候倭寇没了,他却还得继续当这个兵!他的子子孙孙也得继续当下去!都会怨死他地!”

  俞大猷摇头笑道:“老哥你听我说,募兵和卫所军是绝不一样的。他们不是世袭地,是应募而来,身虽为兵,仍隶民籍,退伍仍为民,等打完了倭寇,他还可以回来当他的小老板,供养孩子念书进学……成为沈大人那样的人。”

  姚老爹最担心的就是子孙出路问题,闻言将信将疑道:“军爷您这不是……那啥,缓兵之计吧?”

  “哈哈哈……”俞大猷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道:“不信您就看看吧。”

  姚老爹接过来,正反翻着看了看,没几个认识的字,只好递给沈默道:“公子帮着老头子念念。”

  沈默便对着正面那密密麻麻地小字念道:“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浙直闽鲁两广军务张经谕:保家卫国为男儿之本,岂能尽委于军户?今国家有事,特招募我大明各籍丁壮抗倭,虽已明言事毕归农,但恐民人不能尽知,有后顾之忧。故本官别刻小票,以与民为质,凡应募者人给之,许其事平之后,执是为后信。”

  再翻过来一看,写着一大一小两行字,小字是“应募之民”,大的是“姚长子”。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姚老爹这下信了。

  “您总可以答应孩儿跟俞将军走了吧?”

  亘在前面地大难题解决了,姚老爹哆嗦着嘴唇道:“那就,那就……”一想到儿子要去面对那些恶鬼般得的倭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松这个口。

  俞大猷显然是做惯了这种拐带人口地买卖,胸脯拍得山响道:“老哥甭担心,长子是去给本官当亲兵的,寸步不离我左右。”说着指指自己地大脸道:“我是堂堂参将……哦不,副总兵大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战场的。”

  听在姚老爹的耳朵里,这无疑是保证长子的安全了,他终于稍稍放心,可还是松不了那个口,最后一咬牙,对沈默道:“公子,您帮我出个主意吧,我听你的。”

  沈默沉默了,他虽然在化人滩时答应长子会帮他说话,但现在让他亲手将兄弟送上战场,真的很难下这个决定。

  见他迟迟不说话,长子高声道:“潮生,你是最理解我的,不能不支持我呀!”

  沈默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着一掀袍子的下襟,便与长子并肩跪下道:“如果长子不回来,我便是您的儿子……”姚老爹慌不迭的去扶他,连声道:“公子万万使不得。”

  说着看一眼长子道:“老汉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就送给大明了吧。”面上却已是老泪纵横。

  长子一家人自有依依不舍,沈默三人便先行告辞,沈京见他俩也有话要说,便道:“我去那边等你。”说完也不看俞大猷,便径直离去了。

  沈默歉意的笑笑道:“俞大哥别介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俞大猷摇头笑道:“没事,这样的情况我遇到多了。”

  看着他苍白的鬓角,粗的皮肤,沈默突然心中一酸道:“你们太不容易了。”

  饶是铁打的汉子,俞大猷也有些动容道:“末将谢谢大人理解。”

  “不要叫我大人。”沈默沉声道:“在你面前我不配。”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三章 铁柱队长

  沈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自贬式夸奖,竟引得俞大猷的脸色数变,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

  这反应也太诡异了吧,沈默心惊肉跳道,莫非这位俞将军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隐疾?

  当神色恢复正常,俞大猷朝沈默深鞠一躬道:“大猷冒犯大人了,还请您念在末将是初犯,能原谅则个。”

  沈默赶紧扶住他道:“俞大哥搞糊涂沈默了,在下可是真心实意的钦佩您啊。”

  俞大猷摇头道:“这个末将有经验,文官的话得反着听。”

  “将军何处此言?”沈默无奈道,说着一脸郑重道:“将军为亿万生灵奔波奋战,沈默心中只有钦佩,绝无其它!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他这边都起誓了,那边俞大猷的表情才放松些,挠头喃喃道:“我的经验不灵光了。”

  沈默再三追问下,俞大猷才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实情,原来他是被文官给整怕了……

  嘉靖十八年,他还是金门千户所的一名千总时,因为福建海寇频发,俞千户在仔细调研、认真分析后,给布政使上书,进言靖海方略。布政使大人收到之后,很快做出了批复道:“小校安得上书?杖之,夺其职。”

  被胖揍一顿,然后一撸到底地俞千户这个郁闷啊……自己也就是提几个合理建议。一没有口出狂言,二没有辱骂上级,就算说地不对。你当我放屁就是了,也犯不着又打又罚呀?他是怎么也想不通。

  可谁知到。想不通地事情还在后面呢,同一年,右都御史毛伯温征安南。好了伤疤忘了痛地俞百户不折不挠。上书毛大人力陈“平南方略”。请求从军出征。毛大人这次没打他。反倒好生夸奖了他。但是依旧不用他。这让俞百户更加无法理解——打我地不用我也就罢了。夸我地也不用。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但这还不是郁闷地顶点。嘉靖二十一年。俺答进攻山西。皇帝下诏各地举荐武勇士支边。百折不挠地俞大猷自告奋勇。到了宣大总督翟鹏帐下听用。

  翟鹏与他谈论军事。俞大猷侃侃而谈。字字珠玑。令翟总督深深折服。竟然走下座位。向他行礼道:“吾不当以武人待子。”大明以文制武。文官向来视武官如奴仆。翟总督这种部堂高官给一个下级军官行礼。绝对是百年不遇地。果然令全军震惊。俞将军算是一炮打响了。

  然翟鹏虽然始终以礼相待。却亦不用。

  将自己摸不着北的历史讲一下,俞大猷一脸苦涩道:“不知我才者不用,知我才者亦不用;未见我面者不用,见我面者亦不用,沈兄弟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夸奖反应那么大,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轻声安慰道:“至少毛大人是赏识大哥的,您后来守备汀漳,破海贼康老,自此开始统兵剿倭、名闻天下,不还是毛大人的举荐吗?”

  提起时任兵部尚书的毛伯温,俞大猷一脸伤感道:“毛大人是大猷的恩公啊,只是死得太冤枉了……”嘉靖二十三年秋,毛伯温因守军获罪被削籍,杖八十,疽发于背而死。

  陪着唏嘘一阵,沈默为他释怀道:“无论如何,大哥现在已经是统兵数万的方面大将,张部堂和李中丞都十分赏识你,正是放开手脚,建功立业地时候,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俞大猷乃是洒脱豪迈之人,之所遭遇太过离奇,才让他无法释怀地,但很快便一下去,呵呵一笑道:“兄弟你当官了,愚兄打心眼里高兴,可穷当兵的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就送你几副盔甲吧……我见你的亲兵穿得破破烂烂的,实在是有损官威啊。”

  沈默闻言笑道:“求之不得呢。”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还是买吧,不能让大哥吃亏。”

  俞大猷一挥手,豪气道:“不就是十套八套的甲冑吗,直送兄弟就是了!”

  “我想要三十套。”沈默小声道。

  “没问……呃……”俞大猷硬生生把那个“题”字咽回了肚里,不由擦汗道:“兄弟,你要这么多作甚?”其实三十套盔甲说多不多,现在又是战时,一般个参将就能轻松弄出来。但俞将军地际遇太过坎坷,所以为官小心谨慎、廉洁自守,三十套就显得有点多了。

  沈默也不瞒他,轻声道:“陛下密旨,命我巡察浙江境内卫所、城池,将各地的抗倭情况如实上报。”这也算是皇帝对他地摸底考试吧,考不好的话,前程可能就此完蛋了。

  俞大猷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给你。”他起初不肯要钱,但沈默坚持要给,最后才答应按半价算,既全朋友之谊,也让俞将军有个交代。

  俞大猷还要去拜会唐知府,讨要下月的军粮,两人又说几句便分开了,话别时俞大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注意安全,且一定要学会骑马,这样跑得快些。

  送走了行色匆匆的俞将军,沈京便凑过来了,上下打量着沈默道:“要是长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这家伙还为这事儿生气呢:“你这辈子还能睡安稳了吗?”

  沈默摇摇头,看他一眼道:“我也快走了,你就祈祷我俩都能平安回来吧。”

  沈京一下子呆住了,吃惊道:“你你……你也要去从军吗?”

  “不是。”沈默继续摇头道:“我要去各处转转,不会上战场的。”

  “那也够危险的!”沈京大叫道:“能不去吗?”

  “能抗旨吗?”沈默一句话便让沈京哑口无言,他轻轻搂住沈京地肩膀道:“兄弟,帮我照看一下家里。”沈京呆滞良久才缓缓点头。

  第二天,沈安便领着那黑塔般的铁柱回来,沈默和他也是共生死过地,见到他自然十分的亲热,铁柱却有些拘谨,不像原先那样豪气。

  沈默知道是自己身份地转换,让铁柱心里产生了畏惧,使劲捏一把他的肉道:“不用拿我当什么大人,咱俩还是一起划船去化人滩地书生和乡勇,原来怎样对我,以后也怎样对我就行。”

  铁柱呵呵笑道:“那哪行呢,既然来端相公的饭碗,俺就得有个规矩才行。”

  沈默早就知道这是个粗中有细,心里有数之人,所以才巴巴的把他请来,给自己当亲兵队长。

  遂欢喜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便将情况简单介绍一下,末了笑问道:“说实在的,那七个兵油子我看着就头痛,你要能拾掇服帖了就留下,若是觉着棘手,就让他们滚蛋,咱们也不缺那几块料。”

  铁柱从背上解下包袱,活动一下手脚道:“大人别处去,俺去会会他们。”

  “可千万小心。”沈默的嘱咐还没送到,人家已经站到院子里了。

  他便让沈安将窗子打开条缝,观看外面的情形……

  那七个兵正在院子一角嗑瓜子、啃鸡爪……前几日大摆筵席剩下太多的吃食,正好便宜这些家伙了。

  铁柱过去便道:“我就是你们头儿了,以后你们必须听我的。”登时引来一片怪笑,那个兵头丢掉手中的鸡爪,在铁柱身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突然想要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却仿佛推到一堵墙上一般,对方纹丝不动,他的胳膊却震得发麻。

  这才知道他是个高手,七个兵便围上来道:“就不信你一个能打过我们七个。”

  “谁说我是一个?”铁柱冷笑一声道:“都进来吧。”大门一下被推开,呼啦一声涌进来二十多条汉子,手持着板砖棍棒,将七个兵反包围上。

  就在沈默以为要展开一场群殴时,铁柱却让那二十多人退开数丈,空出一片场地来。只见他紧一紧衣襟,活动一下手脚,浑身便噼里啪啦如爆豆一般响一阵,这才威风凛凛的望着那七个道:“一起上吧。”

  那七个士兵仗着自己牛高马大,又以多欺少,怎会轻易示弱,嗷嗷叫着从各个方位冲上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哎哟呦的叫着,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上。

  铁柱活动一下手腕,意犹未尽道:“就这点本事还嚣张。”

  轻轻关上窗,沈默放心笑道:“交给他我放心。”

  沈安不解道:“公子,为何不直接把他们打发走了?”

  “那里面有赵侍郎的眼线,我能打发走吗?”沈默淡淡笑道:“留着吧,说不定那天还有用呢。”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四章 出发啦……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自然不能住在家里,沈默便在县郊赁了个场院,既能住宿,又能训练。他还从俞大猷那里借了个百户过来做教官,帮着铁柱一起操练那三十个亲兵。

  为了自己的安全,沈默是下了血本了,一方面让铁柱玩命的操练,一方面鸡鸭鱼肉米面敝开供应,再加上采买盔甲兵器的钱,那银子真是如流水般哗啦出去。

  仅凭他那点卖盐的股份收入,那是远远的入不敷出,他之所以敢敞开了花,是因为刚刚发了大财……当日封赏大典,那一千宾客并不是空着手来的,都有贺礼奉上。这么大的场合,大伙都不愿落了寒,少则三五两,多则几十两,甚至还有大富之人,一掏就是上千两……最后算一算,扣掉设宴花费,竟然还剩两万五千多两,这让他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很多。

  训练别人的同时,他也没忘了加强锻炼自己,在跟唐知府学习之余,他学会了骑马,枪法也比原先准了许多,到了金桂飘香时,他觉着自己必须出发了——因为呈报年前就得送到北京去。

  他先去跟唐顺之说一声,唐知府早就知道他要走,所以毫不意外,且还给他找了个保镖……有华北第一剑之称的何心隐大侠。据唐顺之介绍,这位何大侠随他在宁波前线抗倭时,曾经独斗十余名倭寇不落下风,在格杀数人后全身而退,且常年四处游荡,江湖经验十分丰富,实在是出门在外的最佳保镖人选。

  请戴着斗笠背着宝剑地何大侠先行回家等着,他又去府学找掌学教授请假,请求缺席接下里几个月的考课,其实他不打这个招呼也无所谓,因为没人愿意得罪他这个炙手可热的新贵。但越是这种时候,沈默却越发小心谨慎,他不愿授人以柄,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掌院问都没问他要去干啥,便很痛快的答应下来,只是嘱咐他别忘了念书,次年可就是大比之年了。

  从掌院教授那里出来,沈默走在府学空旷地广场里,此刻生员们正在课堂用功,这个可以容纳三千人考试的广场,此刻反倒一片安静,只有几只小鸟在地上蹦来蹦去。

  快走出去时,有人在前面叫他,沈默抬头一看,是好久不见的陶虞臣,便笑道:“怎么这么晚才来读书?”

  陶虞臣笑道:“我是来请假的。”

  “你也要请假?”沈默轻声问道。

  “我要回岳麓书院。再跟着师傅好生用功。争取明年乡试不再输给师兄。”陶虞臣笑道:“听师兄用“也”字。难道你“也”要请假?”

  沈默摸摸脑袋。苦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命。我有差事要做地。”

  陶虞臣轻笑道:“那我就更有把握了。”说着压低声音道:“什么差事。能说么?”

  沈默摇摇头。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说不得到时候还是压你一头。”

  陶虞臣便知趣不问。拱手笑道:“青山不改。”

  “绿水常流。”沈默也拱手笑道:“咱们科试再见。”

  “科试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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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府学出来,他觉着自己应该回家一趟了,话说最近这段日子,整日跟着唐顺之学习他的六本天书,空闲就跟着卫队锻炼,已经有一个月没着家了……沈贺也整天在府衙里忙活,爷俩倒是没少见面。

  回到家里,老爹仿佛神机妙算一般,已经张罗好一桌酒菜等他了。

  爷俩对坐下,喝了一会闷酒,沈贺开腔道:“臭小子,明明是要去全省转悠,干吗骗我去省城呢?”

  沈默夹一筷子熏鱼,嘿嘿笑道:“您已经知道了?”

  “废话,要不是早晨看见“巡察使大人奉旨巡视各府备倭”地行文,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呢!”沈贺闷哼一声道。

  沈默挠头笑笑道:“不是不想让你担心吗。”

  “不想让我担心的话,你就该好好在家呆着。”沈贺气呼呼道:“哪里也别去。”

  “其实也没那么危险,”沈默笑着安慰道:“您看张部堂、李中丞还不是整天跑来跑去,也没见着有事儿……毕竟倭寇只是沿海抢劫,不是占山为王,孩儿在内地跑一跑,哪有什么危险可言。”

  沈贺虽然有些天真,但并不傻,他知道儿子这是故意往轻里说,可王命天,自己就是再不愿意也没办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道:“等你回来后,总可以定门亲事了吧……”说着忍不住嘿嘿一笑道:“我儿子就是抢手啊。”这阵子他都快被绿豆蝇似的媒婆烦死了,还有女方的老舅直接上门的,大有不答应就赖着不走的架势。

  沈默盘算一下,轻轻点头道:“可以。”当初在义合源当铺外,殷小姐给了他一个果篮,上面是些时令水果,下面却是些中看不中吃的青柿子。沈默何许人也,自然明白那些又酸又涩的青柿子是“时令不到”的意思。柿子在深秋季节成熟,而殷小姐也是在那个时候服,其中的含义再分明不过了。

  沈默约莫着自己这一去,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回来时正好将此事摊开,于是说了声“可以”。沈贺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直以为沈默这是答应给他相亲了,父子俩这一岔念,便引出一段是非来,但那是后话,暂且压下不提。

  沈默错开话题道:“别说我了,您那事儿也赶紧办了吧。”

  “还办什么办?”沈贺哧溜一声,饮一盅老黄酒道:“人家早把聘礼给退回来了。”

  沈默吃惊道:“什么时候地事儿?为什么?”

  “按照咱们绍兴的规矩,你娘被封了诰命,你爹就不能娶继室了,人家黄花大闺女的,怎么可能给我做妾呢?”沈贺摇头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沈默嘴角抽动一下道:“那你啥时候寻摸一个小妾吧。”

  沈贺笑骂一声道:“臭小子就别管你爹的事儿了,安心办好你的差……”说着眼圈一红道:“可一定要加小心啊。”

  沈默重重点下头,轻声道:“我会的,您也要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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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沈默的驻兵场院内。

  铁柱在天光微亮的一刻,准时醒过来,他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去院子里打水冲了个澡,用毛巾擦干身上,穿上刚用浆打过的崭新贴身衣裤,再套上同样崭新的短袖对襟罩甲,蹬上铮亮地高帮牛皮军靴、

  这全身行头都是昨天才发下来的,让一直想要有身军装的铁柱兴奋无比,他找来桐油把皮靴擦得光可鉴人,还花了二两银子,去买了条上好的牛皮腰带……因为他觉着原先的布帛腰带太不威风了。

  手指滑过紫酱色地皮带边角,郑重的将黄铜腰带扣“咔吧”一声扣上,那条牛皮腰带便紧紧箍在腰间,他又将明晃晃地佩刀插入刀鞘,挂在腰带一侧,这才套上腕扣,挂上黑色的斗篷。

  走到井口往下一看,便见到一个威武地军官,在平镜般的水面上朝自己傻笑。

  他忍不住摸摸脑袋,嘿嘿直乐……那水里人也摸摸脑袋,嘿嘿直乐。

  正在乐着呢,便听马蹄声在院门口响起,一身蓝色长袍地沈大人,在小书童沈安的陪同下,出现在大院之中。

  他赶紧收住笑容,拿起笠帽,顺一下尖顶上的红缨,戴在头上,快步迎了上去。

  看到威风凛凛的亲兵队长,沈默也是十分自豪,哈哈大笑道:“铁柱,还不喊他们起来开饭?”

  “滴滴……”尖锐的哨声在下一刻响起,北头一溜平房内登时骚乱起来,士兵们一骨碌爬起来,洗脸的洗脸,穿衣的穿衣,没有一个怠慢的……因为如果超过一刻钟还没有在场院内集合,就只能看着别人吃早饭了。

  一个月的训练不是白费的,至少没有一个迟到的,等所有人到齐了,早就做好的丰盛早饭便抬了上来。

  早饭是白米饭和黄豆炒肉,每人还有四个鸡蛋。大伙都知道,下一顿就在荒郊野外啃干粮了,不用铁柱嘱咐,便放开肚皮大吃起来。饱餐一顿之后,又每人带上五斤金灿灿的大饼,以及咸菜若干,在抵达下一处目的地之前,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口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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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精神抖擞的三十名亲兵,穿着崭新的甲胄,牵着各自的马匹,整齐的在场院里列队,等待巡察大人的检阅。

  沈默的脸绷得紧紧地,目光在每个人面前扫过,最终沉声道:“拜托了!”

  “誓死保卫大人!”在铁柱的代理下,亲兵们齐声高喝道。

  “出发!”沈默一挥手,拨转了马头。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五章 中华岂会无烈士?

  乌云沉沉,夜空寥寥,大风呼啸着卷过,还携着冷硬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霜冻的大地上。

  是的,冬天已经降临了。这时的江南虽不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甚至树上的叶子都没有掉光,但一阵阵凄风冷雨同样冻彻人的骨髓。尤其是棉祅都被打湿了的情况下,赶路的人最希望能有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一个可以取暖的火堆,若是能再有一瓶烧酒就更好了。

  所以当沈默和他的卫队在夜雨辛苦跋涉了半宿,终于看到远处有座黑洞洞的建筑时,心情的激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铁柱一挥手,便有两个斥候策马过去,不一会儿折回禀报道:“是一座废弃的客栈。”

  铁柱望向沈默,见大人点点头,这才沉声下令道:“进去宿营!”

  队伍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是个很气派的院子,院内除了一座三层的楼房外,马棚、伙房一应俱全,依稀还能看到往日的繁荣景象。

  看到这个情形,沈默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身边戴着斗笠背着宝剑的何心隐道:“太可惜了。”他们现在身处屡遭倭寇洗劫的宁波府境内,原本往来如梭的南北商队早已绝迹,这设在郊外的客栈自然也开不下去了。

  何大侠也叹了口气,但当叹气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就不会再影响情绪了,只听他幽幽道:“一路所见,残垣断壁,这样下去,大明就完了。”

  沈默已经听习惯了他整天将“亡国”、“灭族”挂在嘴边,早已经不以为意。两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等着亲随们将屋子简单收拾出来。

  亲随们已经做惯了这种勾当,不一会儿沈默就看到楼里燃起了火光,书童沈安便出来道:“公子,进去歇息吧。”几个月的风霜磨砺,让这个顽劣的小书童成长了不少。

  沈默点点头。与何心隐并肩走进去。便见侍卫们在大堂里。燃起了一大一小两个火堆。正将桌椅板凳劈开了当柴往里填呢。

  沈将公子引到那小火堆边上。沈默看到火上支着锅子。锅里煮着米饭和腊肉。地上甚至还有被褥。高兴地问道:“从哪弄地?”

  沈一边帮他脱下湿漉漉地棉祅。一边笑道:“客栈就是客栈啊。找一找就找到这些东西了。”

  沈默搓着手在火堆边坐下。冰冷地身体终于感到丝丝热度。竟然舒服地轻哼一声。呵呵笑道:“原以为今天又要野营了呢。”

  何心隐终于摘下斗笠和宝剑。松一松筋骨。缓缓坐在他地对面。面无表情道:“出来八十七天。露宿六十八天。我以为你早习惯了呢。”

  “习惯是习惯了。”沈默笑道:“但在又冷又潮地夜里。还是这样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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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会话,锅里的腊肉饭好了,一时间满屋子都是腊肉独有地香味,让沈默打住话头,望向那闪着油光的一锅饭,就连一直特立独行的何大侠,也忍不住直抽鼻子,显然是馋坏了。

  也难怪,上一次吃热汤热饭,还是在台州城,当时是李巡抚请客,大家吃的盐水煮马肉,那玩意儿可真塞牙啊。

  若将一碗色泽诱人,腊肉肥而不腻,咸中带甜,米饭粒粒绵香、弹性十足的腊肉饭吃到肚中,绝对会得到一种无上的满足。

  沈默接过沈安递过来的这样一碗饭,却强忍住大快朵颐地冲动,端着走到侍卫那边。

  侍卫们见大人过来,赶紧便要起身,却被他拦住道:“我来看看你们吃什么。”打开锅盖一看,是稀饭。不由瞪铁柱一眼道:“怎么又来这套?”

  铁柱讪讪道:“找到的米太少,腊肠也只有两根……与其大伙都吃稀,还不如让大人吃顿干的呢。”

  亲兵们也纷纷道:“是啊大人,我们还有干粮呢。”

  沈默把脸一板道:“我说过多少遍了,既然同生共死,就得同甘共苦,不能都吃干,那就一起吃稀!”说着便将一碗腊肉饭倒进了锅里……

  跟亲兵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腊肉稀饭泡干粮,沈默才拍拍屁股起身道:“除了放哨的就赶紧睡吧,别再玩牌了。”

  亲兵们乖乖听话,收起了马吊牌,目送着大人离开,这才该站岗地站岗,该睡觉的睡觉。

  沈默回到何心隐和沈安身边,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沈安是在惋惜那锅腊肉饭,让少爷那么一折腾,他也没吃成。而何心隐则向他投来怪异的笑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刘备摔孩子的故事可是尽人皆知哦。”

  沈默不动声色道:“摔一个孩子不难,难的是一直摔下去。”便不再与他  聒噪,转而对沈安道:“我看还有不少完好的桌椅,你去搬副过来。”

  沈安不一会儿便搬过来一张方桌和一条长凳,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后,又从背囊中拿出白铁油灯,挑出芯子点着了搁在桌上,口中小声问道:“公子,不休息呀?”

  沈默摇头道:“好容易得着个机会,我得把零碎的记载整理起来,免得过几日再张冠李戴了。”说着便将一个随身携带地大竹筒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桌子纸笺。

  这些纸笺全用一跟细线穿着,沈安找到线头一提,便将其归拢得整整齐齐,看一看最后一张的编号,竟然到了三百五十八,不由吃惊道:“已经这么多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磨墨。”

  沈便将那厚厚一摞纸笺搁在少爷面前,转身去找笔墨纸砚去了。

  沈默轻轻摩挲着那一摞纸笺,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蛋一般仔细,许久才长吸口气,看向第一张纸片,只见上面写着“八月初八出绍兴,向东北行,天气晴好,一路无事。”再看第二张,写着“八月初九,至平湖南,天降小雨,露宿于野。”不错,这正是他的行军日记,记载着这三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重新翻开来看,就像再一次走上这段十分艰苦,充满危险,却又让他收获良多、感触良多,绝不后悔地惊心动魄之旅……

  当翻过几页描述行军状况的日记后,终于在第四页上,出现了稍显凌乱地行大字“八月十一,抵乍浦,九丈倭船泊北新塘,皆头鸟音之真倭,有刀枪弓矢而无火器……”

  看到这里,那时的场景便浮现在他地眼前,沈默清晰的记得,那里地守将名叫王应麟,见倭寇出现,便立即率本卫八百兵丁尽数而出,使倭寇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王指挥担心倭寇趁夜色作恶,命部下乘小船驱赶,倭寇以燕尾利镞向明军射击,箭无虚发,中者立死。明军进攻受挫,以至于夜色降临也没有将倭寇撵走。

  夜里五更时分,有军士名唤胡士澄,背负着数斗火药,摸到倭寇的大船上引燃,倭船大火四起,但胡士澄也被倭寇所杀。

  王应麟趁势率军发动攻击,从四面八法攀上敌船。当时四处大火,倭寇大乱之下抵抗不力,终于被彻底攻破。但一名红衣黄盖、唤作八大王的倭酋,手持双刀从火中跃出,连杀十数名明军,才被弓箭射中后心而死。

  是役,格杀倭寇十二人,擒获伤者五人,找到被烧焦的尸体十八具,官军自身伤亡一百二十人。

  然而经过审讯得知,当时船上只有一半倭寇,另一半则早趁着夜色登陆北去。王应麟连忙率官军追击,沿途经过村镇,皆有百姓带路奉食,明军前锋终于在次日追上倭寇,双方展开激战。

  当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视线极为模糊,倭寇有二十余人,明军有五十兵勇。虽然无论是单兵还是整体,明军的战力都逊于倭寇,但诸兵勇毫无惧色,奋力血战良久。

  其中尤以勇士茅堂、舒惠、敖震最为勇悍,皆手刃数名倭寇。

  但倭寇的战法显然高明的多,他们其实只派了一半兵力出来缠住明军,其余二十余人埋伏在道旁草莽之中,等到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才突然杀出来,明军猝不及防之下,战死三十八人,其余溃逃。茅堂、舒惠、敖震三勇士,皆在阵亡之列,被倭寇割取首级,排解于道边。

  击溃明军前锋后,倭寇北逃。自绣林庙经平湖县地时,平湖典史乔父子率兵壮拦击,旋即被击溃,乔典史及乡勇二十七人阵亡。

  但他们的阻拦起到了效果,王应麟的大军终于赶上来,将倭寇包围在天后宫内,放火焚烧。倭寇欲请降,明军不允,遂尽数被烧死于天后宫中。

  是役,明军以八百人对倭寇近八十人,付出二百多官兵、几十名乡勇阵亡的代价才将其消灭。说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沈默还是欣喜的发现,原来我大明子民从来没有丧失过血性,只不过近二百年的承平岁月,已经使这种血性深深休眠而已。他坚信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胡士澄、茅堂和乔典史涌现出来,重现洪武雄风的!

  想到这里,沈默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六章 危难总有男儿出!

  离开平湖后,沈默便沿着海岸线且行且看,沿途守城文武无不夹道欢迎,竭诚款待,实指望这位代天巡视的年轻大人,能将自己的功绩和困难上达天听。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的汇报有没有用处,但在这时,他心中却充满着无上的责任感。哪怕只是一场数十人的小规模战斗,他都详细记录下来。就这样一直到了九月里,他终于见到了一场真正的大战……

  九月初七,倭船近百艘,寇嘉兴府海盐县,其船相连如蔽天之山,其帆亦如浮空之云,城中军民骇惧万分。在这次之前,沈默虽然见过不少倭寇,但大都是几十数百,以至于他惯性的以为,倭寇都是小股袭扰,无法聚拢为大规模的兵力,也就对城池造不成什么威胁。

  但望着那如蚁群般从船上络绎下来的倭寇,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他这才知道,自己大谬矣。

  是时苏松参将汤克宽为守将,沈默听他对军民道:“尔众毋恐,此吾责也,吾为尔守;第遵吾约:毋梗毋惰。”便开始有条不紊的调动军民。

  沈默见在他的指挥下,全城军民如指臂使,不由大感好奇。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汤克宽将城墙分片包干……整个城墙上有两千城垛,每垛由官军一人、乡民二人,以及缙绅富商之家丁一人,共四人负责。每五垛再由一位经验丰富、战力强大的兵支援,每两坯再由一位甲长负责。

  这些是固定地守御力量,汤将军又在各处城楼以及藏兵洞中屯以兵民五十,以百户领之,作为机动预备力量。最后将四面城墙划分为东西南北四部,每部都由一指挥、一千户,一县僚,三人共同守之。

  相应地处罚也很严酷,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相应负责人便会遭到严厉处罚。

  如是明确划分之后,每人都知道明白自己的责任,军民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当开战时,城内缙绅士夫也俱在城上,环伺于汤克宽左右,随时听候调遣,上下齐心,共御强敌。

  这些有组织的贼寇,打着“天差平海大将军”旗帜,大摇大摆的在中午时分展开攻城。

  沈默正在城头观看。却被汤参将派人请进了城门楼里。他正对视线受阻而表示不满。却见矢入城中如雨。

  那强拉他进楼地副将向他介绍到:“倭寇弓长七八尺。矢长四五尺。之铁者如飞尾。之绣者如长枪。与之相比。我军弓箭地射程和威力就差多了。”

  一边听他说着。沈默一边从望口中观察。但见倭寇从城外隔着护城河向城内射击。那些长箭射在城墙上。箭头竟然全部没入。其力道之大。远超他地想象。

  好在守城军民久经训练。都老老实实躲在城垛下。没有一人乱动。是以虽箭如雨下。却仅十余人伤亡于流矢之下。

  这时城上开始还击。汤克宽身先士卒。立在城头开弓射击。他地直属部队—那些散布在城墙上地坯兵也纷纷引弓。居高临下、倭寇又太密集。以至明军俱无虚矢。射杀甚众。

  在主将和精锐地鼓励下。其余军队也奋起反击。他们用鸟铳向倭寇齐射。每次都能扫倒一大片……倭寇人数虽多。但都颇为自私。纷纷裹足不前。

  沈默见那倭军阵中跃出一个骑黑马着黑甲的将领,接连刀劈了数个临阵脱逃地倭寇,这才稳住阵脚。那黑甲将领又亲自组织攻击,终于使攻势重新振作起来。

  看到那黑甲倭寇,沈默身边的副将便脸色煞白,不停哆嗦道:“他竟然亲临了?”

  沈默问是什么人,副将告诉他,那人乃是倭寇地大首领,名叫徐海,号称“天差平海大将军”。

  对于“徐海”这个名字,沈默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此人乃是安徽人,曾经与太祖爷干过同一个职业——和尚,然后又下海当了海商,后来又成了倭寇,如果说他干海商只能勉强算二流的话,那么当倭寇绝对是超一流。

  对于海盗这个行当,他有着惊人的天赋,且极具组织才能,而且十分精于海上作战。在倭寇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所以不久便脱颖而出,队伍也越来越大。又联合起陈东、叶麻子两支倭寇,组成了一支联合抢劫部队……乃是朝廷最为头疼的几大倭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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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下加紧了攻击,城上也一样豁出了性命……他们都很清楚,五千倭寇围城数重,整个海盐县已若釜鱼阱兔矣。若不齐心戮力,誓死守护,城中的父母妻子又安赖以存也?

  虽然战力逊于倭寇,但我们却有地利,仗着居高临下,明军占尽了便宜,滚石檑木、弓矢滚油不停歇的倾泻而下,一直打到深夜倭寇也无法攻上城头。

  城下地徐海愤怒了,他决定出动自己的王牌——由五百名真倭组成地决死队。事实上单比指挥能力,他不一定比俞大猷、汤克宽、卢这些明军精英将领强。之所以总是能取胜,除了来去如风,无守土之虞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手下有一帮子冲锋在前,从不怕死,打起仗来不要命地真倭。

  这个年代的日本列岛,正处于传说中的乱国时代,分成三四十个小国,你来我往打了上百年,可以说是全民皆兵,没有不会打仗的。

  日本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所以有大量落败的武士、平民逃到海上,延续他们祖先的光荣传统,开始在明国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经验丰富,武艺高强,下级组织严密。比起承平二百两的江南明军来,可谓极具战斗力。

  但他们本身也存在很大缺陷,那就是基本上还处于半开化状态,脑袋还不太灵光。杀人放火这种力气活当然不在话下,但动脑子、耍心眼就太为难他们了。所以在嘉靖以前,倭寇虽然不停骚扰东南沿海,但因为严重缺乏上层的组织协调,与一般海匪无异,无非是你抢我抓,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直到徐海这样有实力有脑子的中国海盗出现,那些真倭们才算是找到了组织……因为跟着他这种熟悉内陆环境,精于组织协调,善于指挥作战的中国海盗抢劫,总可以用最少的代价,得到最多的战利品。

  日本人提着脑袋当海盗,还不就是为了抢到更多的金银财宝,并且有命将其花掉吗?现在终于找到可以带领他们实现这一目标的头领,自然将其奉为权威,誓死效忠……是的,徐海身边的亲卫多用日本人,因为用着比明国人还放心。

  在徐海看来,这些真倭便是自己手中最厉害的武器,所以当进攻受阻时,他毫不犹豫的集中起大部分日本人,命他们混在人群中,趁夜色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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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到这里,沈默继续在纸上写道:“真倭人数虽少,却是倭寇主战之力!其虽缺乏上层之统一领导,但下层组织力量之严密,令人瞠目结舌。”这些话是他准备写给领兵将领们看的,所以写的尽量直白细致:“吾在各地亲见,无论作战宿营,倭寇之小头目对下属,均可施以极严格之纪律管制,其同进共退,配合严密,远超我军矣。若论倭寇为何每每以寡敌众,吾推其为第一要素。”

  写着写着,他又回到了那个杀声震天的夜晚……

  汤克宽经验丰富,早就料到倭寇会乘夜色偷袭,他命令城上举火如昼,将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又命令各甲长手持铜锣,一发现倭寇攻城,便敲响警锣,便全城一齐呐喊,便铳炮络绎而发。

  守城军民又以索悬木坠于城垛外,一旦有登堞而上者,立即放松绳索,巨木轰然砸下,纵使倭寇身手再敏捷,也无法躲闪……砸完后再收紧绳索,又将巨木悬起,待贼再来时复用。

  就是在这种严密的防守之下,竟然还有有悍不畏死的真倭从各处蚁附而上。

  汤将军已有严令在下,失垛而生还者战之!军民也拼了命,他们用长将倭寇捅下去大半,甚至抱着立足未稳的倭寇堕落城下而死。终于等到预备队上来,险险打退倭寇的进攻。

  见倭寇来攻时,多负门板以防矢石。汤克宽又令军民取来一二百斤中的大石,置于没有木的城垛之上,转等倭寇攀墙过半,便推石下之,效果与檑木一致。

  军民浴血整夜,终于使徐海连夜拿下城墙的想法化为泡影。之后的进攻便一日不如一日,虽然他连杀数名头目也无可奈何。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倭寇毕竟不是铁的军队,三天后便登船扬帆,离开海盐,往乍浦去了。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七章 不速之客

  寒风夜雨中,所有人都依偎在火堆边睡着了,沈默却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

  三个月来,像海盐保卫战这样可歌可泣的场景实在太多了。

  他还记得在海宁县时,发现这里虽然处于倭患重灾区,却几乎从无倭寇光顾。经询问才知,原来半年前,城守张铁动员全城军民,先将护城河挖深,再取土筑起高一丈五尺的附城土墙,又在土墙上下猫竹签、铁菱角等物,使倭寇几次进攻都碰得头破血流,只好敬而远之,不敢再尝试。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他还记得在金山时,一群被官军围剿的倭寇,藏匿于一山洞之中,义侠吴寿之只身冲入,一把秋水雁翎刀,连诛十余名倭寇,将其尽数赶出洞去,为洞外的官军一一擒获……但吴大侠也因身被数创,回来后便不治身亡了。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叫“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他还记得在处州时,指挥使丁仅及其子尧时极善将兵,麾下多勇士,且器械精利,以红布缠头,号曰“红头军”。丁氏父子与一般谨守城池的明军将领不同,他们每每主动出击,直捣贼巢,不仅杀敌甚多,获利也颇为丰富。

  沈默到时,适值红头军再次出击,丁仅邀他同去,沈默欣然前往。途中丁仅分配六十人守船,那六十人却一齐跪地告曰:“吾辈愿杀贼,不愿守船受怯名!”沈默壮其言,提出代替他们守船,丁仅便遣之杀敌。结果作战时这六十人悍勇无匹,冲锋在前,余众从之,遂大胜还。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是“匹夫之志不可夺”。

  沈默还记得,将军有一亲兵黄猛者,力绝人,勇冠三军。先从卢公守浙东,与贼战于普陀山。黄猛被围数重,身中数十枪,不死,突出重围。贼亦知其名,谨避之。后来黄猛带伤继续从征,犹杀六贼而死……

  在他身上沈默知道了什么叫做“男儿到死心如铁”!

  他还记得倭寇犯温州时。官府采取地战略是“闭门守城。放弃乡村”。以至于“旷野独匪民。弃之如弃草”。然而有生员吕正宾者。毅然率兄弟及同窗数十人出城。组织乡镇百姓保卫家园。他们利用熟悉地形地优势。将倭寇引到一处沼泽。待其陷入之后。再撑竹排而出。用弓箭射杀。

  得胜返城之后。吕正宾将缴获地一把最精美地倭刀送给沈默。沈默以诗相谢曰:“解刀赠我何来者?断倭之首取腰下。首积其如刀有余。书生也可横叱咤。”

  这一段段感人至深地故事。有军有民有官有兵有商有儒。拜倭寇半年来地疯狂蹂躏所赐。大明军民地血性开始复苏了。这让沈默坚信不疑。大明还没有无药可医——那么药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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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他抽出吕生所赠地那柄倭刀。鲨皮地刀鞘握着十分舒服。在火光中地映照下。整个刀身便似一泓寒水。让人不寒而栗。

  这种刀地质量极为精良四日,沈默记得有一次官军将一个倭寇堵在条死胡同里,十几个官军攒枪刺之。本以为定然可以一击成功,谁知那倭寇猛斫一刀,竟然将十数支长枪一齐砍断,明军一下子成了空手,被白白伤了好几个……好在那些士兵勇敢能战,冲过去将那倭寇抱住,五六个人才将其制服。

  沈默听说这武士刀的制作十分复杂,要使用很多种不同材料,千锤百炼而成,造价十分地昂贵。但兼具韧性和硬度,每一把都可以称得上是宝刀……

  反观明军所用的武器,全部是由各地府县制造缴送,规格参差不齐,质量也极为糟糕……比如说在嘉靖十年左右,江南各军其实就已经以鸟铙为主要兵器,但在真正与倭寇全面作战后,各地所造的鸟铳铳管时常炸裂,以致于士兵提心吊胆,不敢双手握铳,其精度也就可想而知。所以今年抗倭,官兵们宁肯重新使用弓箭,也不用威力大得多的鸟铙。

  其实本朝并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能工巧匠,但是他们都在北京蹲着,专门为皇帝地禁卫军制造精美的甲冑和兵器。至于真正需要这些东西地边防士兵,却只能穿着衬以小铁片的棉布祅,或者由纸筋搪塞而成的“纸甲”,拿着切菜都嫌钝的刀,去对抗这样精良的武士刀。所以沈默觉着“若论倭寇为何每每以寡敌众,可推其为第二要素。”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外面有亲兵低喝道:“什么人?”

  大堂里登时乱作一团,亲兵们纷纷起身,一半跑到沈默这边,将巡察大人团团围在中间,另一半则在铁柱的带领下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铁柱转回道:“大人,有个女的晕倒在外头了。”

  沈默轻声道:“死了么?”

  铁柱挠挠头道:“应该是死了。”

  “什么话!”沈默皱眉道:“死的活地分不清楚?”

  这时何心隐将斗笠带上,轻声道:“我去看看。”不一会儿他便夹着一团东西进来,往火堆边的被褥上一搁,原来是个衣衫褴褛地女子。

  见何心隐袖手站在一边,沈默无奈的问道:“到底死了么?”

  “快了。”何心隐看他一眼道:“放到火边上烤烤,兴许还能回过来。”说着继续用他那不咸不淡地语气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打发了她身后的追兵吧。”

  铁柱恍然道:“不错,看她的样子是被人追赶至此,体力不支晕厥过去的。”

  沈默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那还不准备迎敌?!”

  铁柱讪讪笑道:“大人莫怪,卑职脑子还不清醒。”便大吼一声道:“出门结阵!”便有二十名卫士跟随他出去。

  沈默对何心隐道:“何先生,请你照看他们一下。”

  何心隐点点头,便飘然跟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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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侍卫的簇拥下,上到顶楼去,推开窗户,顶着寒风往下看。

  果然见五个黑影从远处直奔过来,而铁柱他们已经结好了阵势,等待着倭寇上前……几个月来跟着巡察大人东奔西走,他们也看过无数战斗,甚至亲自参加了好几战。早已不是昔日的菜鸟,面对着突然到来的遭遇战,亲兵们都显得很沉稳……

  然而没等他们拔刀,便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从后面掠出,兔起鹘落间,已经杀到倭寇阵中,一柄秋水似的长剑神出鬼没,竟将那五个倭寇堪堪敌住了。

  铁柱见势挥军前进,带着手下加入战团。那些倭寇应付一个何心隐便已经很吃力,这些更加支撑不住,顷刻间死了两个,剩下三个转身就跑。何心隐飞出手中宝剑,正中一人后背;铁柱也扔出鬼头大刀,打倒了另外一个。

  还有最后一名倭寇,不要命的往远处跑,他速度极快,这会功夫已经跑出老远。

  丢下一句“我去追!”何心隐便展开身形,足不沾尘的追了出去,转眼间两人便都消失在夜色中。

  阁楼上,沈安不过瘾的咂咂嘴道:“太快了,没看清楚就完事儿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沈默笑骂一声,转身下楼去了。

  到楼下时,便见火堆边的那个女子似乎动了动。他这才打量一下那女子,便见她的衣衫被树枝荆棘撕扯得七零八碎,裸露的小腿上也伤痕累累,虽然脸上沾满污垢,手脚不停的发颤,但看得出是个体态姣好的女子。

  “谁有老酒,给她喂一碗。”沈默吩咐道,见沈安自告奋勇,沈默虚踢他一脚道:“去收拾桌子。”沈安小声嘟囔一句,乖乖过去将公子的日记和几页心得细细归拢起来,收拾到竹筒里。

  便有个亲兵从酒囊里倒出一碗老酒,在火堆上热了,翘开那女子的牙关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她的鼻翼好像开始喘气了,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沈默便不再管她,问进来的铁柱道:“是倭寇吗?”

  铁柱沉声道:“是,还有个没死的招认说,他们是劫掠慈溪的倭寇,人数有上千呢。”看一眼那火堆边的女子,他压低声音道:“这个女的从他们抓获俘虏里跑出来,他们五个追了十几里到了这儿。”

  沈默点点头,轻声问道:“最近的官军在哪里?守将是谁?”

  便有专门给他背地图的亲兵,迅速查看一遍道:“回大人的话,是新任宁绍台参将戚大人的部队。”

  “戚继光?”沈默轻声喃喃道:“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就在附近了……放飞天火,看看有没有回应。”苦命的铁柱便再一次出去。

  这时沈默听到嘤咛一声,便把视线投到那女子身上。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八章 龙山卫

  一般来讲,人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茫然望着四周,用迷离的声音道:“水……水……”

  但这个女子不一般,她只是嘤咛一声,便紧紧蜷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不要害怕。”沈默想了想,很俗烂的问一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身子微微颤抖几下,却仍然一声不吭。

  一个站在她身边的亲兵愠怒道:“问你话呢,听到了没有?”在这些纯朴农民出身的亲兵心中,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钱花,陪他们一起吃苦的沈大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问不答也不行。

  谁知那女子单薄的身躯突然纵起,扑向那亲兵闪亮的刀锋。

  变故骤起之下,那亲兵一下子懵了。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沈默暴喝一声道:“松手!”那亲兵想也不想,立刻照做。

  只听当啷一声,刀落在地上,那女子扑了个空,却抱着那亲兵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亲兵“哎哟”一声痛呼,竟然甩脱不掉她,正在他恼羞成怒,想要一拳结果这女子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何心隐,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只见何大侠左手拎个可怕地头颅。右手一探已疾速抓住女子地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提将过来。

  那女子一边挣扎。一边“杀啊死啊”地嘶骂不休。何心隐听得心烦。手上一紧。那女子登时说不出话来。

  望着一半是魔鬼一半是菩萨地沈大侠。沈默除了苦笑还真找不到别地表情。他指指那人头道:“我这不计斩首之功。”

  何心隐差点被气晕。翻翻白眼道:“看发型。”

  沈默一看是个“头”。便笑道:“早知道是倭寇了。铁柱抓了个活地。”

  何心隐一听。便甩手将那人头丢进火堆里。擦一擦手上地鲜血。说一声:“这孩子魇着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便站到一边凉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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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铁柱从外面跑进来,兴冲冲的嚷嚷道:“大人啊,好家伙,咱们一发升天火,引起了三道焰火的回应。”说着掰指头数算道:“红蓝,红绿,还有红白色。”

  那个背地图的亲兵很快告诉沈默道:“是徐副使、卢参戎和戚参戎。”

  沈默不由笑道:“这下热闹了。咱们也过去吧。”随着大人的一声令下,亲卫们开始忙活起来,一部分忙着收拾行装,一部分从行囊中倒出些黑豆去喂马……半夜里扰马清梦,让人家起来下牛马力,当然要给些好吃的补偿一下了。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铁柱问道:“大人,这姑娘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沈默白他一眼道:“不怕何大侠把你洞穿了,就把她丢下吧。”

  铁柱讨了个没趣,只好命人将这麻烦抬出去绑在马上。谁知亲兵一靠近,那姑娘便如受惊的小兽一般又撕又咬,让人头疼不已。

  沈默看看何心隐,何大侠便面无表情的过去,轻抚一下那姑娘地头顶……一掌将其击昏过去。

  众人皆骇然,心说大侠的耐性果然极其有限。

  将那女子用一床被褥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绳子捆在一批驮货的马背上,一队人马便快速往东北方向行去。

  行出数里地,便遇上前来接应的斥候,跟着斥候再走一段,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抵达了几只军队聚集地龙山卫。

  徐东望、卢镗和戚继光三位,帅麾下军官出迎巡察大人……虽然这位大人没品没级,但这几个月来在浙江,尤其是在战区,他的名字已经是尽人皆知了。大家对沈默能不怕危险,亲临每一处前线调研,都佩服地紧……而且看巡察使大人的架势,显然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说不定是给陛下打小报告,所以将领们更是提起精神,好生应付着这位大人。

  别人越是敬着,沈默就越不托大,他远远就跳下马,快步拱手走过去道:“哎呀呀,徐大人和二位将军,真是折杀下官了。”他们三个都不是初识,在巡视浙江的过程中,沈默见过徐东望和卢镗,至于戚继光更是在绍兴时就见过。

  此时在战场上重逢,大伙都十分高兴,放声说笑着便进了军营。

  一进去主将大帐,这里面地位最高的徐东望便笑道:“肚子饿了,咱们还是边吃边谈吧。”说着对戚继光笑道:“我说元敬啊,我们三个连夜赶来,你这个地主是不是该意思意思啊?”

  戚继光闻言爽朗笑道:“若是大人嘱咐才准备,岂是俺们山东汉子的待客之道?”说着双手一拍,亲兵将大碗大碗地菜肴端上来,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桌子。

  就这样,他还有些歉意的笑道:“军营之中也没啥稀罕玩意,只能弄些山里地野味糊弄诸位了。”

  沈默数了数,足有十二个盘子之多……且那盘子比他日常所见的要大上一倍,里面地菜肴堆得跟小山似的,听戚将军介绍,有烤野兔、炖山鸡、炸斑鸠、煮鹿筋,等等等等……菜肴以油腻居多,很得徐卢二人地欢心,但并不合沈默的胃口。不过不要紧,因为他面前摆得是山菜炒蘑菇,木耳炒鸡蛋,以及几样绍兴菜,可见戚将军是多么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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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先闷头吃一通,待祭了五脏庙,腹中感到暖暖了,便开始谈论军情……准确的说,是徐、卢、戚三人谈论,因为沈默严守自己的职权,只听不说,绝不掺和……

  谁也不愿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尤其是内行们在谈话时,一个外行最应该做的就是闭紧嘴巴好好听,只可惜许多人都不懂这个道理,也就稀里糊涂得罪了更多的多人。

  但沈默明白,这也是他比一般御史要招人待见的原因。

  其实沈默也不算外行了,因为他本来就有丰富的军事理论知识,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场观摩,已经摸到了一些战争的门道,至少现在听三位将军说话就不是看热闹,而是看门道了。

  三人讨论的焦点,是到哪里截击倭寇……徐副使认为应该在西面的雁门岭一带设伏,戚继光则坚持应该在东南的高家楼一代,而卢镗迟迟没有表态。

  因为是预判倭寇的下一步动作,所以谁也没法说服对方,最后快要崩了时,卢镗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道:“那就都设伏吧。”两人刚要说“你这主意可真馊啊。”却听卢又到道:“我在你们的中点埋伏,哪边有了敌情,我便从后面包抄,首尾相击,必能取胜。”虽然是和稀泥,但也是比较有水平的稀泥了,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情况下,只能将就了。

  像这样让人无奈的军事会议,沈默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几乎是一个困扰抗倭军队发挥的痼疾了。之所以造成这种谁也不服谁的局面,绝对是权责不明所致——比如说徐东望是浙江兵备副使,按理说一省的军务他都能管一管。可朝廷从来没有明文规定,兵备副使可以节制一省武将,所以戚继光虽然平时顺着敬着他,可一到了军机大事上,就理直气壮的和他顶起牛来。

  这种拧巴在“徐、戚”这种高级将领还不要紧,因为他们都是统兵万千的大将,还能分得清轻重缓急,最终也总是会拿出一个协调各方意见的方案……比如卢镗提出来的这个。

  反倒是在中下层军官身上体现时,其危害最为巨大。如说各府的备倭把总,是在各卫所指挥使中考选产生的,却与指挥使仍是平级。这样一旦倭寇来袭,备倭把总不能约束指挥,指挥也肯乖乖受其调遣,甚至连谁为后殿,谁为左右前后奇正之兵,谁为旗牌监督者都会吵个不休,以至于贻误战机,导致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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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正在出神,却听戚继光在边上问道:“沈大人是愿意和徐大人同去,还是与末将,抑或是卢将军?”沈默喜欢在战场上近距离观战的名声已经传遍浙江,是以戚继光问都不问“你去不去”之类的傻问题。

  沈默呵呵一笑道:“让我掷枚钱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西洋金币……那也是人家送给他的战利品……只见他念念有词几句,朝地下一扔,一看是字,便对戚继光歉意的笑笑道:“给戚大人添麻烦了。”

  其实他耍了个小把戏,那就是故意不说正面反面各代表什么,这样无论什么结果,他都可以在不损徐副使面子的前提下,跟着戚继光走人。

  因为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位日后的抗倭第一名将,到底是什么素质。

  可千万别因为自己到了这个世界,而岔了种啊……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九章 箭术很重要

  既然决定分头行动,那饭也就不吃了,戚继光命人将几乎没怎么动的菜肴赏赐将士,一个时辰后,便率先拔营出发了。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沈默心中难免激动……一路走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明军大部队主动出击……这样说有些对不起丁家父子和红头军,但那种小规模的突击队,实在无法代表天下第一大国的地位。

  “这得有五千人了吧?”与戚继光并骑而行,沈默轻声问道。

  “五千三百一十七。”戚继光精确的报出数字道:“是末将辖区内所有可抽调的兵力了。”

  沈默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还从没见过咱们与倭寇野战呢。”

  戚继光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道:“末将也没有。”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只好笑道:“有道是一通百通,将军身经百战,区区野战定然不在话下。”

  谁知戚继光闷声接着道:“这是末将第一次指挥战斗。”

  沈默必须紧紧抓住马缰,才能让自己保持坐姿,使劲咽口吐沫道:“将军好像已经是正三品武将了。”言外之意,您老人家是怎么升上去的?

  戚继光羞赧道:“末将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十一岁那年家父逝世,我就成了四品官。”

  沈默瞪大眼睛打量着他。心说乖乖啊。天生地高干啊……

  又听戚继光接着道:“后来末将十八岁正式接任。在登州卫任指挥佥事三年;在蓟镇戍边三年。又回山东升任署都指挥佥事。负责沿海三营二十四卫。直到今年初调来浙江。任都司佥书。上月俞将军升任副总兵后。末将就接任了他地宁绍台参将一职。”说着两手一摊道:“按也知道怎么回事儿。整整十年了。愣是一仗也没打过。”

  沈默偷偷擦汗。笑着安慰道:“那个……有些天才。是无师自通地。我看戚将军你就像。”

  哪知戚继光竟然认真地点点头道:“末将也这么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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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戚将军没有吹牛。虽然是第一次指挥战斗。但是他对斥候地安排。对行军节奏地把握都恰到好处。使部队在一种松紧适度地状态下前进。同时又对周围二十里内地情形了若指掌。

  沈默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戚继光笑笑道:“在一天以前,末将便已经把各种各种条件和可能发生的情况反复斟酌过了。”见他十分有兴趣,戚继光也不隐瞒,便一五一十的讲给沈默听。

  除了地形、天气、士气这些为将者必须考虑的因素外,那些看起来很细微的小事,也在他地思考范围以内,例如士兵的饮食、武器装备的状况等,这些在戚继光看来,都是可以影响胜负的因素……他甚至还为火器规定了一个保险系数,有多少不能着火,又有多少虽能着火而不能给敌人以损害。在临战前,便已经绞尽脑汁,以期准确地判断形势。

  沈默听了不由大为赞服道:“那么说这一仗已经都在将军的掌握之中了?”

  “恰恰相反。”戚继光摇摇头道:“不瞒大人说,末将心里没底。”

  “这是为何?”

  “末将到任还不满一月,对手下官兵实在是谈不上熟悉。”戚继光叹口气道:“其实他们也都是守过宁波和台州的老兵了,让他们守城是一点也没问题,可野战能打成什么样,末将是一点也没底。”说着蜷起手指道:“如果他们能表现出平日训练的三成,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要是能发挥出一半,就可以横扫倭寇了。”

  说着说着,两人便从当前的战场,谈到了目前的战局——目前东南的形势是,经过最初地措手不及后,大明军民已经渐渐适应了残酷的局面,沿海城市全民皆兵、内地城市也警惕十足,自从九月起,再没有发生过府县城池被攻破的惨剧。

  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因为官军的龟缩防御,并没有使敌人地气焰减小,反而让倭寇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既然无法拿下城市,他们便将淫威发泄在城外乡村上,君不见江南水乡如画,今已成残垣断壁,一片萧索矣。

  事实上,现在倭寇的人数不减反增,仅仅盘踞在浙江沿海地,便有两三万人之多,而且因为官兵不敢出城应战,倭寇深入内地的范围越来越深,危害也越来越大。

  在面见张部堂时,沈默便直言不讳的提出这个问题,但张经只是笑着对他道:“且忍上它一阵子,你再看它能否嚣张。”

  戚继光虽然也深表忧虑,但凭着他细心的观察,还是对张经有信心的,他对沈默说:“张部堂久经沙场,老成持重,定然对战局有着更深远的部署,我们还是耐性等待吧。”

  这时候到了伏击地高家楼一代,沈默便知趣的打住话头,让戚继光专心指挥。

  未时左右,斥候飞驰来报,倭寇果然出现了!

  “我地判断是不会有错的……”戚继光紧紧攥住拳头,无声地对自己道。

  既然敌人如预料中出现了,在戚将军看来,胜利便已经触手可及了——因为他已经预先观察了地形、进行了布置谋划、甚至连攻击队形都为手下编排好,剩下的便是冲下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将胜利攥在手中了。

  当然这最后一步,戚将军是爱莫能助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高官,不可能亲自拿着刀下去打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手下这群官兵身上。

  “希望不会给我出丑啊……”戚继光暗暗祷告道。

  半个时辰后,倭寇果真出现在眼前地山道上,戚继光狠狠一挥手中令旗,巨石隆隆而下,霎时间将倭寇的队伍裁为两段。

  “杀!”他刷得抽出战刀,狠狠向前一指道。登时伏兵四起,官兵们叫嚷着朝倭寇杀了过去。

  就在戚将军刚要松口气的时候,慌乱的敌群之中,忽然杀出几个红衣黄盖、手提倭刀的倭寇,如疯虎一般朝明军猛扑过去,转眼便连杀数人,周围的明军根本不敢招架,竟然转身就跑……

  大明军队果然不同凡响,一人失利,万人奔溃。别说攻击了,就连逃命顾不上。

  前军溃败,中军也立刻跟着动摇起来,就连铁柱也拉着沈默的衣袖,小声道:“大人快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沈默恼火的瞪他一眼,指一指不远处的戚继光道:“主将都没退,你慌个什么!”他站在山坡之上,俯瞰着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数占优势的明军抱头鼠窜,人数居劣势的倭寇却在后面穷追不舍,肆无忌惮,看来败局已定,神仙难救了。

  但他清楚记得后世对戚继光有一句评价,曰“生平未尝一败”,既然这么说,那就让我擦亮眼睛,看看你怎么力挽狂澜吧!

  其实戚继光已经快气疯了,他简直想活剐了这些不中用的部下,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竟然还能一触即溃!

  但此刻不是发泄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命亲兵将他的铁胎强弓取来——只见他凝聚全身的力道,将一张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怒火熊熊的双目紧盯着当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我戚继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第一次出鞘,绝对不能接受失败!绝不!

  只听“嗡”地一声,弓弦响处,一道黑色的流星直射那倭寇的头颅,那倭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直挺挺的射倒在地。

  戚继光伸手又抽出第二支箭,毫不迟疑的射了出去,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应声倒地。

  那几个红衣黄盖的家伙吓坏了,想不到自以为很拉风的装束,竟然成了对方瞄准的好帮手,正当他们四处张望时,又一支利箭射来,有一个红衣黄盖的家伙被射倒在地,锋利的倭刀还划伤了身边同伴。

  这下彻底吓破了浪人们的胆,他们纷纷摘掉黄色的斗笠,脱下红色的袍子,仅穿着白色的“丁”字裤衩,撒丫子往后跑去。

  一见最厉害的日本浪人都跑了,倭寇们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在戚继光的破天三箭之下,奇迹终于发生了,只见那些原本鸟兽四散的官军,竟然转过身来,重新向倭寇冲去。

  倭寇们一看,得了,我们也跑吧。

  刹那之间,双方攻守易位,官军追着倭寇的屁股开始撵起来。

  戚继光再也不敢托大,铁青着脸亲自率军追击。

  追出二里地之后,卢镗的军队也赶到了,两帮人便合在一起,朝着倭寇展开了追击。

  沈默虽然也跟着追出去,但已经没了最初时的兴奋,他得出一个结论—想靠这帮兵油子消灭倭寇,那是不可能的。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七零章 请记住,他们是神奇二人组!

  于后来的战事,沈默是这样记载的:“二位参戎共同追击,后遇伏,卢部败走,戚部虽未败绩,然亦裹足不进,敌旋脱。”

  其实他这是笔下留情了,因为当时遇上的只是叶麻子的接应部队,统共没有二百人——只要掩杀过去,明明可以将其一锅端了,然而堂堂大明军队,竟然一逃一停,不敢再追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他拦住一个掉头往回走士兵,问他为什么不追了。那位士兵倒是个实在人,大大咧咧道:“多少年都是这样的,反正他们还是会回来的,赶跑了就行了,犯不着拼命去追。”

  边上的何心隐气炸了肺,怒目而视道:“呔……若是都像你们这般,我大明什么时候能剿灭倭寇?”

  那兵士看猴一样端详着何心隐,摇摇头道:“这倭寇从太祖年间就有,就像韭菜一样,割一茬生一茬,怎么可能剿净呢?”

  沈默默然了,他骑在马上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看见一脸失落的戚继光从远处回来,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怎么办?”良久,戚继光迷茫问道。

  “另起炉灶自己练!”沈默斩钉截铁道:“这几个月来,我走遍了全浙,见识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作战,那些仓猝集合起来的乡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拼死杀敌,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既然有那么多的热血男儿,我大明没道理组建不出一支铁血雄师!”

  沈默这话让戚继光眼前一亮,他登时一扫满心地阴霾,双掌一击道:“对呀!既然这些人已无可救药,那就放弃他们,重新建一支新军,从头练起!”说完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请为继光指点迷津!”

  沈默也展颜一笑道:“咱们还是回去静下心来,共同参详一番吧。”

  “大善!”戚继光激动地点点。伸手向前道:“大人请。”

  “戚将军请!”沈默哈哈笑道。

  两人便并骑往龙山卫方向去了。连手下地军队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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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龙山卫之后。两个同样满腔热血。同样充满抱负。同样对军队情况有着深刻认识。同样底蕴深厚地年轻人。便在后山地一个僻静小院里住下了。

  他们先讨论出一个研究方法——从目前军队现状开始。将其存在地问题一条一条地列出来。然后再摸索解决之道。最后再研究其可行性。这样有条不紊。不会离题太远。有助于节约脑汁。

  于是二位青年才俊,便在这十一月的深冬里,在这龙山卫的深山里,开始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研讨。

  他们对坐在炕头上,先一个对军队的现状进行批判,另一个持笔记录;然后当批判者词穷之后,两人便调换角色,由另一人展开批判,如是周而复始,循环不觉。

  他俩谁也没想到,原本以为最简单地挑毛病环节,竟然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看着贴满整整一面墙的控诉状,戚继光眼神有些呆滞的问道:“还有吗?”

  “肯定是还有的,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沈默双手揉着太阳穴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能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你就可以带着这支部队统一全球了。”

  “全球是哪里?”戚继光奇怪的问道。

  “当我说胡话吧,”沈默拍拍额头道。

  两人没白没黑的讨论研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说几句胡话很正常,戚继光便放过他,望着那面墙壁沉声道:“能解决其中一成,那日的战斗便定然可以取胜;能解决两成,就可以和倭寇正面作战;能解决三成,就可将倭寇赶下海,平定东南之乱;能解决四成,北方俺答也不在话下,我大明边境就此平定矣;能解决一半的话,”说着深吸口气道:“纵横天下,谁是敌手?太祖雄风复矣!”

  “能解决六成呢?”沈默笑问道。

  “呵呵,”戚继光摇头笑道:“有些问题是没法解决的。”

  “我们尽力去做吧。”沈默颔首道:“就像你说的,多解决一分,胜算就大一倍。”

  “嗯!”戚继光郑重点头道:“能解决地都要解决!”

  昏天黑地睡一觉之后,重新精神抖擞的两个年轻人,又开始研究解决之道。比如说这种军队没有经过训练,那就加强训练;不听上官节制,那就严格军法;没有作战能力,那就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训练。将领和士兵不合?那就命军官以身作则,不许欺压士兵。士兵冗杂不堪?那就严格募兵条件,将年龄、地域等因素统统考虑进去。

  至于战时不服从命令,不听从指挥,士兵间相互间没有任何配合可言,且身上几乎没有盔甲,手中没有像样武器,更不要提杀敌的武艺。且行军不带干粮,驻军不垒营墙等等,两人也挖空心思,想出尽可能多的办法,只求解决问题,不问实际与否。

  事实证明,找出路要比挑毛病困难多了,两人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穷尽智慧,呕心沥血,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把最后一条解决的方法列出啦。

  这时再看看对方,沈默见到了一个满脸都是胡子的野人,戚继光见到了一个须发凌乱的落魄书生,不由对视着放声大笑,心中却快意极了,仿佛大明军队的问题,就要在他俩手中迎刃而解一般……以至于许多年后,两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还将这件事许为“当年快事之首”,能清晰的当时地每一个场景。

  他俩都是理想者与现实者的混合体,当然知道完全解决是不可能的,其中有很多法子不切实际……至少目前无法完成,必须加以删除。不过在进行最后一步之前,大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沈默洗了个澡,让沈安给收拾一下仪容,再问问外面的情形,百无聊赖的小书童告诉他,还有十天就进腊月了。

  “原来已经过去八天了。”望着镜子里重新恢复清爽地自己,沈默轻声道:“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沈安笑道:“除了前天就给您的总督来信,再就是那女地醒了。”

  “什么女的?”沈默奇怪问道。

  “就是那回在庙里时,何大侠救地那位啊。”沈安瞪大眼睛道:“这回是真醒了,不疯了,就是关在屋里整天不出来。”

  沈默不在意的笑道:“你这个家伙,老婆头、汉子腚,就是喜欢传播小道消息。”说着起身舒缓一下筋骨,轻声问道:“醒了怎么还不走?”

  沈安撇撇嘴道:“何大侠护着她,谁也不敢问,啥都不知道。”

  沈默便不再问,让沈安出去玩去,说自己要歪一会儿。

  待沈安走后,他又将那封张经给他地亲笔信拿出来,这封信主要有三个内容,一是热情洋溢的表扬,表扬他不怕危险,不怕辛苦,亲临抗倭第一线。虽然是废话,但了三分之二的篇幅。二是言辞恳切的邀请,邀请他于腊月初八去杭州吃腊八粥;三是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他延期给皇帝呈送报告,至少要吃完腊八粥再说。

  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八遍,当然不是因为总督来信受宠若惊,就连皇帝的圣旨他才看了三遍就扔一边了。

  之所以会反复的看,是因为这封信实在太不寻常了——言辞过于亲热,请求也太过直白——他在杭州右卫见过这位张总督,那是相当有官威的一位大员,虽然对自己还算可以,但那居高临下的气势,让沈默明白无误的感觉到,他张经就是东南的大佬,且唯一。

  这样的大佬写出这样的一封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被人挤兑的方寸乱了——沈默很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无足轻重,这位总督竟然要求到他的头上,不是“病急乱投医”又是什么?

  想着想着脑子便有些发木,只好把信往边上一搁,咂咂嘴道:“算了,不想了,等去了杭州自然就明白了。”说完便倒头大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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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一大觉,重新恢复精力的沈戚二人,坐回到那间堆满稿纸的房间里,开始了最痛苦的一步——将那些不切实际,短期内无法实现的构思摘出来。

  要知道每一条构思,都是两人心血凝集而成,而且往往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与现实抵触的,才是真正智慧的体现,甚至是医治这个帝国的苦口良药。

  每删一条,戚继光的眉头就一阵阵颤动,一遍遍问他道:“能不能不删啊?”

  沈默摇摇头,却又对他道:“这不是删除,只是暂时搁置起来,等将来时机成熟,我们一条条将其变为现实。”

  “会有那么一天吗?”戚继光满眼向往的问道。

  “会的,一定会。”沈默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道:“我们还年轻,可以用一辈子去实现。”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七一章 沈默的抱负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真正成熟的人,是不会力求完美的。因为这世上有许多缺陷是无法弥补的。只有结合实际情况,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才是真正做事的态度。

  比如说两人明明知道,倭寇的特长在于陆战肉搏,在海战中的技术反而低劣。因为这个年代的海上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铙胜小铙,多船胜寡船,多铙胜寡铙而已,个人勇武的作用,已经被限制到了最低。

  若是可以将陆军的军费拨出一半用于建设海军,便可建立起一支退可以守卫海疆,进可以直捣倭寇巢穴的无敌水师,到那时倭寇不过是土鸡瓦狗,插标卖首者尔!

  戚继光对这条尤为狂热,他仿佛看到自己带领着强大的水师,将侵略者统统赶出去,他觉着如果能有那么一天,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

  所以当沈默要将这条从墙上揭下来时,他按住了那张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能不能再想想,说不定下一个闪念,就能找到实现的办法呢。”

  沈默看看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语气道:“如果这条不去掉,我敢打包票,我们的整篇计划都会被张部堂弃之如敝履。”

  “为什么?”戚继光紧紧盯着他,仿佛一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

  “朱纨曾经提出过发展海军。”沈默轻声道:“他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

  “也许他没有找对方法呢,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噎死了,大家就都不吃饭吧?”戚继光可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人。

  沈默拍拍他地肩膀。轻声道:“来。坐下听我说。”

  戚继光顺从地坐下。但面上倔强依然。

  沈默没有一上来就开口。他的目光落在这间屋里挂着戚继光地一副自提联:“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沈默自问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但是他也不愿做个一心往上钻营,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虫,那样就算官居一品、封妻荫子,也不过是大明众多庸碌官员中的一员,怎么对得起上天赐予地二次生命?

  那将个人地奋斗与为国家医病统一起来吧!这便是沈默地抱负——也是他今生第一次树立起了人生信念。所以这一趟前线之旅。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为了应付皇命那么简单。更重要地目地是——通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这个老大帝国把一把脉。看看病到底出来哪里。到底还有没有救,若是还有救,又该怎么去救?

  屋里很静,戚继光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沈默自己回过神来。

  整理一下思路,沈默轻声道:“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军事自古就是国家的根本之事。所以任何一个军事问题,都必须放进政治的环境中去考虑。政治环境允许你做的,那就可以去做,不允许你做的,就一定不要去做,否则……”

  “不要老拿朱大人做比喻了,让他老人安息吧。”说完戚继光自己先笑了,沈默也跟着一起笑起来,笑完了,气氛也就恢复如常了。

  沈默便继续道:“既然你对这一点没有异议,我们就可以讨论现在为什么不能发展海军了。因为其所牵涉地问题和将要引起的后果,已经超出军备问题而及于政治。”

  “其实我大明不是没有水军,只是规模太小,船也太差,根本不敢与倭寇对峙。”这不是跟徐渭在那书生论道,一切似是而非地东西都可以胡扯。这是在跟一个将军讨论很严肃的命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好在沈默已经有了调查,所以他理直气壮道:“如果想要达到御敌于国门之外,最少需要大船二百艘,小船四百艘,水军五万人……你想过没有,需要多少船厂,多少码头,多少人力为其服务?一年又要花多少银子呢?”

  “最少也得五万人吧。”戚继光轻声道:“就算民夫可以征用,但仅官兵薪俸,也得至少一百万两……再加上造船和出海作战的花费,那就得再有一百万了。”说着自己也觉着这个数字有些扯淡,便补救道:“但是这十万人可以从陆军中转移过去,不就不会产生新的军费开支了吗?”

  “就按你的法子,让一部分陆军转业成海军。”沈默一拱手道:“请问戚将军,你准备从多少个省、多少个府里抽调这十万人?”

  “这个吗……”戚继光也意识到问题的难度了,这相当于将各省各府地兵力割裂出一部分,同时各省各府的财政也要相应割除一块,由海军部门统一管理。

  这在别地朝代也许不是难事,只要方法好,可以用中央财政统一搞一下嘛。但在大明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大明朝没有中央财政。

  按理说,户部是国家财政中枢,应该统筹全局,掌管着全国税收的调配,自然可以集中财力办大事。可因为太祖皇帝不太懂经济,觉着很多钱收上来再发下去,既浪费时间,又耗费财力,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所以他规定许多地方上该花地钱,就不要再往国库里送了,直接坐收坐支吧。

  比如说在国家财政中占据绝对大头的军费问题,便是由各个地方政府按照规定的数额,直接采买军需,然后送到临近的卫所去,军费的流动直接省略了入国库那一道。

  诸如此类的状况很多,都被老朱为了省事而省事了。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一边是一年才收上三五百万两国税的大明朝,另一边老百姓却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的咄咄怪事。关键就在于,七八倍甚至十几倍于国税的税银,被地方政府合法但绝不合理的截留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朝户部的作用也只能是,监督各个机构与地方政府的财务收支,所以才会有十三清吏司的存在。至于那些花钱的事情,都得由地方上自行解决,国家那点钱,还这留着给京官们发俸禄,给困难地区救个灾,以及给皇帝修园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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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明白这一点,戚继光自己就放弃了,把每个省每个府的财政统一起来,集中管理,那可是与全体地方官僚为敌啊……还不如让他单枪匹马去消灭所有倭寇来的现实。

  高涨的热情煞那间低落许多,戚继光自己起身将那张纸从墙上揭下来,呆立良久才嘶声道:“难道,我大明的海军要永远无望了吗?”

  沈默从他手中拿过那张纸,小心的叠好,沉声道:“相信我,我是这世上最希望大明朝有一支强大海军的人,我会用我的全部,去实现这个梦想的。”

  说着再将其递到戚继光的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收好我们共同的理想吧,等到可以实现的那天,你再将它还给我。”

  戚继光郑重的点点头,将那张纸片贴身收好。

  当这个问题揭过去,戚继光便极少对沈默的否决提出异议,进展无形中便快了许多。最终两人用了三天时间,甄选出了八十八条可行的方案。

  接下来便是依照着这些珍贵的材料,写成最终的练兵大计,以及呈送总督衙门的报告了……很明显,前者是纯军事问题,后者则是以政治为主。

  两人便分了工,戚继光写练兵大计,而政治上的事情,还是由沈默来处理比较妥当。

  对于沈默来说,他这份报告的重点,不在于要将建军思想阐述的多清楚,而在于如何打动当权者,也就是张总督。要知道这位张部堂可是总督六省军务,便宜行事啊!也就是说,只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认为可以干的,那就可以这么干!

  如何才能打动上级,尤其是有些刚愎的上级呢?首先得让他接受,也就是所说不要跟他的认识偏差太远;其次得有新意,得拿出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来才行,拾人牙慧是不会得到认同的;最后便是让他觉着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做到这三点,相信张经一定会被打动的。

  想来想去,沈默觉着直接提出“编练新军”有些惊世骇俗了……因为招募兵士一直是督抚衙门的权力,现在一个参将也想掺和进去,显然是越雷池了。

  在与戚继光商量之后,他将第一个字改为了“训”,训练新军,也就是说只要求将政府招募的新兵,划一部分给戚继光训练,这样就不会让张部堂一看就骂娘。为了不让张大佬觉着小戚不务正业,沈默特意加了句“末将以为杀贼练兵,可以并行不悖”。

  然后就是体现特色,让张大佬眼前一亮,觉着有益无害,沈默便从那些素材中,选取了两条比较独特,又不会让张大佬骂娘的。一个是要求创立兵营,使部队“退则后有可恃以更番,进则对垒可恃以无虞”。另一个就更独特了,是要求设立专门火头军,士兵随身携带干粮,随时可以开伙,一来可以减轻战斗部队的负担,二来也能更好的补给部队。

  待构思完毕,沈默便用戚继光的语气,写成了一片绝不复杂的《新任宁绍台参将戚建言我军二三事》的文移,掩盖住了两人这十几天来构建的宏伟蓝图。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七二章 鹿姑娘

  当沈默完成他的禀文时,戚继光的《练兵大计》才写了个开头,见他已经在活动筋骨,收拾笔具了,戚将军苦笑道:“早知道咱俩换换,让你写这个大部头了。”

  沈默撇嘴笑笑道:“我比赵括强不了多少,干点务虚的还行,你这种务实的工作,我可干不了。”

  戚继光摇摇头,认真道:“如果朝廷大员能有你一半的见识,东南何患不平?俺答何愁不灭。”

  沈默哈哈笑道:“别再吹我了。”说着将那份报告递到戚继光面前,轻声道:“你再看看,没有问题就誊写一遍,加盖官防吧,我明天一早就带到杭州去,亲手交给张部堂。”

  戚继光吃惊道:“这么急着走?我还想等写完了大计,跟你在好好推敲一下呢。”

  “来不及了,我得去杭州了。”沈默摆摆手道:“这个大计你慢慢写,什么样的方法最适合自己,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一掺和就乱了。等写出来了给我看看就是。”

  戚继光一想也是,便点头道:“都听你的。”这才拿过沈默的报告,细细看下去,看完后皱眉道:“我怎么觉着……有些平淡呢?似乎将我们这些天所得的东西,体现的不多。”

  沈默轻笑道:“这份文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请张部堂拨付一支新兵,交给你训练,能把这个坎过去才是王道。”大明朝向来是练兵的不带兵,带兵的不练兵,想要将这一关过去,已经是极端困难的了。

  戚继光点点头,有些不甘道:“那我们这些天不是白讨论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等将那帮新兵蛋子弄到手,还不随你摆弄?”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你是想挂羊头卖狗肉?”

  “闷声发大财不好吗?我地戚将军?”沈默哈哈大笑道:“这些方法毕竟没有经过实践。如果一五一十递上去。那些老家伙们肯定要摆出前辈高人地架势。说这个不对。那个不行。最后得出结论。戚继光简直是在瞎扯淡。反之等你把军队练出来。打了胜仗。自然没人敢说你地方法错。说不得还得夸你是青年英才。国之干城呢。”

  戚继光登时被说羞了。呵呵笑道:“那多不好意思啊。”刚要提笔写。却又停住道:“你不署名?”

  沈默摇头道:“我这个巡察使只有问地权力。没有说地权力。一署名就复杂了。”

  戚继光点点头。深有感触道:“朝堂和战场一样。一步都不能走岔了。”

  沈默颔首笑道:“是啊。大家都努力吧。。”

  戚继光便誊写一遍,签名用印,装进信封,火漆封口,再加盖自己的关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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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戚继光设盛宴为沈默践行。次日一早,又将一大包金银悄悄送到他的屋里,沈默有些错愕,指着那金银道:“元敬兄,你我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何必来这一套呢?”

  戚继光面上的尴尬一闪而逝,赶紧笑道:“拙言兄你听我说,这钱有两个用向,一是做兄弟去杭州的盘缠,二是万一办事不顺,说不得要打点则个。”说着笑笑道:“你是给我办事,总不能还让你花自己的钱吧。”

  沈默默然,他突然觉着,如果换成俞大猷的话,一定不会这么干。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便收下了那包金银。

  戚继光如释重负地笑道:“那我送兄弟下山吧。”

  沈默颔首笑笑,命沈安将东西拿了,与戚继光携手出门而去。

  戚继光将他送了一里又一里,一直送出十八里,沈默笑道:“元敬兄再送的话,就要送到杭州城了。”戚继光这才勒住马缰,拱手道:“继光静听拙言兄的佳音。”

  沈默点头笑笑,也拱手道:“竭力而为。”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行出老远,还能看见戚继光在朝他招手,何心隐突然冒出一句道:“我觉着戚继光不如俞大猷。”

  沈默却不同意,他拍拍战马的鬃毛,轻声道:“其实戚将军也是爽直之人,但他比俞将军多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必须向现实妥协。

  所以他将来的成就一定比俞将军高,对大明地作用也会比俞大。”

  何心隐不信道:“我看你是嫌老爱少。”

  沈默摇摇头:“戚将军是典型的山东人,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这半个月地朝夕相处,我时常能看到他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最后只能面向理想,却站在现实。”说着长叹一口气,望着天边的孤鸿道:“从本质讲,我们是一类人。”

  何心隐摇摇头,却也不再说话。

  一行人往杭州赶路,这次没有好运气,当夜只好宿在了野外。好在临别时,戚继光送了很多鲜肉白米,倒不用再啃干粮了。

  亲兵们野营惯了,无需队长吩咐,便分头支帐篷,捡柴火,不一会儿便在外围支起四个大帐篷,拱卫着中间一个精致的小帐篷。还在营地里升起火堆,手麻脚利的支起火架子,将切好地大块鹿肉挂在上面烤。

  当然这一切都无需沈默忙活,他裹着棉被,坐在篝火边构思给皇帝的报告。正在出神,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过来。

  他抬起头,便看见戴着斗笠的何大侠,领个同样戴斗笠的女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只听何心隐对那女子道:“这就是救你的沈大人。”

  那女子便给沈默磕头道:“民女叩谢恩公。”声音虽轻,却如唱歌般好听。

  沈默搁下笔,微笑问道:“你是哪里人氏?那天为什么会倒毙在庙门口?”

  女子身子一颤,过一会儿才凄声道:“民女姓鹿,是杭州城人氏,因上月外公去世,阖家去嘉兴奔丧,谁知半路不幸遭遇倭寇。民女的父母……”说着便伏地痛哭道:“当场便惨遭杀害,呜呜……”

  边上忙活地几个亲兵,不由紧紧攥起了拳头,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沈默没好气的驱赶道:“该干嘛干嘛去。”几个亲兵才怏怏地走远了,还不时回头望几眼。

  沈默这才玩味的望着那女子,淡淡道:“那鹿姑娘你是怎么回事?”

  “民女则被倭寇绑着,与另外一些女子一起,跟着他们行军。民女知道一到天黑,免不了被糟蹋地命运,就趁他们不注意,跳水逃跑。便有几个倭寇在后面穷追不舍,民女只好拼命的跑。”那女子犹带后怕道:“不一会儿天黑下来,民女就更怕了,在野地里跌跌撞撞地跑啊跑,浑身都跑没了力气,后来看到远处有灯火,便稀里糊涂的跑过去,一看到是我大明官军,就一下子晕过去了……”

  沈默玩味的望着这女子。这时火堆上的肉变成了金黄色,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滴滴油脂溅在火上,发出“滋滋”地响声,在视觉、嗅觉和听觉上,同时撩拨着人的食欲。

  沈默登时变得心不在焉起来,他摸摸下巴生硬的胡茬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女子摇摇头,戚声道:“都死在倭寇手里了。”

  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是杭州人氏,那我就送你回去。”说着一摆手道:“先去吃饭吧。”

  何心隐便让那女子到小帐篷里呆着,又给她割了两块肉,一碗白饭送进去。等他回来时,沈默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捧着茶杯消化食呢。

  一见到他过来,沈默便调侃道:“我说何大侠,这是准备焕发第二春了?不知家中嫂夫人会不会作河东狮吼状啊?”

  何心隐先是一错愕,转而怒道:“休得胡说,我何心隐四十岁后不近女色,这是人所共知的。”

  “那太可惜了。”沈默耸耸肩膀道。

  “你这人,怎么连点同情心都没有?”何心隐愤愤的坐在他身边,从盘中抓起一大块肉,咬牙切齿的吃起来,仿佛在发泄对沈默胡说八道的不满。

  沈默含笑看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女子有些蹊跷。”

  何心隐一呆,使劲咽下满口的肉,噎得他直翻白眼道:“什么蹊跷?”

  “那天那几个倭寇我也看了。”沈默轻声道:“另外几个不说,单说你最后追得那个,跑得可够快吧?”

  “嗯,是修习过倭术的。”何心隐点头道。

  “那位鹿姑娘竟然在此人的追逐下,跑出十几里地,还硬生生将其落下一大截。”沈默笑道:“难道因为她姓鹿,就可以跑得比人快吗?”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七三章 壮族

  听完沈默所说,何心隐面色变换许久,终是勃然作色道:“我如此好心待她,为何还要哄骗于我?”说着便猛然起身道:“我去找她问个清楚!到底要耍什么鬼蜮伎俩!”

  沈默却摇头道:“还是不要去的好。”

  “却是为何?”何心隐瞪眼道:“我看她八成是倭寇的奸细,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招来大队倭寇,将我们包了饺子。”

  “那是不可能的。”沈默还是摇头:“倭寇要是想包我们饺子,在那间客栈就可以了,何必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那就是细作,想混入我们内部。”何心隐恨恨道:“我这就去杀了她。”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您老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赶紧拉住他道:“如果她是倭寇奸细,”说着笑笑道:“那我们一路上可就安全了。”

  何心隐想想也是,只要倭寇有所图,就不会袭击他们,便沉声道:“那到了杭州呢?”

  “一进杭州城,她就是再多的同伙也指望不上,到时候再捉来拷问,若真是倭寇细作。”沈默一攥拳道:“就是把她摆成十八般花样,也随你何大侠的便。”

  何心隐这才作罢,忿忿道:“那就再留她几日。”

  一路上果然相安无事。在腊月初五这天到了杭州城郊。

  行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铁柱兴奋道:“大人,还有不到二十里。今天下午就能入城。”

  沈默点头笑笑道:“进了杭州城,我给大伙放大假,发双俸,让弟兄们好好歇歇。”登时引来一片兴奋地嚎叫声,本来已经有些疲惫的亲兵们。一下子便激动起来,用最诚挚的语言感谢了大人之后,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杭州窑子的姑娘质量,一晚上的平均价格之类,显然是几个月下来都憋坏了。

  铁柱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脸一沉便欲大声呵斥,沈默摇头笑道:“一路上崩得太紧,就让他们松松弦吧。”又引来了亲兵们的一阵称颂。

  铁柱笑骂道:“一群兔崽子,待会到了城外,可得拿出个人样来,别丢了大人的脸!”

  “还用您老嘱咐?”一个北方兵嘿嘿笑道:“满浙江跑了一圈,咱们哪次不是给大人撑足了脸面?”

  “就你这个脏样?”边上有人笑道:“不给大人丢脸就不错了。”从戚继光那里出来,大部分亲兵就没洗过脸,其模样可想而知。

  那亲兵老脸一红,当然没人能看出来,讪讪道:“待会找条河沟刷洗刷洗,保准还是一俊小伙。”登时又引来一片哄笑。

  就在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中,突然有人高叫道:“看见杭州城了。”

  众人纷纷远眺,果然能见到远处一座城池的淡淡轮廓,便嗷嗷怪叫起来。

  沈默也心情一松,轻声道:“环行浙江一百天,今天终于走完了。”

  话音未落,便听何心隐低声道:“我们被包围了!”

  笑声戛然而止,亲兵们对何大侠的眼力可是无条件信任,立刻匆忙结阵,将大人团团护在中央,同时纷纷抽出兵刃,警惕的望着道两边齐腰深的枯草。

  这边正在人荒马乱,那边何大侠却又道:“他们走了。”

  沈安忍不住道:“大侠,您方才不会是“草木皆兵”了吧?”看来书童确实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跟着公子,肚里墨水见涨。

  何心隐冷哼一声,指着波浪状向外骚动的草丛道:“自己看。”

  沈安瞪大两眼,定睛一看,果然见到黄绿色的草丛中,隐约有些个蓝黑色的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还真是有唉……”

  何心隐白他一眼,对沈默道:“我们得小心了。”

  沈默轻声问道:“是倭寇吗?”

  “不是。”何心隐摇摇头道:“看装束像是广西那边的夷族。”

  沈默奇怪道:“这是浙江哎,就算他们打猎迷了路,也不能跑这么远吧?”

  “不知道,还是小心为妙吧。”何心隐沉声道。

  沈默点点头道:“听先生的。”

  ~~~~~~~~~~~~~~~

  亲兵们一扫起先轻松愉悦的心情,一路上小心翼翼,百般警惕,却再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一直到了杭州城外,终于看到……满眼的窝棚和蓝黑色。

  只见从这里到护城河,将近三里的距离,搭起了无数个竹制窝棚。窝棚与窝棚间,有数不清的身上穿着反膊无领地蓝布衣衫,下面穿着裤脚稍宽的黑布裤子,脚上踏着草鞋,头上还围着一层层黑布包头的男子,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刀叉……弯刀和两股叉。

  沈默终于看清了,分明是一些少数民族同胞嘛!要不是城头上清晰的“杭州”二字,他真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跑到西南大山里去了。再看一面高悬在空地上的旗帜,写着两行文字,其中一行看不懂,但另一行是汉文“大明广西布政使司布壮土司兵”,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道:“看来是从广西来的客兵。”

  一惊一乍之下,他也没兴致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见城门已经快要关闭,沈默便让铁柱手持自己的官贴,赶紧先去将门叫住。

  铁柱疾驰而去,终于在关门前的一刻,使那大门重新打开。

  一行人便加快速度,鱼贯进了杭州城。

  听着身后城门缓缓关闭的声音,沈默和他的亲卫们的饱受惊吓地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城门官过来给他磕头,然后起身笑道:“大人被门外的狼土兵惊到了吧?”

  “狼土兵?”沈默这才有心情问道:“那是哪里的部队?”

  “其实狼土兵是两支部队,一支是广西来的狼兵,一支是湘西来的土兵,因为都是土司兵,所以大伙都把他们合起来叫做“狼土兵”。”城门官笑道:“咱们南门外驻扎的,便是广西狼兵。”

  “土司军队怎么可以离开领地呢?”何心隐插言道:“这可是我大明朝严禁地。”

  那城门官骄傲的笑道:“放在别人那里,自然是办不到了。

  可这些兵是咱们张大帅要的,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只有文官和高级武将才称呼总督为部堂,这些中下级的武官和一般士兵,都以大帅称之。只听那城门官满脸自豪的笑道:“张大帅可是咱们大明朝的第一重臣,万岁爷和朝廷里的大人们,都得靠咱们大帅守卫这万里海疆呢,他老人家想要什么,管它合不合规矩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沈默微笑着听那城门官喋喋不休,终于等到他换气的功夫,笑着插言道:“请问这位兄弟,总督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城门官虽然意犹未尽,却也只好硬生生打住,向沈默指明了方向。

  望着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这位城门官小声嘟囔道:“这么晚了去拜见大帅,一定会吃闭门羹的。”他嫌沈默没耐性听完自己唠叨,一生气就把这句话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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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张部堂的总督府设在南京,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更靠近前线的杭州城里办公,所以在杭州的办公场所也是丝毫不能马虎地。

  好在杭州就是不缺配得上二品大员的豪宅,在一番绞尽脑汁之后,浙江巡抚李天宠,便将花港侧畔的卢院空出来,作为顶头上司的行辕……这里前接柳丝葱茏的苏堤,北靠层峦叠翠的西山,碧波粼粼地小南湖和西里湖,像两面镶着翡翠框架的镜子分嵌左右。乃是杭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张总督一看就喜欢上了,从此没有再挪窝。

  但沈默到了这位于苏堤南段西侧的总督行辕时,只看到院墙上每隔数丈便有一个牛油灯笼在熊熊燃烧,将城墙下照得亮如白昼,一队队巡逻士兵往来如梭。

  巡逻官兵远远便看见了沈默一行,呼啦一声涌上来,张弓搭箭,抽刀举铳,便将他们围了个插翅难飞。

  “你们是哪里的部队,竟敢擅闯总督行辕,不要命了吗?”领队的千户看出这些人做官军打扮,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沈默让侍卫们闪开,亮出自己的一身官服,朗声道:“下官钦命浙江备倭巡察使沈默,特来拜见部堂大人,请这位大人代为通禀一声。”

  那千户冷笑道:“不知道总督大人申时以后不见客吗?”

  沈默摇头笑笑道:“下官第一次来,确实不知道。”

  那千户挥挥手道:“先去驿馆歇着吧,等明天白天再来。”

  沈默笑笑道:“身为下官,我必须先来拜过张部堂才能去驿馆下榻。”

  千户不由讥笑道:“不管你是巡察还是巡检,大帅都是不会见你地,快走吧。”

  “见不见是部堂大人的事。”沈默淡淡道:“这位大人能替部堂大人做主吗?”

  那千户被噎住了,愤愤道:“那你就去拜门,尝尝总督府的闭门羹是不是别有滋味!”

  “拜不拜是本官的事。”沈默翻身下马,整整衣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总督府地正门前,握住熟铜的门环,轻轻叩响了那道紧闭的大门。

  片刻之后,总督府的大门,二门,仪门全部为浙江巡察大人敞开了。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七四章 当朝首牧与西施舌

  令守卫兵丁更加瞠目结舌的是,总督大人竟然亲自出迎,亲热的揽着这位年青大人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拙言啊,你可让老夫久等了。”

  别说那些看热闹的兵丁,就连沈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颇不自在,只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一躬到底道:“部堂大人要折杀下官了。”

  张经伸手将他托起,笑道:“拙言不必如此,你是圣上钦差,当为陛下保持尊严。”

  沈默只好顺从的起身,在张总督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下,跟着他到了前厅门口。

  离着厅门还有两三丈的距离,紧闭着的中间四扇厅门便无声的缓缓打开,一股带着馨香的暖气迎面扑来,让沈默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张经笑道:“拙言请进。 ”

  “部堂先请。”沈默赶紧侧身相让道。

  “那就一起进。”张经大笑着,拉着沈默的胳膊,并肩进了大厅之中。

  只见这大厅极是轩敞,抬头迎面先看到一个青底大匾,上书“恪恭首牧”四个鎏金大字,后有一行小字:“嘉靖三十三年九月书赐东南总督张经”,又有“万圣帝君之宝”的印玺,竟然是嘉靖皇帝所书。

  匾额下是大紫檀雕螭案,地下是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中间是名贵的羊绒地毯。

  至于一应摆设,皆是贵重莫名,无需赘述。倒是屋内四角摆着的四个熏笼,让沈默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三尺来高的青铜镂空熏笼之中,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红彤彤的炭火,既不冒烟,又没有味,让人只感觉温暖如春,浑没有寻常炭炉那种呛人的烟火气息。

  婀娜娉婷的侍女为二位大人上茶,便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明前龙井。”端起薄如蝉翼的茶盏,轻轻掀开杯盖,贪婪地嗅一下幽香四溢的味道,张部堂呵呵笑道:“拙言请用,这可是本官的珍藏哦。”

  沈默依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香茗,颔首赞道:“初品时鲜醇柔和,细细啜之,馥郁若兰,喝下一口,便已经满口生津了。”便由衷赞道:“下官虽然酷爱茶道,却也从未喝过如此珍品。”

  听他的赞叹发自肺腑,张经竟如老顽童似的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雨前,乃是狮峰最古老的几棵茶树上生的。就算老夫,也得可怜巴巴的向李天宠讨要,才得了这么几两,一般人来了我都不舍得拿出来。”

  “我的老大人,您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如果沈默再装傻,那非得被张经当成傻子,于是他干脆搁下茶盏,直截了当的问道:“这里没有别人,您就跟学生我直说吧,不然心里七上八下的,再好的茶叶我也品不出味道来。”

  张经闻言面色一变,闷头喝几口茶,也搁下茶盏,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当朝首牧该有的气度,他叹口气道:“年轻就是好啊,初生牛犊不怕虎,锐利。”

  沈默恭声道:“大人误会了,学生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自觉才浅德薄,受不得您如此厚待。”

  张经缓缓摇头,双眼如锥子般紧紧盯着沈默,沉声道:“你当得起……老夫的身家性命,我东南的抗倭大业,全在拙言你的一念之间了。”

  沈默错愕,勉强笑道:“大人不是开玩笑吧?下官……”

  “老夫不是开玩笑。”张经拢一拢花白的胡须,轻声道:“我拜托拙言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

  沈默心说我也只有那份给皇帝的报告,能入了你张部堂的法眼吧,便不敢一口一下,只是起身拱手道:“请部堂明示。”

  张经见他没有像想象的那般满口答应,心中微微一沉,一咬牙,竟然也巍巍起身,笔直的腰杆微微弯下,也向沈默拱手道:“请拙言务必等老夫打完下一仗后,再向陛下呈送你的禀报。”

  沈默哪敢受他的礼,赶紧侧身让开,轻声道:“最晚腊月二十四。”

  “还有不到二十天吗?”张经喃喃道:“就不能再晚点吗?”

  “圣旨限我年前禀报,也就是最晚腊月二十七送到。这个季节里,八百里加急要用四天,”沈默恭声道:“也就是说最晚腊月二十四日一早,下官的禀报就必须发出了。”

  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张经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许久才微微颔首道:“二十四就二十四,总不能让拙言太难做了不是?”

  待双方重新落座,沈默便将他写戚继光抄的那封信,双手奉给了张部堂道:“学生路过龙山卫时,戚元敬将军正要上书部堂大人,下官便顺道给他捎过来,敬呈部堂大人。”

  张经接过那书信,撕开封口,当着他的面读一遍,玩味笑道:

  “想必这里面也有拙言的心血吧?”

  沈默在龙山卫住了半个月多,这是谁也瞒不过的,还不如大方的承认,便点头害羞笑道:“学生向戚将军求教来着,他觉着也不全是胡说,便将学生的一些看法加了进去。”

  张经呵呵笑道:“拙言啊,你还是太年轻了,被人家戚参戎当枪使了,以后可不要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沈默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封信由自己带来,上面又有自己的主意,无疑便挂上了他沈巡察的面子,让恰好有求于自己的张部堂难以开口拒绝,这恰恰是他主动给戚继光送信的目的所在……管你是部堂还是大帅了,想让我办事,就得也给我办事才行。

  但张经非但不会为这个生气,反倒还会因此而放下心来……张部堂会觉着你沈拙言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帮我办事的。其实本质上与沈默收下戚继光的金银是一个道理。

  完成一笔不必言说地交易,张经果然放了心,却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耐着性子询问几句沈默一路上地见闻,终于等到管家进来,轻声禀报道:“老爷,可以用膳了。”

  张总督便起身笑道:“走,拙言,陪老夫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几盅小酒下了肚,两人之间的尴尬便消失不见,仿佛地位也没那么悬殊了,感情上也亲近了许多,可见吃吃喝喝确实是增进友谊的不二法宝。

  张部堂是福州人,府上的膳食自然以淡雅鲜嫩的闽菜为主,尤其是各种海鲜烹制地菜肴,占了餐桌上的主导,所以一桌菜特别讲究一个“鲜”字,什么菊花鱼、太极明虾、白烧鱼翅、淡糟香螺片、清蒸加力鱼等等等,无一不体现这一点,与以“霉”、“酱”、“醉”为鲜明特点的绍兴菜,正好形成两个极端。

  虽然永远不会承认家乡菜不如人,但几乎是一吃之下,沈默便倾倒在福州菜地鲜香之中,连一直保持很好的吃相都险些不顾了。

  见他赞不绝口,张部堂颇为自豪,亲自指点家乡菜的各种吃法。当一盘鸡汤氽海蚌端上来,张部堂便为他介绍道:“这是我们福州漳港所特产的一种海蚌,切成薄片,在沸水锅煮至六成熟后,再用你们绍兴酒做调料腌渍片刻。

  吃地时候淋以烧沸的鸡汤,现淋现吃。”说着一脸陶醉的赞道:“你看鸡汤清澈见底,蚌肉如水中芙蓉,看一看都是莫大的享受……吃起来更是极甘极鲜,余味悠长,就像品尝美人香舌一般。”说着突然笑道:“这道菜你们绍兴人是不吃的。”

  沈默奇怪道:“为何绍兴人吃不得?”

  六十多岁的张总督促狭地笑笑道:“因为这种蚌内有一块雪白透红的小小嫩肉,常伸出壳外,恰如美人的香舌一般,所以有个雅名叫西施舌……看在老乡的份上,拙言还是敬而远之吧。”西施是绍兴诸暨人,张经便拿沈默的籍贯开起了开玩笑。

  连徐渭都占不了沈默的便宜,张部堂显然是找错了对手,只听沈默先是一脸肃穆地朝那盘“西施舌”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西施姑娘,自从灭吴一战后,人们就再也见不到您的身影,本以为您已经在浣纱溪边长眠,谁知却还在福建海底漂泊,千年过去了,您肯定十分想家了。”说着一脸悲悯道:“现在请进小生的五脏庙暂住,等过得几日,在下便带您回到故乡。”

  张经笑得前仰后合,只好请沈默独自享用这一盘鸡汤氽海蚌。

  沈默一边享用这极脆极鲜的西施舌,一边好奇问道:“古来的美女众多,为什么不叫昭君、贵妃、貂蝉,单单要说是我们西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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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等这个呢,楼主可以给发一个吗?想放在手机上看 -车厘子- 给 车厘子 发送悄悄话 车厘子 的博客首页 (96 bytes) () 06/13/2012 postreply 1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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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哪个网站有全本?谢谢 -宝宝抱抱- 给 宝宝抱抱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02/2012 postreply 20: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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